《盘臣》 1、惹祸 校事处的人守在京城这个墙角下已经三天了,他们常年盯梢盯出来的本事,像捕守蚊虻的青蛙,有着蹲在荷叶上的静,也有看准猎物,猛扑上去的狠劲儿。 秦司卫一直说,在校事处当差,虽然辛苦,也容易没有婆娘,但会有瘾头! 尤其是抓细作—— 把细作揪出来的那一刻,后脖子发紧,就如同掷骰子一样。 他们看见那匹马—— 这匹马颈与身等,四尺左右,小而结实。 探子说,马屁股上遮盖着的是一个烙印,这是一匹北境战马,故而屁股上有炮烙,只要把那盖着的包袱布掀开,便能够辨认。 牵马的人压着一顶笠帽,过了城门口的卡走到街口,步子依旧不疾不徐,他找了根木桩歇了一会儿,把缰绳缓缓地套在木桩上,手搭在肩上,似乎在舒着筋骨,他抬了帽檐,枯瘦的眼窝里漏出眼神,四下望着。 第一章惹祸 观察的人心里一动, ——有了! 人一旦心绪上有了搅动,手头上也容易松动。城门边上翻炒着黑煤一般圆砂的人因为观察得太入神,停止了翻炒栗子的动作。糖炒栗子总是有一种传得极远的奇异香味,这种焦香的味道能让久未饱腹的赶路人脾胃翻涌,人们的眼神常常会跟着嗅觉转动,走进城门的人都不免往这里看上两眼。只是这个摊主没发觉,自己的眼神正看猎物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马匹的主人。 马匹的主人此时却不再四顾。 低头,压着帽檐,慢慢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他去的方向有一个茶铺,据着街边搭出来的篷沿,底下长条凳、长桌、粗制大碗,供进京的人解个渴。隔着茶铺的布篷,是一架小商贩惯用的推车,车辕吊了两块砖,稳着车身,车架子中间落地卡了一只灰扑扑的炉子,炉子里头的炭火猩热,上头架着一只大铁锅,里头的清水河沙混着糖稀炒得乌黑。 “不好,矮脚这个傻子露馅了!” 守在墙根底下的人先发觉了。 炒栗的人此时也发觉了,因为他已经对上了那双凹陷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问:“兄弟,你城口上卖这个,定能卖得好吧?” 卖栗的熟悉这种口吻—— 这是细作暴露后,反而激出的一种冷静。 这才发现自己铲锅的手很久没动了,他心里产生一种懊悔,但迅疾把这种懊悔收拾起来,他也冷静下来,笑着挥了两下铲子,道: “哪里,都是闻着香,闻着闻着便赶忙进城里头去吃顿饱饭了,一日下来,也没多少生意。” 卖栗的垂下眼,边说话,边拨着圆砂,左手缓缓地伸了下去,那里有一把长刀。 不曾想,尚未等到他摸到刀柄。 对面的人倏地抬脚,踹向了炉锅! 卖栗的有所准备,猛然后退,举臂遮挡,但篷子依墙而建,能退的有限,炒栗的圆砂在空中划作一弧,散砸在身上,滚烫的砂迫得他大叫一声。 那人乘隙骑上马背,朝着斜刺里的小道奔去。 墙脚边蹲守的三人冲了出来,一个挡在前头想去拽住马络头,另两个追在身后。马前腿向前一趵,前头的人先被荡开。这马到底是一匹战马,前腿刚落地,后腿竟能猛然朝后尥蹶子,追赶的两个一时也都被尥开了。栗子摊上那伙计的哀嚎声传来,三人有一刻犹豫,但干他们这行,行动抉择远快于常人,其中一个反身冲向边上的茶铺,抢了惊慌失措的茶铺摊主舀水的木桶子,提起就往卖栗的矮脚身上浇去。 这里矮脚身上的圆砂碰了水呲出了声儿。 其余的两个,已经拽着匿在街巷里的马追去。 这细作御马的技术还挺不错。 显然事先对京城有过打探,直往西北角上府邸林立的地方穿绕过去。 马匹在静巷里头驰骛,马蹄声得得,鞭落声噼噼。 校事处的两个人伏在马背上,寻声追着。 突然,这噼——噼的声音断了。 校事处的两人拽紧了缰绳。 这横竖笔直的巷,若是冷不丁冒出兵器来,也避让不及,两人缓行马匹,拆下腰间的刀。 在转到一个巷子的时候,在白墙底下看到那匹马。 马的主人——却不翼而飞了。 校事处的增援来得特别快,半刻不到,副统领带着两队人马二三十来人便赶来了。 副统领:“城门指挥营的人瞧见了,说知道是我们处在抓人,不敢贸然相帮,通知我过来,人呢?” 那追的人回话:“马在这个墙根边上,人弃马走了,兴许是跑别处去了,兴许是翻墙进了院,只是里面没听到动静。” 副统领顺其所指望了望院墙。 跟着的人低声问:“怎么办?统领,要不我们翻进去瞧瞧?” 副统领素来沉稳,摇手,“先围起来,去打听这是谁的府邸,等秦司卫过来。” 不过多久,熟悉的蒲蓝斗篷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秦司卫虽近中年,常年也干着这盯人的粗活,却注重仪表,鬓发不乱,要不是斗篷下头牵马露出的佛青绣着祥云的下膊处套着两只银制的短护,一般人很难辨出此人是武职,只当是一个闲散文官。 秦司卫从自己的马上跃下来,他的一双眼睛习惯性地往周遭转,他看到墙边那匹精瘦矮小的乌驹,注意到底下人三步一隔把这院墙围了起来,也观察到从街巷边上不时探出的好事的脑袋。他走到那匹战马边上,抬手将马屁股上的包袱布一掀,露出一个巴掌大的烙印。接着绕着马屁股走到墙根边上,下颚扬起,朝上看去,口里却问道: “伤得怎么样?” 这便是他做上峰的魅力了。 ——底下人出了纰漏,他却没有立马作色。 那个抄桶泼水的才赶来,忙道:“矮脚烫着了,亏我们及时用水淋了,他退得快,砂粒子也散,就是皮烫得滚红,样子有点惨。” 秦司卫侧转头:“脸烫着没?” 那人一愣,旋即笑道:“没有,他就挡着脸了,他那脸,烫不烫着倒也无所谓。” “这你们这群兔崽子就不懂了,越是他这样的,越是不能烫脸,烫着了这辈子就注定找不着婆娘了,我还得管他终身。” 周围的人都笑了,他们这些人惯于在紧张的氛围内调笑。 秦司卫的副手走上来,“司卫,你说这个细作会不会把马匹丢在这里,跑旁的地方去?这墙上也没有爬过的痕迹……” 他手下有两个人还制着马,这马眼神极俊厉,秦司卫看着,“不会,你们看,猴子拉着缰绳,它没有去咬那缰绳,马耳紧绷向前,显然对我们很防备,我们制住了它,离得如此近,也未见它喷鼻息,这是为何?一定是它的主人对它有过交待。这马的牙口看着有十几岁了,老马灵性,它能在此耐住而不焦躁,主人必未走远,我猜测,”秦司卫拂了拂那包袱布,一点灰尘扑簌簌:“他应是踩着马背上跃过去。”接着仰头顺着府墙看去,问: “这是谁的府上这么安静?我约莫记得这里本来是淮城侯的府上,后来他犯了事,一直没人住?” 副手走上来,“这是丞归侯,洛城言家的侯府,他们归降后,圣上便赐院于此。” “哦,想起来了。”秦司卫低头,自顾道,“怪不得那么静,确实不宜张扬。” “言侯爷身份特殊,圣上也轻不得,重不得,我们据了这条街路已然引人耳目,属下想冲进去搜恐怕不太合适,故而未敢擅动。” “未敢擅动也没用。”秦司卫给副统领递了个眼神。 副统领目下一转,才发现只一会儿功夫,墙角处多了好些百姓在探头张望,只听他们议论道: ——“唉,我说这言府必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开春才进了京,现在就要抄家了。” 这闲言碎语飘进耳朵,秦司卫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可这府里却毫无动静,他自是不能贸然进去搜捕,怎么办? 他们这个活儿,要的就是速断。 往往一个犹豫,就进了僵局。 秦霈忠将斗篷的系带解开,递给底下人,对着副手说:“去敲门。” 京城的俯首多用饕餮、狮子,或是螭这样的传统瑞兽,这个家用的是龟,底下的衔环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两个带帽的小厮开了中门,台阶下头站着一个人,颧骨略宽,两颊发红,一件灰色略有些穿旧了的常服,腰里系了一块黄绿色的玉,一时半会倒是识不清身份。像是刚喝了点酒,眼皮耷拉下来,眼神微醺,宽肩窄腰,身架子有些醉汉的那种趔斜,面相看上去不太好惹。 里头的人先开口:“敢问尊驾职官?” “在下校事处秦霈忠。” “哦,秦司卫。” “敢问尊驾是府上?” “在下,言基邬。” “原来是侯爷,在下失礼。” 言侯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脸上漾开几道褶子,“没什么失礼不失礼的,你也是别人手底下办事的。” 见这言语笑态,秦霈忠舒了一口气,心想此人或可融通,刚准备开口应承,对面的笑容便收了,耷拉的眼皮底下目光一沉,肃道: “只是言某要问一句,校事处由何人统领?围我府邸可有公文?!” 他扬声高问,目光越过秦霈忠,落向府门之外。 门外的兵皆一怔。 秦霈忠内心一紧,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可能给王爷惹祸了。 秦霈忠此人老奸巨猾和幼稚共存于体内。 尤其是对于靳则聿的感情,复杂得很。 但心是忠的。 情急之下往往能激出应对之策。 他心念一闪:与其说围府搜捕,不如说是卫护,岂不两便? 打定主意,秦霈忠赔了笑脸,拱手道:“在下唐突,闻得有北地凶獠或从府上西北角跃入府内,此獠穷凶极恶,故而未及通报,引了校事处一干人等在外策应,以防不测,是为……”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侯府的安危着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别动 言府表面上静得一塌糊涂。 里面的动作却相当利落。 门房是洛城跟来的老仆,官兵一围府,便着人通报了言侯。 言府上下对于这一日似乎早有准备,各处该收拾的收拾,兴许正是因为“整日惶惶”,面对外头这“围府”的大阵仗,倒显得没那么恐惧。 那匹马停驻的地方,一墙之隔,是三小姐所居院落。 三小姐把自己锁在屋里已经三年了,除了贴身大丫头青莲之外,谁也不准进她屋内,在洛城是这般,进了京也是这般。青莲设想过种种言府被抄的情景,除了最坏的卖身和次坏的杀头让她有些畏怯,其余都觉着自己尚可应对,有时候思绪漫延出去,她甚至冒出了想要替代小姐受罪的忠仆念头。 青莲提着一个匣子进屋的时候,正思索着还有什么细节没交待外头。 合上门,觉得有些古怪,狐疑地向床的方向望去。 眯了下眼,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形贯压在床上,上头灰黑灰黑的,下面一团皱白。 “别动。" 床头深陷的眼窝里射出的目光,冷静而淡漠。 青莲猛自一醒—— 才看清那一团皱白是小姐的衣衫。 从那人的小臂处透出半个脑袋,露出的眼睛分明也在望她。 也是那样冷静而淡漠的目光。 “别动。” 那人重复了一遍,拽着床榻上的人站了起来,手里一把短刃,似刚刚打磨过一般,在熏暖的西晒日头底下,闪闪发光。 青莲干咽了一下。 提起莫大的勇气,将她演练过多次的话语道出来: “放开她,我才是小姐,你抓我吧。” 这“歹徒”手上的刀有一瞬的凝滞。 接着,果断地挨近了脖子。 被迫高仰了头—— 言子邑要被她的“贴身婢女”蠢哭,无奈地望了一眼房梁,这厮本不知道挟持的是个什么人,只是让她别出声,这么一来,她“言府小姐”的身份不就直接暴露了么? 人穿越过来贴身婢女的智情商都是爆表的,一个顶三十个不止,还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作用,她怎么这么倒霉? 不过这种封建主仆的牺牲精神还是让人感动—— 起码这颗心是忠的。 “你是言府的小姐?” 身后的人问,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异域音调。 虽是问句,但语气是肯定的。 她走出警校的门,到派出所报道,从受立案、社区管理、再到治安联络员,许多实战技巧,比方说现在特别需要的人质谈判技巧,基本全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只依稀记得一句——“努力使劫持者情绪稳定下来,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 “你不是京城人?” 言子邑答的也是问句,是试图同劫持者建立融洽关系的那种口气。 “你也不是。” “对,我们也不是,今年开春才踏进京师,人生地不熟。” 青莲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分毫,她听见小姐在同歹人说话,小姐说完“人生地不熟”之后那人便默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应该接点什么,但适才那句不知怎的似乎说错了,憋了半天,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可杵在那里毫无行动便算不得“忠仆”,情急之下,脑门上沁出了一层汗。 屋内异常的静,外头各种动静因为里头的静而清晰起来。 这时主屋那头有人过来传话,传话的人扯着嗓子听不太真切,落入屋内零星几个字词,“校事”、“搜捕”。传话的人声音刚落,转忧为喜的呼声从院子的几处同时响起。 言子邑敏锐的捕捉到身后人的变化,他整个人细微地颤抖起来。 不像是害怕,更像是一种兴奋。 趁着这当口,她的指尖开始缓缓移动。 身侧的妆台上有一把剪子,手指一点一点行走,还未走到目标,便感到胸前隐隐刺痛。 她本能一颤,垂眼—— 视线随刀尖划至领口。 后脖子有热气,耳畔的声音却寒: “刀割你这种衣裳,割起来比较费劲,这把剪子挺好,只是这种剪子,”他停顿了一下,“你见过杀牲口么?这一剪子下去,一个不当心,便会在你的细皮嫩肉上豁开一条白口子,接着口子里会不断地渗出血珠来,众目睽睽之下,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光着身子出去,身上还带着血,即便今日不死,事过之后,也得寻根白绫吊死。” 言子邑身上冒了汗,这歹徒的确有点东西,起码语言感染能力不错,她的松果体受了刺激,颅内预演了一番剪尖划过皮肤的场景,全身毛孔都张开了。虽说这个不是她的身体吧,毕竟现在使用权在她身上,阳光灿烂的日子,赤身露体展现在人民群众面前总归不太好。 不过这些年值班备勤,什么阵仗没见过,一路锻炼下来,基本能做到表面镇定。 言子邑干脆地把手收了回来,叹了一声道,“啊,这么说吧,你想想,我一个小姐,为什么独自在这个偏院的角落,为什么只有这么一个丫头,肯定是不被父母所疼爱,要是挑了衣服出去,我那狠心的父母肯定命人放箭不必顾虑,连着我,啊,当然还有你,一道带走。” ——这是一番为了生存的胡诌。 她之所以能够一个人住在这院里—— 源于她封建父母超越时代的独立自主的关爱。 青莲:“小姐……老爷……” 言子邑严肃地瞪了青莲一眼。 青莲的上下腭被这一眼瞪拢了。 这一缓神之间,她从妆台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 脸上的凶恶不亚于歹徒。 她发现这个小姐之所以被公认没有她母亲——五十岁仍旧稳坐洛城第一美女的言侯夫人好看。 关键在于两耳之间的距离有点宽,颧骨有点宽,这个骨相上的特征让她带了点男相。 不过绷着脸瞪人比较有威势。 青莲一张脸皱巴巴的显得委屈。 那刀尖退了回去。 言子邑松了一口气。 这歹徒应该是把青莲的委屈当作是一种佐证—— 爹不疼娘不爱的佐证。 可能基于人对于原生家庭不幸的同理心。 歹徒的身体没有那么多的压迫力。 他语调缥缈,似乎有些自言自语:“我也是一颗死棋,晚被发现一刻我的任务便完成得有价值一分。” “嘎剁啦虢……切朵啦……” 言子邑听着他叽叽咕咕的说着一种顺畅的鸟语,虽是鸟语,但从语音语调来看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人目的很可能不是要劫持人质。 恰在此时,院里的老嬷嬷带着讨好的声音落进来: “三小姐,外头来了一个什么处的校事,说是缉拿凶匪,生怕逃入了我府上,请女眷先移到东面,让他们里里外外搜一遍才安心。” “小姐——” “青莲——” 默了一阵,老嬷嬷的脚步踏出了一种年轻而急促的轻快。 接着是索带般的窸窣动静,从院子的四方套笼过来。 身后的人拇指扣刀,剪着她的手,推着她向外走。 经过青莲的身边,肃道: “开门。” 青莲一抖。 言子邑觉得青莲比歹徒更没有章法。 歹徒改了握刀的手势,刀锋就侧抵在颌骨下方,颈动脉存在很大风险。 她怕青莲有什么举动,用眼神示意她照做。 青莲颤抖着把门打开了。 据说她住的这个簃,原本是书斋改造的,是一个三开间的小轩,除了前头低矮的石雕栏杆,院中间花草铺地,一片平坦,侧面连着的是一堵白墙短廊,朝北是一座五间楼阁,是这个府上最具审美和意境的院落,因言府重女轻男,把这个院落让给了她。 门一开,就见院中、廊中不远处都是手持兵器的人,身体紧绷,是随时待命的样子,阁楼登临的高处站着几个弓箭手,张弓拉箭,气氛拉满。院中站着一个身着深蓝长袍的男人,假山围叠的月洞门方向,是她隔着窗子依稀见过的言侯夫人,边上站着应该是言侯及一干人等,她唯一认识的大哥却不见踪影。 还没来得及细看,冷不防身体被向后一贯。 言子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一阵晕眩,只觉自己跌坐在了地上,视线被低矮的石雕栏杆遮了一半。 这歹人靠在墙根上,挟持着她叠靠在身前。 这个姿势实在难受。 言子邑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人穿越被挟制都是好端端地站着。 侧仰头35度角,美美的。 她这背靠墙脚的姿势太狼狈了。 那穿着蓝袍,手腕上套着两个亮锃锃的护腕的中年男子出声道: “你把言府小姐放了,我秦霈忠今日当着众兄弟的面保证,事后保你出城。” 言子邑听到耳边一声轻笑。 接着是贴耳的一句问话: “言姑娘……你可想知道真正的动摇人心是什么样的?” 这语气里挟带着的那种自负,让她不觉一凛。 他侧出半头,露出一只的眼睛,一直望向不远处的阁楼。 “楼上搭箭的,瞧你这个年岁,还年轻着呢?打过仗没有?” 楼上没有回音。 “你可瞧准了你的箭头,你的手一抖,便是生死。” 常人如果这么靠在墙上,手里攥个人,得用力吼才能传出声来。 他靠在墙上,声音却如摩擦铁石般,沉远,显得这个小院很辽阔,他自顾道: “想必没有打过,打仗的时候,箭头都在耳边过,手指一摞箭羽,不是敌人的额头被洞穿,就是你的额头被洞穿,你瞧见没有,你今日的箭头出去,生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间,这个言府的小姐,可能因为你的箭术而死,当然,如果是这样,你也得因为你的箭术而死,没人能保得住你,你必须得当这个替死鬼。” 言子邑觉得她刚刚的沟通技巧仿佛是一个小学生在国家级演员面前表演一样。 嗖地一声—— 眼前直觉有什么穿了过来,本能一缩,刺痛感几乎同时传来。 言子邑皱着半张脸斜望过去。 胳膊雪白的缎子殷出一抹红,虎口变成一道血流的沟槽,箭扎在墙角上。 娘呀——这也太不准了! 这什么心理素质!【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麻烦 言子邑看见她洛城第一美的母亲捂上了眼睛。 “啧——” ——秦霈忠啧了一声。 他也看到了言侯夫人捂脸流泪的动作,面上浮了一层尴尬,自己的人出了纰漏,心里不是滋味。 一皱眉头,便察觉自己的心神有些散。 刚束了念头,耳边忽然炸开一嗓子: “这什么人!这什么箭法!”言四公子瞧上去十四五的样子,稚嫩的很,跳出来指着那楼面,“我哥在洛城楼头射人射马,箭无虚发,还不如让我哥去,对了我哥呢?我哥呢!” 这是亲弟吗? 这一字一句都能清晰地扎进言子邑的耳朵里。 挟持她的人要是有杀心,现在都要直播割头了。 她眼珠子又提溜了一圈,还是没有瞥见言家长兄。 穿越之初,因言府三小姐原本是个“闭门不出”的状态,她干脆也憋在这院里头,看看情况,摸摸细节,熟悉熟悉情势。这屋子后头隔着街上的围墙有一块长方窄院,四边略有些栽种,一日感觉有什么声响,抬起窗子一看,见一哥们面色白皙,神态有些颓废,像个落魄书生,狭长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她也瞥了一眼,望了望就没再说话。就见这哥们从靠在石头上的箭袋子里头抽出一支箭矢,猛一张弓,脖子上青筋爆起,“唰”地一声,墙底的树干上钉了一支箭,树叶子嚓嚓地在那儿颤抖。 言子邑虽然不懂,但她被“树的反应”所震撼—— 真是牛逼啊。 她通过套路青莲知道了这哥们是她的长兄,言府的长公子言泉,善射。兴许是知道她有点“自闭”,言泉在此处练射,她临窗观看也不多言,偶尔会同她点头示意,有时候“她哥”歇了弓箭,还会给她来点音乐,手持着那种有口的小埙,小巧古朴,调子简单,他吹的状态基本都有些阑珊,但是听起来很有音乐细胞。 “闭嘴!” 言侯猛一声喝,把所有人都吼得一震。 他对着四公子,脸上的酒色稍退: “我们虽是武人世家,但捕獠尚不内行,此间便随秦司卫行事。吩咐下去,我们言家人都不许出声!也不许啼哭!” “多谢王爷。”秦霈忠凝着言侯,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同此时无关的念头: ——在我朝凡能独霸一方,也必是一方人物! 无暇细追这个念头,他一挥手,招了副将过来: “楼上什么人走了箭!去,换个手头有数的。” 那副将站在秦司卫面前,沉吟一会,道: “头,要不我去吧。” 秦司卫抬眼看了他,又望了一下四周,伸出手去,握着他套了皮制护臂的下膊,“这獠颇有心术,小心。” 言子邑身后这个人,真的是敏察异常。 楼上刚换了班,他又便开口: “呦,换了一个,看上去像打过仗的。” “你看看这天色,现在是申正,过了酉初,天色就要黯淡下来,接着城内会渐渐跃出百姓的灯火,当然了,百姓的灯火是照不出你们京城的气象来,只有高门府邸的灯火,次第映出来,才能照耀这京师气象。只是,现在日光如电,你们尚且拿我没有办法,到了夜间,得举火把,可又有什么用呢?更看不清了。” 这獠形容的话语,如温水混入细沙,慢慢渗进来,副统领似乎觉得斜阳又沉了几分,脑中也闪过夜举火把的景象。 饶是他平日里头脑冷静,遇事不慌张,捻着箭羽的手心也起了汗。 距离虽远,但他能感受到这獠的眼神。 些微的动作都是破绽。 “那我就给你促促架。” 刀子往脖颈里抵了些。 言子邑感到脖子上递来的刺痛,忍住到口的痛呼声。 副统领沉肩转肘。 言子邑觉得左边脑门边上又钉了一支箭。 微微侧头才看见头顶的窗棂上又插了一支。 身后的人似乎也偏了一下头。 就在这瞬息之间。 一道迅影如电般划过这个小院。 言子邑觉得右耳边有什么东西强横地略过,接着,耳根溅到一些粘稠。 身后的人一晃。 从他的喉咙里摩擦出一个音调,应该是说了一个词,但听不清楚,因为四周的惊叫、哭叫和高亢的呼喊真的把这个音给盖住了。 压在脖子上的刀垂了下来,身后感觉像一只球囊,瞬间瘪了,威压和张力也在瞬间卸下来。 言子邑人有些僵,远远看见阁楼飞檐翘角,立着晕染得一个金纸一般的人。 宽肩,窄腰,建模身材。 是“家兄”无疑了。 言子邑没想转头。 但是站起来的一刹那脚软了,扶靠在墙边。 看见半侧打了一支箭的脑袋,蜷倒在墙上,凹陷的眼眶里,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 她缓了两口气,人还是有点木,垂着头,眼前是擦过她手臂的那支箭矢。 伸手将它从墙角拔下来,刚想去瞧瞧箭头,突然青莲冲了出来,握着箭杆,让她无法聚焦,只听她急道: “小姐你要做什么?” “子邑!”接着言夫人提着裙,不顾形象地奔过来。 青莲死命地夺箭。 言子邑忍着手臂的疼痛,心念: ——兄弟们,求求了,我只想看看箭头有没有铁锈。 ——歹徒都死了,我死什么呢? 言夫人也上来把住箭杆,言子邑怕三个人一起使力反倒戳伤了人,只好松了手。 ——算了,这里也没有破伤风疫苗,看不看也都一样。 言母:“子邑,你要作什么?” “我……我……不是要寻死。” 众人避开一条路,把她拥进屋内坐下,言母身边的嬷嬷利落地用剪刀豁开衣袖,言子邑也看到了伤口,这身体虽弱,凝血功能尚可,箭头串伤了皮肉,此时血已经不往外冒了,只是干涸的血迹一路到虎口,看着有些可怖。 言母鼻子一酸,掩面过去。 言子邑看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刚开始值班备勤的时候,半夜被揣着半个碎玻璃瓶的酒鬼给吓得半死,回家对着老妈哭的情景。 就三四年间,她已经能淡定地在急救中心,同带着手铐的闹事青年聊两句。 想着什么东西能替代消毒酒精,脑袋一灵光, “对啊!白酒!青莲,麻烦帮我去弄点白酒。” “别,那东西,疼!让大夫拿了止血散来。”青莲快速反驳道。 “邑儿,疼。”言夫人也说道。 “言夫人,没事儿。” 言夫人两眼淌出了泪。 “邑儿……你唤我言夫人。” 言子邑见状,忙改口,“哦,不是,母亲,没事儿。” 言夫人带着泪转了喜色,边上的嬷嬷忙安慰道,“夫人,小姐这般懂事,您应该高兴。” 言子邑这才想到,这言三小姐,因为自己喜欢的人的一句戏言,迁怒于自己的母亲,连妈都不认了…… 唉,真可怜。 京城西北崇节巷附近的这处府宅内,秦霈忠已带着人收拾好了残局,一番折腾,现如今快要过酉了,暮色像一块靛蓝的染布,逐渐从京城的头顶沉盖下来。城楼上的火光率先亮起来,接着城内纵横踊跃出点点星火,正如那獠所说,这偌大的京城仅凭百姓的灯火是照不出气象来的,过了酉正,高门大府的烛光次第映出来,才更显明亮灼目。 这个府邸是御赐的,也算是气派。 但仆人奴婢行动间都极为谨慎,秉着烛炬走进堂内,又悄默声的退出去。 秦霈忠借着喝茶的当口,左右一盼,看了一眼意态萧然的言侯和默不作声的言家大公子。 心想:这言三小姐怎么还不出来? 这事闹到如此地步,他还未想好事后该如何上禀,心里没底,略感焦急。 但照例是要问话,原本是想小姐的贴身奴婢代为作答。 没想到言三小姐传出话来——要亲自过来回话。 言侯肃客入座,他问了几句后,言侯便不再开口,言大公子更是守口如瓶,不交一语。 秦霈忠平素话多,在默对的定力上着实差了些。 只好一口一口翕呷,茶尽三杯,终于见到有几个男仆搬了一个大插屏进来。 待插屏后头人影浮定,秦霈忠起身,赔着笑脸: “真是劳动小姐了。” 言子邑摸着包紮得牢牢的臂弯,瞧了眼屏风,想刚才什么狼狈样子没见过,这张屏风实在多余。 秦霈忠问道:“小姐,我瞧见那凶獠一直在说话,不知可有什么要紧之处?“ 他问得小心,也很有技术。 着重的是“他瞧见”,逼得你要答点“听见的内容”。 言子邑大略说了下经过,规避掉歹徒试图要扒她衣服,让她全x出镜的情节。 “大人,此人自挟持妾身……怪怪的……我……还是我吧……” 自言自语了一会,她继续道:“此人原本左手持刀,后改右手,且并未通报姓名,便知我姓氏,此其一;此人似乎知道采邑院服侍的人不多,也知道我屋内无人,还有,他说了一句,大意是能拖住一刻是一刻,拖得越长,他的任务便能完成得越好,此其二;想必这两点对大人有用,其余在院内,皆是此人自言自语,有的似乎是外邦话,故而听不懂,也听不清。” 秦霈忠一愣。 这言三小姐可比他手底下那帮人回事儿明白多了。 他思忖了一会,也不再多问,便道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登门致歉之语,朝言家父子拱手告退了。 秦霈忠一走。 屏风一撤。 言夫人就过来拉住她。 望着她的眼神,既有疑虑,又有担心。 对视了两眼,言子邑眨眨眼,用眼神示意她尽管说。 “邑儿,你适才说了那么许多,我怕……”言夫人察言观色,说到一半便似不敢往下说了。 言子邑知道这个身体和她母亲相爱相杀,杀得她母亲苦了张脸总是在佛堂里面蹲,自己则关了禁闭,言母这是好不容易看到缓和的希望,生怕说错话。 “别怕,” 言子邑一语双关,解释道:“言府身份尴尬,又正好进了贼人,我是怕万一事大,有人说我们同这个细作有牵扯,就麻烦了。” 言母闻言一愣,望着她怔在了原地。 言子邑大概猜到这个“校事处”是类似于锦衣卫这样的特务机构,是专门处理内外奸细的部门。这个凶獠言语之间,是想用性命把事情搞大,校事处跟着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是钻入了圈套,万一他要推卸责任,干脆说这个人就是投奔言府来的,言府又本是个“投降派”,谁又说得清楚呢? “覆巢完卵知必破,去留杀伐任汝曹……” ——言侯爷没了适才的沉肃,吟了两句诗,一手酒壶,半醉半玩笑地对着她道:“你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年,倒是有了长进。” 说完打了一个酒嗝。 这爹这个样子,倒不知要用什么礼数来面对,正拧着眉头,门前传来带着笑意的沉声: “三妹这三年,着实成长了不少。” 来人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除了面部略有些浮肿,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他笑着踏进来,眼睛睨着四弟:“我听闻你逼着大哥当众射死你三姐?” “啊!二哥!你!你!” “我放差归来,已听说了大概。适才在外头听到三妹的顾虑,秦霈忠这人我知道,朝廷里根基很深,最主要的是,他是靳则聿的人,靳则聿权倾朝野,我们自己是搬不动的,但朝廷里有人想搬,我的意思是,我们言府自从进京,一直是惊弓之鸟,不如乘机闹它一出。不敢说能保个三年太平,起码两年之内,不敢有人再找言府的麻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上策 他对着言侯拱手,又对着言夫人施礼,“父亲,母亲,我们索性关上大门,来个闭门不出,我递个本子上去,说是因为家事告假,再等圣上垂问。” “因何事告假?如今凶獠业已伏诛。”言侯问。 “就推母亲和三妹病了,三妹么,本来就有心病。”二兄笑中带奸,也对着言子邑拱拱手,“三妹得罪。” 言子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白眼珠子,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二哥言淮继道:“我们不如‘小中见大’,酿它一番动静。” “哦?如何‘小中见大’?”言侯语带一丝讥意,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潮。 “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居官之人应有变化之道,儿子近日探出上中下三策,下策乃是静观其变,中策乃是主动出击,上乘之法应是顺水推舟。” “怎么个‘顺水推舟’?”四弟皱着眉头问道。 二哥转身,眼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如果圣上垂问,父亲就进宫面圣,就说校事处带兵捉奸细,追入穷巷,贼人翻入我后院,秦司卫便命人围了言府,决定当即射杀,匪贼穷凶极恶,因逼入绝境而横怒,捉了吾妹做人质,秦霈忠带的人因射术不济,伤及吾妹,吾妹鲜血横流,逼得家兄亲自上阵,入府贼人脑浆迸裂,箭矢与吾妹擦鬓而过,差之毫厘便要取其性命,母亲目睹贼人之血溅之于吾妹周身,误以吾妹有所伤损,与吾妹俱惊,母亲业已病倒,我因母妹之病需要照拂,难顾及府衙公事,只能告假,外头流言纷纷,家中一团乱麻……” 他面带笑容,语速飞快,一手在身前,从众人身边一一走过,讲得眉飞色舞,仿佛身临其境。 长兄言泉抱着双臂远远靠着立柱,不知在思索什么。 其余人面上都有一种怔愣。 四弟每听一句,面皮就皱上一分,听到脑浆迸裂的时候身子一缩,一张脸皱成一团,直喊: ——“这哪是顺水推舟……这,这分明是添油加醋!” 言子邑摸了摸臂弯处缠紧的布帛,麻麻的像没了知觉。突然觉得自己今天要是“亡于箭矢”,这“二哥”估计能倒腾出一番“大谋略”来。 斜着眼睛看向他,正对着他说得兴奋的眼神。 “三妹。” 被他点名,言子邑瞬间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二哥一脸媚笑:“三妹多年不和你二哥言语,此时此刻,似乎很有话想说……” 言子邑手指摸了摸眉骨。 “二哥……你真的有点东西……” 他显然一愣,周身一寻,“有什么东西?” “我说二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有东西总比没东西好。”四弟插道。 这弟太有意思,言子邑抱臂浅笑: “这是一种至高的赞美。” “哦——”言淮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言侯。 “父亲您觉得如何?” 言侯就了一口酒,“不错,就是有一处小节要改改。” “何处?” “圣上若是垂问,你便说‘吾父亦病倒’,只能由你代为面圣。” 二哥一双亮着精光的眼睛在言侯身上有片刻停顿,接着猛省。 那饱满的精气神瞬间委顿。 “啊哈哈。”四弟发出一声近乎蛙叫的笑声。 秦霈忠的消息自然是灵通的,他没想到言侯府上的事在三日内传遍了京城,言府上下闭门不出,唯一入仕的言二公子也在家侍奉双亲,朝中有言之凿凿的,也有说得不着边际的,更没想到的是圣上竟然亲自垂询此事,好在言家除了“称病”外,也并无他言,只是说了言府小姐受伤一事。都怪他校事处立功心切,这一向一个劲儿的抓细作,忘了这个言侯府上毕竟杀过一个皇子,年初刚刚进京,自己这么大张旗鼓的,难免引来议论。更没想到的是——这事似乎要扯到王爷头上。他着人打听了几遍,王爷何时从京郊归来,也等不及靳则聿到大都督府,只等王府门房有了消息,便赶过来。 他事先拟好了条陈,就怕王爷回了京,陛下召见,一问三不知,那便是“错上加错”。 靳则聿回到王府,便在书房见了他。 因心中有愧,秦霈忠立在书案前,把条陈放在了案上。 靳则聿垂眼望了下案面,他向有不测之深,面容显得有些峻肃,接着瞥了他一眼,“你先坐下。” 见他立在书案前不动,靳则聿倒也不勉强,展开条陈,上头密密麻麻,他顺了一眼,又把条陈折好: “简要说说吧。” 秦霈忠把抓到了一个药贩子,查出了药贩子来路不正,专为接应北境来的探子,说是同水木之战御马监一事有关,还提供了来人特征,但没说是什么时候进京,他便派人在城门口守着……这些零零总总说了个来龙去脉。 靳则聿没有打断他。 他最后道:“属下请求责罚,还请降革留任。” 靳则聿不置可否,却问道: “你说李通涯的人知道城门卖栗的是你的人?” “李提督?是,知道……” 靳则聿抬眼看了一下他。 秦霈忠反应过来—— 追查奸细本应该缩小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忙辩白道: “王爷,说实话,西城头上的暗哨是一个常哨,所以我也没有避李提督。我们想过很多办法,之前弄了个烧酒作坊,但是酒坊不能没有望子,酒旗一挂,就有酒客,有一次行动正好赶上来了两酒客,喝多了就开始闹事,正好给要盯的人从眼皮底子下面就跟丢了,后来就改,改个不设坐的,但是你说城门口摆摊,你不开张做生意,一眼就被人瞧出来了,外头来的人,不是渴了就累了,不是累了就是饿了,我们才想出这个卖栗的生意,油皮纸一包摞,带着就走,也没那么多废话。” 秦霈忠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知道靳则聿不会特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深想了一下,他似乎察觉到了靳则聿的意图,额头上冒了冷汗,“卑职愚钝。” 靳则聿笑了一下,以示并没有责怪。 秦霈忠觉得同靳则聿讲这些事儿有点多余,但这些市井活动讲来也颇生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爷,说真的,我和李提督都是王爷手底下的人,他那个脾气,我真也不敢得罪,本来这事儿我事先同他说,我想在西城门校检的口子放个我们的人,这样我们既有暗探,也有明察,但是李提督硬是没让,还叫我不要围捕此人。这不,他们的人但凡愿意去追一追,也不至于让人给摆了一道。” “‘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撠。’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的人不是马上叫你的人去接应了么?——不对,”靳则聿手指触了触眉间,“他叫你不要去围捕?” “是,他说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说不上来,他就是感觉这事儿不对,所以我也没理他……不过……”秦霈忠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又有点犹豫…… 靳则聿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还有一桩事,我想请王爷的示下。” 秦霈忠把言子邑说的话原封不动搬了一遍。 靳则聿沉默了一会:“这个言府小姐的意思是,这个人原本的目的不是要潜入京城,而是要引你们的人到言府,这个人也事先知道了言府的情况,为的就是拖延时间,把事情闹大,而你们……上当了?” “要是听言府小姐的话,应该有这个可能……” 短暂的沉默,靳则聿笑了笑。 “怎么了?王爷。” “她这话原没有说的必要,她一个言府的小姐,你也不会逼问她这细作究竟说了些什么,你想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秦霈忠仰起头想了想。 “她怕你校事处无端罗织,把言府和这个细作扯上关系。” 秦霈忠恍然大悟,继而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瞒王爷,还真闪过这个念头,但您知道,我还是个是非分明的人。” 靳则聿没有表态,接着问道,“后续你有什么安排?” “提供线索的人让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呢,照言府小姐所说,这人便只是个饵,我怕他自尽。” 靳则聿点了点头。 “王爷,属下怕这事闹大,不好收场,我捅的窟窿,倒是给您惹了麻烦。" 靳则聿起身,秦霈忠此时才发现他着了官服,盘龙的纹样显得很正式,“王爷这是要进宫?” “进宫,陛下召我。” “为的这事?” 靳则聿点点头:“言侯是降臣,如今西南、西北、东南都有未平之地,自是能够不动干戈为上,目下京师流言纷纷,陛下定是召我商议此事。” “王爷,这要是……胡卿言要是先进宫,趁机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怎么办?” 管事进来,立得像一只蝙蝠,瘦削,话语简短: “王爷,车马已备好。” 靳则聿颔首,把桌案上的东西挪了归位。 他抬头那一刹那,眼中沉光一过,他虽小秦霈忠十岁,但论稳重,却似长了他些年岁一般。 “我此时进宫,估摸着他就在陛下面前,来人说有要事共商,我猜他为避嫌,还把萧相拉在一旁。” “那,那属下是否闯了大祸?会不会……” 靳则聿一边整理衣袍,一边越过书案,“我猜测李通涯应是觉得这事有蹊跷,才劝你行事小心。现如今你把此人单独关押起来,任何人来调都说要请我的示。我断定他们既然计划了此案,必有后手,我让人传书李通涯,让京师各出入口外松内紧,近卫营虽仍在禁军辖内,但京师百姓治安的辖管已归胡卿言手下,我会在陛下面前提出来,让他一并参与进来。” “是!属下这就安排!” 秦霈忠听得靳则聿早有安排,大为佩服,瓮声瓮气地应了。 “你这是作什么?” 他走到秦霈忠的身边,手背抵着秦霈忠的胸口,将那张条陈塞回了他的胸间,又拍了拍他的胸口。 这是一种让他放心的表示。 秦霈忠有些感动了, “王爷,我也不是恋栈校事处司卫这个禄职,只是校事处虽小,对王爷作用却大。” 自己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秦霈忠嘿嘿笑笑,接着嘟囔了一句: “就怕胡卿言这小人,倒说是自己控制住了局势,这些年邀功请赏的事儿都是他做了,别人跟在后头卖命。” 跨出门槛,些微飘着点雨,园圃花草半湿,显得新鲜鲜亮,低矮的石雕栏杆也被打湿了一半,靳则聿几步下阶,秦霈忠望望天,雨虽不大,阴云遮罩,管事的举着一把早已备好的油布大伞走到跟前,秦霈忠赶忙接过来,撑开伞,想从后头罩在他的头上,靳则聿不知怎么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接着摇了摇头,示意不用。秦霈忠反应也快,忙把伞收起来,两人穿廊下阶,倒也没淋到什么雨,马车停在府前,秦霈忠把手里的油布大伞递给了跟在马车边上伴行的管事,等靳则聿上了车,又立了一会,看着马车往皇宫方向去,消失在视野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安抚 太监们最怕胡卿言被召到后殿议事,因为每次一来那些小公主们都会隔着屏风来瞧,有时候会乘着小太监们犹豫的这当间,走到了中间案卷橱后,更有甚者会隔着那陈列珍玩宝器的博古架来看这“平章三俊”之一的男子,虽说这书房里头的宝格是“排山”的样式,底下是藏器物的小橱柜,即便上头格中有物,但瓷、铜、玉、石这些小器件不比瓜果,皆能透出漏来,一个人影子躲在后面,陛下难免瞧见,当下里自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临了还是得怪罪在太监头上。 胡卿言确实有这个魅力,这些年他能从朝中蹿起来,现如今势头正盛,也同他特有的处事方式颇有关系。 他眉不扬起,眉眼间有些忧悒,似乎总是有些意兴阑珊,又仿佛有什么心事,他一管伏犀鼻极为周正,眉下有一粒痣,但就这么一张脸,嘴角似乎随时都要向上提起,或者一副欲笑未笑的样子,再大的事儿,杀伐决断也能谈笑而过,待下人也极为亲近,是独一个能同小太监玩笑两句的天子近臣。陛下是个容易发愁的性子,萧相又是皱着眉头唠唠叨叨愁上加愁的脾气,靳王手握重权,虽说有礼有节,总是和众人不太亲近,外头总传言陛下生疏了靳王是因为权重,宫里的人更知道是为什么。 萧相皱了眉头:“言侯是我侄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动干戈这才劝降的,也是我提议让言侯进京,以示陛下恩泽,现如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这言府在京城中如惊弓之鸟,那还有西南、西北、东南这些本来有些松动的小城,听了该如何作想?” “呵……”胡卿言一直抱臂倚靠着盘龙朱漆的长柱,静静地听着。 终于握拳抵在嘴角发出笑声。 萧相皱了眉头问道:“你笑什么?” “萧相,您去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去年说,让言侯进京封侯,可以眼皮底子下看管,是进京当人质来着,臣当时建议陛下不要这么干,因为这么干了之后,西南、西北、还有东南这些原本有些松动的割据一方的将军、城主他们会变得犹豫,将心比心,他们也不想到京城别人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可您不听,偏要说言侯若是降而复叛,不好对付,我说言侯进了京,这一家子便成了惊弓之鸟,陛下重也不是,轻也不是,他们一家子男丁,入朝也必定战战兢兢,您说我当时是不是这样说的?” 胡卿言边说边笑,到后面看着萧相一张驴脸拉得老长,脸颊煞白,眼尾都笑出纹来。 一颗瓜子丢了上来。 胡卿言战场上的敏锐还在,侧头便躲过了这颗瓜子。 陛下的手还停留在那里,脸上略显严肃,“干什么呢?萧相是汝等之师,怎么说话呢?” 这语气熟轻熟疏? 萧相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太监的声音传来—— 陛下,靳王求见。 “来得正好。”陛下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屑,向边上的宫女招了招手,示意把桌上的吃食都先拿走。 靳则聿进殿必下跪,成帝走到他平时要下跪的位置,托住他的臂膀。 拇指捻到他的衣服上略有湿濡,朝殿门外瞧了瞧,“底下人怎么服侍的,衣服都湿了。” 自顾说完,也没等靳则聿回话,就携着他往里走:“来,萧相同胡卿已经到了,孤没了主意,正要找你商量。” “臣一时失察,接到校事处秦霈忠涉及御马监细作的消息,便令其速拿,在追缉途中,细作逃入言府,惊动了言府上下。” “哦,原来是这样,”成帝低头,抚着他的背说道:“这事大致的始末孤也听言家老二说了,他们倒也没怪秦霈忠手底下那帮人做事冲撞,还谢了校事处‘诛杀凶匪’,孤原以为你不知道此事,是秦霈忠贸然行事,本想革了他的职……你既知道此事,孤便同你说罢,这事虽不大,一则言府上下惊惧难安,二则,京师为首善之区,都下喜妄传事,这实则是捕匪,百米之外便是抄家,出了京流言更是不堪,那个谁,怎么说来着?” 他抬手招呼萧相,萧相不明所以,陛下点了点胡卿言。 胡卿言瞪了瞪双眼,意思像在问——是要我答么? 瞪完笑道,摸了摸鼻子:“萧相说了,他侄子从通州赶来,听说言侯已经被问斩了,是这样吧,萧相?” “哈哈……”胡卿言说完自顾笑起来,重复道,“问斩了,哈哈。” 成帝被他笑得也笑起来,这实属太过荒诞,萧相也笑了,老相难得玩笑着道:“我侄儿这个性子,快马奔回来,连滚带爬的,眼里都是泪水,都说害了言侯一家,赶明儿要一道去死,以全其义,我不明所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侄儿说,听闻校事处发现言侯是奸细,围了言府,已经开刀问斩了。”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萧相,你别说,你侄儿这个脾气同你有点相似。” “同我像在何处啊?” “忠孝仁义嘛。” “你!” “哎——”成帝打断他们,“今日请则聿来相商,一则是安抚,二则是止此妖讹,平息这个谣言,最好是要快。” 靳则聿拱手:“回陛下,臣已命李通涯把住京城四门,外松内紧,至于京城之谣言,臣建议集中扑之,请胡大人的督军督府派人在城中巡视,敢倡言者即捕之,迅疾扼住此谣言,防止其播散。” “好哇!”成帝握住他的手,“真是社稷之臣!” 转头正好看向胡卿言,见他先是一愕,接着脸上的笑意显得有些复杂。 成帝一思索,对着他道:“你的督军督府还在五军督府辖内,你怎么?不服管了?” “这臣哪能啊,”胡卿言手背挫过鼻梁,“借我个胆我都不能,”他收起笑容,转对着靳则聿恳切道:“王爷有什么,吩咐一声便是,这事儿我回头就让他们办。” “汝等能如此融洽,孤心甚慰。”成帝笑笑,接着说:“那安抚……” “萧相同言家最熟,我觉得萧相出面安抚最好。”胡卿言笑道。 萧相被他激得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想说靳则聿手底下人惹出的事,为什么要他来安抚,但转眼看了靳则聿,他甩了袖子,“陛下说要安抚,臣虽老了,可也听闻胡督军在洛城的时候,颇得言家三小姐倾慕,为何不去安抚?” “虽然言家曾经逼得我走投无路,但是陛下要我去我自然去啊,只是我如今将要娶妻,腾不出地方,”他笑言:“说到安抚,萧相虽年将至七褽,却鬓发如漆,精神步履比之我等不迨,家中几个妾室似乎没有扶正,倒是腾出了个地方……” 萧相被他一激,“荒唐!靳王鼎盛之年,也未娶继室,何故先来攀扯我!” 他说完看了一眼靳则聿,心里一沉,心下明白胡卿言从头到尾就是想借自己的嘴把话题绕到靳则聿头上。 他刚想说话,靳则聿先道:“萧相白发丧妻,妻室空悬,则聿年少丧妻,以全其正,皆良知也。” 这便是靳则聿的好处了,虽不亲近,但决计不让人难堪。 萧相忙道:“是是是,王爷还是个厚道人啊。” 胡卿言转头,“再说是靳王爷的手下惹出的麻烦,我去描补,恐怕不合适吧,越俎代庖岂不是?” 他这话是对着皇帝问的。 成帝挖了他一眼。 胡卿言笑道:“真要以身相许,这屋子里头只有靳王合适,这言家三小姐性子还不错,我瞧着挺合适。这样一来,靳王虽然是异姓王,但同陛下情似手足,若是娶了言侯的女儿,必定海内皆知,这人都有趋炎附势的本性,西南、西北、东南这些本来有些松动的小城城主听到有这样的好事岂不是上赶着来归顺,萧相你觉得呢?” 胡卿言这个人,杀人惯不用刀,萧相力劝成帝把言侯一家安顿在京城,原本确实想争功,现如今言侯进了京,眼看这个弊端渐渐出来了,他当初的提议就显得不那么高明,适才胡卿言一番胡搅蛮缠,却把当时的情况在嬉笑中给陛下再提了个醒,这时胡卿言给靳则聿下绊子,他倒是可以顺水推舟。 萧相对着成帝:“靳王荷天下重名,老臣觉得可行。” ——这是难得这位“老臣”把自己同胡卿言捆在一条蚱蜢舟上。 成帝没有马上说话,他低头叹了一口气,转了严肃,一双眼睛从三人身上溜过:“昨日孤接到一封奏折,上面非但提到文帝安抚破羌将军宛城之事,还提到文帝有一子,后来破羌将军进京之后,娶了他的女儿,以安降臣之心,向四海昭示朝廷胸襟,啊……孤就想了,太子和二皇子已经娶妻,若三皇子还活着……还活着……年龄,倒是还挺相配……”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转头瞧着靳则聿,“孤知道你夫人故去,多年未娶……”成帝面色一变,转而带着一种商量的,近似乎有些讨好的态度:“或者这么着吧,我们人不用多,就说是家宴,让言侯夫人带着女儿进宫,这事儿也就我们几个明白,孤和瑾妤也一道参看参看,名目么,胡卿言,言家你熟,你给想一个。” “陛下这是故意的吧,同王右军一般,借机去谢家看人新妇……” 成帝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胡卿言做了讨饶的姿势: “既然陛下不想弄得那么刻意,也不想惊动言府男丁,不如就请皇后娘娘出面请,言侯夫人本姓姜,是前尚书仆射姜彬的女儿,姜彬死了之后,言侯才纳了姜氏,姜、邓是世婚,总能攀上点姻亲。” “对,对,对,孤让瑾妤请言氏带着女儿进宫!” 成帝恍然大悟,伸指点了两下胡卿言。 他拉过靳则聿:“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孤今日瞧见你朝服上有些湿漉,想必身边没个人总是不行,孤这些年也是疏忽了,一则朝中事情太多,二则宫里呆的时间长了,太监宫女们的闲言碎语也入了些耳,不想为难你。如今借个机会,瞧瞧也好,则聿,你说呢?” 靳则聿沉默稍顷,“臣,谢过陛下。” 见他应承下来,成帝一松,道了三个好字。 胡卿言也看了一眼靳则聿,想从他面上看出一丝变化。他当真看不透这个人,萧相这么些年,在他没正经的嬉笑捉弄下,已经掌握了他的情绪,靳则聿这个人,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重识 鹅黄和水绿飘叠在一起,在青莲的臂弯底下轻轻地漾着,漾出一丝活泼轻快,这是青莲从橱里头刚刚挑的衣衫,她瞧着言子邑,里面穿着一件长底茶白睡衫,外头罩着一件玄色起暗花的丝袍,伤臂靠着圈倚,歇了半月,已经几无大碍了。青莲万万没想到因着这事儿,宫里的皇后娘娘说要召见小姐和夫人,还从宫里派了太医来瞧,说调养好了身子再进宫,小姐说这是怕她们“抗旨”,逼着她们进宫来着,但青莲觉得这辈子能到宫里走一遭,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看着小姐一边吃着几上的小点,一边看着她,样子轻松自在,又觉着手里两件鹅黄、水绿的可能还不及就这个样儿,想到明儿要进宫,言侯又让人来催着到前头去,青莲心中反而笼上一层焦急: “小姐,您说明日穿个什么纹样,您才能艳冠群芳呢?” “穿什么都不行,没这个能力。要不你替我去吧?我瞧你打扮打扮倒是可以。” “这哪能啊,奴婢只能替您去死,不能替您去出风头。” “先前红莲最聪明,一定能想出办法来。”青莲嘀咕了一句。 “这还有红莲啊,那黄莲有吗?” “黄莲太苦了,不吉利,没有,只有白莲。” “哈哈,白莲。” “小姐您笑什么,”青莲面上一阵酸楚,“小姐,您瞧我说吧,一日躺着八九个时辰,也不出门,脑仁都躺坏了,连您最喜欢的白莲都记不得了,您常常说白莲‘深惬己意’,赶明儿岂不是连我也要不记得了。” “深惬己意……”言子邑跟着念了一句,为了快速锻炼语言沟通能力,她有意无意总在练习口头语言,尤其留意“她”曾经说过什么,只是语言习惯要改——“着实”太难了。 “这样也好,您看上去比以前乐呵多了。”青莲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感叹了一句。 “以前可能是抑郁症。” “什么症?” “相思成疾症。”言子邑拨了拨额发,“来,帮我把头梳了,我们一道去言夫人那里。” “您还这么唤哪,前两日您唤了一声母亲,夫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哦,对,是母亲。” 青色的纱幔,弥散的淡淡的香味,纱幔后头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身影,言子邑透过纱幔扬起的缝角,看见言母手里捧着一件质地非常不错的绿色袍子,想来言母这个皮肤的“色泽”,绿色一穿一定是特别的美,丫头通报言子邑过来,言母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样,忙把手里的衣服塞到一边。 言母目光透着歉意,解释了起来,“明日要进宫,怕衣饰上出了什么差错,故而把旧日的衣物拿出来翻看。” 言子邑思索了一下:“母亲,父亲说要我们一同到堂上说话,商量商量明日的事宜。我瞧着适才您手上那件不错,您要不试试,穿上我们一道去见父亲,难得进宫一趟,我们也彰显一番言侯夫人的美貌?” 一丝欣喜从脸上溢了出来,言夫人却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见她懵在那里,边上的嬷嬷面目和煦,赶上来道,“小姐有这个兴致,夫人为何不快些试试?” 顷刻间的犹豫,言夫人还是接受了这提议,不到一会儿,就从这纱幔后头走出来,屋内无风,言夫人这几步带出一些旋动,幔如丝带,人在动,缦也在动,青绿的颜色,越发衬得言夫人肌肤胜雪。 言子邑赞叹一声:“美!” 言夫人流泪下来,言子邑心想,这个女儿究竟是怎么做的,能让自个儿的妈活到如此憋屈,想完,朝着言夫人伸出了自己的手。 言子邑牵着言夫人的手,一路走到厅内,言侯爷瞧见她们之后,有短暂的怔愣,接着酡颜泛出欣慰之忱,合着手掌,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眼皮子一耷拉,又转了一丝沉郁。 灌了自己两口酒。 吟道——“覆巢完卵知必破,去留杀伐任汝曹……” 他吟得很随意,但这个风度和酒态,很有个人特色,吟完又灌了一口,向她们这个方向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言夫人的手心微微有些发热,言子邑牵着她的手感觉到了这个变化。这是言子邑第二次听到这两句,她的“存诗量”比较少,不知其意,不知道这是原创还是摘抄,不过这个典故她好歹听懂了。 言子邑觉得这言侯也要五十多了吧,言夫人也快五十了,言侯精瘦而筋骨有力,有一种魏晋风流的态度,言夫人肤质如玉,细腻厚润,两个人这一对视,言子邑脑袋里蹦出一些颇有性张力的胡乱画面,随即晃了晃脑袋,觉得这画面相当“不孝”,有悖于纲常伦理,但手上也微微发热了,焐得言夫人一双手都有些发烫。 二哥咧嘴一笑,“欸”了一声道: “我朝还没有帝王纳臣妇的先例,父亲不用面露愁色。” 正感叹这二哥未免也太敢“直言”,却见他眼珠子一转: “我猜他们请女眷入宫,倒不一定是为了母亲,可能是为了三妹,这桩事这么一闹,他们或想寻个皇亲贵胄,把三妹嫁过去,这样他们好昭告天下,看,陛下如何大度,我们杀了他一个儿子,不但把我们请入了京城,还给妹子许了一门亲事。” 四弟皱了张脸,认真接茬:“皇子是不太可能了,几个大的都已经有了妻室,小的还在摇车里头。” 四弟有点顽皮的凑过来:“说真的,姐,你想选个什么样的夫婿?” 言子邑皱眉。 二哥也笑道:“文臣还是武将?” 四弟摇手,一副那还用猜的表情:“那自然是武将了,胡卿言不就是武将。” 众人斜了一眼四弟。 言子邑:“没事,说真的,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家人们都垂下了头,这句不记得了真的不能再真,在他们看来假得不能再假,或许还掺杂着深刻的伤痛。言子邑觉得这越穿得真好,有不可说的往事,这往事不但身边人知晓,而且传得沸沸扬扬,你说你不记得了,所有人都会主动接受你的变化,并在自己脑子里形成一个逻辑闭环而不需要你来思考如何交待。 大哥手里攥着土褐色的埙,凤眼一转,“三妹想选个什么样的?” 言子邑想了想:“选个正常的。” 大哥附和一笑,甚是迷人。 四弟:“正常的,是何意啊?” 言子邑:“大哥便是正常的。” “大哥便是正常的。”他重复了一句。 四弟锁紧眉头,认真沉思:“大哥……” 二哥端起茶碗:“我这个弟弟,你三姐是说,你、我不大正常。” …… 成帝这个提议,说出来的一刹那是有些私心的,宫里头的宫女太监,犄角旮旯里的闲事儿最是熟悉,成帝听说过言侯小姐和胡卿言那段传得绘声绘色的过往,知道传闻中言侯小姐“姿色尔尔”,当然也听闻洛城言侯夫人人间绝色。帝后多年夫妻,谁又不知道谁呢,皇后当然也是顺水推舟,还顺道满足了成帝那一念,说既然皇帝存了这个意思,家宴就摆出家宴的样子来,让几个受宠的妃嫔、王爷,心腹宠臣一道,还从姻亲里头攀出一项,将言侯夫人以“妹”呼之,这样便显得更顺理成章,且听闻言三小姐性子冷僻,派了心腹太医先至言府,以免言府另寻借口,如此便四角俱全了。 皇后自然是贤德的。在开宴之前,还将言侯母女请到了她的宫内,叙了一番世婚旧情。皇后威仪端详,面上稍松弛,但是精气神十足,容服光整,似乎对于言侯夫人非常好奇,见到言侯夫人的时候,眼中有了亮光,寒暄道:“本宫此番听闻你们受了惊吓,如今可大好了?” “谢娘娘挂怀,烦劳宫中牵念,已无事了。”见言夫人对答得体,皇后更显欣喜,转头对着言子邑使了个眼色。 言子邑着实是没有看懂这个眼色。 但皇后如此威仪,头一遭见面就同她使眼色,实在太过惊骇。 皇后大约也觉得她的暗示没有太到位,于是乎添了一句: “正是装扮的年纪,可得同你母亲好生学学。” 言子邑心想,这怎么能是学得来的呢? 不过此处应有“是是是”—— 言子邑行了礼,低头道:“是,臣女谢过娘娘指点。” “好,来人。”皇后拉过言母,回头招呼一位年长的嬷嬷。 “先出去和她们姐妹一块儿玩吧,待前头开了席,便领过去。” 言子邑觉得三小姐二十多了,大约已经过了“玩”的年纪,但皇后让“玩”,不得不“玩”。 于是只得跟着嬷嬷去。 这宫廷重地,自然不能随意走动,虽说这一新朝崇尚节俭,但皇家苑囿,竹木成林,楼台连绵,气势极大。从皇后宫中出来,言子邑便跟在嬷嬷后面,总觉得那些楼观建筑上头,都是眼睛,不免揣着几分谨慎,一路低头垂眼,发觉这宫里的花草真是多,也没见什么人在那里莳弄花草,但瓦盆里头、墙脚边上的花都伸展娇冶。回廊曲折蜿蜒,恰好走到一座廊桥,底下是鹅卵石,拱形的形制,上头有顶盖,总算少了一点从上俯下的“监视感”,才把头抬起来,顺着石阶一阶阶踏上去,刚想朝四周看看,见对面也缓缓抬升出两个人影来—— 一个太监,面容紮白,边上跟着一个精壮俊朗的男人,眉下有一粒痣,远远地眯着眼瞧过来,那样子像是认识她,缓着两步便在桥廊中间驻足看她。 那太监抬头望了望身边的人,对着言子邑身旁的嬷嬷使了眼色:“胡大人从舒妃娘娘那里过来,陛下说他们兄妹许久未见了,让先说说话。胡大人宫里可最是熟的,烦嬷嬷到前头平檐连廊候一会儿。” 言子邑没太听懂,但说完这个嬷嬷就像从地缝里面钻跑了一样,没了踪影。 “哎呦,多年不见了。”神思被这句招呼带回来。 言子邑看着这双眼睛,目光里含着圆滑,但从里面又透着歉意。 “他们说你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忽然俯身凑近,言子邑本能地往后微仰。 言子邑有些紧张,倒也没好意思跑开,提醒地咳嗽了一声。 那人收起探究的目光,眼皮微动,撤后一步,捧着双臂自言道:“好像是记不得了。” “几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渐渐有些痴呆,有一日她老人家问我,儿啊,母亲鬻子半生,若是为母的连儿子也记不得了,该怎么办?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言子邑没有接言,他继续道: “我说没事儿,娘,我们每日晨起时,再认一回母子,也挺好。” 他半握着拳抵着下巴笑起来,凑得近了一些。 “我的意思是,记不得也没什么,你我再从头识得一遍,我叫胡卿言。” 她的手有一点不自主的颤动,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躯体的“被动”,她一直觉得她和这个身体是有点缘分的,比方说她原本也不是什么美人,又比方说:她本姓扈,叫扈子奕,名字上有相同点,就更容易找到共鸣。对于这穿越来的身体,她充满了未知的盲点,她只有通过身边人的只字片语,来填补她的盲点,但是在这个填补的过程中,她对于这个人,对于她的一些经历产生了好奇心。 穿越这件事都没让她感受到一点玄学。 她此刻心跳的加速让她感受到了。 这个身体是希望她有点反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抖动 她本能地伸出手来,“我叫……”还没说出口,胡卿言就垂头看她伸出的五指。 言子邑才发觉这个礼节不对,她收回手,想了一下:“胡大人。” 胡卿言丢了一个什么东西给边上的太监,看着应该是赏银,只是布包着瞧不太清楚,胡卿言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太监,那个太监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言子邑。 太监走了之后,他的面色慢慢沉了下来,瞬间收拾起了那种嬉皮笑脸的态度。 人感觉也站得直了些,随时扬着的嘴角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冷峻。 “我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见面,我一直想要同你解释……” 他眼神忧悒,似乎在透过她回想什么,转头看向桥底远处引激流灌注而成的水池,又望向远处用石头叠成的假山。 “我……”他缓缓道,停顿了一下:“当年洛城我不告而别,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进城的时候,你大伯在洛城设伏,我的人都死了。” 他说得很严肃,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发红,喉咙一阵抖动,又重复了一遍:“我的人都死了,”他这一句是一字一顿的说,重音在这个“都”上,言子邑被他的情绪触动了,认真地看着他,“我没办法再进城做言家的女婿,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不如你母亲那样的话,这是他们胡诌的,我是直到京城才知晓‘我’说过那样的话,请你相信我,我若是一开始便有那般的想法,”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低头思忖,“……我胡卿言虽然是个名利之徒,那个时候没权没势,但相信我,我胡卿言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必然不是那种软骨头。” “我信。” “真信?” “真信。胡大人,我……这么说吧,我不如我的母亲美,这是一桩事实,你也不用在意我是否为了你这么一句话耽搁了三年,如今我想通了,我没有母亲美貌,这是我自己的事,就像这个京城能够盛得下言家,我也应该能够盛得下这个事实……不然这辈子就陷入沉疴,再也出不来了。“ 这是言子邑的感想,也是她想同这具身体说的话。 她穿越过来的时候,率先体会到的是久卧之人大腿肌肉萎缩。 连从床上走到那间屋子门前的能力都没有。 靠在门边大口喘气。 “你成长了。” 言子邑笑笑: “岁数大了,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 胡卿言非常认真地看着她,她还没有被什么人这么近距离看过,胡卿言的眼光有一种凝视,更像是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桥底下水声哗哗而过,天气渐渐有些热,激流灌注的人工池沼透上一些清凉之感,水声漫着人声,胡卿言很谨慎,迅速地抬眼,他的样子像什么都不在意,却总在观察着周围,言子邑也察觉到了,宫里毕竟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她行礼先道:“大人慢走。”于是从廊桥下走了过去,刚觉得烟水迷离,找不到方向的时候,便看见适才那嬷嬷等在一处廊檐底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带着她走过堂榭亭廊,渐渐闻到一层层不同于新鲜花卉飘来的香气。 接着传来一阵笑声。 绿荫笼罩,前头花团锦簇,绚丽的程度越过了皇家苑囿的恢弘气度。 那些笑声的主人虽背对着她,但那些衣袍上的金线,在日头底下簇簇发亮,上头都是颇小的图样,隔得远了看不太清,但料子柔软,显得光亮平滑,一看都是上好的质地,这些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瞧得有些出神,言子邑只觉得一团影子朝底下扑过来。 接着膝盖被什么东西笼住了。 本能地弯腰垂头。 对上一副天真圆润的眼睛,仰面笑眯眯地瞧她,显得很兴奋,转头向后嚷着: “五姐姐,快来瞧,这个姐姐同你长得好像呀。” 言子邑被她抱得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瞧去。 只见那花团锦簇的一堆注意到了这里,歇了笑语,朝着她的方向快步走来一个面目相当清秀的姑娘。 看上去十七八岁。 只是顺着这孩子刚才的话语,朝着她的脸望过来,待相互间看得清楚明白,一张脸登时僵住了。 带着一丝尴尬。 言子邑本能垂下头: “小孩子别乱说,我同这妹子……我同这位妹妹一点也不像。” 这话显然意在安慰对面的人。 只是那抱紧她双膝的小姑娘手上一松,盈着的笑容逐渐消失。 ——蛋壳似的面皮皱了两皱,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嬷嬷咳嗽了一声,“言小姐,这是五公主,这是七公主。” 这是嬷嬷在提醒她,言子邑正陷入两难,于是朝着那个小的行了个礼:“见过公主。” ——唉……真是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 这位五公主大概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面色转了和煦:“不必多礼,她这个年纪,觉得是女子都有相通之处。” 这话细品起来十分得当,言子邑觉得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于是忙点头而笑。 “嬷嬷,这位是?”五公主问。 “这是言侯府上三小姐,娘娘让带来同公主们伴一会儿。” 嬷嬷说完“言侯府上三小姐”,言子邑觉得自己渐渐被包围了,近看才发现这些公主身上的缎子绣的都是蝴蝶,几乎要同标本一样,栩栩如生,而且每只蝴蝶都不太一样,不禁感叹,这是要费多大的功夫。 “听闻你的母亲,是洛城闻名的美人。”一位公主道。 言子邑笑笑不响。 “这夸言夫人者,皆生在洛城,长在洛城,洛城这偏远之地,许多人连京城都未踏足过,又哪里知道天下之大,又有多少美人?” 言子邑有一种被人当面贬低父母的屈辱感,但仍旧不响。 刚刚那五公主开口唤了一声:“三姐姐。” 语调里含着制止的意味。 “五妹妹怎么了?因着刚才七妹说你同言家小姐长得十分相类,生出了些情感?” 言子邑见这公主因出声帮了她,反而被呛,她一向最受不了这个,于是开口道: “美不美人的,等今日一道用膳,公主一见便知。” 那呛声的一急:“你明知道今日的宴没有我们,不然胡卿言……”她说到这里被边上的一个拉住了。 “那劳烦言三小姐届时寻个空出来,告知我们言夫人坐于何处,我等远远辨闻一番,也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便奇怪了,宫里的人你们自然是认识的,不熟悉的就是呗。 “倒也不用这么麻烦,”言子邑面上显得很诚恳:“母亲风姿独具,届时公主一望便知。” 看到对面二人脸上发白,言子邑内心一阵酸爽。但转念过来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这话有点狂了,封建社会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然给惹出什么祸事来可是要连累小命的,风姿独具的怎么也该是皇帝的女人! 这么一来,玩自然是玩不到一起了。 嬷嬷也是久惯场面的人,既然有差命在身,就领了言子邑先到筵宴上等着,里头排设已毕,言子邑是设在最靠殿门边上的位置,也未等多久,就陆续有人进得殿上来,分东西而坐,她和言母在东北最末,隔了一条中道对着西面最后来的几个身形皆显得有些高壮的男子——其中一个她刚刚见过。 最后一位乐呵呵地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礼节性地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口里道:“既是家宴,这些虚礼就免了罢。” 大殿正中是一个渐高两米的朱漆方台,成帝缓步走上去,落在了上面安放着的金漆雕龙宝座上。 这帝王同他人之别,大概在于—— 他是松弛的,而底下人局促,即便是天天见的,也是这般。 尤其是这个成帝,貌似很随意,穿的也不是很隆重,但一个真正握有权柄的皇帝,随意中更透着威严。 众人明显同刚才不同了,言子邑也觉得自己有些局促不安。 皇帝说话语速均匀,表达清晰,一看就是一个有修养有文化的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场面话,也说了几句打趣的话,就招呼上席面,每人面前摆了一张桌案,言子邑发现台阶上头那些美人都在偷瞄自己的母亲,她发现言夫人之所以美,倒也不是脸有多出众,关键是神态举止,就这个夹菜的动作吧,她母亲抬手,掩袖,入嘴、咀嚼,一气呵成,每一步都像律诗一样,有一种节奏美,而且手非常美,筋骨匀称,恰到好处。 “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 皇帝带头吟了一句。 这句估计意境上太难把握,底下应声寥寥。 他吟的样子有一些自鸣得意,还带着喝了一口杯中酒,回味了一下。 接着,言子邑瞥见了皇帝陛下抖动的眼皮。 这是瞟了又没瞟的神情——不太好意思具体详瞟。 她看见皇后头微微侧了一下。 跟着台阶上许多人的眼皮子也一阵抖动。 “按理我不该訾问,但是大家都在瞧什么呢?” 只听一个声音穿透了进来。 言子邑觉得刚才在廊桥上面的人和眼前这个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他双手抱臂,侧着头向高阶处望去,一副像是要看笑话的样子,倒是显得很不拘束。 一语未了,他又自顾道: “我只是瞧见我妹子看得手都直了,稍微这么问一下。” 众人才发现那方台座上,一位挽着高髻的妃子正一边瞧着言夫人,一边举着臂,临摹着她的姿态。 皇后娘娘很是利落,唤道:“舒妃妹妹,你兄长问你瞧什么呢?” 陛下手里夹了一块糕,认真道:“物有本性,不可随意穿凿,譬如就这个糕吧,是寒瓜所制,寒瓜只可在酷暑时,鲜切而食之,迟则不鲜,就如以杞柳位杯棬,倒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言子邑古文理论水平虽然差,但也听出来大概是说东施效颦,胡乱模仿没有意思。这古今直男的通病,一旦认为哪个美女美,别的人要学肯定是要否定的,甚至还可能当面嘲讽。 这个舒妃自然是听出来了,“臣妾……臣妾……” 说到此时,言母抬臂搁筷的手露出了一小截,手腕上的一只镯子露了出来。 给了舒妃一个思路。 “我瞧着言侯夫人手上那玉钏,未曾见识过,故而看住了。” “哦?如此远本宫倒也瞧不太清。” “一只玉钏罢了,不值什么。” “这瞧着黄绿相间的,是什么玉?” 言母忙将手上的玉钏褪下来。 一个太监走过来,拿了一个托,将那玉钏托了过去,言子邑猜想古人的肉眼鉴定技术和对于玉的价值识别能力应该相对比较高,都拿在手里仰面细看了一番,传了一圈,传到胡卿言的时候,他端起来透着殿门外的光仔细看了一下。他们对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他转去看那块玉的时候,眼神看向了她,言子邑手里的筷子被他看得掉了半截。 他扯了扯嘴角。 言子邑忙撇到一边,碰上一个神情严肃的眼神,就在胡卿言边上,正襟危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点名 此时的目光似乎也正好望向了她。 自己刚才的的小动作兴许都落在了旁人眼里—— 她有些心虚,眼皮子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试图再瞥一眼过去,确定那人的目光是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人坐着有一股定气,定气之上生拔出一种笼盖四周的定势,言子邑感到一种比适才见到成帝还要强烈的局促。 对面胡卿言似乎发觉了什么。 侧头去。 那人却也不避,只慢慢收回了目光。 “胡卿言,你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成帝开口。 原是太监把那托盘递到胡卿言边上,他却没有留意。他手背略蹭了蹭脸,透着阳光在那里笑了笑,他侧身让出一段距离,给托着盘的太监示意,五指弹了弹那太监的胸口,仿佛很熟稔的样子,接着把那玉钏接了过来,他坐的位置阳光斜打进来,宛如一支支金箭,簇簇亮堂,把他的手和那镯子都射穿了,他的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斜仰着头眯缝着眼睛对着那玉钏仔细地瞧着。 一般人阳光这么一照,定然是照出许多缺点来,胡卿言却照得头小、脸小、肩宽。 言子邑觉得他要是演电影,一定是特别上镜的。 所以古今审美,尤其是审男人,或许都有一定的相通之处。 皇帝陛下笑了,“你看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这东西真好。” “你懂什么?这是岫岩玉,这钏是老玉中的子玉,又叫河磨玉。” “哦,是吗,言侯夫人?”胡卿言对着言母问。 言母直起身子,对着座上先行了礼,又对着胡卿言答道:“是。” “陛下见闻深广,臣妾也正好跟着学学。”舒妃见机给自己描补,插了一言进来。 成帝发出轻哼,是那种很得意的态度,浮现出一种年轻小伙子的神采。 言子邑觉得这胡卿言真真是个人物,没有机会还能给大领导创造机会。 他手持着那玉钏,接着刚才的话,对着成帝笑道: “臣确实不懂,不懂,所以好哇,臣本是庸陋之人,哪里又懂这些?”他拇指推着玉钏,样子显得很正经,慢慢地说,每个字之间皆有停顿,“陛下刚不是批评臣——说臣心不在焉么——” 话像是赌气,显得有些委屈。众人都瞧着他,他一双眼睛一动,嘴角又习惯性地提起来:“那臣不得装的在聚精会神地瞧?” 帝后笑了。 陛下手里的瓜子壳作势扬了一扬,终究没有脱手。 众人也笑了,包括言侯夫人。 陛下磕着瓜子儿的嘴被言侯夫人的笑打断了一下。 言子邑这个位置,正好捕捉到胡卿言抬眼旋即又垂下的眼神,“陛下是不是还想扔个瓜子儿过来,只是同臣距得有些远,”胡卿言瞧着边上的人,笑道,“陛下您可得悠着点,仍不准臣没关系,要是扔着了靳王这事儿就不简单了。” 胡卿言这话太刁钻了,任怎么接也不是。 成帝目下四处,省到萧相不在,若是在,定要和胡卿言撕掳起来。 又看了一眼靳则聿,见他四平八稳,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 “啊,”短暂的沉默,成帝思索片刻,忽而眼前一亮:“说到这里,则聿,孤记得前几年赠你的那块玉,见你一直佩在腰间,仿佛也是河磨玉。” 言子邑本不知道这个靳王究竟是哪一个,见着胡卿言转头对着边上刚才那人道: “哦,要不托赖陛下今日提起,靳王也给我们开开眼?” 他说完把手里言侯夫人的那玉钏搁回了太监捧着的那荷叶式卷龙纹金边的托盘上,殿内极静,那钏落在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叮”声,这个殿上服侍的太监,自然是要耳聪目明,他身段有些臃肿,先把言侯夫人的玉钏捧回给了她,又慢慢挪步,他自是晓得,胡卿言说了不算数,必须要等皇帝依允。 成帝本是想化解尴尬,没想到靳则聿尚未应承,胡卿言先提议起来。 他目下四处,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言府三小姐,才想起今日是何目的,于是开口:“刚柔交错,博物致知,以化成天下,则聿啊,客既然如此大方,你便代孤应客罢。” “是。” 听得靳则聿应允,那太监才又抬步过去,走到靳王边上,刚低下腰,边上胡卿言便抬手挡了他一下,道: “王爷,你我就这么近,要不我们就别见外了,就这么递给我吧。” 咫尺之间,胡卿言的话说得不大声。 那太监尚未听真,又不知如何是好,一张脸僵笑在那里。 只见靳则聿也不扭捏,抬手放在腰间,一枚黄绿相间的玉从他腰间坠了下来,左手解了就递给他,抬手的瞬间抬眼看了胡卿言,胡卿言拿玉的动作微微一顿,像是没有想到他居然那么爽快。 胡卿言的手伸出去又攥成了拳。 “要不,我双手伸出来捧吧,总觉得这么接显得有些粗疏随意。” 他只是这么说着,并没有把手摊开。 靳则聿手上一松,他一晃便接住了。 他低头笑笑不响,看了一会,说了两个“好”字,就把那块玉放在身后太监的托盘里。 “王爷,我有桩事情想同您说。”他一边挨过去,一边擎起酒盅。 靳则聿也端起酒盅。 “您手底下有一个叫李通涯的是城门司指挥使,领提督衔,这个人忠勇刚直,我甚是欣赏。前两日同他见了一面,诉说了倾慕之意,因李指挥归王爷统领,我现在想想此举或许有些唐突了,未免生出什么揣测,我这里同王爷当面说一声。” 靳则聿笑笑。 “王爷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胡卿言盯着他的脸问道。 靳则聿看着杯中酒,“他说了……一是、二是、三是。” “哈哈哈哈……想不到原来王爷还有这般风趣的一面。”他笑完停顿了一下,“王爷可想知道我说了什么?” 他煞有介事的问,不再盯着靳则聿,而是持着酒盅瞥向殿外。 “我说,羡慕王爷,能得这般衷心能干的手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言语中有一丝酸楚,眼中有一刹那的恍惚。 言子邑瞧着这个胡卿言同皇帝说话这么随意,对这个什么靳王却透着一种谨慎和试探,看来应该是什么权势熏天的人物,只是看着毫不张扬,也不多话。这次的这块玉佩是从西往北,再从北往东传过来,适才因为是自己母亲的东西,太监并没有把东西捧到她的面前,现在太监捧了过来,言子邑微折身,轻道了谢字,接了过来,拿起来才发现这块玉佩黄绿相间,屈曲蜿蜒,整个呈一个龙形,龙尾上像是站立了一个人,龙很大,人却非常小,而且乍一看,是横着的,同她印象中那种方方正正的玉佩差距甚大。 “三小姐瞧得如此认真,可瞧出这是何佩?” 言子邑一阵恍惚。 才发觉是成帝在唤她。 她有种回到上学时被校长在集体大会上点名发言的感觉。 只是这次点名的是帝王。 因为这种感觉太清晰,她竟然不自觉地缓缓站直起来。 ——天哪,难道要说这是一条龙,一个人吗? 成帝“哎”了一声,“坐,你母亲论起亲来还是皇后的妹妹,一家子不必如此拘束。” 言子邑更为紧张,来之前她混蛋二哥给她说了个典故。 说某朝也有个臣子杀了皇帝的一个儿子,这个臣子的女眷嫁给了皇帝的另一个儿子,有一次赴宴,因为衣裳穿错了一个颜色,饭还没吃完,就被皇帝当场拖出去斩了。 她手里捧着这玉,一通胡思乱想。 见前头胡卿言抬手,伸出一个食指,朝她摇了摇。 这什么意思? 她额头一阵汗,人都是逼出来的。 猛然间她意识到——胡卿言的意思可能是要她说不知道,又突然想到刚刚舒妃赞扬皇帝“见闻广博”,想到胡卿言和皇帝的对答,此时贬低自已无疑是最正确的,她镇定一下,道: “回陛下,臣女见识微薄,未瞧出来。” 看见成帝面上欣喜,言子邑暗暗舒了一口气。 成帝:“这玉亦黄亦绿,源自战国,上头的龙是商周夔龙,‘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你仔细瞧那龙尾,龙尾上立的人手抄于腹前,着右衽深衣,万兽之首其尾立于人下,故名人乘龙佩。” 胡卿言又对她抬了抬眉毛,然后往那座上去。 这次言子邑缓了过来,反应快了许多,行礼道:“臣女谢过陛下指点。” 成帝目力奇佳,看到了胡卿言的神情。 “胡卿言。” “臣在。” “你如何看?” “臣?臣没法看。” “怎么说?” 胡卿言笑看众人,显得很轻松。 “陛下,您说镯子臣还能瞧瞧,这龙佩,陛下同靳王情同手足,臣得守着规矩,臣平日里最多只能瞧‘人佩’,不能瞧‘龙佩’,更别提这‘人乘龙’佩了,故而‘没法看’。” 这块玉目前仍在言子邑手上。 她觉得殿上气氛变了,似乎谁都想说话,谁都又不敢说话。 她感到对面一直不动声色的人透来的目光,手上的玉跟着发烫,简直快要握不住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知晓 成帝没有立刻说话,正好宫女端上来一杯茶水,成帝慢慢掀开杯盖,慢慢吹了吹气。靳则聿虽一言不发,但此时的沉默严峻却是一种表示,他瞥了一眼胡卿言,觉得他今日有些失了分寸,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言府三小姐,言三小姐虽看上去不俗,但姿色尔尔,成帝于是乎想起自己听到的一些传言,想来这是胡卿言今日有些浮飘的原因,想到浮飘,他又看了一眼言侯夫人,此时正面带忧色望着身边的女儿,想到儿女,又想到死去的三皇子,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丝愧疚,这是同他有“杀子之仇”的家眷,今日自己在仇人的家眷面前,难以自克,这又与禽兽何异? 这帝王心思自然不能让他人知晓。 众人见成帝的面色暗下去,这一刹那是从进殿到现在,最为凝重的一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气氛便一下子将冷下来。 让言子邑没有想到的是,成帝拍了拍手,接着边上宫女递来的帕子,起身擦了擦手,便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来,而且似乎是——朝她走来。 她感受到言母比她更紧张。 五指也随着成帝的步伐攥紧握在了胸口。 言母见成帝走下阶,似乎是往女儿的方向走去。 她一时晃了神,忘了不应直视帝王之仪。 成帝走过来时,在她的位前停顿了一下。 瞥来的眼神不同刚才,竟然十分冷肃。 言母忙垂下眼。 她以美色著于世,自然见惯男子见了她那种张扬的态度。 为的是引她另眼相待。 成帝适才的表现,她自然也看在眼里。 堂堂帝王之尊,肯垂青眼,要说心里没有一丝得意,自然是不能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前后有了变化。 想来“伴君如伴虎”,也不无道理。 言子邑见到陛下停驻在她面前。 也不敢直视。 成帝朝她伸出了手。 言子邑稍愣了一下,就把手里的玉递了出去。 成帝持着玉,夹在虎口处翻覆两遍,道: “则聿,记得当初孤赠你这块玉时你对孤说的话了吗?” “臣,不记得了,但臣记得陛下同臣说过的话。” “这佩是南北未定前,平沙大败,孤在一处墓下躲了七日时偶然所得。大都督府建成之日,孤又梦见饥困交加,则聿带兵来救难之时,土顶上扒开的那道缝。”成帝抬头望了望藻井上的莲瓣,“孤就把此佩寻出来,赠予了他,以作贺礼,起初他一直未佩在身边,嗣后孤问他,他说不符规制,孤说自己常年要咀嚼当时情景,这是要他牢记创业之艰辛,他说,也好,这般也可牢记‘人臣’的本分。” 陛下咬重“人臣”二字。 这双关手法一用,感觉就变了。 “胡卿言?” 成帝唤了一声。 “听明白了吗?” 胡卿言手背抵着下巴颏,点点头:“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到前头去领二十军棍。” 胡卿言爽快地点头,“此刻?” “此刻。” “行。”胡卿言没有半点犹豫,站起来就要往外头走。 “等一下。”成帝唤住了他。 “怎么了?” “出去的时候,若是见到五公主在外头,便说你有军务,先行一步。” 胡卿言停顿了一下,脸上笑意更深了,丝毫不显委屈,望着大殿外,语调轻松:“臣见到五公主,就说臣舍命把她爹从战场上救回来,现在他爹要把我打死。” 这个位置,成帝和言子邑恰好都能看见胡卿言从石面台阶下去的背影,满阶都是阳光,阶旁是两块大坪,十分开阔,胡卿言立在那里就显得有些孤寥,他下到半阶的时候,驻足了一瞬,却没有回头,抬起右臂回指朝后头点了两点,接着一展眼间,就在阔大的石阶上慢慢变成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这个动作太放肆了。 言子邑看得到,成帝自然也看得到。 言子邑突然很想知道,他这么放肆的资本在哪里? 成帝望向她,然后又把手里那块玉递给了她。 言子邑见皇帝递给她,又不能不接,只好接回来,接回来想放回一直立在她身边的那个太监托着的盘上。 可是成帝说:“你收着罢。” 那太监就端了东西退了下去。 嗯? ——发生了什么? 别人的东西为什么让她收着? 言子邑手里端着这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对面这块玉的主人。 适才那种扑面而来的威压已收了起来,更没有半点要收回去的表示。 拿着别人的东西,自然心里有些忐忑。 刚才听成帝陛下科普它的来历,她不知道这个“偶得”同她认为的是不是有差距,此刻觉得手心里有一丝丝阴气。 席自然是不能好好吃了,她观察着四周,待席毕帝后起身,言子邑就在一直在寻找机会。 见那靳王走出殿外,她也跟了出去。 他步子走得不快,但是出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殿外的廊檐之下,眼看就要下阶。 “王爷!” 言子邑轻声唤住了他。 走到跟前,才发现这个人非常高大,言三小姐已经算是姑娘当中身量高的,站在他面前自觉有些矮小。 “王爷,您的玉,收好。” 言子邑觉得宫里面一定有很多规矩,递出去就开始折身。 “陛下让你收着,你便收着罢。” 他垂目看了她手中的玉,双臂不动。 言子邑愣在那里。 她觉得这逻辑上说不过去,这个人的东西,拿出来转了一圈,皇帝让她收了回去,这个人说你收着便收着了,脑子里转了一圈,突然想到混蛋二哥猜测这个宴的目的非常有可能是给她物色对象,好平息城里的谣言。 这……不会就是?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反应,一张脸竟然滚烫了起来。 言子邑觉得这个人对她的印象一定是极差的。 刚才当着他的面和胡卿言眉来眼去也就算了。 现在又跑到他面前来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她决定要及时给自己辩白: “王爷,虽然陛下……但是这毕竟是您的东西……要不然……我不知道……” 言子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陛下是不是那个意思……但是……” 对面的人沉声道,“陛下应当是你想的意思。” 言子邑觉得自己额头突突突地一阵乱跳。 前头靳王看着他,表情沉着,面色冷淡。 不像是在调情,朝她颔首示意,便径自下阶走了。 一路马车回去,言子邑身上都在冒汗,想到刚才那个靳王看她的眼神,又是一阵虚汗,甩掉不想,胡卿言的样子又霸道地闯进来,他多变的样子,像一个个小人,在她脑海里蹦跶来去。言母体质干燥清爽,发出阵阵清香,似乎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汗,一直在替她拭汗,快到言府前头,言子邑把从“死人墓”里挖出来的佩交给了言母,“母亲,今日殿上的事,劳烦您同父亲说一遍。”说完便自己下了马车,飞奔进府里头,她的目标是她的混蛋二哥。 她有太多问题,所以她打定主意不管那个阴阳怪气的二哥如何讽刺挖苦,都一定要给他短暂地赔个笑脸。她的一些问题大概只有二哥能给她答案——二哥,ineedyou. 踏进府里却看见四弟摇头晃脑地等在那里。 “二哥呢?” “府衙里头呢,怎么了?” 她这才想起来,二哥是有编制要上班的。 她看了看四弟,想到了他那句——有总比没有好。 言子邑定了定神: “四弟,我问你一桩事。” “你问。” “你认识胡卿言吗?” “姐,你不会真疯了吧,他就是我们洛城出去的,我们家谁不认识他?要不他现在官当大了不认得我,否则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他说,他把陛下从战场上救了回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知是知道,但也都是传闻。都说水木之战陛下冒进了,我们这头出了细作,把陛下的行军路线透给了北瓦,退军途中,北瓦兵冒充了我们的人,且截断了陛下后路,胡卿言只身一人把陛下从绝境中救了出来,还把自己的甲胄换给了陛下。” 言子邑低头思考,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四弟摸了摸后脑勺,欸了一声,“这是怎么了,问完了就跑,也不言语一声。” 言子邑回头,朝他一笑:“谢了。” …… 嗣后,胡卿言在仪德殿上领了顿板子的事便传开了,其中详情自然也是传得绘声绘色,秦霈忠消息灵通,听闻陛下把王爷身上佩的那块玉给了言府三小姐,他就知道这事儿可能与自个儿之前犯下的事脱不了干系,到了大都督府,督府门房知道他们几个是王爷手底下得力的干将,也免了许多虚应之节,秦霈忠赶着步子进去,听门房说李通涯在里头,心理有些不悦,但依旧快步往熟悉的地方去。 一支笔在靳则聿面前的案头上。 李通涯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勾画了一番,最后将这笔搁在了笔架上。 微黄稠密的纸,墨色勾韵清晰,靳则聿将笔锋在砚台里一边探着,一边听李通涯说话。 李通涯双手撑着书案,垂着头,自顾说道,语速极快,但音调却十分清晰,即便是在门外也能把他每个字都听清楚。 靳则聿走到背后搁架前站了下来,抽出一个小本,握在手里,却不翻开。 秦霈忠望见李通涯的背影,似乎又瘦了一圈,想着应是这些天顶着京城四门宽进严出的差事累的,但语调中却不见疲惫。 只听见李通涯说:“这便是我当日不同意秦司卫去追捕此人的原因,北境的人,人生地不熟,若真要进来,不必化妆成行脚客,其次秦司卫抓住的那个人,供出线索看似很粗糙,其实重点在哪里,重点在此人一进城门就能被认出来,属下认为这个太过刻意,我提醒过秦司卫,让他远远地跟,不要猛扑上去,只要人在眼里,总有办法,可是他不听。” 秦霈忠青筋搏跳,瞪了眼,边踏进去,边提着他的职官喊: “李提督,你总是有些不仗义吧!” 李通涯转过脸来,“你来得正好,我当着王爷的面,当着你的面也是这般说的。” “我猜测,这抓到的细作是饵,故意引这个人到言府上,我估摸着言府边上的百姓那么快过来围住,也是他们有意为之,这个在言府被射杀的,其实是个死士,他的任务根本不是来刺探什么军情,也和御马监的事情无关,就是引诱我们包夹言府,然后……秦司卫上当了。” 秦霈忠面上过不去,道:“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到王爷面前告什么刁状呢?” “这次王爷替你把担子担过了,那以后呢?再碰到如此情形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秦霈忠面色发白。 “你不知道么?你不是一向消息灵通?王爷在圣上面前替你把这事儿担了,说是他知道此事,是他让你去的。” “什么?!”秦霈忠大为惊骇。 他手指着李通涯,又看了看靳则聿,最后肃容下跪:“属下愚钝。” “这是作什么,这些都免了。” 靳则聿握着手里的折子,对着李通涯道:“你今日来也不是同我说这个,说吧,想说什么。” 李通涯脸上闪过一丝青年人的害羞,嘴角难得微微牵起:“啊,是,被王爷看出来了。” “你这拐弯抹角的干什么,快说。”秦霈忠皱眉催促道。 “啊,是这样,属下听说,陛下想让您娶言侯的女儿,不知道,”李通涯停顿了一下,继而抬起眼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是。”靳则聿回答的很干脆。 李通涯垂了垂头, “属下,属下觉得不合适,但是属下觉得王爷也不该拒绝。”李通涯面容清癯,面皮就包在骨头上,手指点着脸,面皮就随着手指走动。 “怎么同王爷说话呢?这言府小姐虽然……”他看了一眼靳则聿,没把话说下去。 李通涯抬眼,眼眶凹陷,眼神俊厉,继续说: “属下说的不合适,不同意这桩婚事有三,我想这三点王爷应该已经想到,第一点,言侯爷的长兄杀了三皇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虽然当时是误杀;第二点,言侯爷一家武将出身,在京中没有根基,家中只有次子言淮出仕,第三,京中流言蜚语甚多,属下听闻言家小姐曾与胡卿言有一段过往,不论流言是否为真,若真有一日,是否会是蛇蟒置于床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聘礼 “我觉得不应该拒绝,原因也有三,这第一点,水木之战,陛下御驾亲征,因御马监出了奸细导致大败,抓到的人说买通了朝内的亲信之臣,朝内算得上亲信之臣的,通共只有那么几个人,御马监在禁军管辖,禁军在邢昭的手里,王爷不免要首当其冲;第二点,目下形势,陛下倚重胡卿言,现如今给了他一个督军督府,设断事官,对我们有诸多牵制,邢昭带着虎贲营的人在北境已有半年,折损众多,禁军副统领是胡卿言的人,虽说禁军还在王爷手里,陛下也曾有许诺,但形势就是陛下想削王爷的权,但又……又不想惊动王爷……想不动声色削王爷的权;第三点,萧相把言府弄进京,原本是想以言府为例,把边陲塞要都收回来,这个想法本来就很愚蠢,我觉着他现在也悟到了这一点,他会连同胡卿言把这件事扣在王爷头上,所以王爷,属下认为陛下如此大张旗鼓地为您张罗,您不应该拒绝,此时势不在我。先夫人去世多年,您的婚事又本应陛下做主,陛下迟迟未动,无外乎两个原因……” 靳则聿坐了下来。 秦霈忠深恶李通涯直言谈事时言之凿凿的姿态,他总能搬出条条框框,有时候长篇大论,有时候言简意赅,总一副显得他很高明的样子,但在他眼里高傲远过于高明。 “得得得得得,你这个一二三四的毛病能不能改改?怎么什么都要分个前三后四的?” 李通涯扫了他一眼,他眼眶凹陷,眼珠子却很大,扫完双手撑在书案上,低着头继续说道: “第一,虽说是续弦,您的身份地位在那里,要选也必定是京中匹配的上的贵胄,或是公主,或是武将世家,或是清流文臣,结果自然是如虎添翼,陛下不一定乐见于此,第二,这个第二——” 靳则聿听到了他的停顿,抬眼看他。 两人对了一眼。 靳则聿虽然小了他十来岁,但气势上便是浑然天成的上官。 李通涯难得眼神闪烁,他倾倒的身体支起来了一些。 “……若是……您有什么旁的原因……” 秦霈忠僵伫在那里,贼忒兮兮地望了一眼李通涯。 心想他真是敢说啊。 他自然懂得旁的原因是什么。 这谣传靳则聿同弟妇的关系,他们自己人也是讳莫如深。 他不比李通涯,在领悟上意上有些修为,撇过脸去,哼了一声: “我估摸着这天下间只有王爷才能把你这番话听完吧。” 李通涯挖了他一眼:“秦司卫如果听不下去,可以不听。” “哼,”秦霈忠面皮一紮,指了指他,又摇了摇手,示意不和他争辩:“我不同你说,邢昭这小子快要回来了,我同他说去。” “邢昭这个人,或许比我们两个都高明,他兼容了我,当然也兼容了你,有时候我觉得他和胡卿言有些像,只是没有胡卿言厉害。”说到这里李通涯停顿了一下,“还有你说得或许不对。” 秦霈忠喉头一阵发干,急道: “我说什么了我?尽是你在那里一、二、三、四说个没完。” 李通涯浅浅一笑,伸出干柴般的手指摇了摇,带着一种神秘: “你说估摸着这天下间只有王爷才能把我适才那一二三四听完,你错了。” “我错什么了?王爷不让你说到现在了。” “我说的是,天下间还有第二个人能把我这个话不动声色地听完。” “谁啊。” “胡卿言。” “哦,对了,王爷,”李通涯对着靳则聿拱手:“属下忘了同您说,不久前,胡卿言找过我,有……有拉拢的意思……属下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也当面说了,胡卿言说……” 后面的话李通涯当着人面不好意思说出来。 靳则聿望着他,缓缓地说:“他说羡慕我有你这样衷心的属下。” 李通涯的面色煞白,额上渗出了汗珠,“王爷,您……” “我没在你们身边安插人,这是胡卿言当面告诉我的。” 李通涯垂头,两手插了腰,抬头又瞧了瞧瓜柱下端的梁枋,很快镇定了下来: “那他这个人既有明枪,又有暗箭,行事不按常理……是个厉害角色……” “你有一句话说对了,也错了。”靳则聿道。 “哪一句?” “胡卿言确实与邢昭性情上几分相似,但是,论高明,胡卿言不如邢昭,手段再多,再多变,也都是手段。” 李通涯很认真的思索着,他精瘦的面皮上,手指摩挲了一会,眼放亮光,像是被点醒了一般:“或许,或许您说的对。” 秦霈忠看到李通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一种纯然的敬佩,油然而生一种同调之感。 李通涯之于秦霈忠,与其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更像是冤家对头,李通涯换了四任长官,当年叛军眼看就要攻入京城,秦霈忠和李通涯还都不是靳则聿的属下,当时辖管城门令的统领费晟把秦霈忠叫了过去,合计着一旦城破,是否要转而投敌,当时李通涯还不是“李指挥”,只是一个副手,费晟让李通涯把当日的城门令拿出来,当时之乱,已无所顾忌,费晟当着他的面,要李通涯辨形势。 可李通涯还是坚持,并且同今日一样,同费晟详述二三,并且告诉长官,绝不能动半点弃城的意思,秦霈忠就看见费晟操起一方砚台砸在他脑袋上。那时李通涯同他还不熟识,只见他承受了这么一下,猛然就站起来,还以为他要反,四周就来人把他按住,反剪了双臂就按倒在地,没成想李通涯喊了一句:“你们干什么!职责所在,我这是要继续去守城!” 他的额头侧方像一个火红的鸡冠子,侧开一道血槽,透出一种扭曲而坚定的眼神。 费晟此时已经乱了,被他这种神情吓住,对着秦霈忠说:“去,给他包紮一下。” 一圈绷带下来,血从脑袋上面渗出来,秦霈忠又给他饶了一圈,他也没有一句谢,包完了,拨搡了他,自己就往城门那头去。秦霈忠见他脚下虚浮,就跟了他去。 因着长官的意思,好些人都散了,换着别人铁定是不干了,可他李通涯顶着紮了几圈绷带的头,同剩下的人一道守在城门边上,没有委屈,当时秦霈忠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奉命守城,城门指挥使出了差错,他这个副使顶上,这是他的职责,后来费晟杀了头,李通涯反倒存活了下来,就是几任长官都同他不对付,到了靳则聿手底下才成了正使,领提督职。 李通涯也不喜欢秦霈忠,觉得他这个人太圆滑。 但是有一点好,不吝啬对他人的赞美,那日守城的时候,后来是秦霈忠带人来给他添补,他说:虽然我看不上你,但不妨碍我觉得李副指挥忠勇刚正、令人敬佩。 “什么旁的原因?” 靳则聿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秦霈忠瞧了瞧李通涯。 见他脸上竟然红了,他本就瘦得像猴,这么一来愈发地像了。 “信么?”靳则聿没等他们回话,浅笑一下,自顾道: “看来是信了,你们都信了,估计这京城也都信了。” 秦霈忠咧嘴,圆道: “不过现在陛下对这桩婚事没有旨意,也不必操之过急。” “仪德殿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靳则聿道。 “听说了,听说胡卿言言语上冒犯王爷,被陛下罚了二十军棍,”秦霈忠笑了笑,听说王爷把自己贴身的玉都拿出来给了人,想必是印象颇佳,于是乎笑道:“这不还听说王爷送了块玉给言府小姐,我才急匆匆地赶来,您别说王爷,这言府的小姐还挺有意思,那日捕獠之时,她哗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然后去把墙头的那支箭拔下来,大伙儿都紧张,还以为她要做什么,谁知她就对着那箭头一顿猛瞧……” 秦霈忠说到这里加了些动作,不禁在那里笑起来,正好对上靳则聿的眼神,立马又收住了。 “陛下把那枚玉佩给了她,并未过问我的意思,这便是旨。” 靳则聿把一直持在手里的本递给了秦霈忠。 秦霈忠打开一看,上头正字小楷,书列的都是黄金、白银、茶叶、聘饼、生果之物—— “这是……” “聘礼。” “我去?这不合适吧……”秦霈忠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你去,你擅长做这个,媒人么,要圆通,顺便为前头的事赔个不是。”靳则聿走到秦霈忠面前,“大婚那日我想奏请陛下让萧相做这个司仪官,他们也是萧相请进京来的,诸种事宜,你去更合适。” 秦霈忠觉得这是对他某种能力的肯定,心里升起一丝喜意。 “怎么了?”靳则聿见他暗笑,问道。 “您这聘礼有些规矩了,现如今都添了很多花样。” “这是老秦写的。” “那行,我同秦管事商量下,这‘纳采’的东西备下我便去,我懂您的意思,到时候一定把萧相那派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秦霈忠虽还未做这个媒人,但脸上有了媒人的光彩,一路从五军都督府出来,直奔王府,在快进王府的时候,听到据木头的声音并着敲敲打打的声响从东北角冒了出来,这王爷府上同其兄弟之院隔着一扇角门,倒也分不清是哪个院里头传出来的,从影壁后头绕进去—— 见到管事背手立在阶上,指挥着一众人,原本开阔的草坪、甬道,摆满了各色事物,倒给这一院添了许多烟火气。 适才听到的正是王府里的工匠在运斤,有拿着槽刨开槽的,有拿大锯那种俗称“二人抬”的,也用手里持着圆凿的,凿的样式是那种类方角的朱漆箱,上头顶着的是红漆的抬杆,秦霈忠走近看了看那木,都是彻料做,再细看柜腹,体制不大但是所容甚广,他手指抚过那木,心里想到言府三小姐,觉得自己已经担起了一个媒人的担子,总觉得要为这位未来的王妃争一些排场。 “唉老秦,你这担打得如此精细,你光摆几十斤聘饼,多俗气。” “我朝皇子、臣工,聘礼皆有定制,不可逾矩。” “这王府要是没了你,这气氛可得松快些。” 秦管事乜他一眼,一本正经道:“王府要是没了我——要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故人 “说到要乱。” 秦霈忠往边上院里斜了一眼。 “老秦,你光这府里不乱还不行,隔墙院里头也不能乱,他靳三爷你得着人给我看住咯,可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岔子。” 老秦嘴角紧紧地闭着,却深点了一下头。 “对了,这个定聘之礼你先慢慢预备着,虽说揣度这圣上意思显然是要快,但纳采定聘这事儿,纳吉、问名这些还得走个过场,这些我自然是都担下来,王爷日理万机,琐事上就不劳烦他,你先翻个黄历,选个‘宜纳采’的吉日,先挑几件纳采之礼去言府上把这三书六礼的第一道走了,然后再一步步往下走,就是有一样东西,”他拍了拍秦管事:“你说言侯府在京城里头没什么根基,但好歹也封侯了,也得寻王爷的尊长写一封婚书以示尊重,让我一道带过去,但你说京中王爷独大,就隔壁院几个,”他反手指了指西南方向:“我没打过交道——” “这一层我虑到了,让文书上的人代王爷写了帖子,回汉中请族中尊老问婚,” “成,这样最好。” 秦霈忠见王府这头有这么一个管事,那他这一头自然省了许多琐事,心一宽,忙夸赞: “管事你看,你我也算本家,这本家之间做事,就是顺畅。” “不敢当,大人职官在身,不敢相提并论。” “老秦,你这个人哪,就是太较真。” 秦管事不说话。 “不过我得说一句,虽说有定规,到时候我在聘礼上可得做些花样,老秦你可得依我。” 言府上头的一片天明澈高净,云翳无遮,湛空金亮相染。 箭羽凌空发出锐响,鸟立在池洼边的凿石上头一动不动,言子邑撑着下巴,言家老四蹲在地上望着他大哥,落日的余晖从西面斜抛进来,照得他面上金亮,眯缝着两只眼睛,一条瘦长的白狗从后头追上来,他没蹲住,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言子邑朝边上一晃,以为是朝她扑的,想不到是到前头去扑鸟,这些鸟翅膀一扑闪,就从院里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在院子上空盘了一圈,沉在对面的假山上。 “自从秦司卫到我府上来纳采,你哥我就没消闲过,你们倒好,尤其是三妹妹,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这里陪你大哥练射,你要是在房里思——”言淮的声音入了进来。 言子邑斜了他一眼。 言淮走了过来,手里捧了两个红果子,见言子邑斜他一眼,便笑悠悠地打住,把那半截话一齐吞了进去。 “你可别‘斜’我,你可得谢我。” 言淮缓了一口气:“他们王府多的是笔下来得的人,我们府上可只得你哥一人,我白天在府衙里头忙得两股不贴凳,晚上还得代你写答婚书,翻遍了什么‘马牛之风不及,穷隔乡关’,什么‘鼎来纯帛,有腼英瑶’,还要从这些东西里,选出些字眼来自谦吾妹的姿容和德行,你说这太谦了吧,又显得有些心虚。答婚书拟完了,还有什么草帖,拟到丑时,天没亮又要去府衙,府衙归来这王府里头又递了个什么书来,简直没完没了,你哥最近头皮上总觉得有条筋在游走,从这头走到那头……” 言淮手指着头顶,一边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用手肘顶了顶张弓射箭的言泉,半个身子架在他胸口上,“我说大哥你练射,动的静的都得练练,瞧着院里这些鸟禽,被你惯得闻箭声也不知避,飞出去可要吃亏啊。” 说完意味深长地瞅了言子邑一眼,话里像是有一种隐喻。 “二哥,你说府衙里头忙,忙什么呢?”四弟拍了拍身上问道。 “近日邢昭要回来,陛下备着给他接风洗尘,宴劳功臣都是礼部的事儿,诸事杂多。” “邢昭回来了?”出声的竟然是言泉,言子邑也有些惊讶地瞧了她大哥一眼。 “是,怎么你也要去瞧?” 四弟皱着脸嘟囔:“大哥,我看还是别去了吧,我听闻上次邢昭出师的时候,城门都堵了,乌泱泱的都是人,还都是女人,哪里管什么矜持不矜持。我就说这个‘平章三俊’究竟是谁给拟的,这不,连我们这些正儿八经要瞧瞧禁军统领风采的人,一道给阻了。” 言子邑看了看她大哥,对这个“邢昭”产生了一种好奇,倒不是什么‘平章三俊’的名头,而是言家大哥的这种在意,想着整日里头呆在言府,除了去了趟宫里,大多时间都在恢复体力,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兴许是这个动作出卖了她的想法,言淮道:“我看三妹双眼发亮,可是也想去瞧一瞧?” “姐,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啊,都要嫁人的人了。” “哎——”言淮打断了他,凑近了说:“要是去,把你大哥一块儿带去。” 言子邑觉得此处有文章。 刚想开口问。 言淮便神秘兮兮地笑笑,抛着手里的果子,背过身去:“我去琢磨我的婚仪文书,先走一步。” 一支箭贯着那抛起的果子钉在树干上,它像习惯的运动被遏捺中断,箭尾不服气地震荡。 言淮瞪大着眼睛,瞅着言泉从他身边走过,手里还保持着那个抛出去的姿势。 言泉侧脸对他,淡道:“听你的话,练练‘动的’。” 说完持着弓就走了。 言子邑还没见过他大哥这般,问道: “他们两是有什么么?” 言淮退了两步,神秘一笑:“有仇。” 言子邑后悔提出了自己要去看这个什么邢昭回朝,一是他回朝那日正好赶上王府要来下聘,虽然这些都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侯爷那双耷拉着的眼里面,还是飘出了三分不悦,二是这看班师回朝居然像看日出一样,天没亮就要爬起来。但是提出来就不大好收回去,这是她“自闭”三年头一遭提出来要出去,言夫人非常欢喜,还专门替她去打听了游览路线。 “他是连夜班师么,怎么这么早啊?”言子邑打着哈欠,顶着困劲儿被青莲拾掇好踏上了马车。 “夫人听说小姐想出门走走,喜得不知怎么的,还派人打听了,说上一回邢将军出城的时候,好多人都没挤着一个好位置,百姓们要瞧一眼邢将军不容易,还有好多王公朝臣家里的小姐,挤得水泄不通。” 越往北就越嘈杂,嗡嗡嚷嚷,有行走的百姓,也有穿梭于其间的马车,靠近城门附近的窄巷里,马车挤得层层密叠,竟无一丝插空之地,还有仆人嚣张的,立在那马车平直的车辕上,甩手指挥周围的车让道。言子邑的马车相当普通,出门时言母思虑周全,为避人耳目,用的是一辆纯木制的马车,四角见方的样式,也没有镂空窗,而是一张支摘窗,乍看并不起眼。 言子邑心想,这不会都是来看邢昭归军的吧? 像是给她的疑虑做注解,马车缓缓贴近,她看见那挂着帘幕精致的镂空窗棂里,或是搁出一只扣着金玉的手,或是一段艳彩富丽的衣袖,各种“暗香”和“笑语”透出来,随着空气的流动在这处窄巷里交织。 从这条巷要转到街面就行不动了,青莲下了马车,差人打听说城门迎候的行列即将到了,崇安门大街前后不让走,言子邑理解了一下大概是什么重要领导要走,要交通管制,抬了帘子,从散落的各色闺眷的马车顶上往前头瞧去,一条宽阔的大街两边列了两排兵士,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间隔布开的枪尖上头反射出来的点点莹光,马车是一辆接一辆,秩序井然,压尾的那辆中间隔得很宽,看着朴质却又很气派,边上有打马在旁的随护,目不斜视,很安静地走着。 青莲转过脸来,显得很兴奋,“小姐,你说王爷在里头吧?” 言子邑一愣,想她这身份转换得也有些忒快了,笑道:“也许在吧。” 瞧着这阵势,都堵到这儿来,言子邑想待会肯定是什么都瞧不见了,再往前意义不大,“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参与一下看看热闹就好了,正要命人调转回去,听见马车边上有人交谈起来: ——“说今儿正午之前,前头都给拦住了,两边道上都让官兵把守,不让瞧。” ——“你说靳王爷今日这么做,显得有些胸量不宽啊。” ——“哪个做上官的,能让下吏这么出风头,靳王在京里名声已然是好的。” 言子邑听他们在那里议论,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虽然和靳则聿接触不多,但看上去不是要和下属争风吃醋的格局,转念想到他们现在正在走议亲的流程,觉得这个“维护”也有点迷了,自己笑青莲也笑早了,正在这时,听到前面马车边上有小厮过来喊—— “去去去,这是詹士府的车马,闲杂人等都避让——” 四周吵嚷的声退去一些,那声音又落到她的马车前头: “你们哪个府上的?这是太子府詹士内眷的车,你们快些避退。” “你们怎可这般!” 言子邑听见青莲的声音高起来,想必她那“一根筋”抽了起来,刚想出声—— 就听见有些熟悉的声: “这是靳王府上的车。” 这话一说完,这一处便成了一块僻静之地。 听到窗户板上“笃笃”两声。 言子邑把那细木棍子支在窗户上,往外一看—— “王妃,果真是你。” 秦霈忠笑漾着一张脸,骑在马上。 ——这任命还没下来,你就先叫上了? 言子邑,“秦司卫,您这声‘王妃’改得也太早了些。” “早改晚改不都一样,都是要叫的。” 秦霈忠是要出城去接邢昭,他任校事处司卫,目力好,记性佳,见过的人可谓是“过目不忘”。行到城门口的时候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辆马车前头,一张脸憋红在那里,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打马过来,果然见到了言府三小姐。 他打趣道:“王妃,怎么?也来看邢昭?” 言子邑想了想—— 直接说“是”,显得轻浮,不符合“王妃”之尊,说不是又显得太假。 一时没有应他。 秦霈忠见她不答,自顾笑笑:“这邢昭是王爷的人,等您嫁过来,单独给您见个够,回吧,今儿是见不着了。” “这是怎么了?” “上次邢昭出城,仗倒是没给他打死,差点没把这小子给看死,这次王爷亲自出城相迎,把崇安门给封了,未时之前,这内外都不许过人。” “怎么了,王妃,您不会是想来瞧王爷的吧,要不我给您到前头通传一声。” 秦霈忠嘴里是那种带着调侃的姿态。 言子邑上次和靳则聿首次对谈没发挥好。 把自己关进了在脑内组建的“正面刚没有发挥好小组”反思了一阵。 她揣度秦霈忠为人,应当不敢在这个时候把靳则聿喊来。 于是笑道:“行啊,那就劳烦秦司卫。” 秦霈忠一愣。 言子邑见他怔愣,又道:“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等我嫁过来,总是要见的。” 见这“王妃”把他的话还了回来,一时觉得很有意思,秦霈忠到底老辣,转言道: “嫁过来见,和此时相见,可是大有不同。” 说话间,秦霈忠远远看见王爷马车那头有人在招呼他,拽了拽手里的缰绳,调转了马头,朝言子邑一礼道:“王妃,我这儿迎完邢昭今儿还要到府上下聘,先走一步。” 秦霈忠驰着马,有些兴奋地行到马车边上,“王爷,您猜……” 话才出口,便顿住了。 才省起——今日在这儿的车马,都是想一睹邢昭风采,他们大婚在即,不管王爷是否忌讳,总是不太妥当。 靳则聿看了他一眼。 他尴尬一笑,忙改口:“碰着一个故人,多说了两句。” 见秦霈忠言辞闪烁,平日里见了他一副什么事都掏心掏肺地说出来的模样,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靳则聿淡笑:“这个故人,我可识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使命 “笃笃”—— 正准备要走,又听见马车板响了两声。 言子邑心想这“秦大司卫”还想说什么,虽然是“生客”,但短暂的接触觉得这人很有意思。 她带着笑把小木圆棍又支起来,却是一扇闭紧的格子窗户落在眼前——并排的是一辆马车,车舆上帘子遮得严实,也挺朴素,只是朴素中透着威严。 言子邑想应该是两辆马车贴得太近,哪个部件蹭到了。 脸从支窗探出去,先望了望底下,车轴两头的圆形金属套有一段距离,再望望上头,边上那辆马车是有篷的,这个篷做的还是一个曲面,四边都是翻翘而上,不像是能剐蹭到的样子。 正在想这个曲面设计的比较科学,有利于采光纳线—— 自己的马车一沉。 马车前帘一掀,一个人落座在了她侧边的位上。 靳则聿的视线打在她脸上,脸上毫无表情。 她肝颤—— 她感到肝区一颤。 这么小的密闭空间里。 怎么承受得住他的气场。 言子邑被他的气场全方位笼罩了。 青莲呢? 怎么不出个声? 这是来自副国级的凝望。 言子邑搁在窗户上的手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捏成了拳放在两腿之间。 又觉得放在两腿之间是不是不太合适—— 便侧落了马车的长条凳上。 攥了拳头放在马车的长条凳上感觉像在车间拧螺丝的间隙听车间主任汇报工作。 于是又摊开。 她曾经在某乎看到一个问题,问的是岳飞和海瑞两个人是不是情商有问题,有一个答主写得激情四射,末了大概写了这么一个意思:有些人真要摆上台面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贻笑大方,什么时候见了你们领导、x委书记,不结巴、知道手往哪里放,再来讨论古代高层政治人物的人情练达水平! “秦霈忠说你想见我。” 靳则聿出声,打破僵局。 言子邑一震,忙摇头否定。 “是想见邢昭?” 言子邑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捋一捋思路,想着秦霈忠回话的可能性,这岂不是在靳则聿看来,有一定的两头骗的性质,她好歹也在公安系统工作了几年,虽说是文职,但哪有顶着被人冤枉的可能却不解释的,也不能害了秦霈忠,于是定了定神,直面对视,口气坚定: “王爷,是这样,他秦大人今日见了我,问我来做什么的,我确实是来看邢将军的,但是我想到快要和您……” 说到这里她眼皮微动,垂下了眼睛,语气稍减强硬:“觉得不得不顾及您,故而秦司卫问到否想见您,我说了‘是’。秦大人顶了这个媒人的差事,且本是个热心人,便想替我通传,我说您日理万机,不用这么麻烦,没成想还是劳动您过来一趟。” 说完添了一句: “没有要胡说八道的意思。” 言子邑扛不住这种严峻的沉默: “您听明白了吧?” 她眨了眨眼睛,怎么都觉得这问得有些奇怪。 马上换了一句:“您理解了吧?” 没想到靳则聿脸上浮出的是微笑。 他侧过身,伸手抬了抬他背后的窗户,又缓缓地合上了窗户。 转过脸来对她说: “邢昭今日归来写了封手书给我,说他此次出征,折损颇多,不想劳师动众。所以便下了禁令,不让列旁而观,我自己下的令,我的内眷倒也不宜开例。邢昭折了手底下一员老将,心有愁悒,待诸事安顿下来,再让他来拜见。” 听到“他的内眷”心里咯嘣一声。 又听到要“拜见”—— 言子邑心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一个屡立战功的将军来“拜见”她。 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 又见他讲得这么实在,觉得自己耽搁了他‘忙正事’,于是道: “王爷,我明白了,多谢王爷,您去忙吧。” “嗯。” 他点了一下头,也不再多言,便折身出去。 贴靠在边上的那辆马车车轴滚动。 言子邑把帘子掀开,发现青莲正歪着脑袋,定定地“目送”着那辆高篷马车。 “小姐,这,这不会就是……” “是,就是。” 言子邑爽快道。 “你怎么不吭声了?他进来吓我一跳。” 外面的小厮一个个显得很茫然,听到她问话,脸上都浮现一种蓦然惊醒的神态。 “小……小姐,那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王爷慢走,但我吓住了,您看手还在哆嗦呢——” 青莲摊开双手,仿佛在向言子邑验证,“我看到边上来了辆车,听到敲窗子的声儿,就看到那车上下来一个人,我想问来着,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只看了我一眼,我便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你瞧,他们也都没敢出声……”青莲指着车旁的小厮委屈道。 “行行行——我明白了。”言子邑叹了口气:“我就这么一问,没有要怪你们的意思。” 言子邑当然明白,这是一个常年位居高位之人,自行携带的一种气势。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言子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 她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巷子顶头折角处。 突然想到,这个王爷真不是一般人,娶了个妻—— 不是在“看美男”,就是在看美男的路上。 他居然招架得住。 真是用她二哥的话来说——有“不测之深”。 她站在那里,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觉得自己今天表现还不错,虽然到不了那种在皇帝面前都能够引经据典、四平八稳的平均水平,起码话说连贯了,人总是跟自己比,不能横向比,这样看来还是有进步,想着想着,嘴角又沉了下来: “错了,我错了……” “小姐,你错什么了。” 言子邑愁道: “唉,人都是死在话多上,我应该就在车里,拿了一块拍子,绞在手里,说‘妾身着实想您了’,看他什么反应,唉……来不及了……‘正面刚’这是一个学问,总是要到事后才能拿捏出一套合理的方案出来。” “什么呀,小姐你这又是在胡说什么?” —— 秦霈忠打马爬上京城北郊的一个小土堆,他脑门上都是汗。 这种未知的感觉很磨人,他来不及和言三小姐通个气,不知道王爷同她“私会”得如何,只希望她聪明些,千万别在王爷面前透露出实情来。就这么思索着,马蹄底下已经踏着了砂砾间隔着的平车草。今日负有两项特殊的使命,实在来不及顾虑那么多—— 举目四望,京郊的景致尽收眼底。 西南方向,陛下想要考校臣子、皇子骑射功夫的苑场已居建渐成,倚着山势筑的高台、围场,气象万千。 这京城北郊一块原本是耕田,放养一些兔鹿野鸡,因这一朝兴习射,步射、骑射皆可相竟,陛下水木之战后因怕皇子、臣子堕怠了骑射功夫,便下令此地辟为苑场,依山筑高台,居建京郊围场,京郊河湖泉流密布,尤其是南边,草木丰美,北边是行道,出城二十里,便见低尘土洼,耕田一退,贴着河边的滩涂,丛生了一株株底带鹅绿上头缀着花序的平车前,行车的道间布满了马车的车辙子和马匹的蹄迹,刚生出些野葛蔓,也被踏填在这些印迹里,像是在京城归道上,铺了一层油亮的绿毡,顺道迎一迎这归来的队伍。 秦霈忠想着邢昭已然归来,陛下定要考校众人射技。 邢昭和胡卿言在这苑场的一番较量必不可免。 想到这里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弓似井形、矢镞入靶之象就在他的眼前跳荡。 虽然不是自己上场,却有一种兴奋。 燕过天青蓝的上空,顺着旗纛展扬的方向划了过去。 北方向上,黑乎乎的一条人影齐攒着渐渐清晰起来。 旗纛上一个“邢”字已然很清晰。 秦霈忠的目力不错。 待能看到那在日头底下泛着银灰的甲胄,他便打马从小土堆上驰下—— 对着前头马上着了全副甲胄的人道: “臭小子,蔫儿吧唧的,这张脸也不像是战场上回来的,倒像是青楼里面呆了仨月刚刚放出来。” 秦霈忠脸上是那种露着亲切,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态。 盔下一双眼一眯,像刚看清来人,“秦哥,唉……” “他们之前说你因折了赵将军,悲伤过度,我又听闻你虎口关大捷,还救了余帅,我想你是没事了,没想到还瞧着你这张死人脸?对了,让我看看你这张脸,‘平章三俊’这张脸要是被风沙给吹坏了,这城里的姑娘岂不是要把北路沙碛都哭得能种出花来。” 一边说着,一边去摸邢昭的下巴,抬着左右看了两眼。 邢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怎么了?我想到陛下要给我接风洗尘,我就累,唉……” “我瞧着还好,多了些风霜,反而显得更英俊了。” “唉……” “京里说书的把你悲伤过度的事儿编成段子在那说书呢,你倒是没事,据说还听死了两个。” 邢昭捂了捂额头,“唉,我疲累得很,已无法顾忌这许多了。” “臭小子你回来了就好,要我整天对着李通涯我真是不畅快。” “王爷呢?” “城门口等着你呢,我先来接应,给足了你脸面,欸,有桩事同你讲,王爷要娶王妃,是丞归侯家的三小姐,你可别忘了道贺啊。” “我来的路上听说了,听说是陛下保媒拉纤。” “你错了,陛下只是拉纤,你猜这个媒人是谁?” “不会是你吧?” “就是我,你瞧王爷器重我吧?”秦霈忠从怀里掏出靳则聿亲笔写的《请媒书》,“你瞧?” “器重。”邢昭望了一眼,笑着点点头。 “我告诉你吧,我受够了李通涯那小子在王爷面前一、二、三、四个没完,你说你一个守城门的,整日里掺和我校事处的事做什么,做出一副研精方施的干练相来,弄的我好像没有能力一样,要他帮忙他不帮,马后炮倒是下得起劲,我告诉你,王爷那日当着他面说——” 秦霈忠学着靳则聿的口气:“你去,你擅长做这个——”他拍了一下邢昭的胸脯:“你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 邢昭边听边笑,但不予论评。 “对了,咱们王爷还夸你来着,当着我,当着李通涯的面,说你高明。”他手里擘着马鞭子,“说你比胡卿言高明。” “咱们王爷真是驭下有方。” “什么意思啊,话里有话。” “知道你一定会把这话传到我耳朵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告罪 “两个府上都请人算定了日子,就定在今日,后头的日子都不宜下聘,所以我出来迎迎你,待会儿宫里给你摆宴,我就不去了,我要先到言侯府上下定聘。” 邢昭笑笑:“我就知道,你出城十里,一人站在黄土堆上迎我,定是有什么缘故。” 秦霈忠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我这可是诚心的。”说完立马反应过来,拍了他一下:“你这小子老远就瞧见了我,还在那装呢!” 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应该是从很远就响起来,但是只能闻见声音,不能看到队伍的影子,城门迎接的队伍最先看到的是石青的大纛,大纛后面才看到宽阔笔直的驰道上,如豆的人影,俟俟然渐晰,城门之外,风显得浩荡,扬起的尘土同行军的步子一起朝着城门的方向,状有节律地涌动着,这种节律让城门口的人都松动了起来。 列成两班的臣子从天尚未大亮就等在这里。 此时不免显出欣喜。 只是靳王从头到现在,都是打直了脊背。 虽众人有趋奉之意,但他形立于前,不苟言笑,倒也不好放肆。 秦霈忠远远就看见王爷。 两列朝官辟出一条中道,他双手背立在前,显得格外打眼。 他今日身着具服,紫袍如身,冠带齐正,气阔轩昂。 秦霈忠侧过身看着邢昭,想提醒他快些上去叙礼。 刚转头,不禁一凛,只见这小子刚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此时两眼中慢慢盈出了两点精光——仔细一分辨,那两点精光似乎是—— 泪水?! 只是他朗眉星目,眼中噙泪在日光的照耀下,比银铠闪跃出的光都要亮上几分。 邢昭下了马,快步紧行,走到靳则聿面前倏然下跪: 接着拱礼道:“君命召,不俟驾。属下早刻动身,还是让王爷久等了。” 秦霈忠看见靳则聿伸出一只手去托他臂膀。 却未托起,他抬眼看了邢昭,面上浮过一丝讶异。 邢昭提高了声音,语带歉意:“王爷,属下失职,半年前折了赵将军,同王爷请罪。” 但王爷到底是王爷,见邢昭突然告罪,又立马伸出另一只手,这个举动在列旁的朝中官员来看变成了一个双手承托,凝神静听他言的姿态。 秦霈忠不得不佩服王爷临场之应变。 刚才还是很热烈的迎师场景,一下子陷入了悲恸,便显得十分安静。 邢昭用众人都能听清的声调:“王爷,那日营外大雪,余帅截获敌营探子挟带的一封书信,信是一封祈粮回书,便提出来让我们去鹿谷关断敌人粮草,令是下给我的,本欲回余帅,此等消息待探察后再辨真伪,但余帅令‘战机稍纵即逝’,不得耽搁。赵将军怕我为难,于是带了五百人去了鹿谷关,待我增应之时,鹿谷关一片静寂,雪满弓刀,将军甲胄覆雪,人已僵冻,却是无力回天了……” 邢昭说完,眼中泪滚了下来。 靳则聿的脸色变了。 眼中也闪着光。 秦霈忠还有两旁的官员脸色都变了 秦霈忠脸色变了,是他实在不敢置信,眼中惊疑大过悲感,没想到邢昭这小子变化竟然那么快,接着他的时候还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现在正语带滞咽,用犹如婴儿望着父母般的眼神看着靳则聿,跪地不起,哭得感天动地。他姿容不凡,这么一哭,城门口这两列迎候的朝臣,不管老的少的,都淌眼抹泪。 ——这哪里是“告罪”,这分明是“告状”,只是告得七分真情,恰到好处。 他着实没想明白,照道理这个原委邢昭早就应该有文书同靳则聿禀明,这事情过了几个月,在这个时候来上这么一出,肯定是有什么深意,看王爷的态度,也不像是授意邢昭要如此做,那邢昭这究竟是想给谁看呢?目的又是什么?这是想给余帅下绊子?余帅镇守北境,对于陛下来说,如同豆腐跌在灰堆里——捶捶不得,打打不得。他一时想不明白,他想到了李通涯说邢昭和胡卿言有些像,问李通涯吧,他也不想听他高谈阔论,问邢昭吧,这小子绕来绕去也吐不出个真言来,就么想着,已经离开了迎送的队伍,不自觉得来到王府,见着秦管事早已把东西备好,想起今日还有一桩要紧事得做,忙打起精神。 从王府出发,携了下聘的礼一道过来,虽少了些精贵的摆件,但是东西却多,满满当当红扑扑的也摆了一个院子,下聘之期是早已定好的,言侯府上成年的男丁,有职的,也理应奉礼。 平日里是言侯一人坐在大堂正中的一张交椅上,今日在正位上又设一把交椅,请秦霈忠同延。 因是大媒,捧他也是尊王爷的意思,秦霈忠谦让两回便也上座。 堂上应着下聘之日,布置了一些红果、颜色盆景和缎带,显出了一丝喜气。 左右两排灯挂椅,东西对置。左首第一位是言府长公子言泉,坐在对面的是言府次子言淮,其余应该是言府在洛城的门客,秦霈忠一一点头示意,最后对着言淮道:“虽未睹二公子真颜,却先睹二公子文采,二公子代汝妹答的婚书,众人皆赞‘简练有体,气格高昂,为文用典,独出心意。’” 这话真是赞到了点上,言子邑躲在大厅的屏风后面,看见二哥脸上浮现了那种熬夜写稿终于得到认同的欣慰。四弟脸贴在壁上,显出了一种不屑,因为年龄不达标,入不得厅堂,只能同她一道在后面隔着屏风听着。 言侯手里执着聘书和礼书,展开礼单一瞧: 面上还是那种慵懒,半带玩笑着说: “王爷这个礼,倒是不像王爷的尊派。” 秦霈忠面上展笑,似乎是有备而来: “唉,这您就错怪我们王爷,我们王爷这个聘礼面上看虽只是符合规制,但实际上用心甚深。”他指着外头院里铺得满满当当的聘礼道:“常言道:‘道贵乎朴、物疵于妄’,你看我们这个抬,都是王爷请府里面的能工巧匠专门打的,用的都不是寻常板材,用的都是彻料做,您再仔细瞧那聘饼,这上百斤的聘饼,那也都不是外头采买的,而是王府里头的厨子用上白飞面精心制的,揉擀如碗大,尝起来松美异常,待言侯把这饼发给京中亲友,必定盛赞。” 言侯爷道:“我言府在京中无甚亲友。” “这层王爷也虑到了,”秦霈忠话题一转:“故而这饼还有一点,便是入油脂用冷水调成再熯之,故而耐贮,哦,对了,还有天气,王爷也考虑到了天气,这种做法,即便现在入夏,就是走到了洛城,这聘饼也仍有滋味,分给洛城亲友,即使远隔千里,也如同得京中之喜。” “呵,”言侯笑了,“你们王爷把你挖出来干这个,可见有识人之明。什么都让你们王爷虑着了,这个天底下别人没虑着的事儿,我看今日在秦司卫嘴里,都可得虑着了。” 言子邑躲在后面听着,手背压在嘴边上,怕自己笑出声来。这个秦司卫她真的是领教了,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没亮点也能提出亮点,试问这种人才放在哪一朝不得平步青云呢,他这个校事处司卫应该级别到不了国家安全部部长,至多比照国安部反间谍情报局局长,这个位置真是有些屈才,能力没有全方位展现出来。 言淮似乎对于秦霈忠适才的言语很是受用,开言道:“校事处虽不大,但独掌一处,责任之重,秦司卫又怎可能是寻常池中之物?” 秦霈忠有被人逢迎之感,笑道:“听闻言家二公子现如今是副使了,凭二公子之才俊,正使也是早晚的事。就是可惜了言大公子,本朝崇习射,这么好的射术,便是我有些见识,也不得不叹服。说到这里,我们王爷请我做这个媒,一直叮嘱我,借此给诸位赔个不是,上回的事,是在下唐突了。”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众人拱手。 言侯道:“哪里,秦司卫言重了,小女得此良缘,还未重谢大媒,不敢当。” 这一言算是给下聘之事定局,众人皆一松泛,言淮接着他之前的话,道: “秦司卫谬赞,我在礼部干些杂活,平日里也就安置安置采舆这些事,无非是取节、置书这些,无论正副使都一样,做惯了,今日你做,明日我做。不像秦大人,校事处的活还是有意思。” “二公子干的都是得见天颜的大差事,对了,说到制书,这次王爷婚事定下比照的可是亲王的礼。” 二哥接着说:“嗯,是,礼部设采舆、教坊司设大乐,婚礼那日参亲王例,行卤簿大乐,仪仗、大乐前导、从仪德殿前始,至二门行出乐华门外,走直道,来言府迎亲。” 言子邑见二哥面泛红光,和秦霈忠两人聊出了“同在朝堂”的那种你们都不懂,只有我们懂的同调之感。专业词汇一茬接着一茬,你一个浪打过来,我一个浪又打过去,最后形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态势。 秦霈忠听着“大乐”二字,眼里也亮了。 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进而有一些忘乎所以: “说到仪德殿,我们王爷在殿上一见小姐,套一句《通鉴》里头的话,可谓是‘一见倾心’。” 听到这里言子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悄默声地退了出去。 言子邑本来觉得古人这个三书六礼前期工作得折腾一段时日,现在这么一听,居然像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心中泛起一阵紧张,倒不是紧张嫁人,而是紧张自己不懂。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般人,跑这里来也没有拒婚抗婚力挽狂澜的能力,也没有带着言府一家画图纸定方案杀掉皇帝改朝换代的计划,这么几年被领导安排惯了,渐渐失去了那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内在冲动,唯一感到紧张的是眼前将要面对一个自己可能完全没有处理过的局面。 连青莲都觉得时日近了,开始紧张起来,晚间做的事,基本都是畅想未来—— “小姐,你说我们到了王府,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言子邑瞧了她一眼,“我到了王府,不是我们。” “小姐,你这是何意啊?”青莲一副要哭了的模样。 言子邑摸了她小脸一把,“同你开玩笑呢,但是——” “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青莲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我没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我让你说话的时候——” 言子邑想了想, “算了,总之就是少说话。” 青莲忙点头: “明白了小姐,你让我往东,我就不会往西。” “这倒不至于,我没那么专*制。就是王府那个地方,你和我都没去过,你看看那天,那个王爷,吓人吧,看你一眼你都哆嗦成那样,我怕你说错话,他要把你拉出去打死,我没这个能力保你,你明白吗?” 青莲很认真的思索着,“小姐,您说会吗?他们说王爷对您‘一见倾心’,既然如此,我觉得不会。” 哎—— 言子邑像泄了气了皮球,双头抱头,手肘扣在木桌上:“请用你们的智慧想一想,这可能吗?” “小姐,他们说迎亲会有宫里头的大乐。”青莲继续沉浸在她的畅想中。 看着青莲放光的双眼,这个眼神秦霈忠的目光里也闪过。 她着实不能理解。 说起音乐,她耳边滚起的是她们那里迎亲车上咆哮着的唢呐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贺礼 傅嬷嬷一双手虽有些枯,但绑起发髻来利落灵巧,她笑道:“小姐,真不用老奴一块儿跟去?” “真不用,傅嬷嬷,母亲身边就您一个得力的老嬷嬷,我怎么忍心带走,要是带走了就是……就是不孝,对,不孝。” 傅嬷嬷笑了,“这些日子夫人晚上睡不安稳,担心小姐嫁到王府,老奴就说了‘如今小姐这般懂事,嫁到哪里能吃亏呢’,听小姐这么一说,益发觉得是这么一桩事了。只是原本想再抬举一个大丫头,到了那头也好便宜行事,都这节骨眼上,倒也不急,小姐届时在带去的人当中挑一个。” 言子邑笑笑不响,她心想:她培养一个青莲能和她无障碍交流,实属不容易,青莲虽然不是万能机灵丫头,贵在一是神经大条,二是有一定的自知,不会主动给她制造麻烦,就这两条在她看来已是差强人意。 宫里来的赵嬷嬷手里捧了一个一眼看上去是蓝底的头冠,笑盈盈地走过来。 捧到面前,言子邑震惊了。 这个东西长宽差不多是一个13.3英寸笔记本那么大。 “这可是亲王妃冠服?” 傅嬷嬷双目一亮,是一副开了眼界的神色语气。 “可不是呢!这天下初定,三年又定的冠服,亲王妃原本是双凤,现如今定了四凤。”宫里的赵嬷嬷见她的态度,语中带了几分得意。 傅嬷嬷今日真是帮了大忙,宫里来的这位“伴婚嬷嬷”全靠她一人应酬,言子邑是有点尬在身上的,青莲是有点愣在身上的,若要她们两个同这嬷嬷交流,估计只能是“勉为其难”,整个过程就有点难熬了,也承托不起这样的气氛。 赵嬷嬷把手贴在她的发髻上,冠口罩住发髻,言子邑只觉得头上一沉,额头被什么东西勒住了,瞬间像套了个紧箍咒。 “王妃可是觉得沉了?”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手里拿了两个金凤簪,左右两边各插一对,看起来簪脚特别长,朝下竖立,凤鸟的口部各衔一串珍珠穿成的珠结,“这还不算沉的,这王妃的冠无龙,宫中后妃的常服冠为两条凤一条龙,双凤在两次,中间一龙口衔珠滴,龙尾凤尾朝天,俯首向下,表陛下亲政爱民之意,比这还要沉好些。” 这是表安慰,言子邑点点头,一点头头上“咕咕”一阵响,嬷嬷笑道:“小心。” 刚想喘口气,那嬷嬷又从盘子上取了一对金簪,插在凤冠底部,言子邑被这一对簪簪得头皮发紧,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赵嬷嬷可能发觉了言子邑的变化:“这对簪啊,可是最缺不得,没有这对簪,这凤冠便固不牢在发髻上。” 说完转头,“你们瞧,这可不是‘有模有样’了?” 从铜镜里头看,冠的前头缀的是牡丹、翠叶,底下围嵌一圈红宝石和珍珠,靠上是一只蓝色的鸟像是个什么羽毛做的,言子邑不自觉抬手去摸,被嬷嬷止住。 “这是翠羽,”嬷嬷看了看四周,“这翠羽富于变化,这会儿是在屋内,见着它是蓝紫,等日头下,这翠羽便成了湖蓝色,到了晚间,”嬷嬷换上了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烛光一照,深藏蓝的底色里头泛出油亮……且这个鸟本是水鸟,此羽耐水迹,不易褪色,晚间也是光彩夺目。” 言子邑从嬷嬷的眼神里面读出某种暗示。 但她的理解力有限,防的是什么水,晚间光彩夺目? 这东西难不成还能一直顶头上?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堪了,脑袋微摇,那两串珠结便一个劲儿在那里晃荡。 嬷嬷笑着扶着她的冠:“行礼的时候,王妃可得缓着些。” 刚想回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叠动,接着是非常有节奏的拍掌声。 赵嬷嬷眼睛一亮:“王妃,到外头闻闻这大乐之声。” 言子邑脑袋里又响起伴着唢呐的吹吹打打。 她有一回在老家参加朋友的婚礼,同“乐队”挤在一辆大巴上—— 隔着一条过道,唢呐吹了一路,鼓膜差点都要吹破了。 但嬷嬷盛情邀请,她只好同她们一道站起来。 几步间,隔着墙隐隐有鼓声传了进来。 和着拍板的节奏,一声比一声近。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丫头们都抬着步子往外走。 外头街道今日撵了闲杂人。 内外两重静,鼓声便沉而透,像是从头顶的这方天空锤打而下,落在院子里。 言子邑扶着冠,跟着走出去。 琵琶扫弦的音跟着映入耳朵。 分辨不出究竟是几张琵琶。 但十指抡过琴弦的画面就像浮在眼前。 弦音在靠近墙边之时,猛然一转,变得非常轻快,带着节奏和鼓声配合起来。 这一松一紧之间,拂得人心震荡—— 曲尾一声笛子脆响,就像真的听到了凤鸣龙引。 她仿佛置身于国家宝藏。 她僵着脑袋慢慢转回来,带着瞬间原地打脸的表情看着青莲: “要不人别来了,再来两遍。” “小姐,你……你怎么眼睛红了?” 言子邑不好说其实是打了一管子鸡血,院墙能隔住视线,隔不断他人认真的态度,她这个婚礼的主角也应该更在状态才是——但这碗“鸡汤”只能自己干,说出来青莲是肯定不能共鸣的。 正在想着,外头来了一个嬷嬷,样子很紧张,说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前头执事官在催,小姐得先到祠堂受醮戒,听老爷夫人的教训,说罢就过来搀着她往祠堂去,路过廊下的时候,从那漏窗里头看见二哥低着头,对面一人神情严肃,提高了声音: “他二爷,您好歹也是王爷的二舅,也是礼仪上的人,这如今诸事错杂,念在同僚的份上,也应该体谅,你们呢,你们倒好,令尊言侯居然连醮戒之语都未备好,令尊未备好,您言二爷也应该替他备好,现如今……” ——这是来自于同僚的控诉。 这个古今婚仪肯定有共通之处,安排得再好,总有变化,细节上不能苛求完美。 见二兄一反常态,一张脸难得皱成一团,立在那里,很虔诚地“听训”,言子邑暗笑,她还没听训呢,她哥就先听上了。 祠堂里头设供案,置香烛,言侯同言侯夫人上座。 余光一过,就看到言母眼中含泪。 言子邑心想,不要煽情——此时煽情,招架不住。目光闪烁间同言侯一碰,虽然他们不是父女,但言侯像是读懂了她的眼神一般,非常有默契地开口道: “我说我们言府本是边陲小民,没什么礼仪,也无甚好训诫的。” 言侯讲到这里,从胸口掏出一张纸,缓缓展开,“于是执事官给我写了一张纸,我便照着念吧……望汝克遵夫母之箴,克遵……”言侯爷的酒态和半带不正经的样子起到了作用,大家都笑了,言侯夫人也笑了,她今日盛装,带泪一笑华光灿烂。 见言母眼中饱含不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言子邑内心也不是毫无波澜,只低垂着头,做出全副精力在听嬷嬷讲流程的姿态。嬷嬷一边把这一头的事儿教她,一边又讲了一会子到了王府,何处行礼、跪拜时要注意的事项,以及行礼完如何退息等等,待诸事讲毕,屋内短暂一默,言子邑想来一句:“我有预感,我会常回来的。”但觉得这个表达在言府诸人听来不是什么好事,最后便什么也没说,踏上了一辆金银焕彩的车,嬷嬷说这是比照亲王妃的“凤轿”,心情复杂随着缓缓而行。 萧相是婚礼司仪在东,代天子念贺词,秦霈忠是大媒居西。 宫里来的是礼部的两个执事官,还有内廷的一位公公,紧接着内廷的公公托着一个金爪滚边的托盘来,走到了右边上首的萧相面前,将那托盘一举——萧相从里头捧出一封黄镶底的贺词。 萧相今日盛服高冠,念道:“孤之重臣靳王,实孤之功臣……以尔言氏,实孤忠臣丞归侯之女,相结为亲。今此吉日,望汝思尔父勋,敬慎内仪,相以正道用,永于家邦……” 萧相念完贺词,就把手里的天子手书奉给靳王,靳王接后再奉于执事官。 言子邑觉得这个身体实在是缺乏锻炼,此时觉得头重脚轻。 自己是个新娘子,又不能四处乱瞟,垂着眼只觉边上这个走过去,那个又走过来,脑子里拼命回忆刚才嬷嬷给她说的两遍流程,到这个点上只有一个思路——不要出差错。 听到耳边响起——“拜天地”的时候。 知道自己的流程来了。 身上的霞帔类似于一条的长围巾,是红色和金线织成,上面绣有凤凰的纹样,穿戴时绕过脖子,披挂在胸前,拜的时候要用手摁一下,好不容易拜完了,旁边的嬷嬷把她搀扶起来的时候,她头一次觉得人是真的需要他人搀扶的,听到“夫妻对拜”,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里对面的人动了,便也跟着他伏下去。 拜完天地,四周立时响起几声欢呼,气氛一下子便有不同。 秦霈忠长舒一口气。 他不知怎么的,瞧着这位王妃,似乎有一些紧张。 看着宫里的嬷嬷搀着王妃到了后头,他才觉得这事儿是落定了。 王府这个厅算是大的,但喜宴的桌依旧摆到了东头靠墙边上,今日不但是靳王这个“新婿”风采照人,邢昭从北境归来,众人皆有幸邀他同谈一番,故而也未及落座,他今日着了喜色,远远瞧去,像半个新郎官一般。李通涯不善俗务,自己一人在席上,自斟自饮,斜眼看看众人,倒也乐得自在。秦霈忠这个大媒自然要招呼众人,尤其是萧相这一头,靳则聿特有嘱咐,他在这个宴上算是“职低而位高”,靳则聿敬了萧相一回,他又代敬了三回,三回都是自饮,奉承话一摞接一摞,哄得萧相同他侄儿面上欣悦:“言侯府上是我们萧家请进京来的,现如今结了这场姻缘,可谓是‘皆大欢喜’。” “怎么不是啊。”秦霈忠忙接道:“若是没有您和您侄儿,我们王爷这婚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助人姻缘这事儿,是积德的大好事,您这是积了一桩大功德。” 萧相哈哈大笑,正这么说着,靠西边的一桌突然“豁琅”一声。 众人一阵安静,秦霈忠乜眼一瞧,是靳王的弟弟,靳三爷的方向。 他目视邢昭,邢昭忙会意,走过来,落在萧相身边,同萧相叙了起来。 秦霈忠忙赶过去,见靳三爷趴在桌上,一个酒杯子从他手里顺了下来。 摔了个粉碎。 秦霈忠拍了拍他,“三爷,您醉了。” 靳三爷红着半脸瞧他:“呦,秦大人,秦大人今日好风光啊,难得看得起我来!” 秦霈忠脸色一变,怕他闹起来,忙招呼秦管事过来一道搀扶,正手忙脚乱时—— 这席面上的人都偏头往一个方向看去。 他们顺着众人的目光寻去。 胡卿言正站在厅前。 他今日竟然着了一身绯色常服,上头金线绣了一只猛狮,立在堂前。大厅前头两排粗壮的红烛熊熊地燃着,胡卿言走到厅前便伫步不走了,一只手里端着一个深漆的檀木方盒,眼神灼灼,仿佛戏台子上的一个亮相。 席上的众人被他弄得有些兀然,谁也没想到他今日居然会来。互相望望,于是从门厅到里头,渐渐地都安静下来。 他笑盈盈地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和邢昭对视了一眼。 他走到正在招呼同僚的靳则聿面前:“卑职屁股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正赶上王爷大婚,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本想是新婚,送的礼应该给王爷添置点新家当,但这也是好东西,且特别难得,卑职便唐突了没让他们登记造册,自己拿来给王爷。” “多谢。”靳则聿颔首称谢。 低头看着小木盒,正要示意一旁陪侍收下。 胡卿言却摆了摆手。 胡卿言向前两步,凑近靠在靳则聿耳边,外头看着是一副很熟稔,有什么悄言要说的样子。 胡卿言道: “前些日子在仪德殿前碰到王妃,王妃说她有些前事记不得了,属下代王妃问了病症,寻得了张好方子,给王爷送来,以作敬贺之礼。”【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交杯 他看见靳则聿把那木盒子接了过去,原本向前倾的身体收了回来,抖动着肩膀自顾笑起来: “说真的,王爷,一般人我这么贴上去总要往后躲一些,您这么一动不动的还是头一个。” 靳则聿把那木盒递给身边的人道:“收好。” 胡卿言抬手按着那盒盖:“您真不要先瞧瞧这方子?” 靳则聿望着他,难得掠起一丝笑, “我又不是大夫,我瞧它作什么。” 胡卿言面色一变,是那种浪打空城的愕然,但他摸了摸鼻子,借着低头掩饰了过去。 再抬头嘴角又渐渐漾起笑来,缓缓道,“卑职现在益发觉得王爷或许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烛火烁射,靳则聿目视着他,胡卿言带笑凝着。 这时,一人护着一只酒杯,将身子抵在了靳则聿的面前。 笑道:“胡大人,来,来,既然来了,还请上坐。” 胡卿言看清来人是邢昭,把着他的臂笑道:“不,不坐了,邢将军,你看我一来,气味总觉得有些不太对。” 说罢看着他,此二人侧立相对,刀刻斧凿般的颜貌,在这火暖熊炬的跳动之下,显得更为明晰,烛火之光像是晕开了一层光圈,笼在二人身上。 有服侍的丫头发出了一声怪叫,忙被人带了下去。 胡卿言侧头望了一下,“荀衡不在,在的话我们‘平章三俊’就齐了,不过他是个文官,我总觉得我们两个本应该更投契些。”胡卿言笑笑:“你说这个称呼自己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怪呢?平日里听听还挺得意的不是?” “胡大人俊逸绝伦,是昭高攀了。” “唉!”胡卿言低头把邢昭手里的酒杯置在自己手里,端看了一番,“不过有些麻烦邢将军能替你们王爷挡,”胡卿言说着,抬眼看了邢昭,一瞬间肖似一双狼目,“但今日的酒,你可不能替你们王爷喝,王爷您说是不?”说完转头看向靳则聿。 “胡卿言,你酒还没喝,就先醉了!”萧相此时插言了。 胡卿言咯咯一笑,眯着眼睛像是在四周寻了一遍,而后弯腰抬起手招呼:“呦,今日这厅内人有些多,我没留意,对不住啊,萧相。” 靳则聿招呼身边陪侍另端了一杯酒来。 刚要递过来,胡卿言却做出一副很惶恐的样子,压低了杯沿,“多谢,王爷。” 两人一饮而尽。 胡卿言说了两个“好”字,就把杯子递还给了邢昭。 胡卿言饮完眉头一皱,像是在回味,又像是被酒辣到了嗓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左侧,“我现在真的不能多喝,一喝旧日伤口就隐隐作痛。” “听闻邢将军前些日子归城的时候,在城门口哭得不能自制,今日瞧瞧风采依旧,这我就放心了,”说罢把自己的手抚在了邢昭的胸口上:“北郊的校台眼看就要建成,陛下有意让我们武将比射,到时候,恭候将军。”说完按在相同的位置拍了两下,同众人拱拱手,便走了出去。 言子邑本以为是在屋里等,好歹前面在吃席呢,自己也好给胃里先垫一垫,没想到赵嬷嬷说,“王爷位同亲王,入寝门要王爷先入阶,妇人从升入室。”她理解了一下,是要靳则聿先入室,她才能进去,为了方便他人工作,她也只好等。这个期间,王府前头来人致意,一会儿说是靳王的弟弟喝多了,一会儿又说胡卿言胡大人来了,总之是耽搁了,听到“胡卿言”三字,一刹那的反应是不该出现在今日这个场合,但一转念想,他算是靳则聿的下属,这婚礼如果下帖子请了,倒也没什么该来不该来,再说他也不按常理出牌—— 脑回路到了这里,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常人如果只见了一面的话,回头想来,都记不清长什么样子,胡卿言的面目到现在依旧清晰,言子邑总结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他个人风格浓烈,“辨识度”比较高的原因。 正想要稍微活动活动筋骨,就见前头挑出的一盏盏灯笼,熌熌灼灼,光影间跑出一个人,喘道:王爷过来了。 赵嬷嬷忙拉起她,众人站定,只听见边上有人拉长了调子喊。 ——“王爷升阶”—— 接着又喊: ——“王妃入室”—— 赵嬷嬷扶着她跨入了屋内。 接着搀着她,往屋子里西北方向领,来了一个丫头,她不认得,但长得非常漂亮,从盆里拧了一条薄巾,又把盆端在她面前,嬷嬷同她事先说过,她把手洗了,用那条巾子擦了手,又递给了这个丫头,眼睛瞥向房间的东南,青莲正在给靳则聿递“擦手巾”呢,就这么一瞥之间,她都能感受到青莲的僵硬和紧张。 一张桌案上头有酒有菜,靳则聿坐东南面,嬷嬷扶着她在西南面,形成一个即远即近的折角。 刚坐定,后头的声音又拉了起来: ——“举案食、进酒、进馔”—— 这时靳则聿回身道:“多谢公公,嬷嬷,时辰也不早了,便不劳动二位。这一日辛苦,回头本王另有重谢。” 这是后续工作不想再走流程的一种明确指示。 靳则聿说话的语气极为客气,但是态度相当强硬。 这个公公和嬷嬷一看就是明白人,忙赔笑着说了两句吉利话就告退出去,屋子里头其余的丫头和仆妇也都退了下去,只剩青莲还站在那里。 言子邑头顶全金属macbookpro一天实在是顶不动了,朝着青莲招招手想让她帮忙先摘下来,招了两下,发现青莲眼皮子朝下,一双手不住地颤抖,手上端个空托却似千斤顶的重压在上,只好轻轻唤了一声:“青莲!” 青莲愣了一下,机械式地走过来。最底下两根簪子一去,她的头就像飘起来一样,冠底离了发髻,她摸了摸额头,额间仿佛多一道沟槽,应该是压了一道挺深的印子。青莲紧张得手脚不协调,言子邑帮忙把冠、珠结,以及固定发簪都放好,嘱咐一声:“收好,问问是不是要还回去。” 言子邑觉得自己今天坐在那里还比较松弛。 靳则聿一手酒壶,一手酒杯,样子也挺松弛。 就是他不太适合大红这个颜色。 靳则聿仰头喝了一口酒。 然后不说话。 气氛有点凝重。 言子邑突然想到自己看过的小说,男主为了表示对于故去妻子的怀念,通常在这个时候会独自斟酒,然后枯坐到天色微明,她想要不要自己给他烘托点氛围感,现在就从这个座上站起来,让他一个人坐,自己先去睡。 没想到这时遇到他的目光。 “嗯?” 兴许是自己的目光充满着疑问,靳则聿简短发问。 言子邑有些懵,但接着他的目光自己的那种紧张又浮了上来,也未深想,就开口:“我在想王爷您不太适合穿红。” 靳则聿看了她一眼,“此刻还未到脱的时候。” ——这,这么奔放的吗? 言子邑忙解释道: “这,王爷,我的意思是您更适合朝服,官服,比方说我之前见您穿的那两身,穿着更……更……气派……” 靳则聿举着白色印蓝花的小瓷杯,“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再换上给你瞧。” 言子邑手指点着面前的杯子一颤,“不是,我的意思是……” 错手间看见青莲一张脸憋得通红,已经是一副要原地阵亡的表情,这对话可能有点不堪了。 青莲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的,胸口发闷,这如同偶尔小姐不舒服,守夜快要天亮时候的感觉,像一只手从后背握住她的心口,气都喘不过来。 意思了半天也没意思出什么来,言子邑只好默然,但干坐在那里更容易,靳则聿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执着酒壶给她面前的酒杯注酒,他的手很稳,酒满得正好,也没有溢洒出来,言子邑把杯子凑到嘴边,发现靳则聿给他自己倒酒的手停顿了,表情凝滞,看着她似乎在想什么。 她把凑到唇边的杯子移开,忽然寻思刚刚那位宫里来的公公,口中喊的这个“进酒”应该是怎么个进法,自己这么喝下去是不是不太对劲儿,难道是要喝个交杯酒之类的? 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子眨动了几下。 一杯子酒就这么顺进了喉咙里。 这酒…… 味道还很不错,香,且不呛。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的高墙那头传来一阵乱嘈嘈的哄闹之声,夹杂着一些提着声调的谩骂。 靳则聿转头对着外面道:“何事?” 管事立在外头,面无表情:“是靳三爷在隔壁院里闹起来。” “我把这头该办的事办了,再去瞧瞧他。” 靳则聿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盯在她面上,手执着酒壶,再给她满上。 垂着眼,看着他的手在眼皮底下,宽韧有力,言子邑觉得自己的面皮有些借着酒劲放肆了,不受控制的发烫。 他收回手,手中的杯在桌案上轻击了一下。 言子邑有些晕晕乎乎,见他亲自给自己倒酒,一种懵惘之感升起,心一横,就挨了过去,擎起酒杯绕过他的酒杯。 靳则聿有一瞬间的怔愣,接着很自然地绕过她的小臂。 虽是交杯,两人哪哪都没有碰到,她斜侧过头,酒从喉咙里过的时候,自己又坐了回去。 胸口像塞满了棉球,眼前像有一团雾尘,渐驰渐近。 隔壁院里头嘈杂的声音又响起来,伴着妇人的尖叫和吵闹。 言子邑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开口道: “这个,王爷要不先过去瞧瞧,这头的事儿起码还要个把时辰。” ——哎呦,疯了,在说什么呢—— “倒也不用那么许久。”靳则聿坐直了身体道。 言子邑一拍脑袋,自言自语:“哎呦,错了,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换算错了。” 对着他笑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这倒也用不着。” 言子邑拍脑袋的手不动了,酒劲时隐时烈,“好了,severalminutes,我明白了。”她对着靳则聿抬了抬眉毛。 她舒了一口气,真是太小看她了,她在警官学院呆了四年,短发,全班四个女生,跑派出所除了窗口两辅警妹子,都是男人,什么样的词招架不住。 “我的意思是,”言子邑换上一副“真挚”的笑容:“王爷,我们要不能在弹指之间把该办的都办了,您不如去看一眼。” 靳则聿的脸色微微一变。 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那就遵夫人的旨,我先去瞧瞧。” 扶着桌案站了起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跨过门槛,扶着门柱。 言子邑站到了院子中间,今日无风,但是两耳似乎觉得有风投进来,还能听到嗡嗡声。 “小姐,您都说的是些什么嘛!” 言子邑转过头去,璀璨一笑: “啊,说的是——虎狼之词。” “小姐,您说我们会不会把王爷给得罪了。” “这里头的管家人精一样,会为了他弟什么事洞房之夜奔来,当然了,除非他弟死了。” “小姐,慎言!” “我……就打个比方……绝对不是咒他……再说我咒他干什么呢,无冤无仇的,照着混蛋二哥传说的情形,他活着比死了对言子邑更有利。” “对了,小姐,二爷,不是说……王爷对弟妇……” “他这么个地位,又不是李自成,杀官杀妻起义的,再漂亮的弟妇又能怎么样呢?总之我是不信的。” 说到这里,言子邑突然想起来,她并不知道靳则聿是怎么发家的。 青莲还想再言语,言子邑红着脸打断她: “行了,出来的时候怎么答应我的。” “哦。” “乖,赏你杯酒喝。”【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读书 酒、酒杯、自己的手腕和大红的衣袖。 言子邑猛然睁开眼睛。 四周一望,六根柱子,顶上四面都是镂雕,和自己平时的床不太一样,床围子都是吉祥的纹样。 她用掌根揉了揉眼睛,觉得喉咙上有个什么东西卡在那里,重重的,掌根移下来,发现脖子上架着的是一只手臂。 她咽了下口水。 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和腰带,都非常完整。 想到昨日晚间给自己倒酒的那只手。 觉得不太对,这手臂虽然重,但是她能圈握。 转头一看,是青莲的一张小脸。 她松了一口气。 青莲半趴在那里,身体一半在床围子外头,一半在床面里头,才想起,她昨天“逼酒”来着。昨天到最后,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自己像一个锥子,只想把头锥到看似柔软的地方,青莲扶着她从这款罗汉床摔到那款方榻上,最后来到床榻前,倒头一沉,就没有知觉了……迎着记忆而来的又是自己仰头喝下的那杯酒,酒杯、自己的手腕和大红的衣袖,还有仰头时余光感到的—— 靳则聿微微的错愕。 现在想来,他酒杯轻叩在桌面上的那一下—— 应该是一种敬酒的礼仪,她可能只要双手端着酒杯回敬一下就行。 揪着铺床的丝绵,捏出两团花来,额上窘出一层汗。 双臂一撑,人便直了起来。 青莲的手跟着一动,迷迷糊糊地抬头: “小姐,小姐您醒了,您怎么头上都是汗……” 说着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替她倒上一杯水,再从盆里给她递了条巾子擦汗,言子邑接着她递过来的巾子,慢慢下床,从屋里头走出去,内室是暗的,外间依旧燃了烛灯,院子里有鸟鸣声,伴着一些仆从扫洒的声响。推开门,熟识的不熟识的都缩着身子朝她行礼,门外一目了然,王府虽说是新鲜景色,但也差不太多,一个丫头背对着她坐在石阶上,一回身,忙给她行礼: “王妃,奴婢常乐,见过王妃。” “我昨夜见过你。” 常乐笑着点头:“那院里刚刚来人说了拜见的时辰,奴婢瞧着尚未太紧,想着王妃昨一日辛苦,故而侯在此处,也未让人叨扰王妃。” 这婢女说话非常利落,信息明确,且是半屈着膝盖说完的,顿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王妃”的意思,青莲抱着一个妆匣快步上来,常乐接过,一道帮着梳妆,一会儿便给她弄了一个端庄大气的发髻,人显得人精神了许多,可见业务素质过硬,全程没多说一句话,活泼气息和谨慎在她身上微妙地结合——突然靳则聿的面影浮起,想到要不是机缘巧合,估计自己要竞聘他的“奴婢”岗位,第一轮就得刷下来,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怎么地,手指点着额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青莲问道:“小姐,你笑什么呀。” 言子邑摇摇头,正巧这时外头院里来人传话,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便带着青莲和常乐两人,往那院“拜见”。 …… 木龛、鼎炉、燃着的檀香 光线不足的屋内,最里头端坐着她的婆母,眉头隐着一粒痣,两侧老的少的都把手叠在肚前,面色凝重,都是一晚上没睡样子,她有一种将要踏入宅斗的危机感,接下来或许要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她冷嘲热讽、诸般挑剔,心中有些忐忑。 ——但是人的感觉往往是错的—— 拜见毕,婆母又问了一下洛城的风土人情,父亲在家中如何消闲之类,以及平日里读些什么书,言子邑认真回答了一二。 ——然后,就站在中间被众人包围了—— 没想到,这个“拜见”成了一个批斗大会,批斗的对象不是她,而是她弟媳妇。 老的少的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 总之一句话,昨夜闹事的是靳三爷,但最终都怪到三爷媳妇头上。 ——“你说我这个大嫂,也就是你婆母,人善,不然怎么受到了媳妇这个样子!” 言子邑忙点点头:“是的,婆母一看就是善人。” 她婆母一边上座,一边抑制着泪水,一双眼睛翻着看着房梁。 ——“你瞧今日,哪个不是被她折腾了一晚上,就说王妃你吧,常乐说你寅时末就起身在等了。” 言子邑:“大家都辛苦。” ——“她日上三竿来了一句,身子不爽不过来了,我们这些长辈这把年纪,不都在这儿等么!” 言子邑:“您坐,您坐,不要急,慢慢讲。” ——“不是我多嘴,外头都把她传成什么样了,不说靳三爷,就是王爷的名声,都要被她牵累了。” “您说,您虑得是,这个名声的问题是应该重视。” 言子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派出所基层工作,被“群众”包围着调解问题,这才是她的土壤,简直是龙入海,虎归山,如鱼得水,瞬间觉得她太不自知了,她这种能力就应该参与在一线宅斗上。 从各处拼凑而来的信息,她了解到靳则聿生母早逝,现如今这个婆母同他的生母有一定的亲戚关系,他这个传说中三弟叫靳则洲,是这个婆母唯一的亲儿子,简单来说就是关系比较复杂。 她婆母留了饭,又有话想同她单独说,便提出要送她到两院相隔的角门。 听闻昨夜靳三爷激情自残,她婆母情绪难以稳定,刚想启口,眼皮子就直翻,她做群众工作的时候,常碰到这个岁数的阿姨淌眼抹泪,暂时不能言事,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只有一样东西——一包纸巾。言子邑见婆母手里的一块帕子擦了又擦,于是抽出自己怀里的一条帕子递给她,老人家说了声谢,一路相携着不说话,她走到沿墙的廊下,终于哽咽道,“昨天晚上,洲儿手里握了一个碎瓷瓶,一手的血。”她一边说,一边比着,“洲儿媳妇居然还在那里笑,我都不知道她是何等的心肝肠肺,夫君如此,居然能笑得出来!”说着情绪澎湃,哭了起来,“后头你夫君……则聿来了,让人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了,又让院里看笑话的都归置,总算没酿出什么事儿来。他昨日大婚,我这头压不住,搅了你们,今日我如何再以婆母的身份上坐?” 说完试了泪,“你话有些少啊?” 言子邑手指挠了挠脸颊,解释道:“我们言家几辈都是武将,儿媳怕搭错话,反倒被人笑话。” “洲儿媳妇仗着念过些书,嘴里有几句言语,谁都不放在眼里,我原本……指望着你过来,你是她长嫂,也好时时训诫。” 一听到‘训诫’,言子邑忙摇摇头,这弟媳妇听着是个“辩手”级别的狠角色:“婆母,训诫这个真是有些难为我了,我们言家在洛城,用儿媳爹的话来说,这个打过来,那个打过去,无暇读书,您适才问我平日里读些什么书,我没法答您,因着家里除了父亲喜些诗文,只有二哥读了些书。” 婆母一阵思索,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着上了年纪人的那种粗糙和暖厚,言子邑比她高了好些,婆母抬头认真道: “那就多读些书吧。” 言子邑一愣。 她听到这句话大概率是用来阴阳怪气,但眼前的婆母显然是真诚的。 她老人家眼里此时露出的期盼—— 简直比她爹妈希望她努力考上大学还要殷切。 正不知如何答应,前头碰上一双目光,婆母的步子驻下了,言子邑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原是秦管事亲自候在角门边上,言子邑总算看清了他——宽肩、窄腰、沿着面颊是两道长窄胡须。 婆母说了一句不耽搁她理事,便回身告辞,可见这院与院之间隔着的可不是一扇角门这么简单。 管事见到她虽行礼,但面上是一派疏离。 “劳驾王妃。” 这确实是有事在寻她。 “您说。” “不敢,王爷不喜跟前人多,府上带来的人同原本院内的人如何调派,还请王妃示下。” 言子邑“哦”了一声,这倒也不像是找别扭。 说完看向青莲,“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青莲皱着眉头仰天,掰着指头,“十一人。” 言子邑低头,“不对,混……二哥说了,他写的贴文,带的人和东西都是要双数的,连你一道。” “哦,对了,连我十二人。” 管事从怀里抽出一折小本,“言府里头一早送来的贴文,上书十二人年齿来历,老奴不知可有变数,故不敢造次。” “哦,”言子邑点了一下头:“我院里的人都是青莲管着的,听常乐的意思这个院之前是她调派的,管事同她们二人商量一下,只要合情合理就好。” “是。” 看着秦管事折身,言子邑突然想到什么, ——“秦管事,劳驾!” “书房在哪儿?” 秦管事一愣,领着她穿廊下阶,到了一处院外。 书房是一座带院的阁楼,院外,阁楼底下,间隔五米都有士兵把手,手里拄着一杆长枪,而且目不斜视, 言子邑皱着眉头,秦管事像是给这个画面下注脚:“回王妃的话,王爷平日里消闲静摄,也都在此,除王爷外,其余人等皆不能入。” 这是该地图未解锁的表示,言子邑笑道:“想必适才您也听见了,婆母要我‘多读些书’,故而我要遵婆母的意思,寻几本书看看,管事要不您帮我找找?” 秦管事生冷的脸上显出一丝歉意,带着些为难道: “这,王爷此时正在大都督府,他平日里待客的书房也有书,因为有客……” 说到这里他没说下去。 言子邑望望天,看着半带玩笑道:“因为客也能去,没什么机要文书,所以本王妃也能进去看看是不是?” “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听您的,劳烦秦管事带路。” 兴许是适才太过“防备”,秦管事自觉有些逾越,引她到待客的书房,道了“王妃自便”就领了两个丫头去定如何分派。 这个书房特别的高大,靠西面是一张长桌,上面两个铜的应该是镇纸之类的,上头蹲了一只铜老虎,雕工非常精湛,边上是一个小铜壶,其余就是个笔筒之类的,靠西面是一个搁物架,最上层摆的是卷轴,底下都是折本,排得很整齐,右边是一扇长窗,壁间挂了一张古琴,言子邑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是装饰还是什么,想象了一下靳则聿弹琴,觉得还是不要想象,又想了想他大哥吹埙的样子,觉得可能还行,兴许这地儿的男人都有音乐细胞。边上隔断是一张插屏,就在离长桌一臂之遥的地方,从插屏后头绕过去,才发现长窗是连着的,迎光三排书架,后头是一个极小的窄院,种的是竹子,和光一起透进来,正好耀到底下摆着的一张竹椅上,这张竹椅透着一种清雅的竹香,勾着外头的竹影,一晃一晃,一下子看得人都静了下来。 言子邑仰头看着书架,除了字画卷轴,还有最上头《周易》和《诗》这些,其余都没见过,不认识,抽了一本《孟子》,才发现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没有标点符号,第二个是这个阅读顺序是从上到下而不是从右往左的,才翻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头顶百会穴就开始发胀,思路也开始混乱,然后给自己找补,此时此刻应该针对性学习,而不应该盲目学习,就这么摸着便摸到竹椅的扶手,这张竹椅的扶手比别的要高大阔敞,她滋溜一下就躺了进去,凉凉的,拇指掐着书页,举在脸上。 迎着高窗打进来的一束夕阳落在眼上,眼睛有些酸涩,她把书举高些。 一页…… 两页…… ——“王爷,这次的事情应该趁热打铁,既然邢昭借着这次机会提出增三千虎贲将士,又是当着陛下的面提出来,卑职觉得不如同陛下说,虎贲营将士一时半会培养不起来,先增八千递补营!”—— ——“哎!哎!哎!胡说什么呢,增了三千陛下都犹豫了好久,一下子增八千,陛下还不把我们都吃咯。”—— ——“王爷,我的意思是,这个八千可以这样增设,补营三千,侯补营五千人,第一、这五千人不设在京内,可以驻扎在京外,就说作为递补之用,第二、只要侯补营能够设起来,递补再增递补,这批人就能流动起来,且完完全全就是我们手上的人,即便五万禁军他胡卿言手里有两万,我们悄默声的就又增了五千,而且这五千还不在陛下眼皮子底下。”—— 追叠而来的交谈声像两匹快马,把她的意识迅速地拉动起来,灌入耳的两个声音,一个语速极快、听起来敏捷、干练、思维清晰,另一个声音极为熟悉,言子邑朦胧间睁开眼睛,一本书合在脸上,鼻尖掐在书缝中间透气。仰头,烛光映在透进来的竹叶上,长窗外是被夜色浸润的靛蓝。 ——“唉,唉,唉,你说什么呢?还没到这一步!”—— ——“秦司卫,要是校事处最近没什么要紧事,麻烦您得空多读些书,尤其是读史,对了,《春秋》也行。可以学学邢昭,他出门在外行军打仗皆是手不释卷。”—— ……又是一个需要读书的…… ——“我是说王爷刚刚大婚,你就在这里步步紧逼……”—— ——“不是我们步步紧逼,昨日大婚你没发现么?胡卿言现在是追着王爷不放。”—— 咚!她猛地听见指节敲击桌子的声音:“再耽搁下去一切都晚了!” 桌子敲得她从竹椅上一震! “什么人?!” 哎呦! 言子邑赶忙翻起身来,从屏风后头走出去,外头天刚擦黑,这里头亮了几盏烛炬,堪堪将大家照了个明白。 靳则聿手持一本折子立在那张长桌边上,说话的两个人,像瞬间定格了一样,秦霈忠抬起的一只手指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的手握成拳,还维持着敲桌角的姿态。她遇到了一双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里,整个人瘦骨如柴,官袍在他身上显得很宽大,那双眼睛盯着她,秃鹰一般敏锐,就如同她是一个活靶子,被人用狠劲瞄准了。 秦管事从外头快步而来,面带焦慌,看了看言子邑,又对着靳则聿行礼:“王爷!” 靳则聿抬手示意,秦管事未再说下去。 秦霈忠对着她行礼,“属下见过王妃。” 又看了身边人两眼,攘了一攘,皱着眉头道:“快!” 那人甩了袖子,先看了一眼靳则聿,似乎在观察什么,然后以掌击额,掌心覆在额头上,左右一顾,又垂着头点了两下,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最后极不情愿地行礼:“卑职见过王妃。” 言子邑看着靳则聿。 开口道:“王……” 靳则聿把手上拿着一本折子缓缓放在桌上,站在桌边抬起一只手,虚空一按,朗声带笑道:“是本王的不是了,倒是忘了你陪本王翻了两页书便有些倦了,在这里谈起公事来。”说罢五指朝下笼了笼,对着案桌前两人道:“这是王妃言氏。”又朝她道:“秦司卫你是熟识的,这位是城门指挥营的李指挥,虽说他们是我的属下,却长我许多,这些年承教于他们,获益良多,子邑你来见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定力 她仿佛突然开窍,及时跟进了一个标准的礼,“王爷视二位如师如长,妾身理当如此。” 靳则聿的处变老道,如一座棉山,一下子就把她的政治水平托了起来。 连刚看过的书都能活学活用。 秦霈忠在人情上十分老练,他摇手笑道:“王爷、王妃,你们这是折煞我了,我不犯错就行了。” 他侧目看了一眼立在身边脸上像沁了火油的李通涯,嘴角微翘,显得有些兴奋:“王爷,属下瞧着,您这还是不适应,您瞧您府里总没个人,”秦霈忠说到这里,笑容可掬,是同自家人说话的态度:“我们校事处也是一半没有家室,比方我,要突然屋子里多了个人出来,我也不适应,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暧昧的语气,“习惯了就好。” 言子邑看着靳则聿,见秦霈忠说了这句话,他的神情倒是淡了下来。 也未接言,只是垂着眼一只手指抚摸着桌案上镇纸的虎头。 言子邑心想秦霈忠胆子也太肥了,竟然敢开大领导这种玩笑。 回头一想,自己昨日和靳则聿的浮言x语,也不遑多让。 靳则聿就像读到她想什么一样,抬眼看了她一下。 被他“没有表情的一看”,心口一软,像是忽然没有跳的力量。 秦霈忠收起了嬉皮笑脸。 他刚才瞄了一眼李通涯,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校事处和城门令不同,校事处只是怀疑特定对象,而一个好的城门令却怀疑所有人。上次他便疑心这个新王妃,有他日变成“卧榻蛇蝎”之语,想来是怕他刚才一番“纵论时变”的言语被王妃听了去,秦霈忠隐隐觉得,言子邑出现在这里可能是个偶然,只是王爷敏于察变,不着痕迹地给揽了过去,论“体察上官”的机会,他秦霈忠自是不会放过,岂料他要表现得心太急了,不曾熟虑,这般的玩笑是决计不能摆上台面,王爷是不会同下僚谈这些事的,哪怕是一二句。 正悔得肠子都青了。 见身边的李通涯双手慢慢拱起。 “不敢,王妃言重了。” 李通涯对着言子邑行礼,面上泛起的青色消了下去,虽然依然有怨,但是怨而不怒的样子。 又转而对靳则聿一揖,“属……属下适才唐突了,还望王爷见谅。” 靳则聿伸手一压,收起了刚才的锋锐。 他的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 “啊,你的话我刚才都听进去了。”靳则聿抬左手笼了笼右侧的衣袖,略垂眉绕到仍在拱手的二人面前站定,他比二人都要高大许多,把着李通涯的手,耷下眼,“这事我们怎么看先放在一边,还要听听邢昭的意思,毕竟他是禁军统领,他也不是个‘唯命是从’的性子。你们说呢?” 这是不表态的表态。 秦霈忠拱了拱他:“我说李指挥,你应该回头先找邢昭,先把你那一二三四五一气讲明,然后再让邢昭这个正主斟酌斟酌,让他自己缀合出个定案来,再来同王爷说,你这么当紧当忙的干什么呢!” 李通涯面露愧色,难得顺着秦霈忠的话答道:“卑职所虑甚疏,这便去办,卑职告退。” 秦霈忠也拱起手。 告退折身的时候,秦霈忠朝着言子邑眨眨眼,又对着王爷的方向抡了一圈眼珠子。 言子邑皱眉,这是干啥? ——指望着她美言两句? ——大哥,姐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替你描补啥呀! 两人同秦管事错身而过,秦管事持着规矩,犹疑了一下,也掩进了微黑的夜色里,但像并没有完全退去。 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垂着眼,没有挪动。 二人默对。 里头静了,外头院子里的虫鸣之声就显得特别响,仿佛能听得到它们在草丛中的聚散之声。 言子邑知道这是大领导在考验她的定力呢。 但是——她没有定力。 而且理亏。 人一理亏,很多事就没有立场计较。 “适才,多谢王爷……” 她扼要讲了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一个过程。 虽然她说得有些琐碎,但靳则聿听着,并不插话。 她的眼睛一直没敢落在靳则聿身上,在屋子里有一处便照一处的烛火上打转。 讲到最后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日调研行程汇报—— 通篇全是流水账,毫无重点可言。 想瞧瞧大领导的反应,瞟了靳则聿一眼。 没想到自己不争气,就这么一眼,原本就没什么逻辑的思维停顿了。 这一顿,引得靳则聿抬眼,恰碰上她的“一瞟”: “那个,就是,就是要我多读书,然后……” 靳则聿靠了过来。 言子邑吓了一跳。 下意识抬手正好推在他腰间。 感觉虎口一松,见靳则聿的手上多了一本《孟子》,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手持“道具书”。 靳则聿垂头看了她手推的位置。 他目光一锐,言子邑觉得自己的指尖隔着衣服材料,搏动了两下。 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血管,还是别人身上的搏动。 忙缩回手。 靳则聿低头看着书页,“她们为难你?” 她面红筋跳, “没,没有。”言子邑怕引起误会,觉得自己是“控诉”来着,真诚地说:“真没有。” 社会上打滚多年,又有些自尊在身上,言子邑换了一副诚恳的表情: “没想到你们在这里谈事,李指挥语速太快了,我原本想出声打断,但是没来得及,他们说的都是字,但连起来一句也没听懂,哦,听是听懂了一句,李指挥让秦大人去读读书。” 听到这里靳则聿嘴角终于挂起了一丝笑容。 语调刚柔并济: “李指挥乃謇谔之臣,他性子有稳得住的时候,也有比较急的时候,但做事绝不因循敷衍,这便是他的好处了。刚才,……”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手上的书递还给她。 她本来想说这是您的,但靳则聿做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当然,她只好默默接过,靳则聿接着道: “论理他对你不敬,我应该出面,只是今日这个情形,我做上官的,也不是全无错处,故而不好发作,再说手底下的事也要靠他们去做,这样吧,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他开口第一句“什么臣”言子邑就没听懂,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力听,听到最后他这么大的咖要代别人给她道歉—— 忙摇手:“不用,不用,多谢王爷。” 看到靳则聿浮起一丝浅笑。 她立马明白过来。 ——他这个“不是全无错处”,不单单是自己在那里谦逊。 他的错是哪里来的呢? ——蠢了 想了想此刻应该“告蠢”,仿佛记得有“告蠢”的专用词汇,思索了一下,恍然记起—— “臣妾愚钝。” 靳则聿的眼神动了一下。 ——嘴瓢了,好像用错词了。 “妾身愚钝。” “对不住,王爷,我们言家出自洛城,洛城都没什么规矩,我这点规矩也是进了京才学的。” 她觉得洛城这个地方要是有灵性,此刻灵魂大概在痉挛。 靳则聿笑笑,“看明白适才秦霈忠何意了么?” “啊?”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原来靳则聿是捕捉到了秦霈忠在那里挤眉弄眼,“这,秦大人大约是觉得惹怒您了,想让我描补两句?” 靳则聿摇摇头。 “不是?” “哦,”靳则聿笑道:“我的意思是,适才并未动怒。” 默默喘了一口气——没怒都这样,怒了还不得要命。 言子邑手上摩挲着书面,起了想先为自己今后的生活铺铺路的念头,虽深知自己的政治技巧比较拙略,但还是硬着头皮说: “呃,王爷,我从前瞧过一本书,上头说一个真正的将才,是善于克制的,愤怒者往往是弱者。” 靳则聿深看她一眼,缓缓吐出三个字,“承教了。” “不敢,不敢。” “王妃涉猎倒是宽广,虽寥寥数面,总有‘惊人之语’。不知语出何处?” ——惊人之语,是指? “一本野书……不,一本野史。” “你是王妃,若我无端愤懑,你也可以从旁规劝。” 自己的小心思被人一览无遗,言子邑觉得这位仁兄太厉害了,还加了个“无端”,“有没有端”,还不是您说了算。 “还有,你是王妃,我的书房你自是可以进的。” “秦管事。” 他垂头喊了一声。 秦管事便从月透薄云,照得上沉下黑的院落里走了过来。 “传我的话下去,以后王妃出入这个院里任何一处,都不得拦阻。” “是……” 秦管事似乎有些犹疑。 半黑的夜色,从他缓缓抬起的双臂里,一点红从院外头浮进—— 到跟前,才看清是青莲持着一盏灯。 “小……” 青莲刚要开口,秦管事便说:“姑娘应先见礼。” 她看了一眼靳则聿,瞬间像一个大府里头受过规矩的丫头。 行礼道:“见过王爷,小姐……” 秦管事又说:“青莲姑娘该改口唤一声‘王妃’。” 青莲被吓住了,揪着一张脸,喊了一声:“王妃……禀告王妃,我们府上来的人都,都,安排好了,留在屋里的人六个,奴婢见您迟迟不归,才……” 言子邑虽然理亏在前,但自己不喜被人管束,看青莲一张小脸委屈的,想说话总被打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些忍耐不住,她折身走回门槛边,站到青莲身旁,只听靳则聿肃然道: “王妃手底下人,自有王妃指教约束。” 秦管事像是还要说话—— 靳则聿一摆手,便不言语。 言子邑觉得这哥们真的挺上路的,确实是个讲道理的好领导,也不知该怎么表达,想了想,就行了一礼,笑道:“王爷这般体恤,妾身也不能叫王爷为难,以后这里、王爷的书房,凡王爷有公事要赴的地方,妾身无事不会擅入,言府带来的人,妾身回去也会嘱咐,今日诸事,多谢王爷,我心领了。”她最后换了一“我”字,是很诚恳的,她猜测刚才的李指挥应该是一个技术官僚,对于保密性和专业性有一定的要求,她出了岔子,带累坏了靳王在下属面前的专业性和严谨性,确实不太合适,这是她有感而发。 隔着莹莹烛光,同靳则聿相视一眼。 他目光幽幽,倒同先前有些不大一样。 也未深究,道了一声“妾身告退”便领着青莲一道离开了。 青莲提着的这盏灯,上头是一个金属材质的荷叶边灯罩,滚轮结构,举起步子挂着的珠结会随着灯罩一道打转,言子邑起了童心,手指一路勾着那漾着的珠结,让那灯罩打旋,一面低头说着,“这样,传我的话下去,我们言府来的十二个人,凡涉及到王爷公事的地方——一概不能踏进去。谁要是犯了,白天犯,晚上回言府,晚上犯,明日一早回言府。” 青莲倒是没答,而是小心翼翼地问: “小姐,你怎么了?是和王爷闹别扭么?” 言子邑觉得奇怪,“没,我们挺好的。” “人常说,红袖添香在侧,您刚才在王爷面前那般说,岂不是断了这条路了么?” 青莲是一副“你怎么不会谈恋爱”的表情。 言子邑回想适才靳则聿的神情,好像有些眉目,她笑着拿手背搓了搓眉头。 又想了想,“算了吧,我手抖,那个添香的小勺子,我抖得人家桌上到处都是,还处理什么公事,走神都来不及,还是别添乱了吧。“ 青莲意有不平,道:“小姐,我也觉得他们像把我们当贼……” “既然别人防着你,你拼命证明你自己不是贼多累啊,还要讲证据摆事实,不如避嫌,自己给自己划红线,明白吗?” “对了,小姐,后日就要回门,这你和王爷还没有……没有……,常乐说王爷昨日是歇在书房里的,小姐今日还给王爷划了一条界限,夫人要是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呀?” “夫人还会问你这个?” “那日嬷嬷便嘱咐我了,要我细心体察着。” 言子邑拨了拨那灯罩,叮地发出一声脆响,她捏住了荷叶边,灯罩止了转,“我教你……就说,‘不知道,不太清楚,只听见小姐又哭又叫’,原话,就这么回。” 出乎言子邑的意料,回门那天竟也是由宫里安排,且安排得比头一天更为紧凑,早上回言府,过了午要到宫里头去拜见帝后,听闻是礼部新定下的效仿亲王礼,但又减免了好些,宫里来到王府的太监嬷嬷不多,说内官的主要职责是先将礼物送至妃家——也就是言府,然后王府里头再出仗导,她和王爷分两辆车,王爷在前先至言府,言侯需出府门迎接。 她原本想言侯这个性子,要他规规矩矩站在门口已是很难了,酒兴来了难免要不配合,正好从侧面印证了她那句:“洛城都没什么规矩。” 岂料她从压在队伍中后段的马车里掀开车帘,遥遥望见言侯穿戴庄重,站在府门前行礼,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侧身而立,让靳则聿先行入府,显得既合礼又合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介意 言子邑在马车里等了好一会,跟着的嬷嬷才让青莲来搀着。 进了院子发现人都已经到正厅里去了,还未走上台阶,那嬷嬷就急急来拉住,像是怕她一不留神就走进去,错了步骤,她缓了步子,嬷嬷陪着她走上阶,侧立在厅门口。 从里面望进去,平日里头厅里的一把圈椅换成两把,中间连了一张桌案,只是此时上头没人,靳则聿和言侯夫妇在厅里东西向立着。 靳则聿朝着言侯夫妇四拜,前头两拜言侯夫妇站着不动,后头答了两拜。然后靳则聿落在东座首,她大哥和二哥站在他面前四拜,她二哥是礼仪上的人,这个礼像是受过训练的一样,一气呵成,大哥天然有一种兀傲在身上,显得有些拘束,不比平时的潇洒倜然。走廊尽头四弟探出一个脑袋,骨朵着嘴指了指里面,像是没有机会进去意有不平,言子邑心想这进去行大拜礼这种机会还有人争啊,看了边上的嬷嬷一眼,一边朝他笑笑,手垂在腰间朝他招了招,拇指又向里头折了一下,意思是,快来进去拜! 嬷嬷咳嗽了一声。 言子邑赶忙收回笑脸。 里头拜得差不多了,嬷嬷才搀着她进去拜。 言侯夫妇中堂上座。 嬷嬷搀着她上前,也是四拜,拜完坐到靳则聿边上,嬷嬷拉了她,她却没有立即坐下,两个哥哥叙完常礼分坐在西面她才一道坐定。 二哥乘着仆婢上茶之际朝着她抬了抬眉毛。 她也抬了回去,顺便朝着大哥眨眨眼。 大哥凤眼微翘。 言子邑低头看着靳则聿身边桌案上的一个青色高脚杯,绿油油的,样子敦厚简朴且容量不小,里头一汪莹澈,飘出一股子浓香的酒味,这女婿上门还有端酒上桌的么?正在惊疑,看了一眼靳则聿,他侧目一视,显然也是发觉了,淡看她一眼,又转向言侯,是静听他老人家教诲的样子。 “想来岳丈见女婿,原是应说几句祝卿‘鹏程万里’的话,再多几句嘱咐言语。但君已荷重名在身,而你这个岳丈,要论功勋劳绩只怕是不能了,平生只一腔醉魂,未知一生当还能饮几两酒,能不能在身后得个‘酒名’,所以左思右想,说什么都不大应景,不如同你喝一杯,就当寻常百姓家的翁婿,以酒来知知心。“ 言侯说完,端了自己平时用的酒壶,喝了一口。 言子邑觉得言侯像是表达了什么。 但又什么都没表达。 靳则聿垂下眼,端过案上的酒,擎在手中: “这‘身后重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哈哈,”言侯朗笑,又喝了一口,叹道:“众人以为老夫饮酒是借‘酒浇胸次之磊隗’,其实老夫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靳则聿仰头饮尽杯中酒,道: “这便是众人皆醉,岳父大人独醒耳。” “好!套用一句‘俗话’,‘久闻大名’,今日方知‘众人’之言不虚,王爷果真器量深广,非池中之物。” 言侯像一个访谈节目的主持人,终于碰到一个够格与他“对谈”的嘉宾,有一种雀跃之感。 仿佛广漠寂静的生活里,闪出的一点萤火。 顷刻间变了一个人,眼睛也亮了,布到满脸的酡红显得老健。 谈兴即起,也不作他言,直道: “那王爷就不要怪言某人性子直了。我想问王爷三个问题,不知王爷肯答否?” “岳父大人之问,只要同朝廷无关,小婿自然无有不答。” 言侯倾斜了身子,低声对着言夫人嘱咐了一句,言夫人会意,目视嬷嬷,把下人们都带了出去。 “邢昭当年围困洛城,洛城是如何降的,又是如何进京的,进京以来言府是个什么情形,敢问王爷可都知道?” “略知一二。”靳则聿把手里端着的高脚瓷杯放在桌案上,“甚至二三。” 言侯答了一个“好”字,又问:“小女与胡卿言之前事,不但洛城传得沸沸扬扬,京城的犄角旮旯里也是流言纷纷,敢问王爷,你可介意?” “介意。” 言母坐不住了,先扶着圈椅缓缓站起来,一脸担忧地看着言子邑,目光中透着询问,是疑惑要不要避嫌的姿态,言子邑欲立未立,听到靳则聿这么明确的回答着实也有些意外,但觉得靳则聿都不避,她也没什么好避的,言侯却像是读出她所想,抬手朝她一压: “你坐下,就坐那,你夫君都不避,你避些个什么?” 这第三个问题迟了一会儿,空气有些凝滞。 言子邑喝了一口茶压压惊。 他们节奏太快,这个“介意”二字像一个硬着陆,落得她脑袋里嗡嗡的。 觉得不管原先言侯准备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按此刻情形,都应改成:既然介意,娶你个毛线之类的—— 言子邑正这么想着,只听言侯道: “我言府如何进京,进京以来是个什么情形,想必王爷也是明白的,我要王爷一句实话,以我言家这门婚事,对王爷百害而无一利,且又并非对小女过往毫不介意,那为何同意这桩婚事?” “情势所逼。” 言侯爷一愣,似乎没有料到靳则聿答的如此干脆。 “何种情势?” “家国天下,为臣者自是体恤朝廷之忧。” 靳则聿看了言侯一眼,渐引到了他开端所说的“朝廷”二字上,言侯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垂头笑笑:“既然说到了朝廷大事,言某便不宜再……”说着留意到靳则聿瞥了一眼堂外,顺着他的目光,便见四子一张脸斜悬在门框之外,不由皱起眉头,“王爷面前,怎可放肆!” 言子邑侧头,看见四弟手里捧了一张弓。 靳则聿似谈家常一般,笑着说:“岳父大人不必介意。” 说完转头对着言子邑问道:“这位是?” 言子邑连忙站起来,“这是我四弟。” “姐夫。”四弟走了上来,持着弓拜了一下,这一声“姐夫”像喊了几百年,比她熟得多了,“我听你们说“朝廷大事”呢,想来最近朝廷也没什么大事,就陛下要在北郊比射,姐夫,我大哥射术精绝,进了京都荒废了,您能使个法子让大哥也去比试比试,我便扮个侍从,一道去瞧瞧。” ——哎呦天哪,哪有人一上来就提要求的。 言子邑看见大哥面色一变,起身喝阻道:“四弟!” 一家人的目光都想刀了他一般,四弟呵呵一笑:“我当姐夫是自己人。” 言子邑赶忙目视二哥。 二哥会意笑道:“王爷可别理他,他总是这般惯了,仗着年纪小,嘴上没有把门的。” 靳则聿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二哥:“淮兄我之前在丽水桥远远见过,只是文臣武将分作两班,未曾同淮兄叙谈一番。” 她二哥站起身,拱了拱手:“是在下失礼了,本应称王爷一声妹夫,但官场之上,礼制之下,你我虽有亲昵之意,只怕唤惯了,在人前失了分寸,同家父所言,王爷非池中之物,淮一直想一交,奈何言府向来身份尴尬,得亲缘一近,万分欣喜。” 众人舒了一口气。 她二哥还是她二哥。 这话里分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关键是还挺诚恳。 靳则聿站起来,托了一把二哥的手臂,众人见他站了起来,也都站了起来。靳则聿走到言泉面前,笑言:“泉兄与我年纪相仿,身姿挺拔,倒显得我有些暮气,邢昭平生只同我说过与两人比射的情景,一个便是泉兄,另一个……”他垂头停顿了一下,“今日见兄骨骼身姿,便知人箭皆谐,待他日北郊比射,再观兄之箭术。”大哥目光微动,拱手想要启口,靳则聿按下他的手改成握,大哥便未再说话,又走到四弟面前,他身量尚小,脸上堆了稚态,靳则聿拍了拍他的肩膀,显得像自家兄弟一样。 然后折到言侯面前,拱手道,“既是亲缘,小婿便唐突两句。征定之事,岳父大人不必过分挂怀,一则,洛城之主是岳父大人的长兄,既已故世,岳父大人献城,这是两桩事;二则,现如今海内虽平,但边陲各镇仍不安宁,外邦蠢蠢欲动,圣上胸襟非常,三皇子是圣上爱子,岳父也是圣上功臣;三则,小婿与子邑已然成婚,言府之事便也是我靳则聿之事。” 这几句话虽然是官话,但是针对言侯三个问题而论的。 言子邑穿越过来第一次看见她“爹”脸上泛出天真的笑意。 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不止。 言母眼中发亮,显得欣喜,她走到言侯边上,语带提醒:“王爷他们过了午还要到宫中,我们这头就少耽搁些,以免仓促。” 这是她做母亲的体恤,言子邑看了她一眼。 按规矩是他先出去,要等他上了马车,言子邑才能出去,除了言侯需要送迎,余者皆留在堂内,靳则聿告了留步,同言侯一道出去。 众人步止阶上,目送二人,唯四弟还在琢磨靳则聿刚才的话,搓着后脑勺:“待他日北郊比射,再观兄之箭术……”他抬头,眼中莹亮,“这,这便是一定能去成的意思,是这样吧,二哥!” 二哥还在凝望靳则聿早已消失在影壁后头的背影,两手拢着袖口,“我这妹夫真不一般。” “太不一般了,我姐哪里配得上!” 言子邑新仇旧恨一齐上来,拍了他的后脑勺,“你小子,你怎么不直接开口要官呢?” “姐,你怎的还没嫁过去两天就胳膊肘往外拐呢?你‘最正常’的大哥想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说真的,姐你闭了三年关出来我真有些看不透你,牢骚多,胆子小,你以前虽然性子古怪刁钻,也算是闺中女杰,风风火火的。” 她看了言泉一眼。 她了解他的顾虑,大哥要是表现得‘射术非凡’,陛下兴许会更不待见言府,这估计也是一开始靳则聿没有立马答应下来的原因。 但就像四弟说的,大哥也许是需要这个机会的,她想了想怎么表达enjoythegame的意思,笑道:“不过也是,既然如此,妹妹就先在这里祝大哥比得‘快意自在’。” 言泉一笑,目光转向外头,显得悠远,“我只当你要祝我‘拔得头筹’,只是你这夫君,怕你不能‘自在’,我也只望你能‘快意自在’。” 言子邑闻言一愣,避开了他的目光,快速低头,穿过众人,握了握言母的手,转身就走了。 到了廊间,看见母亲身边的傅嬷嬷果真拉着青莲在这罅隙间积极沟通。 这次到宫中,同第一次来时不同,走的是如同午门一般的南北轴线的正门,走过三重门,像过了三道门禁一般,所有人皆退,只留靳则聿同她的马车在里头,且来人让她先下了车,说王爷要走丽水桥,而除皇后外,其余女眷是不能用车的,同头一遭不一样的是,要换人抬的歩辇从别处进宫,她同青莲两人先下了车,等着宫里的行舆来换,这一方天地被左右两壁高墙所夹,仰头日光收仄,框出一方长窄的天空来,地上的砖石青灰,像落了一些水,更显得方大,甬道长静,宫里的太监宫女受的规矩真的不一样,退的八丈远,靳则聿马车侧边的小窗推起,她信步走到窗边,一臂之遥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参错 他肘及窗边,人却未斜倚,抬窗左右一望,凝视了她一会,视线落在甬道深处。 “你不恼?” 言子邑低头笑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摸了摸额头,自己坐马车的姿势不够端正,不像靳则聿,腰背很挺,坐有坐相,后头的发髻在马车里颠簸,时而碰擦在马车板上,松出一缕头发,她伸出食指把它拨到耳后,“说真话,听到一刹那有些怎么说呢,不是太乐意,但我刚才一路过来,想想言侯……我爹刚才那样问,要是王爷说‘不介意’,说真的,还有点虚伪。不答吧,又有些扭捏,还是‘介意’吧。” “王妃如此真诚,倒显得本王有些虚伪。” 他的视线从远处绕过来,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 言子邑听得他这么说,赶紧把话绕回来:“王爷,您还是‘虚伪’些吧,您干的是……大事,我还得指着您过日子呢,您要是一派天真,估计现在不知道在哪呢,照现在这个形势来看,您过得风生水起,我也会太差,不是么?” “在繁杂中若能取得稚气,倒也不失为一种本领。” “‘霸气容易,稚气太难’是吧?”言子邑笑着嘟囔了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在马车上的时候,想到靳则聿这个“介意”或许是说给她听的,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言府三小姐。很多事情是能够跳出来想的,她猜测了一下他的意图,也似望非望的看着周围。 “还有,我大概懂您的意思,”她压低了声音,“我理解大伯杀掉三皇子的事,应该是陛下心中的一块疮疤,陛下表面装作不在意,兴许终究是一个隐患。这么问吧,王爷,您说我们这次进宫面圣,你我之间,我对王爷您应该表现几分真情几分生疏?”她仰头直视了他,隔着车轖,直截了当地问。 靳则聿一直观察着周围,略垂了垂眼,不着痕迹道: “情、两分,怨、三分,另添五分委屈。” 言子邑脸色一僵。 后悔自己问了。 这是对中戏女演员的要求吗? 靳则聿的眼睛里漾出一丝笑意。 她觉得这可能是他一本正经逗她呢。 说了一句:“我试试。”又有些不甘心,“那王爷您呢?啊,那个,情有几分,怨有几分啊?”说到一半觉得自己语调有些高了,再往下降降。 “三分疏离,七分责任。” 说罢看着她:“毫无感情。” 言子邑觉得他这个话有点一语双关。 是有几分真的。 她心沉了一下。 倒不是要矫情有没有感情。 只是他常年身居高位的人,能把最平常的话,造就出一种近乎犀利的强势。 压得她小心脏承受不太住。 被他的态度,搞到了心态,两人对视了十几秒,自己先瞥开。 眼神落到车身上自然成纹路的圈状“疤痕”上头,这些木头的瑕疵用在关键的地方,看似有鼻子有眼,因眼前有些模糊,愈发显得有些怪诞,正在这个时候,进来处有人抬了歩辇来,顶上有一个篷,檐下四角垂了流苏,下层有花色的云纹,座位比较窄,看上去灵活轻便,言子邑猜想这应该就是她的“中转车”,退开的人都向前几步,言子邑垂头行了礼,便折身过去。 礼制上的人说是效亲王回门礼,但又非全效,所以定得有些仓促,以尊者后至的礼,是成帝最后才至殿上,为显隆重,驾的是一辆形制颇为隆重的马车,四周是明黄的缎子垂下,高方的车盖,后头还拖着一面旌旗,面料一半在地上摩擦,一看就是“仪式用车”,皇后、妃嫔和几位亲王也陪着立在阶上,成帝是善于活跃气氛的人,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甩着宽大的袖口说:“这车中看不中用,宫里晃了一圈,颠得厉害,礼部这些人,折腾来折腾去,倒把孤折腾了一遍,”上阶有太监过来搀,他摆了摆手:“孤说同回门一样,意思是同回娘家一样,清清静静吃个饭,这点‘圣意’都听不明白,还指望他们能干些什么。” 众人一面听着一面都笑了。 成帝到阶上停步,后仰着身体打量他们。 对着众人说:“瞧,一对璧人,孤还是有远见。” 众人忙一阵附和。 成帝刚准备抬步,又停了下来,深看了言子邑一眼,然后拍了拍靳则聿胸口: “哎,孤仿佛记得王妃的二兄,叫……” “丞归侯次子言淮。” “对,对,一笔文章倒是写得不错,靳王你帮孤瞧瞧,孤适才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若是个人才,让礼部给腾挪出个位置来。礼部左侍郎出缺,孤问礼部尚书,他举荐一人,孤问‘为何举荐此人’哪,你知道他怎么回的?”成帝仿佛此时只有靳则聿同他两个人,对他人视若无睹,背着手,帝王之威尽显,狮虎倦淡,一副看似很随意的姿态,漠然的眼里偶尔的一丝厉芒却让人难以琢磨,“他说,这人同他一样,是个‘老实人’,真是要把孤笑死。孤只能好言相慰,礼部已有一个老实人,再来一个老实人,这礼部的差事谁来办呢?” 众人不知如何拿捏分寸,但成帝是笑言,都只好赔笑。 靳则聿笑笑,淡道一句:“礼部形制,最易芜杂松散,陛下是天下之长,所虑与他人不同。” 成帝携了他的手:“就是这个意思。” 行完礼,进殿各自落座。 言子邑随靳则聿一道,在殿中左首处落座。 言子邑才觉得自己错了。 靳则聿是真的无缝切换表现了毫无感情。 对她连个眼神、表情都没有,让她有机会好好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刚毅周正。 是原本她想象中封疆大吏,出将入相那种应该有的样子。 只听皇后娘娘开口道: “本宫瞧着,王爷和王妃尚还有些生疏。” 不知谁又说了一句:“王妃瞧着眼眶红红的,倒像是有几分委屈。” 成帝打趣道:“孤倒瞧着王妃看靳王的样子,有些怨似的,靳王督军是行家,这上头你可不如孤啊。” 言子邑像做过山车一样,心中思绪多乱如麻,忽然觉得有一处松了些。 ——大概是有帝后官方盖章的演技认可,她的一项任务完成了。 她垂着头,正思量着该怎么应对,眼梢瞥见靳则聿端起酒杯。 “内人御前失仪,臣代其请罪。” 言子邑见状,也忙端起案上的酒杯:“妾身失仪,向陛下、娘娘请罪。” “哎呀!哎呀!则聿啊,你就是太一本正经。”陛下嘴里虽然是劝,语气里明显是高兴的样子,“一定是你嘱咐了靳王妃,看把人拘束的。”说完目示皇后,伸手往前抬了抬,“你得学学孤,你看,今日让瑾妤代孤准备了一份礼。” 皇后娘娘取了一支钗,示意众人,将它放在匣中:“略表陛下与本宫心意,给新王妃添妆。” 皇后娘娘身边的太监将那匣子捧下阶,递给靳则聿,靳则聿双手接过,同言子邑一道谢了恩。 成帝的目光一直在那匣子上,开口道: “听说,大婚那日,胡卿言来闹了一场?” “胡大人携礼来贺臣夫妇新婚之喜,是他的好意。” 皇帝“哦”了一声,“听说了,说是那日他端了个匣子,里头放了一张药方。呵!哪有他这么贺的!”成帝看似随意一问:“他这方则聿可看了?若是什么奇方妙剂,倒也不妨拿出来济济世。” 靳则聿道:“禀陛下,未曾。” 皇帝陛下状似不经意,但言语中透出一点细节,难免有一点敲打的意思,不过君王云里雾里,敲敲打打,是政治套路,没什么好奇怪的。 让言子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靳则聿的回答。 照常理,应顺着陛下“济世”的话头拿出来分享一下,但靳则聿却没有这样做。她记起大婚当日胡卿言来过,没想到他的贺礼是什么药方,靳则聿丝毫不曾同她提起,不知道是个什么方子,不过照他这个疯劲,搞不好能是个什么壮阳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靳则聿干脆回绝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初射 坐在对面的舒妃显得有些忸怩,一直想要说话,似乎都没找到机会,趁着这沉默的当口,她开口道: “哥哥总是这样,行事不按常理,陛下切莫同他计较。” 成帝低着头,冷哼一声:“他又不是贺孤新婚,孤同他计较什么。” 舒妃会意,举起酒杯对着靳则聿道:“臣妾代哥哥敬王爷一杯,王爷海量,望不要同他计较。” “舒妃娘娘言重。” 成帝睇了舒妃一眼,岔开话题道: “哦,对了,则聿,待会来人先送王妃回去,邢昭前些日同孤说了些禁军校编的方治,孤一直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又是你的好日子,有些耽搁了,北郊的校场差不多了,前些日子胡卿言差人把一套大钟搬了过去,还把什么建鼓、鞞鼓、应鼓、雷鼓、雷鼗统统都备好了,说手底下的武将们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孤也要顺顺人意。” 听得这话,众人的兴致似乎给烫油滚过一样,一下子烘腾起来。 有年少的公主活泼地奔到帝后身边,贴着耳朵说了什么,成帝虽不瞅睬,但也垂头敷衍。 成帝发了话,靳则聿自然是留在宫中,这一日折腾下来,回到王府的院子里,已经是夕阳满窗了。 言子邑累得半死,一回屋就倒在床上半梦半醒,任由白天的情景错乱地倒放,待到有那么点回血,院里已洒满银灰的月光。 外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王爷来了”,她一下子直了起来。 因大婚当日王爷来过之后就没有再出现在这院里,所有人都一阵手忙脚乱。 言子邑因为起得太猛了,正一阵头晕。 就见靳则聿缓缓走进来。 微笑着不失方寸地把皇后娘娘赏的那支钗的盒子递给青莲,口说:“把它收拾好。”仍是一派雍容持重的风度作派,像是来赔罪的,但是嘴上没有半句赔罪的话。 “辛苦王妃了,王妃今日……比本王预期的还要好。” 言子邑顺着他的话说:“妾身是只是按照‘王爷’的意思‘办差’,再说您演得比我演得好。” 靳则聿在房内走着,似乎在习惯屋内的格局,偶尔细看一些摆件,边说:“啊,王妃的五分委屈恰到好处,本王不及。” 目光随着他的身形,她缓了一口气,道: “因为我今日那几分委屈是有点真了。” 她也一语双关,靳则聿顿了步子,回转过身。 “那本王可得做些个补偿。” 他五指压在对面方塌中间高起的炕桌上,微靠在上头,看着她道。 补偿么…… 言子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总能在中规中矩和随心所欲之间寻得一种平衡。 脑际里流动着想打破他这种平衡的念头—— 只是灵感常常在事后闪现。 兴许是自己的表情过于灵动—— 靳则聿捕捉到了。 靳则聿触着炕桌的手一摆,“说吧。” “上回马车里头王爷答应让我见一见邢督军,还没见着呢!”言子邑抓住这一闪而至的思路。 靳则聿皱眉,收了笑容,像是在认真思忖。 言子邑瞬间龟缩回去,忙给自己觅了一个缘故,“啊,因为听闻邢将军……英雄了得……” 靳则聿,“邢昭‘名闻天下’,倒不见得完全因为他英雄了得。” 靳则聿垂头,接着道:“本来你是我妇,他们与我情同手足,若要光明正大见见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虎贲营的人调去西北,折损良多,邢昭待手底下人亲如手足,事情虽已过半年,但他尚未平复。他容貌俊美,向来对此颇为厌烦,且心思细敏,寻个由头或显得刻意,容易被他察觉。” 不知什么鬼驱使,言子邑嘴里漾出一句:“倒也不用光明正大,偷偷瞧一眼就行。” 靳则聿抬眉看她。 “像上回书房里头一样?” 言子邑想到上回书房里自己冒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行,我听哥哥们说过,邢昭将军什么袖底什么薄刃,我要是闹出什么动静来,一刀飞过来钉脑门上岂不是完蛋了。” “你真是……”靳则聿也低头笑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 言子邑的脸却红了,接着他的三个字,产生了很多遐想。 他两指捏了捏眉间,带着笑意道:“邢昭的袖底薄刃是交战时,用韧布捆在手腕上的短刃,行军打仗容易脱力,尤其在北方冷地,刀寒覆雪,与北军交战,他们的兵器长、宽、重量皆过于我们,我们的兵器虽灵巧,但太薄,容易脱手,邢昭便想了这个办法,缚住兵刃,故而……飞不到你脑袋上。” “哈哈,”言子邑笑了两声,赶忙收住,指关节拂了睫毛上的水珠,略带不好意思地答道:“哦,原来是这样。” 靳则聿无奈摇摇头: “听陛下的意思,北郊比射也是眼前的事了,到时候再安排吧。” 听到这里,想到他还答应下要给大哥参与的机会,自己还没有表示。 言子邑觉得此处应该拍一拍领导马屁: ——王爷您真是好王爷? ——不行,否定,太土 ——王爷您真是好夫君 ——不行,否定,太娇妻 ——王爷您真是……好人!对!狂发好人卡总是没错的。 “王爷……” “王爷,您真是好人!” 靳则聿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问:“‘好’在哪里??” 言子邑缩了一下脑袋。 她想了想,“胸-宽-似-海。” 靳则聿苦笑。 他五指推了那炕桌,倚正了身体,悬着的五指朝下压了一压。 “天色不早了,你先歇息。” 说着往外走,他走得非常慢。 肩膀宽阔,背着手,耳侧微顿。 言子邑能感受到他的余光。 整个屋子在这种余光之下有一种半瑟缩的朦胧。 饱满地蕴藏了一种含蓄,像是箭在弦上的短暂的沉默。 都是成年男女,言子邑潜意识里浮上一种感觉。 这是在等她开口。 应该是她两番婉拒之后,他这么个身份的一种骄矜。 她的脑袋像喝了酒一样混沌,但是心里却有一种想和他这种行为对着干的明晰的反射。 “王爷!” 靳则聿停步,却未回头,仿若是等到了什么的样子。 “天·色·不·早了,让青莲秉着灯给您引路,我们府里带来的灯,那灯罩随着烛炬的热气还能转呢,特别有意思。” 靳则聿垂头,她似乎听到他的浅笑,未转身,也未多说什么,抬了步子走了出去。 …… 宫里比射说是择了一个吉期,但是当日一早天色就有些阴阴的,飘了几滴雨,终是收住了,天空云翳笼罩,太阳是钻不出来了。越走到靠近城门处越清净,北门的这些个店家今日都挂了歇业的招牌,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那些卖酒食的店,只留旗幌子在外头招展,竹竿挑着的,屋檐上挂着的,虽显得有些岑寂,倒把这条路显得宽阔庄重起来。 言子邑把手伸出马车窗外,侧身瞧着秦霈忠。 “秦大人,您今日没有要紧公事?” “唉,这不刚搞砸公事了,才让王爷把您给娶了回来。” 言子邑白了他一眼。 “不过,王妃,这叫阴错阳差,因祸得福。” 秦霈忠嘿嘿一笑:“王妃,说真格的,我给您护卫多增您排场,我吧,虽说不上是个什么顶大的官,但对王爷忠啊,勉强认为自个儿在外人看来算得上是王爷的心腹,王爷的心腹护送您去围场,可见王爷对您的重视,再说今天这么大的事儿,谁不脱出个档来去瞧一瞧?” 言子邑拿着小支杆,干脆半支了窗户,“我没想到,女眷还能去瞧。” “能啊,后妃、长公主、郡主还有重臣家眷,都去,再说了,胡卿言和邢昭都去了,陛下头一个挡不住自个儿的公主,光公主去瞧她们不好意思啊,总要牢笼一些人一道,”秦霈忠勒了下马络头,然后腾出两只手来,在空中比划一个长方的样子:“我之前先去摸了摸地形,您到了那您就知道了,女眷不在高台之上——侧方的坡上搭了一个侧台,围着纱幔。” “好看么?” 秦霈忠显得相当自信:“别的不好说,今儿肯定好看,” “论射术,我们王爷可不输胡卿言,就是他现如今,——”秦霈忠反托了手,从头到脚往下走了一番:“要自持身份,动刀动剑的,太糙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仰起头看看前面,对她道:“王妃稍待一会儿,属下去去就来……” 秦霈忠摇了马过去,言子邑从窗格子的缝隙里看到了李通涯一张精瘦见骨的脸。 常人那么瘦,会显得枯槁,但他却显得精健。 李通涯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眼神却很防备。 秦霈忠打马过去,“哎呦,今日李提督亲自守城门啊。” 李通涯没有仰头看他,目视四下:“今日这么多进出,都是要紧人物……我怕有人从中作乱……” 秦霈忠下了马,从怀里掏了一会,掏出一个布块,里头包了一枚铜印,他亮了印信,在门吏的本子上注了一笔,然后对着队伍挥了挥手。 他一边塞回印信,一边笑侃:“怎么你不去瞧?” 李通涯警惕地望着四方:“我不去,我对这些没兴趣。” “那你可能和我打个赌,胡卿言和邢邵,哪个今日能夺魁?” “我不和你打赌,按理我应该赌邢昭,但是我见过胡卿言的箭术……” 秦霈忠拿手指点了点他:“你啊,老李啊……”他拉了缰绳,调转马头,“不同你说了,我送王妃出城。” ——等等 李通涯突然止住,站到前头: “车里只有王妃?” “当然,你干什么?” “我要看一眼车内。” “你疯了吧你。” “今日说了,出城车马,除銮驾出旋、妃嫔后御的车驾之外,都要查验,王爷虽是异姓王,却还是臣。” 前头秦管事开口,“王妃,怎么说?” 言子邑倾身向前:“我们靠边上。” 言子邑抬起车框,看了一眼李通涯,持着微笑,平心静气道:“李指挥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李通涯定了半晌:“王妃,得罪了,职责所在,底下人敢不敢查属下不知道,只是我今日在这里,就要做出个样子来。” “王爷同妾身说,李指挥是謇谔之臣,做事从不因循敷衍,是李指挥的好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那日认真听了靳则聿这一段,字不知道怎么写,但能复述出个大概来。 李通涯愣了一下,终于执礼道:“不敢,王爷王妃过誉了。” 马车经过城门底下,像是经过了一条隧道,忽然暗沉沉的,前头又亮阔,仿佛隔着另一重世界。出了城门,秦霈忠又打马在车边,他手里执着鞭子,看了言子邑的脸色,用赔罪的语气: “唉,这个死倔脾气,王妃,别同他一般见识,就当他疯了。” 言子邑笑笑,“无事。” 秦霈忠虽看不惯李通涯,却也怕他把事情做过头,又紧问了一句:“真没事?” 言子邑做过这么多年基层公安,很多例行检查和守城门是差不多的,当然知道执行上头的命令,最不容易的就是基层,能扛下又能扛上,一视同仁的有多不容易,可能一辈子都是基层,但是扛住的是自己良心,“李指挥职责所在,说实话,我好歹也是王妃,李指挥秉持值守,也不怕得罪我,这样的人能有多少呢,既定下了规矩,李指挥是王爷的人,我作为王爷内眷更应该守规矩。” —— “王妃这番话,实乃正论,昭受教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待射 身后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王府里的人虽久受了规矩,却也一阵骚动。 后头有细碎的女子惊呼之声。 听着倒有点像青莲的声音。 秦霈忠回头,一只手从他的肩膀上搭了上来,并驾而来一匹烈马,发出微微的嘶声,一只筋节分明的手拍了拍马脖子。 言子邑看到一个荡漾人心的笑容。 秦霈忠拍了来人的臂膀: “你小子哪里冒出来的?” “本来同王爷一道先去,王爷让我给你捎句话,就在城外等你。” 说完执礼道:“属下邢昭,见过王妃,适才唐突了。” 言子邑被他笑得魂有点飘,但也要说些什么:“哪里,套用一句俗话,‘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将军风采,幸甚。” 秦霈忠插到:“等等等,王妃,你给这小子评价太高了,有些厚此薄彼了啊。” 这一路都是去京郊围场的车马,邢昭的出现引来了众人的注意。适才远远隔着的车马都调试了行速,忽近忽迫,但又不敢太近,秦霈忠四下看了一圈,又仔细打量了一眼邢昭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惊疑道: “你的甲胄呢?你今儿是主角,你这个‘平章三俊’穿上铠甲更俊!你怎么不先换上给我们长长脸?给王妃,”秦霈忠同言子邑眨眨眼:“护护驾。” 邢昭摸了摸后脑勺,银质小冠束了头发,额头上包一块月蓝色的方布,身上穿了一件比额上方布颜色稍淡些的贴身紧袍,就在马上也能看出来身量很高,肩膀和大臂处贲起,但人却看上去很精瘦,要不是小臂扎着两只土黄色长皮臂缚,就看这个不受束缚的模样,像是要去踏青的少年,哪里像是马上要上围场比试的战将。 转过身,邢昭示意了后头的护从,摸了摸护从手里头提着的一包硬甲,“本来要等到了演武场再换上,要不我现在就换上,给王妃增增排场。” 言子邑点着额头,忙说:“不用,劳你们两个来给我‘护驾’,已然招架不住了。” 邢昭神态轻松道: “待会到了先穿一身常服,等陛下到了,再换一身铠甲出来,岂不是能再引一阵骚动。” 这是红地毯先穿一身。 颁奖晚会再来一套吗? 言子邑手背抵着下巴,笑了。 “哈哈哈,”秦霈忠推了推邢昭:“王妃也笑你来着。” 推完“嘶”了一声,皱眉道: “咦?臭小子,你今日不对啊,平日里无精打采的,要你正儿八经说句话像要了命一样,怎么了,紧张?”秦霈忠抬肘抵着他的胸前。 邢昭摸了摸他抵住的位置。 面容慢慢淡下来。 “怎么,真紧张?”秦霈忠原是随意说说,见状也正经起来,趋身询问。 “有些。” 邢昭从胸口掏出一枚片头削尖呈叶形的铜片,比手指短一些,打得极薄,放在嘴唇上虚含着,飘出几个简单的音来,孤单却又有些悠远。 北郊这里不远处就有古旧的皇城台弃置的土堆,飞沙走砾,周围一时都静下来,仿佛除了天地,便是这显得苍厉的音调。 “我同胡帅曾在洛城交过手。” 邢昭收起那叶片,看了一眼言子邑。 见邢昭欲言又止,想到靳则聿此前说他“心思细密”,言子邑便先开口: “你说,无妨。我病过一阵,许多事不记得了,正好也听你说说。” 小风遒劲,邢昭的声音却清晰: “那时候胡帅还是王妃大伯——原先的骠骑将军言基伍的总兵,攻洛城,要先拿下洛城的要口,新沛,我到新沛的时候,天已黑了,城门口一片惨状,探骑过了护城河,临至城下,突然被一支冷箭射中面门,我们才知道有埋伏。我下马看了那支箭,桦木箭杆中段有血迹,箭尾的羽毛已不成样子,显然是从中箭的身躯上抽拔下来,我猜测城楼上有埋伏,其中有射术高手,但……他们应该已经断粮绝资了……”邢昭垂头拧眉,似乎回忆到需要思虑的地方,又抬起来看看前方,半眯着眼:“像是固守待援。” “我在颓塌的城楼下头喊了一句‘缴械不杀’,城里没人应,便抬手,本想挥下,城头上有一人冲着我喊,问我可敢比射,当时年轻气盛,跟着的人马蹄一阵躁动,我又起了一丝尊敌之意,便答应了。” 秦佩忠侃了一句,“你现在也年轻着呢,”继而问道:“比的什么?” “走马比射,若赢了便放这些残兵走。”邢昭答:“相距约二十丈,人于马上走环,对射五箭。” “谁赢了?” “我赢了,当时射中他胸口。他手底下的人趁他坠马接应之际,给他杀出了一条血路。” “你赢了就行了呗。” “哎……他当时是绝了粮的,强弩之末,我胜之不武……” 秦霈忠是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探着他胸口道:“怪不得大婚当日胡卿言惺惺作态,一杯酒下去就要死要活的,摸完自己胸口,又上来摸你的,我还在想你小子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原来还有这一出!” “我只同王爷说过,别人面前没有提起。我犹然记得当年,扎了火把,胡帅擦了脸上的血,回身一笑的样子,虽然落魄至厮,不失英雄本色,令人胆寒。” 秦霈忠望了一眼邢昭,又看了一眼言子邑,道: “王,王爷射术也不输胡卿言。” 脸上一副给上官描金的神色。 秦霈忠那手指戳了戳邢昭,邢昭脸上的苦色褪了一半,“王爷若是要同底下人争武艺,争射术、争文采,争谁长得更俊,便容不得这些人在他手底下,正因为他容得下我们,王爷才是王爷,才能坐这个五军都督的位置。” “哈哈哈。”言子邑笑出了声。 这邢昭即便不做将军,坐机关也有的是前途。 “我也同王爷交过手。” 邢昭笑忆道,脸上带了一丝孩童气的腼腆: “定北境的时候,有一日,阴错阳差,半夜听得帐外有动静,我行军打仗的时候袖底刃从不离手,掀开帐门看到一个人影,本来想把人制住,可不知怎么的,就两三下功夫,我就被人钳住了,头一回被自己的刀刃抵在了脖子上,待回过神来,才听得王爷说“是我”。原是王爷半夜想到了一桩事,看我帐内没动静,又想走,故而徘徊。” 他用两个虎口掴住自己的脖子,一张建模脸往后一扬,故意沉了声音,模仿了靳则聿低沉深缓的声调。 秦霈忠执着手里的鞭梢,向言子邑那一侧撇了撇。 “看王妃又笑了。” 言子邑没法说她笑是因为听出了基情。 这么走着,她看见车马都围在山下一处空地上,她问道:“是这儿吧。” 马车停妥,车摇得有些晕晕乎乎,青莲过来替她开了马车门,只听得外头几声“王爷”,抬脸一看,邢昭和秦霈忠都持了礼,她侧头,一个身姿高拔、气阔轩挺的身影缓缓骑马走过来,一手挽着缰绳,一手虚空压着示意他们不用多礼,马到跟前,邢、秦二人便退了开去,这时前头空阔处突然响起钟磬缓缓敲打的声音,接着是鼓声,一开始很慢,渐渐地两种音调混合上升,有点类似谢泼德调,仿若永恒无边地抬升,空阔处这声音就像两种交叠的转筒,依傍着这一方天地旋转着灌入耳际。 “我有一种现场观赛的感觉。” 言子邑自言自语,靳则聿看了她一眼。 靳则聿递出手来,她下了马车,手落在他掌中的一刹那,温热厚实,像借了极大的力量,“豁”地一下便落地了。 她有些兴奋,显得亲近:“王爷您怎么不上,我听秦司卫说王爷也精于此道,我给您呐喊助威啊。” 鼓声太大,她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 靳则聿借着收回手的力,不着声色地拉近了她些,落在耳边三个字: “输不起。” 掌中一空,身体回正,耳际和手指都还微微发热。 “哈哈哈。”言子邑笑出声,只是眼皮子重得有些抬不动,垂着眼,原地傻笑。 “你我识得以来,头一遭见你这么高兴。” 确实,言子邑穿越了许久,头一回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既自由又自在,迫切想知道眼前将要发生什么,虽然不知道比试的规则,却起了胜负欲,问道:“您说我们会赢么?” “我们?” “邢将军……还有我兄长……” 靳则聿看了看她,双眼从她的面上扫到周围,又扫至尚空有箭靶的围场。 “马上射术要勤于练习,久习则巧,后虽无心,以久习故,箭发皆中。你兄长虽精于此道,但听闻近年多为内院试射,围场控马,要熟悉风向,你兄长不占优势,邢昭以腕内薄刃,惊魂刃闻名,擅长近身搏杀,胡卿言于此道可谓是得天之厚,朝内无人可及。” 好胸襟! 本想开口夸赞,但顾忌人多,那“几分疏离”的任务她还没有抛诸脑后,便仰头张望了一下,远处果然如秦霈忠所言,有一处地方间隔支了篷,白纱的篷布,若遮若现,借着几分兴奋劲儿,她俏皮了一句:“王爷,妾身可能知道您让邢将军带什么话给秦大人?”问完也不等他说话,此处脚下的土砾松软,提了裙摆就领着青莲告退了。 建的高台是坐北朝南,砖砌的石阶,一阶一阶上去,便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阶底正中是一个大鼎,最上头是一张长阔的大案,朝南是一个圆形的围场,正中竖了箭靶,绕着围场的道有车辙和马蹄印,这个围场东北环山,故而女眷的帐台建在东面,要从外头象征性搭的围子里绕一圈。 她绕的过程是一条曲线,靳则聿是下了小坡直接从高台底走上去,是一条折线。围子搭的是有缝隙的,竹架结构更像一个个间错开的小屏风,言子邑走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从漏隙里看着靳则聿往高台上走,照理他走的是直线,应该快些,可速度却同她差不多——高台两侧已落座的文武官员见了他都起身叙礼,他或是停下步子寒暄两句,或是点头致意,最后落在高台下一阶处——这里侍者也把她引到女眷所处之地,底下驾了木板,四方立了杆子,用白纱围起,前头的白纱略遮挡视线,但山坳处有风,像是配合着底下鼓点的节奏,一掀一掀的。 四周都是女眷充满着快乐的声音。 ——胡帅真是威风凛凛。 ——邢将军这次归来,愈发年轻了呢。 还听到: ——言府长公子身材颀长,肩背宽阔,没想到如此俊朗,不输平章三俊,要是荀大夫久居漳州,再不归来,这平章三俊可要换人了呢。 ——说得好哇! 言子邑听到这话,正得意着,想寻兄长身影,听得一阵惊呼,“胡帅在做什么?” 她站起身,只见围场中间褐色的圆地上走来一人,穿着一袭宽大月牙白的袍子,上头好像金黄的花色,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摇着两个袖子走到中间并排垂立的箭靶间,转了一圈,又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长·枪,持在手上,向外头跑马的道走去。 走到道旁,持枪立住,像提了一团气在胸中积蓄,而后大喝一声。 这偌大的围场,竟能穿透鼓音,似—— 虎啸龙吟! 底下的武将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陛下未至,都跟着他起哄,有节奏地吼起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断射 胡卿言举着那枪。 前头钟罄暂止,有一鼓吏手持鼓槌向大钟方向走去,伫步于鼓趺上的一个红底大鼓前。 鼓鞚外匝绘有金色龙纹,那鼓吏应和着众将的呼喊声,他们喝一声,鼓槌便急应三下。 坐着的视野不太宽广。 言子邑正寻思能不能挪个什么位置。 却见左前侧一帐,有半幅裙摆勾在了帐面上,一个身影半立在外头。 她想今日的女眷都是皇宫贵胄,人能这么立着,她应该也可以。 于是也走到帐边,掀开,手背持着帐面。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 回身而望。 这一眼原本是不经意的,但望定她的时候流露了一种复杂。 言子邑人工识脸的本事还没有丢,迅即反应过来,这是先前见过的,胡卿言未过门的妻子——五公主。 言子邑笑了一下,五公主亦即一笑,但是神魂不定,又转回到围场上。 只听众人的呼声戛然而止。 胡卿言擎着枪身,狠狠一抡,那杆枪凌空一走。 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直贯在中间立着的箭靶上。 长·枪之力太重,木桩从中间断裂,“啪”地应声而倒。 这是他—— “先声夺人”了 “胡卿言!” 熟悉的声音从高台底下传来。 众人循声觅去——原是成帝到了。 这底下跟着山势而建,仔细分辨,声音有回环之感,成帝的声音亦即亦离:“有言官称帝王服膺持俭,孤建这北郊校场,实为靡费,你再这般不惜器物,小心孤砍你的头,拿你的人头去堵那些言官的嘴。” 高台之上,众人皆起身,底下聚合的武将也都站直行礼,言子邑见身边帐内影影绰绰的“剪影”也皆屈身,便随着一道行礼。 “陛下。” ——这一声陛下在山坳处往复,显得特别齐整。 钟鼓齐鸣,成帝先是在底下粗略地“巡阅”,接着自上了高台,成帝登台是一步一重天,高台原是下阔上窄,却给成帝越走越宽。 “今日,武将比射,想必大家也是知道,孤此次败于北境,除却朝内有人通敌,我们的将士,质素不齐,才短短几年功夫,便有懈怠,孤建此台,建此校场,也有激励之意,我朝以军武立国,不应故步自封,只求粲然一时,骑射一途,唯勤者能之,便如同挖井,凿得越深,方至涌泉,望各位不负孤意。” 言子邑觉得成帝的致词虽然简短。 但是言简意赅。 也许是基于场地问题,没有麦克风,长篇大论不切实际。 众人齐称“是”,成帝便示意身边的太监。 有一执判站到高台侧角,喊道: ——“第一合,步射”—— 武将此时都着了甲胄,这个距离不能从面貌上辨认,只能从高矮胖瘦上瞧个大概,或是从熟悉的姿势上来判断。 临到场中,言子邑总算在一众人的身形中辨识到了她哥。 这里头的风一阵一阵的,她心里想起靳则聿的话,言泉张弓之时,她手掌翻出感受风势,恨不得生出“系风捕影”的能力。 不过兄长到底是兄长,仪态从容,耳边听得他平日弓响之音,就知道这一箭有了。 果然—— 兄长一箭透入箭靶,周围起了一阵动静,帷幕中旁观的女眷也议论起来。 成帝至于高台之上,自然也不会默坐,见识了精绝之处,便与落座他身前几阶的臣下交谈几句。 见到言泉身姿,便知他不凡,开口问道: “此人持弓稳固,开弓将满,发弓欲审,意态松弛,是何人?” 底下自有趋奉之人,但这一言问下去,却不见人交答,只一人有些赔小心地:“此是言侯府上大公子言泉。” 成帝“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靳则聿的背影。 这第一合对于这些武将来说都太轻松了,箭簇落在圈内的有一半,正中靶心的也有不少,围场的马道上比完的人跃跃欲试,已经都牵了马,马蹄子纷乱,一时间人影交错,纵马扬杖,那场角四周插的旌旗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台侧传来铛铛几声钟磬,接着大鼓四下,号令众鼓,像是“鸣金收兵”——第一合结束的标志。 那执判又出声: ——“第二合,马射。”—— 跑马射靶同静立射靶差距太大了,且山中小风遒劲,才一开始便有人不慎脱靶,这场合脱靶对于武将来说难免丢脸,故而有僵着脸下不来台的,但马射只要不脱靶,皆能至下一轮,执判见尚有七八人,便将其中一个箭靶设开十步。 此时山风起了变化,一阵阵时隐时作,山间的风不比京城,卷过耳边犹饕餮吞吃的凌厉,有些武将虽然开弓满彀,但是箭矢离弓都显得有些飘摇不稳,且拉弓弦的弦音也显得犹豫,自然渐渐都不能落中箭靶了。 就那么短短的时间,言子邑这个外行也能从弦音听出箭的区别来。 她哥、胡卿言还有邢昭的弦音,又清又实,同其余人有着质的区别。 这十步下来,留着的人便只有他们三人。 执判再将箭靶退开十步左右。 言泉上马拉箭,一阵风卷来,箭头微偏,众人口中浮出遗憾的音调,言子邑肩膀微微沉下去。 胡卿言此时银甲银盔,似乎是要在这遗憾之中寻出对比,立即翻身上马,张弓搭箭,他形姿笃定,山风的搅动在他的手里似乎缩小到无的程度,他这一箭引弓弰比之前要轻,看不出哪里调整了但是姿势有些不太一样,他未等风定,箭头便破空掷去,直透入靶心。 众人的呼声顺着风势,也按捺不住。 围场上横溢着助威之声。 这一侧女眷们的细碎赞吟声也注入其中。 但也止于细碎,大概是因为接下引弓的便是邢昭。 邢昭似乎完全不受这气氛所影响,在马上调了调弓。 他态度审慎,样子极为专注,搭箭扣弦,此时风已然没有停顿,且没有规律,就如同战场上的瞬息万变。 只见一箭驾凌厉之势破开风口—— 重贯扎深。 把胡卿言落在靶心的箭从中劈开,分成两半。 众人惊呼。 这已然落败的也不免为这一箭喝彩。 包括胡卿言手底下的人,都不由得叫好起来。 既然两人都中靶心, 那执判高喊: ——“再十步——” “都他娘的给我闭嘴!” 胡卿言大喝一声。 从底下往上,众人都倒吸一口气,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胡卿言执着手里的鞭子,指着邢昭:“邢昭,你我要比,只有一途,我今日只问你敢不敢!” 邢昭沉默着,它的坐骑似乎有灵性,垂头喘了两下,左右晃了两步,他稳了马,拱手向高台,朗声道: “今日陛下在侧,难道不应该问陛下允不允吗?” “陛下!” 胡卿言口里喊的是“陛下”,却未朝高台望去,眼里狼一样的光芒扼定在了邢昭的面上。 他的声音似乎从胸腔中逼迫出来,悬高而上,澎湃如雷,“臣同邢昭,曾走马比射,互射五箭,臣当日脱力,中了邢昭一箭,今日,便在这里,在陛下面前,再比试一次,生死有命,还请陛下允准!” 他所吼皆是短句,一句一顿,钟鼓此时皆息,但他的话灌入耳畔,不亚于适才黄钟大吕的震颤。 胡卿言是疯了。 此时此刻。 不啻于恃势怙恩,骄横妄为。 众人都望着成帝的方向—— 只见成帝从他的案前站了起来,走到阶前,下了一阶。 这几步虎行似病,摇摇摆摆。 袖子往边上甩了一下,朝着下面先大喊他的名字: “胡卿言!汝不善体孤恤臣念下之情,逼孤甚迫,丧心至此,于斯而极!”成帝这几句也近乎于吼出来,帝王冷绝之气不掩,众人不知要如何处置,正觉心中凛凛,成帝却话锋一转:“现如今这校场之内,众人内里被你的话弄得是蠢蠢欲动,孤不允准,倒像是孤扫了众人兴致!既如此,”成帝大袖一摆:“你既不惜命,这条命孤暂且给你允下了,邢将军是靳王的人,孤可要问一问靳王允不允。” 成帝的话轩轾抑扬,先是骂,再是允,自己立足在“众人”,决议却在“靳王”。 众人见成帝转向了阶上的靳则聿。 底下遥望而上,高台之上,从底下开始也皆回顾而上。山侧周围虽远,也都焦在一人身上。 言子邑手里起了一层汗。 成帝这是有意为之还是随境发挥,皆不得而知,—— 抑或均有之。 她远远看见靳则聿站了起来,朝着成帝行礼,但是听不清二人交谈之言。 只见成帝一手插着腰,一手在那里摇晃着说什么。 言子邑油然忆起他在书房里对着秦、李二人说过他“做不得邢昭的主”这样的话。 现在想来真是谦虚了。 此情此景, 可以说邢昭的生杀大权都握在他手里。 压力全给到靳则聿这里。 胡卿言表现出的是“冰炭不可同炉”,非死即伤的搏命顽性,嫌的是命太长。 言子邑看见靳则聿直起身子,走到石阶边上,似乎微垂着头在看围场之上,下摆随风微动,卓然独立。 像是说了什么。 高台之上掠起了一股惊疑。 像是经历了千煎万熬之后,蜕变出来的兴奋,但又小心地压抑着。 成帝道:“邢昭!” “陛下。” 邢昭人在马上,却依然礼数周全。 “可知靳王说了什么?” “他说—— ‘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与射 成帝话音一落。 只短暂的沉寂。 见邢昭跃下马背。 解下手上的皮质护具,重新往小臂上缠绕缚绳,最后习惯性地把那缚绳尾端咬在嘴里,系紧。 胡卿言看着他。 脸上终于浮上了他一贯的笑容。 抬手掠过头顶。 一个银亮的圆物在空中抛了一道弧线,场角胡卿言的一个武将反应极快,侧奔两步把那圆物接捧在了怀中。 众人顺着那轨迹,定睛一看,原是他把头戴的兜鍪掷了出去。 “胡帅!” 场角胡卿言手底下的人担忧地唤道。 胡卿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 接着半带着笑容,一边看着邢昭,一边两手悬在身侧,缓缓地解着铠甲的系带。 邢昭叹了一口气,无奈似地回扯了一个笑容,抬手招了招远处的伺从。 场中诸人看着二人甲胄皆从身上卸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手指在弓箭一端固弦的地方旋扭,另一个俯身,快速地检视马蹄。 他们二人行动间干净利落。 几乎是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观者皆能从中感到战场上的紧迫。 言子邑看得额头的筋突突突地直跳。 周围女眷发出的惊叫声已经不能在紧张和兴奋中调匀了。 当然调不匀太正常,两个人把张力拉满,是恐惧中带着蛊惑。 言子邑觉得额头神经好像跳得有些紊乱,热跳中带着些冷跳,便抬手去摸。 凉凉的。 拇指揉过食指指腹,是水。 仰头,细密的水珠落入眼中,眼睛下意识地一缩,头顶一片浓密的乌云集合似地,从四面移行着,快速拢来,似乎就在这仰头的时间里,从上空卷入万千细密的“箭雨”,一下子便扫满了整个围场。 心里一阵高兴,觉得这雨来得太及时,转头想同青莲说两句,却见青莲一个劲儿在帐中转悠,口里懊恼她的“失职”——未曾携带雨具。头顶百会穴一凉,看了看围着纱帐,雨水顺着纱线的走势或快或慢地滚落到帐底,头顶上的帐布更像古旧的屋檐,滴水啪啪地直打下来。心想这玩意儿简直纯粹形式主义,连个最基本的挡雨功能都没有,还不及一个雨篷,眼角瞥见侧前帐中五公主的身影却向外踏了一步,抬手制止了给她打伞的女侍,依旧伫望着场中。 顺着她的目光,落在底下相对着的二人,总算能“因天气原因”避过去,不至于有你死我活的风险,不然弄出什么好歹来……她望了一眼高台处—— 突然—— 听得山下两匹马一阵嘶鸣—— 场中有人惊呼道: ——“快看!” 只见马上二人身形腾动。 也不等谁人发令,两匹马就在这急雨里,在围场中纵驰起来。 就在这时,高台一侧传来一阵鼓声,那鼓吏雨中击鼓助阵,鼓桴急促,每一槌都近乎敲在心口之上。 弹指之间,两人已交第一箭。 言子邑胸口猛然一闷,见两人都伏在马背上, ——还活着 心里才刚一松,两张弓又打满了。 言子邑注意到,两人拉弓都完全换了姿势。 从言子邑侧方这个视角望过去,看不清箭矢,只能看到两人张弓拉箭的动作。 邢昭持弓在侧身,左臂张弓,弓弦和箭尾抵在胸肋处,横弓至前的时候,箭矢离弦之前,有一个向下压腕的动作。 满弓的时候像有一个短暂的停滞。 出箭的速度却又极快。 宽弓重箭,羽矢破空之声,凌驾于鼓雨双声之上。 邢昭一箭离弦,胡卿言几乎是同时把垂在腰底的弓抬起来。 翻掌向上,水平端在手里,箭是平行飞出去,没有什么弧度,使得更像是弩·箭,而非弓箭。 这里一箭飞快地蹿出去,交在雨中。 马、人、弓箭合为一体。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场中凝神屏息,转瞬之间,六箭已毕。 底下的雨也渐有些积蓄起来,马蹄踏过坑洼迸溅出水花来,两人避箭,不时骤停急转,倏然—— 胡卿言的马蹄一滑,一头栽向场边—— 胡卿言借着马跌倒之势跃开两步,背向邢昭。 众人看见邢昭张开的弓垂了回去。 缓了一口气。 胡卿言折转回来,看着他,嘴角微翘地询问道:“邢昭,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没要呢?” “趁人之危这事,或许对你不难。”邢昭平静道。 胡卿言彻底笑了起来,走回马边,跃身上马,“这话真能把我笑死,你们这些人,就是太虚伪!当初你何尝不是‘趁人之危’呢?不过,说实话,这会子我倒有些兴奋了,邢昭,有些机会,老天爷兴许是不会给第二次的。” 两人都未歇马,邢昭身下的坐骑在马道上奔驰,胡卿言却从刚才落马开始就显得矜慎,胡卿言手掌翻出两次,皆未出箭,忽然瞪了马腹,只见得他的坐骑前蹄扬起,马匹身躯巨大,遮住了他平射的箭身,朝着邢昭坐骑的头颅方向猛递了一箭。 邢昭狠勒了缰绳,急转马头,众人听见他座下战马发出一声哀鸣,马脖子低垂了两下,邢昭倾身掩了掩马耳,似乎刚刚那一箭擦过了马耳,马受了伤,但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战马,邢昭迅速调整了姿态,继续疾驰,胡卿言却不再停转,只一心在雨中听辨弓弦绞紧的吱吱声,箭身离弦,他干脆从马上翻了下来,又快速翻身上马,胡卿言此时手里是第十箭! 他掌中持弓,邢昭见其执弓所瞄准的位置,却还是马头之向,那马蹄侧晃了两步,邢昭紧持了缰绳,胡卿言却在出箭时抬腕对准了邢昭。 邢昭从马背上跃下来时。 一支箭像是料定了他的轨迹。 因着他胸前持弓的姿势,钉在了他的手臂上。 场中有半刻悄无声音。 接着渐渐有人释负般舒了一口气。 邢昭立在雨幕中。 把那箭头从他的手臂处拔了下来。 箭矢落在地上。 女眷之中,已经有人嘤嘤啼哭起来。 …… 等众人回过神来,便有心细之人,纷纷因她“王妃之尊”递上雨具,青莲还给她裹了一件黑色的大斗篷,只是里头是湿的,外面这么一裹真是又湿又闷,但起码避免了“身形毕现”的尴尬。众人逐尊次而退,行到围道的时候,已然没什么人了,到了一个折角处,隐约听到有轻微的哭声,循声看去,一个同她一样披着大斗篷的身影贴靠在围道边上,隔着那两个手掌左右的空隙,似乎在同外头什么人说话,后头两个宫女模样的,不停地在往四下张望,她挡着青莲退后一步,观察着没什么动静了才继续往前头走。 走到那缝隙之处,本能地侧望了一下。 一个背影肩头宽阔,垂着头,衣服上有辗转在湿土里的泥色。 就这么一瞬间,他似乎背后生了一双眼睛。 停住了步子,只折转了脖颈,鹰视狼顾。 雨水裹着身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脚底下如同有根藤蔓生拔起来,缚住了她的步子。 正犹豫着,胡卿言的一张脸已隔着围布两边的竹条,贴现在眼前,一管伏羲鼻均匀修长,鬓角贴着颊侧,他提着嘴角,没有场上的那种张扬,也没有赢了的兴奋,此时情感内藏,雨水滑过他眉心那粒痣,眼皮微微动着,眼神显得隐微幽深。 他顾着左右,问了一句:“你今日可希望赢的是我?” “没有。”言子邑诚实答道。 胡卿言抬了眼,眼神转而犀利。 他侧头:“洛城凡比射,你总为我悬心,看来……”他望向雨里:“看来这天底下往后要少一个希望我活的人。” “也没希望你死。”言子邑心头又有一种沉闷撩了上来。 她吐了一口气:“胡帅,这天底下除了黑和白,还有同此刻的天色一般——灰。不是没希望你赢,就是指望你死的。” 胡卿言,“这个称谓从你嘴里听起来,”他侧了侧身:“有点……有点那个什么……” 言子邑觉得同胡卿言在这里说话风险太大,左右一望。 胡卿言半垂着眼,语带调侃,“行了,别望了,给你望得我像个‘奸夫’在同你私会。” 他咬重了‘私会’二字。 言子邑像胸口安了一个气泵,他自己眼睛飘来飘去,就未停止过观察四周,于是带着气道: “胡卿言!你能不能注意一下用词?” “哈哈,你还是这么叫吧,这么叫我听着舒坦,”他抱臂沉吟了一会,收了笑容道:“听我妹子说,他冷待你。” 言子邑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后头似乎有脚步声,她低声道:“今日你赢了,恭喜你,先走一步。” 回到停马车的地方,发现有一股人正候在她原先马车周围,中间围着邢昭,有一半打着伞,秦霈忠骑在马上指挥着众人,言子邑加快两步,问道: “怎么还在这里,邢将军受了伤,赶紧回城。” 秦霈忠道:“邢昭说了,回城不能护送王妃,起码要来施个礼。” 言子邑觉得自己耽搁了,一点愧疚袭上来,又想到来的时候,他们都是骑马的,于是喊道:“坐我的马车吧。” “这王妃您就说笑了,他一个禁军统领,我一个校事处司卫,还弄不来一辆马车么?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劳王妃挂念。” 邢昭说着走近了,言子邑才发现邢昭是左臂差不多肱二头肌的地方中了箭,现如今只能说是包紮平整,血水渗出来掺杂了雨水混成了一种深褐色,就像纸上的一点墨,遇水晕染开来,倒显得没有那么鲜红触目。 秦霈忠从马上递过来一个皮制酒壶,“喝两口,这伤被雨水一冲钻心的疼。”邢昭抬右臂接着,仰头喝了两口。 邢昭还想行礼,但抬臂一阵吃痛,只无奈笑道:“昭初见王妃,今日却如此狼狈,有负王妃赞誉。” 邢昭把酒壶甩给身边的人,示意他不用搀扶,秦霈忠努了努下巴,那人会意走开,秦霈忠在马上给邢昭擎了伞。 她想说这年头“美强”不是关键,惨才是要旨,他今日三要素齐备,身边的女眷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过来搂住他之类。 想到靳则聿说过,邢昭可能反感这个,忙捐弃这个思路。 她打了打腹稿,说:“将军虽惜败于胡帅,但将军和胡帅势均力敌,射术不相伯仲,论比射总有输赢,今朝他赢,明日你赢,今日这个形势,胡卿言逼人甚迫,将军未曾有半点退缩,便是真英雄。” 邢昭垂头,带着几分稚气笑了。 这笑枯花见了都得给再开出来。 “多谢王妃,我好多了。” 秦霈忠向四周招了招手,众人又拥过来。一众人刚走出十步,车板上倾起“笃、笃、笃”三下,言子邑侧头,秦霈忠回马趋身在车窗外,原是他三指抡了车轖,他压着声音:“王妃,王爷那里您帮我们招呼一声,”他指了指邢昭的背影:“今日这个情形,有些尴尬,主要怕王爷尴尬,邢昭心细,受着伤呢,还要顾及王爷。总之……啊,不管如何,我们都不会怨到王爷身上。” 言子邑面带恳色,点点头:“我懂了,我会把意思带到的,你们快去吧。” 回到王府言子邑散开头发,一边怀念吹风机,一边努力擦干,头发太长,有些不耐烦,自己两个手指粗暴地搓着,青莲帮着她一道,动作相形之下显得极为轻柔。她招呼了常乐去打听王爷什么回府,等到头发干得终于差不多了,前头也来了消息,说王爷回了书房,言子邑挑了一件枣红的长裙,嘱咐青莲等人留在屋里,青莲不明就里,问了一句,“小姐,这么晚了你上哪儿?” “夜奔。” “啊?” 她笑了,“我去会会王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30 第24章 论射“暗中,便以心趣之……”…… 言子邑走过小院时有一丝慌张,里头是亮的,风拂过来夹着草木气,蕴了一丝酒味。 明明刚刚还很兴奋,浑身是胆,就从守门处进来,在廊院上走几步,胆气就有些疲弱了。 门扉不掩。 靳则聿坐在一张六角桌前,换了一身常服,自斟自饮。 见了她并未起身,抬起手朝着他对面的位置虚按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这明明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却带着久居高位的人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 言子邑坐下才想起自己没有行礼。 她总把这茬给忘了,思索间抬眼,就同他的目光在四面的灯影下相持了。 气氛从亲切一下子转而变得有些暧昧。 靳则聿倒是目光沉定,言子邑却耐不住这种暧昧,先开口: “王,王爷在干什么?” 靳则聿低头: “独酌。” 说完目光移向边上的空杯,斟上酒,置在她的面前。 如此“明了”的两个字。 对比之下,她简直就像“瞎了”。 她有些和自己赌气的问:“王爷不问我来干什么?” “本王以为王妃……” 他停顿了一下:“是想来宽慰本王的。” 言子邑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的念头相当杂,有兴奋,有好奇,还有……总之不成轮廓,说到安慰,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是想,没这个能力,王爷如此高段,又岂是需要我来宽慰的。” 虽是实话,但这马屁编辑得如此自然,言子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了。 靳则聿和缓一笑,仍旧看着她,是想听她自道来意。 脑袋一转,忽然想起秦霈忠的嘱咐,斟酌一下字词,便说: “是这样,回府的路上碰到邢将军和秦司卫,因人多、雨势大,他们二人就不亲辞王爷了,并请我带句话给王爷,邢将军的伤势没有大碍,还请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靳则聿静听着,端起酒杯。 未饮,眼神透过杯中酒: “讨伐西南夷时,过滇池,到了一处邢姓村落,首领相当悍勇,威势极盛,几番进退,但是威势再盛,兵少不能久持,不久便身首异处了,留下一个儿子,和一个一两岁的女婴。统兵觉得其子俊美,又因先前不能将其父斩焉而灭,心中仍存忿恨,那时天下大势尚未明了,诸侯纷纷在都城四周称王建宫,极缺内侍,便思量要将其子充入宫中做内侍,那孩子虽小,持刀抵死不肯,我见他如此,心赏其勇,便向统兵求情,留下了他,杀其父留其子,为此也得罪了统兵,不久便分道扬镳,几经辗转,才到了陛下的麾下。转眼间——” 说到这里他一饮而尽, “他也是独当一面的将领了。” 言子邑听到最后,猛醒悟过来: “这个少年……是邢将军?” 靳则聿颌首。 “怪不得邢将军对王爷如此忠心,王爷对他有恩……”说到有恩,言子邑觉得照这逻辑也有点仇,声音便小了下去。 靳则聿似乎知道她所想,“先头几年,他因其父之故,对我极是疏离,后来渐渐养大了些,才有了变化。” 言子邑点点头,“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嗯?” 言子邑笑道:“听着倒有点像在说王爷的儿子。” 话说出来,她便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靳则聿三指端住杯口,慢慢放在桌上,转眼看她: “王妃可想与我深谈‘我儿’?” 她一愣,脸上立马烧了起来,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想扳回一点。 她的眼神移向酒杯,慢条斯理地说: “只可惜……我同王爷生不出邢将军这般俊美的儿子来。” 话是有点放肆了,但又收不回来。 说完就怂了,生怕他万一说出:要不然我们试试这样的话。 这么一激灵,不自觉地弹起来。 人家的屋子,猛一站起来,觉得四周都很生疏。 突然想到他那天到自己屋子里也是像在“参观”一样。 只好学他绕屋行走,假装在看“陈设”。 从桌角看到凳角,从地面看到墙体。 看见墙上悬了一把大弓,身上仍留有今日校场上的“余兴”,不自觉地抬手。 抬到一半,觉得别人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便顿在半空。 肩膀和手臂刚要垂下来。 弓身在她眼前画了一个小弧。 靳则聿将它取下来,一只手提着弓把递到她面前。 她忙抬起双手去接,他却没有立即卸力,道:“有些沉。” “没事!”言子邑本能还带有女警特有的“傲气”,自信满满地说道。 弓落在手里感觉一坠。 嘴依旧硬,心底念叨:是真的沉。 回想白日里看到的姿势—— 她学着邢昭从身侧把弓提起来,口里念着,“好像是这,这样。” 但人家侧腹有力,肩、手臂、弓箭在一条直线上,她险些没把自己提飞出去。 倒是弓比人沉的感觉。 看见靳则聿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忙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一个注解:“我见今日邢将军他们开弓都很有特色,但感觉没有模仿对。”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 靳则聿给了她一个台阶:“‘臂力者,固之徵也’,他们皆是臂力了得。” “我看见他的箭离弦的时候,他有一个这样,这样的动作。”言子邑压了压自己的手腕,虚空比划了一下。 靳则聿仔细看了她的比划, “他这般开弓,箭矢容易偏上,这对于骑射一途,是一个弊病,但他每每箭发时,靡其箭弰,便会压住箭头,射箭以地平之中为盈,也便是说,箭矢出弓之时,仍旧是平于肘臂的。” 他也沉腕稍稍示意,见他指腕都极有力。 “哦!” 言子邑心想:快示范一下。 这么想着便把弓递到了他身前。 靳则聿先是一愣,接着像是明白了她的“眼神示意”,把弓箭接了过去。 他持着手里的弓,握着弓柄的中部。 言子邑没怎么看清他动作。 只听见弓弦吱吱的声音,醒过神来,那弓已经在眼前张满,一只铁钳般的手,那个沉腕的动作。 又稳又沉。 和邢昭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对对对,就是这个,他也是大臂在上的。” 她不自觉得拍了拍他的臂膀。 他望了望她的手,有一时的晃神,言子邑忙把手缩回去,靳则聿眼落回弓上,继道:“邢昭一臂在前,这是他久经沙场形成的习惯,争地势多临峡谷高地,这般即使落入下处,也可以敝其胸肋,他人的箭矢不能从虚而入,是自防之法。” “哦,原来是这样,就像今天,虽然危险,也没伤到要害。”她握拳敲在掌心上 。 靳则聿点点头。 见王爷愿意科普,言子邑也很高兴,脱口而出: “那胡卿言呢?我瞧他拉弓是横着的。” 言子邑抬了手在那里比划。 “这叫“撧掷”。后手摘弦如撧断之状,翻手向后,仰掌向上。不是以抛射出箭,犹如箭在掌中,以箭作弩,往往可以出其不意。” 她说完有些后悔,靳则聿却没有介意,双眼看着弓弦,极有神采,见她尚有兴致,仍把弓交还她手里。 言子邑想着他应该也是有些兴奋的。 他武将出身,相比端坐在高台之上看射猎,对弓马这些可能更有感情。 就像她对射击也很有兴趣。 她警官学院四年被问得最多的就是有没有天天练习射击。 天地良心,她四年加起来,二十发子弹都没有练到,说出去都没人信。 她比划着把箭搭上,站到门口,箭头靠哪里都不知道, 拉到右大臂发抖,也不知道拉到位了没有。 叹气自言自语: “不行,拉都拉不开,这个太重了,我这身体体能不行。” 刚想松开,只觉得自己的拇指突然之间抵到了箭头。 后背一热,后手也被人把住。 弓箭两头微微发出吱吱的声响。 应该是张满了。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矢在弓右,视在弓左,箭与把弓齐为满。” “哦。”她声音虚弱。 心跳比这个“哦”大得多。 门边不知哪支烛台要燃尽了,一个劲儿地疯狂晃荡。 言子邑觉得自己的手僵了,也控不住弦,这弦完全靠背后的人用食指压住勾弦的拇指。 扣弦的一刹那,其余手指被收紧。 “没……没目标。” “院中练射,讲求随心所欲,动静之物,皆可选取,瞬息万变。” “也……也是……我哥好像就是这样的……就是太暗了……” “暗中,便以心趣之……” ——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也不顶用了。 眼看快要站不住,心想院里没人,不要射到活物身上就是万幸。 便试图扬起手腕,身后的人顺着她的动作,手略一松,箭矢便扎入了暗中。 她有些尴尬,开口:“想不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古时,有本‘射经’,专教人习射之术,我书房里就有,你若是想翻便可翻翻,但这书较久远,文字艰深,且射术一类,观竞最为激昂,观书未免枯燥。” 言子邑哆嗦了一下,“还,有这种经啊……” 言子邑听得这两个字脸都红了,男人的体温比她的要高。 恰在这时,院中灯火下突然来了一个人。 一看原是秦管事,走来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像是要回事,躬着腰又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急着要退。 靳则聿退开一步,顺势将弓箭给她端了。 没事人一样:“何事?” 咳。 秦管事嗽了一声,道:“回王爷,老夫人差人传话,说三爷和长辈们闹了起来,一时劝不下,问王爷是否得空去瞧一眼?” 靳则聿开口:“你告诉来人,我同……”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同王妃一会儿就到。” 言子邑听了一吓—— 这是自己也要一起去吗? 忙说:“王爷,隔壁院我都不太熟,这一去会不会给您添乱?” 第25章 动静王府的气象和靳则聿本人的威严端…… 靳则聿背手,漫不经心地一笑:“王妃天资聪颖,霈忠和邢昭同我尚有几分隔障,同王妃虽几面之缘,”他抬头微微皱眉,“他们二人今日怕见了我,反生尴尬,倒特意先来寻你,王妃又何须妄自菲薄?” 言子邑见他一语道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也得帮秦大人描补,忙说:“王爷要想想,妾身前头有两个姐姐,但都未曾长到三岁,我是男人堆里长大的,家里三个兄弟,所以同秦大人、邢将军相处显得自在些。”这个情形和她自己原本的情况有些类似了,警校、派出所都是男人比女人多的地方,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说来最为真实。 “再说,妾身与人相处的水平也有局限,就像同秦大人,”她持着笑,抬眼看了他:“与秦大人处得自在同妾身关系不大,这是秦大人的长处,你看妾身就没法子和李指挥熟起来,是吧” 说得多了,称谓有点乱。 靳则聿低头听着,也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院中有些暗,靳则聿护院的两个兵士提着灯笼在前头护引。 中间庭院里面尚且湿漉,十字石径在灯笼底下泛着幽光。 中间一颗银杏有些年头了,夜中广茂深沉,尚还有雨水滴下。 他们两个人走在沿墙走廊上。 左手只有木柱,底下是个小石墩。 廊底的石基不高,一边被打湿了。 同他并肩走的那么近。 瞬间觉得自己高大的身材有些小了。 靳则聿步子不快,偶尔顾望一下廊外的景物—— 似乎在观察细节,更像是一种习惯,这种眼神她常在搞刑侦的同僚身上看到。 他们这些人,很少陷在什么情绪里。 耳畔撩过一些风,心底有一个感觉,于是揣测: “看来王爷一定也知道邢将军今日是有惊无险了?” 她喃喃道。 靳则聿微愕。 接着低了头,背过手,皱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个神情言子邑似乎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不知道。” 靳则聿直确的三个字,打断了她的思路。 “啊?……” 这个答案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靳则聿道:“今日这般情形,我点头与否,不甚重要,关键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允了,这就是旨,我若是不允,便是当着众人,与圣意相逆,有心之人,他日即可拿此事做文章。故而今日这一场,我是否真的同意,并不重要。” “哦,原来是这样。” 她脑中飞速吸收,感叹是这么个理。 暗中两个台阶,没太注意,靳则聿道了声小心,半伸出手。 她脚下一空,人失去了平衡,本能抓住了他的手。 借他的力下了两个台阶,才把手收了回去。 “对了王爷,我一直不大明白,回门那日进宫,陛下说礼部尚书是个‘老实人’,那既然是老实人,陛下又为什么说‘不要老实人’呢?” 靳则聿没有马上回答。 言子邑觉得自己是不是问题太多了,忙说,“我随便一问,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靳则聿摆了摆手,示意不是那个意思,然后道,“我是在想这该如何同你说,”他停了一会儿,道:“这么说罢,我朝新立四边不稳,礼制未得大定,多承袭前朝,陛下对此颇为加意,着意要寻章增减,故而许多规制定了也常改。” 言子邑理解了一下,举了个例子: “大婚那日,我听宫里给我梳头的嬷嬷说,头饰从四凤改成双凤,也是刚刚才定的,是这类意思吧。” “对,大致就是这般。但礼制需阅,需论,需寻章摘典。礼部尚书是前朝礼部侍郎,向来以正自居,在礼部设班制,行教制,把手底下人当学生,但凡写的文书,必从其意而改。陛下留心礼事,需从勤见僚属下手,但礼部尚书在礼部行课制,亲自讲演,一课未完,即便是陛下站在外头等,也不理不睬,这便是陛下所说‘老实人’的由来。” 言子邑一笑。 怪不得混蛋二哥天天吐槽礼部任务重,不过,这位尚书—— 这是演得过了吧? 哪有把大领导晾在外边的? “那这个陈尚书,是不是想表现即便是陛下在旁,仍然尽心公事,有些过了呢,没把握好?” “你指卖直取名?” 这还 有专业名词,言子邑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答,“倒也不像。” 言子邑想了想,他上位秉权者,识人之明,看人的本事肯定要比她厉害多了,而且看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心里有那么一丝丝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但就怕结论太残酷,就同家长问老师这学生资质怎么样,答案出来有点忐忑,正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从两个府上连通的月洞门穿出,虽只隔了一道院墙,王府的气象和这里却有不同—— 王府的气象和靳则聿本人的威严端谨是保持一致的。 隔着院墙这一处沿墙捆的都是竹。 风一过零星还有水珠飘过来。 沿着石子径绕过池边,这一处幽幽静静。 宅子那头却人声嘈杂,有一男子的声音带着嘶吼。 步子愈近, 靳则聿的“气味”也有变化。 她很识相得不再开口,跟在他身侧稍退后了一些。 两人往那灯火聚拢处走,穿过一进院落,远远就听见有男性独角戏般带着嘶吼的控诉声。 听上去很愤怒,就是听不太清楚, 靳则聿踏进人群。 通报的人嗓子不低,但因为太嘈杂,被盖了过去,显得有些尴尬。 院里许多人是靳则聿踏到跟前才发觉的,一见都有趋承之色,或是忙弯着腰行礼。 这头渐次的安静倒成了另一种“动静”。 言子邑这里看过去,有一个身影袅袅,特别显眼,侧身立在门扉中央,发髻顶在一个弧度非常饱满的头颅骨上,带着看戏一样的笑容,一个高挺的鼻子打在屋内的烛光中,中间起了一个小小的节。 就一个侧脸,不用转过来,就知道是个美人。 似乎也发觉了动静,慢慢折向他们。 定了半会,明显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撩了额前散发,一双眼睛亮出来。 看见靳则聿的时候眼光非常复杂,透转到她的时候,又带着一股倔强。 突然,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赤着脚从那屋前的石阶上走了下来,穿了一身素布白袍,头发有些乱,从石阶下来滑了一跤,顺势扑跪下去。 缓缓叩了一个头。 “弟弟,给哥哥,嫂嫂请安。” 他说话声音很慢,有一种戏腔。 原本拉扯着他的仆人们本想追下阶来,突然见到如此,也忙都匍匐在地上。 院子里出奇的静。 那男子叩完了头,立起膝盖,跪立起来,顺势将头发甩在背后,人像是醉了,更像是疯了。 眼神却很冷静。 言子邑一直以为靳三爷是一个纯粹的酒鬼。 没想到竟然五官立体,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还有几分风流谋士的味道。 他直着身子,声调中带着一丝鄙夷的笑意,环顾一下四周,高声道:“怎么了?这院里都是有口舌的,怎么都静了下来,不是有是非说是非,没是非也能凭空起风浪的主,怎么?见着‘你们靳王大人’……” 他抬手平举示意靳则聿的方向—— “都哑巴了吗?!” 他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廊下、院中园圃上,小道上都跪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颤。 这时,站在屋前的女子动了,只见她慢慢走下阶,又从那石子铺的道上走来,越过跪在那里的靳三爷。 靳三爷跪着的膝一动不动,错身而过的时候,眼中一冷。 “到哪去?” 那女子微微停步,却没有回答,径直向言子邑的方向走来。 那女子脸上一直带着一抹轻笑,仿佛置身事外。 言子邑看着她走近了,先走到靳则聿跟前,行礼: “大伯。” 又转过眼看着她,停顿了几秒,众人一片安静,她行了一个拜见礼:“还未拜见嫂子,见过嫂子。” ——“滚!” 正不知该怎么回她,只听院中空地上的靳三爷大吼一声。 只见他猛地推开前来搀扶他的仆人。 一时从地上弹了起来,接着发泄似的赤脚在园圃之中来回走动, 面上神情像在寻觅着什么。 园中众人显然是被折腾得久了,显得有些呆木。 只见他举起手,先是往自己的右脸招呼了一巴掌! 啪!—— 接着又往自己左脸掴一巴掌。 啪!—— 言子邑也被他这两个巴掌招呼得一震,不由得看向靳则聿。 靳则聿依旧很平静。 靳三爷往前走,踅足一转,又有人堵住。 干脆朝着那廊柱,额头狠狠地砸上去。 又是“咚”地一声。 这真是“自残”爱好者了。 短短时间已展示了几种方式,活教材一样。 以她的工作经验,这个时候是不能有“观众”的。 人越多,尤其是围观群众越多,反而越是激烈。 想开口,又觉得自己不管是身份还是别的,都不太妥当,也不知道此刻对谁说,怎么说。 眼前这个“三弟媳妇”头也不回,连个眼神都不给。 她婆母在不远处突然哭怆一声:“他媳妇,你也过来劝劝,说个软话,你……我真是造了什么孽。” 靳则聿的语调相当平淡,对着院中众人问:“又怎么了?” 她转头看看他,发现他语调虽平淡,但是负手背后,是打了官腔的。 众人不敢答,她婆母抹了眼泪:“她姨奶奶为着听说今日校场里头,你把你媳妇娘家兄弟都捎上了,就多问了一句你三弟怎地没有去,谁想到就为这一句话计较上了。” 言子邑一愣。 有些意外,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她才想到,秦霈忠口里的“盛事”,确实是京中多少人想去。 就像大boss计划出游,底下虾兵蟹将,带谁不带谁都要争上十天半个月不止,一个道理。 靳三爷走过两步,指着这个方向,又在院子里划过一圈,“哼,姑奶奶们哪里只掺和了一句话,说嫂子的兄弟无官无职,我如今也是无官无职,为何他们去得,我竟去不得?” 他说完这句把眼抬过来,盯在靳则聿的脸上,借着闲言碎语道出心中不平。 没人敢再说话,眼前的三弟媳妇先是冷笑,进而抬高声音,在她面前对着院中诸人: “趁着今日都在。妾身倒要为我们三爷说几句公道话。听闻王妃兄长虽无官无职,却擅射,在洛城便是统兵的将领,王妃之弟尚未及志学,三爷又不长于射术,也非黄口小儿,既去不得,又当如何?何至于拿来挑唆兄弟之情?” 言子邑觉得这三弟媳妇太厉害了,几句话既把重点概括了出来,又不着痕迹地把混淆的概念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明面上是替靳三爷“没去成”找补,实际话全是向着靳则聿说的,且采取理论技术,全方面论证,比她强多了。 “苏竹如!” 靳三爷抬起手,提着一个名字喊。 从他的眼神和手指的方向,猜测应该是三弟媳妇的闺名。 但这几句话不容反驳,且明里是为他说话,靳三爷看样子是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发作,这口气又实在忍不下,见他抬手,又想往脸上招呼,众人忙上去捉。 苏竹如并未回脸,眼皮子悄悄地往上抬,觑着靳则聿的表情。 那是一种渴望认同的表情,有些赔小心的。 同她适才说话那股子嚣张劲儿形成鲜明对比。 第26章 当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被她看得一颤,言子邑也不由转头看向靳则聿。 只见他眼眉不动,像大树一样扎根在地。 靳则聿开口了, “母亲责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是接婆母的言引咎,仿佛中间一段不存在。 她婆母听他这么一说,眉头一皱,反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哪里,他大哥你平日里事就多,为着你弟弟的事,已是尽了心力,奈何他自己不争气。”说到这 里婆母抹了抹泪,“想来你家事国事天下事,哪能事事周全。再说媳妇刚才说的话,也是正理。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思虑不周,反倒给你们添了麻烦。” “母亲言重了。” “王妃。”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沉唤。 言子邑从没听过他这么一本正经叫她。 愣了一下,忙应声行礼。 他微抬手指,“近日公事颇多,人客也颇多,治家一事,本王暂顾不周全。但……”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可散漫,三弟媳妇你既然已见过,你既为长嫂,应多为母亲分忧,于教训众媳之事上加意,矜慎操持,不可懈怠。” 靳则聿是看着院里说的,话是对她的吩咐,但倒霉的对象是“众媳”。 面前三弟媳妇的一双眼睛顿时像蒙了一层水雾。 在夜色底下隐隐透出一点蓝来。 这美人欲落泪虽然让人心生怜意。 但屁股决定脑袋。 且这题她会。 突然想起靳则聿的人前保持一点疏离的总方针, 略带一丝谨慎惶恐地配合演出,“妾身今后当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嗯。” 靳则聿应了一声,也未再多做表态。 只是没想到,他紧接着出了下一题: “今日这事,如何料理,王妃,你怎么看?” 瞬间化身元芳,院中诸人显得和她一样惊异。 一时目光齐刷刷地向她聚拢而来,似乎没想到这个新来的王妃竟然已经有了偌大的“参谋权”。 言子邑很想剜他一眼,但是他现在状态和言语都是“王里王气”的。 当着这么多人,剜不上去。 众人的注视之下,一秒的停顿,都显得极为延迟,只能硬着头皮向王爷呈上自己刚才的工作思路: “王爷,院中人多,反添了乱,天色也不早,不如先让三弟静静。” 一瞬间的寂静,众人眼睛觑来觑去,似没有听清。 一个妇人小声说:“何意,就这样散了?” 拉着靳三爷的小厮,觑来觑去,低声:“那撒不撒手?” 靳则聿扫了一眼秦管事。 秦管事会意。 “王妃说了。”秦管扯开了嗓子,“先散了,院中各人都去干各人的事。” 紧接着,一个拉着三爷的小厮显然被折腾得太久,疲惫地松开手。 其余扯着的人见状,也都撂开了。 靳三爷一甩袖,众人退开一步。 这静默的空当只一会儿,只见那仆妇、亲眷都半行着礼,猫着腰退去了,从院子东西两廊迅速地退出去。 院子里只剩三弟,三弟媳妇,她婆母,靳则聿还有秦管事和靳则聿的两个兵。 一下子显得空阔了起来。 靳则聿抬了抬下巴。 那两个兵就站到了靳三爷的身侧,靳三爷一甩身子,就撞在他们胸口上,靳则聿的护卫似两道铁墙一般,左右动弹不得。 靳三爷的怒气仿佛黑夜里的一根火柴,歘地暴燃了一下,一下子又熄灭了。 显得人有点疲乏,干在那里喘气。 言子邑见“经验”有效。 暗暗缓了一口气。 靳三媳妇回头,略讥讽道: “三爷,戏台子都给你拆了,省些力气吧。” 靳三爷垂着身体,语调里竟然添了一丝快意:“苏竹如,你为大哥说了半日的话,看来别人不领情啊!” 苏竹如轻哼一声。 只见她微微扬了扬头,眼珠子朝着空中转了一圈,低下头来的时候带了点笑容,武装式的: “大伯,常听京城里人说大伯最善治军,连看操演,也按勤劣,赏罚分明,若勤者,则赏花红银,若拙劣者,则罚薪水。今日弟妇为嫂子娘家人说了句公道话,未引得大伯一句揄扬倒也罢了,反而将要引些‘教训’,这又是何道理?” 这是言子邑第一次碰到有人当面顶这位“靳王爷”。 且这个话听起来相当厉害。 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了身边的人。 “弟妹。” 他唤了一声。 “弟妹饱读诗书,定知苏子瞻有一言——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弟妹”愣了一会,哽咽了一下,喉咙有些沙哑,却勉力保持微笑: “王爷放心,妾身从来都是,止于不可不止。” 说完看了一眼言子邑,带些倔强的神情: “若非如此,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言子邑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像没咋听懂,好像是那个意思,就…… 这么直白的么? 靳则聿脸上浮出一个煞耐寻味的笑容: “弟妹似乎会错了本王的意思。” 他垂下眼看她,接着,用提醒的语气果断道:“本王指的‘不可不止’,便是指治军一事,府中内眷还是不要妄议了罢。”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神态裕如,语意间甚至有一种刻意的温和。 但原本内隐的气场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从这句简单的话中罩笼开来。 言子邑也不由得回头。 只见他们两个人相互对视。 这弟妹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短短的一刹那,成串的亮珠子,咕噜噜的顺着脸颊滚下来。 …… 二人再度回到王府,周间有一种微妙的气氛。 言子邑还沉浸在“美人落泪”的画面里。 靳则聿已经回到了来时的他。 言子邑突然想到,要不是自己上过几年X班,怎么来无缝对接“王爷”大人这种原地切换。 到了廊下,他先开口: “今日的事,三弟妹对你不敬,本王同你赔个不是。” 言子邑思索了一下,还是答道,“不用,我倒也没受什么委屈。” “想必你未入王府之前,也有所耳闻。她是苏勤业的女儿,苏公举人出身,是个厚德长者,陛下同苏公,原是乡党,陛下起兵之初多得其助力,帝都未定之时,苏勤业便故世了,其虽止乡班,但陛下念恩,便让皇后的父亲,也就是国丈邓公便将她收养作为义女,嫁入我府上,她向来……她便是出格一些,也都纵着她些。” 言子邑原本也猜想这个三弟妹是有点背景的。 言子邑心想,这个“出格”就有点微妙了。 这位“弟妇”的情感又不内藏,也不隐微。 刚才这弟妹“神仙落泪”他也看见了,有点不信他无动于衷,她带点调侃道: “我们进京不久,洛城消息有些闭塞。我在闺中的时候,只听闻三弟媳妇美貌,今日一见果然。” 说完看着他,又补问了一句: “王爷觉得呢?” 靳则聿刹了步子,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 “我未曾想过她美貌与否。” 啊?! 好不好看这种,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真没想到靳则聿还有如此装X的一面。 不过,这个论调怎么感觉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言子邑眼珠子一提溜: “京城的消息我倒是不大灵通,不过妾身所居洛城曾经有一个典故,讲的是我们那儿有一个富贾,为洛城首富,她娶了一个妻子,岁数很小,是我们洛城出了名的美人。众人见他,自然要夸赞,婚后也赞他妻美,可是他说,他从来不觉得妻美,娶她也从不是为了她的美貌。” “你想说什么?” 靳则聿脸上严肃起来,眉头一拧,看着有些认真的问: “你是我的妻,你想说我不觉得你美貌?” “不是——” ——好像例子没举对。 真是令人抓狂。 言子邑的脸都纠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妻不是说一定是我这个妻,就是代指一个人他见到一个好看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妻……,不对,就是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好看,却一定要说不知道好不好看,不对,好像也不对,……啊……我的老天爷……” 靳则聿难得露出了一丝浅笑。 言子邑觉得自己好像反被套路了。 刚降维打击完别人,又来套路她,而且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套路。 好想垂他,又不敢。 他抄手于胸前,带着一点笑意望着她,他的院外竹声沙沙,倚着墙面在灯火底下泛着黄,他望了望那竹影,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过两日去邢昭府上瞧他,王妃可愿意与我同去?” “去。” 言子邑自己也没想到回答的这么干脆。 应该是校场一行激活了她四处放风的本能。 她有些不好意思: “妾身先回去了,王爷到时着人提前知会一声,妾身好早做准备。” 说完行礼,未看他表情,提了步子就溜了。 让言子邑没想到的是。 就这么一个事,几天之间,传得到处都是。 她院里那些压根没去的,都像亲临现场一样。 尤其是青莲,不知道中间一句话戳中了她哪一点,复读机一样:“他们说了,王爷待王妃:‘虽不亲昵,但十分敬重!’” 言子邑一直觉得作为主仆关系。 她充分激发了青莲身上的“父性”和“母性”。 常乐的手指非常灵巧,言子邑注意到她之所以能疏得好发髻,除了手指灵巧外,小拇指还留了寸长的指甲,可以很方便得挑起发丝,青莲是个心大的姑娘,自从常乐接管了给她梳头的活,她每每就这么在边上瞧着,替她打打下手。 今日接到秦管事的信儿,说待王爷回府,酉正一刻起身去邢昭府上,她还在掰着指头换算时间,青莲一听要到邢昭府上,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常乐要立马给她选衣服梳头。常乐比平日工作得更要认真,给她打造了一个加高颅顶的发型,言子邑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这妆造柔和了言三小姐的面部曲线,是有点审美在身上的。言子邑照着照着,内心腾升起了几分自恋。 第27章 睽隔她……算不算,也和胡卿言私会了…… 虽推算了时间领了青莲与常乐提前到了前院,靳则聿却已落定在了院外,倒像是立了一会,言子邑不由提了裙子,快作两步。 见靳则聿眼神落在她面上,神色有异,下意识缓了步子, “怎么了,仪容不整么?”她扶了扶发髻,“这是常乐给我弄的发髻,又牢固,还未多谢王爷,把常乐这么好的丫头派来照顾我。” ——这种手残。 常乐一愣,忙从身后走到跟前行礼。 红着一张脸,显然是很感激:“王妃如此赞赏,奴婢怎么敢当。” 靳则聿顿了一下,诚恳道,“王妃心量实宽,是我之福。” 言子邑觉得这话里有故事,但没多做纠结,“王爷谬赞了。” “对了,有两桩事,其实算是一桩,”靳则聿看着她说:“今日下了朝,陛下说校场那日雨势甚大,未及犒赏,过两日在宫里论功行赏,到时候你同我一道进宫。后因此事论及胡卿言、邢昭、泉兄三人射术列于诸军之前,让给泉兄议个适合的职官,不至于埋没。” 言子邑一听大哥不至于一身功夫整天窝在言府,心里也替他高兴。 可转念一想,言府的公子从事“武职”,会不会引起陛下猜忌。 靳则聿何等老到,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陛下此举,听闻圣意之人,皆赞圣上胸次广阔,非一般贤主。” 杵在后头的青莲说话了:“太好了!老爷夫人听了一定给高兴坏了。” 言子邑望了她一眼。 她像是想起什么来,忙将双手捂住嘴。 靳则聿倒是很宽大,“无妨,陛下说的时候,还有其余朝中要人。” “那,那奴婢可……可要差人回府里……” 她说的小心翼翼,觑着言子邑。 言子邑想了想,这八字还没一撇—— 从领导提起,到板上钉钉,到公示再到出文件,一切皆有可能。 转头吩咐道:“缓一缓吧,等到尘埃落定,再一起高兴高兴也不迟,不急于一时。” 再转回来的时候。 碰到靳则聿眼中的笑意,似乎带着一点欣赏。 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夏日的黄昏在马车上一路走,走到皇城附近,不到半个时辰,有一种从白天行到晚上的感觉。 言府在城的西北角,皇城的西面,虽然也贴得不是很近,但也算是在皇城附近,府邸多,坊苑少,靳则聿的王府在皇城的东面,城墙这一段有布防,悬挂灯笼的杆子有五六米高,每隔十来米就悬了两灯笼。言子邑趴在马车上斜望过去,天空还有一丝亮,落日从天际的尽头试图透出云团,但整个天空是一块深蓝色的幕布,幕前聚焦的就是宫城边上罩着灯纱的透黄的灯笼,马车轮子滚着,一盏盏重复地挂过去。马车过了皇城还在往北走,越往北,来来往往的人就有些杂了,都是货栈、客店,还有穿着粗布铠甲的兵士,男人居多,瞧上去三教九流什么行业的都有。 言子邑心想邢昭的府邸似乎有些偏远,正这么想着,眼前一块石碑,上头印着“平章”二字,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既不是年号,也不是国号,京师也叫平城。 她带了点疑惑地念了出来:“平章……” “京城宫殿和衙署所在的禁城是为“平章城”,往北以此碑为界。”靳则聿道。 “哦,原来那个什么平章‘三俊’是这个意思。” “他们是天子的臣属,又都在京师。” “也是,自古什么闻名天下的美男子都不是普通人,不过,”言子邑带了点幽默,“都过了碑界了,邢将军好像住得有点偏。” 靳则聿微微探过来,瞧了瞧远处: “邢昭是禁军统领,京城西北是旧日凉朝时期留下的旧苑,原是皇家苑囿,它虽离城中远,离宫殿近,且西侧长河纵贯,后湖有大片空地,可供骑马、射箭,且再往北就是禁卫六军所驻的禁苑,我朝新立,以缟素为姿,陛下未修萁行宫,便把那里赐给邢昭。” 恰在此时,邢昭府中水榭。 邢昭倚在一旁,手执一卷书,看着眼前的秦霈忠把屋里的东西一边端详,一边打着手指说着自己的计划。 “你就先好好养着吧,我手底下有个马市的线人,前些日子接触到一个北境的马贩子,听说之前接触过御马监的内侍,这就有些意思,你只是提领御马监的外官,都督御马监的本就是内侍,万一这事儿弄清楚了,你便不担干系了。” 虽说他这是来探病,邢昭仍旧带着些谨慎,提醒似地说道:“你别轻举妄动,别像上回一样,牵累了王爷。” 秦霈忠手里提着一个旧瓷瓶,回头勾了一丝笃定的笑,“你小子安心养病,放心,误不了事,我这次有把握,敲山震虎,且一拿一个准。”说完也提醒似的说:“你别同王爷说,我不是担心王爷,我主要是怕‘李几点’又多嘴来掺和。”他抬起一个手指摇了摇,“‘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但有些事底下人做了也便做了,事后我自会同王爷详禀。” 说着放下瓷瓶,拍了拍他的臂膀,邢昭“嘶”了一声。 秦霈忠正弹起手,忽然听到外面长随通报得有些着急地喊: “靳王同靳王夫人来看老爷,车马已到了府门。” 邢昭放下手中书吩咐道:“来人,更衣。” “哎,你等等,别动。” 秦霈忠眯起眼睛,从上打量了他。 “你干嘛?” 邢昭被他看得往后一缩。 从马车停下,到走上这个水上架设的曲折长桥—— 言子邑体会到靳则聿说这里虽偏远低调但极不一般的道理。 长桥中间还有小亭,飘起一点点小雨,水面上浮起洼点,两面栏杆围合,唯中间一个两层的楼阁,灯光通亮。 她和王爷走在折桥上,桥底水流伴行。 远远就望见邢昭。 他穿了一件长袍,手上秉了一支烛台,他从屋内迎出来一些,半身落在黑暗里,烛火照出半身天青蓝的颜色,底下滑在风里贴在黑暗里头,水面风带起草木的气息,他头发没有束起,披散在后头,这折桥的廊间除了他,没有随 从,这个地方依山傍水,就这睽隔的几步,仿佛并不在京城,眼前是一位深山旷野的隐士。 真是—— 山水都褪了色。 靳则聿也望着他。 低头一信迈步,一信道: “看你这独步天下的气韵,本王也不问你有碍无碍,倒显得虚伪。” 他的声音原有些低沉,不知是过了水,还是他提高了音调。 这一句显得很明朗。 言子邑真的有些佩服。 王爷不愧是王爷。 这语言的艺术。 邢昭笑着摇摇头:“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仔细一看,楼阁中晃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秦霈忠走出来: “嘿嘿,我们听见外头通报,他说要更衣,我说不用,让我们王妃见见,啊……”他抬着手把邢昭从上到下比了一遍。 比完又笑道:“就是没想到,王妃没夸,倒是王爷夸了。” 言子邑想想自己词汇量匮乏。 夸不出什么“独步天下的气韵”之类,脑子里只有“亮瞎了双眼”这种。 邢昭把烛台递给仆从,拱手朝她行礼:“那日得蒙王妃亲赞,昭已幸甚。” “哦?”靳则聿看了她一眼,一边举步,饶有兴致地问: “不知王妃如何赞你?” 风拂过额发。 言子邑耳际一阵热。 邢昭微一迟疑。 “那日王妃,言属下未有退缩,便是真英雄。虽是安慰的话,但这些时日常以此言排遣。” 秦霈忠听了这话,忙拱了拱他腰间, 笑着替他补道:“你看这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想必王妃也常夸赞王爷英雄。” 靳则聿垂头笑笑,继续抬步: “王妃,倒未曾说本王是个英雄,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 言子邑感受到自己双肩僵硬,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听后文: “王妃倒是常说,本王是个‘好人’。” “哈哈哈。” 邢昭听了抱着臂膀大笑起来。 言子邑脸蹭地一下就烫了。 “哎!哎!哎!干什么呢?你也注意下仪态,王妃面前,可别失了分寸。” 言子邑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 “王妃,同你说一桩事。他、胡卿言、荀衡三个人,他们仨暗暗较劲来着。你以为邢昭这小子不在意这些,荀衡没离京前赴了萧相的寿宴,穿了一身藏青的厚袍,弄了两撇小胡子,底下培了些短须,从今年开春到现在,整个京城都着了青,你知道邢昭这小子……” 这回换邢昭拿手肘戳他。 “瞧还不让我说了。” 秦霈忠说罢,对着他们拱拱手, “那王爷、王妃,属下瞧完了,你们瞧吧,属下先告辞了。” 言子邑觉得他们活跃气氛的本事一流。 待秦霈忠走远。 靳则聿跨着水廊的台阶走上去,笑容渐渐隐去。 抬起头,目光一沉,对着邢昭问: “秦霈忠今日不大对,你们有事瞒着我?” 说完定定看着邢昭。 邢昭面色稍变。 言子邑也看到邢昭的变化。 不惊一愣。 脑内复盘了刚才的对话和情形。 完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邢昭看了她一眼。 欲言又止。 言子邑把“避嫌”作为她来王府的首要生存法则之一。 想起靳则聿讲过邢昭的身世,忙先开口问,“听闻将军有一个妹妹,今日可在府上?” 邢昭忙拱手: “昭确有一妹,年方及笄,只是,性情颇有些骄纵,怕唐突了王妃。” “怎会,常听王爷提起,甚觉投缘,将军想必同王爷还有话说,妾身便先告辞了。” 说罢府上便有人来引。 行到一半,就见一个高瘦的姑娘站在后院中的石铺卵石上头,迎候了过来。 言子邑本想先说什么,没想到那姑娘远远行了一礼,便过来牵着她的手,低头仔细看着两边的园圃,留心着边道上的泥土,言子邑一边被她牵着走了几个蛇形,一边听她出言天真,像同她熟了几年: “王妃姐姐,你可小心,往这儿来些,这一向雨不停歇,总是一阵一阵的,这下一处,那儿下一处,土还松着呢,别弄脏了裙摆。” 她抬起脸来,言子邑这才看清她的样貌—— 一张窄脸,脸又细长,上额短,头发浓密,十四五岁的青春在夜灯底下一打光,真是挡也挡不住,拉着她说:“王妃姐姐,听哥哥说那日校场王妃姐姐也去了,好生羡慕。我听他们说起那日校场好多事,我都错过了。 言子邑被她牵着,觉得有愧于“姐姐”这个称谓。 这个妹子对细节如此留心,社牛属性点满,言子邑顿时觉得这几年饭像白吃了样,不过也轻松了些,宽慰道: “也没发生什么事,那天后来也是瓢泼大雨,大家草草收拾,都忙着赶回去了。” 邢右焉笑笑道,“就是这雨呢,听闻后来雨势大了,三公主下坡的时候栽了个跟头,浑身的泥,别提有多狼狈了,气得她回了宫,连给她熬的姜汤都泼了,她素日瞧不起人,京城多半是看她笑话的,一下子便传遍了。” 这…… 这妹子是瓜田里的猹么? “我后来还听说,有人看见陛下的五公主同胡卿言胡将军私会,且瞧见的人说有‘亲昵之举’,虽说他们有婚约在身,但传出去总是有损公主的清誉,陛下回去都罚了五公主禁足呢,五公主平日看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有这般大胆的时候,不过这个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言子邑心里咯噔一声。 她……算不算,也和胡卿言私会了…… 第28章 车马她想象了自己的表情,应该是一只…… 从邢右焉处出来。 一路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要不要主动和靳则聿报备一下和胡卿言碰过头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胡卿言言语暧昧。 说了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脑中闪过几个小人人告诉她这个行为有点蠢。 行到府门的时候,竟见秦霈忠在府门外张罗车马,指挥他的人前后护引,马车前前后后一下子队伍壮观不少,正在忙活间,秦霈忠转头望见他们,忙用手指敲了敲马车板,示意马车夫稳过车身,接着笑道: “属下出门时见王爷领的人少,回王府的路上得经过天园场子,那地方过了亥初便闹哄哄的,属下便擅作主张,给王爷、王妃引个道。” 言子邑看了眼靳则聿。 见他神色如常,倒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经过秦霈忠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臂膀。 秦霈忠原就一脸谄媚地看着他。 这么一拍直接笑开了花,忙亲自来给他们两个扶了马车门。 言子邑没当惯王妃,有些不好意思,“多谢秦司卫。” “王妃客气。” 这一处晚上还是比较热闹,马车回转来去,摆地的行当要将路面都排挤的没了,大多都是一些铜、铁器皿,奇奇怪怪的形状。这一向屡日骤雨,街面上漉漉,又不是太平整,淫潦积了一洼一洼,有时没过车轮,这种天摆摊其实挺辛苦,但各处悬挂的灯笼,潮湿的地面就像一面模糊的铜镜,光染在地上,加之人多,仿佛间,言子邑感受到一种近似夜生活的烟火气。 言子邑挨在马车窗棂的边上,马车不紧不慢地走。 外头的灯火有一搭没一搭的照进来。 靳则聿的脸时而明晰,时而划在暗里。 就这么交替间和他对望了一眼。 她忙瞥开目光,装作在认真瞧外头的花样。 秦霈忠贴着马车,打着马,见她张望,便开始说这一带离宫苑近,原本都是太监的地方,马车拐过一个弯儿,拿着马鞭示意了一整个街口,指着道:这个是天园场子王家,是个前朝的老太监,携了宫里的东西出来卖,后用积蓄买了官地,所以这一带的生意场都是从这里兴出来的,江湖人士,三教九流最多。 言子邑自然知道这里有想显示自己专业 的意思,保持好奇地听着,想着他应该是更想讲给靳则聿听的,于是望向车里,想看看他的反应。 没想到接着他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脸上。 丝毫不避。 被他看得脸都烫了。 一窗之隔的秦霈忠说的话都被这种热力烫得有些模糊。 像是不在耳边,飘得很远。 下意识地发现自己咬了一下指甲。 忙借边上的景物转移注意力。 远望过去,有个买卖人在那里冲着马车喊:“天要摆金啦,便宜卖啦。” 秦霈忠一甩手,忙有一个跟着的兵上来挡了。 那买卖人边上的忙推了他:“这一瞧就是海翅子,围着海冷,架着鹰爪,你瞎叫唤啥?” “摆金?”这一堆听着是字,拼在一起全然听不懂,言子邑颇为疑惑。 秦霈忠忙解释道:“这是江湖人调侃儿用的春点,是行话,是天要下雨了……海翅子是大官,海冷是当兵的,鹰爪是我们这些缉拿探访的……呵,在这地方做生意,都得调几句侃儿,不然可混不下去。” “哦,秦大人懂得真多。” “哎,我们校事处三教九流,江湖杂役,都得有些线人,王妃,你别看这些人,关键时候,能有奇谲之效。” 外面的灯火透着窗棂,眼前的脸显得格外生动。 一双眼睛透亮。 靳则聿是被这透亮的眼神吸引了。 望着她: “霈忠这些上都摸得透,眼界宽,校事处的司卫能否立得住,也要看这各中的本领。” 秦霈忠笑得眼角纹都开花了。 “属下这可不敢应承,要应承,也应承王爷有识人之明。” 言子邑被这“商业互吹”激得忍不住笑起来。 又不敢正视对面人的眼神。 直觉他的眼神依旧在她身上。 思绪纷乱—— 不知道他这个角度看过来自己是个什么样。 自己这个角度笑起来不知道算不算合格? 表情管理着笑,总觉得有些做作。 忽然间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老秦“说讲”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言子邑往外一瞧,只见秦霈忠缩着身子,双手撑在马鞍上,回头正追看着什么。 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身形相当魁梧的人,正落在一个拱门处,骑在马上,背对着他们,在一个茶水档子底下,同人说着话,两个人的轮廓看上去有点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秦这时回转头来,眼神里放出“鹰爪”一般的光,难得掠过一丝凶狠。 言子邑有点嗅到他校事处司卫的味道。 “王妃,可记得这两个人?” 言子邑摇摇头。 “那日校场上跟在胡卿言身边起哄的副将,不就是这两人?这一带做的都是武生意,这两人这么晚了,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女眷离在半山腰,只能瞧个大概。” 秦霈忠又回了回头,言子邑看见这两个人从马上下来,挨在那人耳边说了什么,一齐抽身退进了拱门的阴影中。 秦霈忠有些神思不属。 这条街路走完,他探低身,朝着里头的靳则聿道: “王爷、王妃,过了这里往前就无甚乱处,属下就先告辞回府。” 靳则聿颌首。 言子邑觉得秦大人今日前前后后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又趴在马车上朝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 听见靳则聿问,言子邑缩回身体, “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想必王爷能看出什么来。” ——就像刚才。 马车这一段有一些摇晃。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 “是习性。” 靳则聿不紧不慢: “他既愿意在邢昭府门等如此之久,今日必原本要送我们到王府,……他适才论到江湖闻业,正是兴致高昂之际,突然要走,定是要看看这二人在此做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笑道:“再说前头这个时刻,有更乱之处。” “秦大人不会惹事吧?” 靳则聿沉吟了一会, “罢了,我若事事都拘着他们,言提其耳,倒显得累赘。” 突然,马车轮子一陷。 马车窗子倏然合下,外头挡雨的皮遮布一下子挂了下来,光一下子从马车里滑走,她像瞬间落入黑暗里。 这一下子突然非常没有安全感,言子邑在虚空里忙乱探手,本能地想把窗子再支起来,猛地手就被攫住了,整个身体不知怎么地腾了起来,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换了个姿势,比较别扭,但腰上扣了一只手,算是勉强固定住了。 “王爷……唔……” 那手从腰上移到后脖子,虽然不用力,但她的身体已然不受自己控制。 言子邑觉得自己像一只猫。 被人翻转,露出肚皮,只是猫还能蹬崴脚爪。 她全方位不能动弹。 她想象了自己的表情,应该是一只正在生气的加菲猫。 “大哥……你……” 外头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鲜明。 听见一个中年女嗓,带着一丝谄媚的音调:“客官,进来坐坐。” 言子邑这时候才觉知到自己两个手臂的位置。 一只手推在他的肩后,用力推了半天,仿佛是在回搂他一样。 一边怨恨这个身体的“无力”。 一边努力呼吸。 一边给自己规划每天五组平板支撑。 待他放开了些。 她气到喉咙冒热气,声音带些喑哑: “客官!你干什么,还在马车上呢!” 靳则聿发出一声轻笑。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他这么笑。 是没有顾及他王爷身份的那种很轻快的笑声。 “王妃果然应是王妃,勾栏瓦舍的做派同王妃是无涉了……” 什么意思?!是嫌弃她不够娇媚? 言子邑有些生气,接口道: “姐我本是人民的公仆,一身正气好吧!” 也许是气的,今天的反应特别的快,立马补道: “倒是王爷,我经过反复验证,终于得出结论,王爷倒是有不循规蹈矩登徒子的一面。” 第29章 变数属下觉得这事——不妥 戎居楼离禁苑近,台基建得很高,楼北用长廊串联了一个廊台,做了一个三开间的平顶敞厅,同主楼相连,后院的东侧是一个大院落,辟有连槽马厩,这一带武人居多,为应景,戎居楼所用柱子皆不刷漆,虽看上去不富丽,但这里是禁军所辖之地,京城要紧的武职若要“饮酒望月”,一般也都在这里,只是不在楼底,而是在二楼的隔间里。御马监一事之前,北境商贩往来多行此街,敞台外没有围墙,来来往往的人盈满长廊,十分热闹,如今限令颇烦,北境商贩多在城门处便打道回府,连着这条街路都显出一些荒僻之象,但戎居楼本是做食客生意,善做能耐贮于行囊的馍粑和腌菜,故生意虽显得稍清淡些,比旁处依旧热闹许多。 矮脚从戎居楼的台基处下来,左右一张望,一路小心着走到对面路口,长长地抒了一口气,他从街口的香樟绕过去,看到了紧贴在坊墙的秦司卫,校事处今日可以说是“倾巢而出”,把这条小道都挤满了。 秦司卫在外头等着,他今日有一些不安。 不知这“不安”是来自于“自作主张”,还是他这些年培养出来的“直觉”。 矮脚近身,秦霈忠忙问:“那马贩子进去了吗?” 矮脚点点头:“回司卫,进去了。” “胡卿言手底下人呢?” “在楼上坐着,未有动静,可是马上抓?” “不,再等等,等他们落了座,两边都开了口再抓。” 他朝副统领招了招手,“楼里的人都布置了么?” 副统领点点头,“怕打草惊蛇,在过道和楼梯处布置了人手,若有个万一,只要把住楼梯,不用一个个去扑。” 秦霈忠带着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视线越过宽街,朝着戎居楼的二楼来回扫着。 戎居楼的二楼都有窗户,却不似底下的敞间,窗子有敞有关,且都糊了 窗纸,白日里头从底下望去,只能勉强看见人影晃动。 秦霈忠算了算时辰,半柱香的功夫,刚想挥手,突然一个人影从那窗户处透了出来,接着从歇山檐上奔了几步。 秦霈忠心里大叫不好。 忙从隐匿的曲巷往楼的方向奔去,校事处的人也迅速鱼贯而出。 街面上突然多了这样一班人,百姓不免一惊,都发出了惊异的呼声。 屋檐上的人一阵彷徨,接着就听到了“咚”的一声,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走近了一瞧,头面朝下,人在地上抽了两下,便不动了。 见细作已死,秦霈忠心里更急,带人冲进了戎居楼,底下几个扮作客商的校事处弟兄,此时已经拔了刀,把住了楼梯口,整个云居楼楼上楼下乱作一团,掌柜的不知就里,呆愣在柜中。 秦霈忠一挥手,顷刻间,一楼从连廊到主楼底都被肃清了。 秦霈忠朝副统领做了个手势,副统领朝二楼大喝一声:校事处捉拿奸细,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秦霈忠领着副统领上了二楼。 胡卿言的两个副将正抽出一把刀,搁在他底下人的脖子上。 秦霈忠正色道:“刚才坠楼的,是北境的一个细作,扮作马商混入京城已久,今日接到探报,这个细作要在戎居楼同朝里的要人见面,两位将军,你们这是作什么?” 他二人面色紧张,收回刀,互相觑了一眼,道: “我们……我们是来这里喝茶的,怎么?这秦司卫也要管么?” 秦霈忠迅速地扫了他们二人一眼。 见二人心虚的搪塞,原本沉底的心情豁然明亮,精神一振,“二位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之后自有分晓,但今日还请跟秦某到校事处走一趟。” “我二人未曾见到什么人,这层楼又不止我二人,秦司卫凭什么拿人?” “这自然是都要带走,例行公事么。” 秦霈忠朝后做了个手势,校事处的人从身后将那隔间都打开,交涉了几句,里头的人都还配合。 只是到了一间,底下的人出来,挨着身子附在秦霈忠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秦霈忠面色一变, 走到那间,只见桌上备了两套茶具。 一个人定定地坐在一边,神色笃定,腰背很挺。 “言……言大公子。” …… 督军督府。 正厅左右各新栽了一株瘦竹,显得院子里落满了光。 胡卿言正琢磨着新令旗的样式,二尺许的令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他用手指弹了弹旗杆上的小竹,又放到地上,去踩了踩下头的铁脚,感觉颇为牢固,对着底下人展露了一个颇有神采的笑容,正在这当口,外头一个兵一边嚷着,一边奔过二进院: “胡帅!” 胡卿言手指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 “怎么了,你们可别吓我,我不经你们这么吓,每次这么着总没有好事,”他把手上的令旗提起来,在下巴颏上扫了扫,“说吧,又出了什么事?” 来人单膝跪地,拱手道: “刘将军和李将军,秦霈忠把他们二人给抓了,校场那日胡帅的马跌了前蹄,便跑不太稳当,他们二人一直想给胡帅物色一匹好马,便寻着骡马市的纤手,看看京里有没有什么背景干净的北境马商,约在戎居楼看马。谁知,谁知这个卖马的是个北境的探子,校事处犯供录言的有我们的人,说他们二人在校事处胡乱编了个理由,说到戎居楼是去闲坐的,现在人已被带进了校事处,不知情形。” 胡卿言皱着眉头,双手摩挲着令旗,侧着头望着报告的人。 “你说谁?” “刘将军和李将军,哦,就是刘烈和李兆前。” 胡卿言手上的红蓝缯布不经意间“嘶”的一声,被扯破了开来。 胡卿言拿着令旗看着周围人焦灼的面孔,笑道,“你们看,这东西还是太过草减。” 他笑着把那面撕碎的令旗递给身边的人,插着腰在屋里踱了两步,仰天恨道: “这两个蠢货!” “原本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他们这几日一直去马市,秦霈忠校事处的三教九流遍布京城,只要去马市一查问,便露了陷了,这个谎便扯不圆。这是自己怕自己死得不够透,还要握着敌人的手把刀子往胸口朝里捅一些。” “不对。”胡卿言抬起一只手,“我怎么闻着味这么不对劲呢。” 他指着地上的人,道: “你再说一遍。” 那人把自己听到的再详细禀了一遍,最后道: “就是那个卖马的到了二楼,没进里间,就从二楼折了回去,后见事败,从楼上坠到台基,因没了这个细作,校事处的人只能把二楼的人都带了回去。” 胡卿言问: “抓到的可还有些什么人?” “听说有陛下奶娘的侄儿,还有国舅爷家的二老爷,还有……对了,还有言府言大公子。” 胡卿言听完一笑,“这就有意思了,他们搂草打兔子,把自己人给弄进去了。” 胡卿言从腰间抽出一张牌简,问身边的人要了一支笔,在牌简上书了一笔,递给身前跪着的人: “去,让我的人去查一查这二人在马市上都和什么人打了交道,若我有证,秦霈忠这次是给我们做局,他这个校事处的司卫也就到头了。秦霈忠这个人在缉拿细作上没什么本事,在京城里头上蹿下跳维持各方关系倒是一把好手,靳王不擅打交道的人,都是此人在那里维系,若能借此机会把这个臂膀给卸了,倒是一桩美事。” …… 言子邑正在趴在床板上勉力把平板支撑做标准。 青莲推门进来,声音十分惊慌: “不好了,小姐,王妃,外面都传开了!” 心里一旋,腹部的力就卸了,猛地砸在床板上: 言子邑从床板上腾起来,“什么事情?” “听闻秦司卫围了一个什么楼,是为了抓细作,他们说抓的时候,牵连了言府的公子。” 言子邑缓了一口气。 “哪个言公子?” “不知道。” 正这么说着,前头秦管事让人来传话,说秦司卫过府有要事相商,还请王妃去千卷堂。 这个堂名有些陌生,反应过来是靳则聿的书房。 言子邑有种突然落入了激流之感,拉着青莲就往前院去。 言子邑心想,不是大哥,就是四弟,二哥要上班,朝里没有请假调休,礼部考勤又严格,大白天的不至于到处乱跑。走到一半心想如果是真的,希望是四弟,虽然有些对不起他,可毕竟因为还算不上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领着青莲从廊子里头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廊子另一头秦霈忠后头也领着一个人,身材比他高出半个头。 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二哥,脸上带着焦灼,脸显得有些浮肿,也不知这两个人怎么碰的头。 只见二人,一壁商量,一壁快步走来。 秦霈忠未多做寒暄:“对不住,王妃,我先同你交个底吧,我手里头有一个外邦细作的,接到线报,今日在戎居楼要同朝里要人碰面,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给这个细作发觉了,现在人死了,动静却闹出来,我只好把戎居楼涉关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想到,那七楹的一间里竟有言大公子,跑堂的又说,问过他,是在等人,等的人尚未到,我问他,又不肯言语。本来不是桩大事,但校事处犯供录言的是胡卿言的人,我抓的里头,就有胡卿言的人。” 二哥最是机敏:“秦兄的意思是,得寻个去此楼的名目。” “是这个意思。” 言子邑:“那个楼是干什么的?” 秦霈忠眼睛闪了两下:“多是供武人歇息,喝茶会客,哦,兼卖吃食——有一种腌菜,腌制需费时日,中有一味料,颇难寻得,是此楼的特色。” 青莲急口道:“那就说大公子是去买腌菜。” 言 子邑摸着额头,看了她一眼。 言淮道:“青莲姑娘,你才出府不久,不记得言府尚有些人口,还未到大哥要亲自去买腌菜的光景。” 青莲涨红了脸。 “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可,”言淮道:“就说母亲爱吃此楼的腌菜,大哥纯孝之至,故而亲赴此楼,也未尝不可。” 见言淮又眉飞色舞展开诡异的设想,言子邑忙开口: “大哥,你没听秦司卫说么,跑堂既没说大哥要腌菜,还说大哥独坐,原是来等人的,你这样岂不是同笔录矛盾么……就是口供。” 说罢言子邑看了青莲一眼。 青莲会意,行礼便出去了。 秦霈忠思索着,面上可见是焦灼,“我同言大公子刚照面,同他说,即便是等个朋友,也牵连不到什么,岂料大公子不开尊口,我才同二公子一道来寻王妃。” 正准备说着,就听见外面报:“城门指挥史李指挥到。” “哎呦。”秦霈忠皱眉,“怎么越乱人越多。” 李通涯这么热的天,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先是扯了扯衣襟,提溜个大眼睛把书房里的众人都看了一圈,顿了顿,抬起指头,自己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像要立马发作,但又不得不忍住,站定了一会,撇开其余二人,先朝言子邑行了礼: “王妃。” 秦霈忠插言:“你怎么来了?” “戎居楼的事我听说了。” “哦。”秦霈忠夸张地应了一声。 “王爷今天出城查墙子、看操,你这里又这么大动静。我本来寻你,底下人说言二公子来寻你打听消息,”他说着同二哥拱了拱手,“同你一道来王府,我便追来寻你。” 他朝言子邑行了礼。 “王妃,戎居楼的事,属下有几句话要说。” 言子邑点了点头。 “我猜测诸位聚于此,一定是在想如何把言大公子先撇出来的对策,属下觉得这事——不妥。” 他说完扫了一眼众人, “戎居楼的事,不小,牵涉此事的人,今日午时我已知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京城现在知道的人一定不少,此其一;言府担心言大公子的安危,也担心言大公子受到牵连,此事可以想见,校事处虽是王爷所辖,但校事处应是一个讲法度之所,讲求一个公字,此时此刻,万不能将言大公子一人放归,这样不但会让人抓到错处,还会失一信字,此其二;王妃既已是王妃,还请以王爷为重,一切还请待王爷归来,再行商榷,此其三。” 他这个排列的句式,整合成一盆冷水,猛地浇灌下来。 她这个角度看见二哥和秦霈忠的脸色都微微发僵了。 这个表情她在考试作弊被抓的同学身上看到过。 三个人一时都被说懵了。 这是一番站在大局的角度,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发表的“劝说”。 言子邑感觉自己面部肌肉也颇为紧张,大哥的事还在着急,要消化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输出,也不容易,一时只能在那里深呼吸。 秦霈忠见李通涯这般当面打脸,怒从心头起: “李指挥!我秦霈忠是王爷的人,你李指挥也是王爷的人。你这样在王妃娘家人面前,同王妃这样说话,你这可是‘以王爷为重’?” “请王妃恕罪。”李通涯瞪着眼睛又寻了周遭一圈,“但就像秦大人说的,我李通涯是王爷的人,除了言公子,你秦霈忠也是王爷的人,王妃也是。” “你!”秦霈忠自然听得出这言外之意。 “李指挥,” 言子邑不得不说话了,她调整了一个呼吸,尽量平心静气,“您适才这番话我听进去了,言府上为我哥担心,这是人之常情。如您所说,也应替王爷着想,我们在这里,也是‘快速理清事实,分析情况’,看看能不能想一个妥帖的办法,倒也未曾计划莽撞行事。” 李通涯把她久违的调解纠纷类专业语汇刺激了出来。 李通涯似乎有些惊异地望了她。 一时语塞,默在那里。 秦霈忠见状一阵激动,忙附和道:“王妃说的正是!”说到这里秦霈忠的目光一动,像是从书房那道门的方向望见了什么,便收住了话,连忙躬身行礼。 李通涯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显然也看见了,忙背转过来低头行礼。 两人几乎同时:“王爷。” 第30章 局中“且慢,你留下。” “仲劳所言有理,就按他所说,先呈禀圣上。” 言子邑先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后,才看见他慢慢踏了进来。 靳则聿垂眼,沉默了一会,先是望着秦霈忠,目光一凝: “你在这里干什么?听说校事处里里外外乱作一团,可都安排妥当了?” 秦霈忠脸色一僵,也不申辩,只答了一声:“没……是。” 靳则聿这两句话,已经定了调子。 他收拢了气势,含着一丝笑意看着二哥,扶起他行礼的臂膀, “霈忠你们是熟识的,仲劳是李指挥台甫,还未向淮兄引荐。” 二哥礼仪周全,朝李指挥行了一礼。 李通涯这时也行礼,口中道: “不敢。” 靳则聿举重若轻,面色和煦: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暂时委屈一下泉兄,还请淮兄代我向岳丈赔个不是。” 二哥当真是个人才,马上也转变了态度: “回王爷的话,适才李指挥这番话,淮已受教了。今日显然来得有些唐突,吾妹适才已劝吾不要急躁,是吾这个做二哥的不周到了。” 这是接了锅盖,把锅往自己身上背了。 言子邑听了这话有些感动了,她家这两个哥哥,对她“言子邑”真的是没话说—— 起码在这个言语的隐微间,她感受到了一个哥哥的担当。 二哥深望了她一眼,她微微点头,以示会意。 二哥拱手道:“既如此,淮先回言府同家父回了信,各位尚有要事,先不叨扰了。” “那属下来送送言二公子。” 刚才靳则聿一问,已让秦霈忠如坐针毡,正好借此机回校事处—— 没成想,靳则聿虚伸了手挡了一下,对着秦霈忠: “且慢,你留下。” 说完转向李通涯: “仲劳,烦你代本王送一下内兄。” 李通涯听后一愕,同二哥对视了一下,二哥略皱了眉头,脸上一灰,两人显然都不大愿意。 但靳则聿此时予人的感觉,是并不容你反驳的。 于是,都又不敢说什么,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言子邑看出来靳则聿是有话要和秦霈忠说。 她心里也堵得慌,不过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像半个傻子。 刚想开口告退,可靳则聿望过来一个眼神。 把她这个机会给直截地封堵了。 他抬起右手,对着秦霈忠: “好了,今日的实情究竟是什么,你再说说。” 秦霈忠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且靳则聿问话的态度不同往常,只见他谨慎答道:“回王爷。属下查到一个马贩子,同宫里原司马监的内官,贾公公有往来,且常在戎居楼里头会面,属下在骡马市安插了一个纤手,听说这个马贩子要在戎居楼同平章城里头的一个将弁会面,便安排了人,想要在他们会面的时候拿住。没想到,那马贩子谨慎,到了二楼便折返了回去,我们的人把他围住,仓促之间,他从楼檐坠了下去,好在这二楼只有七楹,属下便将这七楹的人都带了回来,里头有胡卿言的两个副将,陛下奶娘的侄儿,还有……王爷的内兄。” 靳则聿听完,定望着他: “胡卿言两个副将可有说去做什么?” 秦霈忠脸上泛出了些喜色,他敲了一下大案。 “据属下打探,这两个人就是去买马的,现如今却矢口否认,王爷,属下觉得这里必有文章!” 靳则聿又问: “那个纤手你派人盯着了么?” 秦霈忠脸色一变,似乎一脸的不解,“王爷,属下适才说了,这个纤手是我的人。” 靳则聿沉吟片刻,道, “我提醒你一句,他们的人买马,同谁碰的头,中间又是谁牵的线,若有人要细查,自然有迹可 循。” 秦霈忠脸色煞白,背上都是汗,往门外瞧了瞧,像是急着要飞奔出去。 他两手插在腰上,想到靳则聿的话还没有回,似乎还想声辩。 靳则聿缓缓补了一句: “就在你来的路上,胡卿言的人已寻到此人踪迹。” 这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得秦霈忠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只见他慢慢跪了下来: “王爷,属下确实查到一个马贩子,那骡马市里纤手本就是我的人,他和这个马贩子认熟了,便探出来他前两年一直同御马监的公公有往来,且都在戎居楼见面。那日从邢昭府上回来,我远远瞧见了那个胡卿言手底下的两个副将,同我埋在骡马市的那个纤手打交道,故而问了一声,便知道胡卿言的马那日在同邢昭比试的时候,伤了前蹄,这两个手下想给他寻匹好坐骑。属下便思得一计,引得这两伙人在戎居楼碰面,顺道可以把前头的事一道带出来,属下事先已做了周密的安排,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惊了那马贩子。胡卿言这些时日逼人太甚,属下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秦霈忠眼里跳动着不甘的火焰,但随即又认命道:“若是因此连累了王爷……属下赔了这条命便是。” “你起来吧。” 靳则聿踱了两步,走到他身前,“我的人,在胡卿言之前,找到了你那个纤手。” 秦霈忠缓过一口气,低头,一丝疑问从他心头闪过。 他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语调略不自然地说: “王爷,这个纤手从前当过兵,打过仗,只是未得军籍,在属下手底下做事,是个讲信义的汉子……王爷……还请王爷看在这个人曾经打过仗的份上……” 言子邑背上一凉,体会到秦霈忠话里的恐惧。 靳则聿微微前倾,扶着他的臂膀,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变化,眼神突然抬起来。 他望着言子邑,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对她问: “怎么,你觉得本王是要杀人灭口么?” 秦霈忠忙道:“属下不敢。” 靳则聿叹了一声:“这事是个教训,眼下局面已难妥处,只能走一步望一步。这般不义之举,只望你今后不要为之。” 他说完,外头秦管事立在门边,手里捧了折单,奉了一支笔,道: “回王爷,车马皆已备好,可是即刻启程?” 靳则聿点了点头。 “王爷,您这是?” 靳则聿将那折单拿过来,看了一眼,勾了一笔,道: “今日刚查完墙子,就听到你这里的动静,说好今日要到北郊看操,本王是主帅,不能失信于兵将。” “这个时辰……” 秦霈忠眼神复杂,有愧悔,有钦佩,一时难以言语。 转身过来,同言子邑行了礼,“王妃,属下……先行告退。” 言子邑还了礼,抬头看见靳则聿跨出去的步子稍顿了一下。 像是要说什么,终未曾开口,垂了眼走了出去。 青莲从来没有见过小姐这幅样子,大热的天散着头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小姐从前院回来,想着问一问大公子的情形,要不要着人去府里传个什么消息,谁想小姐只说了一句,不用,说二公子已知晓大概,王府上下,谁也不准妄议。 晚膳也没有用多少,只是再梳洗了一番,胡乱披了一件蚕丝睡衫,换了个姿势仰在床榻上,然后抬了一只手臂搁在眼睛上,半遮着脸,青莲最怕小姐同之前一样,几次三番同小姐说话,倒是常乐把屋里的烛台吹熄了几盏,拉着她把门给掩上,拉着她坐到外头的台阶上,说王妃定是为了家中兄弟的事烦心,不如让王妃先静一静。 两个人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府中已报过三更。 恰准备去歇息,院中小道上一个小厮领了熟悉的身影缓步过来,常乐眼尖,忙拉着她行礼。 那小厮到了跟前便告了退,王爷低声问:“王妃是睡下了么?” 青莲难得机敏,忙跳上阶,隔着虚掩的门缝:“小姐,您睡了吗?王爷回来了,想来见您。” 里头清晰的声音答道:“正在沉睡中。” 青莲颤声急道:“王爷就在奴婢身边呢。” 青莲忙想自己先进去瞧瞧动静。 随即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边,青莲拉住门把,试探着往里一推,没动,似乎遇到了阻力,刚想稍微再用力一些,门从里头倏地拉开了。 小姐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手里一盏菊瓣烛台,睡衫曳地,只在前头系了一个结。 青莲惊呼一声。 先如乌龟般伸长脖子往屋里探了探,再缩回脖子深深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爷,又转头问: “小姐,你就着这般?” 言子邑答:“你不才见过么?” 靳则聿抬起手,示意无妨。 走进屋却立马将门合上,将她们二人阻隔在了外头。 言子邑手里擎着烛台。 屋里的灯都熄了,两人靠着这只烛台辨认。 靳则聿慢慢走进来,靠进了她。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手里的烛台被他拿了过去,然后他转步用烛台把四周的灯逐渐引亮了,烛火在屋中间粘连成一片红,引得她的肚兜和曳地睡衫的颜色有些透,变成了一种旎丽的色彩。 她撇开脸,视线落在别的地方,灯油燃起有擦擦声,眼角被一道光传回来。 火只是燎了那么一瞬,却如同长夜相继的灯火明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卑亢没有趁势沉底 靳则聿注视着她。 “怎么了?” 言子邑趴在床上正反做了无数推论,越推越精神,觉得自己像一团随时能够暴烈的熊熊烈火。 “这么晚了,王爷来寻我,这话该是我先问。” 被刺了一句,靳则聿却不怒, “王妃‘巾披艳着’,令本王眼花缭乱,故而有此一问。” 言子邑扯出一抹笑: “王爷……我这个院您几乎不来,三更半夜,假如我穿戴整齐,坐等您今日从天而降,您难道不会觉得这个‘王妃’之贤,境界之高,虽生犹死么?” 言子邑自己也觉得语气有些尖刻。 靳则聿的神情,在灯烛的光线明暗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微有抽动,转脸抬步便往外头走,“王妃今日心绪不佳,本王改日再来。” 靳则聿走过她身边,言子邑不卑不亢: “王爷,您等等。” 靳则聿停住了步子, “想必今日李指挥的话您也听到了,请您信我,我本没有想乘您不在把我哥给捞出来。我不晓得该怎么说,秦大人把我兄长拿回校事处,他是您的手下,我是您的‘王妃’,秦大人来同我商量,他作为您的属下是没错的;我二哥是大哥的弟弟,言府的儿子,他有个妹妹在王府做‘王妃’,他来找我商量也是是合乎常理的。”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靳则聿转了严肃,没等她回应,继道: “自从到了王府,你处处避嫌,我靳则聿既不是盲聋瘖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目光一凛,看着她,直截了当: “想今日你并不是因为李指挥一番话,而是因为今日我未曾帮你说话,故而这般。” 见他一语戳穿, 言子邑也干脆地答: “是的。” 靳则聿垂眼,收回了步子,侧转了身: “三弟原本是在军饷的一个关卡上行责卡员,去岁给胡卿言的人寻机抓了个错处,闹到了陛下跟前,三弟本精通算学,但性子浮沉不定。李通涯在都督府,当着众人的面,也同今日一般,一言我本不应把三弟搁在饷事上,二言我作为五军都督,饷事、文事、军事三事都需加意,慎择卡员应是我本分云云。家事一途,原本就艰难,治军容易,治家艰难,当时也几乎忍不下去,可他说的既是正论,只好忍了。” 他淡淡道来,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本不 愿触及这桩事。 言子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明白这是借着他自己对她的解释。 一日奔波,他虽不提,但此刻垂着的眼,能看出疲惫。 想来他也是又忙又心累,还要顾及她的想法—— 一念及此,她有一些惭愧, “王爷,对不住,我可能今天有点……我就是……” 说到这里她没有说下去,她哥的事是她心里的隐忧。 是言府几个月给她隐隐的第六感。 见他的手指抬起来,指背从自己的面颊上刮过。 才发现有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滑下来。 靳则聿似乎自己也愣了一下,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拇指指腹摩过泪渍。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 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这不是情绪化的时候。 强抑了自己纷杂的念头,她抬头,“王爷,不知道您能安排我同我大哥见一面么?秦司卫说我大哥这事此番有疑,他又什么都不肯说,我大哥平日里少言寡语,我想试试。” 靳则聿没有立马回她,而是透过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言子邑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也未步步紧逼。 他似乎真的有些疲累,朝着里间望了一眼,对着她说:“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定要在朝中周旋此事,本王便先歇在你这里。”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走到了搁着铜盆的架边。 言子邑想他是不是要喊人服侍,刚想开口,他便举手示意不用。 言子邑心里一慌,以为要自己顶上这个岗位。 只见他自己从搁架上摆着的一个壶里取了水,拧了一块棉布,浸到水里,双手握着一拧,接着自己摊开,略擦拭了一番,再浸入水中,动作极为干脆,完全不像是常年需要人服侍,四肢残废的状态。 言子邑站在边上,想插个手也没有机会。 靳则聿把面巾蒙了一会脸,转过头来看她,“明日我同秦霈忠说一声,你去见一见你大哥也好……” 言子邑点点头,顺手把另一块面巾拧了,递过去:“好,多谢王爷。” 靳则聿看了她手上的巾子一眼,接过去,稍顷:“今日我也有不当之处,委屈你了。” 言子邑摇摇头,她不是揪住一个点不放的人,便放下了这个话题,转问,“王爷,您觉得这事往后会如何?”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细作已死,牵扯外戚,陛下极有可能不想细追。这事胡卿言和我都牵涉其中,至少他不会再落井下石,明日陛下定会问能够居中就言的人,比方说萧相,或者监军、督军御史、还有兵部那些文官,这些人中派系混杂,不过照例来说,他们不会像胡卿言,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通常是要寻章据典,按律例言事。” 靳则聿侧转头,径直走向里间,躺在床榻上。 他伸手拍了拍床沿。 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言子邑坐在床沿上,侧身低倾过去。 就不知是古人还是言三小姐发量太多,随着倾身,铺散开来,从床沿一直延散到靳则聿身上。 这么热的天,铺自己背上都嫌热,警校四年要求短发,形成了习惯,到了所里,一直是短发,总觉得碍事。 言子邑抬起手臂,从脖子后头想把头发撩齐放到一边。 “别动。” “嗯?” 他原本虚按在床沿的手一动。 他的拇指寻了一个罅隙隔开睡衫,连同其余四指掐握在腰上。 整个人都被他这么一掐脊背都挺直了起来。 嘴里发出一声不明呼喊。 言子邑一阵颤抖。 从腰腹之间感受到他每个指节的力道,迅速扩散到周身,再从周身涌动上来。 她只觉得稳不住身体,忙把抬在后襟的手臂挪下来,隔着睡衫扣住他的手。 他的指腹微动,言子邑觉得又痒又痉挛。 还没走上流程呢,这可怜的小身板已经拉警报告诉自己,她快要不行了。 “王爷。” 她急唤,扣住他的手又不敢再使力。 “王爷,下次吧,我有些……” 他的拇指在肋骨的边缘摩挲,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他,突然用力一按。 言子邑觉得自己的心脏恨不得要找一个切口,从身体里跳出来。 脑中疾速搜刮借口:“王爷,我哥……还关着呢……” 靳则聿的手松开了些。 她正为自己的这个“下次”懊恼,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对着他的目光正慢慢沉了下来。 她思量了一下她的后一句。 她咬了下唇,缓了下紧绷的身体,隔着这个气氛诚恳道: “王爷,我没有和你谈条件的意思……” 他点点了头。 “我知道。” 侧头过头就闭了眼。 言子邑就在这个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抬手臂把自己披散在他身上的头发撩到背后,看了他一会,感觉他的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律的微沉复起,又怕自己坐起来床板发出声音吵醒他,又坐了一会,发现他一动没动—— 不禁感叹—— 王爷睡相还可以。 …… 校事处的砖墙砌得很厚,窗户都打得老高。 一路行来,秦霈忠脸上流露出的,是那种男人特有的羞愧。 不敢和她对视。 原本几乎要觉得老秦是个“反派”,但经过昨日觉得他这个人,在关键时候还能想着别人,对“同僚”有情有义,起码还是个颇有底线的人,灵魂依旧在摆渡的途中,像浮在深墨色水里的一块藤板,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但没有趁势沉底。 为掩人耳目,她从校事处后头的夹道过来,批了一件宽大而常规的斗篷。 校事处的牢里都是环铁盘绕后再扣的方锁,前头领着的人腰间盘着一圈差不多样式的长柄钥匙,对着每一个方头大锁识别着,从外头下去,每进一道门,都要经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锁具撞击声。 这一路没见什么严刑拷打,也没闻到什么血腥气,言子邑摸着阶边排列整齐的红砖: “来之前还有些忐忑,怕这里是人间炼狱,没想到秦司卫你打理得还挺干净。” 秦霈忠还是低垂着头。 “老秦。” 她唤了一声。 秦霈忠四十来岁的脸上给她唤得升起了一点稚嫩。 “王妃,属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见您。” 言子邑笑笑: “王爷不是说了么,让你走正道,你改邪归正不就行了。” 秦霈忠摇头笑笑,“这事……真怕王妃从此瞧不上我……” 她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兄弟式的: “老秦,我曾经看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翁,立志戒掉一个习气,后来他真戒了,周遭人皆无比崇敬,没有敢瞧不起他的人。” 秦霈忠终于缓过劲儿来,笑笑: “那行,那待我修炼修炼,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到时候就不跟着王爷混了。” 转梯下去,秦霈忠指了指第一间。 他压低了声音,“王妃,虽说如此,务必还请令兄说出个人来,案卷、文牍我都想法子弄了些空处,只要一个名字就成。” 说完退了一步,“你们先聊着,属下就先告退一步。” 第32章 转动言子邑惊异于他的直觉和判断力…… 大哥看着她,不说话。 嘴抿紧不动,如同一只封了口的瓶子。 人还是很干净,手边是一张案,整齐地摆放着笔架和一叠纸,一身青绿色的袍子,一点也不像被关着的样子。 来的路上,根据经验想好了策略,一劝,二吓,三打亲情牌,通过套路触动“被询问人”,但临到跟前,言子邑有点体会到秦霈忠所表露出的“此人似老玉米——难啃”。 言子邑一个手抓着木柱,开口道: “大哥,二哥这个人虽然混蛋,但有时候,我觉得你要是有二哥一 半能胡诌就好了。我想这次若换作是他,此时此刻,恐怕一万个缘由都给他编排好了。” 言泉看着她,缓缓开口: “换作是他那张嘴,怕是要把全京城的人都扯进来。” 言子邑稍留意了他的态度,觉得大哥还能配合幽默一下,这就有切入口了。 言家大哥身高很高,她仰头看着他,认真问:“大哥,你到底要见的是谁?我想你应该是因为言府的关系,怕传出去什么人和言大公子‘过从甚密’,耽误了这个人的前途,但是这个事情……” 没想到大哥抬手打断了她: “秦司卫苦口婆心,其中利害,已说了数遍。” 说完沉吟了片刻,把她的问题都搁置一旁,转问: “三妹,说到前途,你可知,前几日,萧相侄儿过府,说陛下有意让我在军中任职?” 言子邑觉得有些意外。 言泉敏锐道:“你知道?” 外头有影子闪动,她眨了眨眼,入阶的上方悬了一面窗,但地牢此处的光线就那一方,站到这里便有些暗了,窗外咕咕一阵,听声音应该是落了一只鸽子。 “王爷同我提起过,”言子邑和缓一笑,“本想差人回来说一声,想想还是等尘埃落定。” 言子邑预感到这事可能悬了。 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这是好事,大哥一身本领,也有展才之地。” “我这个言府大公子,恐怕唯有在洛城楼头,才真正算是有一方天地。” 言子邑稍稍拨转了语调, “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凡事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心态上往好的方向努力。你看,你三妹我,不是从洛城三小姐变成靳王王妃了么。你看今天,虽然你关在了这里,但秦大人是王爷的人,不会怠慢你,你这个做王妃的妹妹还能来瞧瞧你,这样一想是不是还不至于最糟糕。” 大哥笑了笑; “这我就放心了。” 言子邑闻言一愣,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我本担心你今日过来,是靳王予你施压,现在看来,并不如此。” 言子邑明白过来,摇头笑笑: “唉,我错了,照你这么说,我进来前应该扇自己两巴掌,哭天喊地说他毒打我,或许你看我惨,就愿意说了。” 她一边说,脑中一边飞快思索。 听他提起靳王,想起那天靳则聿套路秦霈忠,转而严肃道: “大哥,你说这个事,目前还算在自己人手上,秦大人应该是有些手段的,因为顾忌所以表现得温和。今日朝上一论,万一闹大了,换个别的人接手,案卷调出来一翻,结论或许莫衷一是,但你既在那里等,是你邀的别人,还是别人邀的你,谁递的消息,有没有到言府送过帖子,这些都可以调查吧?” 言泉看了她半晌。 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最后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也是黄绿相间的,同言母的手钏一般的质地:“你拿着这块玉,去府里找房吉,让他将七月十二递进府里的信给你,你看过后,便知我顾忌,顺道替我将它焚了吧。” 言子邑从里头出来,秦大人却已不在校事处。 听闻圣上传召,秦霈忠已经进宫了,她直觉这个“阅后即焚”的任务不适合耽搁,领着青莲没有绕道王府,而是直接去了言府,坐上马车问青莲房吉是谁,青莲说是跟着大哥的小厮。府中门房是洛城跟来的老仆,见了她急匆匆而来,想是知道府中情形,倒也未再多事,直引她到大哥院中,见到了这个“房吉”,把大哥给的信物递出来,却见他一脸为难。 “不是小的不信任小姐,昨日晚间,言侯过来,让小的把临近几日的书信都寻出来。” 言子邑想了想。 言侯每天的“诗”果真不是白念的。 这会儿堪配得上一个诗人。 没有敏锐,哪里能捕捉得了灵感。 言子邑东奔西走,用袖子擦了一下汗,正想快速决策是不是直接去找言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激得她一跳: “你出了阁,回了娘家也不通报父母,成何体统?” 转头看,言侯仍旧着了一件灰衫,腰里系了一块玉,左手拎了酒壶,右手中持了一封书信,眼中忽亮忽暗: “在洛城让你不要参与其事,你总不听。” “胡卿言的教训,你还吃得不够,你的几个丫头,都搭了进去,现如今剩了这么一个,”他指着青莲,“怎么,还嫌不够么?” 言子邑也不避他的目光。 大哥究竟怎么个想法她也看不透,但言侯爷绝对不是什么鸽派,喝多少酒,充多少楞,都掩饰不了他铁杆鹰派的本质。 言侯眼皮子一耷拉,两颊发红,略宽的颧骨张开: “本侯为了儿子,许要拿它自保,恕本侯不能让王妃带走。” 言子邑好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在这里看言侯魏晋派莎翁式表演,算算时间再赶回去,王爷差不多可能要回来,她还得回去听消息。 言子邑摸了摸额头, 很多老刑侦说,做被害者家属的工作最难,她现在有那么点体会了, “爹。” 她把言侯喊得一愣。 她抬步走到言侯跟前: “爹,我想我们在这件事上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你想救儿子,我想救大哥,好像既不矛盾,也不冲突。我大哥出了什么事,对我这个‘王妃’有什么好处呢?” 她干脆地把手里那块玉拿出来,一边递到言侯身前,一边摸到那信封: “是大哥让我来的,他让我瞧一眼,再烧了,要是您不放心,我当着您的面烧了便是。” 她用力抽了一抽,没抽动。 信在二人之间拉扯。 对峙的寂静,被从外头连贯而来的一阵脚步声打破。 仔细一看,原是门房老仆快步过来,,“侯爷,外头……胡……,老爷你这是在和三小姐做什么?” “闭嘴,去,拿支竹折来,再去寻个火盆子。” 言侯说完手里一松。 她乘隙将信封拆开,怕言侯突然改主意,快速浏览了一遍,转到落款。 她怕自己记不住,非常用力地看了那个名字。 用了力才发现自己认识这两个字。 她近距离和言侯对视了一眼。 脑回路好像一下子转动起来,很多东西似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这时,身侧递上来一个竹制小圆筒。 言侯看着那小圆筒,下巴朝她扬了一下。 那小圆筒的筒盖扭了开,上头星火一点。 她有一刻犹豫,因为她也有保留证据的习惯。 只这么想了想。 言子邑把信纸塞了回去,外头的信封厚,里头的纸薄一些,从方底燃起一道火来,接着顺着火蜷曲,火从整个信封的背后燎上来,投在火盆子里,火团渐渐挣扎成了一个小点,最后成为一片不规则的黑色灰烬。 坐到马车里,眼前一黑,忽然之间像缺氧一样,阖了一会儿眼,眼前遗留了那一团火焰的红影,跃了一堆的影子,此起彼伏。 马车车板扣了两声,车窗从外头被抬开,一双眼睛似乎不放心,放肆地在马车里转了一圈。 胡卿言骑在马上,歪着脖子看了她一眼。 言子邑很警觉。 “瞧你这张脸,眼睛里都泛红了,想是昨夜一夜未睡,是操心你大哥吧。” 言子邑被他说得一愣,她确实昨夜没有睡好,却不是因为操心大哥。 想到这里感觉耳背一热。 但她不想被胡卿言摸到这些小心思,言语疏离,转问: “胡帅在这里做什么?” 胡卿言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指了指悬在侯府门前的匾额: “我说真的,我有时候挺佩服你爹还有你这个夫君。你看看,算来你们言府,也没有几个儿子,你二哥言淮从文,在礼部当了职,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四弟那个德性,我看他打小长起来,将来也难成气候,武艺上承袭你言家的就你哥一根独苗,我原以为言侯今日得要 入朝,没想到他依旧是闭府不出,连我不计前嫌想同他合计一番都没有门路。当然我更佩服的是你夫君,陛下今日朝上问他对策,竟然能一言不发,提议让那起子文官来议这事。” 他抿嘴一笑,颇为感慨道: “我胡卿言看来这辈子都摸不到他的背了。” 日头已经沉了,打在他的背脊上,在他的肩膀处勾勒了两条笔直的金线,划进言子邑的眼窝。 言子邑有一瞬间的晃神,眯了眯眼。 “瞧什么呢?” 胡卿言在马背上折转了身子,往后头墙上望望,远空仍一片湛蓝,后头的瓦墙边上挨着一排碧树,上头团簇着紫色的小花,下头愈绿,上头愈紫。 胡卿言执着马鞭子,指了指,“这是紫薇,不过你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大概不识得。” 他说完低头,瞧了瞧自己: “抑或是,被本帅形貌所迷?” ——神经病 言子邑暗骂了一声,瞬间精神了些。 直起身子,敲了敲马车板,示意车夫启行。 胡卿言五指一张,撑在马车外头,马车发出嘎的一声,就像一整个被他按住了一样。 他垂着眼,压着声音问: “对了,你夫君要害我你知道么?” 言子邑抬眼看了他: “不知道,胡大人多虑了,也没人要害你。” 胡卿言拿马鞭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根手指敲敲眉心,皱起眉头,又忽然笑开: “那我明白了,是秦霈忠要害我。靳则聿这个人……就算把我恨死,明面上还是要端着的……” 言子邑惊异于他的直觉和判断力。 立刻警惕起来。 她想了想,谨慎道: “胡大人你也别套我的话,我与从前不同了,王府这些公事我从不参与,相信胡帅手底下耳目人脉众多,王府也不能例外,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他笑着倾了倾身体,“呦,我们王妃越发厉害了,这是要套我有没有在王府安插内奸。” 他看向外头,侧拽了缰绳,离马车远了一些: “好了,别绷着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说到这里语气一转, “放心吧,我有办法把我的人弄出来,到时候,顺带着你哥也一道没事了。” 他眼光凛凛,透着一种决然的力量感。 言子邑沉默。 “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没有没办成的。不过,除了一样……大概你一道忘了。” 他皱着一张脸,沉吟半晌,道:“庄子说,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谁弄我,我弄谁,总不会迁怒于你。” 第33章 舟中舟在行,目也在行。 回王府马车停在后院西北门处,就看见熟悉的背影正领着几个人往里走。 言子邑在马车上唤了一声: “王爷。” 他停住了脚步,往身侧顾了一眼,原本要跟着他进府的人都退后了。 她提裙上阶,将入门廊,他伸出手来—— 她的手落入掌中。 平日只是借力,今天他却微扣住她的指掌。 掌心略有一些针刺的感觉。 靳则聿本迈过门槛,忽然停住脚步,此时西沉的余晖已经不能全然落洒在门廊里头,只能半镀在他的背脊之下,他一张脸却在门廊底下暗着,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只见他往身侧略垂了头,言子邑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 才发现,她下意识弯曲食指,在他虎口下缘有一层厚茧处划圈,正触探着它的范围。 忽然想到,昨天就是这只手按在了她的腰腹,匆忙之间相互瞥了一眼,她忙收回手。 他轻咳了一声: “我想着你在等消息,便吩咐马车停在这个门,离你院里近些。” 见他直奔主题,言子邑也不拖泥带水, “回了一趟言府看了看。” “岳父如何?” “言……,不对,我爹……” 言侯的疾言厉色直逼了上来。 言子邑把脑中的情形都顺毛摸了一遍,将它们抚平,只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我爹还行,就是诗兴浓厚,情绪略有不稳。” 靳则聿勾了一下嘴角,是听她说下去的态度,言子邑捷转了语气: “言府上下,此次仍旧闭门不出,我爹也未到朝中为我哥求情,对了,这个王爷你应该知道。” 靳则聿点点头。 言子邑把她同大哥的谈话略要地说了一遍,省去了一些部分。 她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主意—— 尊重他大哥的个人意愿。 于是颇有愧意道:“就是白跑了一天,大哥还是不愿说他见的是谁。” 靳则聿垂头,放慢了步子。 似乎有一刻犹疑,接着抬了抬手: “今日看来,因此事涉及颇广,陛下并未下令严查这些细末之处,陛下今日不提,按以往情形,便不会再提,故此事可先放一放。” 言子邑听了这话,缓了一口气。 “我信王爷的判断。” 靳则聿接着说: “只是今日,有督军御史言,按律,凡有通敌罪事者,据辞斟酌入罪,若有通敌之嫌者,若不能据辞斟酌者,有职官者,先革其职,待有详据实证,查实辨明后方可官复。”他顿了一顿, “所以你大哥于军中议官一事,恐要搁置。” 果然—— 他这个思路和大哥是一致的,对于前程,她这个大哥也并非如面上那般云淡风轻,想到这里,言子邑微微皱眉。 靳则聿问:“怎么?” “我哥今日也同我提起此事……”她解释了一下:“我们这里倒没说,萧相侄儿却提前到言府报了信。” 靳则聿抬指: “你们言府就是他‘请来’入京的。” “是。” 靳则聿低头,“我与胡卿言这些年来政见不一,唯有在言府入京一事上我虽不明言,却是一致的,胡卿言一直说萧相此举愚蠢……”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向她:“不过如今看来,我应念其恩。” 这……是那个意思吗? 言子邑觉得自己耳朵上像盘了两条小蛇,反复游走,噬咬自己的耳垂。 见他走远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停留在了原地,忙赶上了两步。 展眼之间,已经到了自己的院子,众人见他们二人一齐回来,还一边交谈,面上都替她浮出了三分喜色。 靳则聿目下四周,兴许是他自带的气势,院里的人都把这怪笑给收住了,停住了手里的活,一下子都退了个干净。 他继续说:“御史说完,胡卿言当即便发作,因若按此处置,他的两个副将便不能在军中留任。泉兄只是议官,并未有职,胡卿言的两个副将却是革职,故……” 他想了想,坦言道: “故我们便看他如何行事,霈忠这次还将几个外戚牵扯进来,我观陛下的意思,应还是想大事化小,我估计胡卿言也看出来了,他善体上意,更善借题发挥,今日有人提出在明池行夺标犒赏一事是否因此事延期,他一口否决,说不能因一二人延宕众将久盼殷切之心。我估计他会在犒赏当日,想方设法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故相信此事七月十七既见分晓,就是要委屈泉兄几日。” 这是他从整个大局观上的分析。 从今天胡卿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是如出一辙。 心里不禁感佩他的确高段。 “王爷你真厉害。” 靳则聿微愕。 言子邑忙道,“这样也好,我听王爷的。” 靳则聿点点头。 “不过……”他看着她道: “有一个人可能得吃点苦头。” “谁?” 靳则聿淡道:“霈忠。” 举目一望,湖面像揭了盖一般蒸腾。言子邑问靳则聿为什么犒赏会在这个御苑办,靳则聿告诉她因为这里原是准备做一个 水军训练基地,以备南下征讨尚未归顺之地,现如今做军中赛舟之用,是一个同军事相关的御苑,这让她产生了一丝好奇。言子邑站在船坞边上等船的时候,看了看这造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大水池,平静得如同镜面一样的湖面,亭台楼阁散立在各处,怎么也想象不出哪块地方适合做水军训练。晒倒是晒得厉害,船坞这一头三檐的龙舟只一叶,载了一波人之后要等,宫中娘娘自然是先行的,众人只好拿了团扇在船坞这头等它折转回来。 这舟到湖心左侧孤悬水面的“水心殿”距离不远,只是离主台并不近,主台是一个十字形的大平台,南面是一座拱桥,通向湖心楼阁。 武将在台上,女眷从收贮龙舟的船坞出发,到湖中的水心殿上观景,各不相扰。 大哥的事正如靳则聿所说被搁置了,陛下也没有要求进一步深入调查,但人在校事处羁押,心里总觉得有一桩事,连日来,基本不是和二哥商榷,就是替言母递吃食,或是积极向上安抚大哥,人都是紧绷的,这舟外面看看繁复,里头的空间却被挤窄了,沿着河走不觉得什么,进了舟中却有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味,舟中诸人似乎也都发觉了,开始讨论身上的香是京中哪一家香铺新上的香,添加了哪一味从异域远道而来的香料。言子邑看见舟侧有比画框要大一些的四四方方的镂空窗户,便走了过去。 舟在行,目也在行。 舟行一半,正对着水中通往南岸今日犒赏设平台的拱桥。 见一行人缓缓走过拱桥,夏日的天气,人虽远,却瞧的清晰。 打头的人步子不紧不慢,正行到桥中,停住步不走了。 后头的人也都悬停在桥面,桥上便像从中间劈分了两半,一半空荡荡,一半压满了人。 言子邑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头拚入人群之中,快步往前。 隔着这么远,她似乎能听到老秦小碎步随着桥面发出的咚咚声。 言子邑不由一笑。 她撑着手底下的木框,索性把臂膀撑在上面。 他像是被老秦喊住了。 故而不动。 邢昭身形出类拔萃,侧立在他后方。 他走到桥侧,一手扶着栏杆,垂着头。 像是一边观鱼,一边在听绕后而来的秦霈忠说着什么。 水面波光粼粼,杨柳绕堤栽种,相互间隔得遥远,似乎有意放任媚姿, 他拍了拍栏杆像是要抬步,却在这时—— 朝这个舟的方向望过来。 舟大,人小。 舟内女眷谈论脂粉的声音都散轶在了空气里。 言子邑想要不要朝桥中招招手。 想象了一下这个举动太傻了,便作罢。 兴许望得见,兴许望不见。 她也有些放肆地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也放任自己隔着老远望他。 舟行桥动,只一会儿便划过了。 下了舟,女眷三三两两聚着。 刚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女眷社交圈子不甚宽广,有一只手从后头圈上来,挽过她的臂膀嘻嘻一笑。 她转眼看去,一段又细腻又纤长的脖颈,在日照之下和皮肤结合,明净滋润,似乎有绒绒的光感。 那姑娘故意转脸去看湖面,脚下半跃着步子,又转过头来, “王妃姐姐。” 言子邑突然被人这么一挽,肢体反应没有跟上,估摸着自己的表现有点木楞。 邢右焉换了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王妃姐姐,你不会认不得我了吧,我把王爷大哥哥当成亲哥,把你当成自己姐姐。” “右焉妹妹……我……” 听她喊了她的名字,她立马转喜,她低着头思忖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臂膀架开了些, “想是王妃姐姐是不惯被人这么挽着,平日里应该都是姐姐挽着王爷,那这样,我身量高些,王妃姐姐你挽着我。” 言子邑正想着—— 你“王爷大哥哥”估计更不喜欢被人挽着。 无暇细追她这个第六感的来源,邢右焉就把掌背撑在腰间,做出邀请的样子。 言子邑看着她摇摇头,这一瞬却有被注视的感觉,下意识地抬望了一眼。 见皇后娘娘远远地端立在亭子里,亭子里虽然是暗的,但似乎正看着她们这个方向。 然后掩着袖子,同身边的一个太监像在交待着什么。 忙把眼睛闪回来,心里默念: ——不要@我,不要@我。 可惜今天的直觉异常精准,眼角余光见那个太监猫着身子过来, “靳王妃,皇后娘娘有请。” 第34章 牛酒没想到他竟用这样的方式胁迫成帝…… 她人到了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脸上漾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远处正在搬动桌案的太监道: “本宫看邢将军妹妹同你颇为熟稔,这水心殿也不宽敞,便吩咐在你身侧置了张小案,你们好说话。” 言子邑心想——天地良心,此乃第二面。 面上当然只能表示感恩,恭敬行礼: “多谢娘娘。” 皇后娘娘托起她的臂膀,领她往后挪了一步,微微压着她的肩膀,携转她背对众人,就这个转身间,她看见坐上许多人的目光随了过来,等不到她洞察这些眼神的含义,皇后贴在她耳边道: “你哥的事,本宫这里先给你两个字——放心。” 一国之后的手压在肩膀上,不知怎的,居然突然有种木木感觉,她不用力,却感觉很沉,从肩颈一直木到心口。 尚不知如何回应,前头突然有钟磬一响,所有人皆遥望平台处。 皇后娘娘收回手,同她挤了一个相当亲昵的眼色。 “此宴之后,你且稍待片刻,本宫有桩事要同你商量。” 说完,点了点她的臂膀,示意她可以归坐了。 说到商量二字,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但一时又想不到。 头悬一把达克摩斯之剑走向桌案,见右焉笑着伸手走拢过来,人稍微松弛了一些。 右焉抓过她的手,却未坐定,拉着言子邑走到殿边木头廊子的边上,指着那平台处,“王妃姐姐,我在寻我哥呢。” 言子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湖面上起的连台,比一般的台基略低,盘龙的台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如同卧在台上。 只见王爷和胡卿言分坐两边下首,只是王爷的案要比胡卿言的靠前一些。 成帝未至,平台处各人皆在寒暄叙礼。胡卿言身边最为热闹,看上去都像是恭喜他的,或是按着他的臂膀,或是从后头拍着他的胸背,行动之间颇为随意。 右焉靠了过来,扯了扯她碰着廊边矮墙的裙面,拍了拍上头的粉迹: “这里头临湖,砌墙的白灰着不住,”说完又朝远处张望,昂着脖子,自顾笑道,“胡卿言这个人真有意思,那日我在宫里碰到他,本不想理他,他却问我……”她换了胡卿言说话的语气,“‘丫头,你是不是因我比胜了你哥,心里不高兴?’我便说是,没想到他竟然说,‘那为着这个,下次也要比输一回’,王妃姐姐,你说说看他这人,有没有意思?” 咚咚的鼓声掩了她最后一问,那鼓声像自远方传来,从湖心主楼,依次响起,由远及近,接着湖中各处响起了同样的节奏,跃水鼓出了一种征伐之感,令听者随之肃然起来。见主台众人已落定,水心殿这头也都各自归位。 她们这个位置在殿中西南,视野很好,折转身,台上情形,一目了然。 一名太监立于侧台,执卷轴念道: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夫牛,大畜,敬天尊物也,‘牛’乃‘事理’,所谓‘能事其事’,必身强健劲者也,‘酒’者,‘久’也,载陛下望诸位长久奉忠之情,今蒙圣上旨意,先赍以此牛酒军前给赏,请发币金十万两,以充作皮袄牛酒银,论迹升赏,” 太监的嗓子本就较为尖些,场地阔大,他扯着嗓子喊出来,音调随水走来—— “请牛酒!” 话音一落,就有 一丛人从两阶鱼贯而出,敬抬着红布盖着的方盘,边上皆置酒一碗。 随后,那太监便开始念各人职官,按次序出立受赏。 只见诸将先把酒碗拿起,当众喝了,再将那方盘举过头顶,向座上成帝谢恩。 当闻得“禁军统领”几个字的时候,右焉兴奋地扯了她,“我哥!我哥!” 言子邑看着邢昭,不由得也笑了,不知道他又在哪里换了一套装备—— 白袍银甲,熠熠生辉。 成帝待他不同于旁人,从座上起身,在台前踱步,从校场论到战场,再论到禁军诸事,皆嘉许了一番。 邢昭听完,大声道:“托赖将士同心同德,臣不敢居功。” 皇后娘娘的赞誉之声从身后传来:“邢将军愈发老成了,这答言,足见其这两年在禁军统领位上的历练。” 邢昭饮完酒,那太监提了声调,众人也转头看去, “请督军都御史兼统兵右都护大将军胡卿言领赏——” 只见胡卿言从位中立起来,慢慢走到台中。 太监把酒碗端给他,他看了看酒碗,并未接过,而是转向成帝,跪下道: “陛下,臣在此次校场比武中夺胜,臣斗胆,想另行请赏,还望陛下允准。” 成帝在案前不动,拨弄着手里的一枚小玩意儿。 胡卿言跪在那里,过了许久,成帝才言道: “你先站起来,说说看。” 胡卿言站起身,把太监递来的那碗酒端在身前,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道: “刘烈,潮州人,年三十四岁,乾成初年八月领青中营,是青中营的先锋,有老母,未娶妻,李兆前,是平度西乡人,去臣之老家县城二十里,臣在洛城被人陷害,捡回一条命,原本的部族都死光了,是他带着乡勇四十人,来投奔的我,是承字营的先锋,去岁臣和陛下从章林死里逃生,便是他提议带着承字营的人来接应,年三十二,未娶妻,父母亡故。” 他戎马倥偬,语言掷地有声,把这个明池几乎要喊成疆场: “我胡卿言纵然是个畜牲,但我手底下的兵都是好的,那两个副将,是因为我的马在校场里失了前蹄,才去戎居楼买马,校场那日,诸位都在,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没什么好瞒的,我也不会因着要撇清关系,就不向陛下讨这个人情。” 说完,他眼神掠过身侧: “此二人念恩义,闻有北地马贩入京,想为我再寻匹好马,因禁令颇严,故在校事处谎称去戎居楼闲坐,在我胡卿言看来,此二人虽愚蠢,但没有错。” 他转向成帝,将那酒碗端了起来,举过头顶: “臣什么赏赐都不要,臣今日便是要把他们从校事处弄出来,官复原职,继续为陛下效命。” 言子邑想起那日马车里胡卿言的话。 心中有些许触动。 没想到他竟用这样荒诞又直接的方式胁迫成帝当众表态。 又想想这似乎是既符合他作风,又最快速有效的方法。 “还有……” 胡卿言侧转向众人,端着酒碗从人前走过:“我在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说一句。在座的,倘若有什么恩怨瓜葛,”他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指着自己道:“就冲着我胡卿言来。” 他说完把手里一碗酒端平,猛地都喝了下去。 像一张纸入了火油,从耳后浸上来,瞬间满面渍红,浸润双目。 “别他娘的冲我手底下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屁话我也不多说,有些把戏在我胡卿言面前使,没用!” 众人被他这番姿态所惊,所有人屏着呼吸。 成帝缓缓开口: “此二人确实有功,可是御史们也都说了,按律,若无详据,有通敌之疑者,不可为官,你可有虑此?” 胡卿言把酒碗抛给太监,似乎早有准备,拱手道: “陛下!” “水木之战我们两个走到章河岭,精疲力竭,当时陛下神智昏沉,臣提着最后一口气驾着陛下过河,当时来寻我们的就是这两个人,陛下可记得?” 他紧道: “他们两个若是通敌,当时陛下已脱力,我胡卿言就一口气,他们二人为何不效张、范之举,立地把我们宰了,再提了两颗人头去北境?臣就问一句这样利不利索?” 台中殿中有人没有绷住,发出了笑声,但此话不敬,忙都憋了回去。 “何须等到今日别人下了套子逮出来,这种事愚夫蠢汉都不会为之!” 这回轮到言子邑脸上挂了笑。 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远远看到靳则聿端起酒杯,缓缓地喝了一口。 然后又缓缓放下,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不禁佩服王爷在这种时候的静定功夫,真的登峰造极。 手上一松,才发现自己的手拽紧了裙摆,手心上出了汗。 成帝这时站起来,指着他怒道,“谁给你下套了?!” 胡卿言双手插着腰,在太阳底下眯缝了眼,怒色中蕴上一点笑意: “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成帝拍案而起。 “这话说到这里就打住!” 成帝站了起来,走向台中。 “则聿。” “臣在。” 同胡卿言相比,隔水而望,其余人的声音都显得飘远而模糊,言子邑竭力听着。 “你说这手底下办事的,若是个个得力,你说我们这日子是否过得松快些?” 成帝话中有话,不便立接,接着自顾道: “比方说吧,邢昭,外能战,内能持,不居功,不自傲,”说到此处,成帝思忖了一下,加了八个字:“丰神俊朗,举重若轻。” 靳则聿报以一笑。 “这便是得力的。” 靳则聿微倾身,将案中酒杯拿起,擎在手中道:“这是陛下有德。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智勇之士皆归于陛下。” 这时底下似乎都很有默契,几乎同时站起来,端起案前的杯盏,重复了一遍:“陛下有德!” 这众人拥戴之声传水走来,水心殿中众人也都立了起来,举杯迎向皇后娘娘,此类流程言子邑仍不适应,反应过来已迟了半拍,赶紧跟上,左右一看,见右焉一脸兴奋,正沉浸于高台之上,忙轻轻拍她一下,给她也递了个杯。 成帝招手让众人坐: “你们看看,这便是靳王,说出来的话,便是一个王爷该持的身份,孤才觉得自己身在明池,尚且是个‘陛下’。再看看胡卿言,还以为孤这里是贩夫走卒群居之所,不成体统。” 此时胡卿言却沉默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当然,有得力的,自然有不得力的。” “秦霈忠。”陛下提了名字喊。 见秦霈忠从末座屈着身子过来,伏在地上。 “从去岁起,校事处便开始追查御马监细作一事,现今是七月,可拿到一个细作否?没有。可查出谁人通敌否?没有。弄得京城上下是鸡飞狗跳,三月,言府拿人,京城风言风语,险得边陲造反,七月,禁军辖内客楼拿人,京城人心惶惶,弄得孤不得安生。对了,怎么两次都把言府牵扯了进去,还连累了你们靳王。” 靳则聿接言引咎:“此事臣有失察之罪。” 成帝朝他摆了摆手,接着道: “这次的事,细作既已死,这些人困在校事处也无济于事,孤的奶娘以死相逼,闹得孤也头疼,先都放了,但——” 成帝话锋一转,垂眼看着地上的秦霈忠: “从今日起,限三月之期,御马监一事若仍查不出个头绪,孤便革了你的职!” 霈忠伏得更低了一些,语带惶恐道: “臣有罪,谢陛下宽宥,臣定竭尽所能,查清此事。” 第35章 合时“赏罚擢黜,皆是陛下恩典,谁可…… 为君者一番责敕,秦霈忠趴跪在地,谁也不敢动,立在阶旁的太监显然惯于处理此类场面,将胡卿言抛来的酒碗归置妥当,抬首兀自喊了声“请将军谢恩”,接着,拊掌两声,楼台处的鼓吏适时跟进,东南西北层出不穷的鼓音一下一下送进众人的耳鼓。 这鼓声伴随皇后娘娘时不时递来的关切目光,仿佛一下下敲击着言子邑的心旌。 曲终,鼓声渐驰,台上的人都缓缓地动了起来,水心殿里诸人也都缓动起来。 惟言子邑不敢动。 待她目示右焉跟着众人先走,便站起身,正思考自己是应该原地不动还是迎过去,皇 后娘娘的步子已经流动到了她的身边,含笑按着她坐下: “你瞧,本宫说无事吧,此事一出,本宫便同陛下说‘要留余地而处人’,哪有抓个细作把自己人都牵扯进去的道理。” 这会儿皇后娘娘的话,仿佛又肩负了这桩事的“核心功劳”。 她起身为礼,“此事多亏娘娘,娘娘恩德,妾身定不敢忘。” 皇后娘娘这个岁数,眉眼依旧带媚,很好地蕴合了端庄和媚态,挨着她道:“外头传言你‘性子冷僻’,今日见右焉与你投缘,可见传言之弊。本宫这头正有一桩事,明说吧,本宫有一侄女,一直心系邢将军,十八了,”说到岁数她叹了口气,“因曾遥见过邢将军一面,说亲的一概不应,便耽搁成一桩心事……这次戎居楼之事把本宫哥哥也牵连进去,他也是虚衔在府,落得愿意四处散散,虽未曾如你兄长般现在仍羁押在校事处,毕竟也受了一番惊吓,本宫这里不能明着说安抚,但也要表表意思。” 言子邑心里漏了一拍,难道—— 这是要她参与逼婚? “邢昭这个性子,轻重长短,尺度之确,漫说本宫,陛下要强免于他,也颇不易应。”皇后言辞之间虽是无奈,但语调里却带着一种与之矛盾的激赏,“本宫想想,他最听靳王的,你和右焉也近,由你出面,我们或在王府,或在行苑,热闹一日,让他们二人能在一处,既了她一桩心愿,本宫在娘家人那里也好交待。” 言子邑心想,邢昭这个条件如果是想要积极参与皇室包办婚姻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这时候不得不把王爷端出来挡枪了,她佯装一点无奈道: “想必皇后娘娘也听说了。王爷端言整肃,平日在府里也是如此,同皇后娘娘说句实话,妾身在府里也要察言观色,若靳王事忙,真是大气也不敢出,缩在自己院里不敢出来,生怕惹了王爷心烦。这次哥哥出了事,人在校事处,妾身也未敢同王爷言语半句。” “靳王就是这般,太拘谨!”说罢,皇后娘娘带着指点的口吻:“你也太小心,为人妇可是一门学问,一味退忍也不是道理。” 言子邑点点头。 “妾身见识浅短,多承娘娘提点。” “你当本宫不识人么?你一瞧就是知些世情的,说到见识,”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冷哼一声,眼中转冷,像是从心里蓬生出一丝恨意,但又像顾忌着皇后的身份,马上又收了回去,换了调侃的姿态:“你们府里的苏竹如倒是‘见识不凡’。她是靳王的弟妇,陛下曾让本宫的父亲收他做义女,也算是本宫名义上的妹妹,本宫同她说这桩事,竟然一口回绝,还给本宫讲了一番‘道理’。” 这时舟回,靠了亭岸,便有两个宫女下了舟,从舟前的走道上过来,说舟已备下了,皇后娘娘点点头,携她遥指龙舟,道: “本宫万事最喜顺水推舟,不喜强人所难。” 这个话是给她施加压力了,还结合了景物和交通工具,信手捏来,浑然天成。 皇后娘娘转望她,“常言道‘事在人为’,你试试,若讲得成,便最好,本宫等你好消息。” 领了个任务从行苑出来,一路上人有点晕晕乎乎,竟然感觉这明池格外景秀壮丽,有山河一片大好,内心一片茫然之感。这四四方方的明池,宫苑外道能停驻车马的地方不多,北边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来来往往的,兴许是今日武人居多,站满了跨刀执枪的将士,也有骑在马上的,马蹄子刨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像是已经久等于此地。 在水心殿里看,这些武将看不出什么。这般聚在宫苑外头,甲胄蹄铁在烈日底下闪着簇簇金光,都是高头骏马,人乘其上都显得格外矫健,虽没有多少人,一丛丛地散着,但极有气势,能够想象都是立马能够披甲上阵的。但听得有人一喝,众人都相互招呼,驭动马匹,向一个地方渐拢过去,那地方围着一辆马车,她认得是府里的马车。西面道上来了十余骑,分列两侧,中间两人慢驰着马,一个垂头,一个笑望另一人。 这一对“腻友”赫然是秦霈忠同邢昭。 她扶着侧拦,半探出身:“你们两个到哪儿去呢?” 老秦一张脸发青,闻声探眼过来,再用马鞭指指北面众人聚合之处,喊道: “王爷说了,让五军都督府的人都回去,他有话说,有两个将军在点牛酒钱,有两个在北郊督兵,哦,还有我们李指挥,等人齐了一块儿走。” “那不耽搁你们,快去吧。”见邢昭投过眼神来,言子邑先按下心中事,笑道:“恭喜将军,得陛下盛赞,实至名归。” “王妃,我都这样了,你还赞他。”秦霈忠嚷道。 言子邑笑道,“我瞧你还行,心态不错。” “王妃要不您等等,待事毕我回头去签个条儿,今晚一道把泉兄请出来。” 言子邑心里一动,转念一想—— 这难道不要走个流程之类? 便缀了一句:“这行么?是否需等批文之类?” “口谕都有了,还耽搁什么?当然得把那外戚先请出来,‘稍补过失’。”秦霈忠舒了舒脖子,“不过,胡卿言的两个人,这定然是要公事公办,等往来文牍都结了,才能放人。” 秦霈忠既如此提议,言子邑便让马车跟着队伍后头,校事处离五军都督府只隔两条街,天气虽热,找个树荫底下停着不算太晒,正有些后悔没向他们打听一下王爷这个会是大会还是小会,长会还是短会,估摸着秦、邢二人也不一定摸得准,正这样想着,一个有些面熟的王府随员寻过来。 那随员隔着马车道:“禀王妃,王爷说了,五军督府后头的撷勇楼,底下是一个后厅,王爷平素偶作起居会客之用,校事处离五军都督府不远,王爷请王妃到后厅暂歇片刻。” 说完摆了一个请的姿势,便直接在前头给车夫引路。 衙门的后巷极窄,勉强只能挨着两个人一道走,马车是过不来,石壁透着凉气,踏进后厅,竟觉异常幽静,脑子也清晰了点,望见青莲跟在后头,突然想到事情尘埃落定,应该派个人先去言府报个信,便吩咐了她。 显然青莲对言府感情颇深,听完一脸喜色,裙角一旋,化身成一只喜鹊轻快地走了。 坐下来便有些后悔,厅里有一位嬷嬷侍立在侧。 那个见熟的随员,给她端来一套碧绿的茶具,遥立在门槛边。 上完茶,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正显得有些不自在。 瞥见外头天井里走来一身影,抬首望来,极有威势。 未跨进门槛,后头就有一人随来,似乎向里面望了一眼,忙止步跪下: “王爷,今日集议未免迫促了些,是否要请录事堂录,还请王爷示下。” 靳则聿道:“不用。” 那人领命便退。 厅内诸人行礼:“王爷。” 他道完免礼,看向其余二人,“你们先去吧。” 言子邑怕影响他办公,先道:“我在这里可会打扰王爷?” 靳则聿抬手,“无妨,”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只是你在,我恐怕会稍有拘束。” “拘束?” 他看着她: “本王今日是招他们回都督府——”他略作停顿,目光朝外头挪了一下:“训斥来的。” “啊?” 他笑笑不作详解,“听闻皇后娘娘留了你?” “嗯。” 他垂目,似乎从她这个“嗯”里头听出了端倪,问,“怎么了?” 言子邑也朝外望了望,觉得此时不是好时机,‘王爷’正要赶去主持会议,手底下办事的人刚挨过龙批,王爷虽然看似很淡定,但论心里有多平和乐观,估计也挺难的,找领导“汇报问题”也要讲究 天时地利人和,于是道:“王爷您前头事忙,晚些回府再说。” “长话短说。” 他今日气势有些逼人,言子邑被这简短的四个字一激,不敢再多绕一个回合,忙赶紧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末尾也学那个随员加了一句:“还请王爷示下。” 靳则聿静静听她说完,听到要他明示的话,浮起一丝微笑,问: “你怎么想?” “邢将军是王爷的人,一则我若越过王爷贸然去说,总觉得不太合适。” 他扬了扬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言子邑想了想,反问他: “二则我想听听王爷的想法,我虽然同邢将军交情不深,但隐隐觉得他对此类事颇为排斥,皇后娘娘头一遭同‘靳王妃’开口,这样两难,若是王爷,如何兼顾?” 靳则聿微笑摇首,接着眼神微凝,眉眼间呈现出来的,是那种历经磨洗过的真正的平静,道: “你可以提出来,但不要是替他拿主意的提法,你是我的王妃,同他也无所谓交浅言深,把你的顾虑告知他便是,当然,”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侧脸沉声:“他自然也可以拒绝。” 言子邑本来心绪纷纭,被他这么一说豁然开朗,忙点点头,“多谢王爷指点。”谢完带点歉意笑笑:“您日理万机,怪我没抗住,还给您加了一桩事。”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话落,靳则聿便微抬手示意了前院的方向。 言子邑屈膝行礼。 迈过门槛,靳则聿顿下步子,接着她后半句,缓道:“我起于草莽,从宦有年,即便现在,也有诸般不由己之时,你不必自责。” 她侧身站着,回味着这句话,直到靳则聿退出眼睑,言子邑突然想到—— 是了,他娶“言三小姐”不也是不得已么。 五军都督府,万策堂。 正厅中间的人正是靳王,讲到深文罗织之语,众人便知是要议今日明池之事,紧挨着他左边的是禁军统领邢昭,跟在后头是五军都督府隶属的几位将军,右侧是秦霈忠、李通涯和掌管军物上的两个都办,此时也都站了起来。 靳则聿看了一下众人,先道:“时事艰难,仰赖各位同力,有昼夜从事,本王喟叹不如的,比方程将军,于营中练兵,如炉炼丹,几无须臾稍离。” 程将军出列拱手,靳则聿走至他身前相扶,折身转了话锋,“五军都督府自开府以来,便无和同积习,本王有话也便直说。有程将军这般楷范,当然也有迁延日久,不尽如人意之事。今日,本王请令将军、指挥、督办来此各抒所见,是望能够集思广益,延纳众智,以济时艰。” 李通涯环顾四周,侧身一步行礼道: “我是素来厌阅文官们那一套模棱气象,”他也不同众人客气,直道:“王爷今日既召大家来,我便先说几句。” 他一只手指点着脸,半边的脸皮随着手指移上了一些,“既然陛下今日直指御马监一事,我便说说此事。” 秦霈忠冷笑一声。 李通涯望了他一眼,他向来是有针砭之人,并不理睬,继续说: “第一,我觉得御马监这事其实不用如此大张旗鼓,风声鹤唳,御马监是内监都督、禁军提领,牵扯内外,其中机轴在于事涉陛下,一旦认定了方向,这事便会牵扯甚大,人人自危。第二,我感觉,秦司卫许多时候,有大道不走,却‘唯捷径以窘步’,有时候却舍近求远,比方说,御马监这个事是如何来的,北瓦兵能洞悉我军的去向,大军一触即溃,退军途中,有人着了我军的甲胄,暗中假做援兵,后来给胡卿言杀了,搜到了一块御马监的腰牌,御马监的腰牌有的人本就不多,擅离身者重罪,擅借者死,那秦司卫为何不从这块腰牌入手,御马监是我朝新立,腰牌是哪一批的制式,这一批共发了多少,有多少人领,这些官物必有登记造册。” 秦霈忠打断他:“这些我早查了,乾成初年春天制的,一共制了二十三块,有三个说丢了,人还在校事处拘着呢,要不要我现在领李指挥去瞧瞧?” “那这个官物是由哪里督办,造刻之所由谁人经手,其余这二十人有没有可能偷梁换柱,这些人的动向,同哪些人有过接触,秦司卫可都查了?” “李指挥,要不您别守城门了,让王爷把您放到校事处,我替您去守城门得了。” “放肆!” 一直垂着眼听着的靳王此时打断了他们,倏然抬眼看着众人,目光锐利,最后落在秦霈忠身上,看得他脸色一变,气焰全无,忙低下头去。 靳则聿跨过前案,走至门槛,望着外头,半晌道: “赏罚擢黜,皆是陛下恩典,谁可自取之?” 第36章 饮酒王妃,你这话同今日李指挥在万策…… 邢昭闻言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将军们见邢昭跪了下来,也忙从座椅边退到其身后,跟着跪了下来,秦霈忠自知失言,忙也埋头跪了下去。 …… 这个厅堂前头有一个小天井,前檐的门窗都打开了,白云从天井上头缓缓移过。 言子邑有些疲惫,言家大哥的事情刚告一段落,又就接了任务。不过她有乐观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就是先解决了一件事。她那么一个挺喜欢从值班室遥望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的人,就这么半年间,也能坐在这个厅堂里,从这个角度静静欣赏天井里头那几株攀着扭曲盘旋、苍劲古朴的老树干而生的橘色小花。 靠在木头椅子上,外头的鸟鸣格外的清晰,伴着前头厅堂里传来的议论声,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语速最快的声音应该是李指挥的,秦大人的声音听着有点虚,今天像是中气不足。 接着一声追着一声,像是产生了什么意见分歧,正在激烈的争论,就是内容听不清,仅能模糊听得一些轮廓。 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蓦地遏住了他们。 前院瞬间毕静。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言子邑不禁感慨: ——确实挺凶的。 一个人听了会儿鸟鸣,端了茶几上的茶杯,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 觉得此时此刻,有种在男友办公室里坐着的感觉,想到这里自己先不好意思,托着腮帮子捂了半边脸。 她伸出食指在陶瓷的茶杯外头摩挲着。 觉得这种时候更应该来一杯咖啡,遗憾的是没有原材料。 思绪一阵翻飞,脑洞正飘到——《我在古代研究咖啡豆种植技术》 从天井照壁处传来脚步声。 她赶忙抛弃幻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邢昭。 立在天井里头同她执了个礼。 “昭,有话对王妃说。” 他实在英俊,面上略带一些愧色,这样静立在院中,更显得温朗英秀。 他来得突然,言子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正好我也有话对将军说,将军您先说。” 话还未说完,就见邢昭已跪了下来。 言子邑一懵,又不好上手去拉,忙说: “将军跪我干什么?快起来。” 邢昭略一沉吟,抬头道,“王妃可知,令兄那日是应我之邀,在戎居楼一见。我从霈忠那里得知,王妃近日为此劳心,但念及此事并非牵连昭一人,故尘埃落定之前,未曾明言,还望王妃见谅。” 言子邑见他仍旧跪着:“我知道……你先起来。” 看见邢昭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言子邑接道: “我大哥的嘴同个河蚌一样撬都撬不开,我是遵大哥的命,回言府寻你那封书信的时候瞧见的,信已经烧了。你放心吧,我同谁也没说,王爷也没说 。” 邢昭的眼神微动,复杂中透出一丝动容,但似乎欲言又止。 言子邑马上反应过来, “王爷知道是不是?” “王妃,想王爷……”邢昭应变极快,是一副生怕破坏他人夫妻和谐的表情。 言子邑忙抬手,她想了想,释然道: “我想王爷不告诉我,同我没有告诉王爷,其中的原因兴许是一样的,邢将军不必介怀。” “王妃胸怀如此,昭……其实那日王爷王妃来禁苑探我时,霈忠便同我说他有一番筹谋,那日我到戎居楼,察觉不对,便在戎居楼后头的巷子等了一会,看到霈忠暂押着人出来,又想到那日他说的话,便猜到了大概,于是立马派人出城知会了王爷。” 言子邑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王爷怎么什么都知道,反应还能这么迅速,简直跟开了监……开了天眼一样。” 邢昭笑笑,语调里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王爷对我们这般了如指掌,是否也让王妃脊背发凉?” 言子邑恨不得疯狂点头,“有,有,有!” 邢昭转了正经: “陷令兄于险地,是我的不是了,还劳王妃替我隐瞒,昭欠王妃一个人情,说要报答的话未免托大,还不知王妃寻我何事?” 言子邑低头。 觉得这事来得不是时候,又似乎正是时候。 又想到靳则聿的话,拐弯抹角不如直言其事,于是低头笑笑, “早知道我应该先说,这样一来,倒显得被动,像我在裹挟你报恩一般” 言子邑把皇后的意思简略地说了一番,接上一句: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想了想,可能还是我智慧不够,应该也有什么更圆融的方法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 邢昭垂头。 “王妃如此坦诚,昭也不同您绕弯子。我同胡卿言、荀衡三人,在这京洛之地有一些虚名,想必王妃也知道。往俗里说一些,有些情势自是难免,也非一日两日,自是稔知之,勉强能敷衍过去的,自也有圆融之法。更不是说清高自傲,或有什么曲折衷肠,难以言说,此事对于昭来说,为难之处,非关皇后侄女。” “那……” 邢昭侧过脸,笑意中半带苦涩,过了一会才缓缓吐了一句: “是因为皇后娘娘。” 说完无奈一笑, “王妃届时便明白了,这桩事昭应下了。” 说完目视她一眼,朝前头侧了一侧,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秦霈忠僵硬地从里头过来。 他步履非常慢,脚步像灌了铅,一张脸像涂了一层铅灰。 邢昭同她使了个眼色 言子邑会意,点了点头。 邢昭立时便改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嬉笑着拍了拍秦霈忠的背:“不好受吧?” 言子邑接着他的话问了一声,“怎么了?” 秦霈忠缓了一口气,道:“王爷说了我两句。” 邢昭调侃:“王爷说你两句又怎么了?刚陛下如此训斥,都未见你这样?” 秦霈忠人还是很恍惚:“这陛下,王爷……” 邢昭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拍了拍:“我明白,陛下训斥就像从外头压上来,从外头压人一时是压不死的,王爷就像从这头压上来,把你给压塌了是不是?” 霈忠指了指他,“正是!” “走吧王妃。” “现在?” “是。几位将军难得来,王爷要同他们看舆图,让我们先去。” 邢昭扶着他的肩膀,状似无意道:“我同你们一道去,晚些同你喝一杯。” 老秦亲自问狱吏索了钥匙,把大哥解了出来,言子邑远远望见陛下奶娘的侄儿,只见秦霈忠拉来了一辆马车,那侄儿登车之后又下了车,再对着我们的秦司卫一揖,老秦对着车上抱拳,两人“依依不舍”,不像是结了仇,更像是老友惜别,关出了深厚的友谊,不禁感叹秦大人能把这得罪人的工作做出这种效果,也算得上“另辟蹊径”。 大哥同他行到近处,秦霈忠拍了拍他的袍服,“王妃你瞧我伺候得好吧,绝对和府里没什么分别。” 言子邑看着大哥点了点头。 大哥同站在身边的邢昭相顾一眼,兴许这一眼稍长了些,引起了秦司卫的注意。 他手悬在腰间,指了指二人,“你们……我好像听你小子提起,是不是在洛城交过手?”他们二人都不说话,秦霈忠眼睛闪了闪,“这么着吧,校事处离梯云楼近,言大公子若不着急回府,赏个脸,我们一道吃个酒,让我也陪个罪。” 嗯? 那她呢? 兴许是没做好表情管理,被邢昭捕捉到。 邢昭笑道:“王妃是否想同我们一道喝一杯?” “嘶,王妃虽是女眷……”秦霈忠眉间拧了一道川字纹,左右一顾,“校事处在梯云楼长赁了一间厢房,后头是假山做的梯,可以避人耳目,我们武人没那么多规矩,王妃去不去?” 气氛烘托到这里,把心底久未浮起的松快情绪一齐托了上来。 似乎有一种回到派出所值班结束同弟兄们一道撸串的感觉。 她也不扭捏,微抬了下巴, “走。” 除却楼是红彤彤的,不时传来推杯换盏的声儿,周围皆是一片静。尤其是这个庭院,从校事处一路行来,夜慢慢地合上来,楼侧有一座假山,紧倚着楼堆叠上去,假山上辟了一条窄道,直延到二楼朝侧边开的一道小门,七月十七的月依旧囫囵圆,刚刚爬了上来,溶溶月色,恰好悬在假山上头一点点的位置。众人拾级而上,打烛的人在前,给这条假山道着了一点灯色,假山的石道有些打滑,言子邑这双绣鞋抓地力不够,言家大哥回头拉了她一把,一瞬间,言子邑倒觉得真有点像他妹子。 眼前的楼内灯笼打得极亮,四角廊檐处,粘连成一片片的红,从外头的夜暗处跨进来,有短暂的不适应。 这一间虽然是隔着的,但楼下的热闹却隔不住。 “不用梯云取明月,水晶宫里度中秋。”邢昭道。 霈忠笑道,“刚过了中元,中秋还迟着呢,不过这句倒应景。” 走过五色流苏作的帐帏,前头是格扇门合紧,格心交得很密实,几乎看不到外头,言子邑推开半扇小窗,是红彤彤的楼道,廊边各处悬挂佩饰和香囊,眼见之处都是光彩迷离,香气四溢,从这个角度往楼底下望去,人头攒动,一些叮叮咚咚的乐器声儿不知从哪里落入了里头,从闹哄哄的声音里头能感受到酒楼的那种热烈。一个着紫裙的姑娘,背影袅袅婷婷,领着两个侍女模样的人各捧着一坛子酒,从对面阶上慢慢上来,小窗能开的有限,言子邑本想看看妹子美貌。 刚想倾出去一点,就看到妹子一张艳饰的脸出现在面前,虽错愕,但仍笑看她一眼。 言子邑忙从窗边退过来,见老秦在那里指着一张落地的长桌案,嘴里说着什么。 残余在耳边吵闹的余音还在,秦霈忠的声音有些模糊。 走近了才知道他在分派如何落座, “我们武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王爷不在,王妃朝南坐,我们分坐两边,言家大哥坐那儿,”又指着东面的这个位置对邢昭说,“你坐这儿,我坐你边上。” 这里诸人在这些上比较“随性”,也服从他的安排。 邢昭和大哥两人坐下来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又几乎同时垂眼下去。 门口传来一甜声,那姑娘施施然走进来: “秦大人,奴给您送酒来了。” “来,来。” “秦大人,不给奴引荐引荐?” 说罢从后头搂住秦霈忠的脖子,秦霈忠一口酒都洒了出来。 秦霈忠拍了拍她的手背,看了言子邑一眼,回头挤眉弄眼,道:“别,坐好,坐好。” 那姑娘拍了拍他的臂膀,抬起手击了两掌,外头端来一个比寻常碗要小一些的莲瓣状碗,坛子里头的酒注了出来,倒了满满一杯: 只见她抬袖掩面,一饮而尽, “秦大人是奴恩人,恕奴唐突,今日也不问嘉客名姓,便陪诸位尽饮此杯。” 说完非常“识色”地离开了,言子邑笑着转头。 邢昭似乎看出来她眼神中有比较丰富的内容, 扣着酒 杯笑道: “老秦这个人,看似红颜知己多,其实可规矩着呢,这些姑娘平日里给他探听消息,不涉风月。” 秦霈忠端了酒盅,突然感慨起来。 “没用,你看,做了多少事,该是无能之辈还是无能之辈,该丢人照旧丢人。” 邢昭拍了拍他的臂膀。 端起酒杯,从她身前递过去,大哥微愣。 也给自己的杯里注了酒。 两人抬眼互看了半晌 他们二人的酒杯离她挺远,言子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像是怕破坏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霈忠自顾牢骚,楼下有些嘈吵。 他们二人酒杯一碰,似乎显得点尘不惊。 邢昭垂下眼,轻扶杯盏,侧头转望秦霈忠:“你也不用太沮丧,陛下不是允了三月之期么……” 秦霈忠摆摆手,“要找新头绪,谈何容易,我所按线索者能用上的都用了……” 喝了一口酒人就有些热,比平日里多了一点表达的欲望,想想政治水平上她绝对是个弱鸡,太没有立场说话了,但工作经验相对来说还是先进的,她虽然也不喜欢梳理材料,搞数据,但这些东西对于案件来说真的能发现很多细节问题,言子邑想了想,“秦大人,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我总听你说找新东西,但今日我也听到陛下说,这事儿跨度很长,有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秦大人你负责这事儿,你手上的案卷、往来文牍包括一些证物,一定是最多的,你不如把这些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就从手头上已有的东西,去发现一点端倪,这事儿虽然繁琐枯燥,但指不定又有用。” 她发现秦霈忠的脸色逐渐暗下来,又添了一句,“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你久在校事处,定比我想的周到。” 邢昭低头,用拇指整了整袖口,“王妃,你这话同今日李指挥在万策堂说的如出一辙。” 第37章 礼匣本王不想再见到 “哪里如出一辙了?”秦霈忠斜了他一眼,“他李几点若能同王妃这样说话,我至于在王爷面前同他起龃龉么?我这个校事处的司卫再怎么说还有仨月呢。” 言子邑忽然想起那日胡卿言在马车外头的话, “还有老秦,我觉得陛下虽然给了你三个月,但你不要太着急,我怕有些人利用你心急,套路……”她想了想措辞,“比方说,这个人故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然后你因为心急,反而容易落入他人圈套。” 秦霈忠眼神一晃,酒杯落在半空半晌,“王妃这么一说,我都感到背上起汗了。” 邢昭手里拈着酒杯,抵在唇边:“王妃是想说胡卿言会抛出诱饵,请君入瓮。” 言子邑不禁感叹他们反应极为灵敏。 但胡卿言不管如何,确实做到了当日他自己说的话。 言子邑思考了一下,说: “倒也不一定是他,比方说三月引你们到言府挟持我的那个外邦细作,其实就是这般。” “对。”霈忠点了点头。 话里的意思到了,她也不再多说。 秦霈忠红着脸,一双眼睛是清醒的, “王妃,我懂你的意思,或者换个说法,我试试。” 他垂头想了一会,手上捉了一个葡萄,捏了一会儿,抬眼看她: “王妃,讲到胡卿言,有桩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我同言家二哥到府上寻王妃,我一直寻思,王爷为何不支开你,反而要当着你的面戳穿我,我当时面子上下不去,后来静下来想想,王爷是个谨慎人,此举或许另有深意。” 邢昭咳了一声,“老秦,你酒多了。” 秦霈忠低头,五指一并,在桌上划了一道线,然后往边上一撇: “我这里先把和李指挥的个人恩怨搁置在一边,王妃,你进府之前,李指挥在王爷面前有‘床榻蛇蟒’之语,”他转眼看了看邢昭,“当时你不在,你说王爷是不是把这个话听了进去了?觉得王妃会效法如姬故事。” 言子邑内心一窒。 这个什么姬的故事她没听过,“床榻蛇蟒”她懂了。 邢昭戳了他的胸口, “真喝多了,言大公子在呢。” 秦霈忠抬眼看了一下言泉,言家大哥目落酒菜,不动声色, “得,得,不说了,不说了,”秦霈忠抬起一只手,仰头又一杯酒下肚。 邢昭低首,思忖半响,笑道: “这么说吧,我觉得王爷,这么比喻或者不太恰当,王爷虽然长不了我几岁,更是比老秦小了许多,从边地到京洛,饱阅世事风尘。我有时觉得王爷如同你我之父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王爷作为一家之长,有时也会历练历练我们,把我们至于种种情形之下,他则在一旁,瞧着我们。” 言子邑想到自己曾说过靳则聿像邢昭的爹。 他还有一丝丝不悦,于是在心里嘀咕: ——你看人家现在说了,你就是他爹。 他笑了笑: “就这么说吧,其实我觉得王爷有时候瞧我们做事,我们做成了顺水推舟,做不成的时候,再数落两句,这时候当时、当地、当因,谁都不能驳什么,我觉得这是王爷的驭人之术,但就如同做一个父亲……” 他眼光中一片真诚,说到这里有一丝动容,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多担子他都担了,出了事也会护着我们。” 闻言秦霈忠先垂眼下去,默然半晌,自顾吃喝。 楼底的嘈杂声蹿了点上来。 言子邑忙垂头,趁着这片刻的沉默,提了一条帕子出来。 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邢昭所感染,还是酒喝多了情感丰沛,总之眼角微湿。 她依旧用不惯丝帕,最后还是用指背掠了下眼角。 没想这个动作落入了邢昭眼里: “王妃,如何?是否听昭所言,想到王爷种种好处,情难自已?” 言子邑双颊发热,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呵……”秦霈忠笑了两声,端起酒杯,“同王妃陪个不是,适才失言了。” “我虽没有家室,但王妃这个性子,既然已在王爷身边,如鸡伏卵,如炉炼丹……时日一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什么性子?” 秦霈忠赤着脸,神情严肃:“……这么说吧,现在这京洛女子,不是矫揉造作,就是自视甚高,王妃,你可没有半分。” 听了这个“注孤生”的二极管逻辑,言子邑笑笑。 略昂首朝他示意邢昭,“那右焉是矫揉造作,还是自视甚高?” “右……右……右焉,”他看了看邢昭,磕磕绊绊想了半日,“右焉还是女娃,算,算,不得女子。” 说完秦霈忠轻拍了一下桌案,“王妃,你给我下套呢。” 拍完又觉得不敬,赶紧摸了摸桌案,“要不是我机敏,差点给王妃讹住。” 众人皆一笑,言子邑端起酒杯,“好了,为了印证秦大人的话,我们尽饮此杯。” 出了梯云楼,便起了些风,月亮不及来时那般,像被洗涤了净挂在空中,此时却在状如碎絮的云堆里浮浮沉沉,一会儿整个溜出来,一会儿又整个埋在夜色里。秦霈忠果然喝多了,此楼主人过来招呼,提议由他们送秦大人回去,邢昭却婉言辞谢,另从校事处调备了一辆马车。 言子邑觉得他们兄妹二人行事都有极细腻的地方。 想起皇后娘娘形容的“轻重长短,尺度之确”,其实是相当精准的。 暗巷里头也由不得月色遮掩,送走老秦,他们三人立在巷中。巷子深里头没有放灯,只巷口有一道赭色高拦,贮在巷口,上头挂两盏灯笼,斜立在巷前在地上打了一道斜方黑影,里头框了三个人影子,都衬得格外长大。 邢昭抬头望着大哥,没有寒暄:“那日我并非爽约,其实我早到了戎居楼,因察觉有异,便匿在侧后的巷子里观察了一会,未想到落了自己人的圈套。” 说完转头看向言子邑: “王妃是内眷,许多事想必不知。当年三皇子欲扮作卞将军的谋士,同进洛城劝降王妃大伯,以立奇功,卞将军犹豫不决,三皇子一意孤行,当时天下已得泰半,陛下虽只封王,卞将军便已有所顾忌,不敢违拗。谁知凡事难可逆料,三皇子同王妃大伯起了龃龉,竟未来得及说辩,便一箭要了他的性命。皇子尸身未乞取,此乃愆尤,言基伍要我单枪匹马进城乞尸,我作为将弁,义不容辞,因新沛之事,他恨我切齿,竟囚禁了我,欲对我用非常之刑……” 他抬头望了大哥,“是言大公子救了我,并将三皇子的尸体交于我……将士们见我归来,并不知我被俘过……还为我庆了功,这些年洛城这几桩事总是浮上来,袭扰心间,”他垂头笑笑,“便想只有再见见大公子方能宽慰一二。” 大哥眼神落在他面上,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你这样子可不像禁军统领。” 邢昭淡然一笑,眼底有一种悲凉,却作轻松语调:“我这个禁军统领有什么样你是没见过的呢?” 言子邑眼珠子从这个人身上提溜到那个人身上。 觉得此时站在这里感到局促不安,犹如芒刺在背,觉得自己像个多余人。 二两白酒让她浮想联翩,急需配点花生米。 回到王府马车颠了一会,有一种今天的车轱辘没有磨圆的感觉,总想下车自己刨两下,颠到一半就觉得不对,秦霈忠关于她是“床榻蛇蝎”的话像掺在酒里,后劲十足,一道在胸中颠簸。 颠到府门前, 把判定自己是奸细这件事同残酷的开国削权斗争联系在了一起。 觉得自己洞见了大局。 下马车的时候脚尖一虚,才发觉自己可能也喝多了。 一纤风从颈边缭过,略一瑟缩。 看见王爷竟立在自己院中门廊底下。 府外报更的锣声越墙而入,不觉已到了三更,言子邑先开口,“王爷,我同我大哥,还有秦大人、邢将军……” 他背光而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感觉有些严肃, “邢昭同霈忠皆派人同我知会了一声。” 言子邑没想到他们两个都替她打了报告,心里暗骂了一声,听出了弦外之音—— 没想到自己没找茬,他却来兴师问罪来了。 青莲派出去了,手头上没人了,再说—— 她低头一笑,“这么说来,妾身也应该派人知会王爷一声,只是妾身冒昧说一句,王爷出入王府从未知会妾身,妾身依着王爷行事,常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多此一举。” 她脱口而出。 没有平日的隐忍。 靳则聿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会,似乎听出了她语调有异,便沉下声来: “本王一直以为,王妃对本王行踪不甚在意,王妃若想知道,我也可差人告知王妃。” 这一路提醒自己。 不要把秦霈忠酒酣耳热的话听进去。 人临到面前就不一样了。 她倒不是气靳则聿不信任她。 而是她一个局八百里开外人,靳则聿要是猜忌她有奸细倾向—— 这不是识人不清么? 言子邑笑笑:“这可不敢,万一泄露了什么消息,产生了,” 她脑子里有些热,想说重特大军情泄露,摸了摸额头,觉得这个语汇可能不大适用,秦大人的话模糊在耳,但直接说“床榻蛇蟒”等同于把他给卖了, “产生了什么‘胡姬的故事’,就百口莫辩了。” 说完感觉有点不大对。 只见靳则聿抬眉,略思索了一下,接着嘴角微扬。 他沉下了眼,再度抬起的时候,眼神锐利: “公事上若有不可言者,本王自有分寸拿捏,王妃也不会知晓。” 这句话分量不小,言子邑耳鼓内热外冷,为之一噎,不由咬住下唇。 院里陡然也陷入了一种安静,言子邑左右看了看,竟是空寂无人,应是被他支开了。 “你跟我来。” “到哪里去?” “我院中。” “不去。” 靳则聿脸上微闪过一丝错愕。 言子邑严肃道:“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的,今天不行。” “你在指什么?”他问完极干脆道:“我书房里有一样东西,想拿给你看看。” 简直是无地自容,言子邑希望前一步就是一个地洞,她跨一步就可以直接钻入地心。 靳则聿两道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侧身便迈步走在了前头。 一路无话。 落在他的书房里就有些紧张,看着他穿着玄色袍服的背影,走到书架旁。 抬指从书架上扣了一本书下来,接着微微翻了一下,取了一张竹签置在书页之中。 他回身将书置在案上,看了她一眼,又折转回去。 言子邑也不知道他要拿什么,只是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看得让人忐忑。 才注意到他身侧敞格摆架底下有两层抽屉,中间有一个小拉环,他指节扣入铜环,沉吟了一会, “自从你嫁入府,只你我之间,不涉公事,要说本王刻意隐瞒什么,唯有一桩,”他从后头绕了过来,手里多了一个深紫色方盒,上面嵌着一个精巧的金扣。 “这是胡卿言大婚那日送来的,说贺我们新婚之礼,他拿来的时候说是一张药方,奥旨失魂一类,谨慎起见,我便打开看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我只看了头一张,其余未再看下去。” 言子邑看见他端着那盒子的手,抬手竖扣了上去。 他收手,折回案边。 “这是陛下提起过的药方?” 靳则聿颌首。 她的眼神在盒盖上逡了一遍,又看了看靳则聿,问: “王爷是想我在您面前打开,或是我回去看了,再给您送回来?” 靳则聿深望她一眼,渐渐走近了,“此物……你便自行料理了吧,本王不想再见到。” 言子邑面前是一个打开的方盒,一叠厚纸,一本夹了书签的《史记》。 其中一张显然团过,皱得有些不合群,她将那张团过的展开。 青莲歪过头来一瞧,“小姐,这……像是您以前的字。” 她打开一看,字很有特色,但写得很急,有些潦草: “大伯闻你丢了新沛,新沛你带来的人也所剩无几,想将射杀皇子的罪名扣在你头上,说你拂逆其意,违令杀之……若进城之后方见此信,从东门出,万勿耽搁,迟则生变。” ——子邑 言子邑觉得从耳后冒出一股热气来。 形同一种发烧的感觉。 她从四弟和言侯爷的只言片语之中,感到或许这个言三小姐以前是参与过洛城军政大事的。 可真当“自己的”字迹摆在眼前的时候,这种着墨于目前的震撼,难以言说。 她瞥了一眼那一叠,最上头一张信纸边角浮着,随着内室游动的空气在那里微微颤动,似乎在邀请她看一样。 她把那信打开: “近日你我常不在一处,新沛虽近,却若天涯,我书信愈勤,你却每只字片语,你身边之事我大致知晓,大伯性情刚烈,每劝你不要诤谏,你却不听,昨日至洛城楼头看望家兄,神思不定,只望新沛方向,只见失群的孤雁,漫沙遮眼,想着一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又觉不大贴切……思君甚切……” 青莲看见小姐揪着一张脸,到了最后,啪地一下将那盒盖拍上,将那封信拍在了额头上。 久久不动。 到最后居然笑了,吐出一句话:“我真是错怪他了,靳则聿看了这个,能和我处到现在,绝对够得上国家级人才了。” 第38章 重遇“你确实长进了。”…… 言子邑把毛笔拍在桌上,忘记这是支毛笔,一拍墨水都溅了出来,吓了青莲一大跳。 青莲看小姐从辰时起就又将那个盒子取出来,关了门,吩咐常乐在外把门,任何人 来都不许打扰,心里有些恍惚,感觉又回到了言府小院,有些担心地觑着小姐神色,只见那信纸铺了一张桌案,小姐又并排裁了许多小条,布在桌案下头,小条上头都是一个圆,中间是一些圈画,不太识得意思。 言子邑有种做英语段落排序题的抓狂。 真是活该啊—— 自己刚叫秦霈忠去整材料,这会儿自己的黑材料马上就来了。 最近几日迷迷糊糊没有睡好,最后决定爬起来把这些东西“消化掉”。 她来自职业的第六感,觉得这事她要做,挖出“过往”,兴许能指导“前路”。 这种东西读到要提炼有效信息,着实是有点难度的。主要是“言三小姐”的这些信,更有点像记录自己的点点滴滴,包括对于时节、气候、言府众人的观察,自己吃过的推荐给胡卿言也吃的东西,以及对于近日发生事情的感想等等,当然还有她的一些诗词歌赋的读后感,很多是诗经一类,比繁体还要繁体。 一碰到这种文艺段,许多字便不认识。 只有少数几封是有年号+时间的,其余都要靠揣测,看了前面忘了后面。 经过多日整理,就已知信息来说,胡卿言从洛城到新沛,到新沛被破,他带着残余部队回到洛城,再到三皇子被杀,同她所听到外界的传言,有微妙的信息不对等的情况,大致的路子是对的,但其中有矛盾的地方。 照以前的工作习惯,排开列序,用白纸另外札记,为了提炼有效信息,只能耐着性子读。 看到一张开头莫名其妙一句—— “昨夜吾几如俊风”,手心发麻,脸部一阵潮热,有一股凉风灌入脊背,不禁拍笔。 一时生起一种念头。 这言三小姐不会和胡卿言有过什么关系,脑子里种种臆想就划来,尚来不及成型,就被她摇过去。 ——不会,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官宦之女。 就这么想着,看见青莲面色如帛,有些恍惚地立在一边。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答应皇后娘娘的人,今日午后进宫,您可记得?” 言子邑从桌角抽出一张纸,“喏,计划都做好了。” 言子邑觉得自己久不“上班”,部分功能趋向报废,最近事多,倒逼她没办法踏实躺平做个局外人。很有条理地一二三四,假设皇后娘娘可能会谈论到的问题,自己应该如何对答等等,不过,她其实也假设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就想到靳则聿。 觉得自己把自己窝在房里整理所有的一切。 根源上…… 也许是一种退却。 想不到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他。 但不论同王爷有没有闹僵,自己能做的事还是尽量自己解决,也不能什么都问他,总算形式上提前准备一下,落得稍微笃定些。 从皇后殿里出来,没想到“自制锦囊”竟然能押对一半,觉得锦囊这东西之所以有效,里面大概装的都是运气。 思到此处,不免一笑。 前头带引的嬷嬷回身看了她一眼,笑道:“娘娘高兴,王妃也跟着高兴不是?” 言子邑闻言,回想了一下。 皇后娘娘听到邢昭答允时的表情,整个人光彩炙烈,欣喜之情难掩。 问她预备在哪儿设宴,她照来时的计划,请皇后娘娘定夺,之前想了想,皇后娘娘要她定夺,其实也是客气,但提案自己备下了,皇后娘娘再问时,只答, “娘娘若是预备在行宫,妾身自然不敢做主。若是在王府或旁的地方,妾身便想请娘娘安排一位年长的嬷嬷,教妾身如何行事。” 皇后娘娘听完她的提议表示满意,只是有一样她没想到。 娘娘在最后添了一句: “竹如毕竟也算是本宫妹妹,便让她一道来吧。” 相比前一次提了名字咬牙切齿地喊,这一次又显得十分亲昵,言子邑有短暂的错愕。 当然这爱憎都在皇后一念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领命答应。 看到靳王妃“点点头”,嬷嬷笑容可掬,她久在皇后身边服侍,极为晓事,抄手再向王妃施礼,便不再多言,走在前头。 随着嬷嬷走,前头一幢楼宇檐尖上透来一束亮光,言子邑顺着那道光看去,金线透过岔脊上金漆的小兽耀过来,隐没于云霭中的日头光线不强,有一种绒绒的质感。 听到人工激流哗哗的水声,言子邑有一种熟悉之感,不自主地往远侧看去。 高檐底下是一座廊桥,横跨在宫中的河道之上。 飞檐悬在廊桥顶上。 言子邑心底突然有一种预感。 她垂着头略提着裙襦拾级而上。 感觉上嬷嬷向什么人行了一礼。 她缓缓抬头。 胡卿言立在桥面中间,背手望着那团金光,似乎在追寻着什么。 言子邑只当没瞧见他。 也没有行礼,径直走了过去,没想他却压近身来。 言子邑想靠走位往斜刺里来几步。 可惜,胡卿言抬手挡在她身前。 他是武将,指节扣在朱漆廊柱上,就知道绕不过去了。 言子邑忙退后一步。 胡卿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大人,妾身是靳王妃,你又是什么意思?” 胡卿言的手还是扣在那里,抵着廊柱往复扣按了两下,自顾道: “说真的,这你真不应该站在你‘夫君’那里,你看看,你大哥的事,关在‘你夫’的衙门里,你夫君却不愿意替他说半句话,还要我胡卿言大闹明池顺带着一起摘出来,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还对我视而不见,《史记》里有句话‘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靳王妃’此举是否有些……” 他皱着一张脸,挠了挠鬓角,没有说下去。 “我胡卿言也不是挟恩望报的人,不过你也不至于……” 《史记》像一把刀最近反复横戳她的心窝,言子邑抬眼看了他,冷笑一声: “确实应该多谢胡帅此举。” 胡卿言抿嘴一笑,眼神像在审视她,“你这话言不由衷。” 接着把手落下,错身过来。 “这两日我在校事处的一个督办,说秦霈忠把校事处外头的一个院收拾出来,把涉及御马监所有的证物都搁太阳底下晒着呢,让文书编案,将案牍从千丈搁架上头摆下来,也论日重造……秦霈忠这个人藏不住事,同底下人说是‘王妃’一语点醒了他,还说要校事处上下防范有人借此事趁机下套……这秦霈忠是妄图害我之人……,我倒未曾奢望你同从前般助我,但你就是这般谢我的?” 他风度翩翩,声音醇厚,似在漫说京中与他不相干的故事。 言子邑听他竟对校事处了如指掌,心里不由得替秦霈忠捏了把汗,镇定道: “胡大人,你要是指望我同以前一样,那真是不能了。” 胡卿言低头看着靴子,插着腰,没有顺着她的话,而是忽然问: “以前?你记起来了?” 言子邑觉得自己信了他桥上初见的真诚,现在看来是有几分蠢了,干脆挑明了说: “胡大人那一盒‘药方’,叫人不记得也难。” 说完也笑道: “胡大人,谁要害你我不清楚,你要害我倒是真的。” 胡卿言沉默了一会,盯着她,像是碰到什么好笑的事, “我……真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一出,为什么不等你取得了靳则聿的信任,再从你身上使手段?” 他抬起食指,点着眉心那颗痣,接着双手落于腰间,眯着眼瞧了瞧远处,又落回到她的面上,“你大婚那日,我……心绪作恶……几要发狂,我想着我能做些什么,兴许他能厌恶你,便不碰你了。” 他这一段说得非常的慢,中间几经停顿,说完有些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言子邑不自觉地迎着他的目光,说到发狂,瞳孔几乎都在震颤。 真是高段 啊。 自己要真是个恋爱脑,真和他之前有过一段。 此时此刻,被他的疯言疯语弄的脑子再度烧坏了,疯到一起发誓割输卵管都是有可能的。 不说脑子烧了,无从辨别他是否真情实感,起码是很动容的。 接着靳则聿的兵符估计就悬了。 她缓了一口气,胡卿言目光陡然一变,眼光在外转动一下,俯下身子,嗓音低沉: “不过,看来外间传言,你二人不和,是假的。或者……这是做出来给陛下看的。” 言子邑一惊。 他反应太快了。 再次感叹他直觉和判断力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个时候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简直是愚蠢。 言子邑直觉此刻言多必失。 脑子里泛现出一句古文: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不说话?” 胡卿言的笑渗入了骨髓, “王妃,”他改了称呼,“我胡卿言若真想害你,路数太多了。”他抱臂垂头笑笑,“比方说,我哪日碰到靳王,我可以同靳王提一句:王妃问我‘药方’的事了,你猜靳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想,你我是否常有私会?” 他并不等她答话:“但是有一点,不管我说什么,靳王绝不会朝我发难,是不是?” “在外人看,我胡卿言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而靳王但凡沉不住气,便是自乱阵脚,你说是不是?” 他就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审讯者,不断提出疑问,却没指望得到答案。 只是想要把握住某种节奏,让你凌乱起来。 靳则聿和这样的人做对手。 需要多冷静。 双目相视。 言子邑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你确实长进了。” 第39章 挽歌“王爷。” 很多事情自己一个人茫然猛干,是干不好的,需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待见到宫里来实地勘察的嬷嬷,便是大婚那日派来的嬷嬷,言子邑就立即想到了言母身边的嬷嬷,言母二话不说,就将嬷嬷派来,二位在大婚那日已有配合,一见面如同熟友,许多事情便也就水到渠成。就是地点有些出乎意料,选了一个名为归元寺的寺院,据说边上原是一个宅园,宅主舍园为寺,在寺边隔墙建了一个院子,是京中东南首刹,常供宫中使度。 她以为靳则聿那日和她这么一阵。 基本属于关系破裂期,没想到他让秦管事送来一样东西, ——钱。 见秦管事郑重其事地捧着真金白银。 人类的本能让她心跳加速。 “王爷道王妃素来以俭养德,不喜珠玉,不事靡费……想王妃差人需要使费,便让老奴……王爷还说,若是王妃需要调派府中诸人,只吩咐一声便是……” 秦管事的话飘在耳边,一段一段的,进不去耳朵。 青莲却忽然转换了立场,跨下阶又退上来,仿佛台阶是一颗种植墙头草的位置,低声催促: “小姐,王妃,好歹,道个谢啊。” 秦管事立在那里不动,半响终于忍不住: “王妃可有什么话要说?老奴好回禀王爷。” “有的。” 秦管事目光追上来。 言子邑言语客气,“烦管事稍待。” 进了屋,看砚台里的墨还未干,用笔颠蘸了,照了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在一张裁好了的空白小纸上描摹了一番。 接着把青莲招了过来,指着完稿对青莲道, “瞧瞧,可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青莲拧着一张脸,指着左下角的手道:这个像观音娘娘结的印,但又不太像。 又指着右上角三个心:这是…… “奴婢瞧不出这是什么。” “看不懂就对了。” 言子邑把纸条捞起来,悬空看了看,觉得还蛮生动,踏出门放在秦管事的托盘上。 “劳烦管事将此物交给王爷。” 资金链和人都备下了。 提前去看场地。 她首次主理外务,第一目标是不出差错。 言子邑便拉了二哥一道,因为想来想去,这个“礼制”实在是个复杂的问题,王爷这个身份,这个事情也算比较特殊。二哥上来就问这次的主办方是谁,她说是她,又问有没有鼓乐,她说嬷嬷安排了笛与鼓,以伴相隔不远寺庙之钟声,二哥便说,虽是皇后出行,却是她主理,且未听此事有圣上旨意,既非公中,她是王公之妻,按古制,非公中不得有礼,就建议把吹拉弹唱一概免了,说“鼓乐最有制,公侯大夫,应不擅动以彰正德”,让她照这个上禀。 本来还担心没有音乐扫了皇后娘娘的兴致。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着人来传话,一应鼓乐皆免,赞她考虑得周全。 一连数日忙碌,昏天黑地,都是夕阳残照才回到王府,正思量派去代请苏竹如的帖子尚未答复,马车轴倏忽一滞。 马车路过王府正门,见王府门前今日却有许多兵士戍守,虽每日都有客,但马车却比平日里头多了许多,都拦在外头,车夫一时不好打弯,只能出声让那些马车让一条道来,言子邑这才注意到,这些马车里的,不是来拜谒王爷的官客,倒像女子的声音, 行到平日出入的院门口。 马车外头便有响动。 一看竟是秦霈忠。 他打马在车前,探了身过来,一脸的兴奋,像原本就是来“堵她”的。 “王妃,哎呦!”他拍了一下马背,“你记得那日梯云楼你说什么来着?” 胡卿言的话尚在耳畔,她无奈道: “我叫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一遍。” “对啊!”秦霈忠乐道:“你不单说了这个,你提到今年到言府,言大公子射杀的那个细作,你还记得不?” 言子邑点点头。 那人的孤绝冷寂,偶尔还是会浮现上来。 “亏得王妃提起,这人的尸身我当时拉走了,他所用的马却留在了言府之外,马匹、此人穿的衣物、连给马配的缰绳我都留下了。这人穿的衣物是北境布料,但你猜怎么着,那编了股子的缰绳却是京中独有,这人竟然在京里住过一段时日。后来我查到那缰绳所贩之所,让周围店家辨认,通过此人画像询问了坊街,找到了此人寄居之所,此人竟然在京中住过两年,且衣物鞋帽,皆是大璋新物。” 他颇为激动, “王妃,你想,那细作其实已在京城许久,却穿着旧日的衣物,扮作北境客商,想显得同这京城毫无瓜葛,这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最主要的是,这房主说,他见过此人同‘做官的’有来往,王妃,这要是能顺藤摸瓜,您便是我秦霈忠的大恩人。” 言子邑一直想开口,劝他谨慎些,别把大伙都带沟里了。 又看他一脸兴奋,找不到切入点,忙说, “别,秦大人。您行行好,别把我抬出来,我一个女眷,传出去我在这个上头指手画脚,有违‘臣妇之德’。” “那不行,那别人都以为是李通涯在万策堂指点了我,这是个面子问题。” 言子邑捂着额头,她终于明白秦霈忠一定要四处嚷嚷是听了她的话,究竟是为什么。 “你……” 秦霈忠抬手:“我这就去找王爷,告诉王爷这里头有王妃的功劳。” “倒不用如此麻烦,你禀给王妃听的时候,本王顺道已听了。” 听到来人声音,语调虽不含喜怒,两人都是一愣。 猛然回头。 见靳则聿人乘马上,神情严肃。 秦霈忠一脸讪讪,“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靳则聿没回答,只再看了他一眼。 “啊,属下的意思是,王爷难得过这个院门。” 靳则聿同言子邑碰了一眼。 言子邑手指不由抓了侧框。 “荀衡回来了,此刻在门厅,我不愿见他。” 秦霈忠显得有些刻意:“荀衡回来了?” 靳则聿:“怎么,你不知道么?” 秦霈忠有些奇怪,忙改了态度,“我也是刚知道,昨夜子时回来的,还同李指挥说了一会儿子话。” 靳则聿凝了他一眼。 秦霈忠赔笑:“王爷,荀衡既然入京先到王府,说明他还是讲恩德的人,您要不还是见一面吧。” “外官回京,本应先见圣上。” 靳则聿声冷如铁,态度坚决。 秦霈 忠不敢再多言,驭马便作辞。 秦霈忠一走。 气氛就尴尬起来。 言子邑下马车下得极慢,从头发整理到衣裙,再仔细看看马车里有没有什么要携带的物件,有哪里不平整。 原以为这个过程够长。 踏下来才发现,靳则聿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圆领袍服,也刚从那匹马上跨下来。 牵了马从她身前经过,他把缰绳递给前头的随员,又返身回来,在院前的台阶前止步,侧身整理着袖口。 言子邑垂着眼,但他的身影动作却一个都没有错过。 他两次经过她身边,心都提到嗓子眼,简直是一种折磨。 言子邑已经判断不了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觉得他虽然没有一个眼神,但余光全在她的身上。 直觉上他虽自持身份,却非常希望她能够服个软,或者有个解释。 言子邑觉得胡卿言要提起“药方”,绝不仅仅是一种恐吓。 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坐以待毙”。 看着他缓步上阶的背影。 喊了一声。 “王爷。” …… 靳则聿接过她递还的书册,看了一眼,言子邑还是把签子放在了“如姬盗兵符”的那一页。 靳则聿这个院子尤为安静,他没将那书放回架上,回身正好置在了案上,竹影透过夕阳曳在大案上,竹叶交织的地方聚了一道四方的光影,正好将书框了起来。 言子邑看着那方夕晖,直截道: “王爷,我在床上躺了三年,今年年初的时候,模模糊糊有些醒了,醒了把之前许多事情都忘了,人还有些混乱,这王爷原本就知道,您信么?” 靳则聿点点头,“信。” “我想问一句王爷为什么信?” 他穆然了一会,接着道, “这其中有许多,比方,本王随你回门那日,察觉你同言府上下也似有不熟稔之处。” 言子邑闻言一愣。 思索着点点头。 这亲情一途,最是自然流露,硬装是装不来的。 “还有比方,”靳则聿回身,将他桌案上那只铜虎抬起来,铜虎在夕辉下一耀,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小纸片, 递到她的面前,“这些。” 言子邑看见她手画“比心”,被他这么冷不防提溜出来,有一种公开处刑的感觉。 她腹部一抽,但靳则聿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阻止了她笑出来,只觉脸部肌肉僵硬。 抬手去抽他手里拿张纸。 他却没有松手。 两人被一张小纸片牵着。 靳则聿挨着她说:“既给了我,我便留着,闲时赏鉴,不与旁人看便是。” 言子邑撤回手。 听得他意有所指,缓了一口气: “王爷,我想直白一点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唱挽歌。” 靳则聿双眉一拧,似乎没听明白。 她非常严肃的看着他,“若是我同胡大人有一段情,这段情也在洛城就结束了,我不会跟着他去唱挽歌。” “而且……” 她想了想,“我自从进京,和胡大人私下里见过几次。” 她将两次水池廊桥相迎擦过之事简略地提了一下,“我直觉,胡大人若是想同我‘再续前缘’,他的目的也不纯粹。” “纯粹?” 言子邑点点头,“你说他没有真感情,”她诚恳道:“我觉得是有的,至于有没有别的,很难说。” 靳则聿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含笑漫了两步, “这两年,非但是你,我身边的人,包括程老将军、李指挥等人,他都刻意笼络过。”靳则聿道:“但他并不隐藏他的意图,确是反常道而行。有些人,比方说李指挥,胡卿言便当面昭示于我,对其有拉拢之意,只是被他拒绝了。” 言子邑看着他,思绪一转,秦霈忠的脸转到她面前。 不禁一笑:“老秦也有?” 靳则聿听到她的称呼,略抬了一下眉,接着点了点头。 言子邑不禁感叹: “那王爷还能对这些人保持一贯的态度,没有深追,也没有整天疑神疑鬼,如坐针毡,真是不容易。” 靳则聿淡笑,目光一转,指触书面, “钩沉前史,对于一些事,本王从未心存侥幸。” 他说得模棱,有些像在借此言彼,语中却有一种气度。 言子邑有一丝惘然,“那,王爷……” 靳则聿交臂于前,抬眼道了三个字: “是自负。” 他周身气场不收,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微缩凝实: “若说本王不愿追究此类情事,多半是因为自负。” 她脸热得发胀,但没有平时那般的紧张,只觉胸口沉了两下,“王爷,或许……” 她对着他的目光:“或许你这种自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 第40章 弥缝见他倒是也没有苦大仇深,还挺具…… “京里抛了两场雨,秋气渐渐来了,都免礼罢。” 兴许是见他们这个礼保持的时间太长了。 才行过楼牌,娘娘便朝着山门殿前行礼的众人道。 宫中车马鳞次于黄漆照壁前,从见到第一道黄旛开始,言子邑便领着王府众人开始行礼。 这归元寺前头是一条清河,东西各有一座拱桥,寺中规矩,净域俗世有隔,无论贵贱,都要在照壁前下马停轿, 皇后娘娘步到跟前,一面拉了言子邑的手,一面朝着庙门前双手合十的住持笑言: “陛下夏日间积的政务还未大清,幸好几个皇子贤臣得力。就是有三桩事,一是秋收,各地的赋税要纳上来,二是秋决,陛下说他又要‘勾朱杀人’了,三是秋猎,这后两桩事,陛下言此时入庙拜佛,不免惶惶,怕佛祖怪罪,特意嘱咐了本宫,来问问大德。” 说到‘勾朱杀人’,宫中女眷都陪笑起来。 言子邑意识到这是吾皇的一句幽默,忙也挂笑在脸上。 皇后娘娘朝她笑眯了一眼,一双眼睛掠过她的身侧,笑容微有凝滞。 言子邑余光一瞥,见到苏竹如垂头持礼,脸上却没有半点迎合之意。 苏竹如是三日前才来的答复。 说她配合吧,细节上充满抗拒,说她矫情吧,倒也还是来了。 此寺一看就是见惯了大场面,住持不卑不亢: “陛下庙谟独运,勤勉精进,既是为百姓,便是有为法,陛下又有何疑?” 皇后娘娘被这一句拉回了神,拾起娴雅风度,深点了一下头, “大德禅理精深,懿行垂范,”说完向身后女眷一摆袖:“汝等都来见过。” 住持忙行礼,口道不敢。 趁宫中女眷还礼,言子邑赶忙一瞥。 本想瞄一眼哪个是皇后侄女,却发现宫中明晃晃来了一片,年轻女眷何止一二,倒是同敷衍一礼的三公主眼神一碰。 用右焉的话说‘三公主一向比别人爱出尖儿’,随班入寺的间隙,走到她身侧,抛出一句话来: “果真不一样了呢。” 这话来得突兀,语调阴阳怪气。 但今天她这个主办方的身份在这里。 无暇细想,言子邑只皮肉一笑,权当回应。 中轴正道两侧是大坪和古苍,视野内的景物显得有些单调,远处寺中收留的孤儿探头探脑,仿佛活动着的景色,众人的视线被他们牵引,皇后娘娘一垂问,便面露慈色,嬷嬷向言子邑投了一眼,踩点的时候说要把这些孤儿都清出去,言子邑说指不定娘娘见了还挺高兴。 这么一看果然。 入了大雄宝殿,娘娘在我佛如来面前驻足。言子邑陪侍一旁,在香炉前的火烛上点着三炷香,寺中如何递香,她应该站在哪个位置,都事先演练过,娘娘持香而立,在佛前面三揖,面色平静而稳重。 礼毕,微转头,含着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将军呢?” 言子邑只微顿,也低声道: “回娘娘,待入了后园,便有人通传将军。” 皇后未言,只合十于佛前,又闭目凝神了一会。 宫中众人绕 着后壁的文殊像出了殿,从小道往西面的园子里去。住持便引人拿了一本簿录出来,脸上显得竟有些腼腆,口内一边解释他们这寺前代的大德定下的规矩,不出院做经忏法事,也不盘剥百姓,言子邑拿着描经笔一边写,一边把准备好的银子让常乐奉上,住持看着“供三宝簿”,笑言,“王妃如何只写了王爷的名字,既愿意为寺中孤儿善捐,王妃自己也应添一笔才是。” 言子邑笑笑不响。 心想这原本也是他的钱,今日宫里所有的人,该赏的都赏了还留了许多,他打仗的人就当给他积积德吧。 这寺院和这个园子结合的着实巧妙。 从寺院的西侧门一踏入园,就有一种园子的精致,把寺庙的肃穆氛围消解了一半。 院中的亭太小,容不得这许多人,东西向的一座书轩不知道为什么,白日里打了灯依旧晦暗。所以方案最后是定在园子中间一个一米多高的假山之上,五层台阶。黄石台中间是一颗有点年头的香樟,主干分叉部位就是台高,数冠分摆,几乎笼了整个石台,靠北正是一张六棱形的石桌是主位,自然是供皇后娘娘,其余八张圆案彼此绕台而设,都有些距离。因是寺院,只摆了桂花枣泥月饼、红壳桃,笋脯,腐干类吃食,还有石榴、西瓜、葡萄、荔枝这种干鲜果品。 皇后招呼了言子邑陪坐。 宫中诸人也都三两伴坐开。 独苏竹如一人落在南面最远的一张石案边上,她今日穿了一件果绿高腰裙,用手指捻着从树上落下的黄绿色小果子,面上显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态度。 宫里这些人眼风都在她身上,气氛一时就古怪起来。 言子邑本来想甩应酬类开场词汇是她的短板。 还指望着苏竹如能在关键时候来两句,没想到她把自己定位在客人。 正琢磨着应该如何把两拨人给融合到一起。 只听一个轻甜的声调从假山底上飘上来: “娘娘上回在明池只搭理王妃姐姐,这次来逛园子,也不邀我,叫我今日只好不请自来,娘娘可别怪罪。” “右焉!” 熟悉的男声喝道。 台上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往假山的东阶望去,右焉着了一条粉裙,步子轻盈,满面带笑的迎了上来,一下子古朴庄严的石台都显得活泼起来,邢昭垂目落在她后头,面上神色比往日要显得疏离一些。 邢昭上阶先向皇后娘娘行礼,“妹子荒唐,还望娘娘见谅。” 皇后眼眉皆弯,抬手,“将军言重了。” 大约隔半个小时。 言子邑便对于邢昭那句“事关皇后”隐约摸了点影。 虽然邢昭事先提点。 可脑汁绞尽,她也没往这一层想。 “邢昭。”皇后娘娘吩咐身边的宫女,“把这个捧给将军,本宫刚刚尝了,这果子甜而不腻。” 邢昭远远地站着,拱手答:“是。” “邢昭,”皇后娘娘又开口了,“禁苑那几处早已破败,陛下想把秋猎放在禁苑,本宫几番同陛下提起,得修一番,你住着倒也安省一些。” 邢昭,“陛下素倡节俭,昭不敢违逆圣意。” 言子邑机械式地把葡萄一个个往嘴里塞,精力却都在他们的对话上。这皇后娘娘又是赏果子,又是安排装修,而邢昭,又是不吃东西,又是不愿装修,虽然态度端正,但在接近“抗上”的边缘徘徊。她这个主办方提着一口气,担心办砸了,好在皇后娘娘始终持着笑,倒也不生气,只是到后来,皇后娘娘一提这名字,言子邑心里便一突。 她侄女身材纤细,淡淡的轮廓,乍看不起眼,多看几眼还挺舒服的,头发蓬松有致,只在邢昭领着右焉来的时候,被皇后娘娘叫到跟前来,未能说上两句,告退折身的时候望了邢昭一眼,一双眸子像沁了水,使得那一眼特别明亮,就一刹那,简直要超过树梢头上投下来的斑驳日光。 言子邑看到了。 邢昭也看到了。 他眼神微动。 朝她幅度极小地颌首。 那姑娘先是一愕,接着低首一笑,眼中水光随着笑滑入嘴角。 言子邑看出了一种小女生的爱恋:平生再见此一面,于愿足矣。 言子邑胃里略感翻涌。 告诫她什么都磕或许会影响消化系统。 “三公主此言差矣……若说……” 料不到远处有两人突然提高了声调。 只见苏竹如这个不冷不热的天,拿了把团扇放在嘴边—— 那团扇边缘是一只鸟,像正在啄她的唇畔,转身看着三公主: 她的位置有些远,听不大清楚。 皇后却笑言:“说什么呢,说给大伙儿都听听。” 三公主挂笑,摇曳起身,提着音调: “母后,儿臣在庙门望见王妃引着王府众人在庙前侍立,别有一番气派,同数月前在宫中一见竟大有不同。听闻王妃在洛城时身子不济,常下不来榻,进京不到一年便如此精神,可见京师之地养人。” 她停顿了一下:“靳三夫人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急了。” 这话明夸暗讽。 言子邑有点明白山门殿前她那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义。 提到“洛城”—— 座中诸人皆相视而笑。 言子邑这才发现,她那点破事,在京城的知情面有多广。 苏竹如思辨极快, “若论君臣,妾身不敢造次,若论亲戚辈分,今日情形,三公主倒可唤妾身一声‘姨妈’。” “你!”三公主一时语塞。 “说到亲戚。” 皇后娘娘嗓门本就不小,此刻接过话茬,语调朗朗: “前些日子,提到戎居楼一事,陛下便想起去岁有人告你夫君在报解饷银时,有贪墨之疑,这事也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如今赋闲在家,倒也不能厚此薄彼。问妹妹可有同本宫诉苦,本宫回陛下,妹妹最识大体,于此事上头从未寻过本宫,本宫也不好擅替他人做主,只是靳老夫人私下里再三递了信儿来,问本宫能否再寻个差事,正好借着今日,问问妹妹的意思。” 既是私下里问,自然也可私下里说,当面这样说出来,无疑是有点让苏竹如难堪的意思。 三公主低头理着袖口,嘟囔一句:“原是白丁之妻,不知道还以为是王妃呢。” 这话一出。 苏竹如双颊瞬间满载一种尴尬,垂着眼皮,抬着她纤长的脖颈,似乎呼吸了两下。 但也只是一瞬。 只见她迅疾苏转过来,屈膝向皇后施礼,先勾了一下红艳的嘴角。 接着当着众人,抬了声道: “妾身父亲同陛下本笃乡党之情,父亲虽辞世已久,陛下仍牵念此情,妾身叩谢陛下天恩,亦替夫婿感娘娘恩德。” 言子邑觉得这三弟妹还是有点东西。 这一刹那显得极有魅力。 她这么一答,反显得像成帝没有忘恩负义。 且避过了是与否的问题。 娘娘脸部微动,端庄一笑,不再言语。 苏竹如转脸对着三公主, “公主,若论……” 本以为她会见好就收,这趋势却像是要揪住不放。 邢昭朝她投了一眼,言子邑会意。 笑着走上去,寻了个借口,将她拉至黄石台下。 苏竹如一扯膀子,便怒道: “她们言语中辱及王爷,你是王妃,你竟一句话也没有?” 这指责来得凶猛,言子邑前额一阵跳动。 垂目片刻,含笑道: “今日是我们王府操持,弟妹,退一万步说,拿点容人之量来,不好么?” 苏竹如沉吟一会,眼皮子有些红, “大嫂,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今日原也不想来,但我还是来了,是因为…… “她略有哽咽,“我担心外头传言你我不和,反使大伯为难。” 乍一听她说大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得这大伯听来更像她祖宗。 一时把靳则聿的形象都叫老了许多。 言子邑认真地看了她, “三弟妹,我没有不待见你,我与你也没什么不和,关键是——你‘大伯’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为难。” “王妃堪为王爷知己。” 身后传来一句话,言子邑忙回头一顾,是邢昭随了过来。 他的目光投向了苏竹如,眼神极沉,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 “王妃恭顺后御,尽力弥缝,也是想为王爷内助,三夫人又何必为难?” 苏竹如怔了一下,却问: “邢昭,如今你也来教训我?” “属下不敢。” 邢昭拱手,把着一个“属下”的分寸。 苏竹如从适才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慢慢松开,转向了言子邑,唇角微扬: “你当真以为皇后娘娘来寻你,是看重于你?我父同陛下笃乡党之情,你家却与陛下有杀子之仇,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言子邑心里难得一团燥火升起,皱了眉头。 但听她言语之快,想应该是把自己和她—— 从外貌到家庭条件以及祖宗十八代都对比了一遍,不由转怒为笑。 苏竹如与她对视,猛然间显得尤为委屈,望了一眼邢昭,继续道: “我今日原不想来,皇后娘娘曾寻我,要我促成这桩事,我拒绝了,因你我相识已久,我知你性子,断不喜这样的事,又念及大伯待你如亲弟,故而虽知此事会见罪娘娘,依然拒绝了。” 她脸上是一副一肩扛下所有委屈的神情。 言子邑不好说皇后娘娘其实早就“明示”了她。 余光间感觉一动,牵引了言子邑的注意,黄石台上人影微浮。 她立马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朝苏竹如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黄石台上 苏竹如唇畔微抖,显然还在激动,但她毕竟是聪明人,不再吭声便走了。 留言子邑和邢昭两个人。 苏竹如刚才把话挑在明面上,言子邑倒不好不表态,压着声音歉意道: “将军,对不住,我也是没想到。” 邢昭何等人物,自然知道她此语所指。 他摇首一笑,抬手略示意池弯处。 言子邑同他走了两步。 从这个位置往东望去,大雄宝殿的重檐歇山顶越出隔墙,正好能望见戗脊上的一只小兽。 “未临事,不晓事,君子小人,毁誉之所在,如何把握方寸之度,只能在阅历上冶磨。其实打仗也是这般,只是打仗更痛快些。” 体味了一下他的话。 言子邑记得靳则聿留他在身边,十几岁的时候也在“使性子摆脸色”,现在二十多就已经成长到这个境界,真的是飞速发展。 “那也是将军自己愿意磨炼,有些人经历的磨难也不少,磨个几十年,还是半点长进没有。” 邢昭转头,眯了下眼:“王妃指……老秦?” 言子邑一愣,忙说,“这……这……倒没有,秦司卫还是挺有能力的。” 说完反应过来,看他嘴角带些笑,像是在暗戳戳回敬那天拿右焉做例的“仇”。 邢昭垂头笑笑。 “老秦,的确,这京中泰半贵要,他都能攀上点关系,述上一番交情。且为人坦诚,尤其是与我,但昭在有些事上,不能报以同样的坦诚,有时……总觉得今日同他说了什么,明日……”寺中养的鸽落在树杈上,“咕咕”了两声,邢昭仰头,伫足而望, “京中的鸟雀都能编出歌,唱出声来。” 言子邑几乎要笑出声来。 见他倒是也没有苦大仇深,还挺具幽默感,心情稍微转好了一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新沛“我失言了,你原也不是这种人。…… 洛城西北新沛—— 残阳似血。 李兆翼捧着一篓竹筐子上了登城楼的石阶,天色是一步一暗,登到城楼,看见一轮新月已经上来,女墙边旌旗虚搠。城楼已入半暗,胡卿言一半脸被城楼投下的阴影悬照,但见他颌颞收紧—— 脸侧有一点半干的血迹。 “胡卿言,这般绝境,瞧你还是这般的俊朗,我总算明白言三小姐为何巴着你不放了。” 胡卿言侧过头,久望了他一眼,不言不动。 “胡总兵,胡老弟,新沛是座小城,骠骑将军让我们固守待援,这敌人来了几波,援军一个都没有,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是他言家的女婿,现在兄弟没了大半,万一命没了,这不值当,……”李兆翼自己提了一个竹篓子,里头布着乱箭,黄沙掩不了里头的血腥气,胡卿言朝篓子里看一眼,李兆翼说,“遵胡将军的命,是从死掉的弟兄身上拔下来的,这种脏活没好意思让那些小的干,我们几个干了。” 胡卿言将机弩木臂的箭槽打开,取了他手里的箭矢,看了看箭头上的血迹,垂下了眼,伸手捋了捋箭尾的箭翎,用拇指拨了两下,放在箭槽里,从牙后的望山探眼过去。 嗖地一声。 他转腕,开弦,掌心一扣,箭脱钩而走。 他“撧掷”之技,用箭不如用弩。 这一箭打落了正要悬往楼柱铁挂上的一支火把。 “还行。” 胡卿言对着弓弩说了一句。 接着侧目望向那不知所措的小兵,火把在地上滚了一阵,灭了,胡卿言勾唇略笑: “城池底下躺了那么多尸首,若是入了夜有敌兵来,以为此城已弃,还能诓他一阵。” 李兆翼睁着眼睛,忙道:“呸,胡卿言,我说你能不能别……” 话音未落。 一只手便抓在了他的臂膀上,李兆翼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又看了看手的主人,循着胡卿言的目光看去—— 远处便有一圈红点从城外缓缓浮过来。 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安静,马蹄声也极轻。 城楼上的人渐次发觉了,都紧了紧兵器,喉唇干燥,一时竟呼不出声来。 李兆翼四下一望,又看了胡卿言一眼,浓眉一皱,知道大伙儿已精疲力尽,他目力奇佳,瞧着城下故作轻松: “哊,领头的倒像是个儒生,这小白脸还能打仗啊?” 胡卿言垂目,看着城底下那个身影,却浑然没有一丝嘲意。 双唇微动:“是邢昭。” 左右惊疑, “就是靳则聿手底下那个连下七城的邢昭?” 胡卿言斜眯了一只眼睛,扳动悬刀。 匣中箭羽腾了出去,当先的哨骑翻身坠马。 其余人驭马而退,城池底下马蹄一阵躁动。 只见那将领翻身下马,有兵将那支箭矢从哨骑身上拔了出来,递给他,端于身前细看。 “哊,小白脸还挺细致。” 这城底下的人显然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缴械不杀”之语立时便翻山倒海而来。 胡卿言睁目瞪了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忽然朝城下大声喝道:“邢昭!你可敢与我比射?” …… 机轴发出嘎嘎声,嵌入城门内的门闩朝一侧动起来。 李兆翼伴着胡卿言下城楼,一面招呼余下不多的人去取甲胄,一面拿眼瞪向他。 胡卿言见他神色,道: “我之前闻说他颇好比射,于此途有骄矜之气,如今既答应下来,我若比胜了,你们或许有条活路。” 见来人扛了甲胄,胡卿言摇摇手: “太重了。” 李兆翼提甲愣在一旁,胡卿言打马擦过他身旁,“我如今……穿着碍事。” 说罢,将手上的弩箭一引,放在身侧,拉着缰绳,看着守门士卒费力地将嵌石门闩从城墙里头借着机轴慢慢抬出来。 “我,就算……”胡卿言吼间沙哑,他缓了一下,:“就算我胡卿言不娶她言三小姐,他骠骑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他命我严守此城,难道我不应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但是……刚刚你把那箭递给我的时候,我望着箭头的血,我犹豫了…… 死守孤城,端赖主将意志……我或许……” 这是在答他适才城楼上的牢骚。 见胡卿言已说不下去,夜中他的面色晦暗,显得神色孤绝,李兆翼道: “说不下去就别说了,胡卿言,你多久没合眼了?” “不记得了,两三日了罢。” 说罢便不多言,夹了马肚便出城了。 见众人都忙上城楼看,李兆翼猛地呵住,迅疾将所有人招拢过来: “他今日看来要输了,待会儿我们冲出去,我拼杀一阵,你们将他带走,回洛城,这城……守不住了。” ——胡将军 ——胡卿言 ——胡帅 箭劲催袭之下,胡卿言感觉昏昏沉沉,身子不听使唤,忽然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男子呼喝之声。 接着,呼喝之声突然停了,眼前还是一片黑,黑暗之中浮现一张脸孔,抬手要给他穿甲,他觉得身子极重。 胡卿言胸口一痛,猛地叫了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握拳醒了醒神,见地上的酒坛子,忙提起来。梦中是兆翼中箭落马的身影,而他没有办法挽救。他当日神疲力竭,已尽全力,但时过境迁,总觉得当日若能再坚持一番,或许弟兄们就不会死了,又或者,他们纯粹是被他当时的那些可笑的仁义忠心给害死了。 在前头喝酒的人,闻听胡卿言在后院大叫了一声。 接着就没了动静。 刘烈和李兆前便跑了过来。 门一开,见胡帅披了一件袍子。 坐在床沿上。 手提一壶酒。 浇在地上。 他抬目看了看李兆前,凄然一笑:“想到你哥了,陪他喝一杯。” 李兆前一愣,张了口,没说话,转身退了出去。 刘烈看了看胡帅,又看了看兆前的背影,想他定是不争气,“丈夫有泪不轻弹”,躲哪儿去哭了。 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 “刚宫里的周公公来,我怕底下人不晓事,我给招呼了。” 他虽想不通胡帅要打听皇后敬香始末是为了什么,又不敢妄猜是为了靳王妃,只好将周太监所述归元寺之事说了一遍,“周公公听见靳三爷的夫人避着众人怨了靳王妃几句,虽没听清,但对靳王妃行事像是不以为然。周公公还说了,这是举手之劳,胡帅把他们当人看,为的是这份情谊,没要银子。” 胡卿言问:“皇后许的什么差事?” “公公说了,还未许差事,只是这么提着,说陛下言靳三爷好一张算盘。” “酒过伤身,往事不可追,胡帅保重。”刘烈道。 ——“他便是喝到天荒地老,也伤不了身。” 今日是贺他二人从校事处回来,外堂吵闹。 人到了跟前竟然还未觉察。 刘烈闻言转脸—— 门口站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有些眼熟,三十来岁年纪,眉尾向下,脸瘦窄而英俊,唇上有一点胡须,短而齐整,随着唇角微勾,怀里抱着一坛子酒,似笑非笑地看向胡帅。 他提了提怀中带来的酒坛子,看了看胡卿言手里的,摇了摇头。 也没说什么,只把自己手里的那坛递给了刘烈。 刘烈抱着一谈酒愣在那里。 这人虽是个书生,倒有一种天然的架势。 胡帅朝他挥了一下手,他便会意。 合了门便出去。 “你回来了。” 知胡卿言此言非问,那人走到胡卿言的小榻,挨着坐在他身边。 指着他手里那坛酒道: “我走之前提醒你,让你把五公主的事做定,这次回京,原以为错过了你这杯水酒,没想到……你这个婚事竟依旧没有定局。” “哼,荀大夫,”胡卿言冷笑一声,“我胡卿言算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他提起酒壶,就了一口酒, “就在前几个月,我将五公主同我在校场私下里见了一面的消息放了出去,原以为能够促驾,没想到……” “陛下只字未提婚事,只将五公主禁足了。” 荀衡低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略思索,接着说:“万事都有源头,君臣之间,不若坦诚,你不必避讳三皇子失陷于洛城一事,而是应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陛下。若陛下疑你曾于言府三小姐这事上有忘恩负义之嫌,依我之见,你便不能只以嬉笑怒骂一贯之,洛城之事,你应该同陛下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以绝陛下心中你贰臣之嫌。” 胡卿言把着酒坛子在胸前,听到最后双眼微眯,微微点了点头: “我试试。” “校场,”正要喝一口,他酒坛子扣在嘴边,眼光折向身边,又目落屋内空处,“校场大雨,明池犒赏,那日,我伴驾从明池宫苑里头出来,北门乌泱泱的都是人,靳则聿的马车落在宫苑门前,他手底下的将军、禁军、提督都在,陛下问派人问这是做什么,”胡卿言抿嘴一笑,“你知道靳王是怎么答的么?他说他驭下无方,使得圣心不怡,心中凛凛,不待择日,即刻便招众人回都督府,以批训禀,他这一手做的太绝了,明明几乎等同于‘列阵’于宫苑之前,却显得像一个深具恐畏之意的忠臣。” “你的意思,指靳王一张声势,是希图有所遏,以望陛下绥靖,而非步步紧逼?”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靳则聿这个人太难猜了,人前人后,处处显其‘人臣’本分。但有一点,”酒坛子里的酒只余底,胡卿言握着坛口晃了晃,“‘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对于帝王心思,任谁也不应心存侥幸,这点我是徐徐开悟,可我相信,他一直便明白。” 荀衡垂下眼。 笑出了声。 “怎么了?” “我在乳母怀里的时候,便听这几句话,还是胡帅念出来,最有意境。” 胡卿言笑着呛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手挽着酒坛口,看着坛腹中的残酒,眼神微眯, “靳则聿的人回完话,我看到陛下透着车驾的黄帏朝外头看的眼神,你可知我瞧见什么?” “什么?” “恐惧。”胡卿言,“帝王之惧” 胡卿言呷了最后一口酒: “若说去岁此时,我路过王府和五军都督府,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进去坐一坐,那如今,我只觉着,” 荀衡听他所述,不禁笑着摇首,“觉着什么?” “时间受窘。” “说说你吧,你在靳王府门房坐了一日一夜,满城风雨,人都道你荀衡知恩,显得靳王量窄。外官回京,他自然要避嫌,你这一招,比起靳则聿,倒也不遑多让。” 荀衡双眼微垂,笑意中略带苦涩:“我此举并非故意做作。” 胡卿言脸上闪过一丝歉色,“我失言了,你原也不是这种人。” 说罢按下前头的话不提,揉着他的臂膀说,“你一个文官节制北地的那些武将,定是受了些闲气。” “你关照了卞将军他们,倒也还好,只是临到军中,才知道这些武人,牢骚比那‘三千太学生’还要多,别说发饷银、分粮、只要一发官物,必定是牢骚满腹,”他指着墙角的令旗,“还有这些,你怎么屋里净是这些。” “别说了,他们把这活也交我这里督办,每匹布花多少钱,能制多少令旗,用葛布还是夏布,这字样费多少泥金,如何走账,一团乱麻。我得让陛下把这活给旁人干。”胡卿言笑着,突然沉下脸来, “一匹布能裁多少令旗?” 第42章 令旗“嫂子这究竟是在褒扬,还是贬损…… “军中令旗方二尺一寸,按一匹布四丈来算,除却缨杆所用缎料,能为令旗十五面。” 靳三爷穿一件佛青的长袍,头发一丝不乱。 言子邑也是从老秦那里听说,陛下把敕造军物的差事给了这个三弟。 王爷上书代弟辞了恩典。 原以为靳三爷是过来闹事,没想到的是—— 三弟非常积极地在争取职位,畅谈对于这个差事的感想。 带着一种岗位招聘的谨慎,觑了一眼靳则聿,继道: “此外,令箭长五尺三寸,另十二只令旗配一壶 架、小竹铁脚,一团则需一副,一营令加王命旗十道,尚好的缯布折市价为两石米,一旦三钱,算去折支银子,缯布卖给宫里一匹是一两二钱,精算一营令旗、王旗,再算为之旗杆、油硃、铁脚,油纸帽缀缨等物,一营五司配发所需愚弟来算是八两银子,比之如今用夏布来算,还少了四两。” 言子邑听得两眼一抹黑,有一种被数学题支配的恐惧。 她自从见了靳三爷,不是在醉酒,就是在发酒疯的路上。 这是第一次以一个清醒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大哥。” 他看向身边的靳则聿,“依愚弟看,这多出的四两可做黄锻,或把黄锻减省,用黄缯做旗,这样看来,一营所配发分冬夏二季,按一营五司算,一司可省出八两,一营便是四十两。若愚弟从事,宫里这一项一年便可减省四千多两。” 靳则聿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良久才动了一动。 言子邑不由转头,见靳则聿将手中杯盏搁在茶几上,目光恰与她相逢,问道: “陛下可有旨意,望你减省?” 他边问,目光却未收回,言子邑忙把眼皮子抬回去。 他是从都督府回来,身上穿了官服。 他是行走的官服衣架子。 往正厅一座,气氛就正式起来。 她、苏竹如、还有靳则洲三个人都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 靳三爷显然一怔,却没有正面回答: “陛下言,账目糙乱,废料甚多,旗杆、油硃、铁脚,油纸帽缀缨等等皆无细造。” “那减省之后,可有后患?” 靳三爷眉头一拧, “大哥,这又不是造弓造箭,此项又无战事,这些官物,营中经手寥寥数人,东西制出来,按时分发即可,又有何患?” “如何分发?” 靳则聿的眼睛望向了他。 靳三爷觉得这是明知故问。 但奈何大哥是“执牛耳”者,只得答道: “这自然是先入大营,再入团营,分至司管。” 靳则聿:“那寥寥数人,又是哪些人?” 靳三爷按了一下扶手,语显不耐,“直官所统,自有分司执旗收管。” 靳则聿转问: “你可有仔细看过王命大旗?” 靳三爷摇摇头:“未曾。” “那好。” 靳则聿眼神比一般人坚毅,要说什么之前会产生一种凝聚力,连空气都仿佛不自觉安静下来,只听他不急不慢: “所谓缯布,其同夏布,细看甚为粗糙,王命旗之所以招彩于众,在于其所用黄缎,其余材质若替,皇贵之气魄便大减。” 靳三爷此时脸色一变,靳则聿接着道: “你说这些东西营中经手寥寥数人。那我便告诉你,这令旗、王命旗领至军中,先需一军统帅、将军先过目,再分给各营,一营之长看过之后,再造册以官物入营。且军中每每有京师所发官物,此日如同节庆,军中将领、兵士皆争相来看,包括旗上泥金所描的字迹,都会细看,绝非你所想只有一二人过目者。” 靳则聿说完这番话,目光盯在他弟弟面上: “我适才问你陛下是否要你减省,你不答我,若你擅自减省黄缎,用黄缯替之,军中议你偷觳,陛下又无明旨要你减省,你如何辩?” “我……” 这是理论和实际的鸿沟。 他这一段话,把靳则洲讲得云里雾里的东西,结合实际放到场景里,她不懂军务的人都听懂了。 心中霍霍跃动,简直要在刚才某个瞬间爱上他。 余光一转。 瞥见苏竹如半红了脸,眼神中透出的崇拜已无法掩饰。 靳三爷也转头看了自己夫人一眼。 他攥了攥拳头:“陛下觉得这些兵仗什物所用甚费,所耗又无具细……这事本是内廷督办,愚弟既不拿总,又非督办,我就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从中作梗?” 他自问一声,一时气性上来了,索性直道: “你和胡卿言斗得不可开交,我这个‘饷员’自知是做不成了,那个李通涯,说不能安在大哥手底下办事,我也认命了,如今是陛下给的差事,也不属大哥所辖,我就不知道大哥凭什么上书辞恩?” 靳则聿喝了一口茶,并未动怒,只问道: “你既提到‘饷员’一事,你可知去岁之失,失在何处?” “大哥,那一卡所用捐廉银,原不是朝廷所拨,是江南所用五万五千七百余两,原是按月陆续捐扣,其中盐政是以南归商人捐银分拨,里头的事,并非弟一人所失,商贩、盐政、报捐所哪一个都会有差漏,偏指我这一道卡,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到这里,靳则洲想去拍那茶几,却没敢,只拂了袖子,抬了抬手,眼睛定在对面一张椅上, “大哥,这些年,我常常想,若是二哥还活着就好了。二哥这么温雅的一个人,为了大哥,深入腹地,身首……”他说不下去,“二哥走了之后,我本以为同大哥能比前头更亲一些,二哥虽然不在了,我还能同大哥一起想想儿时的情景,没想到,大哥竟像把他忘了一般,连我这个弟弟就像一道没了,不闻不问。我便想知道,兄弟在你心里算什么?你可有后悔没有去驰援二哥?” “没有。” 靳则聿看了他一眼,干脆道: “过往之事,若能习得教训,便改之,若不能,多思无益。事后悔己之隙,若能有所得,固然可喜,若如你一般,思了一年,仍是他人过错,多思无益。” “哼……” 苏竹如冷哼一声, “大伯当年为救陛下,不得已驰援二伯,此等忠心,日月可鉴。” 靳三爷侧头,抬手示意言子邑的方向: “苏竹如,你看看‘王妃’气度,何曾多言半句,我知你心高,可到底也得学学。” 见苏竹如闻言面带怒色,他反而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这个差事,是你向皇后娘娘‘讨来’的,怎么,如今大哥不允,你反倒不帮你‘夫君’参谋参谋?” 见两人矛头不知怎地转向了她。 言子邑抬了眼。 她本不想多话,但这个三弟未免有些过分。 若是自己亲人去世了,不愿提起,大多原因就一个——太伤心了。 但靳则聿这个性格,要想他对着两个小的说他太伤心,比登天还难。 言子邑也笑了笑: “我不说话,倒也不因为有什么气度。我自进府,三弟不是酒醉,就是醉酒,故而今日竟有头一遭见面之感,没曾想……三弟如此才思敏捷,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靳三爷一噎,一张脸通红,憋在那里。 竟添了两分稚气,“嫂子这究竟是在褒扬,还是贬损于我? “都有。”言子邑干脆地说:“公事上的事,我不大懂。只是,三弟说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大婚那日,你大哥穿了喜服便来瞧你,你嫂子我独坐空屋至天明,难道三弟是喝多了,不记得了么?三弟若不记得,”她转向苏竹如:“三弟妹平日里如此能言,竟忘了说两句?” 苏竹如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会这样说,一时也接不上来。 “王爷。” 恰在此时,秦管事从外头过来,站在厅外:“外头门房急递来消息,说荀衡荀大夫又在门房候着王爷。” 说完手里捧出一串珠,慢慢进来: “王爷,说荀大夫这次带了个人过来,便服,也未通报何职,只瞧着架势不一般,让人递了个东西进来。” 靳则聿接过那串珠,指腹略一摩挲,便看向靳则洲: “你同我一道去见驾。” 成帝见未大开府门而迎,却恭跪在院中的兄弟二人。 知靳则聿明白他心思 ,心中甚喜,忙搀起跪在院中的兄弟俩。 先对着靳则洲说: “孤又能听你算账了,有时候虽转不过来,倒也是一种享受。” 靳则洲有些感动,眼角有泪,一时哽咽,见他应答移时,靳则聿拱手回话: “臣弟资质愚钝,陛下谬赞,何以克当。” 这话入耳,又有几分委屈袭上心头,靳则洲回话时瞟了一眼身边的靳则聿: “草民谢陛下美意,只大哥知弟不堪此任,已代弟辞恩。” 成帝哈哈一笑,“则聿上折子,孤就不能驳回么?”说罢拍了拍他的臂膀,指了指他道:“别同你哥使性子,他也有他的顾虑。” 他帝王问话,向来寒暄多,真须你应答的少,接着又问:“竹如怎样?” “一向都好。” 成帝缓了一会儿,道: “孤知道你们必不委屈她才是。” 成帝握着他的手,“孤今日带着荀衡微服前来,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待上了任,孤再听你算账。” “是。” 待则洲跪礼而退,成帝转眼看向了身后的荀衡,赶忙向他往靳则聿的方向挥了挥手。 荀衡恭敬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成帝拍了拍靳则聿:“听说他一回京,就到王府门厅‘求见’靳王……,到今日还未见上,过两日他又要去北地大营,孤今日有些闲情,遂一遂他人之愿。” 靳则聿微抬眼。 荀衡仍执礼在前,他却未扶:“外官回京,理应先面圣。” “我知你素来讲规矩。”成帝垂头:“只是外头闲话多,倒疑你量窄。” 说罢便挽着靳则聿直趋府厅。 行至院落,成帝望了望天色, “今日这天倒不错,”快要到酉时,起了秋的日头尚足,但西斜之光明漾漾地抛洒进来,却没有一点燠热,院中闲暖适宜,他便起了些兴致。 对着侍立一旁的秦管事吩咐: “不拘在院中哪个亭里,摆几个菜吧,告知后厨,不要温火膳,快一些,也不要凉盘,要热炒,就当寻常家宴,弄得像样一些。” “对了,靳王妃呢?” 第43章 家宴“臣或许……依旧这般答。”…… 言子邑没想到成帝是变了个造型来的。 她‘遵旨’到了这院里,天挣扎着还有一丝亮,院里是一整个蒲蓝色,但亭中一隅照得通亮,只见亭中的一张六角桌上摆放着一盏长方形的檀木坐灯,视线不由随了过去,那坐灯边上的人眼睛正好抬望过来,一顶黑色的帽子,白色交领,一双圆目与她远远一碰,像是察觉到她一时没认出来,成帝眉骨挑起老高,更像是久未见面的老友那种互相会意的招呼,她来的路上有些紧张,此一霎稍稍松和下来,规矩尚未融入骨子里,回以大方一笑。 见靳王妃没有宫中女子的扭捏,成帝倒觉得有趣,本想嘱咐两句便好,心里头一桩事又正好浮上来,便来了精神—— 待她行到阶前,成帝改了主意,翻手缓缓抬起右臂。 “坐。” 亭中扶栏观景的一人闻声回转过来。 言子邑正要提裙上阶,同此人眼神相交。 这人一身藏青色长袍,脸有些窄,一只手背在身后。 漫不经心一笑,接着拱手,“想必是,靳王妃。在下便是荀衡。” 这句“在下便是荀衡”,细想真是狂到没边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吐字清晰的胸腔共鸣音的功劳。 说出来却非常自然。 该行的礼还未行完,言子邑只朝他点了点头,把剩下两阶行完。 跪谢恩典,口里只道不敢。 “罢了吧!”成帝笑着,说道,“今儿是孤来你府上,又不是孤赐筵臣属,不用这些虚套了,大家只当时家宴,孤便是你长辈,岂不甚好?” 正说着这话,靳则聿嘱咐完秦管事,从亭后绕步过来。 言子邑望了他一眼。 靳则聿背手踱过来,自己先落在东面,接着抬手压了一下示意她在下首坐了。 “对嘛。”成帝,“这才对嘛。” 说完抬起右手对着荀衡,“你也坐。” 成帝笑吟吟地去摸酒杯,却发现杯中干涸。 荀衡此时站了起来,止了欲上来伺候的秦管事。 一手扶袖,一面道:“我来。” 成帝微微侧身。 荀衡斟完成帝面前一杯,也替王爷和她斟上。 成帝抬手示意,看了他一眼,半垂了手示意了靳则聿。 荀衡微有一丝停顿,向靳则聿面上一瞥。 却未坐下去,先双手持杯:“王爷。” 后又单手朝着胸口回折一番: “学生,敬王爷一杯。” 靳则聿饮了杯中酒,态度却显得有些淡漠。 这个称呼让言子邑有些惊疑。 又只知道荀衡是个文官。 不知道王爷“教”的是什么。 成帝看了二人一眼,双掌一合,似笑非笑: “说到这里,孤刚才进来的时候,虽说是为了成全你而来,但其实还是有私心。”说罢提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往桌上一蹾。荀衡欲再起身,他却抬手,示意了身后的秦管事:“你们二人这一段‘佳话’,本可给孤笼络多少士子之心。” 成帝举箸,尝了一口菜,继续道: “现如今天下初定,储才养望,为的还是朝廷上能多出些做事的人。比方说这秋决吧,孤近日为了这个秋决,可真谓焦头烂额。如今刑部这些人,孤问他们,‘此人究竟该不该勾决’,他们呢,先山呼万岁,把孤呼得同个神仙一样,然后提着刑律给孤再念一遍,你们说这一班子人,孤问了又有何用?孤也怕有冤哪,人头一落,什么都不中用了。要是孤真是神仙,浮尘那么一挥,砍掉的头又重新给接上,倒也罢了。” 听成帝这么一本正经吐槽。 坐上都笑了,言子邑也忍不住笑了。 成帝目光落在她身上, “靳王妃,别光笑,”他侧首指了指靳则聿,“孤当日促成这门婚事,是见雨天他身上都是潮的,没想到今日依旧连个布菜的人都没有。” 言子邑忙领会大领导的意思。 举起筷子看着一桌子菜,才想起自己还没和靳则聿一桌吃过饭。 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筷子举了起来。 想他武将,吃肉吧…… 于是夹了块肉放在他碗里。 成帝这个“发起人”注视着全程,笑意从眼睛慢慢布至眉梢。 最后看向靳则聿,却自行笑出声来,摆摆手:“则聿,说句多谢夫人,可是一桩多大的难事?” 荀衡低头一笑:“夫妇之乐……‘无声胜有声’。” 他持杯,款款下词:“陛下,也可赏此境。” “读书人。”成帝指着他笑道。 言子邑发现这荀衡的魅力,来自于他的动作和断句。 轻重音和别人都不太一样,但又让人琢磨不出来是什么韵调。 成帝望了一眼靳则聿,见他面色不动,道: “孤也知道,自从他提议让胡卿言领督军督府,你们便生疏了,但公事便是公事,他也不是针对你。” 他斟吟了一会: “说到胡卿言,他这人你也知道,水木一战,你当日不让他提领先锋的谏言,他心里总不舒服,当日你说……”成帝指节舒了舒眉心,显然是在苦思,指着身边的的荀衡道:“对了,都说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孤倒要考考你。” 荀衡手里的酒尚未喝完, “不敢,王爷当日之言,恰令学生佩服不已。” 荀衡谦虚一言,说完看了一眼靳则聿, “王爷说‘骠骑将军之于胡卿言,始于穷困而投,后乃定媒妁之契,位居一城之将领,论其情分,有同知遇之恩。洛城未陷,胡卿言便贰之。陛下承天道,天道恶贰,贰者多猜疑无恒者也。兵之一途,铢而积,寸而累,他今日愿请战先锋,概其有所图,且自视终不为池中之物也,故不愿操兵稳进,惟图奇功耳’。” 荀衡这一段话,全无滞涩,随口而出。 言子邑有些震惊,她一直以为荀衡是王爷的人,但今日怎么感觉像是和成帝组队来打脸的。 虽然这一段在逻辑上是没错的,但胡卿言水木之战救了陛下,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如今这样念出来…… 她看了靳则聿。 意料之内,他是一副遇辱不羞态度。 但眼神灼灼,绝非无动于衷。 屋内的气氛被这种目光所染,如同被一根线扯着,凝了起来。 成帝缓和一言,自引笑道,“你当日之谏言,孤亦深以为 然……只是他后来毕竟救了孤,虽不能说是贻笑朝廷吧,但识人一途,可见孤与你,还需从教训中历练。” 靳则聿一肘支在桌上,拇指抚着食指指缘, 看向成帝,面上略带笑意,声调一字一板:“若陛下今日再问臣一遍……” “臣或许……依旧这般答。” 他这回答镇定坦然到几乎勇猛。 言子邑突然想到胡卿言那句,他们能到今天这个位置,绝对不是什么软骨头。 他慢捻了一下指腹, “且说,陛下当初问臣之时……” 成帝突然抬目,两人侧目相视,靳则聿未再说下去,成帝转而言道: “胡卿言此人,小毛病确实有许多,在大事上还是有节的。前些日子,他来找我,于宫中深谈一番。因三皇子一事,洛城一节他从不多说,只是新沛弃城绝非他本愿,他原本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后来呢,还是回了洛城,只是言基俉要赶尽杀绝,不得已才砍了他一刀,也未伤到要害,只是他的兵都死了,这些都是空口无凭了。” “我们在漳河的时候,他说陛下,他的命也是捡来的,本就是应死之人。”说着成帝转望向了言子邑,笑说:“对了,他这次坦言言三小姐可替他作证,便是王妃当年知会了他,他才能逃出一条命。” 猛然提到她,言子邑有一刹那的恍惚。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但迅疾把这个念头消下去,笑道: “只可惜陛下,妾身当真都记不得了。” 成帝眉头一皱,脸上仍带着笑,但态度却似降了温,隔了一会,低首缓道: “王妃适才有一瞬犹疑,像是想到什么?” 言子邑觉得耳后一冷。 微微一窒。 成帝朝身后挥了挥手,令院中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荀衡欲从位上立起来,成帝抬手示意不用,自己拿着酒壶一边注酒,一边道,“孤在宫中,也听闻言三小姐故事,绘声绘色,他们拿典籍中,上古之娥失奔,赤足披发,于郊外野林中茫走,不识归路,不认旧人,众人皆以为其赴神约作比,说言府小姐莫不是给哪路神仙附了身。孤便说,孤从不听信这些邪门歪道,妖孽之说。不过……言三小姐现如今既是王妃,不记得,也好。” 成帝仍作旧日称呼: “不过言三小姐,孤也是提醒一句,”成帝用那种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看着她,仿佛看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他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然孤也不会把自己女儿许于他。” 言子邑感觉神经被割刈。 默不作声的战略此刻已无用。 屁股决定脑袋是个优点。 成帝的眼神告诉她,但在这里绝对不适用。 她深呼吸了两下。 站了起来,然后跪在地上。 “陛下。” 第44章 释疑“我懂你为何这般说。” “妾身从洛城一路颠簸到京城,府中诸人都以为妾身挨不过去,没想开春到了京城到竟迷迷糊糊醒来,但久卧床榻止人,弱不行立,连自己的小院也走不出去,前事也是一团混沌,如同梦境。醒来之后,也颇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奈何家中之人都不愿提起。后来旁敲侧击,才从婢女口中慢慢得知,‘言三小姐’是因为从南边而来的一个传闻而卧病不起。” 她也顺着成帝的称呼,调整了一下姿态, “这个传闻说有人问胡卿言胡帅,是否同言三小姐有情,胡帅答洛城言夫人年近五十,姿色比之其女,胜十倍不止,不过是言三小姐一厢情愿而已。婢女说妾身当时闻听此事,哭叫不绝,竟与母亲反目,将自己锁于院中,不愿见人。妾身前些日子伴娘娘礼佛,有幸得奉宫眷,才知此等愚行,内宫皆知,又担心辱及王爷,愧悔不已。” 她看了一眼靳则聿,他虽垂目,却不像往常一般平静, “适才听陛下说识人之明,妾身虽读书少,见识不多,一直以为,陛下开国之君,雄才大略,识人之明远胜于王爷。妾身入府之后,王爷于此事也有疑,但妾身信陛下,定能知妾身所言不虚。” 成帝默然良久。 突然低头笑了。 “你这性子,倒有点像五公主她娘。” 他没用X妃这种称呼。 “她也是你这般,平日不言语,但若说什么,都是孤平日里难得听到的实话,不像宫里头有些人,总嚼闲话。” 说完指了指靳则聿,“为难你夫妇了,孤赔个不是,你夫人真厉害,先抑后扬,比刑部这些人上来就称颂厉害多了,说得孤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是说你识人之明不如孤,你可别事后文章啊。” 靳则聿:“内人阅历浅薄,虽天真之言,却出自肺腑。且如内人所言,臣本一介草民,得与英主际会风云,尚有何娇气未足?” 言子邑心口狂跳。 靳则聿真是太厉害了。 什么话都能兜住,并给他拉到“官道”上来。 言子邑觉得自己今天是被成帝一逼超出了自我极限,语言跨过大脑思考: “妾身虽未有什么阅历,但也听别人说,很多时候实话虽不一定有用,但或许能够减罪。” 成帝沉吟了一会: “佛经上常说要讲真实言,不妄语,便不造罪孽。” 言子邑的罪非彼罪孽,而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她没驳,只道, “是这个意思。” 便拜伏下去。 送走了成帝,言子邑随在王爷身后,感觉刚才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现下总算松了一口气,夜空湛蓝一片,从月亮看到瓦片,看见院子里挂的灯笼都显得格外亮堂,像触发了某条神经,看什么都觉得可爱,院中所有的东西色彩和轮廓都格外地明畅清晰。体会到了那种大凡极度紧张之后——内脏都会放松下来,简直像重启了感官。 脚上也轻快了两步。 正好靳则聿转身回望她,止住了她快要跃动的身体。 她笑着,拇指拨了一下内眼睑。 感觉有一些湿润。 她难得有一篓子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月洞门走到庑下,院中垂下来的枝叶拂到脸边,入秋叶子红黄相间,入了夜也显出层次感,她探手去拨弄: “说实话,陛下真的太厉害了,他说我那一刹那的犹豫,我脑子里真的有东西一闪而过……我的犹豫并不因为我在那里强装失忆,王爷你给我的那个胡卿言送来的匣子,里面有一张字迹比较潦草,一看就是情急之下写的,内容是我大伯见胡卿言兵败失城,想要把杀三皇子的罪名嫁祸给他,那封信……是让胡卿言逃命为先。” 一边走,一边用四指拂过叶片,起伏的心境就渐渐抑了些: “我那一刹那的犹豫,是我想到了这个,陛下说我能证实他所言不虚,我确实是没有记忆,但是……” 靳则聿一时落在她身后: “但……”言子邑没说下去,转身望着她:“刚才那种情势……你要兼顾……就很难了……” 靳则聿:“我明白。” “有时候我想想,以前的言三小姐,可能挺想把我掐死的。” 她突然脑子里头冒出一个令她感到后悔的创意。 她穿过来不应该说自己失忆了,应该直接说哑了,不然成帝今日欣赏的就是一场哑剧表演。 说到这里自己笑了一下,观察了一眼靳则聿,不禁脱口:“真好。” “嗯?”靳则聿扬眉。 “和王爷说话真好,因为你总能懂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就像刚才,王爷在座上坚持对胡卿言的判断,换了别的人,我反说你识人不行,不说转头和我生气吧,起码得给我摆个脸色。” ——比方说普信男。 靳则聿看了她一眼,笑着扬了扬下巴: “我懂你为何这般说。” “你自然懂我为什么这般说。” 他话说到一半,她难得抢话,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快要合到一起。 她停了步子。 靳则聿也停了。 默然良久。 “王爷。” 言子邑贴上去,踮起脚。 靳则聿被她突然袭击搞得一愣。 只是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吃饭吗?” 见他眉头一皱,言子邑漾出一抹坏笑,朝他抬眉:“我们把刚才的饭吃完,别浪费。” 斜上是他紧绷的唇,和略带严肃的下颌角。 她一双眼睛左右一转,觉得自己让眼前的人有了反应,快心遂意,满意之下跟腱一松—— 下巴和脖颈却一紧。 靳则聿见眼前的一张脸上流漾着生动的线条。 见她要抽身而退,也不同她客气。 捉住了她的下巴。 靳则聿托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一抬,眼底幽然深邃。 言子邑竟然读懂了这个暗示。 这下轮到她笑不出来了, 她也没主动亲过谁,两手犹豫着攀上他的肩膀,觉得尚有些距离,按了两下,铁一样,岿然不动: “王爷……双肩下沉……” “王爷,院中可否安排人收拾?” 隔着廊道院墙飘来秦管事一句问话,吓得她一哆嗦,不见秦管事人影,只闻其声。 靳则聿眼神沉在她脸上,“不用,吩咐下去,这院里暂且不用人服侍。” “……是。” 言子邑攀着臂的四指正慢慢下滑,觉得自己被人一揽。 接着腰间一扣,猝不及防,唇上是沉重一落。 这一落颇具分量,她有种错觉自己过敏了,唇肿得老高。 周身尚都是他的气息,他却已在一臂之外。 靳则聿走了两步,折身回来看她,朝亭子方向示意道: “走。” 走到亭中,言子邑胸口发热,万绪纷来,还没“上座”,一不留神把筷子碰了。 筷子滚落他脚边,靳则聿弯身拾起来,朝外头看了一眼。 他拿了茶壶,筷子过了茶水,向她伸了手,她意识过来,递了块干净帕子过去,他把自己那双用帕子拭了,放在她的碗边,又将她的那双慢慢拭干。 手里动作,一双眼睛却自始至终看着她。 言子邑被他看得更热,他的注视像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牵引力,裹挟得她无法低头。 只好专注于看他的动作。 眼皮子颤了一阵,熬不住半抬眼迎着他的注视,问:“干……干什么?” 靳则聿的一眼还在持续。 只见原先她的那双筷子轻落在他的碗边, “尊完陛下的旨,尊王妃的旨——吃饭。” 所问非所答,言子邑后脑勺胀胀的,刚才勇猛和清醒的思路如风过白草,波伏而逝: “说……说……到陛下,也不知道陛下信没信……” 靳则聿斟酌了一下,道:“王妃言行,向来别有一番坦诚,我想陛下适才提起先静妃,便是信了。” 觉得自己被夸了,脸上蒸腾了一番,忙谦虚: “我觉得我不擅与人交往,尤其是应酬,场面话、抛四字词汇这些太短板了,会也会一些,主要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哪些。” “我觉得不然……”靳则聿思量了一下,“这恰恰是你的长处。” “啊?!” 这话没得到他的认同,言子邑有些意外。 “这么说吧,你觉得与人相处无间,可是我长?” 言子邑想拍拍马屁,说个无所不能之类的。 想想还是算了,摇摇头。 “王爷长处太多,这个真不能算。” 见他也夹了那道肉吃,言子邑好奇地捧着碗筷,“王爷你喜欢吃么?” 靳则聿点点头,知她因何有此一问,道,“经年打仗,饥饱不匀,这上头倒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 “我也是这么猜的。”言子邑忙马后炮,“王爷您继续说……” “今日则洲提到二弟……” 靳则聿笑容略淡了些,停箸,一时似乎心驰他处: “打南洲时,二弟原本三日一书信,其中路隔八日左右,既隔十一日一信。当时我在章楠,得知陛下被困,不得已藏身墓道,紧着又闻得二弟三路被困,书信隔到第十五日未至,我便心中不安,到确知二弟遇难,前后一共四十日,中间说其险象环生,要顾眼前之事,又为二弟忧心,不忍再忆。” 他略有感叹: “与众人相处无间,是我所短。二弟在的时候,府中融合上下,是其所长,我不及他。” 说完大度道: “这些年胡卿言得势,也正因为其同宫中内侍、朝臣、属臣皆不分尊卑,与在下者软熟和同,又能在陛下面前肆纵意气却不触龙鳞,此些皆是我之短,非我之长。” 说完看着她: “但,你我之间……却不疏……” “并不是本王之功,而是适才所说,王妃,别有一番坦诚……” 被他说得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都有些感动,全方位觉得自己好像是叠了这么一个BUFF。 “归元寺那日之后,邢昭来寻过我,说你恭顺后御,实属难得。秦霈忠赞你,自是一说,邢昭此人,这些年于本王家事,从未多说半句,却为你说话,可见王妃处事之道。” “被王爷这么一说……” 言子邑斟酌了一下: “我那天听见老秦说荀衡是半夜子时回的京,还同李指挥说了会儿话……”言子邑想了想:“这么说吧,就是京中各人的言动,包括进出京城,各人府上做了些什么,我想这些你们都要了解,不然在京城里就又瞎又盲,就像打仗一样,不知道敌军的动向,敌军就有可能打你个措手不及。” 靳则聿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刚才说胡卿言和宫里的人交好,舒妃娘娘又在宫中,他和陛下又亲密,也就是说整个京城,就内宫这一块王爷是不如他了解的,是吧。” “可以这样说。” “那我要做什么呢。” “这样说罢,我若真想你能做什么,你已经做了。”靳则聿转望她,目中一沉: “恭顺后御,仅此而已。” 第45章 秋猎“靳王妃。” 言子邑听靳则聿讲过邢昭府的设立地形,再往北绕过一座山就是禁军大营。整个府邸和后山也没有明确的隔断,晚上是灯火楼阁,白日里意境就打了折扣,后院墙垣倾颓,她有点明白皇后为什么要把搞装修拿出来说事,职业病让她担心起右焉的居住安全问题,她搁着手臂在窗架上,看着邢昭一手虚持缰绳,因为马车走的慢,他只微夹马肚,持着一种较为随意的姿态,秋草燥密,车轮子滚在上头有一种干裂的声音,说到安全问题,同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的右焉看着他哥笑着悄声道:“去岁西边有一个叫衣斯埃的小国,居然献了一条头脸类鼠色青的蛇兽,听闻能入林猎兽,陛下便命人放后山试试,谁知跑了,我哥才急呢,怕伤着我,带人找了几日,偷偷给捕了。” 正想着什么国还能进贡这种东西,霈忠凑了过来。 “王妃,听闻陛下和荀衡,还有王爷王妃前日在小院亭子里头摆饭来着,可有说了什么?” 要不是技术不允许。 言子邑当真要以为秦司卫前日在王府顶上遥控了大疆。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正要问你一个事。” 秦霈忠省悟似地笑了,像是明白她的用意,“王妃,你可是越发地像王妃,我还没问完,你倒先来问我。” “这个荀衡,他也是王爷的人?我听他喊王爷叫老师,王爷是教了他什么?” 秦霈忠脸上升了一丝笑意,显得有些激动, “他不是,他是文官,但从小好弓马,只他老爷子嫌弃粗鄙无文的赳 赳武夫,一定要他走科举一途。荀衡这个人,才气纵横,吃亏就吃亏在,没长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不过本来他脱略形骸,原也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人,不为地方官长所喜。就也是巧,乡试时王爷本要就藩,没想一旨恩诏归京,路过地方,地方官说不敢钤榜,溜须拍马,说王爷一笔字有多好,请王爷写榜,钤榜,王爷就让拿卷子看,荀衡便从落卷中简拔上来,变成了解元。所以王爷对他有等同再造之恩,我们便也同他有些交情,就是后来……“他声调一转,默住了。 秦霈忠是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就和泄洪一样的人,很少这样自行收拢。 言子邑笑着,“后来怎么了?” 邢昭淡淡道:“在大都督府外,另设督军督府,让胡卿言掌府,便是荀衡向陛下提出来的。凭此策外放州郡,兼兵部侍郎衔,督监洛城及北军营,授专折密奏之权。” 秦霈忠同邢昭二人是并辔而行,校事处与禁苑的从事随骑而后。 这一默,才发觉林子进得深了,眼前红绿层染,山猴探脸发出叽叽声,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 霈忠放眼四顾,挨着嘻嘻笑道:“王妃,你看,我们都说了那么多,你可得告诉我荀衡说了什么。” 言子邑模仿了荀衡的语调:“他说,‘想必是-靳王妃-在下-便是荀衡’。” “哈哈哈。”邢昭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王妃,你!” 言子邑抬手。 秦霈忠咧嘴一笑:“哎,别说,王妃你这一套倒有点像王爷的做派。” “那差得远了。” 言子邑接着道: “我没骗你,他压根就没说什么话,都是陛下在说,秦司卫你难道胆肥要从我嘴里打听陛下说了什么吗?” “这句倒有点像陈季礼的做派。” “谁?” “你二兄的官长,礼部尚书,对着陛下也是,‘难道陛下为君如何如何,不闻帝王躬自如何如何。’” 言子邑只听说过此人,也是从陛下和王爷的描述中听过,想到此,突然脑中一闪而过: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 “就上回,也是在这里,我和王爷来看邢昭的时候。”言子邑比了个手势,“王爷察觉出你不对劲。” “我想是因为你提到了荀衡……照秦大人平时的脾性,既然王爷和这个荀大夫是这般的关系,轻易不会提起来去戳王爷肺管子。” 秦霈忠一边回想,一边像是周身血液翻涌上来,顷刻间红渍透了耳。 “是吧,邢将军?” 言子邑转望邢昭,见他深笑,只一瞬间,一双眼睛精光一烁。 林中上方彻下一声让天穹痉挛的尖啸,接着有什么从上面坠扑下来,夹杂着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腥烈气味。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右焉的尖叫就倏然乍起。 前头的马也跟着乱了几步,马车向前猛然一倾,言子邑侧坐窗边,一斜滑,背碰在马车门上。 右焉失去了平衡,从后往前一扑,言子邑正好接住了她。 言子邑没想到就短短的两秒钟。 邢昭便稳了前马调转过来。 他挡在车窗前,视野遮掉了大半。 眼前是他的手腕,和从袖口翻出的一把薄刃。 他身体前倾,拉紧缰绳,气息锋利。 右焉支起身子,先摸了摸她的背,替言子邑理了理头发衣裙,笑着念了好几声“对不住”。 又忙自己抿了一缕头发,半身凑在马车外面,向底下寻着什么。 “是鹰!” 右焉一脸兴奋,左右一望,忽然她侧昂着脸不动,弯眼一笑,像看到了什么人,接着扶着马车大声喊: “胡卿言!你上回说了,再同我哥比试一回,你可要输了!” 言子邑在马车里看见老秦和其余随行的人也都望向了坡上。 她垂下眼。 胡卿言领着几个人从林道驰马而出,山裹丹枫,他驻马细看坡下众人,攥着缰绳,身体向前略倾了一些,接着垂头一笑: “丫头。” “我记得。你说否则,这辈子再也不同我说话了!” 见他记得她说的话,右焉显得很高兴,绯红的脸颊显得兴奋,透出年轻的血管在那里奔溢,眼中澈出一道润光: “正是!胡卿言,那你今日可不敢比我哥猎得多!” 她兄长眉头一拧,唤了一声: “右焉!” 胡卿言瞧了瞧静谧温润的林子,摸了摸马脖子,林中鸟羽扑飞的声音忽远忽近,林子里日光是照一处是一处,铺洒不匀,远处山壁映着日头,像剑一样,拔峰而起,显得凌厉。 两拨人都静了一会儿,胡卿言眯着眼睛看着那山壁,开口: “靳王妃。” 她此时背坐在马车里。 胡卿言一喊,她的背脊一凛。 几乎可以想见他说话的姿态。 “靳王妃……” 胡卿言又喊了一声,把弄着缰绳,自嘲了一句: “哊,这年头怎么净是不与我说话的人……” 胡卿言骑在马上,手摩挲着心爱的弓箭,抬手向后,身后有人给他递来一块方布。 他一边擦拭,一边继续说道: “我们也是老相识了,王妃的马车在下还是识得。听闻前日靳王妃在王府,还在陛下面前大谈你我之间‘情谊’,怎么,今儿个当着靳王这些臣属的面,连招呼都不愿同我打一声?这可太不地道了。” 秦霈忠和邢昭显然有些不知就里。 言子邑坐在车内,同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用理会。 邢昭性子稳,并未接言。 霈忠面上的恚愤一闪而逝。 打马上前,换上一脸笑意,话里却显示出一种挑衅,显得硬气,“我本想约荀大夫垂钓,叙叙旧情,他七月廿六子时入了京,同我们李指挥在城门口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廿八戌时便在督军督府的后院里同胡帅喝酒,怎么,听胡帅适才所说,八月初七之后又同我们胡帅碰了面,却没空见一见我这个老友?” 言子邑见他们在外面打暗藏硝烟的“信息战”。 第一次觉得老秦有那么点像校事处司卫了。 充分显示了他的专业性。 “秦霈忠,让我来算算,”胡卿言掰着手指,“七月十七、十八,八月初九,九月……我这账没有靳王的弟弟算得好,你这校事处的司卫还有两个月,让我们猜猜,你若是干不成,靳则聿到时候保你不保,现在想想后悔不,若你跟着我,就不会有这桩事了,是不是?” 胡卿言下了马,缓缓走了过来。 言子邑靠在马车壁旁。 他的靴子从林薮中狼藉着的败叶上踏过,声音由远及近。 他走到马车外头,向里望了一眼。 扯了一抹笑。 便俯身要去拾他的猎物。 前影一遮,却是邢昭挡在他身前。 胡卿言脸色一变。 林中一阵风过,撼得众木簌簌作响。 胡卿言破颜一笑:“武事讲规矩,比方这鹰,落在谁跟前不管,入腹之箭是谁的,谁才是主人。” 他这个话荤素不明,似乎另有他指。 秦霈忠骂娘的心都有,一张脸紫胀,推了邢昭臂膀:“谁稀罕,臭小子你挡着做什么,快让他提走!省得在这里碍了王妃的眼!” 胡卿言垂目看向邢昭的袖底薄刃: “哦,他们说我近身搏杀不如你,还给你这把刀起了个让人听了浑身起疙瘩的名儿,叫什么‘惊魂刃’还是‘惊夜刃’。” 胡卿言蹙眉思索,“说你在孚城一条巷里,一把薄刃一刻之内杀了十五人。” “你可知我护着陛下从漳河岭出来,杀那最后十五人,只用了半刻。”胡卿言忆道:“哪怕再多一些,便走不掉了。” 右焉扒在马车上,思量了半日,“胡卿言,拾去做什么,这个就算我哥的。” 胡卿言斜过头看着 她,指着地上被一箭而贯的鹰道:“回头计牲时,让着他些,这只鹰我可得带走。” 邢昭仍未动。 霈忠不知他心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正暗自惊讶,想要开口,却见邢昭过了一目地上的鹰—— 忽然一笑: “胡帅,你今日为何言语相激……你我心知肚明……” 胡卿言微微一怔。 邢昭审度着他:“陛下去岁严令,治军同于治猎,无令不得善射。” 胡卿言似乎听到什么趣事,手背抚过鼻梁: “围场都没到,你同我讲行围之制?” 邢昭缓缓说道: “陛下把秋猎定在禁苑围场,此为地为禁苑辖山,你我又皆在去围场的路上,违制与否,不如让陛下定夺。” 胡卿言的笑容渐渐淡了。 秦霈忠是一双悟了的眼神,赶忙招呼身后之人,提着一个竹篓子过来。 “这鹰,我替胡帅先拿了,待会儿见了陛下王爷,自有分晓。”说罢在马上倾着身:“胡帅,不急。” 第46章 违令“回去吧。” 一路行来,霈忠显得兴奋,邢昭却沉默下来。 霈忠说什么,他也不太理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下了山,乍然开阔,一扫适才林中那种幽谧逼仄之感,远处围场供宫中女眷歇息的黄围子已经布了开来,眼前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大片草地,连绵的矮丘在侧,一阵风从身后截掠而至,耳边呼呼不断,底下簌簌作响,阳光点染在波伏不断的黄草之上,瞧多了晃眼睛,一时竟然觉得这光像抛洒在浮涌的江河之上,波光粼粼,忽然一束光抛下来,眼前旋跃一动,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只听耳边右焉喊了一声: “羊!” 马车左边的小丘一侧,一群羊匆惶而过。 羊群最后是一头小羊,披着一点灰短的羊毛,屁股摇动着,显得肥嫩可爱,虽然掉队,但腿脚拼命使力,正急促地赶上队伍。 小丘一座接连一座。 屁股摇了两下,就不在视野之内了。 “快!”后头成帝的声音入耳,回身一看。 成帝今日换了一匹大青骢,持着鞭梢,指道: “派人跟着这群畜生,这失了几座丘便寻不见了,快!让起围的人跟着。” 言子邑心想这小可爱要倒霉了。 这时右焉抬了脸:“这小羊好可怜。” 听她这么一嘟囔,也升起一丝不忍。 正觉心中沉甸,突然看到霈忠缰绳一抖,猛地抽了一鞭,直朝那羊群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邢昭蹙了眉,似乎也不知其何意,忙也随了过去,右焉在马车里拍了两下,喊了两声:“快!” 言子邑只觉得马车一晃悠,也赶在了他们身后。 果然如成帝所言,就一句话的功夫,转到山丘背面却不见刚才那羊群的身影。 马车只好追着秦大人果决的身影,又追了三个小丘。 车一阵颠簸,摇得言子邑思路乱窜—— 想秦大人这应该是戴罪在身,急于表现,正在主动揽活的路上。 就见秦大人突然翻身下马。 一路狂奔。 突然,那只落在羊群后头的小羊—— 被他扑倒在了怀里。 那只羊四腿蹬崴,激烈反抗。 秦霈忠左右一寻,只得把自己的腰带解开,去捆那羊腿。 一时衣袍险要飘开,又脱不开手去紧。 邢昭见状,忙咬下自己的臂缚,将那腰带替了。 霈忠忙又理了衣服,系了半日才系上。 成帝也随了过来,大笑着看着一身狼狈,一脸严肃的秦司卫。 指了指身侧随后而来的靳则聿: “没想到校事处还有这等本事。”接着指着箭囊大声问:“就是这么大张旗鼓的,一支箭的功夫,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儿?” 这么大的动静,胡卿言也跟了过来: “您还别说,陛下,这头羊着实太小,你说要射,还不如下去抱,指不定射了半日,中不了,反倒贻笑众人。” 胡卿言在马上玩笑道,朝那羊问:“是这样吧?” 那只小羊是一脸的抵抗和委屈,像应和他似的咩了两声。 众人都笑了。 言子邑也趴在马车上。 这时也跟着笑了。 此时似乎大家都没有拧劲儿,君臣一派和谐。 秋草波伏,风一吹,狩猎没有开始,倒像郊游。 言子邑觉得这气氛真好,要没有你死我活,指不定这伙人还能处得挺愉快。 风有些冷,一丝光斜打在脸上觉得有暖意。 眼睛不自觉迎光一转。 胡卿言和她的目光一碰,虽然很远,但彼此都知是在人群中一遇。 胡卿言的笑容凝了一下,低头,这一刹那却像丧失了所有的挑衅,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手里的缰绳。 刚刚那一幕同他记忆中的某一处相触了。 他双指捻着缰绳,似乎某些情景快要跳脱出来。 他抬头,想再望一眼,却见另一双眼正投过来。 言子邑的笑还在脸上。 余光见靳则聿打马过来。 他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 一时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 右焉在身侧: “王爷大哥哥。” 靳则聿微愣,眼转柔和,含笑温声:“右焉。”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言子邑听了两拍自己的心跳。 霈忠此时已走到跟前,他在御马前下跪。 成帝指着靳则聿笑道: “去岁孤的令,各督率所属部臣,若于验射中,有不能者,治督者之罪,秦霈忠,你若射不中,孤治靳王的罪便可,你怕什么?” 霈忠应和一笑: “回陛下,适才邢昭妹子觉得这小的有趣儿,臣便赶去先获了它。”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正颜道: “又正是念陛下去岁颁的令——无令不得擅射,故而才行此法来捉。” “你这话就不老实。”他指了指秦司卫手底下人提着的那个篓子。 “你们鹰都猎完了,还在孤面前玩这一套?” 秦霈忠从刚才听见陛下要围赶这群羊开始,脑子里便转了几个弯。 他上次吃了亏,若于陛下面前主动提起这鹰,显得有些刻意。 他知道邢昭性子,他一路不发一言,或许这事就此揭过,也极有可能。 不如想个法子让陛下提起。 但右焉是起了恻隐之心,若如此说,倒显得陛下杀伐太重,反引起君心不悦,不如说觉得有趣。 “陛下真精细人!——” 他这下便借着成帝的话称颂了, “适才倒也碰巧,有人在禁苑后山射的一只鹰,落在跟前,正思量着陛下的令,也不敢造次,故而提了来。” 成帝自然没想到他一展眼,竟然起了诸般心思,眯着目,瞧着笼中之鹰,问: “哦?可曾见是什么人?” “我!” 胡卿言未有半分迟疑,似乎从胸中炸出一个“我”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霈忠本以为要兜个圈子,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爽快地应下来。 一时也怔住了。 胡卿言按了按马背,睃了陛下一眼: “是我。” 成帝垂头,抚了一下座下骏骑: “上次听闻你想寻匹好马,孤这匹大青骢原本想等这次秋猎过后赏你,可见你无福。” 斟吟了一会, “回去吧。” 众人恍惚间都以为听错。 陛下没有去看他,目落远处: “督军督府也暂不要去了,回头孤召几个人问问,该如何定你的罪。” 这一时风向如此,所有人皆是一愣。 胡卿言身后两个副将茫然一望,忙滚下马来求情。 胡卿言也下马,两眼望着地面,稍顷跪了下去,喉中似有酸涩: “臣,听凭陛下发落。” 说罢起身,看了陛下那匹马,笑着带点可惜地拍了拍马脖子: “是匹好马。” 说完跨上马,便独自折了回去。 众人目送他的背影,看了看周围,一时显得有些恍惚。 行围大约四日, 夜宿之地,冬则立栅,夏则掘壕,扎帐之地霈忠都事先寻人打听过。 他喜得不知怎么的,右焉与她一帐,东西尚未安置妥当,就差人来问寒问暖。 四十来岁的人突然容光焕发,两眼精光难遏。 帐子备好,就已经入夜,右焉自备了许多食材,托了个腮,在那里看炉子,说煮的是栆桂汤。 就是情绪没有早上来得高,嘴里挂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没那么高兴了。 说要提汤去宫眷帐里头,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八卦”,以激兴致。 把汤盛出来的时候,给言子邑也端了一碗,指着说: ——是给王爷大哥哥的。 言子邑提了个红漆食盒来到王爷帐前,正好有传梅标箭头的兵路过,她刚被科普,围猎报更系统和巡更系统是一体的。 这是在传亥时的梅标箭——“申酉戌亥”,她掐着指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算过来是九点。 这个点上,靳则聿帐内帐外,灯火通明,帐边木柱上都用铁线悬了帐灯,帐门口是燕摆的六个兵。 走到跟前才察觉里头应该有人,只是都像压着声音在说话,本能便想回去。 但门口的兵机警,已经替她通报起来,她隔着帐听见靳则聿的声音: “请王妃进来。” 她进了帐,见到李指挥转身望了她一眼。 眼神还是不大客气,且不掩对她的防备。 勉强一礼,到嘴的话给塞了回去。 李指挥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运动锻炼,一张脸越发肖似今日林子里路过的山猴: “各位,我还是那句话,”李通涯逡了一圈众人,“胡卿言此人,若不能一举除掉他,便不能动,像今日这般,于大局绝无进益,大可不必沾沾自喜。” 他的重音落在“除掉他”。 似乎想借此看看言子邑的反应。 言子邑本不计较,但他既然这样,却没同平日里一般忙着告退。 她提着食盒走至帐中,经过李指挥身边时,笑着微欠了一下。 李通涯没在她身上找出什么反应。 自点了两下头,朝王爷拱手: “今日出城围猎,京中九门更要严查,属下先行告退。” 邢昭同霈忠立在一旁。 霈忠像是才回过神来,白日里那胜利劲儿荡然无存,一张脸绷着: “大致情形便是如此,正好王妃也来了。” 靳则聿抬眼, “你来了。”指着帐旁的一个小矮凳—— “坐。” 言子邑觉得这个凳像个小马扎。 一坐下去,人就“陷”在了帐子里,像通过广角镜头看着帐中,自己显得尤为娇小。 他们正在汇报工作—— 于是便琢磨调整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显得比较正式的坐姿。 霈忠似乎想到还有什么没补充: “对了,他辱及王妃……说……说……” 靳则聿看了一眼言子邑,打断他:“他说了什么本王此刻不想理会,”靳则聿抬手,略笑: “就是你校事处的本事愈发的精进了,王府诸事也避不过你去。” 第47章 应变“承她情。” “不,属下没打听王爷的事,哎呀,我就是派人盯着荀衡,底下的人看到荀衡进了王府,带了个五十来岁的人,穿着简素,气派看上去却比一品还来得大一些,门房竟没有阻拦。后来竟发现素竹白交领的人是陛下,都懵了,赶忙过来报我,我也没敢多打听,就偷偷问了门房,门房也不敢多透,只卖我个情面说在院里摆饭,这不,我今日还问了王妃,就,王妃什么也没说……” 秦霈忠这是拼了命地在解释。 极力表忠心。 言子邑姿势还没调好,持着手腕子在那里看着他笑了。 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心想: 老秦,我要说了什么,这会儿恐怕得给你卖了。 本欲脱口而出—— 但靳则聿此刻是上官问话的姿态,虽是笑谈,语气却不轻。 她便没有轻易接这个口。 靳则聿缓缓走了两步,看了她一眼,接着问霈忠: “你盯着他做什么?” 霈忠想起言子邑林中的话,揣度着王爷心思: “我……不知道,我总感觉……说不上来……” 见他言语有些磕绊,靳则聿却扬了扬手,示意他: “说说看……” “我总觉得荀衡这小子有些怪,但又琢磨不上来……兴许只是一种感觉……” 靳则聿转望向了邢昭,“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邢昭此刻正抱臂立在那里,望着帐中烛火,一动不动。 霈忠推了他一下,“王爷问你话呢。” “我在想刚刚李指挥的话。” “哪句啊?他一进来就一堆屁……”秦大人望了一眼王爷,止了粗鲁之语,指着邢昭道:“你小子也觉得他今日是有意为之?请君入瓮?是你小子不让他提走那只鹰,又说什么‘无令不得擅射’云云,我倒不信他胡卿言通了天了,山林之间,还能算准了把一只鹰恰巧射落到你我跟前?!” 邢昭见他声调渐高,显得激动,先笑着抚了他背脊,而后朝靳则聿拱手: “知己知彼,李指挥刚才言胡卿言此人特点。” 霈忠嘟囔一声,像是在重复一句废话:“此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所以我们捉摸不透。” 邢昭道:“李指挥说,若言肯綮,此人第一,‘好生事’,第二,他‘能生事’。” 靳则聿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邢昭,“依属下之见,两位大人说得都对。但属下觉得,若论好生事,世上的人有不少。但是胡帅的特点在于,他能‘应变生事’,也就是说,他很多时候并不是深思熟虑,而是率意而为。比方说上次戎居楼一事,他在明池上一腔激言,便显得他人别有用心,他却是笃行正道,可往常他胡卿言行衢道之事,又何止一二。今日这桩,我料想他事先并不全然推知,但事中却生了机变,领罪时‘反客为主’,像是刻意为之。属下有时候觉得,他很多事,皆是临时起意,但往往是这些,反而显得像是‘神来之笔’。” 靳则聿颌首。 “你说得是,此乃其所长,应变其间,信手拈来,近乎天赐。” 霈忠看着邢昭,皱了眉:“什么意思?那这次就这么算了?也不寻笔参劾?” 靳则聿走近一步,略一顿, “但凡生事,必有破绽。”接着定了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陛下自有定议,我们的人从此刻起就不要插手了。” 目送二人辞出,帐子里静了下来。 言子邑目光瞥向搁在一旁的食盒,想站起来,一动,一时觉得背上使不上劲儿。 帐中火光一遮,靳则聿走至跟前。 递出一只手来。 正握住。 言子邑突然道:“等,等一下王爷。” 从脚踝处顺上来的蚁走感,一时间爬到腿根,“腿……腿麻了……” 靳则聿微微一愣,手上略松了一松,只改了扣法,虎口交在了一起。 两人的手握住不动。 言子邑心急如焚,越是这么着,腿越是沉重到失去了知觉。 他的手心温热。 自己额头都起了汗。 “好……好了……” 感觉到他不同平时,只缓缓借她一把力,让她慢慢站起来。 情绪纷杂。 “嘶——” 言子邑吸了一口气,去把食盒里的那碗汤取出来,步子尚有些趔趄。 双手一捧,尚还温热。 靳则聿走来接过,垂眼看了这碗汤。 不等他问,言子邑: “右焉煮的。” ——她专职跑腿,就是腿麻了。 “承她情。” 见他喝了一口,她夹了嗓子,仿了右焉的口吻: “王爷大哥哥,好喝吗?” 靳则聿咳了一声,显然是呛了一下。 “怎么了?” 他端着碗,又止不住咳了一声。 言子邑带点自我反思道: “看 来是我的问题,右焉这般一唤,王爷望她柔光一绽,我代她一问,王爷倒像心惊胆颤。” 靳则聿微晃了一下碗身,思量了一下,垂目道: “你若是我妹子,我也那般望你。” 接着抬眼,语调沉慢,打了点官腔: “本王只是未曾想,王妃……还有如此情态……” 言子邑持着笑,目光却瞥向一旁:“那我大多时候收敛得很。” “王妃极讲分寸,我未见过的一面或许有很多,比方说——” 他喝了一口,看着碗口,却似观他处,半晌才接:“今日望他一眼,本王就未曾见过。” 闻言一怔。 ——你若是我那成分复杂的“前任”,我也这般望你—— 话没说出来。 言子邑伸出一只手去勾他脖子。 袖口一松,落至肘眼。 他就势一沉。 这个动作顺滑到出人意料。 她抿了抿嘴角: “她这个枣子汤,真是真材实料。” 说完自他手里把那碗收了回去,提了食盒向他行了个礼。 “右焉到宫眷黄帐那头去打听‘趣事’了,回头要说与我听。她性子急,我怕她等,先回去了。” 他随着她的步子到帐边,似乎在缓着什么。 正要替她掀帐,略一顿,不经意道: “胡卿言与五公主有婚约,今日这个情形,这些宫眷还有心思同她说‘趣闻’?” 言子邑眼睛一亮:“对啊!” 出了帐,星点耀空,星影之中,远处黑魆魆的丘山像浸满了褶皱,分界不清,近里却是星火点点,篝火烛火和围帐,一起一伏,似乎都在跳动,有一种将要旋转的感觉,邢昭“应变生事”这几个字反复浮现上来,不得不佩服他总结得真是好,心嗵嗵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还是热的,秋燥天气,感觉气血能直抵下唇,润得不明所以。 回了自己帐,右焉一张脸更显得失落,显然正如靳则聿所料: “王妃姐姐,我本想打听些趣事儿,没想到黄围里头一个个都灰头丧气的,不是在哭,就是在劝,只有五公主被众人围着,倒是不哭,只是一张脸惨白,看样子比哭了还要难受。” 她一边整理碗盒,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端了汤过去,劝慰了一阵,什么也没打听着。” 说到这,像想起什么: “就是一桩,讲到五公主同胡卿言的亲事没有着落。说荀衡这次回来,他本与揽月楼的尤五娘有旧,不知怎么的,竟同她断了干净,这尤五娘也是硬气,只一句话的功夫,也未纠缠,回南方去了。荀家本是名族,京中诸人原本因他这桩私情怨他不谨,听这一变,又有许多人动了议亲的心思,不过这说来也没什么意思,他已经动身到北地去了。” 言子邑听得一呆,蓦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 荀衡这次回北地,走了足足二十多日。走一阵歇一阵,各地方官殷勤接待,京中传言布散得比脚程还要快,说到这次回京,荀衡几番伴驾,朝夕召见,可见恩宠,一路上就有些人“荀相”、“荀尚书”这般胡乱喊起来,竟呈炙手可热之态势,到驿接馆之人也是络绎。 卞将军是出营十里来接,一见到他也是揶揄,“‘荀相’怎么走了这许多时日,八月便闻你启程,竟然到九月才至,盼你老兄来啊,余帅派人问了几次,耽搁这些时日我还以为路上出了什么差错,我在胡帅那里倒不好交待。” 荀衡拱手一笑:“将军慎言。这是去了趟洛城,毕竟也有此城之责在肩上。” 听到这里卞将军眉头一皱:“这洛城秦将军是个‘摇头军爷’,也不姓言,本也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家将。现如今言家这盏茶已然是凉透了,落在京城形同软禁,只有一个女儿在靳王府,听说也不得恩宠。这姓秦的胡帅派人疏络了数次,皆不得法,油盐不进,倒也不是两可作态,不知道是怎地想。” “听卿言提起,这个秦将军同言泉公子自小一道长大,情如兄弟,陛下当初用此人也是镇抚洛城人心。” “那便想个法子,除了他。” 这卞将军是贩私盐出身,动不动就要‘除了谁’,荀衡不欲与其争辩,扬唇笑谓: “我们若是幕僚,那胡帅便是东翁,我们这些幕僚难道不应该替胡帅种些福田?” 荀衡温声柔言,淡淡几句话,倒是把卞将军顶得一愣。 压下此话不谈,卞将军道:“目下先谈要紧事,胡帅这次可说什么?” 荀衡问:“军中冬季一批王命令旗,去岁何时到营?” “十月初便要到了,一般不晚于初三。” 荀衡附着他的耳朵,约略说了一番。 “这事便要余督帅做,难,他去岁给了邢昭几个软钉子,邢昭不卑不亢,他带来的赵将军中伏冻死在夹道,听闻邢昭在京里把这件事担了下来,倒是对他有愧,生出几分惜惜之情,邢昭带兵,军纪极严,对靳王那头也生出几分敬意来,就不能等到分夏旗之时?” 荀衡摇摇头。 “那我试试。”卞将军,“那就要和余帅顶上一顶。” 第48章 寻变“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在手中烛火的照射之下,靳三爷眼下的乌青显得明晰,他手里的烛火随着步子打着绕,一张脸的轮廓也被烛火勾出来,颌下棱角分明,鼻梁尤为高挺,是一张做事的脸。 大案上的几面令旗是早就备好的,相互间摆得距离都似汇量好的一般,王府中只有这张长案铺得上几面令旗。 言子邑感觉自己像在逛博物馆。 此刻已经在博物馆讲解员——三弟的讲解带领下。 绕着这张大案逛了第二圈。 言子邑对于七十厘米的令旗实物的理解也有了递进。 三弟适才讲解到小字,直言根据靳则聿上次提点进行了跟进。 “令箭、王旗等愚弟便不烦大哥过目了。”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讲到某一处细节,便将烛火引到那一处,正倾身,看了一眼正在细看泥金小字的言子邑,额头飘着精光,语带自傲道: “母亲和几位奶奶嚷着要看一看,想嫂子前番亦在,或许有此兴致。” 言子邑心想这是把她拉过来证明一下他除了醉酒闹事,也是能成事的人。 她浅笑一下,权作回应。 隔着案抬眼看了一下靳则聿。 他一直是背手,随着三弟走,淡淡应了几句,这“视察”虽没有大批人马相随,压力还是无形的。 “大哥说,发至军中,泥金小字也会细看,既如此,愚弟便想,不如添‘北营总督、骠骑将军、靖寇将军’等字样,这样各营,各司皆唯一道,且大哥言到无黄缎王命之旗贵气大减,此言更提点了愚弟,便在尽力缩省之余,每套旗配黄绸方套一副,这样一来,更显精整。” 说罢用烛台去照那方套。 言子邑觉得三弟可能并没理解靳则聿话里的意思。 应该是看问题的视角产生的理解偏差。 但态度还是好的。 “这些都是小节,”靳则聿语气和缓,“批郤导窾,关口也不在这些上头。” 三弟像被刀子扎了一下,刚刚兴奋之色灭去了大半。 强按下心中不快,从柜架上取来一摞账册: “所有用料,包括铁器等,余弟皆已造册。” 靳则聿目光落在那摞账册上,淡道: “你的公事,不看了。” 靳则洲眼中渐渐浮出一丝感伤,将那烛台放至一边,拱手道: “愚弟剖心直言,这次冬季的一批令旗,愚弟接的时日尚短,白日里督营工匠,夜里汇作核算,可谓是脑汁绞尽,但时日在这里,难免还有思虑不到的地方。宫里虽看大哥脸面未敢刁难盘剥,钱都能用在刀刃上,但其中又有不少梗阻,夜间更是难眠,却不能说‘缜密’二字,‘尽力’二字,或可一提。” 靳则聿沉吟半晌,道: “也便做出些眉目来。” 这虽不是明赞,但靳则洲听大哥此语,不知为何,竟下了泪来。 靳则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下是九月中,令旗十月初便要到各营,可预备着了?” 这下连言子邑也听出关爱之情。 靳则洲触动情肠,一时哽咽: “……便……想等大哥过目,便预备启程了……” 督帅府设在北域边城,不远便是北境大营。 京中递部文的官先至城内署衙,再派人将两车旗、架之物运至大营。 至大营,刚抛过一场大雪,出京中还是萧瑟,到这里却是一派凛冬气象,关外山河与京师着实不同,巍巍壮观,运旗官正要把车上东西都卸下来,觅路远踏,手脚都使不上力,如同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时论起邢将军在北境打仗,将刀刃绑在臂上一举,经到此都不由得笑着赞同起来,正说着,看四周有许多兵士围了过来,盔帽似与京里不同,走到跟前,才发现是盔帽上尚有残雪。 余帅十月初三日早见客两次,昨日接部文,军令旗一同颁到,又听行中之人谈起京中消息,胡卿言围猎擅射,降革罚黜的旨意虽然还没下来,却闻圣上明言“怙恩娇纵”,督军督府已不让去了,闻其不问军务,或率同部属痛饮高歌,或于酒楼独自饮酒,来往无忌。京中此地,六部九卿最讲的就是一个“风向”,见君恩显然是淡了下来,虽他人缘尚在,却也不敢示近。 问到如何议罪,来人便笑言:“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军猎一家,该罢他督军督府的职官,有的说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罚得太苛也不近人情,况他救过陛下的命,此功甚大,应该罚奉了事,或是调任,也有说督军督府本新立不久,或可裁撤,刑部论得最谨,说应该交付有司,严审既往种种,然后按律问罪。正因如此,颇费思量,陛下一时也拿不定。” 闲谈之间,已至申刻,才送客,便听外面吵闹。 署衙前头亲兵都从大门内退了出来,一时把腰间的跨刀都拔了出来,从阶上到铺石官路,响起了橐橐靴声,官路上立不住,就立到了坪上。 就见卞虎臣戎装佩剑,甩了膀子,提了一杆旗从外头走进来。 他步子极快,旗面似是一分为二,在杆头上摇晃,被他大喇喇的步子提得猎猎发响。 “余帅!” 卞虎臣三步两步赶进正厅,将那旗往地上一掷,旗面缯布已被撕开,下头铁脚坠地,一时挥弹得老远。 “余帅!今日这些东西到营,本是高兴事,军中都围来一看!谁想,我手底下的一个兵拿在手里还未细看,这旗面竟撇了开,这缯布粗糙至此!”他目视手比:“底下听闻,这一季的旗料,是靳王的弟弟督办,他们在京城克扣公粮,吃香喝辣,我们在这里挨冷受冻,这运旗的狗东西还看猴一样笑,三千兵丁,激愤难抑,扣了运旗官,来找我要说法,我也说不出来,只好领着这东西来问督帅!” “把佩剑卸了!东西拾起来!” 余铁笠大声一喝,廊底的兵将都吓了一跳,外头的兵听见这一声厉叱,也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静,倒给随后而来的荀衡辟了一道缝隙出来,他斜身从中经过,望着眼前突显威严的大帅,容色也显得肃然起来。 “什……什么……”卞虎臣一时没听清。 “圣上颁的令旗,你怎可随意掷地!拾起来!” 卞虎臣一张脸憋得像猛灌了一坛子酒下去,但余帅把皇驾搬出来,也不能当众违令,只好将地上的物什都一件件捡了起来。 余铁笠边看他不情愿地来回拾着,口中道:“我昨日细看了,冬岁之令旗,比之夏日令旗,精细不少,六月一批,缯粗与夏葛无异。” 卞虎臣捡完又觉得颜面尽失,憋得窝囊,突然一笑,指着外头的黑压压站的一片道: “大帅这是何意啊?可是有不少弟兄跟着我一道来,等会还要回大营,督帅是指望本将军拿这话去镇他们?” “卞虎臣!”余帅目中寒光闪烁,厉声问道:“你要聚众抗拒本帅么?” 卞虎臣嬉笑一下:“军中生变,既然余帅不予过问,那职下便只好自己上折子了。” “京里来的人还没走呢,卞虎臣,别狐假虎威了,别说本帅大你两级,难道本帅就不能上折了吗?” 卞虎臣将手里的部件捏得嘎嘎作响,握着同余帅拱拱手,头也没抬,领了人折身便走了。 荀衡同他擦身而过,目光看了看尚有愠色的余铁笠,又回头看了看卞虎臣大步流星的背影。 余铁笠腮边不住地抽动,挽袖,也不理荀衡,便“啪”地一声,把案上的砚台挪了一个位置,使劲磨墨便要写奏折,预备就让京中官差立刻带回去,却被荀衡一把按住,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也不再给他三分脸面:“荀大夫,你们要做什么,我闻不出味来?你也不用这般,胡卿言戴罪在府,此刻不知正醉在哪儿,这信儿我都听说了,你未必不知罢。” 荀衡按住他的手不动,“余帅,在下有剖心之言,想同余帅一谈。” …… 梯云楼向以户牖之艺著称,上堂楼中央是开间花罩,两次开设槛窗,左右是两窄两宽的四扇格扇,花罩上头都是透空木雕。 除冬日里,这透窗的坐都是满客,冬日里皆坐到了里间,只今日却有一客,格外打眼,这间的老板紫覃便透着柱子打量他。 适才见他要了一条鲫,一瓶热黄酒,穿一件绛红的羊皮大氅,脚下是一双皂色官靴,低头坐着,偶尔往楼外望一眼,鬓角贴在两颊,俊朗不凡,寻思不知在哪里见过,再观其眉间一粒痣,便忙省过来,派人知会了秦司卫。 酒菜上来,他持过酒瓶,嘴角微吊起。 默不言声地朝她这里望了一眼。 饶是紫覃姑娘是送往迎来场面人,也不免稍露腼腆。 漫步过去。 皓腕一翻,热黄酒沁出半碗,热腾腾地冒着气。 “客官这是在等人?” 胡卿言看了身侧人一眼,点了点头,仰头灌了半碗: “有劳姑娘。” 紫覃立身与他抬起的眼睛一碰,其眸中复杂沧桑之感难以言说。 “官爷饮得如此急,想是十月中旬,廊间寒涩,酒温不长,要不奴给官爷另寻个雅间?” 胡卿言从栏杆处看了一眼街面,街巷上行人显得寥落,一个匆匆身影从街旁的绊子边行过。 “我选此处。”他又啜了一口,“是因为此处可将来往之人瞧个清楚。” “哦?不知官爷等的是何人,奴替官爷去迎一迎。” 胡卿言缓了一缓,低首笑谓:“我等的便是姑娘适才知会之人。” 话音一落,就看见秦霈忠神采奕奕从楼间踏上来。 “呦,胡帅,巧了,风采依旧啊!气派得很!” 胡卿言却未看他,侧目睃了一眼此刻脸色有些泛白的紫覃。 淡笑,然后转目到面前的酒瓶子。 秦霈忠朝她侧了头,她欠身而退。 接着去提那壶酒,将余下的半壶慢慢倾出来。 秦司卫的眼睛却全在胡卿言的面容上,笑道: “独酌有甚意思!” 胡卿言垂目看着酒注下: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秦霈忠故作叹息: “没想到胡帅消沉至此,京城流言,都说胡帅是京城的紫微星,如何能轻易陨落。” 接着又道:“唉!校事处虽忙,胡帅如今清闲了,承蒙不弃,校事处就同这梯云楼隔了一条巷,我若得空,也陪胡帅喝一杯。” 胡卿言举箸,撤了几根鱼骨: “这是秦司卫望我能够起复?” 老秦作轻松一笑:“这倒也不能,胡帅起复,还不得弄死我。” “十月十七快要到了,御马监的事,你查到进言府的那个死士在京城的落脚处,以为捧了宝,却再无进展,陛下那里,你可想好如何交待?”胡卿言侧歪了一下头:“你……没想好罢,这事你不愿多想,你应该会去问靳王。” 秦霈忠一愣,目光投在胡卿言脸上,他却执着酒碗,看向窗外: “我猜猜,靳王会怎么说。” 他眯了眼睛,“他会让你……写请罪折给陛下……让陛下再宽限一些时日,若陛下不允,会给你挪个位置,校事处,”胡卿言又喝了一口酒:“校事处一地,四通八达,靳王可不能舍,你想他会挪给谁?” ——李通涯 他们二人都本 是缉拿探案出身,又都干过城门令。 这是秦司卫的第一反应,他阴着脸冷笑两声: “胡帅,你先担心自己吧,还有空来顾我的事。” 胡卿言箸触鱼腹:“秦司卫,我当日一言犹在,若我复起,供阁下‘栖梧’之枝。” 从云梯楼出来,一阵风把秦霈忠撩得有些醒了。 他原本也是听闻京中传言,想来看看胡卿言笑话,顺便给两句话,紫覃刚刚将他拉至一旁,却说胡卿言一早便在这里等他,这是自己性情被人拿捏住了,一时后悔不叠,更感到有些后怕。那日进林途中,王妃讲到禁苑语中有失,他心中纳罕,王妃进府才多少时日,便也能将其性情行言揣度出来,便在那一刹那,他对自己的能为产生一丝疑虑—— 校事处一职,他秦霈忠或许并不合适。 但这思虑一闪而过。 梯云楼就与校事处一街而隔。 胡卿言遍饮京城酒楼,来此地却非偶然。 离十七尚有四日,御马监事确没有眉目。 胡卿言提起之事,便是他的痛处。 于校事处,他惨淡经营,可谓是悉心悉意。 相比前番种种,这校事处于他甚为投合。 挪给谁都不痛快,更何况李通涯。 行几步路,一抬头,竟不知觉走到大都督府。 靳则聿的声音让他回了神, “他若回府,先派人到隔壁府上,看着他。” 见都督府门口已备好了车马,靳则聿正吩咐王府上的来人,霈忠,问: “王爷,怎么了?” 靳则聿道: “北地余铁笠、卞虎臣、荀衡相继来折,听闻事涉三弟令旗一事,陛下召我。” 看他眼神闪烁,靳则聿问: “何事?” 秦霈忠原不是来寻,只是思绪纷乱,踱到了这里,一时没想明白,胡卿言的话还在耳畔,便脱口: “哦,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十月十七快要到了,陛下的三月之期就在眼前,我这里还没什么眉目,本想找王爷商量一下,既然三爷那头出了事,我得空再来寻王爷。” 靳则聿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凝滞,却从马车边走了过来, “到时候先上个请罪折子,让陛下再宽限些时日,看陛下如何答复,若陛下不允,我同你一道再议个法子。” 像是被鞭子蘸了盐水猛抽了一下。 这似在意料之中,又像在意料之外。 “再议一个法子”,让秦霈忠又怀了一念侥幸,但一刹那,额头起了一阵冷汗。 不想让靳则聿瞧出来,他忙抹了一下额头。 “行,王爷快去罢。” 从宫中出来,靳则聿的手一直攀着马车窗,望着夜中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马车在走,心念也在转。 陛下宽言,说三人折子洋洋洒洒,说的都是一桩事,他没精神理会,也未曾细看。 但他知道,陛下定是一字不漏细阅过后,与人再三斟酌,才会语涉“仲雍”这般偏僻模棱之典。 若非如此,那便是早有准备了。 拇指在窗边慢而缓地捻了两下。 只见王府方向似有烟缭起,散在檐上,眉中一蹙,但细观那烟,如夜中薄雾,已有散去之态,非滚滚而来,心中稍落。 到府门,见秦管事面显焦灼,他向来铁铸般,迎立一动不动,就知道府上有事。 下了马车,便直问: “出了什么事。” “回王爷,王爷申正让人来传话,让人看着靳三爷,老奴便派了王爷的两个亲兵去,未曾想靳三爷并未动刀动剑,只是常态,作势要歇息,却扬了烛台,便要自焚!嚷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免牵累王爷!” 见王爷面色陡然一沉,衣袍一动,跨步赶进院,忙一边跟着一边道: “王爷别急,幸亏王妃赶到了,劝了下来!” 缓了两步,正到了两院相隔的月洞,见两个丫头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出来。 左右正替她整理着头发衣裙,她一边咳了两声,一边笑谓无事,手比着一个形状: “我应该不是呛了,是嗓子哑了,喊得太激动,我应该卷一张纸弄个简易喇叭。” 言子邑看着常乐和青莲,觉得实在也没什么要整理的地方,心想她下班脱了“蔚蓝”警服,看到要跳河的还要去劝,也不是多大的苦劳。 正这么想着,同一双目光相碰,夜中灼灼。 第49章 入水今日却不是。 靳则聿虽不知端底,但也揣出了大概,朝她颌首,诚道: “多谢你了,听说众人都未劝下来,是你劝下来了。” 言子邑忙说:“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说还没到这一步呢。” 秦管事咳了一声。 言子邑顿了一下,想这不是叫他“择日再死”,而是她干这个的经验—— 很多要寻死觅活的都是乍然得到某些消息,比方身体检查出一些问题,或者听到远方家人有什么变故,又或刚被诈骗之类,表现得太感同身受反而没效果,倒是带点疑惑地问:还没到这一步呢,你这是干什么?很多人都会稍静一下子,或者忽然觉得底下确实还有很多路要走,就不那么激动了。 秦管事今日比以往待见她,欲替她表达,立身肃颜道:“王妃说,……” 才开口,像她话里颇有忌讳,一时又默住了。 言子邑看了靳则聿一眼:“我说还没到这一步。事情自己只要做的问心无愧,就可以了,至于能不能有个好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是说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尽力了,结果就定然是好的,他说大丈夫‘斧钺加身,焚身于火,片时之痛而矣’,说他一把火,就把事情担下来,也不牵连你。我说你一把火,貌似硬气了,事情没解决,担子还在王爷身上,最后还弄个‘畏罪自尽’。” 秦管事忙补道:“王妃说了‘畏罪自尽’这几个字,三爷便缓了下来。” “着人看着他,这几日昼夜不得离人。”靳则聿对着他吩咐道。 事情起得突然,这么冷的天,脖颈里都出了汗,靳三爷起先作势燃了床围子,木头噼啪作响。 这火倒是还好,烟一下子就滚得老高,院墙外头都有人呼起来。 青莲苦了一张脸,仍旧在整着已经整过一轮的衣带,言子邑低头随着她的小手转悠,嘴里嘀咕: “这纪委的人还没到,自己先跳楼了,能说清楚的都说不清楚了,谣言肯定是说是要保背后的人,背后的人是谁?没贪都贪了……一步步来么。” 嘀咕两句,仰头见靳则聿听得似乎有些费力,忙移了话题: “王爷是从宫里来,陛下可有说什么?” “陛下直言其事,言语温和,就是提到古籍中有炎帝一脉仲雍友善其弟,代弟受过之典……” 言子邑面上写了“闻典而亡”,靳则聿缓了一下,简短释道:“古之军中无灶,以干米晾晒,佐以盐醢,传言仲雍之弟先时曾督办军粮中的一味蘸料,分之各诸侯,有一季兵士食之便亡,酿起兵变,仲雍便代弟安抚诸侯,才平息此端。” 见他如此简明体贴,忙道: “明白了。” 说完了可能发现自己没完全明白,“这是想王爷出面去安抚?” “应该是这个意思。” 言子邑心里有刹那的一沉。 再转念 ,靳则聿此人,虽谈不上独断专行,却是自己拿主意的人,她这水准,替他思虑就未免有点多余了。 “嗯。” 靳则聿把了一下她的手腕,“我去瞧瞧他。” 说完便绕过她们,领着秦管事走了。 “等一下,王爷。” 靳则聿驻步,回首。 言子邑:“温和些,好不容易给我说通了。” 他背身一笑,略点了下头。 陛下的旨意下来,因事起仓促,且为防此事再起变化,以小酿大,便定于二十一启程至北地大营,二十日早晨一阵寒风袭来,略略有些飘絮,到了晚间碎雪便开始纷纷扬扬,王府这头四平八稳,丝毫也未有仓促之象。 只是言子邑在橱柜里搜索衣衫。 青莲有些不解:“这么冷的天,小姐手上的这件薄如蝉翼,还不及这两日穿的睡衫。” 言子邑要和她解释性感这个概念太难了,很容易和“X浪”之类产生混淆。 最后选了两件“露肤度”高的,外头裹了一件大黑斗篷。 常乐是个聪明孩子,一把将青莲扯在院里,最后在青莲瞠圆的双目下踏进了雪夜。 她进了王爷的屋内,就赶忙把门合上。 斗篷系带一抽,便打了个喷嚏。 靳则聿手里持了两本书,身侧是一个红漆大箱: “我着人搬个火盆来……” 话说到一半,倾身往箱中置书的手一顿。 言子邑将那件斗篷搁在架上,看着他把书放在箱中,手扶在箱外的铜扣上: “行囊他们已备好,就不劳烦王妃了。” 言子邑绽了一抹笑,把腰带解了,两襟从肩颈垂挂下来,袍边曳地,径直向他走过去。 “王府这么多人,能做这个事的太多了,我就不参与了。” 她相信靳则聿的余光看清了一切,却没有转过头来,手仍落在那只大箱上。 拇指点了一下食指指缘,只稍触一下,便又垂落在身侧。 靳则聿今日有有些奇怪。 他有个动作,习惯用拇指去捻食指指缘的部分。 她是陛下来的那日观察到的。 大多数这个动作,做得沉缓而显坚定,就像他的人一样。 今日却不是。 “王爷,我今日来,是来做我答应过的事。” 说罢拉过他的脖子,半扣着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靳则聿微有错愕。 言子邑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是不是自己没有表现好。 显得像英勇就义。 又皱了一下眉头。 “王爷,冷死。” 说完带着些气性,甩了他,想栽进他的床里,裹一床被子。 可能是爬得太急,膝盖一绊,后头的人揽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扑到了床上。 他坐起身,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 没怎么用力,她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锁骨擦过他的脸颊,微有一些细密的针刺的感觉。 她垂着头,换了一个视野,言子邑扶着他臂膀的那只手从他的后襟处探下去。 五指微微收拢。 他厚实的背肌肉眼可见一阵痉挛。 言子邑难得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出京在即,此行意在宣慰军士,不能蜻蜓点水,得留一阵,我怕你怀了我的孩子,一人在府不方便。” 言子邑笑了,不禁拍了一下他的背。 他背肌紧实,轻轻一拍也“啪”地一声。 ——王爷这自信……哪来这命中率这么高。 一下子又隐隐感受到他此行可能有危险。 “王爷,”她抬起双臂将他搂近一些, “我嫁过来之前,四弟问过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想嫁个正常人。王爷在我看来,一直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人。可……别让我失望……” 床围子内忽然一静。 他扶在腰间的手慢衍而上,目光和拇指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动,像平时那样捻了两下。 言子邑的笑僵在脸上,感受到那一点的胀凸,言三小姐偏瘦的身体,竟然这样敏感。 “来。” 靳则聿的捻动和思考一样,是很快作了决定的。 捉住她的一只小臂,将它从后背拉了回来,把着她的手,引着她一下子就握到了一个勃跳的所在。 “愣什么?” 相比他而言,自己纯然是一种虚张声势,随生随灭。 言子邑耳后发胀。 好像刚刚给自己灌注的野性,一下子就凝冻了。 自己的手,被他主宰着循序往复,就像不长在自己身上。 言子邑觉得自己从虎口到手腕。 像鼓了一道热流,手心里嵌的东西,要嵌到心脏里一样。 他的表面还是一样的静。 但看着她的眼神是一种专横,不容你拒绝的。 像静淌着的河流里的暗流,骚动是压在很底端的地方。 …… 因按陛下的旨意,靳则聿是奉旨至军中宣慰军士,故十月廿一,城中百官于一早便于城门口候立,迎送靳王出城,因是宣慰军士,只带了三千兵马,京城北门原辰初通行走,今日寅时便有人扫雪,寅正便已有人在此把守,天此时还零星飘了些雪花,且李通涯增了两倍人手,在崇安门街上疏散将要过北门的百姓,奉王命,请宫中太监着看仪仗如何行走,从驾于何处归仪等等。百官是提前一个时辰在城门口送行,因未曾想有雪,也未搭置芦竹棚帐之类,一个个呼着白气,也不能来回走动,只能原地呵一下手掌。 按规制,女眷不能迎送,言子邑坐在马车里,远远的望着,不着痕迹。 陛下的卤簿仪仗从宫门口驰来,就听见前头一喊: “百官跪接!” 接着炮鸣声从城门楼上乍起,丝竹钟罄盖着文臣武将的山呼万岁,一下子打破了寒天的冷寂。言子邑不由看着冻了一个时辰的言家二哥,刚随班起身,便捂着手斜看城楼礼炮,似乎在默数礼炮声,像是担心出了哑炮。邢昭甲胄在身,是随在陛下身旁,中规中矩,老秦从这么远望去,也能觉得心怀不定……言子邑从人群中寻了一遍认识的面孔,发现也没有几个,最后还是落到了王爷身上。 陛下从车驾上下来,踩了踩已扫过雪的地,于众人间扫了一眼,便笑着虚扶一把在身前行礼的靳则聿。 望着他行止有度的身影。 耳畔依旧是黄钟大吕的震颤,伴着丝竹礼炮,灌得仿佛经久不绝。 一下子觉得有些伤感。 或是马车停在的这个静僻的角落,显得自己与前头的事无关。 觉得自己很多该做的事情没做。 很多该问的没问。 后悔没在他行前,抓着他问两个文艺问题。 又一下子觉得自己和文艺不着边。 眼间一凉,原是雪片一过,骤而在眼前放大消逝。 突然脑海里想起自己某个跨年不慎看过的一本文艺片,本误以为是一本灾难片。 里边有一句台词:“就算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当时看狗屁不通,现在却觉得有些意思。 第50章 与信像是变了一个人 待队伍的脚步声响出很远,军中做号令的铃柝声也听得隐隐约约,四周都显得静了下来,城墙上钟罄敲了三下,在城下候着的文武官员听得此令,也便依着规矩,各自慢慢散了。 言子邑远远看见秦司卫领着两三随从过来,由其中一人手里拿过件大氅,披在身上。 行到一半,摆摆手,随着的人便退至一旁。 接着他独自来到马车边上,没吱声,也没看她。 只往王爷队伍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又垂头跺了跺地上的雪。 言子邑觉得老秦这会儿的表现,比自己还要伤感。 对王爷的依依之情比她要丰沛多了。 半倾着身,敲了敲马车板。 老秦闻声愣了一下, “我就是,有点……”说着不好意思笑了,转头一顾,似发现了什么,指着她手背上的淤青:“王妃受伤了?” 言子邑 拢了拢袖口,笑问 “秦大人可忙么?走,喝一杯?” 秦霈忠本紧眉显得怅然,一听目中熠然,眼尾一漾:“好。” “老地方?” “老地方……叫上邢昭,就是他得伴驾回宫,一时半刻来不了,”霈忠边说边招呼远处的随从过来,“去,找邢将军,就说,我和王妃在梯云楼等他,让他那头完事了便过来。” 梯云楼的厢房内,冬日里便是堆沙叠绉,从门帘到隔断,四下里都像是流淌着绸缎一般,炉子烧得顶热,言子邑是托着下巴据案而坐,老秦是有些心急的,在厢房里来回踱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紫覃还给她端来了手炉,让她抱在手里,这手炉有一股暖香气,格扇门是紧闭着,等了许久,从外头格心透出一个脊背端直的人影行着过来,就光一个影子衍在窗格上,都能瞧出俊朗英挺。 言子邑将手炉搁在一旁,一抬头,老秦正好转悠过来。 见了来人两个人都有短暂的怔愣。 邢昭像是变了一个人。 或许是二人都有同样的感觉,言子邑和老秦碰了一眼。 霈忠将煮酒的大铜壶从烧得热腾腾的炉子上隔着布提下来。 给邢昭注了一杯酒,移到他的面前。 邢昭将酒杯扣住,指着手边的一盏茶道: “今日昭以茶代酒相陪。” “你小子,”霈忠本要调侃,但见邢昭面上神色逼人,语气一变: “我的酒你不喝,王妃的脸面总要给吧。” 邢昭朝她拱手: “王爷把京中诸事交托给我,虽不能妥切周全,但唯‘谨慎’二字,这头一桩就是滴酒不沾,望王妃见谅。” 霈忠幽幽看他一眼: “呦,你也别太谨慎,京城也不是你一人坐纛儿。王爷将京中事托付给了你和程阆老将军,这担子也不在你一人肩上。” 说完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说了,京里如今也没人能翻出潮来,你这如临大敌的。” 言子邑隔着桌案也能听出老秦话里的酸味。 想邢昭是自律。 这种行为应该鼓励,而不应该捣乱。 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邢昭似乎也感受到老秦话里的意思,摸着杯盏道:“程将军经年在城外,与将士同吃住,持重有力,虽为我等楷范,倒也顾不了京内这许多。” 说着转眼望向老秦,含笑看着他。 言子邑本有些疑惑。 说不上来邢昭哪里不对,看到他此时的样子,目光霍然一跳—— 邢昭样子没变,就是气韵一下子变了。 他平日里尚有一些少年气,今日面色沉着,倒有些王爷的气派,甚至行动间透出一点压力。 老秦睃了一眼邢昭,“得得得,你当这里是督府大堂啊,说这些。” 说着挺了挺身子,半响转了笑,带点自嘲道:“你倒是同王爷一样,是日日将这老将军将息着,上回在万策堂,挨训的是我秦某人,赞的又是他程某,‘如炉炼丹’云云。” 邢昭微微摇了摇头,极认真地道: “王爷并非如你所想,是因为程老将军年岁大,刻意以敬重来笼络。而是王爷治军,向以‘踏实’二字砥砺众人,王爷同胡卿言没有私怨,之所以反对胡卿言请令先锋,又反对其拔擢太进,也是如此,胡卿言于军功前无所累,众将恳操练兵,而此举便示意众人,唯怀‘非池中之物’之心,通力一搏,以图奇功,便可平步青云,那像程老将军这般,勤恳练兵之人如何作想,若众人皆效此法,则如河流江水,源头断截,军中难以长久。” 言子邑抬了一眼。 突然觉得若胡卿言想要取代王爷—— 那这个位置恐怕他也上不去,估计还是邢昭。 谁能上谁不能上,有时候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又很微妙。 从梯云楼出来,言子邑脸上不自觉地还叠着笑,呼了一口气。 ——这一对弟兄今日冲得很,她从中缓和得有些费劲。 这酒自然是不能好好喝了。 涌上来一个念头,王爷临走之前,把都督府与王府的事主托于邢昭,邢昭除了责任感,倒没有半分飞扬激动之情……虽然老秦的官到不了这个层次,但要是把事情都托付给了老秦,那估计这会儿就在开香槟庆祝,乐得不知道在哪儿,是北风再冷估计也吹不灭的兴奋劲儿。 念头转来转去,便回到王府,发现自己的院外竟然黑压压地多了一队兵,秦管事听得她回府的消息,忙从前头过来: “王爷院中亲兵三十人,王爷此去并未带上,王爷临走吩咐,这些人归王妃调派,至于如何调派,还请王妃的示下。” 言子邑皱着眉头听了,突然涨红了脸。 忽然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昨日虽没到那一步,但对于她来说,比发生了还要震撼,是有些野的。 他好不容易松手之后,言子邑便甩手表示抗议。 没想到用力过猛,幅度太大,手背磕在了床围子上。 关键是王爷在那之后还能抚着她的掌背说正事。 说原本若她不来寻他,他也是要来找她的。 告诉她给她留了什么人,若有事谁谁可参酌云云。 她抚着手背,看着正在察言观色的秦管事,又朝院墙外望了一眼,赶忙把神思晃回来: “他们原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若有需要,再来同管事说。” 到了十一月九日,京中闻得王爷于二日至北地大营,这日辰时,北城门透过雪幕,遥见几匹快马从北面驰来,原是靳王折信已到京城。 言子邑是忘记还有书信这类东西,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有—— “地方大员、封疆大吏之折本需按时日进京,王爷特吩咐了身边的武将折差,折本进京时亦将书信递至府内,其中有一信是书与王妃的,还请王妃接阅。” 秦管事托了那封信,恭敬行礼,递了过来。 示意了随在他身后的一位兵将,帽子衣服上落了好厚的雪: “这是王爷的专差武弁,来往皆有时限,折弁亦有归期,若有京信、京报带归,最迟不过三日。” 言子邑一边点头认真听着,一边将信展开。 “最迟不过三日”和王爷书在信上的字几乎同时冲刷着她的感官。 乍看一眼几乎什么内容都没看进去。 “王爷……字,字这么好看,简直和出版的字帖一样。” 言子邑禁不住感叹一句。 秦管事一愣。 像是没反应过来,但头一句听懂了,语中略带骄傲: “王爷武将出身,笔力劲健,峰则恣润,波磔纵肆,非凡俗文人可比。” 听得这么一说,她就更担心起来。 她的古文理论水平担心自己把之乎者也用错。 文字落到纸上。 最容易看出它们是不是摆在了它们应该去的位置上。 于是乎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文采斐然的二哥,差人去言府让二哥代写一封。 二哥便送来一个模版: 正是一轮明月高悬,两地相思皆一心,盼君诸事无恙,即能安然早归…… 言子邑望了一眼天,月亮在云絮后头时隐时现,觉得这个实在太没有创意了,盼来盼去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写白话又铁定不知所云。将言三小姐写给胡卿言的那个盒子打开,又草撸了一遍,把笔迹模仿了一下,言三小姐常用语:神思不定,焦灼之至,思君甚切等,倒也符合异地恋的主体思路,只是毛笔临摹他人笔迹,一撇一捺尤其抖得厉害,有种墨水分配不均匀的感觉。 于是就钻在了笔迹这个死胡同里。 所有的开头都是: 这些年躺得太多腕力受损,笔力不及从前。 想来想去都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搞了两天没思路,秦管事来询问,说各人的书信均已集中,正要发回去。 言子邑有种被催报告交不出来的感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王爷的信倒是一直躺在枕边。 最后一晚突然来了灵感: 大意是: “王爷之信,近日便在妾身床头,不时拿来一看,反复观之,权当王爷仍在王府。感叹王爷笔力雄健,奈何妾身字迹 不堪入目,焦灼之至,如此一想,更是心慌手颤,下笔不知该落何处。唯盼王爷诸事无恙。” 写完发现逻辑特别好,该用的也都用上了。 最后想王爷这么个精细人,会不会怀疑他人代笔,于是在信纸下面画了之前给他比过的“心”,一只手,biubiubiu,三个小爱心。 信口一封再封。 总算在信差出发前备好,想到王爷曾经用发信频率+两地相隔路程来关心他二弟的安全情况,于是也咨询了一下秦管事。 “武弁若无急情,应是十日一至,因是专差,路隔七日。” 她想了一下就是每隔十日有消息,消息最快隔七天。 本盼着收到王爷十九日的信会写点什么,有点忐忑,但想来他发第二封的时候,她的回信还没到,估计还是和上一封报平安一样,没什么具体内容,奈何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王爷那里还没有消息,便把秦管事找来,本想寻邢昭一问,最后一想,还是找老秦。 老秦从校事处来,马也没撂妥,便径直入了王府,见了她,头一句道: “王妃消息怎的如此快,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北地这帮子人,竟把王爷和带去的兵给围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内讧目中全是不可置信 “什么叫围了?” “波谲云诡。”霈忠摇了摇头,缓了两口气,红头胀脸地说:“这事有了变故,先是王爷到了北地,本是余铁笠来接,说是余铁笠手底下的卞虎臣于事前就同他起了磕绊,两人不和,余帅气得回头吐了血,此番称病未接,王爷到营,卞虎臣底下的兵将非但没息下来,不知为何,反呈鼎沸欲喷之势,把王爷和王爷带的人困住,余铁笠说挣扎着起不来,‘欲收束而不得其力’,上了请罪折子。” 言子邑听得心里一沉,问:“邢昭怎么说?” “正要准备寻他,王府就来消息问了,我同王妃一道去找他。” 言子邑点了点头。 霈忠着人又将他的马拉来,言子邑刚上了马车,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卷来,只看见邢昭领了十余骑劲风似地驰来,束发正冠,斗篷露出一只有爪猛兽,里头是着了官服,到了跟前才收住了缰,扬了手上的鞭子,不一会儿王府门前就给肃了干净,一干人等皆远远立侍。 “霈忠既然已经到了,想必此事始末王妃已知。” 他在马上向她作了礼: “王爷是主,昭欲进宫向陛下请旨,带兵解围,特来先请王妃的意思。” 霈忠闻言,嘴角一抽,霍地跳下了马,挡在他马前昂首皱眉: “陛下尚未有旨意,这事没有铁定之前,矛头直指王爷,又不是叛变,你此时便去请旨出京,陛下能允你吗?” 邢昭四周一望,低沉说道: “此变本起于边营,侧目于京中。王爷是奉旨宣慰边将,陛下亲旨,‘数内三千人为随同靳王者’,现如今他们扣了这些人,岂不是违旨之罪,安危之计决于当下,我此时去请旨剿乱,执朝廷法,合于情理,我觉得此事尚有变数,若后发则反要受制于人。” 霈忠转眼想了半响,问:“你准备带多少人去,北地如今屯兵十万,禁军你又能带多少?” “只带本部八千。” 霈忠闻听,冷笑一声。 邢昭闻声,补道: “我去岁在北地略有经营,同余铁笠及北地将官也有些交情。” 霈忠看他是铁了心要走,拉着他的马辔: “王爷把你留在京里,就是京中只要你坐纛,出不了大事。” 他想到胡卿言同他说的起复之语,但其中又有难为外人道的关窍: “我们领头的人不在,你再一走,等于我们的人在京城大半被抽空了,一旦有变,留下的人如何应对?” 邢昭仍是压着声音,冷风里听起来微有些干涩: “京内还有程老将军,他老成持重,定有筹算。我等能有万机,其在王爷,若王爷不在,万机在于陛下,一一翦除之,倾覆在即。” 霈忠皮展一笑,呵了一声:“那你怎么出去,陛下万一不允,你怎么办,还是你想效仿元宣仁,走皇后门路?” 耳边掠过一道气劲,鞭影一闪,接着“啪”地一声脆响,言子邑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 转头一看,老秦脸上是一道鞭痕,整个耳朵倏然紫胀。 老秦没捂脸,目中全是不可置信。 半响才反应过来,抹了一下脸颊,不怒反笑: “谀我者仇,讽我者亲,将军这是亲疏不分哪。” 邢昭目中一颤,握了握手中马鞭,低首不语。 言子邑看着二人,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们中间: “你们两个干什么,让我前排在线看你们内讧啊??” 说完转看了一眼老秦,他的半边脸渐渐高了些: “老秦,你这个话是自己人说的吗?敌人都不一定会拿这个‘讽’吧。自己人要同心协力,你们这会儿是同心呢?还是协力呢?” 言子邑昂首看着马上的邢昭。 邢昭扶了马鞍,一下便从马上站定下来,朝她拱手执礼。 言子邑朝前一步,单手将他扶了起来: “我又不打仗,你自己早拿定了主意,也不用到我跟前走个形式。” 言子邑心想—— 你是靳则聿带出来的,他会来问我能不能去吗? 她呼了一口气,紧接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邢昭愣了一下,接着眼中精光一过,也不再持虚礼,直言道: “王妃睿智,昭就不讳言了,昭想让王妃答应两件事。” “说罢。” “王妃,第一件,从京中至北地大营,最后要经洛城,如今的守将是言大哥的副将,我想要言大哥陪我走一趟,言府向来闭门不出,来往无人知晓,我想让王妃帮我促成此事。” 言子邑:“第二件。” “王妃于行猎时,担心右焉于禁苑安危之事,亦是昭所一直担忧,我父母族亲皆亡于战事,只留这么一个妹妹,想把右焉留在王府,托王妃代为照顾。” “这第二件我先答应你。” “邢将军,佛寺那日……”言子邑拨了拨额发,看了一眼四周,寒风掠了眼睛,头脑也随着冷静下来:“我并不是自作主张来寻你,事先请示过你们王爷,当然也是我的王爷。王爷指示说:不要替你做主,而是把我的难处告知与你,愿不愿意由你来定。那今日我依旧按着王爷的行事,这第一件事,我只能说尽力促成,因为这样一来言府也要卷进来,不管大哥愿不愿意,那么言府这一头我保证不走漏风声,你看行不行?” 霈忠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半边脸已是又红又胀。 此刻用手捂着脸,不禁转头诧异地看着她,也像不认识她一般。 他们二人都带着些别扭,此时心里也都明白,多说无益。 但要换过平时笑脸,一时也难做到,邢昭朝她颌首: “那就先谢过王妃。” 接着转头就往宫禁方向去了。 言子邑回院的路上脑子一直在转。 这两件事后一件不难,右焉搬过来,王府这么多人,一应起居都是现成的。 就是前面一件…… 想起大哥,她到校事处探望他的时候,他曾说过一句他只有在洛城楼头,他这个言府大公子,才有一方天地。 若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再次“洞开这一方天地”,言子邑觉得他也许是愿意的。 回门那一日,大哥祝她能够“快意自在”。 这简短几个字,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所愿。 关键问题在于言侯。 但此刻时间紧迫,没有时间去慢慢摸顺他老人家身上的毛。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让青莲差人回言府,找了大哥的小厮房吉,让大哥到王府来。 言泉不多时便赶来,青衣素带,虽是头一次来王府,落了座也没有四顾,看了递上来的一盏茶,退了底下人,扬了下巴就让她说事。 大哥本就话少,她说话时也未曾打断,待到她问出最后一句: “大哥,这个秦将军你有把握吗?” 言泉本静静听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 “事在人为。别人没有把握,最起码,我能让他按兵不动。我想邢昭要的也便是如此而已。” 他答这一句,显然便是答应了。 言子邑深点一下头: “那就是言侯……我爹,你这一去这么长时日,不能瞒过他老人家。” 这话一出,屋内顿时静了下来,炉火哔卜了两声,大哥的眼神微微一深: “把二弟找来。” “嗯?” 说罢把自己的小厮喊了进来: “去二弟衙署候着,让他放衙之后,别回侯府,到王府来。” 二哥到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他穿得厚实,锦衣官袍,罩了一层又一层,没带随从来,屋里的仆从一边上灯,一边将他脱下来外罩等接过去,他眼里看着仆从手里捧着的坐灯,就着灯影将自己的两袖拍了一拍,落座的时候眉梢还带了些跳脱的神情。显然他呆的那个环境也比较闭塞,并不知道京中的这番变故。 二哥煦煦地望着她和大哥。 忍不住先调侃了一句:“这是王爷不在,府内上下,咸听三妹调度,故三妹做主,请两位哥哥过府一叙兄妹情分?” 不过这缕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待言子邑把事情略讲了一番,二哥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你们这是……这岂不是……” 他顿时语塞,一张脸变得煞白。 言子邑紧接着道: “二哥,你此来我并不是同你商量这桩事。而是大哥走后,我想从王府抽调二十个亲兵,于内把住言府府门,一概人等,不允随意进出,以防父亲有所异举。” “不妥,不妥。” 二哥忙摇头,因为失了血色,原本就有些浮肿的脸在灯焰底下皮肉一晃: “我礼部的差事还要照旧,不然反倒露出行迹。父亲大人的性情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你要是不从王府调兵来,他念着大哥是他的亲儿子,不一定会如何,你要是这么做了,指不定反倒要出事。还是言府自己人以良言宽慰得好。” 他看了一眼言子邑,用提醒的语气道: “三妹,大伯在世时,无甚男女芥蒂,你要参与洛城诸事,他从不阻拦,父亲却不如此想。” 言子邑点点头,换过一副笑脸, “那好,二哥,言府的事便交于你了——如何良言宽慰爹爹,展现二哥能为的时候到了。” 一听这话,言淮突然怔在那里。 没想到这是她先抑后扬的手笔,且是在他先说了用自己人“良言宽慰”之后,让他无所推托。 言淮思量了半日,烛光映射下的双眸跃了一下,邪气一笑,看着自己的妹子道: “没想到——三妹竟如此能耐,谋定筹断,不可小觑啊。” 这是他直捣关窍,言子邑微微红了脸,呼了一口气,真诚地吐槽了一句: “搞来搞去,搞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能耐?” 二哥一摆手,显然并不认同: “这就是妹妹你不懂了。举凡天下要结群为事,从占山为王,到窃珠窃国,皆是先从‘搞自己人’起家的。” 真服了她这二哥。 她无奈笑笑,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言泉。 言子邑不好说,适才大哥问她手里有没有王府的兵。 她说本来没有,王爷走的时候给了一些。 于是立马给她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 她突然觉得小看了大哥。 果然是带兵打仗的人,所谓兵不厌诈,竟然有如此老谋深算的一面。 一下子就把二哥不动声色地扯入局里,主动来牵制言侯,稳住言府。 送走两位“亲哥”,想来还是有一些不放心。 便找来秦管事,让他从王爷专留给她的亲兵中挑十个人,在言府外头观察动静: “扮作寻常百姓即可,如果言府有什么动静,即来报我。” 忙活了一阵静下来后,突然觉得王爷这株遮风挡雨的大树不在,一下子茫然许多,现在邢昭再这么一走—— 顿时生了一种不安全感。 便嘱咐了秦管事,待右焉搬了过来之后,除传递消息外,减少王府人员走动, 但消息却是一日比一日少。 霈忠最后一次来,说传言有许多,有些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说卞虎臣来折子,闻北地乍然生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王爷到了大营,唆使北地将弁谋反! 陛下读了折子,将那唆使谋反的言语用指甲掐出了一道深痕,也没有朱批。 当朝掷了出来,让人来议。 便有人揣摩圣意。 说邢昭带人出京,正见靳王有谋反之心,且这样的声音也多了起来,陛下似乎也犹疑不定。 走的时候,霈忠转头对她说, 他在十月十七的一封奏折中写“臣前请追查御马监一事,陛下限三月之期。今三月已满,腰牌之主事仍未有察,臣请处分,但还望陛下能再宽限时日,容臣戴罪立功。” 说陛下在折子下面折过一个角,已是读过,但也没有朱批。 霈忠说京中人心动摇,他独木难支,他这个校事处的司卫也可能是旦夕之事。 接着就毫无下梢,府中得来的消息一日不如一日,又听闻胡卿言围猎犯禁一事草草了之。 陛下定了罚奉了事,重回督军督府,以应不测之变。 饶是言子邑本来不是个容易犯愁的性子,倒也渐渐不安起来。 正好是右焉在府里,本来是指望言子邑来给她来遮风避雨的,没想到她倒给王府略显压抑的气氛润色了许多。 来没几日,隔壁院里也去了几次,还从禁苑带来了一箱布帛纸扎的奇怪玩意儿,各色式样的提灯,还有那种像半个西瓜样式的,晚间拉着青莲和常乐等人或是提灯看雪,或是在廊底下玩闹,大冷天一行人围着她转,个个呼着气,听着她讲隔壁院里打听来的家长里短。 见到派去看住靳则洲的府兵来回言子邑的话。 右焉因不知前情,抬手摇着灯笑道:“王妃姐姐,你要知道靳三哥哥的事,你每日派我去便成,反正我也没事。” 言子邑笑笑不响。 她靳三哥哥是要寻死觅活,王爷就这么一个弟弟,此刻王爷前途未卜,她起码要保证这个弟弟不出事。 正这么说着,忽然前院火光腾然,照得半个夜空通亮,众人也都发觉了,接着前头传来极嘈杂的声音,像是发生了什么冲突,不安地喧嚣着。右焉仰着半边脸,她手上的提灯在这火光映衬下显得如豆一点,下头抵着烛台的烛泪覆得老高,众人此时的心也提得老高,双眼都望着前院的方向。 第52章 入府“子邑……你今日可想与我说两…… 前头有人过来报信,“王妃,王府大门被督军督府的人围了,秦管事和府兵此刻都在前院,秦管事让小的来回话,说程阆老将军也带了人过来,请王妃不要担忧。” 出了后院,见那王府里的府兵都在往前头涌,王府里的人都是受过规矩的,谨慎地挪着步子,脚步是缓而沉的,西院的院和人都显然是活跃的,把着通连两府的月洞门此刻无人值守,混淆着越了进来,偌大的王府,各路人像是结队往前院聚齐一般。言子邑到了前院大门,正见秦管事和府兵与前头的喧嚣排筏峙立。里外的兵持着兵器,都未动。 外头又有整齐的步子声,火把挤挤挨挨落在院外,在屋檐底下粘成一片的猩红,空气中有一股浊重的烟燎气,十二月初八的夜间,月亮像削平了一半,沉在屋檐上头,在浮碎的云絮上头半挂着,同她一样,像透了支,发不出力道。言子邑的眼睛不自控地往火光处盯去,遮天的火光显得门廊的地方越发地黑魆魆,接着,廊间亮了起来,从侧边各走出四个人来,都举着火把,燕式摆开在门内,一人背手而立,缓缓地踏步进来。 后头跟着一个人,相距大概五六米的样子,火把一照竟然是 老秦。 老秦同言子邑对视了一眼,瞥开脸去,半低着头对着院子里的某个空处。 胡卿言穿着官服,束着臂缚,却没有戴官帽。 火灼的脸,摇动在火把浮动出的光影里面。 半眯着眼瞧了言子邑一眼。 又顺着她的目光,肩背未动。 只转了脖颈,看了老秦一眼。 他伸出一只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一半人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外头有一个苍老沉肃的声音高喊: “胡帅,老将奉王爷的命,保王府上下平安,还请胡帅不要与程某为难。” 胡卿言看着言子邑,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提声大喊:“程将军,你是奉谁的命?据在下所知,是邢昭领命护王府周全,他倒好,竟把这差事交给了您老。您老别急,胡某人接圣谕,靳王有谋反之嫌,王府上下需严加看管,不可走脱一人。也是保王府上下平安,同老将军没冲突吧?” 程老将军此时在王府外头,看着胡卿言的背影,胡卿言的声调起起落落,他负手而立,只肩头略有起伏,却未曾背过身来。王爷看重他,是因他素来稳重,胡卿言也确实有口谕在身,现如今五军都督府邢昭已离京,胡卿言的督军督府本有督监大都督府之责,秦霈忠看样子已是投靠了胡卿言,李通涯被夺了守城之权,一日之间听闻已经下狱、用刑,自己虽不是软骨头,但若是行差踏错,非但不能为王爷尽忠,还不能保全王爷家眷,正如此想着,闻得木轴子滚过的“咕咕”声,斜看一眼,发现外头街面上几人推着一辆木车,上头一人着了犯人的赭衣,头发凌乱。 程老将军仔细一看, 发现竟是…… 里头胡卿言朗声问完。 微微侧耳,久久不听外头动静。 提唇扬了一抹他平日里头的笑。 胡卿言抱着双臂,从门廊的台阶上垂着头慢慢踱下来。 待离她很近,缓缓扬起头来,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脸上,和煦问: “子邑……你今日可想与我说两句?” 他语调不轻不重,落在府上,众人不免窸窣一阵。 言子邑还未开口,就听见后面有小碎步疾行了上来,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只听青莲有些急切地道: “王妃!您不能理他!” 胡卿言侧头看过去。 言子邑也转头,看见青莲一双眼睛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哊,这丫头还在。” 胡卿言笑道,食指抹过鼻梁。 “小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王爷待您不薄,王爷才走,您若此时有离贰之心,怎么对得起王爷!” 言子邑转回头,看见胡卿言的眼神突转厉烈,尖锐地划过青莲面上,颊边微缩。 听到“离贰之心”,他眼睛微微一眯,眼眶周围迅速衍了一圈红。 言子邑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起了杀心的眼神。 胡卿言双手插了腰间, 垂下头大喊一声:“程将军!” “王府中,王妃、老夫人、夫人主子人等,我胡卿言一概不动,但……底下的人,若要挑唆主子,我胡卿言要打杀立威,不知程老将军可也要管否?” 显然这话并不只是单单说于外头的人听。 这话落于府内各处,一时空气里像蠕动了各人的心思,本是窒涩的空气,突然有些许搅动起来。 四周火把围绕,腊月里的天,程老将军热得汗湿重衣。他久经沙场,当然知道胡卿言挑了骨头最硬的李通涯痛下狠手,就是给王爷留在京中的这些余部,王府诸人看的,虽未大开杀戒,却已足以震慑,此人手段非常,刚决狠辣,背后又有陛下撑腰,现如今形势不在我,只可周旋。副官踏前一步,刚想开口询问,程阆抬手,却也未答话。 外头程老将军不言,府里众人心里噗噗直跳,皆起了自危之感。 胡卿言背手缓了一口,正抬手要指青莲。 言子邑一把压住他的手腕,众人一阵抽气,四下更起了一些窸窣之声。 “你干什么?!” 言子邑不理会,双眸紧紧锁住胡卿言的视线: “我就这么一个丫头了,其余的为了你,都死了!” 胡卿言看着她搀着他手腕的手,沉吟了半晌,“其实……” “王妃!”青莲又喊道。 “闭嘴!” 言子邑眉头一皱,侧脸吼断了她,用不小的声音道: “胡卿言,她就是个傻子!” 青莲闻言一愣,一张脸瞬间皱成一团,泪水从各处褶痕上滚落下来,滚得满脸都是。 胡卿言垂头笑笑,眼中杀意渐淡:“那好,我看在你的份上,放她一马,但……你得叫她下回别这么傻了。” 青莲用袖子重重抹了一把泪,转头跑了。 言子邑肩膀稍稍松扣下来。 胡卿言说完,抬起左手,往里一挥,从门廊处提了一个人出来。 一人一边架着。 那人显然已不能走路,被两个兵携着双臂从王府门外一路提到了府院阶下。 接着一撒手。 那人膝间一弯。 提他的兵从后头接过两支火把,柱头一般立在他旁,烛火一照彻—— 府中有人惊呼一声,有仆婢不忍直视,忙扭转过头。 言子邑一看,竟然是李通涯。 惊异于他竟然不能行走,眼光不由撇向他两腿。 竟见他两个膝盖处血肉模糊,似乎还露出了半截骨头。 言子邑一皱眉。 突然觉得火光的颜色就像燎在了她的眼前,所有建筑、藩篱、包括夜色,所有东西的光都清晰起来,周身是有点凉的,但胸口一团气是热的,若说自年初醒来,所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这一刻却是清晰刻露,逼迫在她眼前。 李通涯的膝盖砸在地上,显然是一阵锐痛,但他抿嘴强行忍住,没有痛呼出声来。 他吃力地调整了一下身位,头缓缓地抬起来。 他先是侧头看了一眼立在那里的秦霈忠: “叛贼!” 又看了一眼言子邑,见她的手落在胡卿言的手腕上, “淫妇!” 这两个字叫得她也一愣。 半响没反应过来。 胡卿言对着府里喊:“李通涯私纵邢昭出城,现已请陛下旨意,捉拿下狱。若再有妄自行事,不尊陛下旨意者,同罪。” 言子邑一惊,邢昭明明说的是请旨出京,且禁苑后头北山的地形大家都是知道的,布防原就都是他的人,根本谈不到要李通涯开城门纵他出城。 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知道李指挥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拿他开刀。 容不得她细想。 胡卿言在她抽手的时候,反把了一下。 手里一边绕着她刚才抓着的臂膀,语带轻松地询问: “子邑,你看此人虽说是靳王的属下,平日里挑拨君臣关系,今日又这般侮辱你我,你看如何处置?” 言子邑只觉臂弯一麻,看了胡卿言一眼。 他此时此刻人鬼莫辨。 要把李通涯的命保下来,绝不是凭她一句话就行的。 “啊,”胡卿言俯仰一下,“同样的问题我问过秦司卫,是吧,霈忠?” 霈忠整个人像是木了一般,缓了半晌,含糊地吐了一个“嗯”字。 李通涯听闻他这般说,仰着头,使劲力气喊: “我早说要王爷提防这淫妇,若早做打算,岂有今日之辱!” 言子邑偏首示意了一下李通涯: “你听见了,李指挥从来不待见我这个王妃。” 接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胡卿言……但是你今日要我当着王府这么多人的面,把李指挥给剐了,敢问胡帅,我下半辈子在王府还如何过日子?” 她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自己被他把过的臂膀,又仰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胡卿言,你到底是恨谁呢?你是恨李通涯,恨邢昭,恨靳则聿……还是恨我呢?” 胡卿言微微侧着身,抬眼四顾,接着扯了扯嘴角。 王府众人接着他的目光,那胆子小的赶忙一避。 只见他扫了众人一圈,持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只嘴皮蠕动,似乎在和王妃说什么。 “王妃看来真是不错,你想替靳则聿保全手底下的人。” 胡卿言压过来,气息就在面颊上流淌,也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那我告诉你,靳则聿八成是回不来了。” 心像被一颗大石砸了一下。 所有的神经都在瞬间被碾压了一番,又在瞬间都刺激齐全了。 她现在所面临的,如同对峙一个有犯罪倾向的人,她应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有家人谈家人,没家人谈逝去的家人。 有感情讲感情,没有感情创造条件也要讲感情。 “靳则聿回不回得来我先放一边,我既然嫁入了王府,我总是要在这王府活的。胡卿言,你我在宫中初遇时,你讲到你母亲,你守新沛的时候……” 言子邑作哽咽了一下,一下子想到青莲,有意道: “你守新沛的时候,你母亲就已经犯病了,有一回听说她老人家走出了洛城,走到了城外的林子里,唬得我连夜带了人去城外找,找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找到了,因担心她老人家又走丢了,就想把她领在身边照顾,那时念着你我尚未成婚,要领你母亲入府照顾于礼不合,我父亲便反对此举,最后是派了青莲这丫头去照顾你母亲,这丫头最是任劳任怨,照顾你母亲数月几乎是寸步不离。你叛了大伯之后,本想杀你家人立威,我用所有的力量把老太太送了出去,胡卿言,我今日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念什么旧情,而是你如果还是个人……就不应该这样对我……” 胡卿言听完,望着地面的眼睛转了两转,喉间有些干涩地问: “你……记起来了?” 言子邑心中一顿,却微微点头,“记起一些。” 他探究的眼光焦在她身上。 她的细微的动作似乎都在他目光的笼罩里。 言子邑把持着自己,尽量不露出痕迹。 “胡卿言!” 身后传来右焉的声音。 右焉咬着下唇,有些不知所措,脚步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远远望着阶下的李通涯,又望了望此刻已经在烟团之下,被火把染镀成紫红色的王府,脸像油纸一下子沁得通红: “李……李伯。” “胡卿言,你这是干什么?” 右焉原本甜脆的声音暗哑地问。 “丫头!别动!” 胡卿言喝住了她: “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回后院去。” 说完看了眼言子邑,朝右焉处抬了抬下巴: “让府里丫头把她领回去。” 言子邑突然摸索到他身上的一丝人性。 瞥了一眼地上的李通涯。 胡卿言朝后头一摆手,那两个人把李通涯又提起来。 拖了回去。 “常乐!” 言子邑喊道, 常乐提裙过来,先行一礼,与往常无二: “王妃。” “把邢姑娘先领回去。” “是。” 胡卿言抬起手指,放在眉心,敲了两下, “你,刚才的言动……同从前确有几分相像了。” 第53章 院中你总要说我‘武人陋习’ 屋子里是呜呜不止的哭声。 青莲伏在桌案上。 哭了一遍又一遍,常乐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言子邑猛地一拍桌案,青莲吓得腾地跳了起来,啜泣了两下。 “不许哭,再哭就是真傻子!” 言子邑看了看常乐,“常乐,你帮我一件事。” 常乐忙跪下,“王妃折煞奴婢了,但凭王妃吩咐。” 言子邑叹了一口气,起身扶着她的臂膀: “都这个时候了,这种事情就免了,我想请你帮我把右焉看好,她带来的丫头看样子铁定都压不住她,我觉得你有办法,帮我看住她,胡卿言在东,她就在西,胡卿言在西,她就在东,总之,别让他们照面。” 常乐又欠了欠身,“奴婢明白了。” 言子邑脑中走过许多画面,定格在今日胡卿言看右焉的那一眼上,连着责任感这种东西一道把她裹了一下,她低头自言道: “邢昭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出京前将妹子托付给我,要是有什么事,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青莲抹了抹眼泪,两只大眼睛眼皮都肿得老厚,还在一个劲儿地擦。 言子邑摇头笑看她,“你今天是干什么,你是我的丫头,靳则聿要是休了我,常乐是还留在王府,你却只能跟我回家。屁股决定脑袋,你坐哪里你知不知道?” 正这么说着,院外传来秦管事的声音。 秦管事立在外面,先看了言子邑一眼。 接着照旧禀道: “他们在王爷的书房和王爷的院子都布了人,说明日起要核抄王爷的文书。因有圣上口谕,府中便没有阻拦。”秦管事似乎想到什么:“王爷走时,把要带的书文都理了一遍,抬了几口箱子,顺着让底下人将积年无用的文书都清了一道。” 言子邑点点头道:“没到不能忍的程度,不要正面冲突,他今天不是说了么,主子老爷不能碰,其余人就不能保了,他倒不像是个随便说说的人。目前能拖一刻是一刻,我们扛到王爷回来,余下的事就有王爷办,所以我们这里,关键是等和拖。” 秦管事人瘦,眼睛却很坚定: “王妃,老奴问一句,王妃就确信王爷能够回来?” “这当然。” “为何?” 言子邑笑了, “要是没这个信念,我们这些人现在就应该排队去死。” 他一张脸一松,竟然从未见他也是会笑的, “王妃此言,乃是至理。” 言子邑低头轻笑一声。 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帮我到隔壁院里把靳三爷找来。” 靳则洲来时面上仍带有半分尴尬,但稍细致就能看出来,眼神是有些虚望着的,没有了当时讲解令旗的神采,但是也一改之前那副拧着劲儿的姿态。 “嫂子叫我,我们院里那些人就好嚼舌根,嫂子别放在心上。”这是那种尽力想示出亲切又不知如何表示的态度。 “好。” “三弟你和秦管事,把王府和你们院里剩下的粮油米面都清点一边,然后按人头算一下以现在的存量还能够支撑多久,先按照往常供给,再减少成最低供给,算算还能支撑多少天,我们心里也有个数。” 秦管事眼神一变:“王妃是怕胡卿言断府里粮供?” 言子邑低头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是怕他万一断水断粮,那我们就被动了。”说罢又看向靳则洲:“三弟,隔壁院里我也顾不过来,你大哥不在,还是要靠你,竹如我觉得关键时候还是能帮衬,你们两个这个时候商量着,不指望能够有多同心,起码协力罢。” 靳则洲适才淡淡有些茫然的眼睛,一下子就又稍见了光彩:“请嫂子放心。” 其实除此之外,她还有个想头。 心想这三弟其实是个想要做事的人,她怕王府被围,他越加把过错揽在身上,此时有桩事做,可以转移注意力。 这当然是不能明言的事,言子邑含笑朝他点了点头。 靳则聿的院子往常四平八稳,次日一早便嚷声不断,直到日头夕落,才渐渐平歇下来。 到了晚间,秦管事引了一个面上带笑着宫中服饰的中年人到她院里,是一副典型的太监的行色,一出声更觉得是了: “胡督军想请王妃到正院里去问两句话。” 青莲闻言就追紧了上来,武装式地贴在她身边。 那人又笑道: “胡督军吩咐了,仆婢是一应全的,王妃不用再领,倒省得又起龃龉。” 胡卿言坐在院中的石台上,脚上踏一双暖靴,石台上是一盏座灯,边上是一册翻到中页的书。 院中此时萧瑟沉静,只有他次第翻页的声音。 胡卿言似乎看得很认真,走到跟前才回身。 对着引她前来的人道:“胡公公,劳烦你。这靳王也真是,连素日里瞧过的书也不给我留一本,我正想找个批注都寻不着。” 说完将那册书一合,交到了那公公手里。 那公公瞧了一眼,抬手捧了,笑着猫着身便告了退。 说完胡卿言坐着拍了下腿,抬了眼笑道:“你来了。”指着对 面那张石凳道:“坐。” 又从斜纵看了一眼那凳道:“会不会有点凉?” 见言子邑不扭捏,已经落了座,也不再多言。 胡卿言的手肘抵在石台上,打了个响指。 从廊子底下走过一个婢女来,外头裹着一件厚斗篷,一袭曳地长裙,都是透红的颜色,手上捧着一个酒壶。 言子邑敏感的注意到,这个婢女走过来的时候。 胡卿言毫不掩饰自己审视她的目光。 那婢女不知道和胡卿言是什么关系。 很少有婢女穿这般的红裙,她面带聪颖,只是样子看上去有些张扬。 一双眼睛望着胡卿言的时候,难掩情感的光泽。 先提了酒壶绕着胡卿言身后走了一圈,才跑到她跟前替她斟酒。 带着一脸笑朝她看了两眼。 言子邑被看得有些莫名。 心里有些发毛,但表面镇静,胡卿言同她碰了下酒杯。 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胡卿言喝了两口,提着那杯子在眼前转了一圈,眼神透过那杯回忆: “我还是喝不惯这种,在洛城的时候,要是提碗就喝,你总要说我‘武人陋习’,你可记得?” 问完,一双眼睛定在她脸上。 直觉告诉她胡卿言这里有套路。 没顺着他的话答,只笑笑:“现如今,你要是想提酒坛子喝,也没人可以阻止你。” 胡卿言把酒杯磕在他发际处,执着杯子埋头笑笑。 招呼边上的婢女说,“听见‘王妃’的话没有,去给我提一坛酒来。” 那婢女先是一愣,旋即便行了礼。 转头又捧了一坛子酒来,刚想奉上一碗酒,就被胡卿言拦住。 胡卿言将那酒坛扣在桌上, 然后转头往斜上瞧了瞧那婢女。 指着她问: “你可曾见过她?” 言子邑摇摇头。 胡卿言对着那婢女招了招手: “那你,告诉她,你是谁?” “言子邑!” 言子邑一个激灵,她还没被别人这样提着名字喊,且似乎含着深仇大恨。 那婢女笑了一下,竟显得有些凄凉: “谁曾想你竟然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言骠骑不让城中兵士听你差遣,你便让白莲去替你送信,白莲下落不明,你却不依,竟定要让我孤身一人替你去找胡帅,我又怎知胡帅当日是被刘总兵救回了乡,兵荒马乱之际,在半路便遇着歹人……你总说我机灵,再机灵又有何用,我本欲投井而死,却阴差阳错,幸得再遇胡帅,他愿照拂于我,问我是否愿回洛城,我说打死也不愿再回到你身边,后来胡帅得了陛下赏识,我便在府中安稳下来。” “你连你的贴身丫头碰了面都识不得,你还能记起我母亲?” 胡卿言带笑问。 言子邑只觉得耳后一阵胀痛。 想来一句选择性失忆,胡卿言又接着开口: “那一盒子药方真是起了大作用,” 说完,自己缓缓把那坛子酒打开。 一边给酒碗注酒,一边问,斟满之际,抬眼,目光犀利: “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要保谁?李通涯,邢右焉,还是青莲这个丫头?或者就是为了……靳王?” 他把那碗就推在她面前,把酒坛子挽在手里,喝了两口,看了一眼边上的红莲,又笑问: “你是转了性了么?突然对那青莲丫头如此好,以前你喜红莲聪颖,对她可嫌弃的紧。” 站在边上的红莲咬了下唇,一张脸煞白,忽然破颜一笑: “那我再多言一句……你当年自荐枕席,胡帅也未曾碰你一下,我却代你如了这个愿。” 胡卿言眉目全沉了下来,抬手止住了她,“你先退下。” 院中只有他们二人,胡卿言提着酒坛子站了起来。 言子邑也立身退后一步。 胡卿言突然扳过她的下巴。 酒顷刻之间溢满了喉咙。 耳朵里嗡嗡地发沸。 酒呛了几口进胃里,大部分都从下巴流到脖颈。 从衣襟里头往下走。 浇得满身都是。 眼睛呛得要流泪。 只听见碗被摔碎的声音。 后脖子被人扼住,胡卿言的气息喷在面前, “你骗我!” 说完他的手从脖子后头扣到了肩膀上。 四指猛掐进了领下: “适才,红莲说……她替你……得偿所愿……” 他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接着用力一扯,半个肩膀扯在外头,锁骨被凉风一触。 “你眼里没有半分不悦,竟似乎……如释重负……” 胡卿言低头在她的锁骨上尝了一口酒。 言子邑不由睁大眼睛。 “让我猜猜。” 胡卿言的胡渣刺在脸上。 “靳则聿兴许还没碰过你……所以……你怕我们曾经……” 接着,他的手从背脊处滑了下去。 身前湿了大半,他的手指像一把加热过的短刀,沿着脊柱往下走。 言子邑想咆哮。 想骂娘。 但想到他此刻手里有许多人的生杀大权。 酒是烫过的,院是冬里的冷,冷热相替,烈酒灼心。 周身血液上涌,却刺激了她聚起所有的冷静。 “胡帅。” “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自从我醒来,你我寥寥数面,你说的话我都记得。那日在言府门前,你同我说,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除了一桩,都做到了,你那日说总不迁怒于我,你今日这般又算是什么呢?我若骗你,也不过是因为我还想在王府求存而已。” 言子邑停顿了一下,“我至今仍相信,你对以前的言三小姐,动心或许没有……但情分总应是有的……。” 他在腰下的手稍稍松了些,言子邑借势腾挪出半个手掌的距离,看着自己的肩头问: “胡帅,听闻是胡帅在陛下面前促成我和王爷的这桩婚事,那既然如此,胡帅此刻又是何意?” 第54章 老秦面上却仍含着一抹笑:“让胡公公…… 胡卿言脸上显出一丝深浅难觅的惊讶。 视线有那么一小会儿凝冻,似是愣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接着是带点自嘲地一笑。 “这个问题我要回答起来其实不难。” “我……” 他的眼睛在她露出的锁骨上逡了两遍,双唇微动: “眼前的人,和我从前识得的,总觉得不是一个味儿,我尝尝。” 说着拢了她的衣服, “也罢,眼前的我,同之前的我在旁人看来兴许也不是一个人。” “来人!” 他朝外头喊了一声,紧接着跟道: “别进来!在外头听吩咐。” 胡卿言垂目看着地面: “今儿夜里我们的人都从这院里撤出去,差王妃院里的婢女过来服侍王妃。” 说完抬头看着她, 酒的温度退去,只剩下湿凉,冷风从末梢上灌进来,言子邑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胡卿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言子邑觉得自己忽然腾空一阵。 落到屋内靳则聿常独坐喝酒的那张六角桌边上。 脚边是一盆燃得猩热的炭火,桌案上凌乱地铺散着一半的书,地上也落了几本。 言子邑察觉到那六角桌的一角漆被擦碰了一下,像是新鲜的,刚给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转目,看见胡卿言也循着她的目光看了那一角。 他一头从地上把那散的几本拾起来,一头说:“别回你院了,待会你的丫头来了,打桶水,暖暖身,别冻着了。明日我把曾大夫叫来, 她是个女大夫,正好在京里,煎一帖药防一防。” 他立身将那几本书竖在桌上,虎口把着压了一会儿,沉声道: “兴许我不该说这话,你说得对,我说不迁怒于你……看来又食言了……” 他背身出屋。 走到门槛的地方略转了下脸。 “我可还能从王妃口里得些实话?” 言子邑不置可否。 “靳则聿……”胡卿言提拳稍抵了抵门框, “差武弁回来的时候,家信也予了你一封,可有这桩事?写了什么?” 未曾想他陡然间又切入正题。 言子邑想了一下:“吾于十一月初二到营,一切皆安,久未出京城,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府中诸事烦汝操持,三弟性情耿介,愿听汝言,还望得时劝慰一二。” 胡卿言轻笑了一声。 “这倒记得还挺牢。” “也就几个字,我回去让人给胡帅送来。” 从他背后看,他拇指揉了揉眉边,“罢了,是胡公公提起,给他便是。” 胡卿言从靳则聿的院里出来。 看见底下人在外头候着,青莲领着几个人戳在墙根底下,避得老远。 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发难。 他提了提嘴角,入了散着冷粒的夜风里,折了步子便独自走了。 他抬头望望夜色。 胡卿言仿若落入一口枯井,站在枯井里头望着夜色,希冀星月的轮转能告诉他北边的情况。星月流转极慢,他却没有时间去等它们慢慢转到井口,但若是不抬头看这瓶口大的夜色,他就相当于在这枯井里头,全瞎全盲。 陛下这头尚在议罪。 卞虎臣的折子却没了动静,军中哗变之势本呈鼎沸,确凿如何,却又像把铡刀,悬在半空,迟迟不落下来。 直到荀衡的折子也迟迟不至,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此时虽无凭据,却像是择路时,选了一条荆棘布丛的路,路的两旁都早早给他按好了埋伏。 他没想到言子邑会提到“不迁怒”的话。 寒风让他凛了过来。 适才若是因为她骗他而有所激愤,自己何至于斯,说到底便是“迁怒”。 他胸口的伤一阵刺痛,窜至肩臂,他抚了一下肩背。 —— 一个时辰前 胡卿言骑着陛下才赏的那匹大青骢,快马直入了王府,入了十二月,各方的消息都断断续续,尤其是邢昭,派去的探子跟到了洛城竟然没了消息。 听闻洛城守将秦力竟打开城门迎他而入,在御前萧相的面上却挂不住,当初留着他言府家将守城,也是他出面应了下来。 这下只能看王府这头有什么消息—— 他本想从字联入手,提其有侮慢或是有不臣之语,没想靳则聿向以笔法见称,屋中却无书法悬其间。 这便让手底下人领着督府书办,从起折稿、平日起居所阅之批注留意。 慢慢上禀。 或可在朝中引起“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之效。 径直来到靳则聿院中,喝过一盏茶,刘烈便捧着一堆孔孟老庄到他跟前。 “说是靳王平日素阅之书,临走前抬了数箱,剩下的,都是往常不阅的,找来的书办略翻了一遍。上头皆无字迹,连指甲划的痕迹,折痕也没有。”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示意把他们都放下,刘烈捧了两叠子书。 摞在六角桌上。 胡卿言心中转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拇指掻了搔鬓角,笑问: “没好好翻吧?” 刘烈他不知胡卿言此刻思绪已转到哪处。 自己拿过两本,翻了两页。 胡卿言抬手慢慢摸过一本,展开一页页地捻过去。 他眯起眼睛。 他突然心中生出一种笃定。 笃定这是靳则聿出京前有意为之。 一股冷意从背脊上窜至脑门—— 若是他有意为之—— “胡帅。”外头听差禀道: “宫里来的胡公公,在院外头,问今日查抄王府书卷的情形,好去回话,胡公公说了,传闻靳王差武弁回来时,也给府中王妃等写了家信,特来告知胡帅。” 胡卿言目中寒光一过。 面上却仍含着一抹笑:“让胡公公自己去请她过来!” 听差以为他是玩笑。 “这……这如何……” 胡卿言猛地将那张桌案掀了。 “去!” 如此乍然一转,不但那听差猝不及防,连身边的刘烈以及走进来的红莲也是愕然。 屋内一时死寂。 刘烈不知所措,将那张倒了的六角桌案扶起,又将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拾起来。 拾到最后还差几本,胡卿言把了一下他的臂膀。 接着又揣着平日里的那笑: “他们内官文书上比不得腹笥盈库的文臣,却不乏好手,若是想要知道端的,自己派人来便是。” 说完自己从地上捡了一本。 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对着进来的红莲道:“你来了。” “头有些沉,”胡卿言示意了屋外的小院:“摆盏座灯在外头石台上,我吹吹。” …… 曾大夫来时着了一身道袍,举止娴静温和,王府被围与否像是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打量了一眼青莲在屋内忙前忙后的身影,诊完脉随口问道: “王妃平日里也就这么一个丫头在屋内服侍?”问完似觉多嘴,“或许我不该这么问。” “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 言子邑和缓道:“我本不喜屋中人多,原本还有一个,但府内情形曾大夫想必也知道,各自忙去了。” 曾大夫点点头,“王妃脉象……尺数而浮,平日里应偶觉如坐舟中,察王妃舌象,苔黄,边尖红,白睛泛赤,热邪犯肺,兼有湿热,是起病之象。正巧我这儿领了两个仆僮,给夫人煎药,夫人按方服药便是。”说完提袖向门外头示意了一下。 言子邑听着这个简直已经病入膏肓。 什么权谋诡斗也不要参与了。 此生唯一该做的就是养生。 药到了晚间才煎好。 青莲听大夫这么一说,骨朵了一张嘴逼视她要她喝下去。 嘴里虽不敢大声,一直在数落胡卿言。 言子邑只好就当喝了一碗正柴胡,预防感冒。 咕噜噜地灌了下去。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碗喝下去,眼皮异常沉重。 加上天气寒冷,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 筋骨使不上力,倒头就想睡过去。 睡着睡着觉得身体摇晃不止。 脑中浮出大夫的那句如坐舟中。 想心理暗示这种东西真的强大,白天不觉得,睡着就觉得了。 但不觉得在舟里,倒像是在马车里。 强睁一下眼,见到一把雪亮的匕首。 正震惊,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敏感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她逐渐认清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确定是在马车里,手的主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言子邑仔细看了一眼,问:“怎么是你。” 紫覃移开手: “王妃见罪,江湖闻业,秦司卫都能攀上些关系,是以曾大夫肯援手,王府中又有安插。秦司卫说他当着众人的面,投靠了胡卿言,怕旁的人来,王妃不信任,王妃见过我,说无论如何,要同王妃见一面。” 言子邑摸了一下额头,人尚还有些迷糊:“你们给我下的什么东西?乙醚吗?” 马车颠簸了一阵,外头沉暮冥冥,马车走过一段街道,房屋错落,人来人往,似是很乱,又不像是下摊收拾的人,更像是预备赶路的人。过了一道丁字口,马车一转,往右又是一段城墙,这段城墙压着黑,道上也没有灯,两旁的树看不清轮廓,只像列了阵,仍有零星枯叶下来,直再走了一会儿,见前头黑影中似乎有人。 只有一杆火把。 老秦在临城门的巷里指挥着。 言子邑看到两辆车,正从一辆马车上搬过一个人置在一辆木板推车上。 那车掩满了稻草。 秦霈忠看见了她,就走过来,颧骨一皱,是一副想要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入手的神情: “我……是这样……”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会背叛王爷。” 言子邑止住了他。 老秦眼眶微微突了一下,竟有些哽咽,忙低头言正事: “老李伤重 ,胡卿言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坐不了马车,掩在稻里,待出了城再说。我给王妃备了一辆车,简素些,途中若遇人,便说是寻常小吏女眷,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你们先走吧。” 言子邑看了他一眼,果断道: “我不走,我走了要牵连多少人,到时大动干戈,指不定李指挥也走不脱。李指挥伤重如此,再不走腿就废了。” “王妃。” 言子邑斜过脸,用曾未有过的口气简短道: “别说了,邢昭临走不是说了么,我是主,你们是属下,你应该听我的。” 秦霈忠就地沉吟了一会儿,火把在他手上飘了一阵。 他思索着,点了点头。 看到他们艰难地把李指挥挪上板车,言子邑搭了一把手。 秦霈忠挨在板车车辕边上,拍了拍车轮,指着两个人道: “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城门令,这种时候愿意担干系的,还是我们在费晟手底下,我手里旧部,你想想,李指挥,你同‘广结善缘’真是背道而驰。” 秦霈忠到这个地步,还不忘揶揄他两句。 李通涯眼皮一翻,一双深嵌眼窝的大眼睛看了他们俩。 只是神采已然不再。 秦霈忠指着车说,走吧。 言子邑隐隐觉得他没什么生念。 于是也调侃了一句: “李指挥,你可一定得拼命活着,老秦不是佞臣,我不是淫妇,我们彼此不能证伪,可得要靠你这个‘忠臣’来替我们在王爷面前说话。” 李通涯听了这个话,竟然面色一红,带着几分尴尬,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精神气。 李通涯手撑着板车底,试图趴下来,言子邑忙摇手: “别,别。时间紧迫,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就都免了。” 他喘了一口气:“啊,啊,老秦你等等。王妃,属下有几句话要说。” 老秦皱着眉头催促。 “快说,快说。” “这第一。” 老秦啧了一声。 李通涯瞟了他一眼: “我觉得胡卿言有些怪,他除了刑讯我,大张旗鼓入了王府,并无多大的动作。我这些天一直在寻思这个,从王爷兄弟接造旗一事起,若这是个局,那布局之人是谁?谁又参与了这个局?陛下又知道多少?现如今有两种情形,第一,王爷回不来,那没什么好说,但我总有种感觉,王爷似在局中又在局外。第二,王爷回得来,那王爷如何回来,是只当这一切没发生,或是带兵回来,若是带兵回来,矛头又指向谁?若是以‘清君侧’之名,也是两种,陛下交京中兵权于胡卿言,与王爷一搏,那第二种,你们有没有想过,查抄王府这么大的事,胡卿言竟然只有口谕,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关窍在,我估摸着胡卿言心里也明白。正因他们内有忧弊……” 他两指掐着下颌,突然皱起眉,应是一阵吃痛。 老秦赶了人,“快走吧,别多说了,想必你比我清楚,这个门寅正开,校检的两个弟兄会作作样子。我城外也没有人手,你们出了城门,往北走,然后见机,或是再往西到鄄北……” 言子邑忙止住他:“李指挥出了城往哪里走,我们最好都别知道。” 天尚暗着,城门嘎嘎一阵,缓缓开了,这个角度只能看着李指挥的车滚着轮子进了城门洞,众人默了一会儿,听得没有动静,又目送了一会这种“没有动静”,秦霈忠看了看四周,像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望了言子邑一眼,眼神一闪,一手擎着火把,斜背身去,抬起另一只手,五指抚着墙面, “王妃你真不走?” 这一段的墙面是灰拓拓的,砖墙垒得工工整整,墙缝是清一色的白,他手上的火把照了这一段,一色灰,一色白,侧巷中是漆黑一片,再往深又是暗红色。老秦的背影在眼前显得宽阔,冬日里的夜凉像是起烟的,呵出的白气也随着一道走,言子邑含笑幽道: “怎么了,你觉得你要死了是不是?” 第55章 落子“教书。”…… 霈忠折身看了看言子邑,犹疑了一会儿,扯了一抹笑: “啊,这……我各处都有安排,李通涯走脱这个事儿,按不到我头上。他在牢里蓬头垢面,双膝又坏了,只能干躺在那里,这副样子暂时也不会再有人提他,我弄了个人在那里替他,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他素来诙谐轻松的脸上是一脸忧色,此时强作笑颜也透露出一种沉重感。 言子邑昂了昂首: “你哄我呢,总有要发现的时候。李指挥这一走,胡卿言必然知道是你,他这个人,省察敏锐,联想宽广,你再安排又有何用?” 老秦那按墙的手落在了腰间,思索了一番: “这我自然明白,也明白把王妃弄出来这一招太险,只是……胡卿言这个人,那日我随他进府,想必王妃也领教了……我怕王妃招架不住。” 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了她,原本便是带来给她解释之用。 言子邑接过,打开一看—— 内容他之前已经说过,是部议夺官他上的奏本,原本说是没有朱批,此刻底下的朱批吸引了言子邑的注意: ——“撤秦霈忠实易,奈何御马监一事,牵扯日久,所涉庞杂,暂无可代者,闻其于校事处,家事无所顾,几乎昼夜不离,其余人等未必尽心若此,此番再宽限六月……” 言子邑明白过来, “这便是他笼络‘秦司卫’的筹码?” 霈忠点了点头。 言子邑心想这期间胡卿言对阵老秦的“心理战”,估计也把老秦折磨得够呛。 所以才感同身受—— 怕她“招架不住”。 不想给老秦过多的负担,言子邑微微一笑,语调也是轻松的: “我还好,我有在这种情形下撑持的经验,你不用担心我。早些年我们洛城医馆半夜里抬来一个久染沉疴的病人,天没亮还没来得及医治便去了,那病人抬来的时候没人料理,去世之后家中来了数百人围了医馆,大伯便要我负责料理此事,前前后后总有一月多,都是与那带头的人商量着来,期间有进有退,有安抚也有施压。总结出来,不要太意气用事,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尤其是受了委屈,万事对事不对人就是了。” 见秦霈忠翻了翻眼,似乎没想到她言三小姐还要承担这样的任务,最后只说道: “对了,你和胡卿言在洛城呆过一段日子,我都给忘了。” “兄弟。” 听王妃这么一喊,霈忠一愣,言子邑将那折本抵回他胸口: “兄弟,自从到了王府,我同你们两个比王爷处得还好,你可不能有事……有一桩事,胡卿言若发现了是你,你不要赖,意义不大。也不要和他强碰起来,我近来发现他这个人,你越是和他绕着周旋,反而会激他。” 说完看了看四周,依旧夜暮沉沉,月在屋檐顶上却是动了个位置的: “不多说了,现在是四点多,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怎么把我弄回去。” 话音未落,街巷中突然隐隐传来马蹄子的声音,这声音在静谧的时候传播得极快,一会儿像是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压得人气息都滞在胸肋,火把的光像一圈索套,迅速地集结收拢,截了一半夜色,套在黑沉的空气中,逐渐从巷子的三面围套过来。 霈忠有些张皇地左右看着,但他毕竟 不是生手。 捏了捏火把,很快就镇定下来。 那火把做的索套,像是从绳结处,摆开一道断隙。 胡卿言从断隙之中打马走过来。 他双腿虚夹马肚,样子看上去颇为随意。 马蹄子得得两声,停在他们身前,向老秦伸出了手。 老秦一怔,才发现自己保持着将奏折按在怀里的姿势。 老秦只垂目看了一眼,便将那折子斜递了过去。 胡卿言从他手里将那折本抽了出来,翻开便笑了两下。 “这是秦司卫向王妃诉说始末,要送王妃离京啊。” 言子邑从他此刻的言动中读出他尚未发现李指挥一事。 于是主动道: “他们要送我走,我没走……不然早走了,也等不到胡帅来堵我们。” “为何不走呢?” 胡卿言将折本合上,眼神移到她身上。 右手一伸,将那折本凑在老秦手里擎着的火把上,老秦此时面色已与平日里无二,他持着火把也不动,噙着一抹笑,看着折本在火把里燃了起来。 胡卿言转头看了他一眼,鬓角微动,也抬眉笑了一下,两人之间像两个有默契的老友在那里招呼。 那折本的火已峰苗一般起伏地着燃起来,随着胡卿言一松手,啪地落在了地上,又在地上慢慢蜷伏了一会儿,最后变成火星子慢慢黯淡下去。 胡卿言按一按马背,向身后的人甩了甩手,抬下巴示向霈忠,“把他押在督军督府,新账旧账一道算算。” 又稍稍俯身对着言子邑温声道: “我们回府再谈。” 同日同时 北地营帐—— 卞虎臣双手被缚,一边扭动着,一边被提进了营帐,嘴里不住地叫骂: “狗娘养的……狗东西……”一边骂,一边看着邢昭略略皱起的眉间。 见他虽甲胄着身,仍看起来眉目丰朗,嘲弄道: “怎么了,你个小白脸,向来以儒将自居,听不惯么?” 邢昭不予理会,让手下人将他推在帐下,拱手对着帐中正披上一件灰黑毛皮大氅的人: “王爷,卞虎臣已经拿下,如何处置?” 靳则聿低首正了正系带: “算来京里的消息应到几时?” 立在一旁的荀衡道: “若细算起来,真真假假,便从十二月初八起,京里便该没有确实的消息了。” 卞虎臣被绑在那里晾了半会,他耐不住性子,就地仰头喝问:“余帅呢?本将军是余帅部属,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们来绑我!” 靳则聿踱了两步,走到大帐炭火跟前,接着荀衡的话: “吩咐署衙,后日一早,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把卞虎臣煽动兵变,已于十二日就地正法的消息仍京中差武弁回送京内。” 帐间毕静。 卞虎臣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怖袭上心头,北地大营天寒地冻,冷汗涔然不止,流得脖子里湿痒难耐,“本将军是朝廷封的三品安远将军,你……你……居然不请旨便敢私斩功将!” 靳则聿仍旧没有看地上已经面无人色的卞虎臣,手掌稍置于炭火前: “啊,在折子里言明,其所部参与哗变之三千官兵,一同观斩,以儆效尤,除协同谋事者十余人同罪之外,余者请陛下宽谅处理。” 此刻虽未死,卞虎臣却觉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已是冢中枯骨,正心神正出窍,却看到正在看炉的荀衡,“不是,王爷……不是我擅动兵变,是荀大夫说……” 靳则聿也不让他多说,向邢昭一颌首,邢昭便示意手下将他提出了帐。 帐中只余他和荀衡二人。 靳则聿便走回案边,看着同荀衡未下完的棋盘道: “此番回京,你便不要随着了,就当你从未参与过此事。” 他执起一子,放在掌心: “一应前后,你都未有书信,与诸人交接,也是口头面授机宜,即使陛下有疑,你仍可置身事外。” 炉子上的壶罐咕咕作沸,荀衡一手背身,一手将那茶具都烫了一遍,给王爷沏上一杯热茶,又用盖碗替他拨了拨杯中浮茶: “王爷,学生想和王爷一道回京……此番过后,学生便想辞官。” 靳则聿:“作什么?” 荀衡当然知道靳则聿所问,但他避而不答,扯了扯嘴角: “教书。” 轮到靳则聿笑了,他呷了一口茶,置在一边: “你看到卞虎臣,想到胡卿言了。” 见王爷直指关窍,荀衡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目转棋盘: “学生当初为王爷定的计,现已是做了一半,学生想亲眼看看这另一半究竟如何落子。其次……我虽周旋其间,但胡卿言待我,可谓仁义,学生非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但想以辞官还其仁义。” “教书……倒也清闲不得。” 见王爷器量深广如此,荀衡舒展一笑: “这自然是,先要到南边去把五娘接在身边,此间学生什么都不敢透,若非她性子坚毅,倒要担心她投水自尽。” 荀衡看了帐中桌案一角,镇纸底下是王妃写来的书信,他是精细人,这几日有两番进帐,王爷读的都是同一封信。 他心里便有些明白,于是拱手道: “学生失言了,王妃吉人天相,必定安然无恙。” 靳则聿未答,看了看棋盘,未再落子,将手上执的黑子慢慢放入了漆罐之中。 …… 言子邑随胡卿言滚着马车轴子回到王府。 行路并没有来时那么快。 一个并不平静的夜随着马车回府的路途神不知鬼不觉地裂开一道晨曦的罅缝。 回到自己的院里,王府顶上已是月蓝。 言子邑看着一脑门问题的青莲。 吩咐她将那只漆盒找出来。 因不久前才整理一遍,迅速从中抽出了她要的那张,差人问了胡卿言的行踪,闻得他一人留在王爷的院里。 一时冒出了很多感想,但没有一个是成轮廓的。 只知道自己的动作要快,不然老秦立马就是下一个李指挥。 到了那院,着人通报了一声,让丫头留在了外面。 院中一股在清晨异常浓烈的草木清香气让她又提了些精神。 院门紧闭,胡卿言自己把门推开,束好了衣带开了门,看见她笑了笑, “我不来寻你,你到先来寻我。” 言子邑立在阶下,直道来意: “胡帅,我开门见山,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动老秦?” 胡卿言停顿了一会,接着一笑。 向里头挪了挪下巴,挑眉问: “要不我们先睡一会儿?” 言子邑闻言一愣,却把持着没有露出别的情绪。 接连的变故,她像是渐渐练出了这样的本事,摸索出一条能够找到把持自己不在第一时间露出真实情绪的方法。 胡卿言轻笑: “别误会,王妃,你我二人,折腾了一宿,也该歇一歇。” 胡卿言转了转腰: “你放心,我人在这里,这时候还没人对他用刑。” 见言子邑并没有走,而是继续望着他。 胡卿言摇了摇头,将一侧屋门打直,抬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言子邑从他身边擦过,他随在她身后,慢悠悠地问: “我能问一句,李通涯动了大刑,你也没同我讨情,为何对这个秦霈忠如此上心?” 言子邑从腰间掏出一张纸,放在那张六角桌上。 “胡帅,你有件事猜对了。” 胡卿言看了那信纸一眼,“我猜对的事多了,你是指?” “你说那盒药方大有用处……确实如此……” 言子邑把那张纸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些。 “我过府之后……靳则聿没有碰过我……原以为诸事杂多,又因言府与三皇子一事故意冷待,也未往旁的想。没想后来他将这个抽了出来,连同你那盒药方交于我,以为我与你早有苟且,我见此信之后,也有些信了,直到前日听闻红莲说起,才知你我并未有实,但此事……靳则聿或许永远不会信了。” 言子邑带着一丝凄楚道: “托你这盒药方的福,我在王府里守了活寡,王爷对我甚为冷淡,一月之间也见不了多少,一个王妃无宠,这对于我在府内府外行走都不是一件好事。只老秦和邢昭二人,并不因此而慢待我,尤其是老秦,时常劝慰于我,仍旧敬我,我与他们二人处的时日,竟比王爷还要长些。” 胡卿言将那信纸展开。 看到开头一句 ——昨夜吾几如俊风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握着拳头咳了几声…… 咳完笑道: “知道这是何意?” 言子邑摇摇头。 “我同你说,入了夜,在城楼上边守城边望月,与白日大有不同,尤其是大风时日,城楼内外空阔,要不是星月不动,真以为人同楼都要被吹移了一般,你便说你也要试试,便选了个风厉的日子,在城楼 上吹了一夜,我们那日两人打马归城,回到洛城言府的时候,正好也是这样的清晨……” 胡卿言边说,笑容渐渐淡了。 眼睛凝在那里,神情有许久未动: “不过,” 他低头看了那张信纸: “你适才那番话,总算有几分真了。” 第56章 承诺“将军如今也是一方人物了。”…… “这一向变化太快,我安排得有些草率。” 这是秦霈忠对胡卿言说的第一句话。” 胡卿言眯眼瞧了秦霈忠一眼,像一只逮了老鼠却不急于享用的老猫。 “再草率李通涯不是也被你给送出城了么?” 胡卿言反问。 霈忠一听此言,知已事露,细算时辰,只才隔了一日,不过一日也够了。 想起王妃叮嘱他坦然道: “话虽如此,这不,——” 秦霈忠扭头左右看了看,几条交错的乌索铁链绕在他臂上,背后是一具木架子,让他同乌索铁链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他逃了,我不还是给锁在这儿了么?” 秦霈忠也是反问。 胡卿言笑了。 他用靴尖将木架子底下剩下的乌索铁链撇开,往前挪动了半臂,同秦霈忠几乎是挨在一起。 “没想到你居然没同我兜圈子,倒有些出乎意料。” 秦霈忠也笑了: “唉,胡帅如今自身难保,我又如何能够耽搁胡帅的时辰。” 看到胡卿言面色微变,秦霈忠语中染了一丝得意: “京里从初八开始,就几乎没有北边的消息了,胡帅是担心万一王爷回来,若以‘清君侧’之名,胡帅便只有身当其冲的份。兴许满朝文武都认为凭着胡帅与陛下的关系,陛下定会同胡帅一心,但胡帅自己并不如此认为。” 虽然是李通涯的话,秦霈忠为求速死,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便拿出来激怒胡卿言: “这几日我跟着胡帅,也总算有些看明白了,宫里来的这个胡公公,一方面是通晓情形,一方面就是派来监督胡帅来的,就如当时设督军督府来辖制王爷一般。” 胡卿言只将头一摆: “哊,你都被捆这儿了,还能揣测圣意?” 他拇指刮了刮人中,“陛下说了,这个胡公公同我是本家,淮城侯意图作乱的时候,宫里便派的他同有司一道检校的淮城侯府,哦,也就是现在言府,这事儿你不是知道吗?” 轮到霈忠有些惶惑了。 胡卿言说话时的姿态倒不像在解嘲。 “求死呢?” 胡卿言微微仰头问,神色颇淡,隐而不发: 打定了主意,霈忠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的手段我才见识过,我是喜欢四处走走的人,我赏自己一个痛快吧。” 话音刚落,他脖子猛然一使力,牙根一紧,颊车却被胡卿言两指紧紧压住。 “李指挥有国士之节,你在京内必然是贰臣,说不清了……你现在自戕未免太晚了。” 胡卿言的视线渐渐凝成一股厉芒, “你有没有想过,我千方百计笼络你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对靳王尽忠?还是你缉探功夫绝无可替?或是我胸襟气量宽广,容忍你平日对我不敬?” 霈忠额上起了一层汗: “都不是……而你性子最急,我不怕你们动,只怕你们不动。” 胡卿言紧问: “你私纵李通涯出城,你自以为的忠义之举,在陛下眼里会怎么看?” 铁链叮叮作响,胡卿言左右一望。 揽过秦霈忠的后脖子,五指用力,凑到他耳边含笑道: “王妃昨日一早便来寻我,问我,”他停顿了一下,“她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才能不动你。” 霈忠胸口激烈起伏,胡卿言压着他下颌的手缓缓移下来,按住他胸骨,示意他别激动, “别,别,我还没想好。我倒挺想一寸一寸捏碎你的骨头,但我先答应了她,不会对你用刑……” 胡卿言猛然松了手,老秦吃不住力,后脑勺撞在木架上,发出咚的一声。 却被一个将弁从瞭廊踩过的橐橐靴声给盖了过去。 “你若死了,她难免自责,为了‘你们王妃’,你也要惜命才是。” 胡卿言替秦霈忠拢了拢因挣扎而有些散乱的衣襟,背对从身后踏上木台的将弁问:“何事?” 那人近前,膝头一沉,拱手道:“禀胡帅,卞将军的一个校尉从北边而来,陛下要胡帅立马进宫!” 卞虎臣瞥了一眼自己的供状,手底下人列了一排,看见押印边上他署了名,也都把自己的名儿也签了上去。 那墨迹尚未干透,邢昭在帐里等了一会儿。 卞虎臣心中忐忑,只昨日以为自己活不到此刻,又有点如释重负。 看着邢昭一手拿着烛台,又将供状细细看了一遍,便小心开口:“将军,王爷答应了不杀……”话尚未问完,两个兵士从帐外拿了皮制的护封进来。 邢昭将那几张供状夹了,一阵风雪从帐门掠进来,又丝毫不停留地随邢昭出了帐。 邢昭未领随从,径直到了靳则聿的帐中。 荀衡忙行前两步,接过供状,邢昭才拱手向王爷行礼,道: “胡卿言同他如何说,何时同他说,教他如何做,唆使手底下何人,如何将令旗损毁,接着又有哪些人参与了煽动部下,都据实写了,卞虎臣画了押,用了印,那些参与的人也画了押。” 邢昭说完看了一眼荀衡: “因卞虎臣进帐之时看到荀大夫侍奉在侧,故供状之中,未提及荀大夫半字。” 荀衡笑了, “王爷即便什么都不同他说,威压也不可小觑,没想到他如此乖觉,招得倒快。” 他适才从邢昭手里将那供状接过,便迅速览了一遍,他是一目十行的功夫,一下子就摸到了隙窾筋节之处,向王爷理说了要概。 ——后因念其独保陛下于万急,且间觉其有笼络之意,故而其有所托,皆不敢怠慢尔—— 荀衡念到此段,不免一笑: “王爷,卞虎臣此供状中,还提到,去岁邢将军至北地大营,”他停顿了一会儿,“胡卿言差人让他给邢将军使绊子的事……” 就这么说着,荀衡望了一眼邢昭绷紧的脸,自嘲一笑,“去岁明明是我、卞虎臣和余铁笠三人一同给邢将军使绊子。” 邢昭闻听此言,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冷眼看向荀衡。 荀衡面上的笑容散了,正色道:“但赵将军冻死在鹿谷关,绝非我本意。” 邢昭目色之中的冰冷稍淡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荀衡将那供状托在掌中又递于靳王面前。 靳则聿摇摇手,“你们二人看过就行了。” 荀衡慢慢理了一遍供状,笑视邢昭:“我倒有些好奇,他这份供状如此详实,邢将军究竟是如何同他说的?” 邢昭却不似他这般热切,淡道:“我说王爷答应了不杀他。” 荀衡语中带了一丝调侃: “哦?你倒擅自替王爷应下来,若王爷再要杀他,岂不是显得王爷不守承诺?” 邢昭被这么一问,也未变色,只转目看向王爷,拱手道: “王爷 不杀他,不代表别人不会。” 靳则聿同邢昭对视了眼。 说着抬起五指虚空压了荀衡手里的那份供状,道: “你去一趟余铁笠的衙署,将这份供状还有卞虎臣一道送去。” 说完靳则聿沉思了一下,手背过身后: “就说赵将军之事罪魁已现,本王回京之前,同余帅一道去鹿谷关祭奠赵将军。” 荀衡有一瞬怔愣,旋即明白过来,王爷话虽没挑明,但其中一击双响,甚至“三响”的意味却已然明朗,他目转这份供状难掩佩服神色: “对了,昨日他说他是余帅部属,轮不到我们来动他,余帅用军法斩自己帐下将官,于法理甚和。当日是余铁笠同邢昭一同赶至鹿谷关,雪掩之下一片岑寂,他作为督帅,于赵将军一事心中一直有愧,王爷这样说,表明了愿同他二人一道祭奠,有不计前嫌之意,余帅一定会拿卞虎臣的人头来祭,以示赵将军之死为卞虎臣一人所为。这样一来,有镇有抚,有劝有警,若是到了陛下手中,陛下或许……” 他话止于此, “还是王爷高明,”说罢看了看邢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将军如今也是一方人物了。” 说罢手提着那一叠子供状向王爷行礼告辞: “我先着人抄一份,再去城中找余帅。” 两人目送荀衡出帐。 邢昭看着靳则聿道: “我似乎又看到了从前的王爷,京中的王爷虽沉稳有度,但到底总是收着的。” 靳则聿本预备援笔濡墨。 听邢昭话间似乎很有些感慨,便从案前斜走了两步,见邢昭脸上稍带几分笑意,便问: “笑什么?” 邢昭是忽然想起了王妃,不禁心念一动,见王爷问起,也不遮掩,道: “只是在想,王妃未曾见过这般的王爷……是否还会认为王爷是个‘好人’?” 说完目中一变,忙改容遏笑: “属下逾越了。” 靳则聿扯了一抹笑,摇了摇头,难得也调侃了一句: “临走的时候,本王已从‘好人’降格成了‘正常人’,回去之后,估摸着还得降格,只望王妃不弃,仍愿留用耳。” 啊秋~ ——这天太冷了 一个喷嚏把言子邑打醒了。 昨日过了酉时听秦管事禀报了一天的事务,就疲累得没了知觉。 一醒过来,脑子便主动转起来,想起胡卿言答应她如果想,可以派人看看老秦。 正想着如何派人,睁眼看见一双圆眼正瞧着她。 一看竟然是右焉撑着膝盖,半蹲在床边,带些腼腆地解释: “我同常乐姑娘说,若胡卿言不在府,能不能来瞧瞧王妃姐姐,她便答应下来。” 右焉靠在床围子边上坐了下来,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王妃姐姐,我同胡卿言有些交情,若是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让我去和他说。” 言子邑微微笑了一下, 答应道: “好。” 右焉见她这般答应,不像是真心,忙又道: “这是真的,且不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胡卿言同我认识那会儿,压根不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妹子,后来知道了,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只偶尔调侃两句,绝不与我多言了,我哥总认为他不怀好意,我虽人小,真意假意还是辨得清。” 言子邑触了触她放在被上的手指: “这样吧,这么问,你觉得我和他的交情照理是不是比你和他要深一些?” 右焉似乎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言子邑道: “过去的交情,在这种节骨眼上,或许能镇痛一时,但绝对没有什么真正的力量。不然你‘李伯’、‘秦伯’此刻也都没事了。” 右焉听了这话,像她笃信的一种东西突然消遁了一样—— 一座玉雕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言子邑看出了她带点孩子气的失落,挠了挠脸颊: “要不这样,胡卿言万一要强……”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想起红莲的话,言三小姐“自荐枕席”人也没要,应该也没有要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的趋势,话到唇边忙改口: “他万一要杀我,你再帮我求情。” 看到右焉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言子邑感觉有些哭笑不得,这具鲜活的**,前后两次的献身。 虽然对象不同,面对的都是同样的结果——失败。 就这点上,还是有一定的前后一致性。 正这么想着,关着的门忽然几声急响,常乐隔着门问何事。 通传的人道: “听闻王妃病了,胡帅还有宫里的胡公公领着宫中太医前来,给王妃诊脉。” 言子邑一听,她的健康问题怎么会如此“劳师动众”。 看见右焉在屋内,肃然道:“让他们别进着院里,到王爷院里等一会,我马上便到。” 第57章 温情你猜呢 胡卿言进宫的时候,从后殿中出来的几个朝臣同他劈面而过,眼神微有些闪烁。 招呼显然也是有些迟后的,到了阶前,听到陛下与人相谈之声,胡卿言便稍伫了步子,看向殿外的太监。 在殿中迎候的三品太监向阶前走了两步,笑道:“胡帅,胡公公同萧相还有几位大臣在里头,陛下正等着胡帅呢!” 进了殿内,看见胡公公手里捧了一个松木木托,上头有一些器具,琐物,还有几张信封,陛下正看其中一封,口中不紧不慢地念出几字: ——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 成帝眉头拢起,轻“嘶”了一声,似乎是忆起了什么。 胡卿言乍闻这几个字,有些熟悉,脑中浮起言子邑那日复述靳则聿信时的语调,便明白过来。 只是这几个字,平常不过,倒不知如何触动了陛下。 阶下数人,都不知如何接口附和,只胡公公双臂捧着木托,笑奉在前。 成帝抬目,目光掠了一下众人,见胡卿言已进殿,道: “你来了,”又示意了萧相:“那校尉如何说的?” 萧相先是一愣,接着转向站在一边的胡卿言:“那校慰说,靳王奉旨宣慰将士,到营之后未有片言抚慰,只自行扎营,每日练兵,卞将军引几个将士去问,朝廷有何安抚之意,也不理睬,反诘问是哪些人参与哗变,这才又激起大变。因余帅一病不起,军中从者居多,近逾两万,将靳王带的人都围了起来。谁知,余铁笠于十二月初三突然着甲胄到营,反说卞虎臣煽动兵将造反。卞将军见事急,便派这校尉快马来京,说余铁笠入营时肃定有威,精气沛然,其病是假,实则是二人串通一气,早有反意,请陛下速下决断。” “啊,”成帝持着那信悬在当空。 听完才将那信又置回了那张木托上,仿佛再回味一遍。 松木的木托,没细刨过,成帝指上留了些碎屑,他一边摩挲着拇指,一边道: “则聿……,靳王……” 他虎步下阶,目光眯向大殿之外,似乎在瞭视远方: “京师初定之时,孤微服与则聿二人在戎居楼小酌。孤问他,是想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还是替孤镇藩北地。靳王就从二楼观了街面,指着街面南北避让的人群说,京中来往热闹,但难免总有逼仄之感,北地虽苦,但每一至鹿门关,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觉天地无尽头,且他是武将,难消立功边廷之志……” 说到这里成帝笑了一下,指了指萧相:“只是他尚未就藩,孤就听了萧相的话,把他从半道上召了回来。” 萧相不知圣意如何。 一张脸苦在那里,只有干笑的份。 胡卿言识出成帝此时的语中蕴含和庸之意。 也未出言撩拨,只斜看萧相,用玩笑的口气道:“这倒是像萧相的做派,是个人都往京城里摆,摆陛下眼皮子底下,让陛下天天看着就安生了。” 萧相原本要堵回去,但胡卿言偏偏又是当着陛下的面噎他,只好忍了。 成帝抚了抚腰间玉佩上的穗子, 笑了两声,指着胡卿言道: “秦霈忠和李通涯如何了?” “问了参与此事的人,是昨日……”胡卿言简略说了一下,道: “秦霈忠违抗旨意,夜送李通涯出城,或是移送刑部,或是交付有司看管,至于校事处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早做定议。” 胡卿言一反常态,端然肃定地向成帝拱手道,只在尾稍带了笑意: “不然我督军督府手底下的人不够。” 成帝边听边想,目光看着大殿地上日光框出的窗格影子,半响,喟然叹了一声,语中夹着一些怒火道: “邢昭、秦霈忠、李通涯、程阆,皆靳则聿之亲党,孤知道这些人不骄、不贪,也不仗勋贵之势,只‘专恣’二字熟难可忍,平日里想到一策便是一策,到这个节骨眼上这些人还是想怎样便怎样,蔑视皇威,究竟是太纵之故!” 叹完,蹙额看了胡卿言,问: “你督军督府既已另设,本就有督管大都督府之责,你平日胆大妄为,怎么这个时候倒谨慎起来了?” 胡卿言提高了声调: “他校事处最大的一桩事就是‘御马监’的事,当初有人说这朝中要员不是王爷、就是萧相,再者就是我胡卿言……其实这事同我并无干系,我胡卿言若不把陛下从漳河岭背出来,也就是十世不发迹的楞头将军,但在六部九卿看来,秦霈忠手里的事,不是攀你,就是攀我,还有,”胡卿言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萧相,又看了一眼成帝:“我们一时没了音信的靳王。” 萧相一直没说话,此时捂着胸口,在一旁听了不住得喘气,好容易才透过气来: “胡卿言,你!” 成帝抬手止住,胡卿言未就这个话说下去,而是转问: “我来得时候看见六部那些人都愁眉苦脸,是怎么议的?” 成帝绕着圈子在殿内踱步,声音不高不低在大殿里来回盘旋着: “这些人……事情尚未明朗,倒做出许多揣测。前些日子也是他们,说要把王府围起来,现在他们倒好,有改口说此举不智的,反而要逼反靳王,也有叫孤早作打算的,既已检校了王府,仿淮城侯的例,以其家人为质,修书劝其不要轻举妄动,若靳王有异动,再招天下兵马勤王……” 成帝摇了摇手: “他生母走得早,也没有子息,只有一个王妃,哦,还有一个弟弟,孤瞧着也同他不甚亲厚,围了王府也无用。” 胡公公此时腰身降得又低了些: “陛下可记否,查抄淮城侯府上的时候,也是如此,淮城侯本要向西叛逃,但他的夫人怀胎六月,引人携其书信一份,告诉他夫人就在城外大营里,劝其归顺,他走到半道上又折了回来。” 萧相重咳了一声。 成帝看了一眼胡公公,并未言语,反转了语调,看着胡卿言继道: “当然也有说些旁的,目下未知北地情形究竟如何,皆是揣测,不能苏解困局。” “这好办。”胡卿言笑了起来,“若逼反了靳王,到时陛下就推说是我,反正从头到尾也都是我一人围了他王府,陛下就说不知道,是我有扰圣听,误国误民,祸乱京师,靳王若领兵前来,先把我给斩了就是!” “扯哪里去了!” 成帝闭了闭眼睛,抬望了殿上梁木: “但若庙算,目下京中兵力不过七万,五万禁军,邢昭原有三万,此次带走八千,剩下的也不一定济事,你胡卿言手里有两万,城外程阆有两万兵,他这么个岁数,与兵将同吃同住,别说是杀,贸然贬革都或许会乱一阵。” 胡公公领着太医与胡卿言一道从宫里出来,同去的是王府方向。 不同的是,胡卿言是骑马,胡公公的马车是紧跟在后头。 揣摩上意是他们这些人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在殿上的提议,陛下未否,自然便是“旨”,故而他也未迟疑,当即领了太医到王府里头去。 他这几日同胡帅之间,不失分寸地把持着一道进退的沟壑。 胡公公自认为在圣上面前,还能当得“得力”二字。 想隔着马车同胡卿言搭两句话,但一路胡卿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张脸总是低着。 倒识不清是什么路数。 宫中太医给靳王妃把了脉。 便同他至外头院角处,只言王妃确实有感风寒之征,但有无孕兆却拿不准。 院墙外的绿竹在冬日颜色深了些,微微摇出一些沙沙声。 听了这话自然明了,胡公公心中落了一空,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 且适才把脉之时,胡卿言问:“殿上胡公公说到淮城侯府夫人修书一事,不知公公是如何说通的?” 他便借机言,“先前淮城侯的夫人也是万不肯写的,老奴就说了,乱臣贼子的子嗣生下便是祸根,定是不能留了。还是淮城侯夫人的生母给老奴叩头,当真可怜!淮城侯夫人念及孝义,才愿规劝。” 王妃听了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正这么想着,看到胡卿言同王妃二人一前一后从院中出来。 便止住太医,让他在前院稍待,一道回宫。 胡卿言抱着双臂,一壁走一壁说,用不小的声音道: “看来事情并不如公公所想,但靳王十月二十一日离京,若说王妃有两月身孕倒也不足为奇,若真到万难时刻,王妃不愿修书,我府中尚有几封王妃旧时书信,让善摹字迹者,临出一封来,也可。” 见他这般透说出来,胡公公面色一变,但闻他说辞,似乎觉得这差事倒也可交。 胡公公便未多言,只眼尾一绽,躬身行礼:“胡帅说得是。” 这公公一走,胡卿言便立在那里不动。 待言子邑缓缓走过来,胡卿言折身向她挑了挑眉。 融融的日光荡涤得此处有些明媚,胡卿言挨近了些,看着言子邑问,“你说靳则聿收到此信会如何想?” ——虚空有子,无性繁殖—— 这冬日里的日头灿亮,亮晃晃地略有些刺眼,言子邑侧头避了避光。 嘴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转脸反问在边上带笑的胡卿言: “你猜呢?你不是一向最能猜么?” 胡卿言插腰想了一会,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言子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大笑,近乎于一种天真,日头让他眼皮微垂: “这我真猜不出来。” 他今日行了险招,于成帝前将最坏的打算直言出来。 成帝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似又在意料之外。 这些当然都只在他心里,是无人可言的,只能独吞的。 当着言子邑这一问,他得到了一种短暂的畅快。 胡卿言翘了拇指,指了指院前胡公公他们离开的方向, “还是宫里的太监最关心床帏之事。” “有病。” 言子邑看着那背影说了一句。 胡卿言摆了摆脑袋,思索了一下,“放心,等我弄他。” 言子邑斜了胡卿言一眼,胡卿言目中灼然,因刚才的笑,脸上略带些绯红。 胡卿言接了她的眼神,反应过来: “你的书信我当然不能全还你,留了几封,以作存念。” 言子邑庆幸的是,她的新版字迹已经于上月送达。 他们不管再如何作文章,靳则聿都不会信。 等于是上了双保险。 突然觉得靳则聿那晚说得那句。 不方便。 可能并不是她不方便。 而是他不方便。 心想他真是狠人。 “难受了?” 胡卿言见她移神了一会,斜身看着她问。 情绪其实是因靳则聿而起。 言子邑点点头。 目光同胡卿言相接: “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可有半分真心啊,胡卿言,言府三小姐对你绝对够意思,也没有背叛过你,现在她置身这样的危局之中,你除了利用她,可想过她半分安危?” 胡卿言身体往后倾了些。 像在审视她。 “言府三小姐,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胡卿言‘拔冗’来做‘逼迫你’这差事,是为什么?” 他垂下眼,言子邑呼吸散了一拍,他双眉之间多了一道刻纹,他嘴略动了动,睁开眼,一字字道: “这事陛下虽没有明旨,但,不是我胡卿言做,也会是别人做,掣住权臣家眷,自古都是这般,我胡卿言来做,还能讲究分寸,不至于伤了你。” 他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道: “若换作别人,便没有这般‘温情脉脉’了。” 第58章 天真到底谁天真? 胡卿言和言子邑相视良久。 把着她的手腕低头不动,右耳鼓动了两下。 他嘴皮微动,自言道:“像是出事了。” 院中安静,只墙角的竹叶子唰唰随风几声响,言子邑凝神,隔着楼院,似乎有一阵马蹄声贴靠着外院院墙而过 。 少顷,胡卿言的两个副将大踏步进来,其中一个跨着刀,虎势雄雄,本欲说话,却被另一个阻住,朝胡卿言拱手: “胡帅!” 这是谨慎一举,只是显得有些刻意,胡卿言侧目一笑: “现如今什么事都绕着靳王谋反一事,告诉王妃‘实情’倒也无妨。” 那被阻的听了这话,脸上平添了几分愠色,抓握了刀柄,侧过脸,瓮声道: “跟着李通涯的人,跟着跟着,跟回了京城,进了京便不见了,特来问胡帅是不是要近卫营辖管治安的人挨家挨户去搜捕……” “等等……” 听话听音,刘烈深知胡帅谈笑间并非让他们直言,不料兆前竟如此粗莽,见胡帅脸色阴沉下来,忙截断他,顺着胡帅的话道: “我二人听闻陛下急召胡帅进宫,又事涉靳王谋反一事,故特赶来相问。” “倒也没什么大事……” 胡卿言缓步走到二人跟前,他一边垂眼淡淡说道,一边将李兆前的佩刀摘了。 “北地来了一个校尉,说是余铁笠装病,十二月初三突然仿司马仲达故事,从病榻上跳了起来,和靳王一道反了……陛下正愁呢……” ——他提过刀,推在李兆前胸口,轻带了一句:“往后别提着闯进来,小心惊着王妃。” 说完转脸向言子邑,觑着她神色,问: “王妃定也想知道陛下怎么看?” “胡帅猜错了。” 言子邑抬眼,语调不卑不亢: “妾身一介妇人,并不想知道陛下怎么看,只‘谋反’二字,不敢替王爷擅领。” 两个副将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有些吃惊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胡卿言。 “说得真好。”胡卿言赞了一句,面上带笑,只额角上的肌肉抽动一下。 “备马。”他拍了拍李兆前的胸口,“在前院鏒金铜缸那里等我。” 待两人走出院门,胡卿言挨近言子邑,低头悄声,“你……夫君做了叛臣,朝廷一直无法声其罪,现如今他勾结边将,这下可以明其为贼,若如此,削其王爵、属籍,子邑,”胡卿言唤了一声,侧着头微微挨近些: “看来你快要不是王妃了。” 胡卿言用靴尖拨着地缝:“你倒不用在我面前装老成。我入府那日……那日你说,说你还是要在这王府院里过活的,”冬日是冻土,靴尖过土不动,只发出磨砂声,他垂下的头抬起,环了周遭一遍,碰着光线双眼微眯:“你都不是王妃了,这地方还能住么?现在想想,是否觉得自己太过天真?” 言子邑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眉间荡过一丝玩味。 他倒竖起拇指往身后示意了院外的方向: “适才那胡公公,用淮城侯夫人之母在一个太监面前碰头——来吓你,他瞧你没有反应,灰心丧气得很……” 他笃定道: “一来你无孕,二来你与言夫人向来不亲睦,这些唬不了你。” 胡卿言摆了摆头: “那我来说说罢,我们这位陛下,征战半生,在治人上毫不含糊,尤其前朝那些抵死顽抗的将军,于平城称王后,头一件事儿,都先赏了磔刑,其夫人女儿,没入官声署,逼从侍客。此后,顽将叛臣,都按此例行之,淮城侯夫人后来是怀着身孕没的官声署,胎动之时,尚在侍客……” 言子邑听得背脊骨发凉,脸上感觉扑了一层寒气。 “我们的王爷,”胡卿言咬重了“我们的”三字,低哼了一声:“为此事顶过陛下,认为太过酷辱,陛下因此不悦,也没敢再顶。” 见言子邑一张脸煞白,胡卿言似乎有些满意。 目光在她面上逡了两回, “当然也不是只有这一途,为了恩赏将领,我们陛下还想了个法子,便把这些官贵之妻女赏了平叛有功之臣做妾。” 胡卿言拨了拨下了下眼睑,嘴角是由衷地提了一点笑,声音有些不连贯, “子邑,你……或许……还是……做了,我的人……” 言子邑看着他带点“意淫”的表情,竟不免有点想笑,不过, 在这个杀人夫、夺人妻女这种属于原始兽性的操作极有可能落地的时代—— 或许也算不上意淫,只是—— whosnaive? “胡帅,”言子邑也不由提了笑,“到底谁天真?” 她仰头平静道: “她五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皇帝把我赏你作妾?” 胡卿言也不怒,思索了一下,“这样看来,”他低首,撇了一下头,笑着道,“是我天真了。” 他这一撇头之间,顺势抬了一下手,院中角落迅疾走出两个人来。 看样子像是一直远远跟着的。 且反应极快,随着他快作两步便出了院。 胡卿言同言子邑来往之间,脑子却是一刻不停在转。 兆前鲁莽之间,透了一个讯息—— 李通涯回京了! 他在思索这个讯息。 他顺水推舟放李通涯出城,目的只有一个——胡卿言猜测,以李通涯心性,不会自寻生路,而是继续参与此事,最近的便是程阆军营!程阆此人,陛下言之为老玉米——难啃,李通涯是城门指挥史,若能于营中拿之,他一个外城守将勾结城门指挥史,拿他,便名正言顺,其兵也可统归他节制——这是他在原本准备早一刻拿人之后生出的机变—— 不料,李通涯竟回来了。 天井鏒金沿口大缸中,因王府被抄检,仆从行动有限,顾不得每日给大缸换水,蛛丝般结成的薄冰从火炙般的沿口扎入缸心,纵布而入,只留着缸心一域。 刘烈不语细观。 李兆前却等得一刻也不耐烦,将自己的佩刀重新跨在腰间,嘴里哼了一声,看着不言不语的刘烈道: “你小子自从校事处出来,像变了个人,处处谨慎!校事处拘着我俩,虽不说好酒好菜伺候着,倒也没动什么刑罚,你怎么,一关就怕了?” 刘烈笑了笑,垂头未辩。 李兆前紧了紧腰带,一手按着刀柄:“她靳王妃现如今一个关在鸟笼子里的家眷,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她今儿还是个王妃,靳王人头落地,她明儿就是个罪妇,进了官声署,我两让她倒茶洗脚,伺候到床上,也不敢说个不字,你又怕甚!” 刘烈立收了笑,抬眼,眼中厉光一盛,“你说这话……眼里还有没有胡帅?!” 李兆前被他吓得一怔,一时竟回不上话来。 他自知失言,忙捷转口吻: “我就是过过嘴瘾,心里憋屈,怕胡帅因女人误事,我哥活着的时候就烦她,我恨不得替胡帅把她给宰了……又不是国色天香,我就说句直话,这个女人,之前长久不见,胡帅也淡了,如今三天两头见,愈发见出兴头来,女人头上忍不下心性,如何成事!” “旧日之情,哪个能风过无痕?” 跟着刘烈斩钉截铁道: “这是胡帅的事,我们底下人不能 过问。” 牢骚说完,李兆前气也顺了些,弹了弹他胸口,仰头憨笑:“跟着胡帅时日长了,你别说你刚才那副样子……倒有点像胡帅。” “还轮不到我们替胡帅担心……”刘烈叩了一下铜缸,发出“咚”的一声,“今日胡帅审秦霈忠,你不在。” “……我看了秦霈忠就来气……,胡帅又不让动大刑,所以我没去瞧!” 刘烈靠立铜缸边,垂目看着缸心,如同今日在阁道上望着底下竖着枷锁牢具的木台子,似那情境仍在目前:“我今日在阁道上看胡帅审秦霈忠,在胡帅面前,秦霈忠这等老江湖——全然都不是他的个儿。我们这些年,胡帅随机应变,竟半点没学着。”刘烈又叹了一口气,“那日在戎居楼,我们二人被秦霈忠堵在楼面上,一时急得胡乱说了一通……那日之后我便悔着,只盼望着多些长进。” “你有长进。”李兆前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我倒似半点没有。” 刘烈拍了拍他胸口,指着里头,“胡帅出来了。” 转眼见胡卿言背手出来,先递了李兆前一眼,看得他一阵心虚,忙上前一步笑引: “胡帅,马已备好。” 胡卿言却贮步不动,向身旁随人吩咐: “飞马去看程阆动作,同时,增探北面动静,要派精干。同程阆军中安插的人说,之前计划有变,从即日起,每日都要报一次消息,亥正前我要知道他今日做了些什么。” 话落,几乘快马便从王府外动了蹄子,分赴各个方向,胡卿言一指刘烈: “拣要紧的讲。” 刘烈道: “波谲云诡,胡帅让随之而不捕之,我们的人便远远跟着。李通涯出了京,到了京郊马尾松地,竟来了一群精壮接应,眼见人手不够,便差人回京增补人手,没承想跟着的人全折了,只活了一个机灵的,说是跟回了东南的安平门,城门启了一道缝,可如今京城九门戒严……” 胡卿言静静听完。 拧眉细思。 抬手顺着那缸壁叩着那大缸。 音传水走,铜缸闷哼几声,只中心漾跳出几滴水珠。 …… 言子邑一路回去,院中空静得出奇,只在某个不注意观察到的角落埋着一个穿青素衣,头戴黑帽的太监,垂首而立,同院植融合,一动不动,像被剥夺了五感的假人。脑子里却是相反,这几天的事核裂变似的在脑海中产生了连锁反应,但脑袋里像蒙了油纸,乱腾腾的,无数人的言语雨打一样在油纸上拍打,一线凉风透过脖颈,才发觉确实是有人一句赶着一句音调高起来,似乎发生了争执—— “这是瓜清水白的事!” 远听靳则洲提了一嗓子,又压了下去。 “你这管家平日里当的趾高气昂,这节骨眼上却调治不了家政?!” 秦管事很是沉得住气:“现如今王府除主子外,各处走动都有辖制,府兵更是只能在当值的院子和房舍中吃住,要‘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不漏’,那决计是做不到了。” “走动既有辖制,那更不该有风声走漏。何故嫂子昨日从胡卿言处出来,我们那院的耗子都知道?” 言子邑略听懂了,这是在说她的事。 她咳了一声,二人见她,都住了口,侧身恭礼。 三弟面上有些尴尬,从怀中掏了一本册子,道是按嫂子所说,府中人员存粮细目,又制了两份详册,一份已予了管事,另一份正要交予嫂子。 她一边接过,一边看着秦管事:“老秦给胡卿言锁拿下狱,我怕他成了第二个李指挥,寻了胡卿言,他答应不动私刑,还答应王府可派人探看,正好要找管事商量。” 言子邑是借这个“吩咐”,答三弟的疑。 则洲像是被什么人找了晦气,情绪略显激动: “嫂子糊涂,嫂子可有答应了什么?现如今府内风言风语,万一……他胡卿言嘴上答应,实则另有成算,该如何办?” 言子邑心想,脑袋都要搬家了。 你们那个府上还在搞事情,讲八卦,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真是——只要不死,内斗不止。 但这三弟感情丰沛,内心脆弱,骂是骂不得的,还要讲方法。 于是和缓道:“三弟,多谢你了,起码你没有把那些风言风语听进去,还肯维护于我。” 她把那册子翻开一眼,末尾还附赠了线性结构布排那院亲属的名字,骑缝是“宗支图畧”几个字: ——“我知你顾虑,但只要王爷愿意信我,其他的,便不那么重要。你是王爷的弟弟,你既愿意信我,我相信以王爷之识,也会知我。” 则洲目中泛着光, “听嫂子这番话,她苏竹如这些年纵使有些非分之思,也只能是一厢情愿了,想来……愚弟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呢……” 言子邑能体会到他话里有情感。 看来苏竹如并未如她所愿,起到正面效果。 但这节骨眼上,小儿女心思只有放到一边,故没同他分析情感问题,只看着册子赞了几句心细的话。 待则洲告退,秦管事一揖: “王妃受累了,悉心悉意,只为护住王爷的人。” 这话是经过提炼的总结。 秦管事是靳则聿看重的人,段位实在高太多了。 “哎……”言子邑缓了口气,便把刚才从胡卿言嘴里听来关于靳则聿“叛变”的话说了。 秦管事思索了一下,略带犹疑:“如若这般的话,王爷师出无名,倒让京内落下了把柄,确可议其罪。” 他双眉拧紧,减了几分先前的笃定冷肃,想是府内消息断到和社会脱节,滋长了些不安全感所致。 言子邑摇摇头: “胡卿言的话只能听一半,或者连一半也不能听,但从这个话里……” 言子邑宽慰一笑:“能听出王爷还活着,可能尚有相当的力量反击,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就不会太惨。” 秦管事跟着浮了一点笑,点点头: “王妃,老奴有一个不情之请,派人探望秦大人一事,可否全交由老奴安排?” 言子邑听出这话是想要做点什么,心底一转,道: “胡卿言外粗内细,王府出去的人,必定是谨防,要打听什么,估计也难。” 秦管事抬眼望了一下王妃,眼中颇有几分肯定神色,此刻,换了同王爷禀事时的态度语调: “现这样的局势之下,王府外头也绝非是‘不闻不问’的光景,只要出得去,留些神,或许消息它自会来。关要是,王府虚实,外头也不知晓……” 这显然是一种极老成的经验之谈。 第59章 忠臣“我瞎猜的。” 想他们自有渠道,言子邑便点点头表示答应。 秦管事一叹: “只如今府里就算耳根灵动,只能说有个准备,力量有限,王爷留邢将军在京坐纛,将军不该鲁莽。” 言子邑听出来这话里带点批评。 心中有些牵动。 但牵动她的不是邢昭,却是右焉。 她其实也一直存个疑问,邢昭把妹子交托给她这个王妃,留在王府,这着棋下对了没有? 出于职业熏陶、未成年少女以及他人重托的责任感N种Buff叠加,让她对右焉的安危格外上心。 就像以前值勤,夜半常有年轻家长抱着孩子来派出所,腾不出手来时,见她是个女警,常会把站立不稳的孩子直接交托在她怀里。 这是一种信任。 但那种信任会让人格外紧张。 她没接秦管事的腔,换个角度道:“老秦正派反派都演了一遍,还是陷了进去,目前是要靠我们送饭确认刑否的结局,邢昭留在京里也未必有用,还有李指挥……” 言子邑的声调缓了下去。 刚才那副将的话,她听得一字不漏,只是不动声色,一丝疑惑在心里搅动,现在冒出头来。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演的。 当时是一惊一喜。 惊的是他们是故意放李指挥出城,是欲擒故纵,喜的是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没抓到。 可心中陡地升起一丝疑问,虽说她提醒李通涯,不要把去哪里说出来,但如何又会回到京城,如何进得了城门? 秦管事见王妃似有迟疑,也不便多问。 他既得首肯,接下来便是拣选精干的去做这件事。 诚如秦管事所说,这如今局势,只要稍加留意,消息自是会来。 胡卿言应下每隔三日可瞧一次,十五日便带来消息,至于消息来源,管事特意提了一句:“王妃可曾记得,曾留十人在言府外扮做寻常百姓?” 府内府外都各有一番遭际,但这些人都是靳则聿的亲兵,精挑拣选,既有忠又有智,虽胡卿言的人调制得极为谨慎,关押之所和路上都是严丝合缝,但还是给他们寻着了机会,关于老秦,管事说:“左右都有人看守,人瘦了些,只问了王妃安。” 待到十二月十九日,却带来了一个转折般的消息: “打听到,说北地武弁带回了消息,闻王爷于十二月十二私斩边将卞虎臣,协同谋事者十余人同斩,还让三千兵将观斩。现陛下召集各部文武官员一道商议对策,眼下虽尚不知如何处置,只是王妃得做好打算,接下来,怕是不得静了。” 这几日,胡卿言从京师外二十里能驻兵的各镇走了一遍,推演退屯根据,虽消息比京师早到两个时辰,但从视地阳村坝赶至京师,已是二十日晨曦,从城门口一路快马,一行两行的百姓听得爆豆似的马蹄声,老远就避开了。 他估量着朝廷里有人想趁着这个时机—— 语出惊人。 先提一番主张。 但这事太过蹊跷,与往日不同的是,没有靳则聿的亲笔书信。 只是差武弁送来了一封文书。 武弁一路直奔南下,原路隔七日的文书,六日便到了。 私斩边将,坐实叛乱之名,这当然是胡卿言希望靳则聿所做的事。 但靳则聿缜密如此,会做这般敌人希望他做的事么? 行将至正殿时,胡卿言遥见成帝身后跟着一行人,成帝垂着头,一手在身侧轻捻着腰带上系着佩的穗子,一手抬着让前头正跪着叩头的一班人起来,殿门口跪候的各部院大臣、议政、书房随侍、笔墨掌事等渐次起身,一溜斜侧等候,随在斜侧插进了后头队伍里,只萧相伴在身侧,从檐廊处一行走,一行说,朝着正殿中央徐步而行。 殿中各人依班而立,成帝只说了句:此非拘谨随份之时。 萧相便先开口: “臣有三策,请陛下纳臣之言。” 他的声音苍老却比平日透着些笃定,只听他说道: “第一,即刻着人撰文,派人妥送各州府,并不必细说,只说,非旨不得擅调一兵一卒;第二,责令监事靳王主要亲属,勿使走脱一人,臣建议,除禁锢私宅者之外,尚需点其京中其他宗枝或扩大到属员,以备不患;其三,立刻遣使臣前往北地,抚住他们。不管北地余铁笠附之与否,都请陛下修书一封,若靳王有异动,命其剿贼。” 萧相平素里向来无宰官之气,这一番应对却是无不合宜。 众人心下纳罕,但口中—— “萧相到底是肱股之臣”等语已应和起来。 成帝掌抚着龙椅坐边那张几前设的甪端,背身问: “萧相‘不必细说’的意思……” “各州府驻军,靳则聿的旧属太多,臣认为应多派快骑探其情形,且他若反,必有师名,也不用再说。” “京畿里他的旧属便不多么?”成帝朝北边的方向略一摆手。 兵部尚书忙接言:“忠君乃是大义。” 成帝看了一眼老相: “主要亲属,又是哪些人啊……”成帝在左右两阶前徘徊一阵,从正阶缓步走下来:“他靳王夫人言氏的言府要不要算进来?他们年后进的京,如今腊月尚未过完……他三弟的夫人苏氏,其父资孤起兵,可是皇后之妹啊……” 萧相侄儿目中一动,揣测成帝心思,想把言府一事揭过去: “这些自然要另议。且靳三夫人是皇后之妹,其父有功,自然不在其列,关要之时,还可访前朝之例,请靳三夫人以皇亲之命,说之。” 成帝仰头想了想,“这便是尚不明其为贼,是否?” 萧相接言:“老臣以为,虽北地武弁携文书来归,但应待我们派去的使臣归来,听其说辞,再议是否引其为贼,或徐缓图之——” “臣以为——” 这声音从身后传来,满殿之人皆是一怔。 回头见胡卿言着一身刚换的绯袍立于殿中,他一路快马至殿,精神斐然,一双眼睛同胸前猛狮般,顾盼生雄, “臣以为,靳王素来带兵以奇快著称,缓兵之计对其无用,陛下,萧相可敢与我赌一赌,靳则聿派人送此件之后,便已拔营,臣猜测,他不会走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恐怕我们派出的使臣到了北地,他人早已在京师之外了。现如今应速明其罪,通发各州府,请兵勤王。萧相之三策——” 胡卿言一笑,“是难得的好。” “你!”萧相眉间一荡,正要发作,却见胡卿言一拱手: “但臣建议,如其叛逆,命立剿贼之书还应该多发二人?” “谁?” “禁军统领邢昭,洛城守将秦力。” 殿内唏嘘一阵,萧相冷笑。 “谁不知他禁军统领邢昭视他靳则聿如父兄!” “邢昭和靳则聿形同父兄不假。”胡卿言神色不变: “陛下,但据臣所知,他邢昭父亲族人亦是被靳则聿带兵所杀,可请人修书,点之父仇不共戴天,即便他们不生罅隙,也能埋个钉子,关键时,离间之计,未尝不可!” 一席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细转过来却似乎颇有些道理,只把目光转向虎步下阶的成帝。 成帝打量了一眼胡卿言。 “这里头有些名堂,让孤想一想,就按萧相的三策先办吧,就是扩大牵属暂且先放一放,萧卿的提议不错,至于细末,可先让礼部给苏氏拟个封号出来。” 众人满腹狐疑,胡卿言谈锋逼人、言惊四座,料他君恩若此,成帝必允之,奈何于他之策却无所可否。 唯胡卿言一人面上不露,仍旧挂着笑。 正有些窥不破—— 礼部尚书陈季礼移前一步,执礼道: “臣领命。只陛下,现如今快到年节,礼不可废,国之大事,在戎亦在祀,年节宫中祭祀诸事也需详议。” 成帝闻言一愣,仰头看着凿井,干笑一声: “眼见兵祸将起……这真是……虎狼屯于阶壁,尚谈因果……” 陈尚书插科似的一言,解了胡卿言的尴尬。礼部不合时宜地提醒,此时显得极为迂腐,但此下快到年节,礼制可从简,却不可废,成帝闻之心中甚恶,但又不得不从,议事从大殿移至后殿,日头渐渐偏西,天色渐昏,宫中御厩里的马匹牵出去,便是内廷各人分赴差事,胡卿言寻了间隙便离开,在宫道上走,一边走,一边思索。 忽然踅足,便往内宫方向去。 一路太监侍卫都是见熟的,他又常出入内宫,虽天色有些重,也未敢多问他半句。 舒妃见他许久未来,这个时辰照规矩应该递牌子进宫,想他君恩深重,便只专心为他备些拿手吃食。 舒妃向来言多,胡卿言边吃边听,放下手中的碗筷,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这节骨眼上,仍旧是细细索索的家长理短不断。 听了半日,又瞟了一眼她宫里进出的宫婢,正遇那掌事宫女斜乜的一眼,胡卿言冲她一笑,她忙避开,胡卿言也未做道理,手里接过一只橘,自顾剥着。 “哥哥,你说这靳王叛变,会不会牵连王府,连着王府一起查抄了?唉……,我虽当年不在洛城,但听闻她言三小姐待母亲却是不错的,哥哥,你说万一王府被抄,言三小姐会怎样呢?我们这头可否想个法子,索性让她仍回言府?” 胡卿言剥橘的动作很慢,听完了扯了扯嘴角,把剥好的瓣递到妹子跟前,笑抬了一眼,屋内堆纱叠绉,掩过烛火,他的目光晦变不明,带着一丝探究,但探究的对象却不像是眼前的亲妹,他语调有些耐人寻味: “王府已经被抄了,你不知道吗?” 舒妃惊疑: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宫里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孤才下的谕 ,哪里能这么快传到内宫里来。“—— 成帝背手从门廊外头踱步进来,胡卿言却没有抬头,手中仍旧持着那橘皮,笑看着道: “我妹子这儿瓜果香,真不错,醒神。” 成帝朝四周一挥手,宫人们鱼贯而出,舒妃临到陛下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这一挥手里头有没有自己,行完礼杵了一会。 屋子四角都已上足了灯,很亮,成帝乍从外头进了屋内,有些不适应,看了看舒妃,又看了看坐在那里显得气定神闲的胡卿言,不由叹了口气,再摆了摆手。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成帝隔着几案,落在适才舒妃那张座椅上。 胡卿言私下是没规矩惯了。 他看了一眼成帝,目光望着前方,正了正坐姿,扯了扯腰间束着的白檀马尾纽带: “你防着我啊……” 虽是一问,胡卿言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来我往,口中既不称臣,也不尊陛下。 “哦?”成帝面上升起一丝笑,也不生气,像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质问,但一转念—— 这确实是他做派,像他。 虽不敬,但于帝王心思,却有那么点安心。 胡卿言低首,看了那纽带的位置,双唇微动,目光仍未落向成帝,只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派的这个姓胡的太监,也是来监视我的吧。” 成帝没有半分尴尬, “你既忠于孤,你怕什么监视?” 胡卿言的眼神在烛火中摇晃了一下, “确实。只是被秦霈忠这个贼子看出来,被他当面嘲弄了一番,还得给陛下编一番堂皇的理由,心里有一些不舒服。” 成帝一哂: “所以,前日殿中,你当着萧相诸人的面,问孤是否要把你的头颅先祭出去,也是要让孤不舒服?” 胡卿言翻着眼皮想了想: “你……就……不怕我死了,你手底下没有可用之人,来给你冲锋陷阵?” 成帝听到他这句话,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孤不怕,孤怕什么,若这是一盘长棋,你死了,总还是有别人,这番不管如何,教天下人知道我与这位靳王有隙,那之后总会有你这样的人,揣测孤意行事。” 胡卿言点点头。 “这样的人确实有许多,只是我未曾想,城门指挥史李通涯,也在其中。” 成帝脸色陡变,“此话何来?” 胡卿言此时才把一直落向前方的眼神转了回来,他顿了半晌,看着成帝道: “我瞎猜的。” 第60章 恨极“你已经敢了。” 半晌默然。 成帝的脸缓缓沉了下来。 “有一桩事,” 成帝的声音似乎在这个屋内慢衍:“听闻你大张旗鼓进了王府,居然当着众人与靳王妃有亲昵之举……甚至有传言,你已私之……你将孤同五公主置于何地啊?” 成帝睨视胡卿言,胡卿言静静叉手而坐,不动声色。 像是早等着成帝此问。 “怪道我想陛下今日为何这般疏,想靳则聿还没杀过来,你就要弃卒保车了,原来是这事啊。” 胡卿言笑开了,“亲昵没有,叙旧有。” 成帝冷笑: “别同孤说你同她是虚与委蛇那一套,孤不信。” “是那个太监说的吧?”胡卿言凑近了反问。 “这个太监……” 胡卿言停顿了下,似乎像是碰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这个太监说,要照淮城侯的例,靳王离京月余,不管王妃有孕与否,都称已有了身孕,逼王妃写了书信,必要之时,给靳王送去。” 胡卿言看了一眼成帝,“他想出来的法子,想必同陛下说了罢。” 胡卿言很笃定,他识出这胡公公有邀宠之心,会用模棱之语把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 胡卿言松开交叉的五指,示意成帝靠过来些。 成帝矜持身份,并不动。 胡卿言垂目,凑过去,低声说了一番。 成帝惊异道:“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她告诉我。”胡卿言转了转脖颈,轻声道:“陛下,退一万步……我一味公事公办,她怎肯同我说这些?” 胡卿言拇指摸了摸鼻梁,想起言子邑让他猜,靳则聿得知她有孕会怎么想,禁不住垂头笑起来。 “笑什么?”成帝问。 “陛下,你想想,若是照他这般,即便把靳王妃拖到两军阵前,靳则聿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我们看成是一个笑话?又或是,他起了疑心,王妃已同他人有私,坏了个孽种。若我是靳则聿,我便万箭齐发,反说王妃遭辱,含羞自尽,岂不更显得他起兵是被逼无奈?” “那是你,不是他!” 成帝肃着脸,立刻否决,冷道: “不过此等贱妇,心思同浮萍,竟将私帏之事透与旁人,如知为何?可见淫性。” 胡卿言一愣,见成帝是动了真怒。 心想他与靳则聿已势同水火,不知怒从何来…… 心思一转,忽而明白成帝此时是由人及己,勾起了他帝王心思——最见不得妇人有移性之举。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心中抖起一阵难过,像是自作聪明的一种反噬,但实是无奈之举! 他敏锐的感受到,这段时日,他和成帝之间有了隔膜。 按常理,值此存亡绝续之际,不至如此,但胡卿言敏察异常—— 要说变数,唯一的,便是言子邑在王府摆宴时对陛下说的那番话。 成帝城府颇深,表面上不动声色。 但在心里存下了个疑影,认为他胡卿言是为一搏名利,不讲恩义之徒。 连带着漳河岭舍身为成帝一搏,气味也变了。 这是根上的事,是他胡卿言安身立命的护身符。 当从荀衡口中得知这番话时。 他真的恨极了! 刹那间,心中荡出的杀意,现在想想让自己都感到有些后怕。 “怎么了?心疼了?” 见胡卿言背渐渐伏下来,成帝问。 他不想让这个疑影在成帝心中纠缠下去,他知道如何让帝王不相信一个人的办法。 但成帝此刻虎威中荡出的杀意,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胡卿言的声音有些低缓: “此番我奉陛下口谕查抄王府,她的种种许就是自保……但旧日的情,若心上无痕,我胡卿言此人又有何可交?” 成帝面上的愠色淡了下去,略有些疲惫地朝外头喊了一句:“来人。” 外头来了两个人,着甲按剑,宫闱日下之时,盔帽俱全,却不是宫中侍卫,倒像是原来大都督府拱卫营的一拨人。 “将这两日跟着胡帅的那个太监……”说着将手边杯盏往几上一蹾。 两人会意,领了命便出去,胡卿言扭头过去。 胡卿言知道应该迅速收起心思,但是刚刚想得深了,开口喉间有些滞涩,拉着成帝的衣袖,半天没说话。 成帝带些疑惑地看了他,胡卿言缓了缓情绪,笑道:“你先留着他的命,容我再用两日。” “何用?” 胡卿言笑道:“我胡卿言也算是守礼之人,这几日王府中内眷传话,都是使这个太监和他的人,我胡卿言不担干系,你这会儿杀了我使谁呢?” 成帝这立杀一举是一种表态,而胡卿言也是一番做作。 听了他一语双关的话,成帝一下子笑了起来,语气也亲切了不少: “你小子临时起意的事太多,很多事也不同孤打个招呼,倒给外人挑唆了。” 见胡卿言眼皮子一动,成帝问: “你小子还有什么事瞒着孤,对了,李通涯,你适才为何有此一问?” 胡卿言把原本想追着李通涯到程阆军营的事告知成帝,用拇指拨了拨鬓角: “陛下,你也说我这人往往‘临时起意’,我如何提前告知?倒是我总想着‘为君分忧’,你那日不是说抓不到程阆的把柄,他结党藏匿罪臣……我是想干成了再告诉你,却想不到为此还折了几个弟兄……” 成帝目中掠过一丝犹豫,但沉着气,像是有意克制: “有些事,等时机成熟,孤再同你说。” “也好,我先去‘传旨’,怕去得晚了,拱卫营的人先把人给弄死了。” 胡卿言眯着眼睛。 胡卿言从舒妃宫中出去,并未询问适才拱卫营二人的踪迹,只打听胡公公回宫,现如今歇在何处,小太监说胡公公现如今得脸,正同总管们一道说话。一去果然,就见内务监值房外头屋梁上吊着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下立了拱卫营一班人,通传之声也颇为客气,胡卿言听着,不多时,墙根底下便提溜着一个身子出来,只墙壁几声刷刷的藤蔓叶子急响,一下子便往宫里黑黢黢的榆树林子里拖去。 胡卿言轻笑,也不忙出声阻止,只暗暗随在后头。 拱卫营的人将胡公公掼在地上,他呜呜哇哇正欲说话,那领头的一挥手,让人在他嘴里填了些土。 冬日里是冻土,一把扣下去,只啃下一小块碎泥。 为省些麻烦,正预备抽刀割了喉咙了事,却忽觉有些不对劲—— 往边上一瞧,四周树干不是通直,像一只只干瘦的五爪一样在暗中间错立着。 错眼间,觉着那中间像是立了个人,正捧着臂静静地看着,都吓了一跳。 月色剥出那人形象,中间一个才在陛下跟前见过,惊道:“胡……胡帅!” 胡卿言抱臂慢悠悠道: “弟兄们,辛苦,陛下旨意不改,只是要再多留他两日,到时候还要再劳烦你们。” 拱卫营的人一愣,但要再问明旨意却怕得罪了这位宠臣,胡卿言拍了拍他们领头的,嘴里含笑一句“去吧”,便也只得歇手。 那胡公公嘴里嚼了几口碎土,吐也吐不干净,胡乱吐了一通,便忙趴着叩头。 “怎么死的不明白吧? ——多嘴。” 胡卿言的话落入耳中,胡公公像已是听不大明白,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胡帅,冤枉!陛下让老奴事事详禀,老奴可有好些事儿都藏着!” 胡卿言咯咯一笑,“你还想如何说?” 胡公公急想一阵: “胡帅让王府里的人去给秦司卫送饭,老奴想想这事儿不妥,也没往上头说。只私下里让人留意着,他们借这个机,出去通了消息,给老奴拿住了行迹,又担心涉了胡帅,”说罢忙表忠心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底下人交的证,一直捂在心口里,半点也没言语。” 胡卿言将那纸片取了,夜中昏暗,只顺手塞在靴页子里,凑在他耳边低声: “我答应了陛下,留你到这次差事停当。你是老宫人了,自然知道,宫里自有千万种手段让你‘暴毙’而亡,我也有千万种手段让你‘暴毙’而生。是死是活,取决于你,接下来,什么是你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机灵些。” 这只隔了一日,王府角落里泥塑般立着的太监,一下便像消失在地缝里。 程阆军中的消息一般酉时便到,但眼下快要交亥,却无声息,很是反常。 胡卿言一坛酒在手。 却是越喝越清醒,笑看了一眼刘烈: “没了这些个太监到底清净了许多。” 从靴页里掏出胡公公的那张片,也未仔细看,只对刘烈说:“这事我就不费心了。”刘烈顺手要接过,胡卿言两指一夹,睨他一眼:“二刻之内就要答复,供出人来,知而不言者,可断其二指。”刘烈有片刻怔愣。 那折片擦过脚踝处有些撩痒,胡卿言垂手下去,触到脚踝处有一旧疤,眼中一个情景如浮光掠影般走过。 胡卿言沉目另嘱: “让人把丫头找来,想同她说两句闲话。” 一院毕静,隔了好一会儿,见一婢手执一灯,穿戴齐整,步间极为谨慎,于院中屈膝行礼: “胡帅,邢姑娘身子不适,夜露深重,故不能过来,请胡帅见谅。” 胡卿言打量了她的身形轮廓,淡道: “我知道你……但为何是你来?” 胡卿言拇指拨了拨脸颊,“是……你们王妃嘱咐了你什么,你不让她见我罢。” 常乐一思,也未多辩,只跪在地上,口道:“奴婢不敢。” “你已经敢了!” 胡卿言顷刻转怒。 目间一转,见刘烈也带着秦管事过来,这么冷的天秦管事额头有些虚汗,但眼神却平静: “胡帅无需用非常手段,府里一切皆是老奴安排。” 胡卿言咯咯一笑: “你们王爷统兵带将,院里这些人倒也是将才,都困在这儿呢,还能想方设法给我‘排兵布阵’呢?” 言子邑穿着紫绒外袍,坐在屋内,还是有点冷,右焉带着她的两个丫头提裙飞奔进院的时候,她一手抚摸着额头,一手按着三弟拿来的供应清单,他是做事的人,十分详尽,后头还附了一张王府各主子的宗枝图。她其实已听秦管事禀了个大略,说胡卿言着人将右焉叫去,常乐做主代她至前院告病,正想使人再探情形,秦管事却被手底下一人急匆匆地叫去了,看他们神色,便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袭扰了她,秦管事说一有消息便来禀,正等得心焦,拿些东西看看来定定心,半个小时过去了,却等来了右焉。 右焉跑得斗篷都歪了,她气急道: “……常乐姑娘听了,便按下我,只说托病,只身去了。” 这回换言子邑替她整理了衣袍,言子邑转脸看向前院,似乎能透过重重壁墙感受到什么: “我……先去看看。” 这一路她敏锐地发觉到太监少了,各处的灯不多,只王爷院里的那座楼通亮。 言子邑什么人也没带,一人走进院里,一怔。 胡卿言正搬着一张凳坐在门槛外,手肘撑在膝上,两手交握着。 再定神一看—— 门槛一侧是被两人按在地上的秦管事,另一旁像是跪了很久的常乐,胡卿言眼睛在秦管事身上上下打转, “王府的兵士,在言府门口扮作寻常百姓转悠,意欲何为?这我倒是有些猜不透,还想请秦管事来指点一二?” 他转目同言子邑远远一碰。 四目一交。 胡卿言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 像是躲了一下,又几乎同时透过她看向身后。 从她身后掠过一人影,三步并作两步赶进来,手里托着几张黄纸,随着步子,发出翕动的声响,走到胡卿言跟前,耳语两句。 胡卿言接过那几张黄纸,一目十行,院中毕静,歘歘翻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人呢?” 翻到末尾,胡卿言问。 “人进了程阆的军营。” “宫里有消息么?” “没有。” “……这是荀衡所书?” “……是。” 胡卿言抬抬手让那人下去,看了看身侧随他看完已面色惨白的刘烈,对着地上的秦管事说: “你们不是想探消息么?这有新鲜热乎的消息,这是荀衡代靳则聿写的讨贼书,我念给你们听。” —— “胡卿言此人好喜乖戾,钻谀喜佞……胡卿言此人实为奸臣,今奉陛下命,于北地安抚众将,查知此事皆因奸佞而起,现有卞虎臣等手书供状,一并送呈陛下御览。此奸佞于京中掌督军督府,若畀之于兵,实忧心陛下之安危,故速拔营回京……” 胡卿言半带笑念着,念到自己名字时仿佛讲的是别人: “——若君侧有佞,此佞唯胡卿言一人耳!” 胡卿言读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发觉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接着从那张凳上站了起来,如诵文一般: “靳王同余帅于十二月十四携兵将同祭赵将军,靳王脱下身袍,衣于碑上,数万将士顿时,悲慨丛生……” 他牙关紧咬,额间青筋突跳。 “子邑,你听听,你夫君这般装腔作势,竟还如此奏效!” 他将手里的那张纸攒紧,十根指骨捏得山响:” 他们这伙人竟虚伪至此!” 言子邑感觉和他有了些接触之后,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 知道他这副样子是在要癫的临界点上了。 他们在京城原地打转。 靳则聿还能在北地逐步积累政治资本。 这封讨贼书又直指他一个人—— 想想是不癫也要癫了。 说实话,这个场景给胡卿言这么一描述—— 言子邑同步在脑海里构图,想到靳则聿冰天雪地里脱了衣服衣在一块石碑上…… 嘴角也不由一抽。 “怎么?” 像是每个细节都在胡卿言的视野里, “想着他要回来,继续安安稳稳做你的王妃,开怀极了,是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把盏“敲山震虎,唱一出老戏。”…… 言子邑清楚明白,她来此目的是什么。 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人,心里思索,只是胡卿言节奏比她更快—— “对了,我今日未请王妃过来……” 逆光中,屋内的烛火将他的身影罩住,一举一动格外惹目。 “王妃今日来是为他,”他持着纸张的手左右一晃,从地上跪着的秦管事移至常乐,带着一丝探究:“不会是为了她吧?” 胡卿言笑了: “这倒是真奇了,以前你手底下丫头多看我两眼你都要较真,是不是同他呆得多了,也虚伪起来……” 胡卿言指着端出来的一张矮几,在上面叩了一下, “那既要求人,就要拿些诚意出来,” 他边说,边将矮几上酒坛酒碗掉了个个儿—— “还劳,王妃替我把盏。” 常乐跪直了身子: “王妃不擅这些,还请胡帅让奴婢伺候。” 胡卿言转脸看向她,站了起来,慢慢踱到她跟前。 把着她的后脑勺挨近了他的腰间: “对了,你伺候过你们王爷,你会的花样多,要么你来?” 常乐羞得眼泪都出来,但仍旧膝行两步,去取桌上的酒碗,倒了些酒,双手捧过头顶,“奴婢给将军把盏。” 此情此景,像一把打火机在胸口点燃。 言子邑从院中走了过去。 胡卿言松开手,踏了两步下阶,仿若两个熟人很默契地走拢在一起。 言子邑一顺手把那碗取了,把常乐拉起来。 端至胡卿言面前,看着他: “喝。” 胡卿言端过酒碗,觑着她的神色,笑言: “这像是真生气了。” 言子邑: “胡帅,‘大敌当前’,首先应该‘排兵布阵’,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 “哊……这话说得倒像贤内助……” 胡卿言挨了过来,凑近了言子邑的耳朵,声音嘶哑低沉,双唇几乎要刷在她的耳廓上: “子邑,我若此刻……尤其想断你生路,你怎么看?” 说完退后一步,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道: “那这么着吧,王妃把这口酒喝了,今日便这么算了。” 说完胡卿言把桌上的酒坛拿起来,仰头灌了一口,却没有下咽,朝她抬了抬眉。 言子邑抬目看了他一眼。 明白了胡卿言所说“断她生路”的意思。 要是胡卿言嘴里这口酒她当着这些下人喝了,她往后想在府里做人就难了。 望着胡卿言眼里的生杀之气。 正抉择,却见胡卿言的眼神有些微的挪动。 她下意识侧头,余光瞥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踏着犹豫的步子落进院里,粉色是适合她的颜色,却与此情此景显得格格不入。 右焉看了一圈四周,最后落目在胡卿言身上: “胡卿言,常乐久未归,我过来看看……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胡卿言等了一会,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敲山震虎,唱一出老戏。” 右焉脆生生的嗓音: “那可还收篷呢?” “收。” 胡卿言压着声,把眼光收回到言子邑脸上,目中有一丝冷光闪过,“这是你安排的?” 言子邑心中腾起一丝怒气,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胡卿言指着地上的常乐,“去,把邢姑娘带回去。” 说完抬眼看着刘烈,“王府的人都弄出去,把我们的人都叫进来。” 一行人众从院里出来,似乎躲过一劫,都缓了一口气。 言子邑见秦管事脸色煞白,像是支撑不住,忙让他先休息。将右焉安置妥当,常乐却又折返回来,说有话要和王妃单独谈,屋内侍候的原本也只有青莲一人,待青莲合上了门,常乐便跪下来,沁红了一张脸: “王爷与奴婢,素丝无染,还请王妃……奴婢原本是……” 言子邑一听是讲这种事,忙打断她: “这种时候,就不去讲这些,今天还要感谢你。” 常乐目光中透出感激,却未起身,犹豫片刻道: “奴婢造次,与王妃处了这些时日,奴婢观王妃,面上不说,是责心极重之人,邢将军将孤妹托付于王妃,王妃生怕她出了差错,极为悬心。” 言子邑在内心一阵疯狂点头。 “你观得很对……” 言子邑按了按眉心,“我一直在想,她右焉一人在禁苑,倒不一定有人想起她,现在我们府里自身难保……万一哪个黑心谋臣提一句,要把右焉也捎带上,这就麻烦了,这‘以死谢罪’这四个字,最近总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 面上红晕褪去,常乐渐渐镇定下来,眼神清亮: “奴婢觉着,在护住邢姑娘之事上,有一人或可用。” “谁?” “胡卿言。” 常乐继续说道: “奴婢见识浅薄,但看出来,入府那日与今日,胡将军似乎对右焉姑娘颇有顾忌。” 听常乐说到这个,言子邑也是一愣,她习惯了青莲的咋咋呼呼,这么敏锐的婢女倒有些不适应,随即道: “我也有这感觉。” 常乐点点头: “这两日我同右焉姑娘在一处,听右焉姑娘提起,闻得胡帅有一遭在禁苑后山观蛇捕兽,被毒虫咬了腿肚,一条腿青肿难行,蚁走心颤,险些去了性命,是被右焉姑娘所救,她从小随在军营之中,得包紮治伤之术,又命人将他抬上马车,送入医馆,故算是有恩于胡帅。” “有恩于他的多了去了。”言子邑揉着眉心的手一松,想到“言府三小姐”,不由泛出自嘲一笑。 “奴婢僭越了。” 常乐跟着的是一句“领罪之语”。 这让言子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 关键时候能接受他人意见也是一种能力。 常乐不是青莲。 她收住了脱口而出的——“是我杠精了”,正色道: “事多急躁,姑娘不要见怪,你继续说。” 常乐一礼: “奴婢冷眼里瞧着,王妃之于胡帅,有往日情分,更有狠罚见戾于其中,其中曲折复杂,难以言明。但奴婢观胡帅于邢姑娘,不但有所顾忌,甚至不愿她目染生杀残虐之状,故奴婢觉得,关要时刻,若不想把邢姑娘牵连进去,可以求之胡帅。” 言子邑想了想。 这就是统战思路。 讲到胡卿言,他们两个人的重遇,于他而言,是中断的故事再续起来。 类似于断点续传。 于言子邑而言是重新下载。 各有各的模式。 原本重蹈旧辙是没有什么意思, 因为她言子邑的模式,给胡卿言的故事在情怀之外更叠加了转折性。 从沉浸式体验来看,意外之笔往往更具吸引力。 所以胡卿言很多时候显得很兴奋,她的各路表现就像抱薪救火,有时候会起到反效果,让他更兴奋。 这是她潜意识里的一种感觉,很难宣之于口。 言子邑想着,垂下了眼。 常乐见她陷入深思,道: “奴婢微薄,但定当竭全力保全邢姑娘。” 言子邑抬眼,常乐眼中透出的是坚定。 突然觉得这种忠仆精神来得有些没有根据—— 右焉不是她的主子,要说几日间分外投合,也难到这种地步。 难道就为了自己交托她的一句话? …… 胡卿言于十二月二十二日夜得此消息,正揣测程阆会如何处置靳则聿递来的书信—— 没想程阆却没绕半点弯子,只带了两个从人入宫,携卞虎臣头颅于承天门,手执兵部侍郎荀衡所写胡卿言之罪状,又递了卞虎臣等画了押的供状于御阶之下,当着众 臣的面讲到心绪沸腾: 成帝持着供状一张张翻看。 “陛下!” 他老将讲到情深之处,有些许哽咽: “靳王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今天下才刚得定,四方厌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所趋,王爷又何尝不知天下绝非幸取?陛下称王,其封公,陛下称帝,其封王,人臣之份极矣,王爷此番奉旨慰军,亲属家眷皆在京中,又怎会谋反?现如今靳王不反,先抄其府,将其母、其妻、其弟则洲及妻妇等人锢于私第,若传之于北地,逼反了靳王,如之奈何?” 胡卿言接道: “这自然是名其为贼,同抗之。” 程阆转过身,当着众臣,逼视胡卿言: “汉高祖知人善任,韩信言其只能将十万兵,程某资质愚钝,将两万兵,夙夜不敢离营,胡帅平生并未将兵从未盈万,水木之战虽立奇功,救陛下于万险,却只领八千先锋,生还者甚少,洛城之守新沛据臣所知,也不过三千,何曾将过七万兵马?天下得定之时,王爷曾汇兵六十万,旧属遍布海内,旧恩尚在,又添新义,臣闻得王爷于鹿谷关披冒霜雪,同余帅共祭,将裘褐衣于赵将军碑上,当众烧之以送老友,跪于雪中久久不肯离去,北地军将无不下泪……” 说到最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涕泪纵横,摊出的手微微打颤,仿佛亲见此情此景。 殿中诸臣也为之动容。 程阆叩于阶下,朗声道: “今日罪证具在,胡卿言勾结边将,欲图构陷靳王,臣恐四方闻之,想功如王爷尚且如此,四边具怀不安,新立之朝为之解体,还请陛下正其罪以谢天下!” 成帝如何也未想到,卞虎臣竟会写下这样的“供状”。 ——此人实在该死! 但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将供状递给程阆,让其执供状于朝班。 听完荀衡所书胡卿言的罪状,成帝也懵了。 望着此时站出来同程阆对峙—— 急于同荀衡撇清关系的兵部尚书和留京的兵部侍郎。 耳畔已传不进他们的声音。 脑海里泛起的是在靳则聿王府小院中摆宴的情形。 想起的是二人的态度,一时闷损不堪,但帝王之仪不能让他立时发作。 仿若猛虎不能啸林。 此中况味,殿中又有何人能够领会? 目光倏地转向胡卿言—— 见胡卿言应答之态,却像是早一步便知晓此事。 胡卿言并未躲闪他的逼视,只微微向程阆的方向撇了撇头。 成帝此时只恨不得当朝宰了程阆,但闻他所言,却一时也无应对之辞,长叹一声摆摆手道:“都先……跪安吧!” 众臣本在争辩,见成帝如此,只得纷纷下跪辞朝,殿中人慢慢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从东而入的日影从洞开的大殿门一直斜照进殿内,也顺带照出胡卿言立于那日影中不动的身影,忽然显得有些寂寞,是从寂寞中穿殿而过的样子,君臣二人无言默对了一会儿,成帝没来由得一阵疲惫,“你也跪安吧,日落时分再进来。” 日影西沉。 君臣二人进了毫不起眼一座殿宇,经由逼窄的夹道直趋后堂。一路上,与什么都是曳地遮天的宫宇不同,仄径阴寒幽暗,苔藓斑驳。成帝身侧有两列拱卫营的人按剑从行,简直像架着成帝走。胡卿言静随在后头,这座府宫宇修得实在古怪,左右上下四维黑洞洞的,廊檐底下只间隔吊着几盏灯,走了一会儿,进了一间三开间的独院,入了正厅,屋内正中一座屏风,屏风前是一把交椅,地面上都是空的,只侧坐两把灯挂中间摆了一张几案。 胡卿言心里虽留神,却不多问,只随在侧坐上。 成帝轻轻一摆手。 不一时,两个军士伸着臂一左一右穿在一人腋下,往上举着,从门槛处抬着进来,那人与胡卿言四目相对,又都闪了开去。 一个白云铜的火盆里燃着寸长的银炭,被置在他脚边。 李通涯的膝处裁了两个缝,露出半截包扎过的“馒头盖”,渍出一点暗红,成帝伸手想去挽高裤腿,被他止住,口道“腌臜得很,不敢”,成帝边在一侧缓缓伏身下去,两指夹着裤管,左右摇晃了一下,眼眶微红,面上颇有动容之色。成帝坐正,手向后一摆,两个宫人端上一碗药补汤膳,同着箸具一道搁在李通涯边上。 胡卿言看着成帝的动作,便猜了大概,唏嘘一声: “李指挥早应该说呀……” 他也学着成帝的样子,试图去撩另一边裤腿,没想被李通涯一避,见李通涯“嘶”了一声,脸色不佳,胡卿言便转脸向成帝。 成帝倒是坐得四平八稳。 他前些日在众臣面前尚向他问起李通涯,此刻面对胡卿言,也没半分尴尬,只用一句—— “本想用他把着京城诸门,关要时,见奇效,没想到被你个小子先‘开刀问斩’了。” 权作解释。 胡卿言挫了挫鼻头:“是我手重了,险些伤了自己人……只是,” 胡卿言侧过身,取了炭夹,拨弄了一下炭火,火光一暖,浮出他脸上的轮廓: “如今靳王发难,李指挥若早给我们提个醒……自己也就吃不到这苦头了……” 成帝解释道:“当初你给孤定计之时,我也问了仲劳,靳则聿可有防备,仲劳说靳则聿并无防备。” “哦。”胡卿言夸张一应。 “那这样看来,李指挥这一‘奇招’,关键时,极有可能变成一步闲棋,未必能显奇效。” 疼痛在李通涯这样的人身上,似乎不能影响分毫,他声音沙哑中透着冷静: “削权制藩一般有两途,一是若贼势在内,则需先积清在内之势,二是贼在外,则以防边、清寇为名,悉调其属,去其羽翼。这两点我们都做了,不可谓不周全。只是,靳则聿这次同荀衡里应外合,做得甚密,估摸着北地之况七分实,三分虚,实的是卞虎臣确然实心办事,虚的是余铁笠的心思。哦,对了——” 李通涯转眼看向胡卿言,他双眼凹陷,瞳仁却大,一向喜恶分明的眼中透出了罕见的揶揄之意: “胡帅同荀衡情同兄弟,朝野皆知,不也没发觉他早有异心?” 这一刻,成帝和胡卿言都沉默了。 李通涯逡了一眼二人,问: “怎么,你们到现如今还信荀衡不是靳王的人?” 胡卿言在四周灯火中眯缝了一下眼,淡问:“李指挥人一直在那里,不也没发觉么?” 李通涯眼中展出自信: “我一直觉得荀衡有问题,我同他私交不深,想探探他的虚实,未免靳则聿起疑心,他七月二十六进京时,我寻了由头在城门口设卡,我曾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仍旧是王爷的人,他的反应却很是奇怪,这事后来被秦霈忠知道了,只是他囿于与我私怨,并未深究此事。关键是,荀衡回京后在靳王王府门厅前等了一日,我觉得此举太过做作,为此事我也提点了陛下……当然,陛下也听了我的谏言,领着荀衡一道去王府,陛下说荀衡当面折辱靳则聿,我当时就觉得他前后之举都像是做给什么人看的,可他聪明在于,他应是把王府发生诸事都对胡大人说了,引得胡帅更是对他深信不疑,为他作保,但若此时……还认不定他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那便是我们愚蠢了……” 胡卿言听着,仰头朝着藻井看了两眼,将身侧几上那止箸翻了 几个身道: “李指挥长久蛰伏,既如此识得出做作……那是不是,自个儿也颇有些‘做作’之举,给靳则聿瞧了出来,故而临行前,半点口风也不透?” 李通涯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确信的是,秦霈忠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此事,那日他送我出城之时,我以肺腑之语引他是否知提前知道靳王动向,我瞧他反应,并不像是事先参与了此事的样子,可想,如果靳则聿早有安排,或许他、我、邢昭三人都不知道……” “邢昭如何不知?”胡卿言笑了,“现在想来,他自提离京,正中我等下怀,可也是计。” 李通涯却肯定道: “靳则聿或许并没有知会邢昭,因他知道,邢昭在关要时,能想他所想,做他应该做的事。” 胡卿言哼了一声: “李指挥把靳则聿想得那么神也罢了,” 他瞧着手里的止箸,直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你把邢昭也想得这么神倒显得有些危言耸听。” 李通涯并不理睬,直言道: “靳则聿有一句话我相当认同,他说你和邢昭有些像,他表面上似浪荡少年,实则心机密沉,而胡大人看似没有章法,实则也心机密沉,……但靳则聿也说了……” 李通涯一指伸着,胡卿言抬目。 良久,唏嘘一言: “说你不如邢昭。” 胡卿言眼中精光一绽,肩背随着颌颞一紧。 第62章 通涯自己都惊了。 “好了,说正事。” 成帝打断了他们。 李通涯面容没了表情,换对成帝回话的态度: “朝堂上的事臣已经知晓了,哦,胡帅所说靳则聿不会走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臣觉得对,但这样绕道,即便前军马不停蹄,最快也需十日,且最主要的事,西边有长河所阻,他们鞍马渡河便有屏障,给我们争取了时间。” 他顿了一下, “臣觉得,朝堂各人所议甚乱,没抓住要点。要点是什么?是靳则聿他们在北地封锁消息,又没有动兵,我们的飞骑不能探得动向,只能从他们透出来的消息作反应,陷我等于被动,才有今日程阆在堂上言之凿凿。他们通过两地的消息隔差,做了细节上的更正,人,是杀了,但不是靳则聿所杀,且他做得丝毫不失人臣礼数,现已无人追究前一条消息也是北地所出。” 李通涯分析毕,一只手悬在半空,看着两人的反应: “臣觉得此法甚好,我们不妨也可学之。” 说完朝胡卿言昂了昂下巴: “臣听陛下说胡帅曾提议若我去程阆军营,以擅留城门指挥使为由,拿下程阆,臣觉得此提议甚好,臣可以把布条拆了再配合一遭。 “他会留你么?” 成帝问。 “会,”李通涯很笃定,望了胡卿言一眼,“那日胡卿言……胡帅入王府,把臣拉了过去,以杀鸡儆猴之用,臣和程阆在府外碰过头,臣看出来……他对臣有愧……臣可以利用这一点。” “等等,”胡卿言眯眼,“你刚刚说要学之,如何学?” “做事要知道我们手上最关键的是有什么?” “有什么?”胡卿言问。 “亲属。” 胡卿言冷笑,仿佛是笑他老生常谈。 “言氏那无知妇人今后便不必提了。” 成帝摆手。 “臣说的不单只有言氏。”李通涯果断道: “臣觉得此事可以分这样四步来办。第一,程阆今日当朝提出将家眷禁锢在府一事,他要当关羽,我们不若顺水推舟,把王府家眷大张旗鼓地拉至城外,但不对外细说,这是第一步,想必他们城中必有人向外递消息。第二,把言府众人拉至城外之后,我们便将他们交入程阆军营,此来显示陛下胸怀,程阆想必马上会将此消息传给靳则聿这是第二步。然后臣再至程阆军营,这是第三步;胡帅接着带人至军营拿人这是第四步,节统程阆之兵,这样亲属和兵仍旧在我们手中,顺理成章。” “这样一通消息,我估摸着靳则聿再精明,也会乱。邢昭有一孤妹,那日我见他将妹子安置在靳王府中,想必胡帅也知道。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便是乱中,靳王妃及府中诸人只顾自己安危,邢将军之妹不知所踪。” “孤前头还有事,”说到这里成帝一挥手,指了指外头,“这些细节,你们二人议吧……” 胡卿言抬目看成帝出去,并未起身,李通涯却勉力行礼,成帝按下他肩膀,看了胡卿言一眼,砖地上橐橐靴声便一路消失在院中。 胡卿言拳抵下颚,从成帝的背影移至李通涯面上: “你适才说,邢将军之妹不知所踪,是何意?” “或死,或程阆统下不严,污之,其惭而自尽。” 胡卿言垂头笑起来: “人姑娘还唤了你一声李伯,” 他笑得泪都出来,抬起的目中浸润了狠戾: “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 李通涯却丝毫不为所动: “胡帅,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我要做的,我却清楚明白,我只有一条,便是忠君。当初在费晟手底下严守城门是为了忠君,在靳则聿手底下严守城门也是忠君,我自有我的道理,并不为你胡卿言所说而动摇半分。” 他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颇有些故意道: “说到底,我也是听胡帅在朝堂上‘惊人一论’说可挑拨邢昭和靳则聿的关系起的心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通涯忽然生起一种警觉: “我会向陛下建议,腾挪王府诸人和押送家眷的事,就不劳胡帅了,靳王妃倒是其次,我看那日胡帅似乎对邢昭之妹,颇有不忍之心,君子远庖厨,不忍看其觳觫,便让能做的人去做。” 胡卿言看着他的眼睛。 炭盆里寸长的银炭也暖红不了这副眼睛。 孤臣孽子。 其目中是极为执拗的一种坚定。 这是真东西。 …… 十二月二十四京中被围的王府忽然洞开了一番天地,一行车马领着仆从从王府中迤逦而出,只是耐人寻味的是,王府的车驾,一左一右参差布着的却是兵士,除开提前让人扫雪之外,一路的铺子都关张,却没有严令沿街的百姓不许出户。王府的车马极静,窗户帘子都紧闭,窥不到一丝动静,但看滚过的车辙,里头应都是盛着份量的,虽未提前布置清道,但两旁但有百姓上前来,戒严的兵士便拔开刀剑,四周纷扬的雪,浓染了这种气氛,悄然无迹的雪花落在刀剑上,伴着这静谧的队伍,缓缓地驰向城外。 到了程阆军营,众人是一阵欣喜,王府里算得上“主子”的都来了。 程阆预备了一圈营帐,用栅栏围出一域。 旷风从四面冲入营中,空气虽冷,但天阔地厚,却毫不滞涩。 众人从禁锢在府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得到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 寒风严霜,程阆亲自来迎。 于栅口侯在她的马车外头行礼,口中告罪。 言子邑听他告的是那一日围府没有“竭力抗争”的罪—— 马车尚未停稳,便赶忙起身。 因是短暂的“迁移”,地方不够,被动迁出,仓促间讲究不了排场,马车里也堆满了东西。 她缩着身子从马车里出来,青莲在外头搭了一把手。 她是第一次“面见”这位将军,四方的脸,一眼就是老成持重的样子,见她下来,眼神丝毫不动,只口中请 安。 言子邑站定: “王爷常教训妾身,做事要像程将军带兵一样,如炉练丹、如鸡伏卵,方得一进,不知让王爷佩服之人是何等风采,奈何缘悭一面。那日在院外将军力护我等,心中尤是感激,未曾言谢,何敢怪罪将军。” 这话脱口而出,不带半点滞愣,甚至不用怎么思考—— 自己都惊了。 言子邑刹那间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了。 感觉自己好像政治上有点成熟了。 程阆也有些恍惚,低头只道“不敢”,喉间有些暗哑: “帐地粗陋,只张罗布置了防卫,还请王妃见谅,眼下只能如此,也不能不顾念陛下,但总算不负王爷所托……” 他仍执着礼,正想让他不必拘礼,却见一个未穿甲胄的人匆匆过来,向程阆耳语几句。 程阆微有迟疑,吩咐道:“我马上过去,”又看了一眼王妃,依旧拱手道: “属下本应探望老夫人等,只眼下紧迫之事杂多,晚些再过营来,烦请王妃代为致意。” 言子邑忙点头。 隔壁院里的人也正忙着自顾入帐打点,除右焉外,彼此的帐挨得不算近,言子邑从靳老夫人那里回了话出来走了好一会。 见右焉正低头踩这一片营地覆盖的一丛丛麦冬。 这营地一片麦冬低矮却苍翠,冬日里别有一番味道,出了木栅就稀了,一看已是极力选址。 右焉拉着常乐,从给她预备的帐里钻出来又钻进去,脸上没有半分愁容,看得言子邑远远也挂了笑。 程阆此时却在前营,俯身跪在一张木板车前—— 看着仍穿着破烂赭衣,膝上只胡乱包紮了一番的李通涯。 眼中俱是泪: “那日府外,未能救得仲劳兄,我之过也……” 李通涯吃力回道: “你身系府中安危,又有何过?” 程阆抓着他的臂,吩咐人去煮些粥食: “你是如何出来的?我只知秦霈忠为了你的事也下了狱,京中诸人现在避我不及,我自保尚难,耳目又不甚灵便。” “是霈忠和王妃将我救了出来……将军在京中耳目不灵便,王爷想来更是!我之前被胡卿言所审,探听到一些虚实,乃要急之事,须立马禀知王爷……”说到这里吃力地抬手,朝程阆比划了一个写字的样子。 程阆明白过来,忙向后吩咐:“笔砚伺候。” 军中参赞递来笔墨,李通涯已无力掾笔,这里垂头下去,瘟头瘟脑地靠在那张铺满乱草的板上,再没了力气,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李指挥!仲劳兄!” 军中参赞见老将激动,冷静道:“京里面拿不住我们把柄,如今李指挥是罪臣,又本领城门指挥使,万一给人知晓,却可做文章!” “那日见仲劳如此义勇,程某身为大丈夫,竟不得挺身而救,这些时日想来,真是懊悔不迭!何忍再弃之。” 程阆安置妥李通涯,向靳老夫人请安,落日已垂至地平,营中各帐已备起火把。 他在王妃帐外徘徊了一阵,还是命人将王妃请出来,账外说话。 他一见王妃,便直入正题: “听闻是秦大人和王妃送的李指挥出城?” 言子邑一愣,点点头。 程阆压低声道:“李指挥现如今在某军中,虽伤势沉重,但无大碍,还请王妃放心。” “只一途,他原是城门指挥使一职,若有人以此滋事,故不便张扬,还请王妃自己知道便是。” “我明白……” 言子邑听了两方关于李指挥两种截然不同的路线,心中有疑,又听程将军言语中的谨慎,想了想道: “听将军意思,恐李指挥在军中一事生变,那可否先安置在附近小镇,也可妥善医治伤势?” 王妃此话与参赞的意思相同,程阆深点了一下头: “李指挥有要策须速禀王爷,他身子太虚,先施一些粥米,晚间请人代书,明日一早便安排。” 这一日晚间正是腊月廿四的月相,一大半的月亮如同被人咬了一口,从绵软的云絮堆里滑了出来,军中参赞五典、八索、天文地理、河图之书无一不通,正心绪不宁,在营前观天象,觉得此象无着力之处,正觉不安,却见远处有一片红静静地浮过来,像托在这黑夜之中,又像悬浮在这营地的栅栏之前,如串起的赤珠往这头渐渐套过来。辕门前兵士警觉,已然举火引号,程阆等将业已披挂出营,军中兵士向来整肃,不一时间,都已聚拢过来—— 虽然离得远,但夜中观火,还是十分分明,火渐渐跟着马蹄声过来,这一晃一晃的亮光从四面包围过来,浓烟在空中翻滚一阵。 对面一行人也渐渐看清了。 胡卿言甲胄着身,身后随着两个副将,其中一个雄踞马上,顾来的眼神颇有居高临下的傲气。 胡卿言引马向前。 他朝着营地四周看了一圈。 “此地是京外防营,就算是大内来人,也应亮明诏旨,这是规矩。” 程阆识出那日胡卿言入府无旨,他老将沉着道。 刘烈下马传旨,朗声宣道: “圣旨:程阆不尊上命,私留原城门指挥史李通涯于营中,欲图不轨,着即拿办!” 这时,程阆军中奔出一兵士,跪在前面,“胡帅,李通涯就在后边帐中,小的领胡帅过去。” 程阆看着地上之人,一声冷笑,“你倒是藏得深。” 胡卿言抬起的手一挥,后头忙有人跟着进营搜捕。 程阆军中兵士却悄默声地也进前一步, ——两阵对峙。 胡卿言像望着程阆又像没望着程阆, “程阆,此时此刻,你心里在想什么?” 胡卿言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第63章 逆反火把飘忽。 程阆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 不由抬头望了一眼胡卿言。 沉默。 “程阆,你是靳则聿青睐的宿将,肩负王府众人之安危。那我便同你谈个交易,陛下旨意并未革你职,只是就事论事。你束手就擒,让你的人退开,遵君命收归节统——我胡卿言同你歃血立誓,绝不动靳王府上的人分毫!” 胡卿言咬重君命二字。 说完扎了陛下赠予他的大青驹一刃,马猛地嘶鸣一声。 胡卿言拇指刮过唇畔。 留下一道血印。 紧盯着胡卿言望向他的眼神,程阆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 程阆缓缓地抬起一只手。 任由周围将士的眼光扫在他抬起的手上。 对向而立的两阵无声的僵持都取决于这一举手之间。 只见,他并未抬高那只手,抬到胸肋,便移向了马厩的方向: “牵我的马来。” —— 程阆手底下的兵向来尤以质素为称,刘烈也不由一叹,适才仿佛已蓄势待发的精锐,竟在程阆之命下,有条不紊地自归各帐,在他们的人手底下,沉缓却有秩序地露出一种安静的锋芒。 胡卿言并未下马,待营中安插的那人搜了李通涯出来,便示意刘烈给他牵出一匹马来。 那人本欲来表功,有片刻茫然,胡卿言一提鞭梢: “靳王府的人安置在何处,快带路。” 刘烈同胡卿言带着一些人,跟着安插的探子来到一处栅栏周围。 气氛透着些诡异—— 一看,竟是太监和拱卫营的人已乘乱围了这里。 胡卿言攥紧了鞭梢。 这是他从李通涯的眼里看出来的,他会先下手。 ——果然如他所料。 他下马,围栏前有人提了两盏烛灯迎了上来。 夜空如同一个暗罩,那灯却甚亮,反晃了眼,到跟前才看清执着礼过来的人—— “是你。” 胡公公面上没有半分芥蒂,也没有得意,只是恭顺地行礼: “陛下说了,节统程阆之兵,胡帅怕要费些功夫,这些琐事,老奴和拱卫营的池指挥便替胡帅担待着。” 胡卿言一把将他推开。 直往栅栏里头去。 他大踏步进去,快速看了四周,每个帐几乎都立了太监和拱卫营的人。 外头瞧着帐都是千篇一律,像一个个黄白底布扎的大编钟,挨个从眼前敲过,看不到半个靳王府的人。 竖起耳朵静听,有一个声音传过耳畔,快过两步。 帐外的火把从眼睑里迅速滑过,滑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同太监和拱卫营的人对峙。 她一介女流,一手抓在兵士的长枪上,额发有些散乱,但气势丝毫不逊。 “你们让开!右焉呢?” 胡卿言微转头,看了看从后头吃力跟上的胡公公,侧头示意刘烈。 刘烈领人刚要将他拦住。 拱卫营的人便也围了上来,他们似乎有什么旨意在身,行动间不若往日客气,把胡公公夹在了中间。 胡卿言看着言子邑,对着身后道: “我来进去劝王妃两句。” 拱卫营的人迟疑片刻,看着胡卿言道: “只是刀甲进内,不太妥当。” 胡卿言向她递过来一眼。 言子邑把着兵抢的手退了一步。 仿佛回到了大殿初见的那一日。 这一刻的默契竟是彼此相通。 胡卿言向从人挥了挥手,铿锵作响,几十斤的甲胄卸了下来。 进了帐。 胡卿言挨着她脸问,气息都要喷在她脸上: “丫头呢?” “在隔壁帐里,我听到有动静,应该是他们把右焉……” 胡卿言压着声喝断了她: “你昏聩!” 言子邑被他吼得心脏一闷。 打娘胎里出来还没被人吼出这种感受。 火光在帐中摇曳,照出了胡卿言快速决策的双目。 接着,他将套着的皮毛背心解开,又扯开自己腰带,青莲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待露出他外袍里头还夹扣着的一把短刃刀柄,胡卿言一边伸手去摸,一边垂目看着言子邑,问: “靳王妃,你可是真心想救那丫头?” 胡卿言从腰间把那短刃抽出来。 递在她面前。 刀刃在烛火中泛着同胡卿言眼中一样的光。 引诱着她。 “靳王妃,你可有胆识?” 胡卿言再问,双唇一抿: “我保你无事。” 言子邑接过短刃。 “事不宜迟。” 胡卿言几乎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背过身去,将自己衣带缚好。 回身一笑: “让外头的人瞧瞧,洛城言府三小姐的气魄。” —— 李兆前在前头巡营,怕程阆虽说了话,但底下的兵不服管,有异动,没料程阆的兵齐整得可怕,主帅发话,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竟没闹出一点动静。 刚绕了一遭,欲禀情况,却寻不到胡帅的人,底下的人指着说胡帅奔这里而来,便也策马过来。见刘烈、宫里的太监、和拱卫营的人站班似的三波人不说话,都集在一个营帐口里,正不知就里,却见—— 火把飘忽。 只见胡帅从那帐中缓步而出,低着头。 勃颈上抵着一把刀。 持刀之人,竟是靳王妃。 李兆前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光火。 “右焉呢?你们把右焉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这个嗓门原本应该不太好用。 只是刚才给他们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她原也没有古代小姐的包袱。 吼得所有人都震惊了。 言子邑紧贴着胡卿言,下巴几乎是挨在他肩胛骨的位置。 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把着他的腰。 胡卿言微微侧头,脊骨稍动了一下,他卸了甲,肩背是皮毛制的护具,棕色的绒毛刮过她的脸侧。 他后背宽博,臂弯绕着有些吃力。 “都给我老实点!” 她见胡卿言两个副将往这里走了两步。 她刀尖抵着胡卿言的脖子,刺出一溜血来: “都听不懂人话是吗?” 刘烈挡了李兆前,对着拱卫营的人道: 把邢姑娘交出来。 胡公公尚且还客气,只堆着笑阻挡在刘烈身前,拱卫营的头却在这时分庭抗礼:“刘将军,我们也是有命在身,大家领的都是陛下的命。” 刘烈从衣襟里拿出一枚印信,这是此次行动陛下交的印,他替胡卿言收着的,“既然池指挥这样说,我就以军令命你。” 拱卫营的人犹豫间,往后头林子的方向瞧了一眼。 刘烈未多废话,拉马持刀,便向后头的林子里去。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拉了过来。 刘烈手里抱着一个女子,衣衫已不蔽体,布条之下半裸着身子,身体上一片血红,哭得一个劲儿打颤。 言子邑心里一沉,却见马车里头另一个女子脱了外衣追着往那女子身上细裹。 一眼瞧去,边上是穿戴齐整的右焉。 定神一看,刘烈手里的竟然是常乐。 刘烈让底下人阻了右焉披衣的动作,抱着常乐看着言子邑: “人我给王妃带来了,王妃释了刀,王妃的婢女也好穿戴,众目睽睽,少受些屈辱。” 刘烈这是威胁。 胡卿言这时开口, “我同程阆歃血为誓,不会动这个营的人,我胡卿言是守信之人。” 言子邑对刘烈说:“先把她送进帐。” 刘烈垂目,手中胴体颤抖,颇有不忍再拿她作胁,便直将常乐送进边上的帐中。 言子邑说罢将手里的刀从胡卿言脖子上挪开。 胡卿言朝前走了几步,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都僵在原地。 只胡卿言手下那个副将上来,停在言子邑面前。 抄手就是一个巴掌。 言子邑被这一巴掌拍得人都蒙了。 四周隔着几秒看都是茫的,火把和夜色融合成线条一样的东西。 她身体素质一般,但内里却不肯服输,格斗训练即便对面手狠了,也不带往地上摔的。 不知是意志还是每天的平板支撑,总之她站住了。 待意识到应该瘫倒在地更有利。 已经来不及了。 索性抬眼看着那副将。 所有人的目光一凛—— 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气势。 胡卿言回身,垂着头。 他周身散发的一种冷冽愈发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只见他慢慢走到那副将跟前。 又慢慢伸出左手,从李兆前的腰间慢慢将刀抽了出来,刀出鞘的声音很轻,却像从所有人的心口划过。 刘烈将常乐送去隔壁帐中,见状有些怔忡,但立马反应过来,奔倒跪地, “胡帅!” 这李兆前和她对视了一会。 双眼一红,一侧头,一个带兵的将,竟然是要哭了。 言子邑心中起了一阵反感,不知道自己没哭,他哭的是什么。 回过神才发现胡卿言拔了刀。 胡卿言的刀背给刘烈把着。 胡卿言低声道:“放手。” 刘烈知道他性子—— 越是这样低沉着言语,越发是狠戾性子要发作起来。 “兆前一时鲁莽,伤了靳王妃,请胡帅三思。” “放手。” 胡卿言又说了一声。 “丫头,进去。” 胡卿言转头看了眼被这一切所震惊,呆愣在账外的右焉。 言子邑也意识到他是要动真格的,忙目视右焉进帐。 刘烈侧着膝行两步,拦着胡卿言,李兆前仍旧歪过脸一动不动。 拱卫营和一众太监等人正看的云里雾里,不得要领,只见胡卿言拖刀在地,缓缓转了身。 正朝那胡公公走去。 那胡公公脸色煞白,依旧挤出一丝笑容,双手一合。 正要说话。 胡卿言一刀扎进他腹中。 言子邑人不自主地一颤。 宫中拱卫指挥使上前一步:“胡帅!” 胡卿言扶着那太监渐渐软下去的身子。 抬头大声道: “此内监,横干外政,今日,奉陛下旨意,处置此贼,以儆效尤!” “是这样吧,池指挥?” 那拱卫指挥心知众目睽睽此举不妥,但人已死,不想得罪胡卿言,于是点头后退两步,持着兵器拱手道: “确实,只这样的事,吩咐下官等便是,不敢劳烦胡帅动刀。” “……这不是我的刀,”胡卿言看着那刀笑了,“我的刀不让人碰,不然还要‘劳烦’我擦一遍这人的污血。” 胡卿言回头,提着手里的刀柄向后一掷—— 李兆前正恍惚,一抬手,接住自己的刀。 胡卿言幽幽地望着他: “今日便先这样,你们照原先的布置,各人干各人的事,陛下那里,我自会去领。” 事情暂告平息,原本嚣张的宫人虽识不出端倪,有胡公公作例,却也收敛不少。 言子邑忙奔入右焉帐中。 看着裹着身子,不住地打摆子的常乐。 急问,“伤在哪里了?” “常乐姐姐,把我头上的钗环取了,配在身上,她把……衣衫……”右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常乐牙齿打颤,拉着她的手,“王妃放心,这不是我的血。” “那个贼人快要……的时候,姓刘的将军从背后给了那贼人一刀,这血是他的。” 言子邑缓了一口气。 常乐却说:“今日狼狈至此,有与未有,也没什么分别。” 她知道在这么一群男人面前赤裸身子对于这样的一个姑娘是多大打击。 她也深知现在不是调动反封建洗脑包的时候。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区别太大了,没有就是好事。姑娘要是有什么,我也要以死谢罪,是一样的。” 这是那日的话。 回答她的是常乐一连串的眼泪。 胡卿言差一个小太监来唤她的时候。 整个营地已是静得像悄无人迹。 没想到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帐中多少人都是无眠之夜。 账外虽冷,但是适才这么一折腾,人和脊背都是热的,像从脊柱升腾起一股热流,抵御四周的寒风。 帐子外头铁钩悬着的火把,明明灭灭。 胡卿言半个背影立在里头。 言子邑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 火光中他面色沉静,只额角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会,没立刻收回去,五指在她的掌上一覆,刀柄就利落地扣向他腰间。 “你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被我一个床上干躺三年躺到肌肉萎缩的弱女子挟持,怎么也说不过去。” 本想说句“你自己小心”,但因立场问题这话太不合适。 只垂着眼:“后面的事你自己收拾吧……” 胡卿言低着脸一笑: “总要给陛下点面子,装装样子……所以兆前……” 他说到这里没说下去,望着她的侧脸,火光剥得不仔细,却还是能看出她微肿的半边脸。 胡卿言将身上系扣松开一些,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又将外袍一紧,那匕首便看不见了。 他用双指夹了双襟。 慢慢向她伸出手来,手伸到半当停了。 原是他拇指上尤有血迹,他用指腹搓了搓袖管,干涸的血迹剥落,却在靠近她的脸时还是停了下来。 “算了。” 他低声一语,“你自己敷敷吧。” 接着自嘲似的一语: “至于身经百战,前两日朝堂上还有人说我其实从来没打过仗。” 言子邑回以浅然一笑。 胡卿言垂目在她面上,收起了所有的武装,显得有些疲惫: “让丫头同你一个帐吧……” 第64章 竹如“自然是,所有人。” “言氏挟持了胡卿言,李兆前打了言氏,胡卿言提刀杀了胡内监……这都是什么事?!” 成帝“啪”地一声,将手里的密奏掷于地。 拱卫营的人一愣。 今早接报,靳则聿果然如胡卿言所料,并未从北面过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这一绕原本要渡西边的长河,需弃马登舟,溯江逆流,本想倚借此做屏障,奈何探骑言靳则聿自带八千兵马,一夜之间,竟已直接屯于距京二十里外的阳村坝,从北而下,俯瞰京师,邢昭领三万兵压后,据悉,其中竟然还有洛城的兵马,竟觉当初让言氏嫁于靳则聿,结之姻党,此举无异于投畀豺虎,当然,此刻也不是懊悔之时。 他看着拱卫营的人,正对着掷地的密奏怔愣,也不敢弯腰去拾,亦觉自己有些失态。 叹了一声, “他人呢?” 身旁内监道: “胡帅在门外侯旨。” “传他进来。” 胡卿言跨步入内,见地上被掷得有些不规整的折页,侧头凝了一会,笑道: “这是?” “前夜你背叛孤的证。” 成帝的声音似乎从丹田而出,厚而沉,像一个注脚。 胡卿言却没有丝毫慌乱,只寻常语气: “前夜我同程阆歃血为誓,兵不血刃,便拿下了此营,总要在两拨人面前都做做样子。” 成帝知道此时在这等问题上纠缠已无意义。 听完,便从手边抄出另一封奏呈,递给胡卿言: “看看吧……孤不知道他们怎样渡过西河。” 胡卿言落座,看了奏呈一眼,接着,双手将那奏呈抿合抵靠在眉心,闭上眼思索了一会儿: “踏冰。” 胡卿言吐出两字,同时睁眼: “我前些日子去看过离京二十里的村镇……阳村坝,它西面长河偏窄,已结了厚冰,马蹄可踏冰面,跨过西河……” “真将才也。” 成帝此时也反应过来。 “众人都说,隆冬腊月,士无赢粮,马无宿藁,又将值年关……铁马冰河,靳则聿居然依然能用之,他选此地,可见往日功夫。” 成帝露了一丝笑,胸口微微起伏,看向胡卿言: “佩服吧?孤也佩服。” 胡卿言垂目半晌, “多拖一刻,便被动一分,他们能一路直下,是因为朝堂上并未引其为贼,故无人拦阻……陛下若再不引其为贼,我便要被天下视为贼了……听说萧相今日早朝当着众臣谏言,‘从古至今,举反兵之师,指令奸臣,少则两人,多则一党,荀衡一文中,既唯指胡帅一人,何不卸其任,谢靳王而阴留之’,陛下可要依其言行事?” 成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反问, “你怎么看?” 胡卿言对向成帝的目光: “那还不如……贬谪出京,言我已窜,给我密令,我至南方募兵,如靳则聿所言为真,他此番只为我一人,他便不可攻京师,如他并未截我,仍留京师,则可号令天下勤王。” 成帝叉手: “再看吧,兵力的集结、武械马匹的调配、粮草辎重的筹备……先一步步来吧。” 胡卿言沉下目光,在一方砖地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干脆道了一个字: “好。” 说罢,立身便往外走。 “回来!” 成帝唤住他: “萧相侄儿提出让竹如出面,缓之,礼部拟了个封号,以‘长固夫人’代亲属先抚之,不管有用与否,你安排一下。” 胡卿言点了点头。 又背身过去。 成帝的声音忽然在背后缓缓地慢衍开—— “他邢昭一家死于战乱,唯留一个孤妹,你胡卿言原先的兄弟家人也死了,唯留一个孤妹……孤理解你。” 胡卿言缓缓偏过头去。 喉头微动。 成帝却没有看他,嘴唇紧抿,目落在对面的一把椅上。 没想到成帝从这个地方切入进来。 胡卿言望着成帝,一种不属于帝王的动容此时正在他的面上,又移望了地上的密奏。 他笑了。 ——陛下果然是陛下。 似乎一语道出了或许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关要。 胡卿言未接言, 君臣二人的隔阂已然有之,但彼此在这一刻却都似乎有些动情。 但此时非动情之时,胡卿言哼笑了一声,便走了。 待胡卿言的走后。 成帝才把眼移向殿外。 只眼中适才泛出的动容渐渐消弭了。 …… 王府中虽出了这样的事。 苏竹如心中却是有一股难以自制之喜。 皆因成帝以皇后之妹予了这个“长固夫人”的封号。 风云际会,她虽是女流,却充当这说客一用,心中不免萦然,想从古至今,也未有几个妇人能当此任,只觉是自己往日行言必有过人之处,一行想着说辞,心口却像有一团火升起来,难以浇灭,又兼大伯数月不见,满府唯有自己可得单独一见,胸口间的搏跳都清晰可听。她虽摸不清靳则聿心中是否有她,但满京城的传言又总让她惶惑,说她便是靳王的心头所属,自从王妃进府,这传言便渐渐无人提起,连着往日间受人瞩目,似乎也像 浮光掠影,再不使人牵记。 等着她的只有走向衰寂。 又何曾想,她自负容色诗书,如何能甘愿长久在这衰寂中穿行。 宫中府中,皆觉她胜人一筹。 但自从言氏入府。 王府的热闹似乎再与她无关。 从前她是众人议论的对象。 摆着姿态不屑世事,可如今却也要偏着耳朵去听些消息,自己偶尔发觉,一阵失落悲凉都袭扰上来。 那日在佛寺小院,她折身看见邢昭同王妃说话的样子。 正是她梦寐想见里的自己——为他和顺家臣,参之外事。 今日马车将要临行之时,她突然飘过一个心思。 让马车回转在言氏的帐门口—— 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言氏却是莞尔一笑。 说没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她这句话。 几乎要让她发狂。 哪怕在言氏身上,看到那么一丝妒忌,都要让她好受一些。 青莲伴着言子邑,看着靳三夫人的帘子落下,满头珠翠也隐在那厚布车帘之后,马车在麦冬上缓缓驰过。 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高兴。 却见言子邑带笑说了一句: “她化妆品和配饰倒带得齐全。” 青莲嘟囔了一句,却不知该怎么样表达内心的意思: “她……怎么这样啊,我们都这样了,她还这样!” 言子邑却听懂了, “你想说,这阶段是我们所有人的低谷期,唯独来到了她苏竹如一人的高光时刻是不是?” 青莲的头频率很快地点了一下,虽不是全懂,但觉得就是小姐所说的意思。 靳则聿在离京二十里的这座小镇屯兵,荀衡本虑此行一路绕道,正思量遇河而阻,难以猝回,却未曾想此地冰面竟然如此结实,八千兵马过而不动,愈发对王爷钦佩,靳则聿只说,兵马皆是平日功夫,地形山川多留意便是。正寻思朝廷要派何人作使,却未想到是靳三夫人过来,荀衡自然明白,这是以“亲属”作要挟,有警告的意思。 说到亲属,这些日子京城的消息很乱,先是京中来消息,说王府人众被押出了京城,又听闻是押回了程阆的军营,刚才有些安心,再之程阆私藏李通涯被拿住紧跟而来——这样一来胡卿言几乎已是节统了京中所有兵马。 且王府众属已在京外,随时可以拿他们要挟。 又听闻一个不真切的消息,说是邢将军的妹子已然遭辱,赤身于众军士之前。 昨夜,荀衡见王爷半夜一人在帐外,静静眺望程阆的军营出神。 这点乱子对于大事来说,虽可谓是疥癣之疾,但疥癣之疾往往却能扰人心志。荀衡便自作主张,把这事先隐了下来,一来或许谣言无稽,王爷闻之无益,二来,对于随在后头的邢昭而言,更是无益。 思到此地,见靳三夫人挥手让仆婢退帐,刚欲启口,却顿住看向了他。 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荀衡同王爷对视一眼。 靳则聿果断道: “荀衡是本王亲信……陛下有什么话让三弟妹带给本王,三弟妹直言便是。” 靳三夫人目中光芒却不像说客,只灼灼望着王爷,眼中泛出的青光带着兴奋。 “陛下要我带的话,我自会说,大伯可否先听我一言?” 只见她略整衣带,郑重一礼: “大伯英雄丈夫,鸿庆二十八年,陛下在平城称王,大伯率六十万兵马,一举拿下前朝陪都南城,活捉前废帝,听闻南城宫殿已空,但其殿中至今亦鸣发丧胆之声,荡人心腑,无人敢近。这两年我看在眼里,大伯盖世之能为,受制于陛下种种细磨,如虎不能啸林,如鹰不能伸翅,也为大伯惋惜。今日既过来,于我而言,只想说一句,”苏竹如望着靳则聿: “如要立大业,行大事,自然不必顾忌我等。” 她音调不高,却抑扬顿挫,字字清晰。 荀衡一抬目,他看着这位同王爷有所传言的“弟媳”,这番议论却不一般,似乎还有劝进之意,只是—— 他回目看着王爷。 见他神色不变,道: “弟妹,你既是陛下的说客,做好分内之事便罢了。” 苏竹如一愣,一腔情热宛如泼了一阵凉水,缩减了好些,语调也随转:“大伯这可真是公事公办,毫不顾念旧情。” 靳则聿没有接言,只问了一句: “府中之人可安好?” 苏竹如怔忡之间,突然冒出了一股念头。 这股念头让她冷笑: “王爷想问的是谁呢?是靳则洲,还是母亲,还是……她呢?” 靳则聿淡道: “自然是,所有人。” 苏竹如两颊微拱,勉力端出一副笑态,她站起身,漾步在军帐中: “十二月初八,胡卿言进府,禁锢诸人于王府,入府当日,她当着‘所有人’,同胡卿言拉拉扯扯,他胡卿言居王爷院中,有府内仆婢见她于卯时天未大亮从院中整理衣带而出,如何能不好?前两日听闻,因她不知廉耻,连胡卿言手底下人都看不过眼,给了她一巴掌权作警醒,奈何我们这位‘王妃’依旧我行我素,禄蠹女子,过失如此,王爷可还希望她安好?” 靳则聿垂目了一会,纹丝不动。 帐中毕静。 荀衡额头上微有些细汗,少顷,靳则聿向他招了招手吩咐说: “拿两副笔砚来。” 说完这时才抬目看了苏竹如一眼。 这一眼看得苏竹如周身发颤。 往日的悸动像被刹那间踏平了。 荀衡拿了笔墨过来,靳则聿从手边一叠纸中抽出两份,分予荀衡一份,又将另一份推至苏竹如适才坐着的那方桌边,五指压在那纸上,帐中他一贯低缓沉稳的声调中添了些锋利。 “本王若是靳王,本王当她王妃所待,本王若是庶民,便当她妻子看待,珍之重之,如三弟妹之言,她为外人所辱,是本王的过失 ——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四个字尚未落音,苏竹如一行泪便已滑了下来。 “弟妹,你现在应做的,是把陛下让你带的话都带到。” 说罢示意荀衡也坐下: “我给你们准备了纸墨,接下来帐中之语,你们一同记下便是。” 山峦红嶂,更添辛酸,苏竹如捧着自书的那份言录,泪水于寒风中抛洒不断。 落日归途,比来时却多出了三人,是靳则聿“使臣”和从人,手里捧着的是一份同样的书,只是录写之人不同。 及辕门,见胡卿言双手交在那里,似乎等了一会儿。 苏竹如将眼中泪水抹了。 胡卿言一边示意随从向她取书,一边问“不知‘长固夫人’同靳王谈得如何”。 苏竹如一抿唇,并未理睬。 后头那个“使臣”走上来,将荀衡所书横摆开,持着展于胡卿言面前。 胡卿言抬目看了苏竹如一眼。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唷,我们靳王还给备了双份,这究竟要防谁呢?”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胡卿言背手看了一遍,将最后一段念了出来: “其罪乃胡卿言一人耳,请陛下削其权,议其罪,归兵程阆……臣将卸兵甲而归……” 苏竹如一路都在勉强安慰自己,靳则聿此举是不违古例,是从规矩行事—— 而不是防她篡之。 却被胡卿言一语点破—— 这种谨慎,或许代表着这位“大伯”连对她这般的信任也没有。 她自负敏捷,从不在言语上吃亏,突然一提笑容,水葱一样的指尖,有意无意抹过手里相同位置的“胡卿言”三字,反口道: “自然是防该放之人。” 胡卿言双眼神色微变。 “帐中除却这些,大伯自然还有别的关照,只这些我不会同将军说,陛下既要我来,我自会去向陛下娘娘回禀。” 胡卿言身边跟着刘烈,正想开口吩咐,却见他望着一个方向。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乍然一看,唯见苏竹如的背影。 “瞧什么呢?”胡卿言一笑,“瞧不出来你喜欢这般的。” 刘烈一回神,“啊,不是,这……靳三夫人,言语间有些古怪,上回佛寺的事我同周太监打过交道,要不要向皇后身边的周太监打听她说了些什么?” 胡卿言想了想,“也好。” 第65章 公主“多谢了。” “站住!” 胡卿言喝住他,向他走拢,轻声道: “回京的路上记得去把你母亲接出来,派人送去安全的地方,要快。” 刘烈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 “胡帅是担心陛下看了靳王这封回书,要弃卒保车,对我们动手?” 胡卿言摇首: “这不会,起码现在不会。陛下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拿我的头去讨好靳则聿,就不配问鼎天下,连做个诸侯王都不能了。” 胡卿言不看他: “陛下前两日说得蹊跷,武械马匹、粮草辎重的调配……我们在京里,要调配什么?我估摸着陛下也不敢确定,靳则聿究竟是围京或是围我,时日太短,程阆的兵我们吃不下来,所以我替他提出去南方募兵,我估摸着他八成会同意,但我手上现在少样东西……” 他伸出一个手指,悬在半当: “把我们的人都集到南门,后日一早,我要在城南看到我们的人——告诉他们,我有陛下的密旨。” “可是……陛下并没有……” 胡卿言打断他: “故我们屯在城南,同靳则聿呈前后南北夹击围势,”胡卿言想起明池外陛下那一眼,笑道,“陛下年岁上来了,似乎怕见陈兵,逼一逼他。” 京外大营里的兵马调动,直到今夜方才显得有些混乱,倒并非程阆手底下人不遵‘将令’,却是胡卿言把在程阆军中的兵也调拨了出来,一时人马纷纭,看不出头绪。胡卿言立在辕门,看着人都汇得差不多了,正踅足,目光看了一眼营中栅栏围起的地方,他顿住脚步,少顷,又向辕门外迈开,却见刘烈匆匆而来,与传亥时梅标箭的士兵几乎同时行至身前。 “胡帅!” 胡卿言问: “你今夜还过来做什么?” 刘烈忙下马,挨着他道: “宫里周公公只说了一句话——让你带靳王妃走。” 胡卿言一愣,笑了。 “皇后娘娘佛寺那日你使他打听靳王妃的事,我估摸着他会错了意,周公公说他虽是个阉人,也懂得情字。其余半点不肯多说,或许是靳三夫人说了什么,或许皇后娘娘同陛下一心,知道了些什么,难道他们要动靳王妃?我们这一走,他们拱卫营的人可就肆无忌惮了……乱中,会不会把事情栽到我们……” 刘烈没有说下去。 胡卿言眼前浮现了陛下那日目中的杀意。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快速决策是胡卿言透入骨髓的看家本领。 他看了刘烈一眼: “马上给我备两辆马车。” 帐中烛火烁射。 照着正试图安慰常乐的青莲: “你真厉害,言府进匪贼的时候,我也试着要代替我们家小姐,但没成。” 言子邑食指挫了挫额头, 正想这话究竟能安慰得了谁—— 忽然,外头一种嘈杂向这边帐扑来,刚想出去张看,帐布一掀—— 却见胡卿言闯了进来。 想是要证明自己,蹲着身子的青莲先站了起来,犹豫着上前虚挡,一个你字尚未出口。 一把刀已抵在青莲的脖子上。 言子邑:“你做什么?” 胡卿言抵着她脖子的刀刃朝斜侧挨了些: “跟我走。” 胡卿言的催声显得十分迫促,是不留余裕的样子: “快!否则你的婢女难保平安。” 说完朝勉力爬起的常乐抬了抬下巴: “杀完这个,那里还有一个。” “丫头。” 他转目看向右焉: “帐子外头有两辆马车,一辆是给王妃的,另一辆里头有我的人,会把你送到阳村坝,见了靳则聿和邢昭,说我拿你们的命威胁王妃,王妃在胁迫之下,为了你,无奈,跟了我走。” 言子邑听了这个话,心里一活动,走到右焉身后,手掌朝她腰后推了一把。 “走。” 右焉有些迟疑,这回却换成言子邑催促: “快!” 右焉迈着犹豫的步子,经过胡卿言身边,侧抬首,仰问: “胡卿言,我还能见到你么?” 胡卿言双唇微动,似乎想说一个答案,但终究没启口—— 只淡道: “走吧。” “靳王妃,你怎么说?” 胡卿言目光落在她面上,言子邑此刻显得果决: “胡卿言,我也和你谈个条件,你让我的两个丫头跟着右焉一道走,我便配合你。” 胡卿言却笑了,没有半刻迟疑: “行。” 夜中,言子邑半靠在马车窗边,马车前头挂了一盏灯。 这一片靠近林子,极暗,前面一辆马车缓缓开拔,很快就融进了漆黑之中。 马车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咕声方渐微,交替而来是侧边踏草而过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走过来,快到灯下才看清面目,言子邑一反被动,果断道: “胡卿言,你抓我没用,威胁不了他。” 这个他是谁,彼此都明白。 胡卿言望了她许久。 突然说了两个字: “围场。” 悬在马车前的灯,烁清了他垂下的双目,只见他目光左右一动:“围场那日,你我三人六目相对,靳则聿遥望我一眼,我他娘的终于感到他有那么一丝人味了。” 他用两指比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胡卿言跨在马上在南门城池外打量着南门城楼,却是像在透过这南门的城楼看着这京师,刘烈陪着他站在那里。此地空无一树,远处的马尾松在隆冬腊月仍然保持着盎然的绿意,在官道两旁夹着,通往这京城的驰道因为久日戒严,除马蹄外,已没有往日错综的车辙印,只有言子邑的马车孤零零的划过一条浅印,不一会儿,城门悬轴的铁链嘎嘎响起,嵌入城门门闩拔起的声音,胡卿言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回望过去,城门合开一道狭缝,一辆宫车缓缓地驰出来。 天空阴沉沉的,飘了一点雨线,不密。 那马车停在那里,半探出一个人来。 披了一件白色描了竹叶的斗篷,手里握着一个卷轴,压着一个红漆食盒,待她把斗篷的帽檐摘下来,才看出来是五公主。 来人对于胡卿言来说,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五公主在马车内同言子邑先对望了一眼。 和苏竹如的对望不同。 她的眼神却仿若婴儿般平静。 胡卿言拧着半眉。 一张脸沉了下来,没有嬉笑。 他扯了缰绳,引着马踱了两步,似是思索了一下,仰天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他下马走到那马车边上。 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同她初次在廊桥相遇的神情是一样的。 褪去了他的伪装,一脸凝肃,像是做什么反应都要慢半拍一样。 “你……” 说完这个字,嘴蠕动了两下,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我有一问,还望将军答我。” 公主将手里的卷轴递 了出去,又将红漆食盒打开,胡卿言垂目看了里头熟悉的手艺,点点头: “你说。” “若我不是父皇的女儿,你可会想要娶我?” 胡卿言看着她: “这个问题我要答你,兴许很复杂。” 胡卿言垂着头,思考了一会。 “我这么说吧,”他望了望四周,看着五公主,低声说道:“我很庆幸,陛下这么多公主里,把你许给了我。” 五公主听了这句话,却愣住了,怔忡间,一行眼泪无预兆地滑下来。 她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有泪下来。 睁着眼睛,勉力忍泪。 胡卿言抬手,用拇指将她的一串泪珠擦去。 “但绛云,我……怎么说呢……就像刚才……” 胡卿言望了望四周, “你出现在这里,我便想到,陛下虽未有旨意,但因为你在这儿,我大概猜到这京城,兴许我回不来了……若是回得来……”胡卿言没有说下去,“还有,”胡卿言拨弄了一下五公主手里的食盒,里头一看便是妹子的手艺,“此时此刻,陛下让你来送我,就不怕我胡卿言狗急跳墙,携了你走?”胡卿言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她怀里的食盒,“陛下能让你送我,兴许还有别的一层意思。” “绛云,替我告诉你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胡卿言明白,只烦他照顾好我妹子。” 胡卿言抬眼,严肃地看着她。 五公主立马明白过来,搭在食盒上的四指微微一紧,眼皮一落间,两行眼泪滑了下来。 胡卿言掌根托抵着她的下巴,五公主巴掌大的脸,拇指和食指一抹,两行泪都消弥了。 “忘了我吧,陛下定会给你再寻个好儿郎。” “胡帅。” 五公主粲然一笑。 “此生既见了你,又怎能在世上另寻一个胡卿言。” 胡卿言失笑。 “在世上另寻一个胡卿言……” 他复念了一遍这句话,“多谢了。” 杂沓的队伍声响了一会,一个身影落入言子邑的马车内,胡卿言在侧边坐下。 双手扣着脸,扣了一会。 又抬起车窗望了南边。 天地在此刻的幽沉中显得混浊,城楼与马车是渐行渐远。 “她随她娘,命不好。” 胡卿言侧着脸,看着云翳里头似乎挣扎着要投出的一线日光。 “怎么?” “她喜欢的男人,命悬一线,或许时日无多了。” 言子邑笑笑不响。 胡卿言追问:“怎么,你觉得你‘夫君’会对我手下留情?” 言子邑摇了摇头。 “不会,我觉得他必杀你。” 胡卿言先是一愣。 接着侧了侧头,“哊,王妃转了性,嘴里倒像句句都是真话,就是真话扎心。” 言子邑手指触了一下马车板: “你手里没了威胁我的东西,我自然放松些。” 胡卿言扯了一抹笑: “你不怕我杀你?或是……碰你。” 言子邑摇摇头, “胡帅,你我这些年的渊源,我同你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你实在要杀我,就杀吧,或许杀完,我醒过来,就又要去执勤了。” 言子邑懒得理他是否听得懂。 “至于你要碰我,目前应该不会,啊,胡将军方才动了真情,此刻应是感慨万千,难以平复,还能碰谁呢?” 胡卿言用掌根覆住了眼眶,抹了抹,眼角露出笑纹。 从掌根探出眼来: “从前的言子邑……是被你除掉了吧?” “哈哈哈。” 言子邑也笑了。 胡卿言在马车里似乎有些坐不住。 又一步跨了出去,不一会儿,马蹄声靠过来。 马车窗本就被抬起。 一车一马并行。 胡卿言牵着缰绳贴着马车,手指摩挲着辔头上的铜环。 从马的另一侧提出一个酒囊来,喝了一口。 一时的安静,让四周的声音得以进来。 铛铛铛地几下,像远方的寺钟恰在这时响了,社祠神鸦,叠鸣盘旋,夹着一声猛禽的叫声,破空而来,比寻常游隼更为尖锐。 有一种直觉一般的东西忽然间闪过。 言子邑头一回选择任它做主: “那胡帅,我既‘除掉了’以前的言三小姐,出于愧疚,我便也代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胡卿言没有转头。 “同五公主一样的问题,你心里可曾真有过言府三小姐?” 胡卿言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前方,似乎透过官道,看到了很遥远的东西: “鸿庆二十五年,我带着本乡几个乡勇在洛城林道遇着骠骑将军,他引我入城,资我以援、兵马、粮草。” 他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把酒囊撂回马上,脸上浮出一种难见的青涩,捏了捏他自己的脸颊,“你我初遇那年,你不到十五,不像现在,颊边有肉,对我百般照拂,那时我还不善言辞。” 这是…… ——婴儿肥? ——奶膘? 言子邑不自主也去摸了脸颊。 胡卿言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向后头招了一下,像是一个手势: “虽然帮着洛城守了几阵,一时弄出了点名声,却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骠骑将军的缘故,你在洛城无所顾忌,待我自己知晓,才发觉,整个洛城,包括我的人,都以为我二人已情根深种。我便想这样也罢了,骠骑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你又待我有恩义,我那点名声也是固守洛城得来的……” “那日再宫中又见,前尘往事你竟真忘了,目光却再不追随于我。” 胡卿言低首抚了抚马脖子: “说实话那一刹那我如释重负,可转瞬间,竟觉得有些新奇……我逃出洛城之后,惦念兄弟,有很长一段日子心中愤恨,可渐渐发觉我走出洛城,觉得洛城像个索套,套在颈上,其实我并不太自在。” 他苦笑了一下: “只是这些年,我平步青云,同陛下称兄道弟,仍旧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似乎想得到什么,得到了又觉得疲倦,每每总是如此……” 后头他刚招呼的人捧了一个木匣来。 原来匣子里是一方弩机。 他把弓箭和弩机熟练地拼装起来。 就如同她在公安警务实战赛里看到的组枪一样。 “很多事情不堪深问,但我胡卿言却不虚伪,我想要活下去,但想活得自在,即便不能骑马打仗、拉弓射箭,即便是在乡野做一个村夫,偶尔赌钱吃酒,寻那么一瞬快意。” 他张弓搭箭,适才南城门有些阴雨,走出京城一段,天气却意外的好,晴空一碧,侧岭树顶挤挤挨挨的,像彼此拉握着一样。 适才翩翩盘旋的禽鸟似乎嗅到到了危险,一时显得寂静,有人见主帅动作,便向旁吹了一声哨。 一时尖啸扑翅声纷纷呼应。 像扑面而来。 胡卿言一夹马腹,双臂一举。 那支箭从鸟雀中穿过,那只海东青落了下来。 胡卿言笑了,眉心松开了些,阳光打在他脸上,言子邑才发觉他眉心除了那颗痣以外,还有一道竖纹,笑的时候会疏散开,不笑的时候便会拧在那里,显得深刻。 此时的他有一种少年气。 危险的气息疏淡了不少。 是李兆前把那只隼提了过来,见着言子邑一阵尴尬。 胡卿言一笑,自己把弓弩收拾好,递给从人,又从怀中取了适才五公主给他的卷轴,递给李兆前: “把这个传给大家看看,增增士气。” 第66章 南城“行,大概,便是如你所说。”…… 这一路是由北向南,越往南,越是从北方的苍凉气度里渗入了一些秀丽格调,快要接近南城的时候,却是薄暮冥冥,秀丽中透出一种忧郁气氛,胡卿言所领的兵马,似乎与水光山色的变化相协调,只在出京城的一段行军显得气势高昂,渐渐就透出了一种安静。或许是北方的兵马不惯这种气候,同北方此时劲风在耳边遒啸不同,这里的风夹的却是透骨的寒湿。西边是一条山脉,起伏不定的山脊仿佛一条卧龙,描摹出身后正在追逐着的看不见的兵马,这种感知很微妙,但所有人似乎都怀着不想把这种感知道出来的默契,逶迤几里的队伍,只专注于马蹄下的道路。 故一骑斥候从队伍后头过来,马蹄声音格外惹人注意。 刘烈转马迎上去,问了几句,策马至胡卿言 身畔。 “说罢。” 刘烈轻道: “探马回报,靳则聿的兵马过了南山,一路疾行,现只落后我们大约两日半的路程,还有……邢昭未如胡帅所料,留停京师,领着三万人马,同我们约隔四日路程。” 少有的沉默。 刘烈听到胡卿言的呼吸声。 “这真是冲我来的。” 胡卿言半笑半叹,抬首朝前一望: “前面就是南城。” “胡帅,南城非福地。” 两日前,听胡卿言说欲在南城募兵暂屯,便心有忧悒。 刘烈此时便将他的忧心直道出来。 “南城非旧朝福地,我却是新朝之臣。” 胡卿言看了一眼他,回复了他一贯的笑容,调侃道: “再往南,西南、东南那些小城主尚未归顺,别说是密旨,圣旨诏书都无用了,搞不好我就成了袁尚。” 刘烈顿了半晌,“可南城是他靳则聿的福地,听闻……” 胡卿言打断他,“你也信什么闻风丧胆无人敢近的鬼话?” 胡卿言微微摇了下头: “我告诉你吧,南城各方势力错杂。宫殿当时因废帝一党败得太快,造得匆忙,只造了一半,一半宫舍,另一半方圆数百丈平地,半土半石,埋锅灶饭,皆不用受人辖制,这是一块驻军的肥地。南州驻军都统手底下两个副都统、南城巡抚使、知府都想拿下此地,驻军都统虽独大,却是说话的人,未避包庇偏袒之嫌,干脆谁都不给,所以才空着的。” 胡卿言的目光看着刘烈有所变化的神态: “两个副都统一个屯在城西,一个屯在城东,前朝宫室在东南,倚靠南边城墙,底下有七道城门,我们只要机谨些,可守可退。关要是——那个都统姓戴,灭了邢昭满门,靳则聿曾是他的旧部,他们为此事翻了脸,后又都归顺于陛下,陛下将此人安置在此,本就别有深意。他们越是盘根错节,或许我越能一用。” 胡卿言用几乎看不出的唇形凑到刘烈耳边, “我们的人也得寻个地方歇一歇,大家都有些疲惫。”他低首,“这两日行军的气氛有些变——大伙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到了南城城门之下,胡卿言的兵一个个不由自主地仰起头—— 南城城楼上红彤彤的一片,城楼楼檐下一排八角红纱灯,每一盏悬角都挂着红穗子,在城楼上的风中微微一荡,呈着艳姿。 华灯高悬—— 似乎并不是为了迎接京中兵马的到来。 所有人都像是看着那红穗子荡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今日是十五。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光影绰约中, 城外的两拨人马却是格外的安静。 这样的安静下,本应平添生气的红纱灯显得有些诡异。 书信是早两日便到的。 治此要地,南都巡抚使是陛下宗亲,领着一行人马出城相迎。 彼此寒暄之后,巡抚使笑中含着歉意,但又透着圆滑: “下官给胡帅预备了馆驿歇息,请胡帅的兵马先在城外暂屯,潦草了些,待过了元宵,下官再寻地穿域,供胡帅驻军。”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但话音里的主客之分也相当明白。 胡卿言手底下的人听完皆是面色一变。 胡卿言的思索却几乎是在一瞬间。 只见他目光一锐,重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 “各位大人,南都乃军镇重地,西掣平原腹地,东控粮赋要道,是南方之关隘,因前朝所系,最是前耆新臣杂并之地,”他指了指城楼上头的红纱灯,将那卷密旨横在手中,“此时非张灯结彩、赏月游玩之时,我奉圣上旨意来此募兵镇守,望你们珍之慎之,佐我功成。” 胡卿言的语调也还算客气,但连坐在马车里的言子邑也听明白了—— 他开口要的竟是此地的兵马节控权。 来的路上有意无意听了一耳朵。 他只要城南屯兵。 不知道为何突然变了主意。 巡抚使身侧的一个副都统,疤面一扬,也上了马。 手中缰绳一纵,任由马蹄子向前踏了几步。 刘烈和李兆前两个副将也有些摸不清他路数。 显得有些错愕。 但此时相问,便是主动露怯。 兆前性子莽些,一步上前,勒住了对方的马辔。 那巡抚使见状,先愣了一下,接着赔笑道:“自然是要同心协力的。军队的调动指挥,下官也需要向朝廷奏呈,此地将官军佐,猝然调动,将军手里既是密旨,军佐以下,也不得善观,下官等也须得琢磨着如何同大家讲明才好。” “啊,”胡卿言却捷转了语气: “大人竟然如此体恤,那我胡卿言便也先退一步。” 他沉吟了一会儿,“大人既然说大家同心,我也要为你们考虑。此地扎营倒是有些不便了,城南废殿那处尚空着,听闻此地修了一半,可供驻军。我虽然来了,事情总要商量着办,戴都统和两个副都统的军马自由你们指挥。” 言子邑明白过来—— 这是胡卿言以进为退。 也便是邢昭形容的“应变生事”。 那疤面副都统同巡抚使不由得此时都向身后望了一眼。 暗中,有一四十来岁人,高鼻肃容,背手从一众人里缓缓踱步出来。 他身量不高,整个人却很紧凑。 量这个巡抚使已非等闲人物,却是像在等此人拿主意。 胡卿言在马上同此人气势一交。 未待引荐,便开口问: “戴都统,您如何说?” 那人声音颇沉,言语谨慢: “胡帅洞若观火,又肯体恤下官辈,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从城中走往南走,沿途有一条长河。 河边沿道都挂着灯,一行走,一行灯在眼前滑过。 沿河有挂灯的百姓,但是和他们似乎是不相干的。 河面上是一层层的小波动,映着的是模糊的亮光,重叠了岸上的灯笼光,总有鸟贴着河面飞过,挨个在眼前扑翅,夺走了注意力,一只只沿着河的走向一丝不苟地飞,风不大,但看着飞得特别吃力。 这一路诸多不便,都要言子邑自己克服,一阵疲倦袭上来。 胡卿言和几个总兵副将,因怕队伍从城中而过,兵士一时不能自制,有抢掠淫辱之行径。 故彼此交替,从队伍首尾来回督着。 正朦胧间,马车板敲了两下。 胡卿言在外头道: “我问他们要了几个仆妇,到了那里,择一间殿宇给你收拾一下。” 言子邑也不说谢。 她这个“人质”做得已经“人质义尽”了。 他说完便一拉缰绳,正准备调转马头,李兆前从后头赶来,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兴奋的神态,言子邑把马车窗支落一半。 李兆前此刻也顾不得言子邑在旁,只乐道:“胡帅你真厉害,唬得他们立马给我们开了城门!”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前头就是南殿,你别回头了,你放心,我们的人,平时都有我们两个镇着,弹压惯了,滋事生非的事不会干,出不了什么乱子!” 胡卿言一边听他说。 一边看向河岸,团圆之夜,这头在行军,那头却在挂灯—— 这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琉璃人间,感慨在刹那间袭来,兆前的声音在耳畔有些飘忽。 回过神来。 他打开酒囊,笑道:“《孙子行军》曰,辞强而进驱者,退也。” “孙子说了什么我就不去管了,我佩服你便是。” 胡卿言笑着在马上一拍他臂膀,他又高兴地折了回去。 马身与车窗平齐,并行了一会。 马车里头传来一问: “你这一套可有失败过,自己也迷了?” 胡卿言皱着眉头,理解了一会。 脑中窜出同陛下言其与靳则聿尚且无染一事,但旋即转念,只缓缓吐出一个字: “有。” 马车窗从他这个角度,是向前斜着,灯影细风,耀拂着她的一段脖颈。 一路风尘,衣衫不簇,却不碍它的质地。 胡卿言继续说: “靳则聿要娶你这事……是我在殿上提的,提的时候觉得是神来之笔,我压根没想到他会同意,京城里他和他弟媳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和你的事也是漫天风浪,提出来我就有些后悔,后来……我设法同你在入殿前见了一面,怎么也没想到,我同你在大殿上眉来眼去,他居然还同意了。” 四周一顾: “所以那日你问我,我说这个问题要答你兴许很简单。” “如你所言,他兴许就是在宴席上对我一见钟情了。” 言子邑淡淡地飘出一句。 胡卿言咳了一声,酒洒了出来些,他移开酒囊笑出了声。 “干什么,不行么?言三小姐让你那么‘勉为其难’,就不容许别人‘怦然心动’么?” 他笑得天真有趣,嘴角漾着,眼睛望着前头,持这酒囊指了指前方, “行,大概,便是如你所说。” 宫殿的轮廓在暗中虽不明晰,却已能显出来。 胡卿言的声音显得沉缓: “多谢你,我好多了。” 第67章 悬夜“是的。” 胡卿言屯于南城的当夜子牌时分,南州驻军都统戴厉便命人将行辕中的沙盘重新布置,把南边废殿那一处插上了标旗,戴都统命人给他们每人捧一碗元宵,底下人便都回避了,只两个副都统、巡抚使同知府陪立在一旁,戴都统亲自拿了一把碳夹,一边拨碳,一边静静地看着沙盘。这看过无数次的南城驻地沙盘,只在一处添了新标,不知都统为何要如此看,看着红光照着戴都统沉思不语的面孔,几人都有些心焦,但又不敢明浮出来。 那疤面副都统按捺不住,看着碗里的元宵: “这是把我们当皮,他自己作馅儿啊!” 这话说得应景。 但又是有些微词在里头。 待冷静下来,座上也渐渐识出了胡卿言的路数。 只觉都统作为此地经略之臣,于当时竟也未顶住!两个副都统对主帅是敬的,不以为然的念头也是不敢起的,但此刻想,再沉睿的主帅,毕竟也不是神仙。 知府是科甲出身,望了一旁的巡抚使一眼。 巡抚使是陛下宗亲,来之前成帝给了他六个字“调人事、莫滋事”,他是谨遵圣意,这两年把调停做到了骨子里:“指画形势,虏皆在目中矣,可见都统宿将之风。” 这一赞来得有些突兀,倒不如不赞。 知府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南都各方势力层层牵络,纵横交织。胡卿言上马呈旨,若是戴都统不答应,便是公然抗命,巡抚使是陛下宗亲,现于此时自然没人追究,座山观虎斗,过后追究起来,只此一条“不尊圣命”的攻讦,便可要了身家性命。 他虽是读书人,这两年一直同这些武人接触,书卷气里结合了些将气,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此时却问: “大人,‘虏’指何人?” 巡抚使一愣,自知失言了。 他是陛下宗亲,陛下庇护胡卿言,这是举朝皆知的事。 但他也明白,他同南都众人才是“同巢之鸟”,不能因为偏袒,把整个南城拉下水。 自靳则聿封锁北境消息伊始,各地看似不动,其实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那里观望。京中消息一日换一日,波谲云诡。南方各州部也都瞧着北方的形势,靳则聿铁蹄从北境一路直下京城,屯于京师二十里外,等同兵谏,可北方全境可谓用得上“宁靖”二字——全瞎全盲,毫无反应,也无一城一池打“勘乱”的旗号出来,八方观望,年关已过,却还没一只出头鸟,也是匪夷所思。 两日前接胡卿言书信。 各人想了一阵,知府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陛下密旨自然不能不接,以“胡帅才能卓著,不应弃陛下以闲远”为由,促其再回京师,不让这个烫手的山芋留于南都。 但被巡抚使用此举违逆圣意给否决了。 正安静。 却听外头有人来报。 一封书信递了进来,来人禀报,是靳则聿差人送来的书信。 说是兵部侍郎荀衡所书。 戴都统看了一会。 不言语。 提到兵部侍郎。 副都统不由得把脸撇过去。 去岁八月有过一个小插曲。 听说荀衡弃了揽月楼的尤五娘,她从京城一路往南,因在这里有本钱,欲歇在南都,又闻得她跟着荀衡之前,是戴都统所蓄,便有意一观风姿,奈何酒过了,一时把不住,稍动了手脚,被屯右都统捅到了戴都统这里。 本以为头颅不保,没想到,都统宽厚,听后安抚了尤五娘,给她在邻镇安排了住处,听过便罢了。 这是楚庄王“绝樱会”的胸次。 众人都揣测,靳则聿平步青云,最容不下的,是都统。 但他却认为这绝不是都统的胸襟。 他叹了一口气,正过脸道: “头儿,我今生是您的兵,在您麾下干过,我虽知自己没那个命数,但是即便我出将入相,封王封侯,也还是您的兵。” 这是把众人心底都想说,但又决计不敢搬上台面的话说了。 戴厉一笑。 炭火暖着他半边脸,却暖不掉他身上的军伍气。 他缓缓道: “开国尚未及稳,陛下水木之战新败,各地兵将、百姓都不想回到那树树起火,村村冒烟的战乱日子。” 他把炭夹搁在盆中,站起身,踱到众人面前。 嘱咐道: “栽桩、结彩门,京中无明旨削其属籍,他依旧位越封疆,后日一早,你们同我一道迎。” 说完指着副都统手里的碗道: “为的是什么?” 副都统一愣。 戴厉一笑:“为的是皮,还是馅儿?” …… 言子邑一路上都在思考乘乱逃走。 但逃走有风险。 她从红莲的那个故事里,其实完全没有听出一点醋味,倒听出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建了没多久的朝代,四处规章制度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可能会遭受到的一些危险—— 一刹那的感慨五味杂陈,既有同情,又有身为女子的同体同悲。 他人的经验也可借鉴,从而规避掉一些风险。 警务工作的思路向来也不建立在“我比别人幸运”之上,而是—— 别人倒的霉也会落到你头上,所以才会有铺天盖地的“防范”二字。 两个仆妇过来。 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连日来行军环境极其艰苦,脏旧在身,那日出来得极为仓促,替换的衣服也没带全,不是原本的工作就蕴含艰辛,能调动些精神意志,这身板感觉都走不到这里。青莲在那个节骨眼上,竟然还要添乱,实属无奈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再也不声响,跟着右焉乖乖地去了。自己做了小姐王妃,统共没满一年,虽然竭力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是生存紧张感减弱了,对事情的危机预判也少了,那日一边顶着打了青莲的愧疚,一边在胡卿言的注视之下,只塞了几件替换衣裳,抓了一把钗用来固定头发。 不知道她们哪里给她弄了一身素白衣衫,白襟白袖,同她个人气质极不相符。 但这种环境下自然要求不能太多。 有种以前蹲点守候乔装打扮走出来的一刹那,那种对自己的陌生感。 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种角色。 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坐不住,晃着衣袖在殿里徘徊了一阵。 这个宫和她所认识的宫不太一样。 说是前朝废帝的一个宠妃住过的宫殿。 她对废帝的印象全来自B战鬼畜镇站之宝—— “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天哪”的朱由检。 但这个宫殿却实在是怪,南北向双开门,南向是没有墙壁的,只有落地格扇,从南入右手边是一条窄道,直接挨着格扇建,很窄,大概三米不到,却一路通到顶头,顶头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张床围子,是往北嵌在墙缝里的,所以这条道从进门看是笔直的。坐在床上,前面仍旧是一排长窗,窗格子是传统样式,不是什么新意之笔,菱花纹样,似是挡了又似没挡。 这几个仆妇和胡卿言手底下类似“基建狂魔”的工程部队的效率是差不多的,木条拉锯,远处平土已经给他们建出像样的军帐来,废旧的宫殿,一张床整理得干干净净,还燃上了两盏烛炬。 她下意识地由西向东数,数到最里头的床围子,一共是二十八扇长窗。 正叹这个结构实在匪夷所思。 站在门 口的两个仆妇却像是发觉了什么,远远朝她微一屈膝—— 从殿内退了出去。 这地方总觉得阴气有些重。 偌大的殿,毛骨骨的。 洗了个澡头发半干,从妆奁上拿了一支钗,环了半圈固定在后脑勺上。 一路朝外走,走到正中,正恨自己没有掌握过硬的簮发技能。 环在脑袋后头的手停了。 外头院中暗立着一个人。 “这是知道我要死了,提前给我披戴呢?” 被胡卿言这一句评价一激—— 言子邑手一松。 那支钗也一松。 发出叮叮几声连响。 言子邑垂目追那声响。 黄澄澄的足金钗正好砸在门槛上,往外弹起来,滚在走廊砖地上,又咕噜噜地滚下了阶,在阶上叮了几声。 言子邑一头头发瀑一样地披散开来。 不惯披头散发的她本能地弯腰去拾。 弯腿下了两阶。 却没拾到。 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把那支钗夺去了。 殿外也是阴森,只有胡卿言和她两个人。 胡卿言的目中突然放出一种光。 在夜中是青色的。 他握着那支钗,抵着她的脖子—— “别动。” 那支钗抵着她的脖子,渐渐往下,衣襟被划开。 落地格扇间隙不严,保暖性差,屋内屋外温差不大。 但还是能感觉到半个身体没有遮蔽的陡然瑟缩。 胡卿言把钗收了,一双手却从后背一路抚了上去,反扣住她的双肩。 他猛力一扳,就如同她主动送上前胸。 被迫仰头,廊檐上的挂落放入眼中。 这个挂落的木质棂条很特殊,是一种方正的几何图案,显得中规中矩。 胸口一个凸起的地方被反复噬咬。 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的支配—— 言子邑觉得不适。 “你这般半点反应都没有,倒降了些兴致。” 胡卿言埋首,停住说道。 她没有把衣服拉好,只推着他。 他抬起一指,指尖从脖子根慢慢走下去,移到心口的位置顿住,用整个手掌攫住。 “怎么?这里贮了什么人么?” “是的。” 言子邑的回答清晰果断。 胡卿言食指微曲,又拨弄了两下,见肉粒从暗中膨出了一点,触着有些硬,在夜色下,因为半湿,呈着暗红的颜色。 “那人竟有如此殊质,提到他,便有了反应。” 言子邑站在阶上,她耳根红热,但是埋在夜色底下,掩在垂落的头发里。 只眼神显得异常镇定—— 微低头看着他。 “胡帅,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言子邑对着他的目光一笑, “我这样说吧,假如胡帅你也是女人,我相信你也会爱上他的。” 第68章 聚合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的是感情。…… 仿佛受制于这句话,胡卿言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他退开了些。 一只手落回身侧。 扣在她身上的手却不动—— 五指的指劲,渐渐同他目中的光一样坍缩凝实。 “嘶” ——言子邑吃痛,微咬了牙。 依旧直视他的眼睛。 似乎谁也不愿从这样的对视里率先撤退出来。 这时,几声指骨响,让言子邑的眼光不自主地滑落。 原来他回落身侧的手一直紧攥。 是肉眼可见的颤抖。 言子邑并未闭眼。 她也不抗拒看着这记巴掌落到她的脸上。 就像抽血的时候,她更习惯看着针筒扎进血管,让势必而来的痛楚更明确。 胡卿言却难得显得有些迟缓。 顺着她的目光侧垂脖颈,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 五指在他身侧渐渐悬落微垂,仿佛适才没有捏紧过。 风一过,绰绰月影打在院中的墙上,在夜中微起纹浪,因为长期没有人打理,是爬山虎肆意蔓延,积满了院墙。 她的神经同时也被风抚了下,言子邑下意识抬手到自己有些麻木了的胸前。 却勾到了他的指骨,铁钳一样。 她覆着他的五指,稍用力试图将它挪开。 他的手指岿然不动,倒像是自己抓着他的手按在那里。 他的目光因为这个动作又抬起来。 夜色中双目再次相交,言子邑不由皱眉,干脆把手又落下来。 胡卿言渐渐释力,看着从指缝中的鼓起随着纵开的五指软和下去。 他退开一步,她仍旧在阶上,像有些俯视着他。 眼前是她平端的双肩,挺立的脖颈和随着呼吸自然起伏的前胸,在暗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无遮无挡,像一种月蓝布料的色泽。 像一种景。 胡卿言此时才在院中仰头。 恰巧是一轮圆月。 “穿好。” 胡卿言背手在身后的同时,双唇翕合—— 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的提醒 ——像无数的尴尬一瞬间从头顶百会穴抢着灌注进来。 繁复的衣物聚在腰间。 像思绪一样显得冗杂。 言子邑的手指有些难以指挥,显得笨拙。 胡卿言此时盯着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 像审查某种精密构件的运转一样。 没穿衣服时的“义勇”在穿衣服的过程中缩了回去。 不想和这样的目光相接,她垂头,在腰带接近缚好的时候—— 听见面前的人开口: “我猜猜,是因为,我对李通涯动刑了?” 他双唇翕合,幅度不大,但声音是清楚的。 这突兀的一句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的是感情。 言子邑并非不敏感。 胡卿言勾起了一抹笑,语态同那日在王府中问她“是否有些天真”相类: “论酷厉,靳则聿的手条或许比我还要狠辣。” “我知道。” 缓了一口气: “但是胡帅,你猜错了。” 这是当日院里同样的答话。 胡卿言没问“为什么”。 投过来的目光却是逼着她要讲明白。 言子邑一时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衣服穿好了,重获的安全感让她有了抒发欲: “胡卿言。” 言子邑喊了他的名字,她手指抚着廊柱,拇指触着木头的质感: “我有段日子因为皇后的宴,总往佛寺跑,对着佛祖菩萨,我也有我的恐惧和疑惑,你们都是要打打杀杀的人,于我接收的一些观念不合,但我也不是圣母,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参与其中,不能说‘既要,又要’,也理解有时为了顾全大局,因时制宜,难免有些杀戮。所以关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问题,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因为个人喜怒,要打要杀,恕我不能接受,你刑罚李指挥,属于前者,但你那日要杀青莲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只是吓吓她——那日你是动了杀心的。” 胡卿言听这一段的时候,一直是垂目阶前。 目光左右微动。 言子邑发现这个是他的习惯。 并非毫无目的的乱睃。 应该都是在思考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候,他脸上是全然不挂笑的。 他的肩背一直是紧的,隔了许久,才慢慢地松下去。 院中的草木似乎都在伏听这一刻的宁静—— 显得轻敏。 “……红莲。” 他开口有些滞涩。 乍听他吐出这两个字,言子邑显得有些愕然,今夜才想起的名字,胡卿言此刻说出来—— 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碰巧又吻合。 这样的反应被胡卿言 所捕捉实在太小儿科了。 “我没碰过她。” 紧跟而来的是一句解释—— 明白他是误会了,但言子邑此刻却没有反驳。 “当时那个情形,我若同她在你面前争辩这个,不是让你看笑话么?” 他的解释迅速而又简洁。 但胡卿言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主题,他稍锁了眉头,回忆道: “我本想安排把她妥送回洛城,她却执意不肯。一来说她对你已心灰意冷,二来因为她比旁人聪明,知道了三皇子在洛城出事的始末,怕被你爹灭口,所以不敢回去。” 胡卿言接着说: “我也是听她所述,才知那日三皇子进了洛城之后,早早便亮明了身份。当晚便在洛城言府摆酒,宴请三皇子与一同而来的卞将军。骠骑将军还请三皇子上坐,三皇子席间提及你母亲以姿容闻世,骠骑将军想他既是陛下爱子,又有这般胆识,便以姜、邓是世婚为由,请你母亲以亲长之礼陪侍,没想到这个皇子酒酣之后竟要你母亲把盏,骠骑将军觉得辱其太甚,并不言语,但因陛下当时已在平城称王,你母亲为息事宁人,便主动为其把盏,没想到他执住你母亲的手按住酒壶不放。此时院外一箭入内,从其脖根穿过,所以,——人是你大哥言泉杀的。” 言子邑听得人一阵冷一阵热。 胡卿言向来有叙述天分,懂得怎么做减法来扩展人的想象,虽然叙述永远难以精准,但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像从她的脑海里飘过,这简短的描述末尾,言子邑似乎看见了表面沉冷,内心一腔血勇,护母心切的大哥立在院中持弓的样子。 “你爹见事情不可收拾,要保全其子,寻人撺掇你大伯,将射杀皇子的罪名扣在我身上,你大伯虽平时暴虐,但他见我时,只说‘保全言家一脉’,我就纳闷……” “本是无心便罢了,陛下性子,但凡知道此事,必要杀你言府一子,或是……” 胡卿言抬眼,望着她。 转身。 静立的背影仿佛是立在末梢上。 “至于红莲,要杀要留……你自己看着办吧。” 直觉和预感让这个背影挂上了沧桑,沧桑里期待一点新鲜。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言子邑垂头,却终究没有回应。 …… 秦霈忠在京里关了那么多日,又跟着一路行军,实在疲惫得很。陛下虽然将他们送了出来,但此举更像一桩交易,像是拿邢昭三万兵马不屯于京师来换的,程阆持重而顾大局,李通涯自不必说,耿耿忠心,京中皆知,相形之下他秦霈忠却是无甚功绩。王爷自是体恤,要他们留在京郊休整,尤其是李通涯,留下了军中最好的大夫,格外照拂。 但霈忠听到胡卿言带着王妃走的消息,却是执意要跟过来。他在人情世故的小节上格外心细,接着王妃的两个丫头,安排一辆马车,亲自拣了兵和马夫,吩咐了不宜太过劳顿,让两个姑娘徐行在后,与他们相隔大约三四日的路程。 他心底一直有个感觉—— 他胡卿言会因为王妃不对他用刑,王妃在胡卿言手里出不了事,但这个话和他纯粹是为了王妃而来一样,虽都是见底的坦荡,但也因为太触底,未同王爷明言,只自荐—— 凡京中出去的官,他泰半都打过交道,或可一用。 原本想着到了南都会有些熟面孔,但却不然。 这个南都的都统虽没打过交道,却也是听闻的。 尤其是他同王爷、邢昭的关系。 来的时候想到的是原来的城门指挥使费晟。 这个“官长”曾在暗地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费晟后来出了事,下了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狱里看他,给他带些吃食、酒肉—— 想到这里不免一笑,这事现在想想难免做得不够厚道,但在人情上,给自己使过绊子又撕破脸的官长,是人都是心里的一道坎,不“衣锦还乡”耀武扬威一番,或发点宣言,总是一口气憋在心里。 他一直以为这个戴都统是个鲁将军。 见他打头从城下领着几个人过来,这几步路态、官派,便知绝非一般人。 倒有些肃然起来。 转念一想—— 若他没些路数,王爷如何能够跟他几年! 正觉得自己在知人识事上还需历练—— 见此人的目光向远方一投,像是看往邢昭勒马的方向。 邢昭这小子带着三万人压后,一路奔袭,丝毫不显半分疲惫,他和胡卿言手底下各自亲领的八千人,陛下言之为“我朝最骁勇力战之士”,可见一般。 今日也汇整到此,却不肯上前来,只遥遥一立。 那戴都统后面跟着的文官武将倒也有不少,待走拢到一起,王爷和戴都统都没有说话,照尊卑,应是他戴厉寒暄,或是来人引荐他身后跟着的这班人。这一阵安静来得突然,霈忠和荀衡伴王爷左右,他们两人身上的“职官”如今都像悬浮在一根线上,若有似无,是没什么着落的。荀衡更是一身便衣,佛青厚长袍,系着石青的腰带,他着青着到京城尽皆仿效,一身儒雅气质,悠悠几步,随在王爷后侧,那都统身后的一班人也不免留意了他。 其中有一人,四十来岁,唯有他一人面上一直持着笑,像一个擅长太极功夫的官场老手: “都统,卑职疏忽,竟把城楼的三声礼炮给忘了,待给诸位引荐,卑职便让底下人传命。” 这是借引罪的提醒。 戴都统侧头沉听。 顿了一会儿。 “不急。” 转过头,看着靳则聿问: “则聿,你说呢?” 这一声没称靳则聿为“王爷”。 气氛此时立刻变得亲近而有些暧昧了。 如果将南都和这批人比作一个接榫。 那么今日一会便可当做是一片楔子。 霈忠不知王爷如何接应,侧过脸看向王爷的时候才有些明白—— 今日为何会觉得这个戴都统做派气势如此逼人,原来王爷将周身气场全都收笼了。 第69章 汇初王爷一改平日里温沉的做派,直接…… 王爷刚要开口,却被城上乍然而来的礼炮声打断了。 众人齐望向城楼,只见城楼上头一团灰白的燎烟腾起,火光在这一团灰白中又闪转两番,伴着另两声迎炮,传响入这虽甲士林立,却各自如静潭一般的城下。 邢昭领着的人在远处,马蹄声一阵微动。 巡抚使头上微汗,这显然是传误。 戴厉眉间一蹙,虽未言语,但目光一冷。 那疤面都统按捺不住,恼怒道: “叫城楼放炮的给我爬下来!” 底下人是一脸茫然,正不知这失态之语是否要通传—— 靳则聿却在此时缓一抬手,目光扫过众人: “本想答‘不急’二字,但此炮声似有催迫之象,促我与都统麾下干将能吏叙识。” 戴厉身后诸人,闻言先是一松,接着都不由转望向靳则聿—— 起先并不觉其有王侯之威,现观之雍容自若,言语沉慢,自涵一番静势。 戴厉抿唇一笑,借言侧身,抬手将身后之人一一引荐。 那疤面都统虽不大服气,此时也只得拱手,靳则聿按过他的手,望着他道:“将帅身先士卒,青柒营出来的都是勇士。” ——他面上的伤是破南都时所受,彼时正在青柒营! 面上的刚戾之气竟然一下子被软化,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受了鼓舞的天真稚态。 知府礼数周全,靳则聿回头朝荀衡略撇了头,“都闻龙榜出英才,你们壬辰一科同年,现入四海,倒确有梁栋之势。” 众人一听靳王对各自来历熟透—— 看他不过三十许模样,行动间极合章程,有远超其更岁的敏捷沉练。 目中都透出了佩服。 霈忠脸上泛光,一时有“同荣”之态。 只心里想这帮人未见识王爷真正厉害之处,已有所震慑。 戴厉一直微低首,此时目 光转实,看着荀衡: “想谁人如此俊逸,这位便是荀侍郎。” 荀衡沉声而笑。 拱手在前: “虚浮皮相,得都统一赞。” 霈忠舒了口气。 来的时候,怕尤五娘的事犯了忌讳,但这种况境,若因争风吃醋显计较,就不上台面了。 但这个戴都统和荀衡二人全然看不出这层隔阂—— 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功夫。 戴厉一笑,双目投向远处。 邢昭仍旧在马上,这一眼是极远,但这戴督统一双眼睛精光内蕴,这眼神像是一路通达过去,一时四周透静,邢昭显然是有所犹豫,但终究是策马踱了过来,下了马背,朝众人拱了手。 戴都统朗声道: “平章之‘俊逸绝伦’,近日都汇于南都,倒让我们这些旧臣开了开眼。” 这一语既出。 两拨人目中都微变。 霈忠和荀衡旋即碰了一眼—— 汇临城下,他们自然不能火急火燎谈进兵之事,显得操之过急,反而露怯。 但戴厉这句话,既提到了“平章三俊”。 这便是谈到了胡卿言,谈到了局势。 这是“不提之提”。 二人正想借此应对,却见戴厉抬起一指,众人随指一望,拔地而起是一座断山,形似一座盆景,与一路而下,从北至南绵延而伴的山脉并不相接,又像一座把群山隔开的插屏。 “则聿,我有话想同你私谈,我们到那座断山上一叙,如何?” 霈忠面色一变,这是他们的地盘—— 怕其中有诈。 荀衡眉头微皱,露出疑虑,但戴厉这姿态,此举也暗有试探之意,试的便是“诚意”二字。 邢昭正要开口,靳则聿却抬手,对着霈忠道: “把我的马牵来。” 山侧傍着的是一条清河,在枯水季节,河水在沟壑涧褶里的汇涌声,只稍盖过沿着山道向上的马蹄声,也掩盖了马的乘主一路未言的寂冷。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这些年他们各自在事上冶磨。 各自心境与离开滇南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为帅为王,自是心胸愈宽,路愈好走,若总是拘泥于小事,锱铢计较,也聚不拢人心。 行到半山,西斜日头打在一块砂石平道上,显得颇为平整,戴都统看着靳则聿一直目观水流,似乎在思索什么。 开口道: “还记得当年临走时我说的话么?” 从此处切进来,似是不应该,但似乎比从别出破题更为真诚。 靳则聿也不兜圈子: “杀其父,而怜其子,又令在左右,此为取祸之道。” ——这是引自汉昭烈帝之言。 戴厉的脸一半投在阳光底下, “新朝初立,‘凌烟阁’上有你一像,邢昭功不可没。” 靳则聿却没有半分得意,看着这个旧日官长, “不,下官这些年回头看,当时意气颇多。而如今……或许,您仍旧是对的,我靳则聿成也于此,或许也终将败于此,只是时日未到而已。” —— 主帅有此一行,两拨人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一时也不敢挪动,都在原地候着。 论同人打交道,荀衡太傲,邢昭和王爷实则都是极难同人亲近之人,霈忠却不然,王爷同戴都统于孤山说话之际,他同都统手底下这班子人攀谈起来,说的是—— 校事处缉拿细作的琐事。 此情此景,若谈局势,未免防备,校事处之事,可作奇闻来讲,天南地北,放诸四海无有人不愿听的。讲到去岁言府他亲捕的那个外邦细作,绘声绘色,众人都听住了,霈忠是有意把话往这上头引,王妃被掳,事关名节,讳莫如深之事,只能旁敲侧击。 那疤面都统嘴快,看向巡抚使:“听说胡卿言向你要了几个仆妇,是不是那晚马车……” 知府嗽了一声,使了个眼色。 巡抚使很聪明,“胡卿言当夜来的时候,问我要了几个侍候过前朝妃嫔的宫人,听闻把还把琼妃的宫殿收拾了出来……” 话到这里彼此都有数了,霈忠观色,嘴一咧也就过去。 说着那疤面都统像心里有事,将他拉至一旁,“兄弟。” 霈忠听这个称呼一愣,旋即转了肃态,“你说。” “讲到女人……” 那疤面都统把调戏尤五娘的事一说,“这事态我是有些瞧出来了,指着靳王这气度,都统兴许也把宝押你们这儿了。我也不是怕那荀衡,这事我做得确实不地道,心里不自在,只碰了下手,没做别的。” 王爷和戴都统从孤山回来,是申时初。 一回帐就召邢昭议事。 听闻戴都统表态不参与此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极好的消息。那疤面都统促合了戴都统,命人把南都的沙盘蘸了一遍水给悄悄地抬了过来,霈忠送往迎来之间,打听到不少胡卿言的消息,尤其是有了王妃的消息,兴奋地跑向大帐。 霈忠一掀帐门,愣住了—— 王爷孑立案后,荀衡和邢昭在案侧。 刑昭手执长剑,正在同王爷演论兵势。 他原先也是军伍出身,打过仗,却没正儿八经领过兵,是入了大都督府,才归于王爷麾下,王爷荷宇内重名,竟得亲近,后又与邢昭相熟,于行辕论政,于坊肆煮酒,几乎快忘了—— 二人皆是马背上的出身。 王爷手里把着一根长杆,抬目。 霈忠适才的兴奋劲消下去了大半,才反应到,胡卿言找南都的人给王妃寻了仆婢,又安排在了琼妃宫里,这两桩事临到跟前,当着众人,择哪一件都不好启口,脸上又是急于开口的表情,于是脑筋一转,另寻由头: “打听到,胡卿言这小子,把城里的‘坎子’都招揽了,也就是戏园子的看门人,最能招眼,布在四处给他们听动静。” 靳则聿朝他微点头,便抬手一指案侧,示意邢昭继续说下去。 “废殿正阳门下正对的是南岗,正阳门外就是护城秦河,原本依河而设,城墙中段有包凹之势,废帝当年是从此门欲突出去被我们堵住,故陛下旨意重阔城墙,于正阳门外十里正南设甲岗门,使如今左右段城墙呈以最南为凸势,”邢昭剑指最南面,又移上指着一段从西蜿蜒而至南的一条长河,“故原本的秦河在这儿,扩出的十里使得南面的七道门城堞皆未缮,胡卿言也就是看准了可以分道自旁口而出,又揣度南都形式,才敢住营于南都。” 邢昭指着东侧第二道门:“此门若从正阳而出到高桥,需过护城河,故我以为胡卿言只会走甲岗和高桥二门。” “不对。” 王爷一改平日里温沉的做派,直接否定道, “你只注意到河流走势,未注意到季节。” 王爷看了一眼邢昭: “现如今是枯水季节,秦河延至高桥,已是投鞭可断,不能倚做屏障。” 邢昭面上仍是沉稳,只是两耳透红。 他注意到靳则聿手里的推杆过了一处渠门。 他稍压心绪,便将佩剑移指着东南面另五道城门, “那就要在这里都布置兵力,均用兵力,我们不到四万兵力,他胡卿言手底下两万,他善用纵向布兵,两翼阔展,利用城叠未缮,集中向南撕开一道口子,就能出去。” 荀衡背手看了沙盘一会,道: “城中百姓同废殿并无分界,万一胡卿言反其道而行之,向北以掠百姓为屏障,我们如何办?” “不会。” 邢昭答道。 “哦?你对胡卿言如此肯定?” 邢昭抬眼,他二人虽都是王爷亲信,但态度却是不即不离,淡道: “不,他手底下的禁军曾也是我的兵,我只信他们不会做这样的事。” 荀衡一笑,指画了废殿,却转望向邢昭: “那敢问将军,那为何不同在北地围合卞虎臣一样,乘夜进兵,就在这里围了他们。” 邢昭今日似有些犹疑: “锁其势聚歼于废殿,我也曾想过,只是一来都是我朝精锐,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再有… …” 说到这里,望了靳则聿一眼: “王妃在其手中,我怕他们拿王妃做挟……故而想引他往南走,队伍绵延,我们或能乘乱救得王妃。” 荀衡的眼光也抬过去。 靳则聿垂目,神色不动—— 他们自然明白,靳则聿不愿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流露感情。 霈忠听他们各人思辨极快,无从插言,只此时一静,脱口道: “我觉得胡卿言不会对王妃下手。” 荀衡与邢昭此时都望向了他,王爷收拢掌中握杆,也递来一个眼神。 “啊……是这样,” 霈忠为王爷这一眼所摄,也未来得及打一阵腹稿,忙接:“我……在京时,胡卿言之所以没对我动刑,是因着王妃求过他……” “这话在座的已经都知道了。” 靳则聿一反常态,语气肃极。 霈忠打了个激灵,一咬牙: “刚在外头,和南都的几个人交谈了几句,他们说胡卿言问他们要了几个仆婢,把琼妃宫给收拾了出来,安置了王妃。卑职想,胡卿言既然如此做……,或许他不会对王妃如何。” 中间有些话,霈忠在心中滚过,没说出来,结结巴巴只勉强把最后一句说完,但帐里都是明白人,意思是到了。 是有那一层意思在。 邢昭略一皱眉,但他和霈忠其实都是一个心思,也默在那里。 “邢将军……适才提到禁军原本都是他的兵……” 倒是荀衡此时开口了。 “既如此,我就以此为由,试试来当这个说客,劝降胡卿言,王爷以为如何?” 其余人听闻此言显然都很是诧异—— 只有王爷似乎不意外。 老秦冷笑一声,仿佛他说的是个玩笑,“你不要命了?我倒是无所谓,少个陪我钓鱼的,你骗了他这么一遭,他胡卿言不端个锅给你烹了。” 只没想王爷的肃态只凝了一会。 抬杆直指废殿,吩咐道:“去打听,一刻之内,我要知道琼妃居殿的位置。” ——对了 霈忠一瞬间恍悟,他拘泥于儿女情事,剥开这些,这消息不正透着王妃此刻所在?! “这儿。” 靳则聿扫了他们一眼。 目向沙盘。 “你这个理由不够。” 靳则聿看了一眼荀衡,接着转目邢昭。 “这是汲道。” 王爷此时尽露的杀伐决断让帐中人心神都聚拢了。 霈忠不自主地抬了步子,走过去看那沙盘,见王爷的长杆正落在沙盘正阳边上原本的通济渠。 语调果断: “据了它,断他水源!” 接着看向他们: “他不是使了人在城中探消息吗?把消息放给他。” 第70章 汇入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是成帝和靳则…… 南殿平台井旁。 胡卿言手里摸着粗麻绳,底下缠裹的是一摞平砖,吊在一个旧砌的矮窑下头。 眼前是专注蓄水的兵,他们都是大璋的精锐。 南都以戏著称,这里俗称的一种人叫坎子,有“招”有“把”,招就是眼力,把就是把看,要分散手里的兵去探消息,不如让现成的这帮人来打听—— 当靳则聿据渠断水的消息传来,眼前这些兵打井垒砖,凿窑蓄水,仍旧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仰头,井边新砌的一座砖台,是专为蓄水而用,刘烈立在了砌高的砖台一侧,看着几个人用西北窑炉移来的大料,凿木为机,作了一个吃重的双井绞。时间紧迫,活干得不算漂亮,同这殿宇气象有些格格不入,只短短几个时辰内,已有这副规模,实为不易。 废殿能搬的都搬空了,一只斜指半空的日晷,矗立在正殿四柱石台上,与此时的他一样,高高扬首。只是天阴飘雪,无用,光看,仍有些磅礴气势。胡卿言的眼神还是习惯从上头一过。 他立在这里看了快有半刻。 刘烈这时才从砖台的一侧跃下来。 胡卿言抬手,两人在半空中双手一交,托了一把力。 “我刚去看兆前,愣也是也没理我。” 胡卿言这样一句话,刘烈不得不接言了, “胡帅,大敌当前,有些事兴许做不得。” 胡卿言眼睛微眯,嘴角一扬: “还烦刘将军教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入营那夜,兆前子时为营粮处置的事去寻你,却听说你去看靳王妃了。半道上只得回来,又不能和底下人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胡卿言拽着他的手没脱,看着他道: “你心里也不是滋味吧?” “是。” 这答的干脆,但刘烈不是李兆前,他从局势而入: “胡帅,出京仓促,入南都也因权宜。原本胡帅之计,是‘坐山观虎斗’,看南都与靳则聿的人对峙。只巡抚使私下让人传来消息,戴都统反成“观斗”之人。又兼靳则聿据水的消息传来,大伙儿疲于应对,这点‘不是滋味’在所难免。” 他顿了顿, “只是大伙都觉得,胡帅这局棋,下得有点儿乱。” 胡卿言听明白了,这是在说他—— 主帅“屡误”。 “我……” 胡卿言想要启口,却哽住了。 他想说自己并非临近局末,才看清布局。 而是在见到李通涯的时候,已然明白—— 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是成帝和靳则聿两个人的。 两人互有暗棋与杀招,但胡卿言不想被动地在京等待二人博弈的裁决。 入了冬日,各方消息杂乱,他的应变也越来越多。 突然想起李通涯说到靳则聿曾谈起他的应变之能。 又说终究不及邢昭,心口有一种不甘冒上来。 但走到这一步,才发现很多事情的应变看似显得高明巧妙—— 对于乱局,却显得十分多余。 北地消息一断,他其实便陷入了被动和揣测,李通涯一事上无端耗费,程阆事出又转而盯着程阆。 他敏锐地感觉到。 自己是乱了,或许邢昭也乱了。 但靳则聿没有乱,那日成帝讲邢昭之妹一事,成帝自始至终也没有乱。 突然觉得虎口处一凉,胡卿言仰头一望天上,又零星几片雪花飘落下来,印在他额间。 刘烈见他缓缓睁眼,眼中的光渐渐凝实起来: “雪中不宜进兵,靳则聿断水是为了迫我们移营就水。” 他贴着刘烈道:“我们手里有靳王妃,他们还是有所顾忌,不愿围营,兄弟们元气未复,移营又是一番大耗。我料两日之内,必有说客,迁延时日,于我们有利,于靳王不利,不管来人如何说,拖他们一阵……” 正这么说着,底下来人通报: “靳王派荀大夫来营,李将军先带人去了。” 刘烈见胡卿言恢复了常态,又兼语中形势,面露欣喜。 胡卿言却面色一变,“你说谁?” “荀衡荀大夫。” 两人赶至大殿阶前—— 正见李兆前提着一把刀正要下阶。 胡卿言从他腋下一穿,胳膊像被胡卿言黏住,尚未看清他动作,那把刀就被夺了过来。 兆前一腔悍勇似乎无法发作,胡卿言突然扳着他的脖颈挨近。 嘴里低低地说了一串话,面上是那种往日的笑,像是在安抚他,只是一双眼睛看着白玉阶上的荀衡。 李兆前肩背一紧。 想要说什么。 但是胡卿言慢拍了两下他的背。 停了半晌,他不情不愿地道:“领命。” 赌气就朝后头去了。 左右目中藏恨,落在胡卿言眼里。 胡卿言不动声色,将那刀尖抵在地上,双手按握。 看着荀衡慢慢踱上来, 众人只知他被荀衡骗得团团转,但他胡卿言不是傻子。 之所以对他信任,是因他二人早有交情。 乾成初年,靳王在就藩折京途中,把这个荀衡从落榜名单中捞出来,便已在京 中有了些名气,而他胡卿言此时只是一名京中“散将”,且因洛城的关系,郁郁不得志,常在酒楼流连。彼时尤五娘的揽月楼在京中气象极广,常于楼间隔坐喝一壶独酒,看看京城百态。 一日雨夜,尤五娘于阶中送客。 身旁一人出,却只背阶而立,尤无娘男装送客,一时无送无迎,眼波微转,背对着他们,只轻昂一下脖颈,将一缕头发抿紧在发冠里。 胡卿言垂首一笑,和那人对了一眼。 他骑马出楼,雨急,肩已洇,一车撩开车帘,邀他同坐。 看清了原来是刚才阶上那人,胡卿言看他形貌,半猜道:“京中盛传荀衡世家大族子弟,被这个青楼当家所迷,兴许恰恰相反。” 荀衡提唇浅笑,“我也看出来了。” 尤五娘手面宽,应答随时,眼界又极广,加之又随过地方要员,照常理,为走仕途是要避嫌,但荀衡却像是不在意,依旧不避来往。他胡卿言也是从洛城到京都,背着一些往事,便觉此人之所以不容于世家,或真于一般的世家大族的公子,有别样不同。水木之战是乾成二年开拔,乾成三年邢昭派去北境,就在这一年里,他胡卿言成喷油鼎沸之势,倒显得荀衡趋炎附势,从靳王这艘船急跳入了他胡卿言这里。 荀衡拾级而上镇定自若,阶陛中的汉白玉龙浮雕已半碎,他微撩袍底,四周一顾,似是在寻什么, “这是在瞧什么呢?” 胡卿言仿若知他所想,手指抚过鼻骨,像家常问询: “老旧戏码一般有油锅、长枪和刀斧阵——荀相要哪一出,江湖戏的角我这里没有,兵倒有几个,我让他们提刀扮上,荀相要不再退回去,重走一遍。” 荀衡闻言一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在腰间: “此皆待说客之道,我今日非以说客身份前来。” 胡卿言把着刀,身体微倾: “哊,荀相要说以友人身份而来,同榻抵足而眠云云,就俗套了。” 荀衡微愕,但机变只一瞬—— “贵人。” 胡卿言耳根微动。 “我对你心中一直有愧,再遇你,不知以何身份相见……” 荀衡垂目脚下玉阶,雪落掌中,悬在腰间的手五指微微一捻: “但听胡帅如此说,刹那间便解开此间迷思,不管怎么说,官场上,提携之恩莫可忘怀——我仍旧是胡帅的贵人。” “就论脸皮上的风云,根基厚实,且变化莫测,你倒还真是为官做宰的料子。” 胡卿言也不怒: “这么想来,你当初向陛下谏言另设督军督府,举荐我提领,便也是计,是一招‘顺水推舟’,不过,‘荀相’迷魂阵间来去无形,居然还能对我有愧……实属不易了。” 、 荀衡伫步阶前: “我已同王爷说了,事了之后,便不再做官。” “呵……这是要‘身藏身与名啊’。” 胡卿言略晃了下身子,左右一瞧,笑了起来, “你现在离我十步,不再做官你做什么呢?” “只此一问,便知你终非王爷对手。同样的话我在王爷面前说过,他便明白我意,没有深问——辞官之后,我回乡间教书,还你情谊,赎我该赎之罪。” 胡卿言胸间一阵跳荡,按着刀的手一叠,刀刃在石台上吃了力,发出轻微的呲声: “我如今还没死呢,一个个瞧我都像冢中枯骨,恨不得提前给我写好祭文,你这个说客做得倒像个吊客。” 殿前的风一时有些浩荡,碎雪显得有些稠密: “哦,不对,你这个贵人做得像个吊客。” “不过这话有点靳则聿的味儿了,虚伪,我当初怎么没闻出来呢?” “好了,荀大夫,可以‘献策’了。” 荀衡本欲张口,被胡卿言咬重了‘献策’二字,狭长的脸微垂,持了一会儿笑意。 四周兵士都用眼睛的余光罩着胡卿言和荀衡的行言举止,一来一往之间,荀衡袍服规整,拾阶几步,姿态气派极是不凡,而胡帅按刀而立,不免想到京中“平章三俊”之名绝非悬空虚设,两人神色轻松,语出诙谐,若不是甲阵而立,也要跟着笑起来。 而此时荀衡的笑意却从浓转淡,继而转了沉肃: “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竭。你胡卿言也知南城并非善地,但一路奔袭,将士精力已然不济,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南都众人按兵不动,王爷已占渠道,南下诸门皆有布置,疲于应之,强弩之末。” 荀衡四下一望,继道: “胡帅,荀某指的势穷,非单指你手下的将士之气势,而指的是大局大计。京中情形想必你也知道些,陛下绥靖之意不消说,此刻已同幔网一般,洒遍四海……王爷非赶尽杀绝之人,只要你胡卿言愿意束手就擒,禁军的兄弟们绝不追究。” —— 言子邑没想到胡卿言在王府没有断水断粮。 跑来这里被告知将要得到这个待遇。 用李兆前的话来说:干这个的是你那XX的夫君。 李兆前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看着像是别的地方受了气,跑来她这里闹一阵,主旨是说她这个人质没用,连爆了许久的粗口,最后是被适时赶来的刘烈叫停了。听闻即将断水的消息,她没慌,倒是屋里这些仆妇都有些慌了,但到底是伺候过前朝妃御的宫里人,只是面带忧愁,并没有哭天抢地。 相对于李兆前不时蹦出的粗口,这个刘烈就要规整的多。 走的时候看向了那几个仆妇,吩咐了几句,又看向了她。 似乎有什么话要问,但欲言又止。 胡卿言那晚之后就没再来过,这个殿的消息就极为闭塞,但从彻夜的刨木和打夯声中,她知道气氛还是很紧张的。从李兆前发泄似的牢骚,这个两个兄弟似的“副将”的言语交谈中,她了解雪雨不宜进兵的战争常识,以及荀衡做了说客的热乎消息,胡卿言没有把他当场剐了,而是一改姿态,愿意另行商议。 言子邑觉得胡卿言这个拖延政策起到了效果—— 前两日尚有锐器敲打石砖的声音从东南方向灌耳,今晚都偃息了。 但她今天却睡不着。 本应是朦胧时刻,思路却是越来越多。 夜又静,很多人的话都自带配音在脑子里播放,显得有些嘈杂。 索性就睁着眼。 镂空的格子就在眼前,是直接能看到院外。 雪是不大的,南方的雪是潮雪,未落地便几乎是不见踪影,但是毕竟是雪夜的夜空,就比往日要亮一些,但估摸着仍旧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 今天才注意到,为了弥补这个镂空,巩固一点“隐私性”,外面的院墙建得极高,起码有七八米,这个视角唯一能看见的“外部”建筑—— 只有恢弘正殿的檐角。 檐角上微微布着些红粒,不像雪粒,烟尘一样的东西,像是散在空气中。 废殿穹顶之下一直有股荒凉的气息,此时添了点妖异。 还没来得及研究这红粒是什么。 感觉地面有微动的声息。 言子邑本能地坐起。 垂头细听,那嘈杂是真切的,是喊杀声。 再抬头 —— 那红粒已经层层叠叠,在檐角上腾围,是火光。 喊杀声像化冻的春水,一下子漫开来—— 朝前殿涌去。 她这个院却突然显得很安静,仿佛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言子邑的脚迅速触了地。 来之后,即使睡觉也穿戴齐整, 格扇的每个缝隙都能漏进光线,但床前的窄道却深。 言子邑站了一会,适应了眼前的暗,才往中间走了几步—— 屋内唯只剩一盏烛,半暗中,渐看清数把刀抵着几个仆妇,示意她们噤声。 光线一滚,又几个人影从外头翻 了进来。 其中一人在吹灭最后一盏烛灯的时候,用火光照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孔极硬,眼神很坚定,言子邑有些眼熟——是靳则聿的亲卫,言语虽轻,却不拖泥带水: “王妃,王爷用荀大夫做说客,乘雪夜进兵,现已将胡卿言的人引至前殿,成围合之势。” “幸亏老子提前布了人,果然!” 这一轻一烈之声几乎交替,院中乍然而落的声调,白日里已响过一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汇殿太快! 李兆前带人从左边的廊子里涌进来。 言子邑对于这个李兆前有一个初步的定义—— 忠心且行事比较冲动的半文盲。 这种人一般有一种通病——就是急。 李兆前院中的火把一打,看得清晰。 那用火光照着的人是行伍气质,显然是这些亲卫的头。 此时从她身侧向前跨了一步。 这人虽应有四十,但身板极硬。与带的人都穿着过膝的紧身黑衣,底下都是一色的长靴,言子邑快速地一过,大概三十来个人,同李兆前在院内领的人差不多。 言子邑沉心分析,雨雪天不宜用兵,王爷反其道而行,乘夜进兵,用荀衡谈条件麻痹敌人,看李兆前的反应—— 胡卿言这里应该是没有准备的。 前殿的声势让他没有再增加人手的余裕。 她把了亲卫那头的手臂,示意不要冲动。 她用左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右手。 接着指着远处冲天的层红—— 那一层层的红就像被丢入染缸的布,已迅速盖笼住整个前殿。 她用不小的声音道: “李副将,你不去看看吗?适才这些兄弟说,王爷已围了营,你这拨人,和我们这拨人拼死,于大局有什么助益?你不一直嫌我这个人质没半点用处么?” 那领头的配合了她的话,将手中的刀亮了一下,其余的亲卫也都亮了刀,是预备要争拼的姿态。 李兆前却在此时显出一种焦灼。 抬步想要背身,又似乎有所犹豫,言子邑些微感到劝说有效,于是跟进又出声: “胡卿言想必此刻已呈困势,你现在不是最应该去助胡卿言吗?” 前面喊声大举。 此时前殿的火势已盛,空中似有流萤万千成行,光芒照耀,围着前殿四周飞转。 李兆前折身转望正殿方向—— 咒了一声: “他娘的!这荀衡就是个幌子!老子要去宰了他!” 容不得半点耽搁,正预备走。 却见那亲卫的头目光突然一实,转向院中。 此时一个鬼魅一样的身影站定在院中。 刘烈身前身后皆无兵,但却不比李兆前,似藏有真章。 “王妃刚刚有句话说错了,靳王既然能派人来此,说明王妃对大局或极有助益。胡帅虽未料准靳王于子夜进兵,但刘某相信胡帅所说,王妃在我们手里,靳王必定‘有所顾忌’,比方说——” 他看向那亲卫的头。 刘烈在暗中的眼神竟然有些像胡卿言。 “我知道你,跟着王爷这些年岁,南来北往,依然肯以身犯险,入这等死局么?” 说罢抬头看向言子邑: “靳王妃,兆前说我这些年有些历练,渐渐有些像胡帅,但刘某有自知之明,比之胡帅,差之远矣。胡帅与王妃,刘某有许多事是知晓的,今日依葫芦画瓢,也真学一回胡帅,院后尚有百人,这些人我可以不动,但还请王妃挪步正殿,如何?” —— 正殿玉阶 胡卿言站在高台上,烟腾熏目。 太快! 太突然! 所有人都在反应当中! 一名传讯兵骑马而来,一路奔上长阶,本欲单膝跪地,却被胡卿言一把拉住: “直接说。” “胡帅,是邢昭带着人过来。” “你见到他了?” 四周旌鼓锵锵,敲的是北地得胜令助酒的那种点子,原本是用的铜锣,此时唯有战鼓,几乎是笼天盖地,那人提高了声音: “不是,他们多用旗帜,旌旗弥天,且用的都是禁军的旗,一路围过来,一路让人大喊,‘都是禁军的弟兄’,我们的人里面有很多曾经在他手里呆过,适才前面来人说,真碰了面,并下不去手厮杀,有几个被邢昭刀架在脖子上,还放了,且队伍乱了,胡帅之前说下七门,不走高桥和甲岗,但又未定从哪个门出,现正等胡帅令下。” 那人一哽咽,还是跪下: “胡帅,你先走,他们说……只为‘戡乱除贼’,道出你下落便不杀。” 胡卿言破颜一笑,拍了一拍他的脸,托着他的臂膀: “起来,尚未到这个时候。” 说罢望向身边跟着的人,问: “刘烈和李兆前呢?” “两位将军不知所踪,有人见李将军往后殿去了。” “找到他们,” 胡卿言望了望夜空,将刀柄贴在前额,拇指抚过刀柄上的轮纹,屏息凝神。 思索只在一瞬。 他睁目看向暗中的殿门,转脸东南, “告诉所有人,天尚未亮,夜中不便追击,东南一段宫墙颓塌,全无屏障,让所有人从从东南一直走西波门,跨上马便走,辎重一概不携。” 突然,一种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那种声音像捣米的碓子,一下下,乱中有静地敲击了起来,像什么东西从亘古的幽闭中渐渐苏醒。 这撞击宫门的声音,一时间仿佛引领万籁,在火燃的哔哔声、金属撞击之声、杀声中透出来,敲击着人的心旌,胡卿言一双眼睛瞭向宫门,身前的传讯兵跟着半屈着膝回身—— 随着一声战马鸣叫凌空而起。 邢昭擐甲持戈,战袍扬舞,已立于宫墙之内。 “邢昭!” 这两个字紧接着在四周叠起。 “胡卿言!” 邢昭打马跃前,环视四周,一声低吼, “你我渊源,我一直敬你是个英雄,可你今日之举,不觉有些配不上这二字么?” 胡卿言有些纳闷,侧目一旁。 见刘烈领着人从南侧快步而来,只一眼,他便看见言子邑落于其中的身影。 胡卿言一拧眉。 天尚未亮,南殿非绝地,他适才已定计,并无正面交锋之意。 乘夜奔突,他尚有把握,殊不知,刘烈此举,却是迁延。 至于“靳王妃”,此时念头里已不想挟她而去了。 邢昭的再呵打断了他的念头: “胡卿言,此夜与那夜相反,今日让我在这里问一句—— 你可敢与我比试?” 只此一句话,胡卿言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邢昭,这些年的渊源纠葛,虽非友人,却有这般默契。 胡卿言仍思乘隙脱身,虽无一战之备,却知阵前不能输气势,高声道: “走马比射,你可是当着全京城的人输给了我!” 邢昭把身上的佩剑丢给了从人,接着把弓箭也从马上摘下来,只袖底一把薄刃突然闪了出来。 这把薄刃的气息却异常,远处有些兵士已“惊魂刃”地喊了起来。 胡卿言眯着眼睛,也看到了他手中闪着细光的刀刃。 久违的笑爬在他的脸上, “这是?” 邢昭拧着眉,眼神落向高台之上的胡卿言,语中透着一种坚定: “秋猎那日,你说——近身搏杀,护着陛下从漳河岭出来,杀那最后十五人,只用了半刻……” 胡卿言抿唇。 来时刘烈说,南都是靳则聿的福地,他想了想,若论他的福地,便是彰河岭。 朝中总有人讥他胡卿言是媚上,其实彰河岭孤身救驾一途,胡卿言就没有多说一句话,成帝神智昏昏,口里只反复问一句话:“今日是否能走得出此地?”胡卿言抿紧嘴唇,硬是不肯答他这句话,成帝便有些恼。要渡彰河之时,后头杀声围绕,前面忽然又来人堵住了去路,陛下抬首看了那些人一眼,把同样的话再问了一遍,胡卿言当时已抱死念,也顾不得安抚这九五之尊,只将他摔在地上,从胸口掏出他的那把 短刃,“陛下有问这个力气,不若给我应付掉几个。” 他自己也未曾想,杀这十五人,竟然只用了半刻。 如何杀的,刀从哪里行过,又有几刀进了自己的皮肉,全无半点知觉。 他只知道那是他人生中最疯最厉的时刻,那一刻天地同力,可堪称神助。 他胡卿言虽未经过诸多年岁。 人生的绝境却有诸多。 若说洛城之事,是胡卿言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彰河岭便是他的涅槃处。 他从此处生了一种对绝处逢生的笃信。 怎么也没料到的是—— 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乱了。 或许神助不可琢磨,老天爷不给,你不能抢。 只有经过磨洗的定力才可依靠。 只这一刹,他脑中浮起靳则聿的面孔。 目光一掠。 所及之处。 邢昭身后,早已布开一长列齐整的队伍,在嘈杂的乱局中,却静若处子。中间立着一个人,此时透出的静势和威势,甚至无需动用目力去分辨。 同他脑中的面孔重叠了。 他甚至能看到靳则聿此刻望着他的目光。 “胡帅可记得洛城当日,你于城上问我的话?” “忘了。” “当日是你于城上问我,提的条件是若你赢了,放你的人走。” 胡卿言抬眼,眼神和目光变了。 或许是邢昭的步步紧逼。 或许是靳则聿的出现。 不知什么搔到了他的敏感处,血性渐渐地取代了冷静。 “今日也便是我于此地问你,我的条件,若我赢了,放王妃走。” 胡卿言浅笑一声: “你这是报恩吧?靳王妃保你妹子无虞,你也想保她,是吧?” 胡卿言缓缓扯开袍服,从里头抽出一把刀刃。 言子邑认得这把刀刃。 邢昭只站立在那里。 袖口的薄片突然一亮,纹丝未动。 言子邑手心上都是汗。 靳则聿的身影很远,映着宫门处是一段黑,这个距离彼此看不清面貌,但言子邑觉得他一定是看见她了。他这么快就把胡卿言的人围在了这里,派人到偏殿救她——却是兵行险着,仓促间事败,不像王爷的作风。此时见到他的身影,忽觉,这是他在纷乱交驰之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更像是一种表态。 这远远的一望,让她产生了想要做点什么的欲望,刘烈的刀几乎同时抬了起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刘烈在此时开口,问了一个同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 “王妃,那日你的婢女,后来检查伤势……可有伤着?” 言子邑有一时的怔愣。 眼前的情形和思路像两个暗扣,彼此都扣不到一起,只是凭本能地反应过来——这问的是常乐。 “没有,将军救的及时。” 言子邑答得也很本能。 杀伐叫嚷之声一下子像被阔清了。 两道身影慢慢走拢到一起。 但二人若逢不逢,若见非见。 隔着砖地上的一圈云纹站定在那里。 玉阶下的砖台是碎裂的,四方的中规中矩,最中间是云纹拼合成的一块圆形石板,是八卦的形制。 言子邑是看清了这些—— 不自觉把视野放宽,泛着鱼肚白的微蓝盖满宫殿和御路。 才意识到—— 天亮了。 第72章 真意“王爷!” 言子邑突然想起了靳则聿曾说过,比起射术,邢昭更擅长近身搏击。 所有人都站在远处,这时候,正预备厮杀的人都静了下来,殿阶上是静的,破碎的汉白玉的阶下也是静的。 一股精悍的杀气从那几重静的包围里播散开来,且动作越来越快,两人都卸了甲胄,能听到一连串**撞击的声音,却分不清是哪个动作产生的,两个人虽是贴靠着缠斗起来,但感觉上却总有一段极小的距离,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和眼前缠斗的节奏有些微的不匹配,像是有些滞后的。 邢昭的身形更舒展些,提膝旋肘,显得更游刃有余。 同他拉弓姿势的那个悬停一样,每个动作像有一个极短的定格。 而胡卿言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刀手起落间,就如同他的人一样—— 腾挪借势,皆奇诡无比。 邢昭那把袖底薄刃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一样。 锋利无比,只见胡卿言腰间陡然一松。 外袍略一松散。 像是腰间的那根纽带被削断了。 忽然那个圆方的结构,多了一根纽带。 纽带不知是什么材质,抽在空气里呼啦一声响,银亮一闪,像是金属一样的东西在半空里划了一圈。 缠在邢昭的脖子上。 邢昭短暂地抬手。 本能让言子邑闭眼,但情势让她清醒,双目猛然微缩,心脏一阵猛跳。 却见邢昭没有顾及那勾子,反手一卷扯住腰带,用力一拽,将胡卿言拉近。 两个人就在这一拉扯之下碰在一起。 邢昭挡住了胡卿言握刀的手腕。 胡卿言身体微微一震,感觉上小幅度地向前倾了一下。 似乎所有人都能听到那薄刃揳入肉体的声响。 他们二人适才贴在一起,这一下都退开了几步。 邢昭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口。 乍然看不出什么,只是胡卿言退的步子要多些。 适才邢昭要是躲了,那钩子便要了他的命。 他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选择反其道而行,缩短两人的距离,减小那纽带外旋的威力,掣住胡卿言剩下的一只拿刀的手。 邢昭朝高台上一望,拱手: “还请胡帅履行承诺,让手底下人放了王妃。” 胡卿言捂着胸口,咯咯一笑: “我答应过你妹子,再同你比试,可要输了……这回,没食言。” 接着朝阶上踅足。 他手底下的人来将扶,他抬手示意不必。 胡卿言从阶上走过来。 言子邑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胸口。 拳头大小的血渍从胸口处洇出外袍。 言子邑判断这刀插的不深,不然这个位置,很难走到这里。 刘烈的声音再度响起: “若有机会,还望靳王妃替我同王妃的婢女说一声,那日实属无奈……今日,也实属无奈。” 刘烈的手有些发颤,他这样的身手,照理是手稳的人,刀柄上是细密的莹亮。 刘烈征询的目光望向胡卿言。 这时,胡卿言却突然大呵一声: “大胆!你居然不尊军令!” 接着手里的刀猛地划向了他,刘烈退开一步,言子邑却被他挟在手里。 “胡帅!” “刘将军!” 刘烈是他心腹,乍然挨了一刀,阶上众人扶着刘烈,都是一脸的错愕。 胡卿言的眼神却异常冷静,“都他娘的别进来!” 说完,在殿前朝底下大喊: “靳则聿,你也是武将出身,自己的女人,何必别人来救?!” 殿宇内外是两重光色,废殿内的一切因尘灰而褪色,而此时晨曦的微光已退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驱散昏暗的照耀,从洞开的大殿口而来,辐射广大。 如同靳则聿此时缓步踏进殿内的目光一样—— 穿透一切。 邢昭随在身后却没有进殿。 像是怕激怒胡卿言,外头的弓弩手在阶上。 胡卿言看着殿门的方向,把刀的手搓了搓鼻尖,他手上带着血迹。 他抬目看了靳则聿一眼,低头瞧了一眼手,又瞧了一眼言子邑的脖颈。 靳则聿只着胸甲,依旧是平日里的袍服,稳步走着,脸上半染硝烟风尘,却依旧平和,看不出任何起伏。 “靳则聿,没想到你和我一样蠢。” 靳则聿逼近他的步子稍稍有些停顿,他进殿之后,目光也没有挪动。 更没有看向言子邑,此时微微昂首。 “其实我一直明白,我们这位陛下对我的顾忌,是担心我成为第二个你,我原以为我聪明,出京的路上我渐渐明白,陛下只当我是枚弃子,只是没想到你和我一样,竟未直扑京师,冲我而来,看来我在黄泉之下俟君,时日不远矣。” 靳则聿默默听着,听完,注视着胡卿言, “若谈‘弃子’二字,如我所见,陛下于你确存几分真意,这于帝王而言,已实属不易……美人香草,身为人臣,我有时也难免存有几分羡意。” 胡卿言微微一颤。 靳则聿的话让他无由一热。 双感一叠。 脑 中走马灯似的情形骤然一过—— 他当日在殿中提议杀他以谢靳王的试探,陛下闻知右焉一事的动容—— 旧影重重,连城一片,一阵眩晕袭来,双目微微一落。 外头一支冷箭扎来,探入臂濡。 几乎同时,胡卿言将手里的人猛然推开。 言子邑被这一下推得跌了出去。 地上的砖都是碎的,这一摔极重。 靳则聿没有给胡卿言第二次机会,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猛地将他往前一拽,顺势一膝扣地,将胡卿言锁在地上。 胡卿言捂着前胸的手撑于身侧,想借力抬起,却被靳则聿牢牢扣住,只能微昂起头。 靳则聿朝后抬了一下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妄动。 但按着他的肩的那只手没有松掉半分。 靳则聿垂目俯视着他: “陛下并非对你有什么别的心思,而是……荀衡将‘你想到大都督府里头坐坐’的这个心思告知了陛下……” 胡卿言急剧地思索着。 突然,胸口五味杂陈,一口血翻涌而出。 借力一挣,未脱。 靳则聿改而扣住他的下颌。 此时此地,并不像靳则聿的单掌扣住了他—— 而是那双熔炼了军政沉浮于一身的眼睛扣住了他: “你确实聪明。但你有此言,说明你远摸不清局势,也瞧不清陛下究竟要什么。陛下设督军督府,并非是想你来取代我,也并非担心你成为第二个‘靳王’,只是不想再置大都督府了。” 似乎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屈辱。 胡卿言略有些挣扎起来。 挣扎中,有什么东西从胡卿言的怀里跳荡出来,骨碌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靳则聿的眉眼投在殿内的阴影中。 言子邑双臂撑在砖地上,维持着安全距离。 一种直觉一样的东西击在她的意识里。 ——天哪 头皮一阵发凉,这玩意儿掉出来的时机真是绝了。 真是什么不该来它来什么。 靳则聿低头用另一只手把着那支钗,那钗在他的手里翻了一个个儿—— 却没有看向那钗的主人。 反是胡卿言看了她一眼,四目一碰。 胡卿言迅速瞥开眼。 一把攀住了靳则聿的臂膀。 半抬了身子,将身体的力吃在靳则聿的臂膀上。 五指紧紧把住臂缚。 往前挪动了半分。 靳则聿的眼神从钗上移到自己的手腕。 胡卿言用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量笑道: “靳则聿,你居然还没碰过她……当真又窒又紧。” “胡卿言!” 言子邑提了他的名字喊,大声道: “瞎说什么呢你!” 却看见靳则聿的一双手像一把刈开的剪刀。 五指收拢在胡卿言的脖颈上。 “王爷!” 胡卿言一张带着血迹的脸瞬间像是镀了一层紫。 把着靳则聿的手腕,凑近了说: “但这个娘们真扫兴。” 他拭了拭脸上的血迹,一张脸笑对靳则聿,攀着他的臂膀一握。 呛咳了两声,又咯咯一阵。 望了她一眼。 “但你知道这个娘们入港之际居然说什么?她居然说,我若是女子,也会心悦于你。” “胡卿言!” 言子邑两耳发胀。 猛地一巴掌拍了地。 这个砖地不知道什么材料,又冷又硬,拍得手掌一阵剧痛。 “这叫人还怎么玩得下去。” 她太疲了,意识有些迟慢,但也像是有点反应过来。 心口像两股力量在那里交汇,一下子扭曲起来。 又如甜苦两味掺杂在一起,猛地灌进了胃里,在那里一阵摇晃。 言子邑看见靳则聿的五指渐渐弯曲起来,逐渐嵌入他的脖子。 言子邑急道: “王……王爷,你要做什么?” “求死呢?” “咳……” 胡卿言想说什么显然已经说不太出来了。 眼前的一切刈割着她的神经。 咔地一声。 “王爷!” 第73章 影日“谁啊?” “王爷!” “王爷,前殿东南,西南,殿前均已扫清,前军左翼从南门而归。” ——“高桥、甲岗的人先就地不动。” 追禀之声一路而来。 琼妃殿落在废殿东南一隅,紧与侧山呼应,仿南方形制,廊深,高低起伏。众人随着靳则聿的步子穿廊下阶,人多,随主帅一肩之后是规矩,廊道便显得有些窄,东南一道小门,阳光打入一方四正的高院,洒落之间,皆是生气,一众人等都是从正殿而来,废殿连遭兵燹,隆冬刚过,又值火焚,更是一片残垣断墙,正殿气势巍峨却早已破残不堪,此地二十六扇长窗虽敝,却不失姿态,像是突然置身于两幅不同的图景,一时怔愣,只靳则聿先注意到了跪在地上的亲卫头领,尚未等他告罪,便扶他臂膀道: “起来。” “王爷!” 靳则聿忽然在长窗前伫步。 微微朝里侧首。 似乎是发觉了什么。 通传的人忙往后退了两步, “王爷,邢将军着人审了前殿几个降兵,闻于伏获前,匪首曾下令走西波门,但此令并未广传,邢将军便将先前高桥、甲岗留余的人手调拨了一半于西波门。” “知道了。” 廊下迎来一仆妇: “王妃如何了?” “王妃约莫醒了一刻,进了些粥,只是仍旧有些乏,尚未起身。” 靳则聿颌首。 众人本欲再禀,亲卫的头突然一咳,往院外一撇首,自己先行出院,进而接连响起了一院的告退声。 靳则聿的背影出现在一扇之格的廊下。 院中日影打在他的肩上,勾勒出一向宽挺的轮廓。 来了之后就没见过这样的阳光,连同院中的高墙和枯木,都耀上了一层生机。 那几个仆妇的身影,有窄有宽,连着队,从言子邑目前的格子中一一透过去。 一院毕静。 言子邑却在感受靳则聿走进来的样子。 与受限的视野相应,感受也是模糊的。 坐起身,却没有跨下去。 来人遮了大半的格子光,也遮了大半的景色。 抓着衾被的手半松,仰头,视线同他相碰。 他不发一言。 殿上的气息全被他收敛了,看不出一丝影踪。 床边是一张矮凳。 靳则聿弓身,虎口一张,将那半碗粥端起。 “王爷要喝吗?” 靳则聿微顿,也没回答,径自端起来,又将小凳搬至床围旁。 昏迷前的景象没有一股脑儿突到她面前。 却像从“记忆的废殿”里一层层刨掘开来,让她做什么都要慢半拍。 脑子是僵了,意识到他可能是要坐,就一个坐被粥占了。 “院中刚才像有一群人随着王爷,怎么一时都走了?” 靳则聿用勺子搅了搅,垂头慢喝了两口, “适我二人……‘小别’。” 言子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动声色: “听起来都像是等着王爷拿主意的人,虽然匪首已伏,但想必王爷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妾身这里也没什么大事。” 说完一阵热气从背上滚上来。 隔着院庭,听了个大略,但言子邑敏锐地捕捉到—— 不管是“伏获”还是“俘获”,都没有涉及到一个“诛”字。 迫切想知道“他”的结果。 但此时向靳 则聿询问你掐死他了吗? 形同傻X。 靳则聿望向她,眼中灼光一过。 接着站起来,搬过那张凳,将粥碗重新搁回去,掌缘相覆,俯身看她: “‘匪首既已伏’,倒也没什么大事。” 接着背身坐在床沿上: “招降清点一类,这些邢昭他们轻车熟路。”他的目光落向院外,“废殿经此兵燹,颓垣断璧,此院倒是别有一番情志。” 言子邑确定自己给他看出来了。 他是吃军政饭的,要“绕”她太小儿科了。 他坐于床沿脊背依然是直的,虽是背影,却像是知道她的眼神在他身上—— 他从胸口掏出一样东西,动作很缓。 格扇的光透过,是那支钗。 他拇指和食指并着夹了那钗,用他的习惯动作捻了一下。 落于那小凳上。 接着抬手,朝她伸过来。 言子邑却是一躲。 两人停在半当,目光一触。 靳则聿眉头一锁,端凝她一会,问:“可有伤着哪里?” 言子邑感觉到这一刻的尴尬,半捏着拳头,绕到了后背,用掌背揉了揉,提了一抹笑意摇摇头: “没有,就是摔出去的时候,背在碎砖上滚了两圈,天冷衣服厚,应该没什么大碍。” 另一只手捏了捏寝被,描花的衾盖。 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经纬错综的丝线。 靳则聿却猛地将被褥掀在一边。 “王爷!” 当他两只手扣住腰的时候,腹部一阵痉挛,腰上吃不住力,本能地往后一仰。 “王爷!” 抬手拽住他的衣襟,正准备使力—— “在殿上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拼命唤我。” 靳则聿缓抬眼,目中刚刚收敛的气息,此时像闸笼里的猛兽,缓缓地释放出来。 不知是被这一眼所慑,还是殿上的记忆随着他这句话漫上来—— 言子邑的手松了,避着他的眼神,却就势仰了下去。 侧过脸。 格扇透出的墙上爬山虎随着日影走动,连着光像是移动的。 他四指扣入腰带,身上的衣服像在刹那间松散开—— 一阵不安全感袭来。 此时,靳则聿的手却像是顿住了。 一室静谧。 感觉里有什么特别不对的东西。 余光一降—— 原本透格的光线,是一格一格的覆盖在衾盖上。 此时却是一格一格在不着寸缕的上半身划线。 和靳则聿看着她身体的眼神一齐敛入她的余光里。 简直要把人逼疯。 但来不及等她疯,腰底突然被他一抄,整个人从床围子里腾起来。 人像是给他绕了个圈,身体陡然失衡,往前一栽,却顺势被他捉住一只腿根。 待意识过来,已跨坐在他身上。 头发乱糟糟的—— 靳则聿的一只手拨开她后背的头发。 头发从她的脖子上悬落到他的胸前。 她微朝外侧头。 知道可能不会有人来。 但一颗心提在那里。 想到来人可能会看见她布满方格的裸背,人不自觉往里一缩,却像往他怀里一缩。 “啊……” 靳则聿抚过她背后的指腹像是要唤回她的注意力—— 从她背后的淤青上缓缓划过。 床围子的木质边缘抵在脚踝前。 髋关节简直要麻木,感觉小腿也要抽筋。 肩胛骨上方总觉有什么东西反复搔过,微转头看是床围帘子上挂下来的穗子,深红色的,于是反手去探那帘布,借力把自己抬起来些。 他却压着她的腰背,往下按。 她死拽了一把床帘,废殿准备的仓促,这床帘握在手里是一种苏碎感,没有力道。 嚓—— 裂帛声和腹下的刺痛在同一时间传来。 攀在他的肩上,腰是顺着他的手走。 让她仿佛被托浮在棉山里头—— 不断地在爬坡。 零碎的撕扯渐渐消弭。 昏沉间在他耳边喘了两声。 没什么意义,却有些试探的。 看着他这样的人,耳根也不受控地红了,有些快意。 短暂的快意后,却招来了他不太规则的节律。 攀顶过后,疲累袭来,人一软—— 干脆伏在他的胸口,看着自己的发梢,随着呼吸的起伏,搔在他的身上,在身体的感官上刷着存在感。 脑子里却是短暂的空白。 是了,言子邑意识到,他们这段经历是有空白的。 这个阶段各自跌宕,但彼此都没参与到这个阶段。 其中……或许还有误会。 身下稠密,她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些: “王爷,大哥!这下你能交流了吧?” “你说。” 言子邑见他额间微微有汗。 脑子里莫名蹿出一个声音—— “我他娘的终于感到他有那么一丝人味了”。 “李指挥。” 言子邑道出一个名字。 她曾思索过,立场问题最为致命,如果王爷怀疑她“立场”有问题,谁最能证明自己的“立场”是坚定的,右焉和霈忠都一扫而过,显得都不够中立。 只一个形象分外分明:“王爷,我们把李指挥找到,他刚正不阿,最能证明你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王府及王爷你的人。” “他在营里。” “嗯?” “陛下将他交给了我,现已有大夫医治伤势。” “那你还……” 言子邑皱眉,攀着他肩背的手本想拍他。 却只微微一抓,转过语调: “既如此,那王爷应该信我。” “本王信你,从来与他无私。” 靳则聿是定调的一句话。 “但,感人心者,莫深乎义……” 靳则聿缓缓抬目,目光深幽,像是一把锁,扣住了她: “废殿之上,他说如果他是女子……他最后那几句话是为你留了后路……,你却会为此感伤。” 几乎是要沉溺在他此时的眼神里—— 却没有力量从他的目光里挣脱出去。 是了,他们三人都不是傻子。 胡卿言的话是要达到什么效果,她一刹那便明白了,靳则聿何等人,又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没想到,靳则聿竟然如此了解她。 提炼出了她纷烦矛盾中最核心的部分。 让她都为之一震。 一滴泪不受控地挂下来。 “……我原本以为他要害我……没想到……” 靳则聿的拇指覆掉了那滴泪。 他看着自己的指腹,食指与拇指一抹。 缓道: “我将他锁于大营,不日押送回京。” 言子邑一怔。 “怎么?” “我本以为……你把他掐死了。” “想。” 不急于表态是靳则聿的习惯,这个“想”字却是脱口而出。 与他断然一抬的眼神相触—— 言子邑不自觉咬了下唇,靳则聿拇指按住了她咬的位置,随即像是想到什么: “不过,我前脚刚‘掐死他’,后脚来与你缱绻,你当本王是桀还是纣?” 他的缱绻二字虽在她的语汇外,却让她意识到两人的状态。 言子邑半垂头,拉过边上琐碎的衣物。 小腿落于地面,有些像不长在自己身上。 适应了一下, “王爷,慎言,此二人,好歹是‘君’。” 他整束衣袍,半眯着眼睛,目光仍旧落在她的面上: “本王戡乱,自是要‘君’明旨诛贼。” 继之又补了一句: “我要让陛下亲自下旨杀他。” 这是靳则聿明确回答她—— 还活着,但注定要他死。 他的目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杀伐之气,是有些考验人的。 不知是考验的陛下,或是……她。 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考验。 言子邑先移开目光,在地上踩了两步,右小腿麻木,哪里都有点疼,伏身穿鞋,转脸唯有窄道。 决定“已读乱回”: “说到这个君。这个殿设计太诡异了,睡觉都不踏实,一个妃子的床前正对格扇,还有什么隐私?还弄了这么长的一条道,这是要让废帝多走两步增加仪式感么?” “这条道不是给‘废帝’自己走的,是给原本的主人琼妃走的。” 靳则聿的语调中微有一点深意。 抬脸看他已穿戴妥当,双肘落于膝上,双掌相扣,目沿窄道。 停顿了片刻, “‘月下透格,网罗玉肤,款步而至’。” 听着像某一种史料中间的一段。 但论到这种喻托于画面想象力的桥段,就很少有阅读理解的 障碍了。 “不……”言子邑不自觉地垂下眼,“不穿衣服是不是……” “嗯。” “嗯”字后面是一段沉默。 气氛又变得暧昧起来。 “所以要亡国了。” “不过感觉有点熟了。” 像是一句喃喃自语,言子邑朝靳则聿伸出手。 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靳则聿有短暂的错愕,动作却未停顿,原本交握的手松开,回握了一只手过去。 言子邑把他拽着走了这条道。 感觉他的掌很厚,牵在手里极有分量,所有的感官都像被扣住了,集中在手心上。 连身上的疼痛感都消遁了。 倚到门口, 手扶着门框,朱漆已损,门框的木质却很实沉。 言子邑靠在门框上。 反手带他落于门外: “‘钩沉前史’,作为一个‘贤妃’,此时此刻应该催促你到将士中间去。” 言子邑朝东南进院的走廊抬了抬下巴, “至于妾身这里,还烦王爷抽派几人,照看一二。” 释了掌。 靳则聿便明白,这是把他“请”出去。 背手一笑。 目光移至院中。 院中是一个黄石堆叠的假山石台,半人高,虽然没有人打理修,但是在冬日里枯枝残雪衬托下,反而有一种骨鲠的清晰,浑自天然。 朝那石台走了两步, “行军艰苦,但我想你同我一道回京。”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他问完没有反身,像是原本留足了给她答复的时间,没想到她是干脆的。 靳则聿本想触台的手止了。 其实言子邑差点脱口而出,“现在想要和我形影不离了,之前到哪里去了呢?” 但局势上没有矫情的余裕,他们——尤其是靳则聿尚在混沌中。 有很多事要做。 看着他回步过来,言子邑原本准备目送他的眼神染上了几分认真: “王爷,很多问题我不是不敢深问,也不是不想深问,而是许多事情,或许深问并无必要……尤其是目下。” ——很多事情她并非浑然不觉。 靳则聿瞧了她一会。 点了点头。 言子邑也觉得很奇怪,他们两人那种磨人的情感没有—— 但这种默契总有。 “营中他们已经在准备了,南都一头料理妥当,便立刻回京。” “他们?” “啊,对了,有一个人。” 靳则聿半抬手: “倒是显得比我念你要深……有时,只能装作不觉。你先歇一会,我派人护你见一见。” 言子邑一时反应不过来: “谁啊?” 第74章 滋润“是她吧。” 大殿废弃有些时日,但是大殿格扇裙板上的涂金还没来得及发黑,团龙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开阔疏朗,言子邑的裙摆压着一排木雕走过去,老秦是从西面的廊子里拐出来,此刻是背光的,但像背光呈现出来的照片一样,老秦整个人显得格外温和朦胧。 朦胧间,言子邑走拢过去。 是老秦先打趣开口: “呦,怕您奔波憔悴了,气色还不错。” 言子邑乍以为看错,一番经历,胸中涌动: “你们王爷滋润的。” 老秦一愣,一张脸僵笑在那里,这个年纪居然害羞了,抬起手指点了点她。 半荤不素的话只能点到即止,言子邑换过话题,问: “你怎么出京的?” 老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缓过劲来,显得兴奋: “说来话长,王妃你要听么?” “那就长话短说。” “总之,就是陛下妥协了,拿程阆、我,还有老李,换了邢昭三万兵马,本来邢昭自己是不过来的,屯在京师外头以防有变,陛下这样示了诚,我们就仍留程阆在外,集中所有人马,” 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扑过来!” 言子邑垂头,小声问: “胡卿言呢?” “大木车子锁在城外大营里呢。” 老秦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一个人一辆大车,枷锁铁链一应俱全。” 言子邑听他描述。 不知怎么眼眶瞬间红了。 老秦看了她一眼。 没作声。 叉着腰把目光移向一旁。 正殿依旧气势恢宏,日头一来,雪已经化了,南方是潮雪,覆了一地,原就是灰的,血迹混入其中,也瞧不清,此役速战速决,伤亡不烈,只些许有些锈味。废殿能搬的东西都搬空了,东面一个缺了一角的日晷,西面是一只实沉的相对完好的嘉量,原本放大鼎的砖地磕了个印,像是哪伙人搬的时候没吃重,砸在地上形成的,霈忠眼神落在那坑上,认真道: “王妃,听你老哥我一句劝,在胡卿言这件事上,” 霈忠拇指和小拇指一翘:“六个字:别犯傻,别犯浑,也别在王爷面前提了,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言子邑没抬眼,点了下头,“我有数的。” “你放心,人归在我手里,刑求这门手艺,我炉火纯青,死不了,或者这样,我私底下替你关照一下。” “啧。” 言子邑啧了一声。 老秦接着道: “你手底下两个婢女我给你拉来了,行军不便,跟在我们后头,我怕动刀兵,惊着她们两个,歇在二十里外,南都的事停当了我便嘱咐人给您送来,使自己的人总比使别人的顺手。” “多谢了。” “唉,要没王妃我都指不定已经烧成灰了,你说什么谢……对了,”霈忠忽然话锋一转,“听说胡卿言手底下一个狗娘养的打了你,是哪个副将?是不是那个李兆前?……我让人每日抽他一百个耳刮子,或者先剁他一只手。” 言子邑愣了半晌, “你们是什么人?地痞还是流氓?王爷是土匪头子吗?” 老秦闻言自己也笑了,言子邑是带点苦笑, “对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荀衡说的。” 秦霈忠挨近了些,“我说王妃,回京以后,小心一些苏竹如这娘们,荀衡说了,她借着什么‘长固夫人’的身份,特意跑到王爷帐中,说你和胡卿言有私,还说他手底下人是因为看不过去你们俩有私情,打了你……” 言子邑一皱眉,嘀咕了一句: “看不出来,荀衡有这么八卦的一面。” 霈忠面显疑惑, “这有什么干系?但你别说,这小子易经、卜筮,河图洛书,他是无一不通……动兵的时辰,也是他算的……起了个卦,总之是有惊无险……” 正这么说着,后头来了两个兵,像是寻霈忠的,见了她有些怔,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霈忠打手示意——这是王妃,言子邑听那两个兵口里言语,知道营里有事要霈忠处理,便朝他昂了昂脖子。 护着她的人此时才靠拢过来,言子邑抬步,想往正殿里面望一眼。 余光一阵收缩,顿了很久,还是抬步走了。 归营料理了些琐务,总觉得有桩事,积在心里颇有分量。 便在营中绕步,显得有些漫无目的。 霈忠看见了那辆囚着,背着手慢慢地踱了过去。 朝囚车边上的两个看守招了招手,其中一个快步过来,霈忠吩咐了一声:“吃的上头别苛着,非时风雨,都替他稍遮着些。” 那个看守显得有些犹豫,还是添了一句:“荀大夫已经来吩咐过了。” 霈忠从胸口掏了些碎银:“我替你们守一会 。” 那看守推了银子,“司卫,此举可有通敌之嫌。” 守卫还是称他职衔,接着朝另一个挥了挥手,霈忠一笑,也未再多言,踏着草,一步一踩,低着头朝囚车走去。 秦霈忠看了一眼囚车里的胡卿言。 咧嘴笑了一声。 接着靠向木栅栏,用手指摸了摸囚车的木桩,看着指腹说道:“扎手得很。” 胡卿言开口,吼间些微滞涩,像是为伤势所累: “怎么,当日之辱你要讨回来?” 才从南殿到大营的路上,正好的日头又缩了下去。 南边的冬日云层极厚,日头又短,之前接连不见太阳,树都被凌冽的寒风拨干了。 他背靠在囚车边上,像两人一同朝着西面,一同遥望远处的灰冷。 “受人之托,保你一路上有肉吃。” 霈忠说。 身后的人没有反应,秦霈忠半晌才扭头,看见胡卿言半垂的眼神翕动,眼尾因远望而眯出一道浅纹,缓吐出三个字: “是她吧。” “刘烈和李兆前怎么样了?” 霈忠一愣,胡卿言此问却是不卑不亢。 像是料定他一定会回答。 霈忠扯了扯嘴角。 “你小子……” 注意到自己的称呼,目光霍地一跳,若不是投在栅栏阴影后头的那粒痣分外明显,此时的感觉就如同和邢昭呆在一起一般。 这一刹那的恍惚让他收住了嘲弄,也眯着眼瞧往远处: “这个刘烈还算识时务,听说你给他了一刀,命大,不是要害,不过人还懵着呢。这个李兆前太不规矩了,五花大绑,……听说打了王妃,就算王爷不弄他,我们底下人不得想方设法代劳吗?” 胡卿言此时完全不像在囚笼之中,显得很平静, “他们两个的兄弟之前跟过我,后来都死了,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两个戎居楼之后在我那里呆过一阵,我翻过他们的注色,对于此二人的来历,我多少知道些。” 霈忠此时揶揄了一下:“再说你不是明池那日在台上哇哇大叫,把他们两个的来历都吼了一遍么?谁人不知啊?连娶没娶妻都知道了。” “帮我稍句话给王妃。” 胡卿言圈着铁拷的手把着木栅,嘴唇微动: “王府围困,我胡卿言王府上下,半人为动,只希望王妃保得此二人平安。” 霈忠撇过头: “疯了吧你,你指望我带话给王妃?” 胡卿言斜望他一眼,目光中涌动的是一种笃定, “为你现如今能囫囵个站在囚车外头,不应该报我手下留情之恩么?” 胡卿言额头微微向前,与木栅只在尺寸之间,一双眼睛凝着远处。仿若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虎,偃伏在那里,但猛性犹在,只消一开闸笼,顷刻间便归复本性。 这一眼让秦霈忠有些恍惚。 他也打过仗,军中情谊,此下胡卿言作为主帅,却为底下人计,说没有半点动容,却是不能,只是自己才劝说王妃不要再过问他胡卿言的事,现如今又得了这个嘱托。 说句实诚话,若是虾兵蟹将也就罢了,又偏偏是此二人。 自己的能力有限。 那王妃若是肯了。 王爷那头该如何交待? 自己才嘱咐过王妃不要多事。 但王妃和荀衡,似乎对于此人,都留有一念不忍。 营帐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于青萍之末而起,霈忠任随此风行了一路,抬头,就见熟悉的长青厚袍,双手负在身后,立在营地被扫卷而起的浮土间,双目紧闭,桀狂之气随袍底而转。 霈忠稍提唇角, “诶,诶,诶,荀大夫,作什么呢?此地又无人观赏。” 荀衡转首望了他一眼,又望了囚车的方向。 霈忠道: “怎么,近乡情更怯?自个儿去看他,招呼底下人,隔靴搔痒,不痛快。” “你去瞧过他了?” 霈忠绕着他,笑着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往日的兴奋, “不知怎么的,总感觉有点儿……‘悲凉’。” 他咬住“悲凉”二字。 “他说什么?” 霈忠把胡卿言托付王妃的话说了,荀衡垂头静听,问: “你预备同王妃说么?” 霈忠摇摇头: “王爷本来就对王妃不冷不热的,我是怕……” 荀衡沉吟半晌,却扯了一抹笑,像是对适才嘲讽的反戈一击: “怎么你就活该没婆娘呢?我虽不如你们同这王妃接触得多,单从王爷这里看,王爷对这个王妃——绝非不在乎。” 说完反卷衣袖,背身踏步。 霈忠脸上一热。 一时想起了什么,朝着荀衡的背影招了招手: “哎,你小子别走。” “说到婆娘,回去的时候经过里镇,把尤五娘接上。” 荀衡止步,“行军多有不便,王爷的意思,一刻不停,立马回京,连庆筵都压后了。” 霈忠把那疤脸将军于南都城下抓着他说的话提了一遍,至于轻薄一节,未细说,只描了一笔。 荀衡何等人,霈忠虽拣着不温不火的讲了,一下便明了。 牙关微咬。 霈忠略一抬手。 “接上吧,我来提,我来安排。顺道让王爷王妃也到附近镇上歇一晚。” 第75章 镇中这是有点消息,但不多。 南都刚起了一场战事,这里却是梁木半悬,民宅墙垣半颓,无炊无灶。靳则聿来时吩咐了,明日天一亮便动身,万勿扰了乡间百姓,但入镇一路上,也没看见什么百姓,田地间都有人看守,手里都是锄头棍棒,与他们的队伍劈面而过,眼神间也是警惕,到了这镇上依然有类似“民间打手”的一类人,护的像是码头上码平了的粮袋,像是要转运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镇子外头除田地外,树木似乎都被剥光了,此地却随处可见叠垒的木桩、堆积的夯土,新修的宅院院墙,连宅处又是层红养眼。 暗处有一支踩高跷的队伍从道上经过,仙桃果老,西游诸人,祝寿的旗幅,正踩着高跷缓慢地迎面而来,显得有些怪诞。 霈忠边瞧着王爷边道: “……这些乡绅豪族,见我朝新立,有些豪壮的,就趁着势头未稳,强占民田民宅。” 入镇一事由霈忠安排,沿码头徐行,霈忠是借此话应对领导可能有的疑惑,也有“逞一逞技艺”的成分在,分析得正来劲—— 见王爷略拧眉,眼神落在码头粮袋上,霈忠“嘶”了一声。 靳则聿微抬下巴: “是沧州的粮草,运往北地大营的,备补北地屯田之不足。” 一思索,霈忠流露出佩服的神态,扬着马鞭对着言子邑笑道: “五军都督府综务杂多,统摄武官诰敕、军情声息、俸粮、边腹地图、屯种、舟车,王爷是无有不知的。” 接着指着那队伍中的孙悟空手里扬的旗幅:“胡卿言当初就捞去了一个水陆操演和官舍旗役的差事,不自量力,还想翻出王爷的五指山。” 靳则聿深看了那码头一眼,接着他前面的话道: “豪强兼并之风日起,也是我们一路南下鲜有抵抗的原因之一,只是……原本北地供粮,匮饷不仰于县官,兼并之风日增,北地的屯田也难以久持,这些人若把持粮道,转输便不给,长久下去,于民于军皆非利事。” 霈忠忙附和:“这些‘豪强’就管他们自己那点事,哪管外头发生什么,并地最首要。对他们来说,通南都的路子,比打听朝廷在做什么,更实惠。” 言子邑能感受到,南都这一块对于朝廷的离心力是很强的。 但霈忠应该是没理解好重点,王爷此刻应该是打开了格局,想到了很远的地方。 对谈的对象应该换成荀衡。 想到荀衡,接尤五娘这活他自己却耽搁了,说在营里加班写一封重要的稿子。 要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分发各地属府。 那踩高跷的队伍走得很慢,此时才与他们相 迎擦过,霈忠似乎想起什么来,对靳则聿解释道: “尤五娘复说此间有一位乡绅做八十大寿,曾于她有恩,她此行或再不回南,故尚需耽搁半个时辰,还请王爷见谅。” 南都都统给留的这个宅子前院后宅皆有,一进门一个大院,颇为规整。 只稍等了一会,便听前院有动静,霈忠刚准备起身。 只听见,一人含着酒意的嚷嚷,“五娘,留步!” “今日可是老大人的好日子,请爷们自重!” 霈忠打门的手一顿,先看了靳则聿一眼。 接着绕回了屋内,将长案边上的那窗推开了一道缝隙,从西屋这个角度望向院门。 “像是个纨绔。” 言子邑透过那道缝隙望过去。 几个姑娘的身影已落于院中,围着中间一个挺拔瘦长人影,气势十足,刚才那句话像是她说的,正转头回望向院门。 院门正有一个人影透过护院往里挤。 言子邑看了霈忠,“你不去帮忙?” 霈忠拦道:“我们是王爷的人,王爷什么身份?尤五娘自有手段。” 屋子里只一盏坐灯,靳则聿坐在案旁,他没有望向外头,像在闭目养神,但显然是在听着。 “去他娘的什么荀相爷的相好,当你爷路不宽,这胡卿言刚在南都废殿被截了,当你爷我在京城无人呢?爷可是上通了天庭,从前便是四皇子的使客,四皇子才通人来说了,这荀衡在朝中和胡卿言是一党,这胡卿言倒了,这相爷他还能做吗?谅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倒是你,也别到处祝寿歌舞了,就不如在此地吟几声,让爷过过瘾。” 这是有点消息,但不多。 且“信息不对称”。 那人一通嚷毕,挥了挥手。 院中霎时挤进了一溜的人,手里擎了棍棒刀剑等武器。 院中原本的看家护院被霈忠调了,守着的都是军中的营兵和王府护卫指挥司的亲兵,唯军命是从,无令不动。 来人手里都举有火把,一时院中通亮。 秦霈忠脸色一变,征询的目光望向靳则聿: “王爷……这……” 靳则聿缓缓睁眼,接着他的目光。 原本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朝外一抬。 “回京要紧,免得横生枝节……下手也别太重。” 老秦便颌首,抬步走了出去。 言子邑望着他,一时也有些吃不准重点是下手别太重,还是别横生枝节。 靳则聿抬起的手微将那窗子拨开,她侧着身体就看见老秦下阶两步,站定。 只见他从腰间扯一块牌子,在黑中亮了一下,也未道明来历,直接道: “姓名?祖籍何处?” 院中诸人都被此人架势唬住了,暗中也辨不清那块腰牌,只那纨绔稍收敛了道: “听口音,倒像是京官。” 拱拱手,“大人,不知犯了何罪啊?” 霈忠: “适才你口中说皇四子同你言京中有派系朋党一事,本官疑你构陷皇子。” 那人舌头顿时打结: “你,你……说什么呢你?你到底什么人,究竟哪里来……的?” 言子邑简直要笑出声来,前一秒还在担心他校事处的位置实际上已经不在了,他的表演或许有些虚。 后一秒就改成佩服—— 他们这些人在京城争斗中或有高低,放出来却一个个都是满级大号。 霈忠这校事处的缉拿总把手,给人按罪名真是太拿手了,从那一段污言秽语中,直接提炼到“构陷”皇子这种一等一的罪名。 正在这时候,窗户影里微动。 一个人从后院走出来。 言子邑一看,才发现是邢昭,半赤着的精瘦上身因为天气仍旧寒冷,腾着热气,显然是行军条件艰苦,争取时间在后院擦身,又被前院火光动静打断,未及穿戴妥当就出来探看。暗影中邢昭的背肌、肱二、肱三交待得都十分明晰,那几个姑娘中有一个嗓子破了一个“啊”的音,院中诸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的身上。 短暂的定格被那纨绔打断: “哪里来的戏子!替爷……” 邢昭的动作快到匪夷所思——那纨绔话还没说完,一时便被压扣在石板上,重重跪下来,头颅抵挨着邢昭的下腹,一把长刀架在脖子上,边上原本持着长刃的家丁,空着手四处一望,此时才觉手腕一阵剧痛,刀已被夺下了。 霈忠乍见此变,面色一转,但迅疾配合了起来,站在那里,背过手去,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 “姓谁名谁,祖籍何处?” “秦……沛祖……,祖籍河化……” 这一开口,气势便全去了,连“都别动”这样的话都省了,院中其余家丁手持的棍棒刀具,一时都卸了下来。 秦司卫不由一怔,接着冷笑一声: “凭你……也配姓秦?” 接着哼了一声,“就你这德行,还配谈‘祖’!?” 说完看向邢昭, “不过,今日这货色被你抵了回脖子,确实,也算得上祖坟冒青烟了。” 荀衡恰领着人到了院外,下马进了院,同各人都交了一眼。 霈忠此时朝着亲卫摆头,“都处理了。” 荀衡缓步至院中,在尤五娘面前停伫了步子。 院中闲人已散。 靳则聿和言子邑从屋中走了出来。 言子邑见尤五娘一身黑袍,有些像似男装,但衣襟设计得特别宽大,脖颈处细腻白润,五官却有英气,竟然有一种风尘端庄相。 这两种从根上就矛盾的东西,在她身上结合了。 “五娘,来见过王爷王妃。” 那尤五娘从王爷身上移目,朝言子邑大方一笑:“见过王妃,我与王爷把过盏。” 接着荀衡侧跨一步,朝后院处撇了撇头,尤五娘垂头思索了一下,朝他们再行了一礼,随他去了。 他们两个在王府是“分房睡”,此时此地条件有限制,要求太多显得矫情,而且休息的时间有限,明日天一亮就要赶路,言子邑为保证主帅有充足的睡眠,很早就僵硬地躺入了那张床上。 她虽然累,也不敢大睡,半个身子侧躺着有些僵,总觉得放松不下来。 没想到迷迷糊糊便睡着了,只是睡眠很浅。 短梦一个接一个,映出的都是旧日人影,只竟然还有胡卿言的。 和她一起值完班,在从警局出来的路上,竟然还套了一件短夹克,她站在后头,他和两个同事勾肩说话,回身望她的样子很清晰。 但梦里感觉他已经死了。 缓缓睁开眼,就知道全是假的。 看见王爷侧躺在身边,双目闭着,呼吸均匀。 所有的思绪都缓缓地消下去。 她索性头枕右臂看着他睡。 “啊……” 夜半院中突然划过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叫声,其中带有一点中性的嗓音。 就止这么一声,尾音被极力地克制了。 感觉是那么一回事,又不敢乱猜,但尤五娘一看就是在封建框架之外的人物。 言子邑脑补了这两人的画面,补得心口烧得慌。 拇指不自觉地在胸口挠了两下。 王爷一睁目。 两人在夜中双目一碰。 他一双眼睛清明得很。 靳则聿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严肃,只双目稍动,就像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看在了眼里。 她从刚才而起的胡思乱想—— 就像突然被人抓了包。 感觉拇指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低头一看。 他一个食指从胸口正中慢慢移动下去。 从衣襟沿着腹部的方向笔直地划了一条线。 感官刺激着她的神经,沿着这条线,简直要把她从中间劈开。 身上繁复的系带都松开了,待他划到两腿之间,言子邑抬手想要制止他,却被他侧着身子压在了床板上。 背被他的胸口压住,抬身用不上劲,还被他扣去一只手腕—— 捉着她的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捂着她的嘴。 一个指头探了进来。 这床的榫卯结构的牢固性和王府的到底不一样,一动就咯吱一声,木板在两个人的身下颤抖。 她费尽了所有的力气让自己不扭来动去。 ——与身俱来的责任心让她对王妃这个身份负责。 头脑和身体里的异样鼓点此伏彼起。 本能地侧首回望一眼—— 靳则聿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看着她的反应,思绪却不像是全在这张床上。 最后的最后,他托了一把她 拱起的腰间,身下的褥子要被攥裂了。 伏在床上一会,言子邑慢慢减缓自己的呼吸频率。 靳则聿贴着她的耳朵轻道:“应是邢昭在院中,我去同他说两句,你先歇宿。” 原本就差点喘不上气来,言子邑被这话激得张口呼吸了一下。 见靳则聿已起身穿戴妥当,缩了双腿在床上坐了起来,手撑着床板,从窗户缝隙里往外一看。 果然院中徘徊一个人影。 事情尚没尘埃落地,他们经年打仗的人,有着极强的警觉性。 尤其是邢昭,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事上。 邢昭似是知道靳则聿会出来,目中往院中漆黑处抹了一眼,轻声道: “我不放心营中,先回营里,同王爷辞一声。” 靳则聿道:“你这般不歇,倒也疲了精神。” “诸事繁杂,如今全域之静,静得如同这四方小院,我怕有人一动,则来势汹汹。” 邢昭从院中仰了一下夜空: “且今日荀衡文书已成,逆寇已伏,不日押回京城的消息,传至各州部都督府,会否有胡卿言的亲党乘此机会,反在我们归京途中有所动作。” 靳则聿思量了一会,点了点头。 第76章 真幻“本王有幸一观。”…… “所以你们两个也没有见到我哥?” 看着熟悉的两个身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不熟悉的军帐透出了些王府气味,言子邑感觉有些惬意,盘着腿,看着青莲下巴凑过来,抬手摸到她的一边脸,抚了两下,这丫头记仇,重逢之日仍旧记得那一巴掌,委屈得很,言子邑说让她煽回来,不肯,说是悖逆,于是两人便多了这个动作。言子邑沉着另一边身子去看常乐捧过来的一件酱红色长裙,这颜色在烛火下掺了些胜利气氛,便朝她点了点头。 常乐却接着她的问话,摇摇头:“王妃何以笃定言长公子在京郊大营?” 常乐将裙托在臂弯,又顺手替她捋了捋头发。 言子邑侧了下脖子:“我问过王爷,王爷说大哥留在京郊大营,他事多,细节上我便问了霈忠,霈忠说邢昭不让他过问大哥的事,想来是邢昭心细,有所顾虑。 听到“邢昭”两个字,青莲面上一皱,像勾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 “小姐,你不知道这个刑将军平日里潇洒俊朗,碰着右焉姑娘的事,有多凶!右焉姑娘同我们尚未把事情说全,他脸上简直要吃人,后来荀大夫过来劝了两句,邢将军竟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是不是知道,饶是右焉姑娘这样的性子,都吓哭了,还是常乐红着脸把事情说透,才把刀放下。” 她比着一个两个指头捏刀的手势,模仿着荀衡的姿态: “倒是荀大夫好性,垂着头捏着刀锋,我都替他捏把汗。” ——这像是粉转黑,与此同时,另立墙头。 常乐就在她边上,旧事重提,她注意到常乐面上的变化,便想打断她。 常乐却似乎在琢磨什么,问: “说到那日,王妃可知,那日……是胡卿言手底下的副将,名刘烈……” “我知道,对了,他还……” 言子邑感到有些不对劲,常乐语言干脆,很少有这样模糊不明,刘烈的‘嘱咐’便塞在了半当。 “奴婢听说他为胡卿言所伤,伤势极重,他虽……但算是救过我,于奴婢有恩义,奴婢又恰在营里,想去看顾一二,还恩了义。” 言子邑心里一个车轮滚过来滚过去。 食指和中指隔着眼皮抚摸着眼球。 ——“小姐,你这是何神情?又愁又乐的。” 言子邑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像这种“爱恨纠葛”要和青莲对视出共鸣来,是很难的。 她当日那个状态,很难去注意到别人的细节,脑补了一下她和刘烈两个人当日可能发生过的画面—— 心想要是同意了她去照顾一阵。 还了却什么“恩义”—— 照顾伤势这种东西,估计也轮不到看到伤口,感情指不定在见到的第一秒就起来了。 靳则聿这个人,政治大方向上是不讲情面的。 刘烈是“匪首”的副将,能砍头肯定是不错的结局了。 常乐双手捧了一件大氅过来,她是聪明人, “王妃替奴婢思虑,奴婢明白。故也只能于‘此时’照顾一二,还望王妃成全。” 话到这里,就见底了。 言子邑抚了抚眼尾:“我来安排。” 转过身给两个丫头看了一圈,常乐又给她套了件厚氅,营地里还是很冷,帐门一掀,外头的风就在耳边打转,旋得耳骨嗡嗡。听王爷他们的意思,如果是常规行军打仗,得胜归来,一路主帅基本都是由城镇接待,一应日常是没什么区别,但王爷此次这个“勤王”有点“擒王”的意思,甚至到达了“逼皇”的程度,地方有意避嫌,他也不强人所难。故沿途一律在军帐中吃住,照例应该在擒获胡卿言之后,军中筵宴,以慰军将,但南都是别人的地方,又是军镇,筵宴不能置南都都统而不顾,但戴厉等是“中立”,各方考量,故行了四五日,才在此地筵宴庆功。 靳则聿带兵这么多年,驭下极严。 言子邑一路行过来,各个营盘几乎都在设筵,但是帐外均有轮替,里头也没有喝得烂醉的那种高喊,偶尔有营帐中传来那种敲着筷子的唱和,有两三人的,有一群人的,都是合乐阔坦,满腔雄涛冲透帐外,营盘中就漫溢着一种疏朗气,虽没听过,但也能听出来,是一种军歌。 中军大帐的灯火比别的帐稍微辉煌些。 帐帘一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他以往袍服端整,今日却不然,一件大氅是随意地披在肩上。 靳则聿为首,右侧是邢昭、一众将军,都是面生的,霈忠陪在右下首,左侧端坐的是荀衡与几个谋策之士,却是尤五娘陪在下首。 她朝靳则聿的方向走过去。 原不知要坐在哪里最合适。 靳则聿四指微碰了一下他那张案的右侧。 她便在他身侧垂头落座。 甫一坐,就听见帐中有人出声:“我等敬一敬王妃。” 抬头一看,一个眼生的将领已站起,手里端着酒碗。 眼往案上一沉。 霈忠倒先站了起来,“倒未备下小盅,是职下疏失了。” 言子邑看了众人一眼:“拿酒碗也是一样的。” 话一落,靳则聿的目光是打在她脸上。 言子邑微微侧首。 从人于案前给她捧来一个大碗,倾坛倒酒。 靳则聿悬臂案上,目光透过从人落于帐间,酒注碗毕,他落在案上的四指朝里一翻。 那倒酒的仆从有一瞬的怔愣,但手眼观色,旋即反应过来—— 将那碗置于靳则聿面前。 靳则聿将自己手里喝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碗放于她面前。 那仆从也从案前退身。 言子邑心头一阵云雾叠起,感觉没喝已经醉了。 定了定心神,起身,“全身而退,仰赖众位将士,妾身先敬各位。” 众人:“敬王妃。” 一口闷完。 就知道这个酒极烈。 众中有一将士言: “都说尤五娘有英气,某常听秦司卫说,王妃亦有须眉之气,今日得见果然。” 说完帐中略一沉。 这是酒多了。 拿尤五娘比之“王妃”,就不免涉到了身份。 众人目光都落到靳则聿面上。 尤五娘稍稍倾身,“王爷,今日王妃在侧,妾身不敢替王爷把盏,但今日有幸得攀王妃,心中高兴,想给众将歌舞助兴,不知王爷允否?” 她积年侍宦,应答极快,且虽是谦辞,说得放肆,但尊卑极确。 那将远远朝她作揖,她勾唇一笑。 靳则聿紧了紧臂上披着的外袍。 “本王有幸一观。” 尤五娘是随意落在下首,起身几步,动静间已有舞姿,帐角有一军中鼓吏,拿过一个石墩样的小鼓,给她击打着节奏。 帐中空间不大,案阶参错,她跳得也似乎很随意,却没有一步踩错,长臂舒展,筋骨有力,不是那种柔靡的舞韵,非常契合此间的主题。荀衡是半带着笑看着她,一手酒壶一手酒碗,像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欣赏一般。 帐侧此时响起了一阵音调。 原是邢昭从胸口摸出他那一枚小铜片,衔在嘴里。 鼓点的节奏跟着略带苍凉的调子一转。 言子邑看他把小铜片吹出了蓝调布鲁斯的感觉—— 笑了。 邢昭垂着的目光却在此时掠了过来。 镇中夜幕从眼前一过。 言子邑微微合眼。 但见邢昭目间一转,朝帐外一探。 “王爷。” 言子邑转脸轻唤。 靳则聿靠身过来。 “我出去散一散。” “嗯。” 帐外走了两步,那小铜片的声也渐渐止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邢昭走了出来。 他一双眼睛在帐间显得明亮。 帐外的星月都有些阔远了。 此时未着铠甲,一身素灰,只手臂上捆着两只棕色的臂缚,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掌抚着另一只的臂缚。 去掉人格魅力的加持,三人中间是邢昭硬件条件最过硬。 弓背行礼: “昭,谢过王妃了。” 言子邑扶了他: “对了,正想问你,我大哥如何了?” 邢昭似乎有备她这一问: “泉兄在京郊大营,未免生事,等闲一概不露面。待大军归京,一道入城,不着痕迹。” 言子邑点点头: “劳将军安排。” 邢昭却微微摇了摇头,诚恳道: “此番多得泉兄相助,怎敢受王妃这个‘劳’字。王妃让常乐照顾我妹子,常乐姑娘差点遭辱,听我妹子说,是王妃刀挟胡卿言,才保得她平安,昭已不知该如何谢王妃才是。” 听到这个“刀挟胡卿言”—— 言子邑扯了一抹笑。 低头踩了一下脚底的碎石砂砾,思量了一下。 她“刀挟胡卿言”这个事,在别人看来,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是在和胡卿言水平不相上下的邢昭这里,是万不可能信的。 他此时此刻,虽不是挟求真相的姿态。 却有一种深潜威压,这种威压和靳则聿是有点相似的。 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对于恩义分明的执着。 帐中此时换过了竹笛的声音。 刚过营中,听见军帐里的军歌声,脑中闪过他敲着筷子唱军歌的场景,与此时他就在营中某个囚车里呆着的场景合并了,两个场景,都是想象,一真一幻,亦真亦幻。 或许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还他一点真相。 言子邑拉过思绪,把那日大致的情形说了一下: “所以要动右焉的人,这波人应该不是胡卿言的人,但也不像是宫里太监所领。领头的我注意了,当时听胡卿言喊了一声‘池指挥’,具体叫什么倒是不知道,那个池指挥和内监应该是比较熟的。所以我也不瞒你,其实不是我救了你妹子,是胡卿言救了她。” “身量相貌如何?” 邢昭问。 “一米八不到些……,呃,比将军矮半个头,”一时换不过来尺寸,言子邑另抓特征:“长脸,三角眼,长得不是很有特征,但我见到人应该能认出来。” “那我便欠他一个人情……” 邢昭手落腰间,垂头半晌。 再仰头像是决定了什么: “听闻……胡卿言想要王妃保他两名副将……,王妃正为此事为难,此事,王妃便不要过问了……我设法留他们一条命……” “什么啊?” 言子邑一皱眉头。 她是三分之一碗酒就断片了吗? 邢昭看了她半晌。 像是有点反应过来。 突然漾出他那种特有的笑容: “看来是老秦这张嘴……被胡卿言料定了……” 言子邑虽未大明白,但也隐隐猜了个大概,跟着他笑起来。 “邢将军在佛寺的……” 邢昭打断她:“王妃不必唤我‘将军’……” ——小邢这个称呼让她心头一颤。 言子邑赶紧把称呼去掉:“佛寺那日你说老秦这张嘴,上午说什么,下午京中鸟雀都知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总之这个大营是知道了,就我这个‘委托人’蒙在鼓里。” “你们两个背着我在说什么呢?!” 老秦出来的时候还带些“兴师问罪”的气性。 叉腰听了半晌。 一双眼珠子在夜中也要从眼睛里瞪出来。 “我没那么说!” 抬起一只手指,指着天道: “我明白了,是荀衡这小子使坏,要不是这会儿正吹笛呢,我去把他拽出来!他把我原本的话变了个说法,放了出去!胡卿言这小子真不能小看他,锁在笼里都真能给他翻出浪来!” 邢昭却说: “他是想借王妃的手,了却胡卿言这桩心愿,还胡卿言对他的义。” 言子邑感叹: “荀衡要是没这点子‘坏’,也不能做‘双面间谍’。” “双面什么?” 霈忠眉头一皱,似乎有什么操心事: “对了,听闻归营途中,王爷和王妃都没碰面,是为了这事儿?” 言子邑半捂了脸: “南都一战,虽谈不上未损兵折将,但连日奔袭,兵士都不带家眷,我一个王妃难道不考虑这个,天天往他帐里钻?” “王妃果有肝胆!” “在说何人有肝胆?” 来人声音入耳,言子邑沁出一层薄汗。 “王爷!” “王爷!” 他那件大氅仍在身上,慢过几步,一只手从里侧扣着大氅的边缘。 “说王妃……” 邢昭恭敬行礼,截断老秦,把话接了过去: “正说适才廖将军失言一事,帐间将士,与王爷肝胆相照,王爷向来折节下士,不会计较。” ——这反应是真快 霈忠松了一口气。 靳则聿含笑,是一副听过就罢了的姿态。 他踏前几步,望向北方,“算过时日,最快几时入京?” “二月十五。” 第77章 京郊“你心里不是滋味。” 快到阳村坝的时候,绵延的队伍缓了下来,爻杂的蹄音渐渐变得清晰。 霈忠看着前头背手挽着马缰,在王爷身旁步行的荀衡。 想着绕过京师,屯驻于原先的阳村坝—— 这是荀衡提的,王爷允了,或许,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 扶着马鞍,回望了一下不远处的邢昭。 行军的队伍旁,邢昭的马一直在坡临交蹄。 霈忠一路看邢昭都是紧弦的状态,没有多扰他。 到了此地,想来可以放松些,便驭动马匹,来到他身侧。 见他俯瞰京师,眉宇间竟添了一丝忧色。 “我知道你在愁什么。” 霈忠稍微挨近了些,示意前头傍马王爷的荀衡,此刻正侧仰着脸,同王爷说着什么,悠然恣肆,却别有一副纵横经纬的谋士态度。 掸了掸他胸口: “你心里不是滋味。” 接着又说: “我懂,说句老实话,以前李通涯在王爷身边,我也常不是滋味。” 邢昭略勾缰绳,侧首朝他一笑, “秦哥……” 量秦霈忠是个男人,也被他这一笑所摄, “怎么,我说对了吧?” “说对了,我此时……” 邢昭一提鞭梢,指着京师方向, “我此时正在想李指挥。” 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十里都 城外的官道,夹在南郊伏风波草间,像是紧与这一侧的山道遥相呼应,同他们的队伍并行,如同一线窄缝,笔直地延向南城门。 霈忠怔忡间,邢昭朝京城摆了摆头: “我们入京之后,必是另一番动荡,但此时此刻,城门指挥史已不是李指挥,我是担心——” 邢昭转目过来:“进城之时。” 这话入耳,一阵凛然袭来。 思量间,已与邢昭的马前后相隔。 “哎,你小子……” 正要预备追着他再细问,后头一辆马车沿着坡道驰上来,护着马车的两个兵叫了一声“秦大人”,霈忠便调转马头,朝着他们摆了摆手。 挨到马车边上,轻叩两下马车板,支摘窗抬起。 先看到的是侧边坐着的青莲,努了一张嘴。 一声不言语。 这一路上,既不能让王妃同胡卿言的囚车照面,又要虑到行军女眷的安全问题,进退间颇费了霈忠一番精神,此时到了郊寨,肩上的担子算是卸下了,便生了些调侃的闲情: “哊,这青莲丫头怎么了,平日里最聒噪。” “小姐……王妃不让说话。” 青莲的嘟囔里是含了点性子的。 言子邑看了她一眼,“王爷统兵,队伍里只有脚步和马蹄声,我们仨在马车里叽叽喳喳,这也太不成样子了……对了,让车夫这么着急赶上来,为的什么?” 秦霈忠点了点青莲,“你瞧王妃!” 接着望了望前头军营: “快到阳村坝,说是程阆他们也从北营到此地来迎伢,递的是请罪的书信,请罪说丢了王妃,所以……” 言子邑接道:“所以想让老将军看一眼‘失而复得的王妃’?” 霈忠面皮一展, “是‘风采依旧的王妃’。” 尾音刚落,军中的号角声和击柝声叠替而起,营门外的赭褐木寨已经高倚在视线之内。 营前辕门迎侯的一干将军。 程阆打头。 日头有些灿,远远望去,像在身上勒出了几道金光。 营寨悬山势而建,寨门朝西,南北两边是顺着坡势围的木栅。 霈忠引着王妃的马车停在营门外北坡的一侧。 两个丫头预备给秦大人行个礼,谢过他一路上的照拂,却不想下马车的工夫,秦大人已往坡下赶了。 循着秦大人的背影看去—— 底下是两拨人马相汇的情景。 此处高低起伏,营门前的空地却是一片平坦。 只见王爷先下马步行,邢将军和几位将军也下了马,在王爷身后按剑徐行,后头队伍中也渐有一二人汇上来。青莲不知为何想寻一寻荀大夫的身影,见原本他是随在王爷身侧,将近营门,却背手慢慢落在了后头。众人一声不言语,只跟着慢慢趋着步子,除了那号角声,便是步子踩草发出的嗤嗤声响。 一股肃气直透上来。 想到过会儿自己或许要随着王妃一同走上前去,青莲感到腿已有些发软。 霈忠赶了几步,尾于人丛,来到荀衡身侧,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刚想开口询问,就见荀衡朝他抬手,摆头示意了营门方向。 临到跟前,便看清那几道金光——竟是黄色的粗绫。 原来是他老将军自缚在营门之前。 双腿接连一沉,已重重跪在地上: “属下失职,有负王爷所托,此番丢营去任,又致使王妃失陷,险遭不测,属下愧对王爷信任。” 见他老将军如此,趋在靳则聿身后的众人都缓下步子,或垂眼—— 或拿眼放向一旁。 靳则聿没有赶忙去扶他起来。 而是向前一步,一膝着地,亲自替他解缚。 程阆目落王爷解扣的手,结绳一松,一时感慨,流下泪来。 言子邑透过马车看到这一幕。 困在府内的时候,听到靳则聿披衣碑上,胡卿言曾大骂他虚伪。 真见“实景”,才发现,他的这些,绝非浮于表面。 他能把这些“无声胜有声”的事情,做到骨子里。 做到别人心里面。 正想着,前头便有人来请,因着此情此景,言子邑不自觉地在心里对自己提了点要求。 重打了一下披风的系带,昂了昂脖子,便携着两个姑娘,缓步走向寨门。 霈忠于人丛中一抬眼,见王妃身披一件玄色披风,云鬓蓬松上扫,扬着一抹笑容,“从容大气”地走至王爷身边,心中不免为她今日之风采一赞。 只听耳边—— “王妃今日,倒有些‘王妃’的气派。” 转眼一看,荀衡背手眯眼,微微昂首。 霈忠朝他挑了眉,意思是——你自己怎么反倒说话了。 这时,前头的风傍来的声音有些断续,似乎是王妃在安抚老将—— “将军不必自责……” 程阆见王妃竟亲自来宽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是一味拖泥带水的人,请罪过后,便将众人往里头引: “为谨慎起见,属下今日还要赶回去,先迎王爷王妃至帐。” 一行走,一行道: “王爷走时,嘱咐王府形况俱付书信,属下不敢怠慢,陛下开恩,于二月上头就将监看之人皆撤去……这些属下都于书信中详禀。” 靳则聿点了点头。 言子邑只从王爷那里知道—— 她被胡卿言劫走之后,王府众人又被挟回京师,具体情形怎样倒是不知道。 但此刻也不宜细问。 他老将军却突然停了下来,双手一拱: “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告王爷,就在三日前,陛下派人送来一道书,这是一道调命——李通涯仍任城门指挥令。” 跟在后头的邢昭目光一变。 靳则聿的步子缓了一下,半抬起一只手来。 众人跟着他歇下了步子。 程阆接着道: “属下与仲劳详思再三,他的腿伤尚未痊愈,某也曾劝过他,但他说,陛下此意,在于迎候王爷时,以避‘玄武’之嫌,他还说,城门令乃是权与必争之职,他此行虽险,但可为今后计,见他有这番肝胆,军中参赞等亦佩服不已,故而属下未敢阻拦。他怕王爷担心,故嘱咐不必在书信中提及,还请王爷见谅。” 霈忠在后头听得有些不真切。 “什么?” 荀衡压着声音道: “陛下调李通涯任城门指挥令,他先于我们一步回京归任了。” “就他那腿脚……” “嘘……” 荀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言子邑当然知道程阆请她一同归帐是客气,临到大帐的时候,便辞了众人,寻自己的帐去了。 营帐是早就备下的,还添了仆从。 只一路上发觉青莲僵硬得跟个机器人一样,山风一劲,越发小身板缩紧。 回到帐里才逐渐软和下来,却似春水化冻,一时颇多感慨: “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奴婢平日里看邢将军,看荀大夫,觉得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但今日,他们都和王爷在一起,都从马上跨下来,奴婢觉得他们原本就应该站在王爷身后的。” 言子邑笑着,她听懂了。 脑子里不知道为何闪出成帝的形貌。 客观地讲——成帝绝没有这种靳则聿反压他一头的感觉。 又想到靳则聿屯兵京外,坚持待陛下“旨意”再入城,是一种绝非“倒帜造反”的表示,或许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又或许…… ——“我来瞧王妃姐姐,就不用通传啦。” 思绪被帐门外响起的轻甜声调打断。 帐门掀开,风一循环,帐里透出一股不俗的香气,一张熟悉的脸漾笑着。 帐中的烛火都被她的气息感染,仿佛耀动出一种粉火之色。 青莲和常乐两个人快作两步,跑上前去,三个人迅速地拉在了一起。 她们年龄差不多,这么拉在一起画面甚是和谐。 右焉是乐观性子,拉了一会儿,青莲和常乐却微微红了眼眶,尤其是常乐,收着情感,眼泪却止不住淌下来。 起先觉得这感情似乎有些过于浓烈,但言子邑旋即反应过来—— 她们仨是有劫后余生的共同经历。 旁观这个情景,不免也有所触动。 右焉转脸过来,朝着言子邑笑道: “常乐姐姐是我的恩人……我哥那日同姑娘说,‘不知如何报答’,要不……” 她笑转常乐:“回京后姐姐同我回禁苑,做我嫂子如何?” 要是没有刘烈这一桩,言子邑估计自己这会儿得跳起来做媒。 现在只能四平八稳地一笑。 安排刘烈的事,她最后还是接洽了邢昭,邢昭心思细,回军途中诸事芜杂,还给单独弄了个帐,把刘烈拖进去。她只问了常乐一次,常乐说那个帐里“别无他物”,只有一个长桩,说他神智不是很清朗,头上以为是梦,说了很多话,有些“如同梦呓”,等料理完伤口,发觉不是梦,就渐渐平息下来,接下来就再也没说话。 言子邑一听这个次序就知道“不祥”。 要是顺序反一反,本来说不清楚话,看清楚了之后话多得要命—— 或许就戳不中小姑娘的心了。 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她们绕帐追逐,涉及情感关系,常乐也放着胆子作势要捶右焉,只是青莲不知道一起追的是什么,帐子左右突然传来军营晚间特有的击柝声,隐约间好像听到有通传的声音,不由得看向帐门,竟见靳则聿掀帐进来。 他双目一抬。 三个人仿佛“一键悬停”,尤其是常乐和青莲,是上班被大领导抓包于办公区打闹的脸,青莲似乎有一种——这一路憋在马车里的辛苦都白费了的委屈,颧骨上的肉叠成了两道横纹,不过也好,这下终于明白——她所言不虚了。 言子邑虽然知道他不会怎样,但还是走到靳则聿身边,一只手挽过他的臂膀。 一只手绕到他的后背。 他背手伸手,言子邑不着痕迹地把五指顺着他的五指触了一下。 他五指微缩,指腹微微一顶。 第78章 城下“比你王妃姐姐,‘晚晕’半刻…… 右焉突然间两颊绯红,绽出CP粉粉头的专属笑容: “明池那日我说平日里都是王妃姐姐挽着王爷大哥哥,王妃姐姐还拗着不肯认!” 说着朝靳则聿行了一礼。 言子邑依稀记得有这么个故事。 天地良心,这真是头一遭挽他—— 还是别有目的的一挽。 靳则聿却也不辩,言子邑感觉挽着他的那只臂膀似乎微微一动。 他像是选择了一下,接着抬起五指相触的那只手,还了半礼: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右焉笑道:“正说,我哥……” “邢姑娘……” 常乐急唤了她一声,但她向有主仆分际,靳则聿在侧,只红着脸,低着头去备茶水。 右焉颇带几分顽皮道: “正说我哥……南都殿前一战,惊天地泣鬼神,一把惊魂刃,战得天地明灭!” 她咯咯笑了起来,转眼看向靳则聿,微微一顿,似乎意识到“哥哥的官长”在侧,不能“独赞其兄”,又接道: “我还听说,南都殿上,王爷大哥哥英雄了得,独自救得王妃姐姐,正想同王妃姐姐打听,是个怎样的情形。” 不得不感叹,右焉除了吃瓜的本事,拍马奉承的本事也是一流。 主要是自然。 言子邑想了想,哪句话,哪个细节是可以说的。 搜刮了一圈,发现—— 没有。 挽着靳则聿的手一松。 “倒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晕了过去。” 靳则聿缓缓步入帐中,脸上浮起一丝笑,像是明白了什么。 经过右焉身侧的时候,略转头: “想知道什么?” 右焉脱口而出: “胡卿言呢?” 靳则聿不着痕迹地看了言子邑一眼, “比你王妃姐姐,‘晚晕’半刻。” 右焉一听,哈哈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声音有些伏低下去: “王爷大哥哥,胡卿言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靳则聿没有马上回答,常乐给他捧了一碗茶来,靳则聿落座帐中,端过那碗茶。 垂眼间,缓缓开口: “这要先议罪,按诸律令,朝中共定主罪,之后刑部量定细罪,则要核实,再按律问罪。” 靳则聿答的是官话,但辞气温和,是大哥哥同小妹子聊“依法办案”的态度。 言子邑松了一口气。 “那刑部会不会给他按上些旁的罪名?” 靳则聿抚了一下袍边: “你是指,深文罗织?” “嗯。” “凡事有迹可循,自然难以无中生有。” “那如果,他的那些罪,都是真的呢?会不会……” 靳则聿将茶碗放在桌上。 突然那种哄孩子的温和淡了下去, “你是说,会不会置之……极刑。” 说到“极刑”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投向右焉。 右焉一双耳朵瞬间被红晕渍透,眼眶突然也红了。 靳则聿拇指和食指一拢,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言子邑。 他向她目视了一下右焉,接着把下颏朝帐门略偏了偏。 言子邑对于右焉这个状态太熟悉了—— 显然是顶不住副国级“温和的凝望”,倒不一定是顶不住“极刑”这个结果。 双目一交,靳则聿的一双眼睛嵌在光影里。 帐里的光格外的亮。 在他老到深沉,却又别有意味的眼神里—— 言子邑感觉自己也有些脸红了。 半垂着眼挪开。 靳则聿已从座上缓缓站起。 右焉一双手篡紧膝上的裙布,经纬丝线被她紧成两团: “王爷大哥哥……若是这么个结果,在那之前……我能去瞧瞧他么?” 言子邑此时也反应过来,右焉刚才提到南都,乍看之下显得无意,其实是有的放矢,她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靳则聿在她开口之际,便知她所想—— “胡卿言,我还能见到你么?” ——右焉那日的问话从耳畔刮过,靳则聿的答言也几乎同时响起: “那届时,本王便……听你王妃姐姐的。” 言子邑没想到王爷也有—— 把问题留给别人这一手,抿一抿唇,怔忡间不自觉站了起来。 他的背影已在帐门之外,本欲快两步。 外头把帐的机灵:“王爷留步,王妃尚有话说。” 他没有停下来,但漫入帐群外的暗影里,能看出他放缓的步子。 靳则聿负手坡临,半侧着身。 感觉里,角角落落都灌满着他的目光。 带着他那种特有的包容和审视。 四周静谧。 言子邑走到他跟前。 他俯瞰京师,眉头略锁。 山峦拥了半空的青色,远处的京华拚合在这青色之下,城郭之内,是繁灯华彩,像一副画,是由鳞次栉比的楼府舍殿,阡陌交错的纵横街巷构成的,于他们立着的此地,隔出两幅图景。 言子邑知道进京之后,又是另一番变化,要想的事更多,很多事也不是百分百的把握,只是他作为“主帅”,有些愁不能露在表面而已。 她提着一抹笑: “到时候,她王妃姐姐提议,要同她一起盛妆去送断头酒,敢问王爷大哥哥同意否?” 靳则聿似乎是认真的想了一下,却没有愠色,反而垂头笑了笑: “这个时候,或许只有王妃,还能同本王玩笑一二。” 言子邑目光一转: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虽说仲劳以身犯险,邢昭仍担心进城有诈,荀衡坚持入城无险,适才两人又在帐中起了龃龉。” 他抬手舒了舒眉间,一丝无奈从笑意中略过。 言子邑心想,这是他们两本来就不对付—— 俗称性格不合。 敏感到他今日与平时有些微的不同。 这种底下两个“强将”之间的微妙不合。 最顶级的将帅,也很难平衡处理。 “兴许是因为我不担心。” 靳则聿垂下手,看着她。 “说老实话,王爷不在京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与王爷 相见之后——” 她想了一下,仰脸道:“总觉得,王爷能应付一切问题。” 他目光一深,像是一刹那便明白她话里的用意。 微微俯身,却停住了。 目光向群帐处一放。 言子邑也下意识地跟着他望了眼。 帐外的守兵拄枪凝立,目不斜视。 感觉里他原本像是要有所动作。 一颗心烧在胸口。 相比…… 或许他的这种收放自如的克制更让她挠心挠肺。 一阵风卷过,言子邑抬手一掠额发,转望京师方向: “站……站一会吧。” “嗯。” 出京的时候送的是陛下,虽说他和靳则聿都是政治上成熟的人,但那一层尴尬总是难免,原本正打足十二分精神预备觐见,演一番“相间欢”,却听说回京前一阵,帝后都突然病了,故派了两个皇子来迎,皇长子也就是太子腿脚有些不便,二皇子和四皇子代陛下领一干朝臣相迎,算是叠加规格接待。成帝大权独揽,据说对皇子有些忌讳,言子邑之前没见过皇子,只在嫁到王府前依稀听四弟提起过此二位已婚,陛下偏爱皇长子和三皇子,所以言府算是“机缘巧合”捅了一个特大的马蜂窝,想到三皇子,便又想到胡卿言在南殿院里提到的那些。 言子邑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额头。 一路回来总这样,控制自己不去想—— 很多事情却像藤蔓,顺着思路,自顾合理合情地延上来。 这个四皇子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有些像等领导签字的表情,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二哥”和靳则聿的对话,样子很有几分虔诚,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寻找不到恰当的开口时机。 荀衡勾起一抹笑: “南都镇上皇子那个‘门客’,叨扰了王爷,消息自然是传得快,四皇子是在想借机弥合。” 这么一提,大家都反应过来。 他脸上透着一股子邪劲,看来这个“消息”有他荀衡的功劳。 阳光普洒,城门的过道一暗,队伍算不上浩荡,但车马驰纵,不疾不徐,明沉交替间,也别有一番威严。南门这一道很安静,一看就知道肃净了街道。过了城门口,视野逐渐开阔,左手是宫中礼乐上的人,手里都持着小乐件,伴着城门上的迎鼓,有节律地配合敲打着,待他们进城的队伍过了城门才渐渐止了,停得也恰到好处。 右手却是一片空阔,只中间像有什么,远远看上去似一个小笔架矗在那里—— 如同一个钩子,悬住了众人的视线。 车马渐止。 也渐渐看清了那“笔架”—— 一个单薄的身体端坐在一把轮椅里头,在那砖地上缓缓地看着队伍过来。 他们所有人都下了车马。 朝那辆轮椅走过去。 只四皇子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是时机的时机。 进了城门,将车驾紧靠登城马道旁,喊了两声叔叔。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后喊了一声“王叔”,才反应过来。 只说——适才城门口迎候的官员甚多,拉着王爷说话不便,此时便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李通涯的这张轮椅是有些设计在身上的,后面是两个大轮,前头是两个小轮,轮子之间是个踏板,几乎与车座等长,后面得需要人推着,后板的漆有些剥落,看着不像新打的。 秦霈忠面色一变,李通涯朝后面的人摆了一摆手,扬高了些声调: “只是要搭把手罢了。” 瘦削的身体从轮椅上站起来,皮肉一提,瞪着眼睛,抬起双臂。 ——这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朝的是霈忠和邢昭的方向。 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尤其是霈忠。 怔忡间朝他点了点两指。 接着走了过去。 两人肩背一拥。 “瘦得都硌手,我和你还是争锋相对的好,这样倒有些不适应。” 这一拥结束,霈忠显然有些动情,想借话遮掩过去。 李指挥的一侧嘴角微微向上牵着,保持着一个弧度,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末尾吐出了两个字,“老秦。” “哎呦,”老秦眼角开花,摇摇头,“老李。” 李指挥一双眼睛左右一顾,先是移到邢昭面上,又短暂地移回言子邑身上,脸上的笑是一直盘桓在那里,像是一种他自己也不太熟悉的表情: “王妃。” 这个招呼打得与之前也不同,打完李通涯显得有些腼腆。 “要不我也叫声老李吧。” 言子邑搓了搓鼻头—— 真没看过李通涯这种笑,写满了不擅长。 邢昭也走过来,他心思细腻,借他一把力,将他扶回轮椅上,李通涯先是推了他一把,又借力慢慢踩回轮椅上。 “我听说他们将你拿下狱,罪名是那日你私开城门,纵我出城,连累你了。” 胡卿言入府那日的话忽然绕过言子邑耳畔—— 原以为他的话都是虚张声势,现在看来,很多却并非如是。 “军令。” 李通涯在轮椅上双目一抬,看着邢昭,眼神湛湛: “我城门指挥史隶属大都督府,你代掌大都督府的令,便是军令,谈何连累!” 李通涯用的是最平实耿介之语,但语意却是在安慰邢昭。 邢昭勾唇一笑,朝着城门口摆了摆首。 美男子的气韵在这一举手之间彰显无疑。 李通涯朝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所有人也都看了过去。 只是言子邑的目光随得稍微晚些。 王爷缓步过来。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交握在了一起。 他们几个都很识趣地给了他们两个人空间。 城门内这块砖地上—— 只见李通涯和王爷的手交握了会儿。 彼此“亲切地”交流了几句。 李通涯便将王爷的臂膀按在那弧形的椅把上。 王爷倾身下去,袖袍半盖住了轮椅一侧展卷着的云纹—— 是仔细静听的样子。 只李通涯的双唇不住地在开合,一双眼睛四顾着。 感觉像在有节律地说着—— 一、二、三、四…… 第79章 入京“这是官话,他能如何答,他自然…… 若换了之前,老秦必定是要吃味的。 今日却远远地看着,持了一抹笑,叹了一声,看着身侧的一株杜仲, “老李志坚,看样子还在出什么主意,换了我必定消沉了……只是,他这个与人亲近的样子,总觉着有点怪。” 邢昭道: “李指挥不惯软熟和同,现如今已是同我们示近之态。” 霈忠用手背掸了掸他胸口: “我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哎……其实我早想明白了,尤其是那日同王妃送他出城的时候,就凭他伤残闭塞至此,那一通对局势的析测,我便承认,他确实比我要高明。” “在说何人高明?” 正说着,荀衡含笑背手施施然走过来,他藏青色厚袍的衣襟里头,比平日多扣了一条白青麻织的长围。 “荀大夫入城还讲究个扮相。” 霈忠伸手去触那长围,趁机揶揄道: “在说你高明,把我的话变个法散得到处都是,将我和王妃都绕了进去。” 荀衡低笑,微摇了下脑袋。 将被弄乱的长围重新捋整,退后半步,接着拱手朝她施礼: “荀衡造次,擅做主张,求王妃恕罪。” 他一字一顿,颌颞紧咬。 配合着低音炮,一时间显得极为郑重。 老秦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倒僵在那里。 ——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言子邑朝老秦撇了下头, “他在说李指挥高明。” 她抬手虚扶了一把,顺道把李通涯那日揣测局势的话说了。 荀衡听完,向身后王爷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今日总算明白王爷为何如此爱重王妃,王妃,—— 他停顿在这里,一提唇畔:“别有一番坦诚。” 言子邑面颊微热。 “哎,你小子又变着法地说谁呢?” 霈忠朝她侧首。 “说得王妃都不好意思了。” 城门口有风拂起来,扫卷起一些尘砾。 言子邑的这个反应,倒不是为了“爱重”,而是后一句话靳则聿说过。 荀衡笑笑,不再就此多言,随意地往城楼仰了一眼,一时凝在那里,勾了一抹笑,似乎回忆起什么: “李指挥一腔能为不止于此,去岁我伏藏之际,未免枝节,选了七月二十六日晚上子时入的京,是为避嫌,临时起意,消息除递送宫 内,知者甚少,他城门指挥使竟似‘能掐会算’,在城门下迎候我。” 霈忠一脸得意: “瞒不过我,你们那日城下说话,我还回了王爷。” 荀衡目光落了下来,“那你可猜到李指挥那日同我说了什么?” 霈忠一下就懵了。 荀衡不打哑谜: “他当时居然直截了当问我,是否还是王爷的人,真是把我唬了一跳。” 荀衡说话总带有些玩世不恭,但此时眉头一拧,收了笑,深思片刻,面色添了些沉重,语调也随之沉慢: “或许……我当日告知他,他便能从权,于胡卿言面前服个软,不至于伤重至此。” 荀衡这个人,“正”与“邪”混合在个人特质里,总让人拿不准。 但此刻的愧疚在眉眼之间,清晰刻露。 言子邑刹那间想到了靳则聿。 她回过头看着靳则聿倾身静听李通涯说话的姿态。 ——他或许也常需要同这些情感为伴,但却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 邢昭看了他一眼,减了些疏离,问: “你如何答的?” “我说一日为师,我依旧是王爷的学生,但大义在前,自是为陛下尽忠。” “李指挥是如何答的?” 荀衡笑了,“这是官话,他能如何答,他自然说他也如此。” 荀衡一双眼睛落在霈忠身上。 “故,他一腔能为不止于‘守城’,或还能,再膺重任。” 霈忠背手笑笑。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谈话转向了空域之中的两人。 见王爷把着那张轮椅,示意李通涯的随人扶好。 又见廖将军从城门口赶来,似乎在“请示”什么。 靳则聿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此处有“一干人等”。 但言子邑本能感觉这一眼是望向她的。 靳则聿半抬手,像是打了一个“止缓”的手势,接着便朝他们这里走来。 靳则聿驻足于邢昭面前: “二位皇子要回宫复命,你陪着一道去。” 荀衡眸中光芒一闪而过: “邢将军陪了一道去,一则显示我们礼数周全,二则我们不在京内有些日子,事不宜迟,可顺道查探宫禁布防是否有变。” 邢昭面色一峻。 权力争与,荀衡的话有些透骨,且略有“颐指”之态。 但王爷面前,邢昭没有作色。 靳则聿一双眼睛从三人身上掠过,目中带着凝肃。 负在身后的手抬至邢昭身前, “陛下龙体欠安,你是禁军统领,归京之后,内外之责仍在你肩上……其余人,先回大都督府。” “是!” “是!” 除了荀衡,邢昭同霈忠都是回军命的姿态,说着邢昭已翻身上马。 同样的意思,靳则聿的话辞正义正。 这是“不教之教”,荀衡收笑之间,微沉的眉尾转瞬即肃。 朝着靳则聿拱手: “学生……受教了。” 靳则聿微点了点头,接着转向言子邑: “适才四皇子同我说话,我在登城马道上见关防口两个身影,应是为迎你而来,今日事促,代我致意……还有,王府诸事还要先劳烦王妃,替我知会一声,接风洗尘一概先免。” “是!” 见他卖了个关子,言子邑也不多问。 只屈膝行礼,也是遵命的语气。 靳则聿垂首一笑,一只手向身侧半抬。 她的那辆马车缓缓从边上驰了过来,透过窗隙,看到规矩的两个丫头。 马车一路贴着城门的登马道往西,从西南一侧将马车绕巷到这条主轴偏西的侧巷里,马车拐了一个弯,视线便没有遮挡—— 与两个“熟悉的身影”逐渐归拢。 感到一种“亲友团”的等待,心里升起一丝暖意。 这股暖意尚来不及逗留,就听见四弟夹着嗓子的声音—— “这个姐姐好生面善。” 一转头,正见他仰着脸看着下马车的常乐。 言子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抽他脑袋瓜子的本能一下子回来了。 四弟捧着脑袋刚想开口骂,常乐却下来正经一礼。 他立刻变成了一个懂事而乖觉的“言府四公子”。 “听闻三妹妹毫发无损,一见果然。” 其实入城的时候,迎候的班底她瞭了一圈,看得粗,却未见到二哥。 见他披风里头着了官服,好像和先前的略有不同,正想问他怎么既没有在城门口,也没有去礼部应卯—— 二哥四下一望:“三妹,借一步说话。” 言子邑让常乐从马车里头翻找出一只包袱,便同二哥上了他们的马车。从马车车窗里往后瞧了一眼,后头的马车车窗紧闭,显得安静,往日要这个四弟这么老实,可要费一番功夫,今日却傍着两个丫头安静地落在后头的马车里,实属难得。 “大哥呢?” 二哥将手里的食盒留于马车板上,手里披风未解,已开口问道。 言子邑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个三屉食盒,却不像是为她准备的。 “邢昭说……”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晃,言子邑扶着木板,听外头车夫颤声:—— “公子!” 一个身影利落沉入侧坐。 穿的是适才肃道士兵的甲胄,盔帽俱全,一瞬间占了大半个马车。 没有抬头,只将盔帽一摘,持在手中。 他指节分明,与往日一样,不发一言。 “……你面前就是。” 言子邑看向言淮,又朝那人唤了一声:“大哥。” 言泉点了点头,五指交拢。 像是见到了人,内心一定,二哥的调侃劲儿便上来了: “还以为大哥留在洛城不回来了。” 大哥并不理会,只问: “父亲如何说?” “起初是想‘弑子’的,近两日却说,若天高海阔,留在洛城,于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言子邑听着话里似乎有别的含义。 目光一降。 言淮笑问道: “三妹妹,你这是何眼神?” “洛城守将秦将军虽然以前是大哥的副将,但人位置已经坐稳了,你让大哥在洛城暂呆一阵可以,长久……就不是这个道理了。” 二哥一笑:“三妹在洛城,是巾帼豪杰,如今到底同王爷呆得多,已深谙‘为官之道’。” 大哥却扭身不言,将车窗稍抬了些,似乎看到了什么,双眼半眯。 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微微倾身,眼光一斜。 此地离城门口尚不远,街巷阡陌,笔直交错,主道上兵士之间,滑眼而过的似乎是一辆囚车。 瞧不太清——人更瞧不清了。 抬窗的手先是往外一扣,接着一收,外头的皮帘一滚,马车里瞬间暗静下来。 言子邑抬眼看他。 言泉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这一刻,突然想到靳则聿。 他们“戡乱拨正”,匪首“游街”或许是个重要环节。 应该是他不动声色的让她避开了这一幕。 手指不由攥紧,手上是带来的那只包袱,言子摸索了一会儿,从手里递出一支钗来: “一番动荡,照理应该回府看看,但今日王爷给了任务,烦哥哥替我带给母亲……” 说着便把这钗递到二哥面前: “听闻我同你们照了面,没有回府,要伤心的肯定是母亲。替我告诉母亲,这支钗极具纪念意义,告诉她我爱……说我惦记她,抽空就去瞧她。 ” 递到二哥面前,二哥面上神情一变,却迟迟未接。 大哥看着言淮道: “府里出了什么事?” 第80章 事会别有一番“痛彻”。 王府门前是则洲和秦管事引着一班人在迎候,像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则洲穿了一件家常的灰白长袍,但收拾得非常整肃。言子邑看见秦管事的一刹那,突然间同脑海里的某个形象重叠了,脱口而出:“管事可知王爷亲卫中,有一个人,年齿相貌和秦管事有些相仿?” 秦管事先是一愣,旋即果断道: “应是‘五爷’,王妃为何会问起他?” 言子邑一听一愣,想什么人还能公然称之为“爷”—— “此番来救我的正是此人,想套两句近乎,但看上去也是油盐不进的。” 则洲听了“也是”二字,意味深长地朝秦管事望了一眼。 像是升起了同调之感,低头一笑。 接着做着手势往府门内引领,他本常历官场,精神起来就显得很有模样。 言子邑随着他往府里走,“见二弟比之前精神多了,我便放心了。” 则洲行动间老练,脸上却浮出一片羞涩:“是听闻大哥……同嫂子都安好,我便放心了。” 言子邑点点头,“王爷先去大都督府了,吩咐了接风洗尘一概全免。” 则洲看了一眼秦管事:“秦管事也如此说,只是母亲觉着大哥班师,府内如不设宴,不足表仰揆之意,愚弟劝了一番,虽作罢,却仍觉不妥。” 言子邑想了一下,道 “正好,带我一同去拜见母亲。” 隔壁院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依旧聚得齐整,只是用一种比较古怪的眼神观察着她,唯有三弟的母亲态度是诚恳的,近的事一概没提,只提远的,尤其是那日则洲要引火自焚,她及时赶来相劝一事,老人家旧事重提,倒是陪行的则洲脸上显得不自在。与进门那日不同的是,省却了吐槽苏竹如的内容,听话音却像是总不在府里,言子邑觉着有些蹊跷,却没当面问,辞了老太太后,才向则洲提起。 “她心高……” 靳则洲放缓了步子, “那日胡卿言截了嫂子,乱中便有宫中使卫将我们连夜迁回王府,府内外守得更严,后来听闻大哥问陛下要人,陛下放了李通涯等人出京,王府中人却迟迟不肯松口,只应下调拨程阆的人护府……苏竹如自那日之后,便一直以‘皇后之妹’的身份,暂住宫中,中间回来过几日,听到大哥回军,又往宫里去了。” 他半眯着眼睛对着西沉的日头: “愚弟同她虽说不上情深,但多少也知道她些,她本想封了‘长固夫人’,能和说于阵前,于局势上一显能为,荣耀众人,但天下事,‘事与愿违’者何其多,没想到两头无果,倒弄得身份尴尬,但她这性子,宫中又何尝有她容身之地?” 他谈到“事与愿违”几个字,是结合了自身经历而谈的。 别有一番“痛彻”。 听到他说苏竹如一直以“皇后之妹”的身份暂住宫中,言子邑感觉额头一紧。 那岂不是…… “嫂子似乎有心事?” 言子邑一收思绪,笑道:“兴许是刚回府,还不适应。” 则洲浅笑:“想来府中还有许多细故要嫂子操持,愚弟便不多扰了。” 一轮下弦月挂在王府进门的院子当空。 言子邑从大圈绕到小圈,绕着鏒金沿口大缸,手指一拨缸中映月,里头的水跳漾了起来。 胡卿言入府的情景也同这水一样,一帧一帧地跳出来,火光浮于屋瓦,还有他说话的姿态,但此刻除了廊灯,院里都是暗的,几次听见府门处有动静,往前走了两步,却发觉是门房在花式“挡客”,虽说吩咐了“不用理她”,但自己好歹是王妃,杵得太近,给人压力,于是“绕院彷徨”—— 正想到“物是而人非”,还应该是“人是而物非”的问题,又觉得都不太贴切,靳则聿此番回来,时局仍旧是“危如累卵”,只是心境和感觉与之前不太一样了,若说哪里不一样,言子邑觉得或许是有了关系,但可也并非仅仅如此。 二更的报更声刚过—— 府前就又有了动静。 一叠连声的“恭迎王爷回府”,虽不是特别响亮,但毕恭毕敬,气氛一下就不同起来。 靳则聿进府的步子比往常要快一些。 见到她步子便停住了,打了手势,跟着的人便都退了开。 “……我二哥说,与当日邀我母亲入宫一样,也是以‘皇后之妹’的身份,请我母亲入宫侍疾,同二哥升任礼部左侍郎的任命是同一日到的,当时我们尚未回京,局势不明朗,又听闻帝后是因为有人‘谋乱’,受了惊吓而致病,主要是大哥不在府上,我母亲怕若是有所迁延,大哥不在的事情走漏了出去,引起陛下对言府的猜疑,故二话没说,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跟着宣旨的太监登车进宫了。” 言子邑绕院的时候想了想,要不要对于短暂的分别先“嘘寒问暖”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把从二哥那里听来的始末讲了。 靳则聿微垂着脸静静听她说完,只道: “嗯,我下晌听说了。” “邢昭统领禁军,宫中职防,虽叠屋架床,但已察得你母亲无恙。” 说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来,“未免你担心,托宫人请你母亲手书一封,递出来,你派言府的人送去,也好让你父兄安心。” 靳则聿抬起手,拇指在她的眉心上抹了抹。 没有镜子,她自己摸了一摸,确实皱着,垂头一笑,便顺着舒展开—— 胸口似乎有一阵热意填上来, “感谢王爷,我都要感动了,此时此刻,特别也想帮到你什么。” 靳则聿抬了抬手,诚恳道: “他们引你母亲入宫,针对的也不是你言府,归根到底,还是因我之故。” “不过,正好有一桩事要你帮我做。” 他放眼四周,目光又回到她身上。 言子邑浅笑的脸添了些认真—— 因为此刻他是任事的态度: “今日仲劳向我提,陛下既然免了霈忠的差事,他想把校事处兼下来,他对御马监一事向来有所主张,想把这不痛不痒之事做下来。” 言子邑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李指挥和老秦今日刚刚拥抱完—— 转头就问王爷要校事处的差事。 这是什么一般人看不懂的骚操作? 虽然听靳则聿的话里,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局势,但…… 他眼风朝她面上过了一下,接着沉声道, “我答应了。” “霈忠那里,届时还劳烦你替我劝抚一阵……回京这一项,事会相薄,我不能同之前那样周全。” 她感觉靳则聿对她同从前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太清楚。 她想了一想, “若是以前,老秦估计要发疯,但今日……或许没那么难。” 靳则聿抬手: “说说。” “第一、今天王爷过来前,他和李指挥两个人‘相拥’了一会儿;第二、王爷今日在广场上与李指挥‘交头接耳’——他也没有吃醋;” 听到这里,靳则聿透出一丝浅笑。 “第三、我们送李指挥出城的时候,李指挥虽重伤,消息闭塞,但仍旧依形式分析出王爷有可能是将计就计,老秦当时面上不说,其实心里对他挺服气的;第四、现在看来,荀衡应该是猜到李指挥同你提要求,所以已在老秦面前打个伏笔。” 她仿着李指挥的“罗列式”—— 表述了一下自己的感想。 “他二人以前颇有些不睦,经此一事,颇有回转态势……此事,我便出面说是我的主意,霈忠……” 靳则聿朝她微微昂了下巴,“你帮我劝劝他。” 言子邑心想王爷真是好领导。 为弥合下属关系,这种得罪人的差事也全盘揽了。 “嗯。” 想着拿什么去安抚一个即将失业的老秦。 言子邑挠了挠脸颊: “王爷,京中是否有同校事处差不多的……衙门?” 靳则聿沉吟不响,思索了一下: “京中这番变故,李通涯得军中敬重,霈忠假投胡卿言,但颇有‘贰臣’之嫌,一时也难以澄慨。” 接着补道: “赏罚也需看形势,李指挥和程老将军我必先安抚,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 言子邑目光微沉。 脑子里飘过“树典型”三个字。 ——有墙头草嫌疑的得先放一放。 言子邑微微有些辨析出他对自己的这种不一样—— 既没有隐瞒,心思表述都是直接明确的。 心思一转,转到自己身上,她也不再扭捏: “我的性质是不是和霈忠差不多,那……是不是……我……也有在京中府中说不清的情况?” 靳则聿微点头, “但你是本王王妃,只此一层便不同。” 想到今日隔壁院中那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也是……总不至于有人舞到我面前来。” “但或许,有一人……” “苏竹如。” 言子邑马上反应过来。 靳则聿面上是不笑之笑,“她‘舞到你面前’,你不理她便是。” 靳则聿是换了她的语汇,言子邑拨了拨额发,笑了。 展眼想起今日则洲说的话,便也把苏竹如的况境同他说了,靳则聿微微蹙眉, “罢了,随她去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90 第81章 摧枯“时也势也。” 矮脚握着刀,从墙根底下望着前头。 感觉有些不劲。 他身量不高,握刀的手微微向上抬了些。 刀刃上头映出的影子里除了巷底几个兄弟,夹着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正大咧咧地走上来。 一时间竟吓出一身冷汗。 尚来不及反应。 就猛地折身挥刃。 刀刃被夺住。 来人口里熟悉的一声: “兔崽子。” 再一看,竟然是—— “头儿……大人。” “我虽不是你的头了,但也用不着‘拔刀相向’。” 矮脚见秦司卫依然是旧日的调笑姿态,转眼又望着远处的李通涯,他虽然腿脚坏了,但是不认人的,一下子眼眶竟然有些红了。 秦司卫垂眼挪了他一眼,抱臂一笑,矮脚接着朝着楼面上盯梢的打了个手势。 秦霈忠微微仰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把刀收拾起来,挨着他的臂膀,两人抵着巷口,看着远处那条街弄。 秦霈忠压低了声,隐在墙角边上,眼光挥向另一边的巷口, “别叫我头了,你们现如今的头是李指挥。” 顺着秦司卫的视线看过去,一匹马老定定地站在巷口,挥着尾巴。 街巷的侧面是李通涯坐在轮椅上,甩手一挥,手背悬在面旁。 侧巷铁链枷锁哗哗一响,连勾着一排人,身上穿着赭褐,副统领手里提着一个人,连身上都捆着枷锁,校事处其余的弟兄在边上,城门指挥营和其余校事处的人分东西两侧关防,一条街显得异常清净,秦霈忠做了这么多年的校事处司卫,关防布局一目了然,远见这一处是矮脚带队,所以过来“看看”。 这条巷子和这屋都很熟悉。 哈着腰走到李通涯面前的人—— 也很熟悉。 仔细一辨,竟是御马监一事,查到去年年初言府那个细作所落脚的那个房东。 这是自己查出的线索—— 只是断了。 李通涯让人半扶着从轮椅上起来,手指一挥,指着身侧的人道: “去,让他去认一认。” 铁索捆得提一步都很吃力的是李兆前,胡卿言落狱,自身难保,这些人的结局也可想而知,那房东从一溜人身前过,远远地指着他,说了一句就是此人,便缩在了后头,李兆前嘴里塞着粗布,涨红了一张脸想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人牢牢扣住。 李通涯一提手,就有两个城门营的人将他提走了。 李通涯插着腰,像是察觉出来什么,抬眼往四周一看。 秦霈忠将自己匿在墙角里。 半垂着眼,靠了一会儿,见没动静,转眼朝身边的矮脚提了一嘴笑。 却见他面色发白。 再转回来—— 李通涯插着腰出现在巷边,弃了那把椅,微屈着腿——只看着他。 “吓我一跳。” “老秦。” “我来看看。” 李通涯朝远处一招,是副统领将那张轮椅慢慢推了过来。 李通涯把着那张椅: “还要多谢你,这前头都是你‘索骥’之功。” 霈忠作势抚着胸口: “你如今倒会说话,我这样心里舒坦多了。” 老秦尴尬笑笑,但是言语是真诚的,李通涯展出一抹笑来,漾开的褶子顺着脸上的皮肉延展开去,像挂在两颧上,他抬起一只手,指着前头,“那我先过去?” “你忙。” 老秦不知如何,被李通涯笑得也如同不会笑一般,提起的皮肉一紧。 他悬着这一抹僵笑,与副统领对了一眼,看着李通涯慢慢坐了上去,老秦又摸了摸边上不敢吱声的矮脚的头,干脆从巷子的一侧去了,巷底的入口,关防的是原本校事处的兄弟,见到他忙让开一条路,老秦微微抬头,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听闻李指挥查出了御马监一事的“始作俑者”是胡卿言,打了一份很长的报告,成帝就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这份报告是直叙,但是所有矛头都指向胡卿言是那个勾结外邦的“始作俑者”,水木之战自请提领先锋,包括漳河岭救驾一事,都有“自导自演”的嫌疑,听闻成帝拖着病体在宫中踱出二里步子,浩然长叹,作为帝王,当年曾经有预见性—— “孤问则聿,此人之前名不见经传,又于洛城从事,会否别有用心,可见当时一问,并非臆测。” 言子邑就想起成帝来小院时,和靳则聿的那番对话。 靳则聿的欲言又止。 靳则聿对胡卿言的那番评价显得很突兀,没有来由。 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现在想来,不是他帝王先有“疑惑”,他也不会有那一番评价。 接着成帝就强撑病体,告知身边的内侍,虽未能复朝,但想见见靳王。 成帝那头还没召见“靳王”,言子邑就把老秦先招到了王府。 ——落实王爷的安抚任务。 老秦到了王府,把所有背光的地方都站了一遍,从这个把件摸到那个瓷瓶,就是不给她一个正脸。 让她不能通过面部表情观察实际情绪。 但他把自己知道的细节都补充了一遍,他这几日似乎身不在校事处,但心眼意念都在校事处。 “然后我原本校事处里关着的那三个太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他们出去么?其实他们早招了,他们的令根本不是丢的,是在天园场子卖的,五百两一个令,因为御马监是邢昭和内监提领,邢昭统领,我怕这卖令的事牵扯他监察不严,才把他们扣住,现如今闻说其中一个是宫里胡公公的义子,这个胡公公这次同胡卿言一同查抄王府,在程阆军营里头的时候,当众给胡卿言杀了,这又牵扯了他的干系。” 言子邑这才有空插了一句话: “也就是说,其实这些线索都在你手上,李指挥这次是‘顺藤摸瓜’。” “时也势也。” 霈忠猛地转回身,提了一指: “王妃,你说,李通涯现在能把李兆前他们拖到房东面前认,他胡卿言当日鼎盛,我能把他手底下人都拉来认吗?!” 见他的思路都在“事”上, “也就是说,是李兆前……去寻的房主?” 言子邑是略微有些疑惑的语气。 老秦听出她的意思,朝她微微昂首:“他们认人的时候,我在那儿。” “一溜的人,那房主一见李兆前就认出来了……做不了假。” 他两手落在腰间: “再说王妃,你忘了,胡卿言没发迹前,连个‘将军’都不是,李兆前那时就是个‘兵混子’,小官,有什么名姓?再说老李这种 人,栽赃陷害这事儿,他最不能了……” 言子邑微微一笑。 眼前闪过城门口靳则聿伏听李通涯说话的样子。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政治谎言”—— 李指挥“耿直忠介”的名声,由他来做这个事,确实最好不过。 成帝这么快就接收这个结果,因为这个结果于陛下和靳则聿来说都是有利的。 御马监这事儿,说是胡卿言伙同外邦,引陛下入绝境,再借此救陛下于绝境——那么胡卿言的救驾之功也一并抹去了,陛下杀他也有了充足的理由,也成全了陛下的颜面,靳则聿的清君侧看上去也更为合理。 这事做得太快了。 靳则聿以前只是按兵不动,隐忍不发。 真要动起真格的来。 真是摧枯拉朽。 不带半点拖延。 这样一来—— 胡卿言虽变化多端,但想要围绕的东西太多。 比方说他围王府,想在靳则聿的书信上做文章。 现在看来,反而显得过于实事求是了。 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亲自把着李通涯的那张轮椅,“逆犯如今在我们这里,或是转至诏狱,或是与御马监一事并案,归入校事处,正要等陛下的旨意,李指挥倒也不用紧着把李兆前等送回来。” 李通涯五指抹了下脸颊,转过脸去,肃然道:“自然要按规矩行事。” 刑部侍郎知道这个城门指挥史向来以“不通情理”著称,也不多言,只点头称是。 落日的光线,从走道顶头的一扇九尺高的悬窗射过来,描着夹得密紧的木条格,斜映在大牢的走道上,与这牢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间牢房和牢房里的人,也笼在这暖光里头,那神态行止,是之前的模样,只是鬓角一片金光…… 李通涯也有微微的错愕。 待刑部侍郎挥退了随人,李通涯观察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陛下让我来瞧瞧你。” “你们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瞧我,是怕我鱼死网破,将‘李司卫’这着暗棋抖落出来吧?” 胡卿言双手交叉,抵在额上,说完才抬眼。 李通涯的目光和他相持了一会,嘴角一动, “果然,胡帅即便关在此地,虽猛虎不能啸林,仍旧自有渠道。” 接着他看往走道的尽处,解释起来: “……所以,所以这些都是靳则聿的主意,这样一来,连带你漳河岭之功,一并去了,陛下知道你是他的忠臣,但此刻……只能将计就计,待事成之后,为你平反。” 胡卿言一笑,“冢中枯骨,要平反何用?” “你放心,陛下对你另有安排。” “我……妹子,”胡卿言朝那悬窗眯了一眼:“陛下如何安排?” 李通涯有片刻的停顿,他似乎是想了一想: “靳则聿说了,他不会留你性命,他要让陛下下旨杀你,也不会让舒妃再留于陛下身边,或是赐死,或是……” 胡卿言十指攥紧,又缓缓放开,一双眼睛盯着李通涯半晌,笑了: “这些究竟是靳则聿的主意,还是李指挥的主意?” 李通涯眼里的光渐冷, “胡帅,我主张……杀你,但陛下仁义,坚持留你一命。” 第82章 帝王难得,竟见他笑了。 迎来客至,秦管事如今是极少过问的。 只一早,门房接到了一位特殊的来客——言侯府上洛城跟来的老仆,领了两个随从,奉了言侯的一封书信,说是要交给王爷,轻也不得,重也不得,于是只能先知会秦管事。 今日陛下召见,府中与护卫营等皆忙于调配,但秦管事仍不失礼数,送至府门,垂目手中书信,眉头一拧。 照例言府有什么吩咐,通晓王妃从人便是,这般郑重而来—— 言侯这番行动,意在避开王妃。 思量间,一阵马蹄声从西头传来,晃眼间几十乘马已至跟前,白色的长披猎猎生风,露出胸前蓝底云纹,双花间绣着一头金豹,邢昭于府门前勒马,他向来性情谦和,并不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拿腔,下马便道: “原是在宫门口等候王爷,想着巳正还早,便领了人过来,同王爷一道进宫。” 原本也提防着进宫途中有人横施暗算,见邢昭相送,登时缓了大半,秦管事自然知道王爷待他非同一般,也不往待客的院中引,只说道: “正好有一份书信要交给王爷,老奴给将军带路。” 辰正时分,王爷院中仍是安静,屋门合紧。 从院门里头看去,王妃的两个丫头坐在石阶上。 常乐觉警,见管事向她示意青莲,便拱了拱青莲。 青莲到了院外,未想竟见到邢昭。 那日“邢将军”拿刀抵着荀大夫的脖子,这一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见着他仍有些惴惴。 忙恭敬行了一个礼。 邢昭朝她微微颌首。 言子邑神智是有些糊的,屋里的灯烛亮了一整夜。 她几度醒过来,以为天亮了,没想到天还没亮。 靳则聿将她抵在那张六角桌上。 手和手臂覆笼在她胸前,拇指时不时地拨动一下。 那六角桌之前查抄王府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弄缺了一个角,没来得及重新打磨,小腹刮在上面有些疼。 靳则聿在她身后,整个人像被他锁在肘弯里,移动不了半分,她反身喘了下:“王爷,疼。” 靳则聿将他的手掌移下,覆在她的小腹上。 合在他进出之间。 一刹那从疼转入了一种很强的生理反应。 胸前没有依托,余光中晃得自己都看不下去。 转头抗议间望见了他的下颌角,撑在桌缘的手不知为何本能地去攀他,却被他扳过下巴。 脖颈前侧感觉被拉伸,一个有难度的吻。 五指在他如铁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抓痕。 似乎一晚上从屋里的这里到那里,就是没在床上。 最后在床上醒过来,天终于亮了。 模糊间听见青莲的声音,又听得外面通传——邢将军在院外等候,有一种每次都被他抓了个“现行”的感觉。 匆忙穿戴。 一封信展在桌案上,靳则聿一边理袖,一边阅看,一旁是青莲在安静地磨墨。 青莲见了她,仿佛不是她的丫头,先是一阵脸红,然后支支吾吾地说: “小姐,王妃,府里差人送来一信,说是老爷交待,要交给王爷的。” 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下来,蘸了一些墨,落笔极快: “我复岳父大人一信,还烦王妃替我带给岳父大人。” “今日?” “邢昭与我同去,已在外候着,夫人不用担心。” 说到担心的话,言子邑微微垂头: “王爷,我曾听邢昭说您身手了得,假如陛下栽培了些人手,埋伏在宫中,您可有办法脱身?” 靳则聿点画老辣,一边行笔,一边答道: “陛下这两年为培植人手,在宫中另设了拱卫营一班人,数目不多,里头也有安插……至于‘身手了得’……” 他笑了笑,微晾墨迹,接着将手书塞入信封,走到她身前递给她: “虽也想彰显一番悍勇,但无论功夫如何卓绝,要以一敌百,也难逃‘寡不敌众’四个字。” 言侯的信来得古怪,进宫之际,靳则聿忙中一复,更是耐人寻味。 但言子邑不愿让邢昭在外久候,收了信,便同王爷一道来至院外。 邢昭带笑望着二人,这一笑,看出他兄妹二人有点相像来。 靳则聿从廊中走出,问他所笑为何。 邢昭道:“正在揣测,陛下见了王爷,会如何行事。” 靳则聿朝他抬了抬下巴。 邢昭半带玩笑道: “陛下……约莫会从病榻上起来,然后痛斥‘贼子’心机深沉……” 靳则聿又转向言子邑,见她似乎也在“揣测”,便示意她说说看。 言子邑凭着对陛下的印象,道: “陛下虽然常常云里雾里,敲敲打打,但……素来喜欢活跃气氛,可能,还是那个样子。” “王爷如何说?” 靳则聿低头,说了八个字,“乱石铺街,直入正题。” “那就等王爷回来,告诉我陛下是什么态度。” 仰起脸,言子邑的语调轻松。 避着他的目光,她是把她的担心掩在了这句话里。 目送二人背影。 手中夹着的信纸,感觉前后材质有异。 一低头,才发觉靳则聿将言侯的那封手书夹在了他的回信后头。 瞥过几行字, ——“小儿于洛城为君洞开城门,使邢昭得下北地十二城无阻,戚意若此,望君珍之重之,得闻君不日进宫面圣,望君将汝岳母从宫中带归…… 言府上下必感念君之恩情……“—— 虽然将近正午,日头隐在云层之后,四方如框的皇宫内院,光线被云翳收于天穹,欲放还留,却更显一番庄重。 靳则聿同邢昭两人的步幅都不大,从进仪德殿的门到殿前的台阶,跸道两旁三步一个,都立着禁军的人,只到了仪德殿的阶陛之上,见拱卫营都尉领了一丛人,在朱漆的落地格扇前一字排开,却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邢昭的目光掠过众人,将腰间的剑柄向下一按。 阶前,拱卫营的一拨人是看着靳王领着邢昭二人踏上阶来,邢昭的这个眼神动作自然都收在目内,他是禁军统领,南都一战又闻得他一把惊魂刃战得天地明灭,一时紧张得微微颤抖,手里的兵刃也在随之震动。 拱卫营都尉见状,忙走到靳则聿跟前,依然行了一个属下的见礼,口称下官:“下官原隶属大都督府,司责虽分,仍旧不能逾越本分,想必王爷也听说了,陛下不久前于宫中遇袭,故而添了使卫防范。” 邢昭一瞥间,见都尉身侧立了一个人,眼皮贴尾,似一个倒角,眼神闪烁,有些“鼠相”,拱卫营都慰说话间,似乎一直在思量。 比将军矮半个头,长脸,三角眼—— 王妃的话忽然一经耳畔。 “这位是?”邢昭看着他问。 拱卫营都尉,“这是池指挥,领轮值宿卫之责。” 那“池指挥”一愣,却未把头抬起来,只朝着邢昭拱手:“见过统领。” “嗯。” 邢昭应了一声,不动声色。 那都尉赔笑道: “陛下今日召见靳王,下官斗胆,陪邢将军一同在外立等。” 靳则聿向殿内看了一眼,转脸对着邢昭道: “你在外等候。” “王爷!” 靳则聿半抬手。 进了殿门,殿中宫女太监皆如往常,来到平日里成帝独见臣子的后殿,一架多宝阁隔着成帝斜倚在榻上的身影,顺步而行,隔着摆器的漏空,见成帝半低垂着头,外面的动静似乎都收在神意之内。 靳则聿下跪。 成帝道了平身,紧跟着是一句问话: “则聿啊。” “盛传南都里镇闹瘟疫,百姓为了避疫都往南方去了,属实么?” 问完这句话,他缓缓抬目。 靳则聿接着他的目光,“臣,未曾听闻。” “孤就知道,这些地方官!” 成帝垂手示意了手中的折子,双手抬起比了一个半圆: “之前还上了折子,寻了瘟疫的托词,说什么赋税缴不上来,是半个镇的百姓都跑了!呵,实则是乡绅豪强和地方官勾结,霸占民田,连孤调运至北境的粮饷都妄图插一脚,听闻里头还有孤几个儿子的手笔,戴厉他们也不多约束!” 靳则聿猜测成帝可能有的态度。 料到他兴许会避重就轻,将“兵变”诸种一笔带过。 但此时成帝这种帝王仰察四方的态度—— 言辞之间,又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且不露一丝刻意。 心底也不禁升起一丝赞佩之意。 一时又想起言子邑的揣测。 成帝望着靳则聿。 难得,竟见他笑了。 成帝朝他抬了抬眉,君臣多年默契,此刻只相视一笑,都挪开了目光。 气氛却一时松了不少。 成帝掌抚榻角立着的一只木雕龙头,语气微转: “孤……听闻胡卿言神智昏顿,最后竟伤了自己的副将,这事可属实么?” 不同于之前问南都田地之事的声色,这句语调却异常和缓。 靳则聿抬眼。 “确有此事。” 成帝双目微垂。 “他回京一路上可有说什么?” “一言未发。” “这个胡卿言!” 成帝从榻上下来,走到靳则聿面前: “勾结外邦,搅得内外不得安宁,这般处心积虑,还欲图陷孤于不义……弄得孤识人不明,贻笑朝廷。”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说: “去年秋岁,于你府中小酌,你还记得孤说,‘但识人一途,可见孤与你,还需从教训中历练’,也当是我们都吃个教训。” 他抬起的手悬在身侧,回身从案几上抽出一份文书: “但念着他嶂河岭之功,若磔之,倒显得孤寡恩,还是弄个什么体面些的。” “对了,” 成帝将手中的文书递到他面前: “内忧必生外患,你瞧瞧吧。” “北瓦来书,想迎一公主和亲,听探子来报,他们私下里训练士卒,此番和亲,实则是为了筹取时日,整顿武备,”成帝把手里的长珠捻了三圈在虎口,比了个手势,“使我们有所松懈。” “绛云……绛云,经了胡卿言一事,万念俱灰,同孤提出来,她去。” 成帝语词减缓,低着头,蜷指叩了叩案板,此时是一个父亲而非帝王的辞调。 靳则聿目光虽盘桓于手中笔墨,余光中,成帝的行色却一丝不落。 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出言宽慰上意。 因为他清楚明白,对于帝王而言,意慰或是安抚,是最无必要的。 他只将文书合上,拱手道: “余帅在北境为一道防,臣建议,在西北方以燕山交接点飞狐口,鹿门关为要塞,延伸至西北为第二道防,屯兵重卫。” “何人戍卫?” “臣。” 殿中一时的安静,远处修殿宇的打桩声仿佛在此时嘟嘟地打进来。 “刑部……” 成帝不置可否,将话题一转: “刑部上折说,依律法,通敌之罪据其要,谋反通敌类事,需先以校事处为鞫讯,人先归到校事处,把通敌诸事先交代清楚了,再另刑部通议论罪,各署按期责功,抄家一事……他是二品武将,本应你大都督府来办,但他督军督府隶属于你大都督府,此番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兵部选一个文臣主领吧,荀衡不是跟着你一道回来了么?宫内再派一个内监,对了,孤遇刺的事你听说了罢……” 靳则聿拱手: “念及陛下,两位殿下忠孝,入城时已将情形同臣说了,闻之惴惴。” 臣帝一笑,似乎是对两位殿下的“忠孝”而噱,他摆了摆手: “李通涯还是得力的,这次宫闱之变,城内亦有乱党通之,让他一并留意着吧。” 靳则聿缓步出殿,成帝主动提出,要让荀衡来主持抄家诸事,却是没有料到。 又提出让李通涯来侦办城内乱党勾结宫闱行刺一事,看上去像是顺水推舟,又似是以退为进,但他了解成帝—— 绝不会如此简单。 云翳挥散,日头从殿宇的檐角上打下来。 正午的阳光,如同熔金般倾泻而下,满殿脊、满墙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庄严的金辉。 邢昭仍旧立于殿前。 似乎没有挪动过,靳则聿朝他略略点了下头。 二人不紧不慢,到了宫墙外通向禁门的单道才开口,靳则聿将君臣一番言对说了,论到内外形势,只说了一句: “谋动干戈于内,季孙之忧,又岂会只在萧墙之内。” 邢昭却停了下来,掠了一抹笑在脸上: “陛下是否以退为进,一时难以揣测,只王爷要戍边,却像是早有筹算。” 论这些年,用这样的口吻同靳则聿说话的,也唯有邢昭。 靳则聿身形一顿,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二人目光相接。 宫道上的宫人侍卫都离得很远,此刻二人对立,今日有风,甲胄覆不到的地方,微凉有棱,却让人清醒。 “属下,一直视王爷如父兄,今日敢问一句兄长,对我是何安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难得,却是靳则聿率先退了出来,目光向远处一移,笑道: “你们兄妹二人近日倒是接连给我出难题。” “哦,右焉问了王爷什么?” “她要去给胡卿言送‘断头酒’,问我允否。” 邢昭这个做长兄的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 “王爷是如何答的?” 靳则聿背手,看了他一眼,目光定静: “我让她 届时去问‘你嫂子’。” 说完继续往前走。 邢昭微微垂头,他年岁不大,只是常年历练,气韵沉着,此时像一个少年,甚至有几分腼腆,靳则聿将能不能视他如父兄的答复,含在了里头,一时感慨,胸中一片涌动,便不再说话。 除了王府护卫—— 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漆帘簇新,悬角车挂,装饰得甚为不同,又不像是女眷的马车。 马车帘门一撩,却是荀衡抬着手背,唇角一挑: “知王爷必然无恙,但还是想于此地迎候,五娘说既已候之,于敝舍略备薄酒,想请老师贵步移贱地,不知允可否?” 说完朝着邢昭,朗声道: “邢将军可愿一道?” 邢昭朝他拱了拱手,对着靳则聿道: “今日宫禁内职防调处,尚有些琐务未料理,属下便先回宫了。” 靳则聿颌首,邢昭拨转马头。 荀衡机策变纵,靳则聿本也想与之商议,但言子邑的神色情态从眼前一过,靳则聿便示意护卫营的人: “我坐荀大夫的马车回王府。” 听得王爷话风,荀衡摇头一笑: “临出门时,五娘与我约赌,道我今日必请不到王爷了。” 他往前微微一探,抚过手背: “她不知我有后招,我已差人到王府将王妃一道请来。” 第83章 言府“洛城……你知道了什么?”…… ——谅体岳父大人及夫人殊念之心,岳母一事,虽俗冗颇多,亦不敢怠慢,托请宫人隔日书信一封,不知转公到否?诚如岳父所言,虽有节义千秋,亦秉纲常万古,若闻皇后娘娘病体稍愈,待时便奉请岳母归寓,其间还望岳父悉劝二兄稳静,小婿再拜—— 马车上把靳则聿的回信也通读了一遍。 看到末尾请言侯劝“二兄”稳静,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笔势奔腾劲利,行文苍朴老辣,看他的书信,脑子里荡漾的都昨夜的情景。 坐在马车里觉得自己是疯了。 前路可能尚有一番“厮杀”,自己的脑回路却跟着马车颠簸。 五指抹了抹脑门。 常乐一双素手覆住她落于膝盖的手上。 她十指纤纤,不像是鬟婢的手。 言子邑将脑门上的手落下,扣在她的手背上,朝她笑了笑。 言侯的信读毕,她便吩咐青莲,准备车马往言府去,常乐踏了步子上来,给她裹了一件披风,似乎又有些犹豫。 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王妃回府,是否要把奴婢带上?” 言子邑微微一愣,就明白了,也同青莲一样,笑着抚了一把她的脸颊: “我早拿你当我朋……当我自己的丫头,回府自然是一道的。” 洛城跟来的老仆进门的时候便已有了关照,自从言侯夫人被“请进宫”,言侯的酒就更多了。 “若是有酒后失言之处,还请小姐多担待。” 陛下虽未复朝,但即便停朝衙署里也应有公事,只是不知二哥为何今日也在府中。言侯一件灰色布衫,立于庭院中央,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仍旧耷拉在那里,但抬出的目光却如含芒刺,等的似乎是仇人,却不是女儿。 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立于他老人家身畔,二哥微微朝她摇了摇头。 言子邑瞧着这架势,知道“寒暄亲情”这种环节是可以免了。 她于五米外站定—— 拿出王爷的回信,转首递给常乐,常乐先行一礼,走上前去将书信恭敬奉给言侯,也是一礼,行动间清楚明白。 言侯站在院中,将手一抖,他武将手劲,信纸无风自展。 低首一阅,语中带着讥嘲之意: “你这夫君久历官场,模棱之术登峰造极,近乎惯技,这个‘待时’究竟是几时?” 言侯这几句话虽然极不客气,但言子邑把着一个“女儿”的分寸,强免一笑: “父亲,王爷回京不久,今日陛下才召见进宫,也是重视您老,让我将书信带回来。他回京第一日便托人带母亲手书一封,这几日母亲的书信也不断,皇后娘娘并未为难。” 她这个话是就着靳则聿的书信内容所说,言侯目光腾动,似乎又将靳则聿的书信复看了一遍。 冷笑道: “‘秉纲常万古’,他靳则聿的铁蹄,从北地踏到南都,又踏回京城,怎么到了他‘夫人’的事上,便论起‘纲常’二字?” “父亲。” 言子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靳则聿奉旨剿逆,班师回京,屯在京外二十里阳村坝,又待旨进京,二位皇子相迎,一切合理合规,不越半分臣子本分。” 她将言侯的那封信展开来, “但按您信上的意思,要逼靳则聿现在把母亲强行从皇后娘娘宫中带出来,这就等同造反。恕您女儿直言,也如您所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他为了我这么做,而且他也不会这么做。” “你!” 言侯抢上几步,手掌一翻: “不孝的东西!于你母亲弃之不顾,不闻不问!不是我女儿!” 大哥握住他的手腕,将这一巴掌止了。 “父亲!” “侯爷。” 言侯脸上肌肉微微一动。 言子邑站在那里不动,干脆道: “侯爷,我可能本来就不是您女儿,但我把两个大哥当成我自己的兄弟,洛城三皇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兴许你们都比我明白。陛下有帝王心胸,但能宽广到什么程度,就依情况而定了,言府上下处处谨慎,不就是害怕陛下杀我们言府一个儿子泄愤么?如果我们手段太过,二哥在朝中为官,指不定哪天撞在枪口上,按上个罪名,到时候杀伐任由陛下,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是要靠他。” 她朝大哥面上看了一眼: “当初答应邢昭让大哥一起至北地,我也不是没有私心。若说大哥这次劝开洛城城门,这桩功劳,是我们作为‘妻势’的一个筹码,侯爷,您不觉得您用得太早了吗?” 她举着言侯的那封信: “靳则聿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有些事需不需要明讲,您是一方诸侯,比我更明白。” 言侯耷拉的眼,此时透出一种狼一样的精光: “洛城……你知道了什么?” 大哥按着言侯的手一松,同她对视了一眼。 二哥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略显浮肿的脸瞬间在余光里拧紧, 这一刹那她就明白。 废殿那日,胡卿言所说的,都是真的。 “三妹,关心则乱,你也要体谅父亲。” 二哥释出一抹笑,打了圆场: “父亲,让我们同三妹说两句,可否?” “侯爷,我虽然……” 言子邑略有些哽咽,“但我感觉母亲对我这个女儿是有爱的,就为了回馈这点子爱,我也不至于‘弃之不顾,不闻不问’。” 言侯从身侧解开酒囊的系带,拔了盖口,眼光从言泉看到言淮,最后看到言子邑,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灌了两口酒,转身走了。 言子邑用手掌抹了眼泪。 “说吧。” 却是大哥先开口: “你从何得知?” 言子邑侧头一答:“胡卿言说的。” 二哥抬手: “久未见妹妹落泪,别有一番风姿。” 言子邑想这节骨眼上,这二哥居然还能发表这种感慨,也不客气: “假说三皇子并未亮 明身份、胡卿言兵败失城,要把罪名移到他头上……这些主意,总感觉有些二哥的影子。” 二哥手指悬在半空,微颤地指着她: “三妹,把你二哥当什么人?!” 他忽然挺起胸脊,一只手背在身后,端正一立,转而升起一股正气: “假说未明身份一事——确实是我的主意。那日我同大伯说,从进城到接宴,左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干脆说没有表明身份,这样便可不知者不罪,谁想大伯果决,话还未说完,便将同行的卞将军杀了,但胡卿言的事,决计不是我的主意……” 说罢反应过来: “三妹妹,这是又激我呢?” 他停顿了一会,语中突然有些哽咽: “在洛城的时候,其实,咱们仨最好。” “谁仨?” 言淮一愣,伸出的指朝向他自己,又朝向她:“你、胡卿言、我。” 又指着大哥,“他天天和胡卿言比射,讲输赢,能好到哪里去?” 三人都笑了,大哥也笑了。 二哥往北面一望,似乎透过府墙,望到很远的地方: “洛城终年大风,有夜中他提弩一箭破三盏,一檐瞬暗,四周呼声骤兴。呼声之中,胡卿言忽地在马上回头,我和你原本在拍掌,因着大哥之故,掩在楼檐户牖之后,我说他在看三妹你,你说隔得如此之远,又怎知他在看你……当然你都不记得了。” 一时间想象涌至,言子邑低首一笑: “二哥,你真是文人。” 言淮继续说: “轮年齿,也不过长他几岁。虽然因为后来种种,不相往来了……但我绝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 “去岁言府进京之前,我派人书信胡卿言,让他在陛下面前说项,打消言府入京的念头,他,答应了,”言淮低头,“在朝堂之上竭力反对言府进京,”言淮朝大哥那里挪了挪下巴,“这事儿大哥知道。” 说罢手指微勾,做了一个提篮的姿势: “那日我提的食盒,闻得他结局,我本来寻着机会,给他送点饭菜。” 言子邑没想到二哥感情上来了。 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他的臂膀不似靳则聿般结实有力。 一拍上去软噗噗的,平时精明的二哥,这一拍之下,显得有些厚实憨直。 “除了胡卿言,是不是还有别的人知道此事?” 言泉立了半晌,忽而开口。 都说大哥带兵同他箭术一样——“厉辣”,言子邑现在有些信了,点了点头。 “你预备怎么办?” “确认之后,常规处理。” 言子邑提了一抹笑: “自然是,把问题汇报上去。” 言府在京城西北,收到荀衡的“约请”,也知王爷无恙,一桩心事落地,从王府到荀衡府上,天色已经晚了。京城上空是一片暮霭,只城外远山处蓝白相间,似一种晃动的层色。府内各处已上了灯,仆从引路,楼阁建在池上,和邢昭府上有一点相类,只是此楼仿的是水榭的形制,悬在四角的沙灯映着池水,倒影一漾一漾。隔着一行池水,四面都是落地的格扇,言子邑远远见尤五娘着了一身红袍,跪在地上,双手擎起一只酒杯,奉在靳则聿面前。 靳则聿微垂着眼睛,将酒杯取了。 仰头一干而尽。 适才言府一番“厮杀”,心事总有纷纭,此时在纷纭的念头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荀大夫尚安在否? 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过激烈,调整了一下心态,缓了步幅,九曲折桥绕下来,心境稍稍安了下来。 屋内的烛光消融了亭台楼榭的格制,一种饱满的香味,于空气中萦绕,似乎把人都裹了一下。 荀衡的身影在侧。 与她眼光相触,又望向仍然跪于靳则聿面前的尤五娘,笑意中带点无奈,唤了一声: “五娘。” “今日王爷‘全身而退’,五娘代我一贺,还望王妃不要见怪。” 言子邑一笑,此时多说什么,都显得有点儿小家子气—— 他们“风月”人物,这一把盏,兴许也谈不上什么“尺度”。 尤五娘转过头来,击了两掌。 接着屋外不知哪里浮出一些鼓点和乐声。 于靳则聿身侧的案几落座。 荀衡将案上的一把笛拿起,碧绿翠青。 一提之间,笛音灌耳。 尤五娘眼中显出一丝异样的兴奋,朝她的方向膝行两步。 言子邑见她跪在她面前,抬出一只手腕,正不知她要做什么—— 脸侧的袖子褪了下去,尤五娘抬起的手搂住她的脖子,双眼迷蒙间,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言子邑心想,就这个眼神,自己一个女人都顶不住。 靳则聿能顶住吗? 不过——也太小瞧她了,好歹她也是现代人。 唇角不自主地上扬。 就势倾了下去。 轮到尤五娘一愣,腰肢一软,顺势一折,又往别的地方舞去。 言子邑的目光转向荀衡,他原本垂着的眉尾稍稍一挑。 又转眼看向靳则聿,他眼风一转,神色似在眼前,又像在别处。 第84章 行遇“他帝王安抚你们,本就是邀结人…… 荀衡送他们出来时,与她借了一步说话。 说尤五娘是听到“王妃入府”的通禀声,才把酒至王爷跟前的。 他拂了一下袍袖,摇首自叹:“她就是这个脾气,还望王妃勿要见怪。” 言子邑不禁失笑,说了两个字“懂了”,便登上靳则聿的那辆马车。 他这辆马车空间比她的大一些,言子邑以往总坐在窗侧,靳则聿倚在马车板上,身侧是一半的余裕,闭目,似乎在养神,又像是端了一点王侯的架子,言子邑观察到他今天进宫穿的是紫袍,襟口有一个很小的结,非但不突兀,还很别致。 探身马车,微一犹豫,还是挨着他身边坐下。 马车辘辘而启,言子邑也随着靳则聿,微微仰着脖子靠在马车板上,耳畔仍旧留有荀衡笛子的余音。 行出了一段,言子邑悠悠道: “在里镇的时候,她说,她给王爷把过盏……我只是没想到,‘把个盏’是这么个把法,荀大夫倒也不吃醋。” 靳则聿沉吟了一下,道: “彼时他不在,只有我二人。” 他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说得气定神闲。 言子邑感觉胸口有一阵火烧上来,两颊发麻。 靳则聿的眼光打过来: “京中秦楼楚馆,似尤五娘这般的,不论风月,品丹青、搏弈术、论时事捭阖。” 言子邑仔细想了想,前两个选项—— 不会。 有些和自己较劲似地蹦出一个字: “论!” 靳则聿微微一愕。 言子邑转过脸去: “时事捭阖。” 靳则聿明白过来,直截道: “夫人想论何人何事?” 言子邑被问得一懵,除他们这“一篓子”人外,朝中别有些什么人物,她确实不清楚,脑中忽然闪过秋猎那日霈忠提过的一个名字,想起霈忠的形容,又忆起曾和靳则聿讨论过这位“老实人”,于是脱口: “陈季礼!” “哦?” “他……他好歹是我二兄官长。” 靳则聿浮出一丝浅笑: “眼下时事,此君确实颇受瞩目。” “我们回京之前……” 靳则聿抬指舒了舒襟口。 顿了顿,道:“干什么?” 原来言子邑有意无意一直看向他襟口的那个小结。 他语气有些严肃,言子邑忙抬指,点了那个结。 马车里的光线不盛,只侧角挂了一盏灯。 他的眼光忽然一炽。 将襟口那个结扳开。 接着言子邑感觉脖子后头被人一扣,和尤五娘的力道不同,一瞬间就被他扣到了襟前。 言子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暗中勉强看了他一眼,他眼底有一种青色,蕴着烛光,隐着火红。 又被他扣了下去。 也让言子邑没想到的是,自己竟将他的喉结含在嘴 里,跟着马车的车轱辘的起伏,吮了两下。 是靳则聿先释手。 将襟前重新扣好。 目光锁在她脸上,言子邑垂着眼。 缓了一会儿,只听他慢道: “我们回京之前……” 他嗓子有些暗哑,微咳了一声,重回之前的话题: “陛下在宫中遇刺,得闻作乱的是太监,与宫外采买烛火的官商有勾结,那日殿中烛火燃到一半,便熄了,尚好陛下所蓄拱卫营的一班人到的及时,将欲图行刺的太监捉住。严刑拷打之下,吐出宫外有人策应,若一击不成,在三月陛下出城祭祀时尚还有动作。” 靳则聿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按常礼,陛下要在三月间出城祭祀,一是祭奠先祖,二是鼎定天下时阵亡的军将。满朝都谏今年出城祭祀一事便免了,只这位陈尚书说礼不可废,且其中一名战将,为护陛下,身中数十箭,仍闭守城门,举世皆知,陛下曾于三年前在其墓前立誓,凡在京中,每年必有一祭,故这个陈尚说,君王立誓,于礼于义,都不能‘躬自违之’。陛下一时恼怒,也拿他没办法,便只赏了礼部诸人‘休沐’。” 言子邑在他的叙述中。 自昏沉中慢慢清醒。 听到后来,便也明白了二哥为何今日也在府上的原因。 “怪不得二哥……” 刚想启口,忽然马车外嘈杂起来。 言子邑抬起车窗。 就瞧见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围拢了一群人,身形都是结硕壮大,神色动静,不像是寻常的百姓,在人堆中间显得十分扎眼,一溜齐地向马车这头望来,里面还传来叱骂的声音。 今日特殊,出动了王府护卫营的人,是那“五爷”傍在车外。 曾听靳则聿说过,各亲王、藩王都有各自的府护,陛下早有意裁撤,王府护卫营更是有兵两千,未免陛下猜忌,故平日里极少调动。 这个“五爷”目光坚韧锐利,四十岁的年纪,一身低调的深蓝劲布底下,肌肉块块绽起。 道了“王爷、王妃”之后,便即说事: “是督军督府和城防指挥营的一拨人,匪逆俘获后,原先同他走得近的,皆除了职衔,于街巷间徘徊,口出对王爷不利之言。” 似乎望见他们收拢了队伍,又抬开了车窗,那骂声更响了,显得有些嚣张。 “五爷”问,“王爷可要擒他一二,杀鸡儆猴。” 靳则聿在马车里抬手,示意不用。 入了王府。 从废殿听胡卿言说三皇子一事,一直悬在心里,她觉得这是一个“雷”。 回军一路也在思考自己的立场,是否应该直接告诉靳则聿,还是回京后到言府同两个哥哥“商议”。 未曾想借言侯书信,今日从两个哥哥的口里得到了印证,刚才从礼部尚书论到二哥,她本就想从这上头切入,却被打断,胡卿言失势,手底下多少人沦为“丧家之犬”,“盛时风光,殁时惨淡”。直觉告诉她这种打断是让她暂时不要开口,他们做警察的相信直觉,出警遇到类似的“打断”,总是格外留神,但这些时日,靳则聿面对她的坦白,就像一根从爆竹上拨出的引线,让她有一种什么都想直接点燃的冲动,甚至到了罔顾直觉的程度。 思考让她缓了两步。 靳则聿也驻下步子。 回头。 “如同你出了事,陛下要查抄王府,胡卿言的府上也快要抄了吧。” 靳则聿点点头,“今日我进宫见了陛下,便也就这两日的事了。” 胡卿言那日的叙述如鬼似魅。 那日有些情景霸道得很,有时候像一幕电影,复刻得格外清晰。 依稀有些记不清了,夜色、院墙,却都描绘不出样子,融合在一起一团模糊。 但站在院里有一刹那的视角,那一方悬格,自始至终是清晰的。 还有他所述的言府的故事,自始至终是清晰的。 她不是胡卿言,只是平实地叙述。 靳则聿一直低头听着。 她自己都感觉眉心拧紧了,讲的时候一定是愁眉苦脸。 “就是这样,今天言府一会,便知这事是真的。也就是说,我爹,我伯父,我大哥,还有我二哥,他们并非不知道杀的是个皇子,从头到尾也不是一桩误杀。” 靳则聿非但没什么意外,只随了一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 就这样。 天大的事,在靳则聿嘴里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王爷。” 言子邑不禁失笑, “我回京可是愁了一路,愁得头皮都有些发白了,这事儿在言府众人看来都是塌天的事,在胡卿言那里简直是临终遗言,没想到王爷竟然……您好歹给点反应。” 拿她无可奈何似地一笑,靳则聿昂首朝前示意了一下。 言子邑随着他再迈入一进院落。 到了陛下那日摆饭的小院,靳则聿命人在亭中摆了一架坐灯,仆从给她的那张石凳上铺了一个软垫。 虽吩咐秦管事一概人等皆不得靠近,靳则聿仍旧压了一些音调: “三皇子故去多年,在洛城身死,是你哥杀的,你大伯杀的,是知晓而杀,不知晓而杀,于陛下而言,现如今能有多大区别?” “小辨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 石桌上的那盏座灯映亮了他夜中的一半神色: “他帝王安抚你们,本就是邀结人心的。” 他说话的姿态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效用,言子邑一时辨不清他是安抚,还是真如其所言,只是像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紧扣的双肩也松软下来。 他话锋微转: “只是这桩事,陛下自然不知道的为好,陛下绝非量窄之君,但一是淮兄要常在陛下跟前走动,二则,你母亲尚在宫内。” 言子邑点了点头,微感疑惑,她母亲似乎与此事关系不大。 靳则聿像是读出了她的疑惑, “陛下曾有一爱妾,珍视异常,却与陛下兄弟相扰,自后陛下便听不得这些,即便是人妻女,或也未有不当之举,也常指人操守有失,故而你这个故事,他听不出众人于当时之无奈,或许只能听出你母亲一个妇人之过错,抛头露面,却不能周全……陛下处理内闱之事也向来狠辣,内监一杯毒酒,只说是暴毙。” ——这是有女人怪女人,没有女人怪没有女人的思路。 言子邑感到一阵寒风吹过,颈侧一凉,抖了一下。 她在京中的“操守风评”简直差到海平面以下,那岂不是成帝的毒酒快递也快到了。 靳则聿一撩袍服,低头笑道: “你放心,如是能送之王府,陛下肯定先想着送予我,尚还轮不到你。” 言子邑看着他,控制不住笑开了: “王爷您这一本正经玩笑真是……” “还有一件事——” “胡卿言府里有一个丫头,叫红莲,她可能知道这事……但,” 言子邑见靳则聿面庞有了些变化,想起霈忠戎居楼一事怕他“杀人灭口”的那一跪,赶忙道, “她和青莲一样,原先是我的丫头,但从洛城到京城,受了一些苦……” “你想把她留在王府?” 靳则聿问。 言子邑摇头。 “不,这要坏事。王爷看着办吧,我欠她一个人情,王爷或者有什么远一点的地方,能送出去安稳度日,我就不过问了。” “还有,我的书信,在查 抄王府的时候,胡卿言当着宫里的公公面前提起过一句,说他手里留了几封,但这事我不知真假,王爷看看……” 说到这里,靳则聿的眼神却微变,食指和拇指一捻。 “陛下让荀衡领办此事。” “荀衡?” “嗯。”靳则聿点了点头。 没想到陛下还能“启用”荀衡,言子邑也颇为惊讶。 言子邑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他的顾虑。 这事儿要还是交给老秦做,指不定看见“自己”写给胡卿言的信,还能八卦一阵—— 荀衡却不同。 他虽不同于李通涯般一板一眼,但毕竟与靳则聿有“师生之谊”。 顾虑只是一瞬,靳则聿一摆手: “罢了,捐往细故,阔略之,他做事细,我与他知会一声便是……” “王……” 言子邑心想,是不是应该提醒他一下,重视荀衡之余,也要兼顾一下邢昭和霈忠。 但话到口边,还是收住,有些事上的分寸,自己还是要把握。 靳则聿一抬指,示意她说下去。 言子邑一笑:“王爷,今日陛下究竟是何态度,您还没同我说呢。” 这是出府门前的话,靳则聿一笑,向他的院内侧了一侧。 “此地凉,回院里说吧。” 他起身,言子邑却不动,“还是在这里说吧,回……院里又说不了了。” 第85章 梯云“基本就——吹拉弹唱。”…… 舞龙舞狮的队伍,戴柳插花的姑娘,言子邑坐的马车“见缝插针”地走着,从左右的言语中,才知道原来是从三月三开始,京师的这些“热闹”便是不断。马车努力地挤过人群,言子邑想他们的三人“小聚会”要迟到了,回京之后是第一次“聚会”,这次却是邢昭提的,邢昭同她说的时候,还提了一嘴,说主旨是为了安慰霈忠,但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没什么不理所应当的。霈忠原计划提议里问了问言子邑,说要不要把荀衡一起拉来,言子邑说还是算了,霈忠笑嘻嘻说,王妃也觉得他和邢昭不对付,她笑笑没响,霈忠又提议邀请言大哥,他和邢昭惺惺相惜,又不多话,言家大哥复说另有约请。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琴鼓交错的,外面都是动静。 像是听见车夫说了什么,同他们两个相聚从来没带过婢女。 这下言子邑只好自己探身出去看。 这一看她微微僵了一下—— 靳则聿人乘马上,正傍在车夫边上。 车夫看上去有些惶恐,像是想要伫好马车落地行礼,但又一时寻不到适当的空隙,被靳则聿抬起的手给止了,只得在马上伏身作礼。人群挨挨蹭蹭,原本她是“单车”,此时王爷的扈从加上她的马车一行人,队伍就显得有些壮大,一时感觉把路堵了,王爷一拽马头,车与马匹随着人群避让,不一时就挪到了一旁。 言子邑敏锐地感觉到,他比之前增了护卫。 “到哪去?” “梯云楼……,同邢昭一起,宽慰……老秦。” 四周声响很大,言子邑的声音显得断续,但关键部分没有被盖过去。 “嗯。” 靳则聿的两指在一个铜环上头,用他习惯的动作捻了两下。 马纵了两步就在车前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终究没有开口。 靳则聿圈了一下缰绳,往道上望去,穿行而过的是热闹和喧腾,但四周的喧阗和他是不相干的,言子邑望向他,不知为何,觉得他这一刹那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言子邑知道,他最近重视李通涯和荀衡。 虽说大家都不是拈酸吃醋的格局—— 但霈忠和邢昭这里的隔阂是有些说不清的。 “靳则聿。” 言子邑喊了一声。 王爷只是微愕,车夫表情却是“一死”。 “要不要一起?” 梯云楼这个假山上来,言子邑是轻车熟路,未免兴师动众,她倒显得有几分主人的身份,拉着靳则聿往小道上攀,只说是她的兄弟,紫覃姑娘派来迎的人有几分眼色,行动间对靳则聿格外趋奉,甚至是有几分谨慎。 霈忠拉开格扇门的一刹那,那张脸着实应该给他来一张特写。 “王,王爷。” 靳则聿在下官面前是有一种姿态的,笃定中伴着沉稳。 只见他也不解释,看了一眼邢昭,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怎么了,不高兴?” 霈忠一张脸还是有点僵,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肌肉线条的走势同此刻的语调一样,显得不太自然: “哪里,王爷让李通涯理办校事处,胡卿言的事便坐定了,不像我,一年半载的,没个准信。” “这话不老实。” ——不但不老实,还相当矫情。 空气中的这丝丝僵化有点难以言说。 仿佛大领导踏进KTV,原本预备high唱的众人憋着劲想要诉苦了。 这明显是踏到了王爷的短板上。 言子邑有那么一丝丝后悔,当想既然是自己把他拽了来—— 就得负责。 “今日不谈公事,王爷既然是我拽来的,你们就当他不存在。” 边说边走到他身后。 抬手肘碰了碰他的后背,靳则聿微微折转。 侧脸在四周烛影中一晕。 那种公事上的刚硬之气收敛了好些。 一种异样的情愫爬上来,仿佛此刻才感觉到他们是夫妻关系。 “平日里你们做什么?” 靳则聿这句话是向着邢昭问的。 “倒也不做什么。” 邢昭半垂了眼,一本正经地答: “基本就——吹拉弹唱。” 邢昭这偶尔迸发出的该死的冷幽默。 言子邑和老秦都忍不住笑了。 靳则聿垂头也笑了,反手背后,走到屋内大案斜侧的一张狭长的案旁,上头有几样小摆件。 靳则聿手里拿过一个一品青莲的把件,巴掌大小,移到一旁,莲瓣微卷,在灯火下泛着一种海水蓝,像是在把那张案几清出来。 他抬手向着外头一摆: “让他们送把琴来。” 不隔多时,就看见霈忠怀抱了一张琴,透着格门掩着一条缝奉了进来,平放在王爷收拾出来的那张琴案上,落在桌案上的声音很轻。 言子邑心想,靳则聿这手真是太绝了。 他们这里哪个看着都是没有音乐细胞的。 转目看向邢昭。 却见他带着一丝笑看着那把琴,眼中有一种久违的相遇。 突然想到他会吹那种小弹片—— 或许他can,他提本就应该他up。 正这么想着,靳则聿坐了下来。 当看见他的一双手拨动琴弦,言子邑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调子很沉很慢,却很有想象力,就像在战场前的一种准备动作。 飞扬的尘沙就如同在眼前慢慢地走着。 琴声是不离他们身边,但琴音却弯弯绕绕,似乎在很广阔的地方。 “陛下由着胡卿言手底下这群散将,同一些受过胡卿言恩惠的小僚,在京中聚众议事,发着对王爷的牢骚,王爷可想过,此事或许是针对王爷而来?” 出声的是邢昭。 靳则聿两手拨动,缓缓向右侧抬眼,正对着的是她的眼神。 “对着谁都是一样的。” 邢昭垂头, “或者说,王爷已有后招?” 问完眼神落在靳则聿身上。 靳则聿目中很淡,是微微有所思的表情,却没有回答他此问。 言子邑有些怔。 她正想到他书房里挂的那把琴。 这……真是弹得太味道了,主要一边弹,一边还能交流。 靳则聿手中琴声忽然转厉。 有一种杀伐之感传来。 嘈嘈的,但不乱。 楼底却倏然泛来乱步和人声。 就像配合着这琴声,让言子邑听得更真切,底下原本陶陶然的气氛有些喧嚣起来,夹杂着几声不满和尖叫,接着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靴声踏着楼板的急响,霈忠反应很快,到门边听动静,只见他飞快地将门打开,王爷的亲卫,那位“五爷”闯了进来。 靳则聿按下手里的琴,静静听那人禀报。 听完,靳则聿往东南方向的窗户望去。 霈忠在这上头反应极快,快作两步,抬手去将东南的窗户打开,梯云楼在北面,跨过皇城的一个角望向“市区”,星月辽阔下,距离反而不显得很远,只见远处一楼烟光闪烁,一层烟腾留在半空,那一处都是二层檐的结构,中间一楼显得尤为高阔,烟像一团指引标,凝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这……” 霈忠一脸怔愣。 靳则聿面色半沉,“白门楼的方向。” “那要通知都指挥营的人快去,现在指挥史是 ?” “李通涯已经去了。” 霈忠面上有些疑惑。 “他去做什么?他不是刚把胡卿言押到校事处么,还有这闲工夫?” 靳则聿一抬手示意刚才来人, “说是京内有人拉拢文官武将,意图谋反。” 有一丝兴奋从霈忠脸上闪过,但又很快褪去了。 霈忠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这原本是他的活。 现在只能站在原地思量。 靳则聿对着他说:“我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你留一下。” 霈忠脸上转而又有了些光彩。 言子邑的马车停在巷中,邢昭骑了马过来,身边跟着十几骑,都是精壮,言子邑敏锐地发觉靳则聿和邢昭如今在京中行走,也多备了人,不像以前毫无防备。邢昭很识趣地给他们两人留了空间,言子邑也托故下来,马车帘子一打,邢昭一手执着马鞭,指着楼阁方向,“看老秦恨不得飞去而不能,我们王爷也只能替他寻些事儿来。” 言子邑笑了,想必邢昭和自己一样,也了解老秦—— 没有工作,体现不了个人价值。 正笑到一半,脸僵了,“这个楼怎么这么熟呢?邢昭!” 从来没有这么唤过他。 邢昭也立刻肃然了起来,“王妃,何事?” “前日我去邀大哥的时候,恍惚听了一耳朵,他好像说的是,他今日要去白门楼!” 前次戎居楼的事是前车之鉴,她潜意识里有了X楼的ptsd。 邢昭面色一沉,他仰头望望楼阁,似乎想要折返去禀报王爷。 接着,一拽马头,像要下马时,却定了半会: “王妃,你觉得今日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几分?” “不好猜。” 言子邑紧接道: “像是事先知道的,但,刚刚来人动静这么大,不像王爷平时的作风。” “也有可能确实是事出突然。” 邢昭远望白门楼,安抚道: “王妃别急,仲劳既在那里,我便去瞧瞧。” “你先去,我在后头跟上,如果没事最好。” 邢昭说罢引了一串骑,马蹄挨着踩过坊柱子落下的三道长影,消失在三坊映的街巷口。 言子邑垂头,对着马车夫道: “跟上。” 一上马车。 言子邑就后悔了。 邢昭的一批人是打仗的一批人。 自己的指令不够明确,或者是太明确了,王爷给她安排的车夫,除了秋猎那日追过羊,平日的车技主打一个稳字,今天却展现了神一样的速度,她坐在马车里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做什么,一个劲儿地觉得自己要颠死了。 有一种上了一辆的,或者一辆滴滴。 司机疯狂奔命接下一单。 自己处在一种让他立马停下来和熬过去的焦虑中,反复摩擦。 就是司机是自个儿的,命令也是自己下的。 突然,车夫一个急转。 堪比她那辆C260,她从窗子里看岔口的视角还没给全,连人和车已经拐到一条全新的巷子里来。 这条巷子洋溢一种空阔的脂粉气,底下是湿漉的倒影,人很少,鞋底刚刚好要沾些水的那种湿度。 因有一半铺了石板,所以打滑。 映得四周烛影火灯在脚底的石板上,那种像锯齿边缘的灯光,让普通的石板看上去像一块块极光23。 车子倾斜一下,就稳住了。 一个急刹,前前后后却是一阵凌乱。 言子邑忙下来看一看。 原来是拐进来差点和人碰了,要碰的也是一辆马车,有几个护从。 三月的雨淅淅沥沥,今日是飘几滴又没一阵,在空中零散作丝,所以那火才能炀起来,这里却有好几个护从戴了斗笠,竹篾夹油纸,气氛有些异样。 原是中间有个人的斗笠被撞掉了,正弯腰去拾起来。 第86章 楼门“您怎么看?” “哥哥……” 马车里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人捡斗笠的同时,弯着身,像是立马要准备把它扣上。 快要碰到斗笠的时候,似是被眼前什么东西焊住了,手里一顿。 接着,缓缓站直了身子。 一脸的络腮胡,眉心一粒痣。 锁着眉头,只是两鬓有些发白,一刹那竟然以为自己要看错。 但双目一接,便是不容置疑。 这一刹那,竟有点希望是自己看错。 他将原本裹着的一块围子重新围好,朝马车低声道:“无事。” 只是眼神比之前更沉,更狠。 有孤注一掷之态。 层叠的屋顶,一眼望去都是两层结构。 底下一层街面上的店铺都关上了,是静的,地上有些湿漉。 映着的两辆马车的影子也是静的。 感觉头顶上有琮琤,一时分不清是筝还是琴。 从这两重静里穿透出来。 黑色的瓦片,稍一抬头,楼阁延伸处是红色的悬灯。 悬灯浮处,是软红十丈。 叮叮咚咚的,听着总有那么点像青花瓷。 又有些像是靳则聿弹的,但靳则聿离这里已经很远了。 后头似乎有“王妃”的声音追迭而至。 又像是自心底追叠而起的声音。 他的眼神紧盯在她的脸上。 朝她缓缓地抬了一侧的眉毛。 像在问她。 目中的光桀冷狂傲。 接着缓缓将身边人递来的斗笠戴在头上。 又在她面前,将颈下的结打牢。 再抬起头的时候,眉已经伏下去,舒动了双肩。 “哥。” 相擦的马车里再次发出动静。 他的目光滑过马车,抬手示意了一个走的姿势。 街是静了下来。 车夫赔礼的声音才盖进耳朵,言子邑人都有些虚脱了。 扶着马车,摆了摆手。 从砖板踏到马车上的时候,差点一滑。 扶着马车木棂,再用力一蹬,人一缩,就落回了马车里面。 她猛地用背砸了一下马车板壁。 一点也不觉得疼。 再砸了一下。 前面的车夫发觉了动静,“王妃,怎么了?” “没事,继续赶路吧。” 马车赶了一小段便停了下来。 渐渐有烟尘侵入喉咙的感觉。 白门楼外有两架五色彩篷,平日里方便行脚之人散坐,此时空落落的。 白门楼楼宇一侧檐面仍有长木条砸下来,燃只燃了一侧,篷面燃透了一个洞,木条砸在地上。 巷底街面都是围观的百姓,但见有官兵在此,只远远地看着,随着眼前的动静,发出一些惊呼声。 地上仍有些潮漉,掉下来的长木在水渍里哔哔啵啵,却没有再燃起来的趋势,远远见李通涯抬了手臂,卷着衣袖,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校事处缉拿办案的人,一边用衣袖掩着口鼻,一边大声道: “别放跑了一个!” 火苗似乎对白门楼的格扇别有眷顾,虽是一格格分开,但像灶上的火焰,幽幽透着一些蓝,顺着窗格子的底部延走。 邢昭领的人此时才从巷口打马驰出。 十几个人,人马矫健,却安静异常。 言子邑缓了缓心神。 从马车里出来,仰头,接着邢昭从马上看她的眼神。 从未见他这样看过她。 两人的视线不动,接过几秒。 邢昭才从马上下来,缓缓走到李通涯面前。 他边上的一架轮椅,已形同一具摆设。 这样的火光里,李通涯的面部结构交待得分外清楚。 一双眼睛如同被火燎过一般,直淬人心。 “王妃,邢昭,你们如何过来了?” 他指着檐楼漏窗里头隐隐来回的人影,里头飕飕地还有箭矢划来,校事处有人避闪不及,中了箭垂倒在地上。 “负隅顽抗!” 李通涯喝了一声。 但显然并不关心这些人性命,垂着的手一挥而上,指着下一拨人再往前去。 火光中,邢昭朗眉星目,如有异色。 他今日一身白底描青竹的常服,只小臂上缠着棕色的臂缚。 “王爷知道了动静,差我等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旋了旋臂缚, 音调不疾不徐。 “哦,是这样。” 李通涯拍了拍胸前尘灰: : “陛下,陛下召见王爷的时候,说让校事处留意着城内有人欲图造反一事,我想着,他们既然要在陛下出城祭祀的时候动手脚,那关口或许还是在城门上,便让人放出风声去,说……我这个城门指挥史或许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李通涯遮着袖子的手显得兴奋。 微微有一些颤抖: “这些人知我奉守城门,又隶属大都督府,便以为王爷也想行此大逆之事,便暗中差人联络我……” 李通涯这时望了他们二人一眼: “我假意答应了他们……交接机宜之人便告知,一是礼部中有他们的人,已知陛下祭祀那日,预备从白门楼前过;二是他们想銮驾过白门楼的时候,用箭弩行刺陛下;三是他们若得手便罢,若不得手,或许还要从城门处下功夫。” “李指挥……你这是钓鱼执法。” 言子邑目落火光之中,楼檐之上已有人不顾危险,从窗户爬至檐角,纵跃了下来。 “嗯?” 李通涯似乎没听清,但是一声哼笑: “但是……这些鱼,便都上钩了。” 他捂着袖的手背一卷,一双凹陷的眼睛往白门楼抬了抬: “听闻他们今日聚于此,是效‘玉带诏’,署名画押,顺便排兵布阵,又听闻他们拢集了京中的射术高手,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王妃、邢昭,可有兴趣一道看看?” 楼底下沿着窗檐的部分,那炉子燃着小火的微光,细密地冒着头,已经不止于窗格底,而是将四方的门框,窗框都包围起来。 与李通涯的眼神一样,兴奋地跳跃着。 门楼前哔哔啵啵。 走出十来个身影。 打头一个穿着灰布,除了腰间配了一块黄绿相间的玉,别无他物,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半提着一个酒壶。 一点也不像是在火中逃命。 倒像是从戏台的幕后来到了戏台的中央。 言子邑的一颗心像被人从外部牢牢地攫住了。 “咦!” 四周百姓远远立着,本看不出是何动静,见有人这般走出来,不禁都发出了惊疑之声。 中间相继有人被识了出来—— ——“这不是少府耿侍中……”—— ——“那人,那人好像是言府言大公子,去岁京中比射时见过,只中间那个是何人?好个人物!”—— 言侯拔开酒盖,仰头就了一口酒: “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 今日,我们也在京城畅快一回。” 他最后一句话是侧身对着随他一肩之后的大哥说的。 他到底是一方诸侯,平日里在言府不觉得,此时走出来,虽然比在他身侧的大哥矮了半个头,气势阔略,让人难以忽视。 四周火光感觉灼在眼球上,言子邑勉力又看了一遍,确定二哥不在其中。 刚才听李通涯说,他们“礼部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种直觉一样的东西一刹那便泛上来。 此时此刻,在做了最坏的打算之余,存了一份侥幸—— 或许还能保一个。 “李指挥,你所行不善啊……言某敢问一句,你到底站哪头啊?” 言侯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王妃,……” 李通涯朝四周望了一望,没有回答言基邬的话,而是转目落在她身上: “您怎么看?” 她尚未回答。 却是邢昭走上了两步,他打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禁军兄弟。 十几人虽不多,但齐整地挡上来,散发着随时一战的军伍气。 他漾着一抹他平日里玩笑的神色,带着商量的辞气: “要是我说,今日想请言侯、言大哥回禁苑坐坐,不知仲劳能否行个方便?” “你!” 李通涯观他行色,知他不是玩笑。 但李通涯待他,却隐有些不同,目环四周,压了些声音: “陛下……王爷皆看重于你,你别越了臣属的分寸。” 说完了这句话,目光一变,双手一拱,朝他们身后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两人跟着一回身—— 王府护卫营的人行动极为迅速,一部分人派了关防之用,在四方巷口阻住了看热闹的百姓,另一部分人一字摆开,贴于身后,寻开一辆马车的空隙。 靳则聿从马车上缓步下来。 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而过。 滑过邢昭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就见邢昭半抬手,禁军的人便退了。 最后同言侯遥遥一交。 言侯拿酒的手也背在了身后,胸膛微微一挺。 “王爷,您如何说?” 靳则聿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通涯被问得一愣,他近来备受呵遇,少有的尴尬浮在脸上。 靳则聿似乎没有看李通涯的脸色,直截了当地道: “你是校事处司卫,原本应该怎么办?还来问我。” “自……自然是拿人。” “那便按规矩办。” 火势渐渐灭了。 广场上渐渐空阔起来,四方唯余残局,言侯和大哥怎样被带走的,她似乎注意了,但又似乎没注意。 脖颈间透出一股凉意。 “按规矩办”——言犹在耳。 “我送你回王府。” 言子邑看了看出声的邢昭,望了望已逍遁在暗影里的靳则聿的马车。 道: “禁苑大哥和言侯是去不了了,我跟你去罢。” 第87章 事后“这,真不能说。” 马车抵达禁苑时,已是深夜。 言子邑脸上都是灰。 这一晚如坐过山车般跌宕,此刻却像置身安静的有轨电车,四周偶尔的铛铛声,一阵困意袭来。 老秦赶过来时,言子邑问了一句,什么时辰。 老秦在屋里四下一寻,瞭到一座腰鼓铜漏,“寅正了。” 靳则聿到白门楼的时候,老秦并不在侧,言子邑随口一句: “你后来到哪里去了?” 老秦从盆里拧了一块巾子,递到她面前,言子邑接过擦了一擦。 “这,真不能说。” 老秦又给她拧了一块, “老李……李通涯这个人,拧巴得很,靳三爷当年的事,说他私吞了饷银,都是没影的事,本想抹过去,他在万策堂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一、二、三、四,都没给王爷台阶下。”老秦压低声音,”你说万策堂当时都是我们自己人,王爷也没有徇私,今日白门楼围观者众,我都听说了,言侯是穿了件灰布大袍,手执酒壶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你说这让李通涯怎么收场?让王爷如何自处?” 霈忠言语里带了些他人虽不在校事处了,但消息依然很灵透的那种显露—— 发生的事情“如历在目”。 她手抚在额头上。 自言自语了一句: “言侯的人生确实到了巅峰,不过你还缺了点细节。” “什么细节?” 邢昭背手在一旁, “言侯大人还颂了两句文。” “什么文?” “刘伶的,《酒德颂》。” 老秦面上是又皱又笑,“你们俩还有心情玩笑,真是服了你们。” 邢昭侧脸看他,换了个问法: “王爷给了你什么新差事?” “这……这回,真不能说……” 见霈忠虽词涉吞吐,却带着罕有的坚持,邢昭低笑作罢。 这时,右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说王妃姐姐来了,我总惦记着在王府的日子……” 她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看着众人的模样,微微一愕。 邢昭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她吐了吐舌头,过来给言子邑整理了衣带,又将她的一些散发拨到耳后,最后蹲下来用手捏了捏她的手,安静地看着她,言子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圆润饱满。 禁苑通禀的人在屋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不敢高声: “将军,荀大夫深夜过府,您可要一见?” 右焉仰脸看了一眼长兄,接着便向众人一礼,退了出去。 夜中,荀衡低着头从薄雾流荡的池桥上踏进来,将要接近门槛的时候,禁军营中的玲柝声隔着峰岭传来,他斜听了一耳,步子慢下来。 霈忠同他打了个手势,他转眼同邢昭目光相接。 言子邑虽然垂着头,他们的动作都收在眼里。 但是她今天很疲惫。 脑子里突然跳出来某本电视剧里的台词,大概是仗刚打完,主帅下命操演,某个将军说,将士们都很疲惫,那个主帅说,要是敌军打过来,你去和敌军说,我很疲 惫,让敌军明天再来吗?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一笑,肘抵着桌角,食指点在额头上,微微吃了点力道。 只见荀衡撩了下袍,意识归拢时,他已半跪在自己身前。 平日里讲求身份关系。 今天就在这透水的阁楼里。 近距离同他对视了一会。 荀衡面带一丝笑,眉头一紧,眉尾往下一压: “王妃,回京之后,京城气味变了……王爷心中自有大义,有些事情并不想做,我想您一定比我们更明白,但权相争与,需要果断决绝,所以,有些时候,我们需要李指挥这样的人,但李指挥这样的刀,纵是执刀人,也不能全然摆布,还请王妃……” 他的眼中有红血丝。 不像是疲累的,更像是灌注了某种情感。 言子邑一双眼睛在他脸上游走了一会。 手指在额头上来回拨浮。 两人的对视似乎有些漫长。 霈忠的眼神从两人身上来回,总感觉有些不对,猛拍了一下荀衡的臂膀: “你小子盯着王妃看什么呢,你个‘谋士’,快出出主意。” 荀衡望向他: “什么主意?” “当然是把王妃父兄摘出来的主意。” 荀衡摇了摇头: “王爷若不肯松口,此事难办,不过,敢问二位……” 他词锋一转,分顾了一眼霈忠和邢昭: “究竟是何人属臣?是王爷,还是王妃?” “这,这……” 霈忠被他问得结舌,尚未回答,就见荀衡笑着从胸口掏出一个信封,递到王妃面前: “那我今日也学学二位,做一回王妃的属臣。这原是王爷的嘱托,属下今日擅作主张,将此物交给王妃。” 见他调了个花枪,霈忠一股气上来,又不知他唱的哪一出—— 看了一眼信封,除外面环贴了一条一指阔的封纸,封上别无一字,便问: “里头什么东西?” 荀衡也不答,只低头笑笑: “我去抄胡卿言的家,进府,圣旨尚未宣读,王府护卫营的‘五爷’便带人闯进来,二话不说,从后院带出一个丫头,我也问‘五爷’,这是何意,五爷铁了脸说——” 他说着看了霈忠一眼, “‘不该问的别多问’。” 言子邑眼皮微动。 这丫头应该是红莲,那这信封,便是胡卿言手里握有的“余信”。 荀衡表面上是在说他“任肆记仇”,实质上是用记仇做“幌子”—— 既不参与他人家事,也免了他将这东西交给王爷的尴尬。 但言子邑相信,靳则聿一定没告诉他—— 同样的东西他手里曾有一盒。 讲到胡卿言,讲到抄家,霈忠往院外瞭了一眼天色,拍了拍荀衡的臂膀,用提醒的语气: “快要交卯了,胡卿言府上,你盯着些。” 荀衡一笑,揶揄道:“到底是校事处的司卫,除了嘴不严实,倒也有谨慎之处。” 说罢便扶膝起身,辞了众人。 言子邑从禁苑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只属于晨间的那种鸟鸣在四周围绕,显得清脆。 禁苑坐北,院门朝南,东面而来一片灿光,什么都瞧不见,霈忠被耀目的日光刺得难受,侧过脸,见邢昭对着日头,像是没什么反应,于是拱了拱他,做了一个遮挡的姿势。 邢昭不理会他,依旧直视日头,对着言子邑道: “王妃大概不知,我出生于滇南,晨起便是这样的日头,见惯了。” “我知道,王……他和我说过。” 讲到“他”,三人一默。 老秦一手插腰,邢昭侧目空处,显得严肃。 言子邑笑道: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你们怕言府遭了事,我再不积极服软,他要休了我?” 这个光线,脸上的细节有层次地被放大。 邢昭是受光偏爱的。 只是老秦吃亏。 言子邑调侃道: “这种担心就免了,而且不真诚,你们要是真担心,或许应该说要是他把我休了,你们谁把我娶回去!” 老秦突然脸色一变,透出一种将死之人的灰,言子邑觉得这个表情也太夸张了,虽然他们这种阶级纯友谊扯不到男女之爱,但也不至于一听要娶她,就这个鬼样,刚想开口—— “言子邑!” 身后一声厉叱。 她吓得两肩一耸。 这三个字拼接在一起,显得陌生。 缓缓回头。 他不知道哪里换了身衣服,袍服缓带,气度依旧雍容镇定,只顾盼之间,比平日多增了几分威势。 但就这几分威势。 他们这里鼎足而立的三个人,一时全忘了行礼,直到他临到跟前,霈忠和邢昭才同时: “王爷!” 从来没见王爷如此声色。 老秦刚想抬步,邢昭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轻轻”使了一点力。 老秦疼得差点没一下子跳起来。 待王爷携了王妃而去,邢昭才道: “他夫妇二人的事,我们做属臣的便不要多言了。” “我……我不是……我就像是王妃娘家人,担心她不得宠……” 邢昭果断道:“你放心,王妃极是‘得宠’。” “你们怎么都这么笃定呢,荀衡这小子也这么说……” 邢昭望着渐渐逍遁的马车影,“他如何得知我不知道,我乃‘亲耳所闻’”。 —— “他们两个若都愿意娶你,你是要选哪一个?” 马车一路驰回王府,他一言未发。 昨日诸种一概未提。 打破僵局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问话。 言子邑揣摩了一下“男人的心态”: “干什么?王爷不会以为老秦和邢昭,我会选邢昭吧?” 她认真严肃地回答: “老秦和邢昭,我肯定选嫁给老秦,老秦一看就是能过日子的人。” 她的表达,或许就像靳则聿说的,一向“别有一番坦诚”—— 靳则聿侧目一旁,像是愿意想一想。 只见他眉头微微一拢,言子邑笑了,扯了扯他上臂的衣袖: “如果是这样,大体上的发展就是我虽然人和老秦在一起,但心里依旧惦记着老秦的官长,爱而不得——然后,我又能时常听到,或者逢年过节,偶尔见一见这位官长,最后——我就大概变成了苏竹如,但我比她好的是——我知足,偶尔见见,就满足了。” 言子邑玩笑的表达看似随意,其实是有些刻意的。 她从来不是没有度的人,尤其是在靳则聿的面前。 这个度不像是止咳糖浆的标尺,是有量度的,而是偏本能来把握的。 少有的一种跃动出现在靳则聿的眼睛里。 现了一下,又随着他垂眼,隐了。 她一直感觉感情这种东西并不在他的人生状态里。 但还是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这个话可能是勇了,当然,也可能是蠢了。 他的老到几乎是要包罗万象,这几秒太长了,言子邑: “王爷可以把这个当成是一种服软。” 靳则聿的目光转向她,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又何尝真正服过软?” 言子邑心中一动。 眼睛一提溜,手指抹过鼻尖,“应该是有的,只是一 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你放心。” 靳则聿眼睫微歇,这三个字一字一顿: “但凡我不出事,你父兄也出不了事。” “这绝不是交换。” 他补了一句。 这是戎居楼他大哥出事的夜里,她对他说的话。 此刻重提,带着相似的意味,却又不止于此。 言子邑想把“交换也不是不行”化成一种肢体语言。 抬手,本想揽他的脖颈,却被他顺势横抱了起来—— 视角一旋,瞥过天井鏒金沿口大缸。 从府门到他院落的距离,比她想象中的短。 直到后背陷入了锦被,才发现自己一路勾着他的脖子。 刚要收回去,靳则聿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王爷……” 靳则聿将她的拇指压在他的襟口上,朝她抬了抬下巴。 马车里“戛然而止”的那幕吻舐浮了出来,言子邑读懂了他的暗示,但指掌跟着犹豫了一下,像一种缓慢的摸索。 掌下的颈动脉一阵搏动。 这反应快得让言子邑屏息。 微微一退,就在这视线坍缩凝实的瞬间—— 胡卿言在她面前将系带缓缓扣上的情景毫无预警地凸到眼前。 一股巨大的愧疚袭上心来。 涌在心口,几乎是找不到出路。 顺着血脉,最后只能往脑髓里钻。 言子邑垂眼,片刻的茫然间,靳则聿身上的袍带已在她手里渐渐松开。 靳则聿似乎意识到什么,把了一下她的手腕。 “我来,你别动。” 言子邑说着抬眼,接着勾手撩了耳边的头发,露出一只红透的耳根,将他身体上的某一处,纳入了嘴里。 几乎在这个瞬间,后脖子被他猛然攫住。 他的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占后颈,微微捏拢,言子邑被他压得往前一探,喉头填满,一阵闷窒。 他的拇指在她的脖颈上抚了一下,接着扣她退开,离远寸许。 言子邑微微仰头,靳则聿眼里压着克制的暗火,却带着一点郑重,对她摇了摇头。 眼角有泪滑落。 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这样复杂的情感。 咬唇朝他笑了笑。 靳则聿抹过她的眼角,声音沉得像染过的墨,与平时不同的是,夹带着一点砂质感: “你来,我不动。” 等领会到他的意思,已经被他调整了一个姿势,腰身被他牢牢得固定,她垂头沉了一会,一头瀑发竖落在他胸腰,一蓬一蓬的,像在他身上布了个卦阵,看得她自己意识模糊,任由自己在他身上起起落落,最后伏在他身上。 衾被覆在腰下,背上空荡荡的,却不冷—— 明明只盖着他一只手臂,却像盖了个火毯。 乳首压在他肋间起伏,意识一紧,就微微起栗,他的呼吸很均匀,人应该是清醒的—— 因为他握在肩缘手,两指无意识微微摩挲着。 这是他在思考的习惯动作。 “你歇一会,今日晌午,我要把他们召回王府。” 言子邑落在他腹侧的手微微一收: “出什么事了?” 靳则聿没有马上答她, “昨日白门楼事出之际,胡卿言从校事处,逃了……” 第88章 卿言“不,我说的是,如果你是胡卿言…… 三月初十子时末 京郊 浮雨碾尘,城外一片泥泞。 马车的半个轮子陷了进去,胡卿言此时已几乎脱力,腿脚不听自己的使唤。 踉踉跄跄,却仍旧往马车那端走。 夜风撩动,草色残光。 一地的尸首,半刻里都没了声息,有些眼睛半阖着,眸中还余有临死前的恐惧,仿佛依旧看着那难以逆料的杀戮。 推开马车板的时候,他有了犹豫。 人生沉浮,快速判断是他的看家本领,但此刻的他犹豫了。 叩了叩马车板。 里头没有动静。 他垂着头等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左右腾动。 身后伸出一只手,替他打开了马车门。 门一开,提灯一照,身后的人便顺势砸了一下门板。 将一只手抵在唇边,咬了一口,道: “还是来晚了!” 良久—— 李通涯的手按着他的背脊,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 “节哀。” 李通涯双手插着腰, “我来晚了,没想到白门楼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还是掩不过靳则聿王府护卫营的耳目!可惜了陛下一番苦心!” 说完招呼了他带来的拱卫营的人,池指挥从尸身上摸出一块腰牌,递了过来。 胡卿言一直垂头,没有朝马车里头看一眼。 饶是李通涯有所准备,看到车内情形适才也不由撇过头—— 因为舒妃竟然是睁着眼睛的!头颅半磕在马车窗棂上,一只瞳孔散得老大。 像一只被马车撞着,瞬间毙命的猫。 李通涯将那王府拱卫营的腰牌递到胡卿言眼下。 胡卿言垂着的眼皮微动了两下,但依旧没有抬起。 李通涯一只手在他的背脊来回扶了两遍。 目光瞭往了远处,远处山峦限月,暗影幽幽,如同他此刻的语调: “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视线由远及近,李通涯一边用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一边道: “白门楼事出,叛贼直指陛下,到时候,朝中定会有人提出,为陛下安危计,让靳则聿作为武将之首与两位皇子一同代祭,他们进城时,便是两位皇子代陛下接风,故而这一次,靳则聿未必会有所防备,我到时候会同靳则聿说,城门指挥营增添一倍人手,保他无恙。” 李通涯用力捏了他的一侧肩膀, “胡帅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胡卿言双唇翕合,似有些自言自语: “现如今的我,于你们有何用?” 李通涯: “且不说城中你尚有旧部对你存有余情,不论身手,论射术当世又有何人能与你比肩?若此事得成,你便是陛下之尉迟恭!”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什么,接着道:“我会想办法,让邢昭留于宫内。但……我相信他王府护卫营里还是有好手,没有全然的把握。” “来人了。” 胡卿言吐了三个字。 “嗯?” 李通涯几乎要以为胡卿言已失了神智,却看他缓缓抬起手,将马车门小心地掩上,再说了一句: “我说来人了。” 侧耳倾听,才闻见远远一阵马蹄声,李通涯惊疑之际,露出一笑,不免佩服胡卿言的耳力,夜中侧头看了胡卿言一眼,抬手朝远处一招,拱卫营的队伍便忙归拢了起来。 “快!” 李通涯一把扯住胡卿言的臂膀,却没有扯动。 胡卿言推开他的臂膀,缓缓道: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自有门路,京城……我会自己回去。” 蹄声渐渐清晰起来,显得迫促,李通涯颧骨一张,看着自己悬在半当的手: “那,你,保重。” 胡卿言掩身不远处的暗林中,他调匀了呼吸,静静地靠在一颗树后,静谧的林子,半藏着烟,却显得净透,这个节气尚是发枝的时候,暗中拨融了一些夜色,那马蹄声纷沓而至,在尸堆面前止了,胡卿言倚声判断,大约是十五骑。 “王爷料得果真没错!” 熟悉的声音让胡卿言背脊一紧,他用残余的力气解开衣襟,慢慢去摸怀里的那把匕首,四指扣在那匕首之上。 “胡卿言呢?” “胡卿言不在里头。” “马车里头瞧瞧!” “大人。” “——” “埋了吧——”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显得肃冷: “大人,舒妃娘娘是宫妃,还是请王爷的示下。” “也是。我就是……见着可怜,入土为安么。” 三月初十丑时 王府 靳则聿的案前是一张京城的舆图,这张舆图同一般的舆图不同的是,点画皆在布防上,尤其是京城东西南北的几道城门口。 霈忠脸上虽疲惫,但言语依然清透: “我到校事处的时候,正巧是校事处交子班,子班人不多, 当夜又都扑在白门楼上,我便随在之前的两个兄弟身后,入了校事处的底牢,胡卿言确实已不在里头,我让他们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牢房的日注册子,两个时辰前,人还在。” “接着,我就按您的吩咐,又找到了之前城门指挥营的兄弟……” 说到这里,霈忠眼里精亮: “王爷,您真是太厉害了,您怎么料到他会走北门?这可是邢昭的地方!” 靳则聿没有抬头,五指压于舆图之上,点落南北: “我们从南边回来,你也看到了,官道两翼空阔,一马平川,若追之不易掩身;北门人杂,且夜间商贩不断,多有武人,他原是从洛城一路南下至京,逃命一定是走熟悉的地方。西城城门最严,校事处常哨、暗哨遍布……” 靳则聿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秦霈忠原是校事处的司卫,这一节自然不用王爷再解释,面上起了一丝愧色,忙接下去道: “城门口登簿录的兄弟原是我手底下,说确实有一丛人可疑,是一辆马车,一共七个护从,出城时雨已渐止,雨点子零星,但都戴了斗笠,看身段皆是行手,马车里头像是一个女人,却不让瞧。但他们使了平日里通关的坎门子作保,还暗里塞了银子,城门指挥营里一个副队让过了。” 霈忠见李通涯把胡卿言给弄丢了,虽说都是王爷的人,但脸上是一丝难掩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种感情很复杂,他继续说道: “我便带了些人往北面赶,我赶到那里的时候……” 霈忠停顿了一下,眼中微有悯意,他语调降缓: “马车里是——舒妃,但已经死了。” 靳则聿微微仰头,也沉吟了一会儿: “多久的事?” “属下探了一下尸身,差不多一刻到半个时辰之内,身子还是热的。” 他说着从衣服的束带上摘下一个铜镶长牌,扣腰的样式: “边上的尸首我也看了一下,黑巾裹面,其中一个面巾被摘了,身边落的是王府护卫营的腰牌。” 靳则聿看了一眼那腰牌,只说了一句,“给老五吧,让他去查。” “是。” 霈忠应了一声,紧跟问道: “王爷,舒妃的尸身如何安排,可要送回宫中?” 靳则聿将那舆图卷起来: “舒妃……既能从宫里出来,生或死,便都回不去了。” “属下迂钝。” 霈忠沉心旋思: 丢了胡卿言,王爷让自己这个校事处和城门指挥营的“前官”来追此事,其结果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未立刻下命加派人手追捕——他反应过来,王爷或许想要将此事“隐一隐”,那目的有很多,其中之一可能是想保全李通涯,想到这里他心里微有些不是滋味,但牵顾大局,又有些“逢上”心思,于是道: “胡卿言既已出了城,需加派人手搜捕,否则真的是赵老送灯台,一去不复返了。但若是派人大肆搜捕,京中肯定都知道了……老李丢了人犯,陛下要是以此反问罪王爷,如何是好?要不这事我们这里先隐……” 靳则聿一抬手: “若是你,你如何办?” 没想到王爷会这样问,霈忠眼尾挂上了笑: “要我是老李,铁定还是老篇章,同王爷请辞呗,样子总要做做……” 靳则聿: “不,我说的是,如果你是胡卿言。” “如果我是他……我想想,原本是铁定要死了,却又觅得一线生机,还能带着自家妹子一道出京,现如今……” 霈忠想到这里,额头沁了一层汗,一激动,突然提高了音调,一只手叩在案板上: “他们假充王府护卫营的人,是想引胡卿言孤注一掷,回京来,寻机对王爷下杀手!” 霈忠眼皮微烁, “可我想不通的是,胡卿言再回京城,他不是二品将军了,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掀起什么风浪,他们施这一手,究竟是为什么?” “有何难解?” 靳则聿一笑: “且不论‘公道自在人心’,若是陛下要在京师设伏杀我,邢昭和程阆那一关如何过去,总要费一番心思,但若是胡卿言杀我,我便是死于穷匪之手,旁人没有半点干系,穷匪还是我们自己弄丢的。我一归京,陛下便革了胡卿言手底下巡防指挥营一班人的职,纵他们京在师游手好闲,这些人并未跟着他南下,却遭株连,……这是陛下轻使一枪,因为这两年针锋相对,愈加把我们视若仇雠,最后不管事实如何,都可以说是胡卿言联络了这些人,动的手脚。” 霈忠一听,豁然开朗。 转念一想—— 他们都是下残局的人,奔奔忙忙。 王爷和陛下却是下整局棋的人。 那胡卿言呢? 或许是那局中“劫子”。 “老李也是可怜,实心用事,人在白门楼,这头便给人……” 说到白门楼,霈忠顿了一下,他的耳报极为灵通—— 连王妃跟着邢昭回了禁苑,这等细枝末节也在回王府的路上知晓了,言侯和言大公子一事自是逃不过。 忽然之间思绪一转—— 这“劫子”既然已在局中,可为陛下用,王爷为何不能用? “王爷,我们既然看清了陛下的这句局棋,如若胡卿言归京,我们先一步找到他,把事情说清,我相信,舒妃娘娘死得这样惨,胡卿言不会再甘愿以身做‘劫’!” 靳则聿抬首望了望他,秦霈忠一愣。 王爷已经许久未用这样欣赏的目光看他了。 第89章 执子应该是……没想好…… 三月十日巳正 胡卿言府 内监点了两个大箱柜,摆到了胡府前院的草坪上头,两坪无人修剪,春日里得了气,长得凶,显得杀气腾腾,一蓬一蓬地乱将起来,两个大箱柜摆出来,便掩在草色之中。 荀大夫一只健笔,在录本上行走,他本是拿剑的手,笔力极稳。 这样捧在手上,书的也是楷,无一字不端正。 青墨底的对襟鹤氅,白鹤唯在大袖两旁。 兵部同荀衡一道来抄检的是两个主事,七品,在他身侧捧着文书备录,样子是显得有些小心的。陛下设兵部,“沿汉、唐之旧而损益之”,侍郎是最小的品阶,陛下再度启用荀衡,抄的是胡卿言的府,朝里的风向是看不明白了,但事儿还是得做,处处捏着分寸,倒有点像惊弓之鸟。 身后府门的门环忽然一阵急响。 其中一个手一抖,捧着的录本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荀衡只眼梢微挪,淡淡道: “捡起来。” 搬箱造册的太监、兵部跟来的文官、还有里头的护兵,都扭头看向府门,似被这突如其来的门环声敲得有些发怔——按照抄家的例,胡卿言府上前面一条长街,早已被封锁起来,不论何人近了府门口,应是被外头的护卫阻住。 荀衡手里仍旧捧着那册子,他向来有些游侠气在身,天大的事都显得淡然。 那主事把文书捡起来,荀衡从他手里把录簿抽走,合下册页,拇指抚着襟边,对着那主事吩咐: “开门。” 一顶轿子抬了进来。 三月里的天,抬轿的人却显得像是顶不住暑天的热力,满脸的汗。 显然是一路奔走。 轿子一倾,里头的人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才知为何偏要坐轿入 槛,一看—— 竟然是李通涯。 李通涯一下轿,便仰头看了楼檐,定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凹陷,额纹显得深刻。 荀衡缓步走了过去。 李通涯接着将四周都看了一遍,嘴里道: “白门楼的事你都知道了罢……王爷让我们午时都到王府,我从西面过来,你这里我顺道想来看一下……顺便知会你一声……” 荀衡是精细人, “是王府,不是大都督府?” 李通涯点了点头。 “哪些人?” “应该不多,若是要把将军们招来,会在大都督府,你、我、邢昭,或许……还有秦霈……或许还有老秦。” 说着行了两步,绕着院中,一指朝下打着圈,看着身侧一个护卫头领问:“这个院中是否前后都有布置?”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那护卫显然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才答:“有……都有。” 李通涯又拖了两步。 荀衡垂目看他双腿,想到入城时的思虑,缓道: “我……有时在想,七月十七那天夜里,我若答你那一问,给你透个底……或许……王府事出时,你能从权……” 李通涯停下步子。 转过身,倏尔一笑,目下左右。 荀衡摆手一挥。 李通涯压着声调,抬出一指: “那我今日给你透个底,胡卿言昨儿个夜里……跑了……” 荀衡只微微抬目。 “你知道了?” 荀衡摇摇头。 “你不意外?” 李通涯接着问,见他眼睫微歇,显然在沉思,于是乎道: “你这个人,吃亏就在这儿,表面轻浮,听你适才所言,你既对我有愧,也难免对胡卿言留有余情。” 两人携入王府,果真如李通涯所言—— 除却他二人,还有邢昭和霈忠,只是让李通涯没有想到的是—— 汇通情形的居然是如今已无职无权的秦霈忠。 虽早有耳目报之,昨夜秦霈忠来过校事处,但闻其出入城门、校事处皆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仍旧微觉不快,想来靳则聿于此处用他,正是因为他两处的身份,他很快就想到自己的身份,听到他说追至郊外,发现舒妃的尸身,背上起了汗,原来夜半交错之间,竟是王府的人马。 目光一抬,瞥了一眼在案前岿然不动的靳则聿,强自镇定,最后听到秦霈忠说,王爷并未下令大肆搜捕,一时纷纭之念便有了些着落—— 这同此前与陛下合计时的判断一样: 若是胡卿言在他们自己的眼皮底子下丢了,他们自己这头跟着一起南下的军将要如何交待? 所以此番商议,也只能在王府而先不涉军将。 李通涯忙请罪,并带些故意地点出: “属下同王爷告罪,是我疏忽了……南都一战,仰赖将士用命……我于此有愧……” 说着两指点在骨上,皮肉叠出了两道褶皱。 霈忠原以为王爷不愿将此事捅出来,多半是为了李通涯,心中有些吃味。 听李通涯这么一道,明白过来。 脸上藏不住,竟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来。 正碰着王爷抬起的目光,一时收拢不回去,显得有些尴尬。 靳则聿朝他抬了抬下颌: “把你的想法同大伙儿说说。” 秦霈忠便将昨夜的“劫子”之计道出,他得之王爷首肯,说得胸次昂扬。 一行说,一行观察众人神色—— 邢昭含笑听着,荀衡抱臂倚在红漆门窗上,鹤袖半笼一言不发,李通涯却神色惊异。 想来是此言有“发蒙振聩”之功,不免有些得意。 说完是邢昭仰头, “秦哥果有大进益……” 他声音清朗间夹着笑意: “此事夜半他来禁苑时未告知,留到了今日正午,果进益了,佩服!” 霈忠上前推了他一把:“你小子!说正事呢,惯能打岔!” “我觉得不妥!” 李通涯忽然大声截道: “不妥的原因有四,其一、胡卿言向来与我们‘视若仇雠’,他会否肯为我们所用;其二、他信任陛下远过信任我们;其三、胡卿言是否要回京,这都是基于老秦的猜测,他是否进得了城门不说,他会否愿意化身孤狼入京,搅动风云?” 他说到这里一双眼睛瞭了一下众人,双唇微微泯了一下: “再说,御马监一事虽已尘埃落定,但胡卿言是否会因为我们查清了此事,而愈加忌恨,已到了舒妃为何人所害,都不重要的程度?” 他这最后一问,是看着靳则聿说的。 他在观察着靳则聿的动静。 他适才心底生起一丝疑窦,靳则聿是否知道了什么? 他在急速地思索着自己可能有的破绽,听到秦霈忠要寻胡卿言,突然想到他最大的破绽就是胡卿言! 这一番话相当于试探,但靳则聿不动声色,只微微颌首。 秦霈忠自为妙计,被李通涯这一顿抢白,冷哼一声: “……京城九门……他胡卿言也能出得去,自然也能进得来……李指挥这有点多虑了……” 李通涯朝他双目一瞪,霈忠说完才忆起他两已经“和解”,作了个手势: “对不住,对不住。” “你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靳则聿并不理会二人,目光落在案前,却是一问。 荀衡抱臂的手一释,两袖鹤翅随之缓缓展了出来。 李通涯适才提到奉旨办御马监一案,说胡卿言嶂河岭救驾是别有用心—— 荀衡一直觉得这着棋过了。 胡卿言曾经对他说过,他人生若说有转圜,就是嶂河岭,嶂河岭之前,看什么都是暗的,总觉得事情都会往最坏的那面走,但嶂河岭之后,他平步青云,就像日头悬于峰壁之上,他开始渐渐相信前头总有好事等着自己—— 嶂河岭是他的福地。 李通涯抹掉的不单单是胡卿言的“救驾之功”,更撬动了他的心结。 但就论局势而言,李通涯这么做是对的。 他荀衡所追,说穿了,是撼山动岳、搅动乾坤之快意,但毕竟学于孔孟—— 夜半宽慰王妃的一番话,又何尝不是宽慰他自己。 荀衡于身前一拱手: “学生在想,适才老秦所言,是一招险棋,现如今这个局,如果是想这样走,如仲劳所言,需要断定胡卿言会回来,并且能回得来,其次,我们要知道胡卿言回来之后,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会去找什么人,又能找什么人?” 荀衡最后几问望向了霈忠。 霈忠忽然想到胡卿言在南都囚车里对他说过的话,忙接着道: “至于,至于他会去找什么人,我觉得他会去找他信任的人,他在京中根基不深,最信任的便是刘烈和李兆前,目前两个人都在刑部大牢,之前他们在校事处,我查过二人注色,此二人的兄弟一个叫刘致,一个叫李兆基,鸿庆年间,死在了洛城的前寨——新沛,这两个兄弟后来就都跟着他,他们二人应该是胡卿言最信任的人。” “你想以此作饵?” 荀衡问。 “那便释一个出来。” 邢昭一反往常,开口道。 荀衡双目一抬。 李通涯看了交目的二人一眼,又转脸靳则聿。 靳则聿:“何故释之?” “以刘烈做饵,或许胡卿言……” 霈忠以为王爷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 靳则聿掌指轻叩案上: “此人是匪首副将,于南都押回,何故释之?你们先答我此问。” 众人一时默然。 邢昭低头一笑: “王爷果真慧目如炬……看大家情形,应该是……没想好……” 众人一时都笑了。 李通涯站在那里,他虽丢了人犯,但面目硬冷,不见半分自责,此时也笑了。 他望了望邢昭,仍旧是直言其事的姿态。 暗计此时变成明计,胡卿言这招暗棋也浮出水面,他不得不走这盘残局,把一些事也提到明面上来: “王爷,我觉得前后这一搅局,执棋子的人要做的是什么?我觉得陛下接下来,便会以乱贼谋反之由,提出让王爷以武将之首的身份代祭军将,此番言候既涉入其中,满朝瞭目,王爷很难推托。此举或许意在出城祭祀那日,让我们把所有精力、人马都集中在出京的路上,集中在郊外,到时候城中反而空虚,宫中拱卫营已渐成气候,我们需有所应对。” 李通涯的话音落完,靳则聿的视线半降。 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却问了一句: “言侯父子安顿得如何了?” 李通涯一愣: “安顿好了,牢房都是干净的,一应物设也都是全的……就是有一桩,言侯说了,他……什人么都不想见,包括……王妃。” 靳则聿触了一下桌上镇纸,铜虎的虎脊俯在那里 ,唯虎尾微翘,显得光顺,他的指滑过虎脊,轻抚着虎首道: “昨夜她有些累了,待会我着人唤她过来,这些细要你同她说罢,也安她的心。若是王妃如果有什么话要带给父兄,或有吃食茵蓐等要送进去,一概照准。” 见李通涯似乎有一丝迟疑,靳则聿出言: “此乃命令。” 微微一愕,李通涯拱手: “……是。” 第90章 邢昭“你又对得起王爷吗?” “王妃,近日校事处事多……校事处一应都是全的,王妃不用担心……至于……刑讯……” 李通涯顿了一下,两指抬起,抚了抚颧骨: “这王妃大可以放心,自然是不会。” 他们这个会既然开在王府,言子邑自然也休息不定。 昨夜一幕幕细细密密地打过来,与梦相叠,半梦半醒间听到王爷派人来请—— 让李通涯亲自同她汇报父兄情形,知道是他靳则聿体恤。 说到刑讯,言子邑脊梁骨像是被戳了一下。 言侯和大哥在霈忠手里,她不担心这个,但在李通涯手里,却不知为何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本想安排王妃见一见父兄……但……言侯说了……不想见任何人……包括王妃……” 像他…… 像言侯的作风…… 言子邑无奈提了下唇。 李通涯却没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手插腰,像是特意避开她的目光,侧旁别览,只缓缓点出一指: “啊,还有……还有王爷适才吩咐了,若王妃有什么话,或要递什么吃食、衣物,尽管派人过来。” 言子邑点了点头。 李通涯不是霈忠,同她无甚私交,且曾在王爷面前定义她为**间谍的一类人—— 有一层说不清的隔膜,该说的说完,便行礼告辞。 言子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 总感觉有些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院中攀着石蹾有几株苍青的厚叶,如同向四方摆头的青蛇。 过了午,阳光得以斜抛廊底,虽然只筛了几丝落在厚叶上,但整个廊子忽然间亮了起来,言子邑下意识地仰了下头。 对面廊间,是邢昭,仍旧是那个意态,神情却是严肃的,朝她的方向缓缓踏过来。 目光相接,步履无声。 言子邑是警察出身,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跑这里养钝了些,但时常在血液里复苏一下。 她察觉出邢昭对她的微妙变化,这个时间节点便是在巷子里碰上胡卿言之后。 但在霈忠、在荀衡面前,他又刻意掩饰了。 言子邑还是微微保持着仰头的姿态。 邢昭停在她面前的时候,眼皮微微一垂。 两人的身高差,让一直相接的视线—— 卡得严丝合缝。 廊底筛入的阳光,渐渐多了起来,似乎同他一道在廊子里转了个弯。 金线般错染在他身体的一侧,攀在他的肩膀上。 这般形貌,言子邑被他望得心神一荡。 他的声音向来清澈磊落,今日放低放慢了些: “昭,敢问王妃一句,王妃觉得对得起王爷吗?” 感觉一阵热从肩膀升起来,透过锁骨直冲脑门,最后余留在耳朵上。 “那你呢?” 言子邑反应前所未有地快: “你又对得起王爷吗?” 是了,他既然目睹了全过程,大可以半道奔出来—— 他战力和胡卿言不相上下,南殿与之单打独斗,更胜一筹,昨夜他手里十几个人,胡卿言身边,她虽没有细数,但绝对没超过十个,加之又在京城,一呼百应,要再次擒获他,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两人对目不言,但谁也没有挣脱。 言子邑未曾想到,会在王府里与邢昭这般对视—— 这样荒诞却又直接的对视。 “你们二人是如何对不起我?说来听听。” 靳则聿从一侧院门踏进来。 言子邑的眼皮却不自觉耷了下去。 揣摩刚才两人的对话,竟然显得如此暧昧不定。 邢昭并不避王爷,而是将目光持续打在她脸上。 “确有一事……” 言子邑垂落的双目一抬。 “此事,是关于胡卿言……” 邢昭是一句一顿,听到“胡卿言”三个字,言子邑感到身体僵硬。 似是一种等待铡刀落下的本能反应。 邢昭背在身后的手抬起,像王爷的方向躬身行礼: “禀王爷,归军时,胡卿言……” 他似再有意一顿: “手底下有一名副将,便是适才堂间议过,名刘烈,胡卿言被俘,曾私下对霈忠提出,望放过他手下两名副将,因妹子于军中全身而退,是受他胡卿言恩惠,我不想欠他人情,故而在书房议事时,属下之议,实有私心,先向王爷告罪。” 邢昭说到此,斜目看向言子邑: “王妃婢女常乐,曾代妹受辱,在程阆军营时,因这个刘烈相助,险得脱身,回军时,王妃曾托我让常乐照料他的伤势……我答应了,故……在我二人看来,这是一桩两全的事,因昨日事机,昭正同王妃商量此事,只是一涉胡卿言,二涉常乐姑娘的身份,未同王爷详说,故觉对不起王爷。” 言子邑眼前突然有一万只羊驼狂奔而过。 一颗心简直要蹦出胸口,又被邢昭的话硬生生地塞回去。 他的“确有一事”,和“事关胡卿言”显然是故意—— 但他面上没有半点胡诌的姿态,心平气和。 仿佛刚才他们两个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想起回军那天,靳则聿也是这般从帐间走来,问他们在说什么。 邢昭立刻引那位将军“言语过失”,劝谏得不着痕迹。 他们常说胡卿言和邢昭相类,言子邑今日才真正有所体会—— 这“随机应变”这一项,邢昭也有,只是更正气些。 “商量得如何?” “嗯?” 靳则聿是看向她,言子邑被问得一愣。 “这个刘烈。” 靳则聿是提醒的语气,“你们既已‘商量’,便说来听听。” 靳则聿这个问题她想过,是在阳村坝看见他把自缚的程阆扶起时,一闪而过的思路。 但没有组织过语言。 此时靳则聿这种“分开审讯”,更像人性博弈,言子邑只能硬着头皮道: “这个……换个思路,王爷是不是能够通过这件事,彰显一个优秀的政治家的风范。” “比方说。” 靳则聿微一摆手。 瞬间来到逼死人不偿命系列之“引经据典”环节。 她典少,常规来源只能是电视剧: “这样,比方说,王爷,一般这种典故很多,就是敌方的统帅被杀或被俘了之后,敌方的其他将领宁死不从,然后我方将帅‘心赏其勇’,上前松绑,让他走,然后这时候这个人就犹豫了,然后敌我双方都大受感动,旁边一圈人说,‘恭喜谁谁又得一员上将’,然后收归麾下这种,提拔重用,类似。” 她几乎要被自己的“然后”所噬—— 靳则聿积年历练,在这个上面的反应简直登峰造极: “孟德义释张辽,英布归高祖,此皆宇内成名将帅,这个刘烈何功啊?” “这个……” 言子邑一时也答不出来这个刘烈“何功”。 王爷的语气,更似是种一本正经的吐槽。 言子邑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 倒是邢昭在一旁朗声笑了,院中的日头被他笑灿了一层。 显得气氛都亮起来。 对啊——核心问题是这个刘烈“何功”。 邢昭双目左右一动,时移世易,这一刹那的神态,竟然略有点像他。 “禀王爷。” 只一瞬,便渐渐凝锐,拱手道: “此番南下,禁军跟着胡卿言的两万人马,许多曾跟过属下,此番跟着胡卿言南下,只从军令,而无反意,于南都一战,入殿无阻,也是这些人并未顽抗之故。刘烈所伤,原是南都殿前胡卿言所制 ,这是大伙儿都瞧见的事,能否以其‘临阵倒戈’为由,从而赦免一部分军将,刘烈为其副将,既显胡卿言已大失人心,亦显王爷宽仁。” 说完,靳则聿同邢昭两相对视了一会儿。 邢昭一礼而退。 “看来有很多事,我都是最后才知道的。” 言子邑尚沉浸在邢昭刚才的建议。 靳则聿说完这句话,她才回过神。 靳则聿说着已从院里踱过来,廊阶不高,他一步而过,落在她身旁。 言子邑微微有些避他目光,提起裙襦,跨下廊阶: “其实……大家也是怕给王爷添麻烦……就像邢昭也说了,常乐的身份是我的婢女,和刘烈这事儿,怕给王爷惹麻烦……” “也是……” “但,邢昭所说……事关常乐身份,却不是子邑你所说的,她是你的婢女……” 言子邑回身。 靳则聿的目光从阶上打过来。 “陛下于鸿庆年间业已称王,前朝向南移都,是因如今的平城已失,无奈之举。前朝平城守将拼死抵抗,以一人之力,守城六十六日。破城后又抵死不降,陛下大怒,下令腰斩。我朝以军武骑射立国,武将众多,陛下建官声署,前朝遗臣、乱党之妻女,或没入此处,或赏于臣子,这些女眷过得尚不如勾栏瓦舍的妓女。那平城守将留有妻女在府,陛下将其妻充入官声署,将其女……赏了我,当时未满十二,我因敬此将忠勇刚正,不忍其女受辱,便留在了王府,以贴身婢绝陛下之猜忌,后来陛下还过问了一次,近两年不大过问了……我便将其予了你……” 他神色微锐: “邢昭所说,碍于常乐的身份,说的便是这一层意思。” 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串供翻车现场。 她夸奖常乐靳则聿的道谢,以及胡卿言在府中那句“我知道你”,一帧一帧划过脑海。 他反手一卷,腰背被他的手掌一按,像自己突然猛扑到他的怀里。 下意识仰头,却被他一手捉住下巴,动弹不得。 他的拇指压住她的唇。 “你……” 一开口,舌头紧对着他的指尖。 仿佛是自己主动伸出舌头舐着他的指尖。 他的拇指在唇上反复摩挲来去,眼神显得很专注。 “故我常觉自己绝非帝王之材。” 他似真非真的补了一句。 “狠又不够狠是不是?” 靳则聿沉于唇上的眼神移上来,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她此时的姿态,有点不堪了。 言子邑感觉人有些虚,吃不住力,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探手,把到的是他的臂弯,稍稍拍了拍: “睡敌人十二岁女儿也可以是很纯粹的禽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100 第91章 荀衡“疑之所疑。” “想来,一个男人,青天白日,用刀抵着一个女人,无外乎两种因由,想不到胡帅身处囹圄,还一心惦念着奴,真是受宠若惊哪。” 听着尤五娘近乎调情的言语,胡卿言垂首看着刀刃。 “我猜猜。” 胡卿言含着笑,作想态: “有一种男人,青天白日比之黑灯瞎火,更有一番风情,更兼一种男人……平日里意不能起,唯有在其‘夫’前,侍弄他的女人,方得尽兴。” 尤五娘知胡卿言原是低阶行伍出身,言语肆任—— 但她积年侍宦,什么浪言行止没有见过,且每当此时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性。 便轻笑一声: “听胡帅如此描摹,奴倒有兴致一试,只不知道奴家中这位兵部侍郎,能让胡帅尽兴否?” 胡卿言听她应对,也笑了,微微倾身: “你家这位兵部侍郎,近日在我府上抄弄,礼尚且往来,我胡卿言于‘往来’之间,自然能得通达畅快。” 他在脖颈边缘说着,声音略带暗哑,显得低沉醉人,但遣词用句模棱暧昧,兼杂低俗狠厉—— 如同他的人一般,复杂。 刀刃冰凉,尤五娘身感五行皆乱,各种滋味,难以言摹,一时风至,冷热交替,打了个颤儿。 抬头,原是户牖一开。 眼前情形落目,荀衡第一反应便是四下一顾。 亭谢上的日头偏落得极快,东边已是一片青溶,一撇月影映在水中。 四下无人,伴之暮间鸟鸣,极静的风色。 胡卿言行色上补了一层风霜之气,短日间东奔西突,风尘犹在,却依旧是那副姿态,唯独没有不安,笑道: “别看了,我适才让尤五娘吩咐了府内仆婢,说要同荀大夫赏曲,又让尤五娘自己的贴身侍婢去府门侯荀大夫,有一出新歌舞要给荀相排演,众人不得近着亭榭,你们二人在府内向来放肆惯了,吟风弄月,仆婢又如何揣测你们今日是何排场?” 胡卿言朝他努了努下巴: “这件鹤氅不错。” “多谢了。” 荀衡一笑,道完谢一瞬便镇定下来,侧一侧头,踏进屋内。 他这一步,南都废殿之上,做说客的一幕涌上来,胡卿言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刀背顺着尤五娘颀长的脖颈上走: “我给荀大夫两重抉择,一是我一刀将她剜了,我同你恩怨两清,二是我留她一命,荀大夫立在此处看我二人排一场春宫,荀大夫要看哪一出?” “胡卿言……” 荀衡颞颌微动,咬着这三个字。 听他音色蕴着真怒,胡卿言心里掠过一丝快意,低笑道: “你这个‘说客’,我今日倒要看看,能否再‘说倒乾坤’。” 荀衡斟吟半晌,道: “胡卿言,我们也在寻你。” 胡卿言一声冷笑: “我自然知道你们要寻我,我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并非如你所想,而是王爷想用你这把刃。” 胡卿言声音冷肃,却像是并不意外:“靳则聿想要‘用仇’?” 荀衡将王府中所商拣关要的一说,点出舒妃之死绝非靳则聿所为,接着才答道: “‘为人主者无私怨’,非王爷想要用仇,实为不得不用耳。” 胡卿言听完,一双目垂了一会儿,缓道: “‘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李元显用他靳则聿好歹也是用友,他靳则聿用你荀衡,早晚必亡,你倒不用着急替他避‘为君’之嫌。” 荀衡听他直呼陛下名讳,又察觉到他替了“为君”二字,一时不言。 “说说罢……他要如何用我?” 荀衡看向尤五娘,她的脖颈被拔得似一株小白杨。 “你先把她放了。” 说着自己走上前去,立定在他面前: “你的身手,五尺之距,我还有命在吗?” 胡卿言唇畔微动,尤五娘腰间一松。 “外头案上有一把琴,你去弹……” 尤五娘足下一旋,胡卿言瞟了一眼她的步子,喝道: “等等。” 胡卿言微微侧头: “……弹一曲,《八万春》,从头弹,接连往续,我未让你停,不得停。” 尤五娘仿佛心思被看穿,听得曲名,脸上微红。 说着看向谢外客座,红氍毹一铺尽地。 她步履轻盈,坐在那琴案间,催起弦来,此曲音繁活跃,金弦无端,恍若弦中抽出万卷春丝,一刹那间绕盖了整个亭谢。 首尾相接,三曲弦毕,微微留有一顿。 耳间弦音未散,但隐隐察得里头似乎没有动静。 她一抓裙摆,伺机奔出亭谢。 —— 荀大夫携着尤五娘来王府,夜已是很沉了,众人闻讯从京中四方而来。 虽前后接踵,到的也算齐整。 因尤五娘是女眷,故言子邑也随同在侧。 荀衡说的时候似乎带了一些无奈: “他胡卿言只说了一句话,他既是刀,他自己便是执刀人,绝不容他人摆布,说他另有条件,之后会寻机再来找我们。” 荀衡摸了摸后脖颈,看了一眼邢昭: “之后我便被他打晕了,五娘机敏,弹了三曲之后便出了谢,封了府,领了府中护卫 围拢亭谢,只是他胡卿言早已无影踪了。“他展了展两侧衣袖,“还扒了我一件衣裳。” 霈忠揶揄道: “你抄了他的家,他却冲你而来,如此‘直捣龙穴’之举,恐这世上唯有我们这位‘胡帅’能之。” 荀衡: “他如今孤身一人,反能‘纵横腾掷’。” 霈忠拍了拍他: “你真是命大,他如今亡命之徒,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能杀一个是一个,你可要多亏我……” 霈忠原本手指自己,半当变朝王爷处一引:“多亏王爷变计,不然早被剐了。” 见荀衡预备顺着霈忠的话行礼,靳则聿抬手,语判果断: “胡卿言不是去杀他的。” “王爷说得对!” 李通涯忽然道: “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找荀衡只是为了确认,他要知道的,你或许……已经说给他听了,所以他让尤娘子弹曲,便只是在争取时间罢了。” 李通涯久为城门吏,老马识途,索骥之能融入骨血。 他猜测那日他带着城门营的人太多,又怕被人瞧见,故匆忙避走,而胡卿言却未走远,他既已知道后来者是秦霈忠—— 那以胡卿言的本事,自然能猜出这是他李通涯为陛下定的计。 那这颗棋子,陛下只能弃了。 他心中腾起“可惜”二字。 若杀他靳则聿的是胡卿言,此事能为陛下省去多少麻烦。 陛下帝王胸次,靳则聿一死,收归人心,邢昭、荀衡、程阆这些人,依然有心用之。 或许他能有办法最终做成这个局—— 关要是,得让京城知道他跑了。 “属下建议,明榜、京师戒严、然后……搜捕。” 李通涯看着靳则聿。 “明榜?” 荀衡偏了偏脑袋:“如何明榜?” 邢昭此时幽幽道: “下令搜捕身着玄色白鹤对襟大氅的胡卿言。” 众人一时都笑了。 言子邑咬着唇笑了,她这种场合,不多言,不失态,保持一种低调。 “他下面会去找谁?” 靳则聿却是出言一问。 李通涯双目一瞪。 言子邑目光也抬起来—— 碰着的是邢昭投来的目光。 她知道他们两个在这个时候,拥有同一种默契,想到一起去了。 邢昭抱臂朝她一笑: “妹子前番在王府住过一段时日,近日总嫌禁苑不够热闹,前几日王妃过府,便嚷嚷着要同她‘王妃姐姐’一道,王妃可嫌妹子叨扰?” 言子邑看了一眼靳则聿。 他虽然没有明答李通涯,但此问或许就是答案。 出了这样的事,依旧没有下令大肆搜捕,也没有把胡卿言逃了的消息放出—— 任他这么冒出来,王爷的心思太难猜了。 靳则聿向她看了一眼,目光相接,言子邑便自然道: “东西两院,都特别喜欢她,她愿意来我们求之不得。” 青莲这个丫头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不多话,今日却突然提出来,尤五娘既作为女眷而来,她言子邑应该送一送,她原本也没有什么阶级观念,不觉得这是一桩难事,便答应了。 荀衡见王妃不避尤五娘身份之嫌,亲送他二人至府门,心内微有所感。 扶了五娘登车,背手至言子邑面前,斟吟一会儿,压着声道: “不瞒王妃,适才邢昭说让妹子留在王府,我本也想让五娘一道,但碍于她身份,不好同王爷王妃启口。” 言子邑当然知道邢昭不是怕禁苑的保卫措施不得当—— 而是他这个妹子对于胡卿言的态度。 右焉的胆子比他们谁都大,见到胡卿言估计也只有兴奋,即便告诉她目前状态是“亡命之徒”,估计也只有更兴奋。 当然为了右焉考虑。 这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 想到为他人考虑,言子邑脑中猛地浮起一事,开口道: “荀大夫,你在胡卿言身边那么久?是不是明面上要做一些显得为他考虑的事来取得他的信任?” “这是自然。” “比方说?” “疑之所疑。” 他朝暮色中探了一眼: “在下曾经力劝‘胡帅’想方设法将五公主这门赐婚做定,其实纵观陛下行事,他胡卿言是不是五公主的夫婿,于大局并无阻碍。但……”荀衡右眉微拢,“胡卿言不一样,我当时提起的时候,他便怔住了……” “不一样?” 荀衡笑着摇了摇头,眼神落在言子邑身上: “我隐约察觉到,洛城同王妃的婚事之‘久悬未决’,一直横亘在他心里,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担心五公主一事会蹈其覆辙,我只是把他心底的隐忧挑在明面上,若说这之前他对我尚有些疑虑……之后便真引我为知己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笑容逐渐隐去,言子邑听老秦和邢昭说过,胡卿言之于荀衡,恩义情仇也不是那么界限分明。 荀衡的话她有些明白了—— 这是一种潜意识。 “他下面会去找谁?” 靳则聿的问话一刹那打上来。 或许他有没有可能来找…… 觉得这个念头有点荒诞,言子邑轻轻摇了摇头。 第92章 言淮我愿以此立诚 言府空寂无人,白门楼事出,从洛城跟来的仆从已削了一半,府里透出一种异样的安静。 自三皇子一事之后,因怕他言氏一族降而复叛,京中商榷,提议洛城质一子,当时仍在鸿庆年间,谁都未曾想到,一向软熟和同的言府二公子提出代兄入京随侍,成帝称帝后,才放其归——劝其父入京。 朝中有谏言,请成帝效魏武帝之法,结姻亲,赐言府一公主,以安远人之心,后又不了了之。因鉴于张绣儿媳错着一件红衣,被武帝赐死一事,京中等闲不敢来议亲,言淮的婚事左右是被耽搁了。 常年孤身,不惯点灯。 本该空置的圈椅上,赫然坐了一个人,恍惚间觉得是一个梦,但来人执壶的手腕一转,茶水注入杯盏的声响如同灌顶,便知不是梦。 从“质子”到礼部侍郎,从洛城到这首善之区,再到父兄如今羁押在署,言府福祸不明—— 言淮已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本事。 但暗中此人轮廓渐晰,还是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月光从窗户斜倚进来,只限在他的鬓侧,是华发才有的那种银白。 这让言淮有些不可置信: “你……” 胡卿言在暗中拉动衣襟。 一把短刃从那衣襟里面拔出,又见他慢慢起身,侧坐在他的床边。 闷钝一声,刀刃埋在床侧的木条上,牢牢地钉在那里。 言淮看了一眼刀,依着月光显得雪亮。 接着一笑: “吓我倒不要用刀。” 胡卿言也笑了, “你还是老样子,” 说罢伸出两指,来回抚着那刀柄,眼神聚在那刃上: “我也是做做样子。” “没想到吧……” 胡卿言的疲惫掩在他如今微带些砂质的音色下: “你父兄二人进了校事处,我却从校事处出来了。” “你既然逃了出来,为何不出京?天高海阔的……” 言淮朝那刀刃偏了偏头, “你的本事我知道,如今孑然一身,不用顾此失彼——‘如珠走盘’,来去自由。” 听到“如珠走盘”,胡卿言嘴角扬起一抹笑。 暗中他持着这抹笑,掌心抵握刀柄,望定言淮: “替我告诉你‘妹夫’,他靳则聿要做执刀人,要用我这把刃,我有个条件,他们……给我定了罪名,我什么都认了,只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的笑隐了,夜中双目一抬,清减了些,越发肖似一头孤狼: “嶂河岭一事,我胡卿言豁出性命救驾,他们污我什么都行,污我伙同外邦,此事,我决不能忍!” 言淮仕于朝堂,虽时日不多,但陈季礼手底下历练,熟悉朝中典章,亦知文牍諮禀、帝王谕旨,绝难更改,沉声道: “此事陛下已 昭告天下,‘帝王之旨不能擅变焉’,如何还有转圜?” “哼……” 胡卿言冷笑,下巴略偏了一下,往窗外一瞭: “他手底下有的是谋策之士,如何做,还需要我胡卿言替他们想么?” 王府的夜显得安静,院中是暗的,靳则聿院中的门拢着,透出两方黄灯,一个人影从那牖格的黄光中透出,身形略微有些宽,夤夜而来,双臂举着: “禀王爷。” 言淮双手捧了一把刃,奉在靳则聿身前。 “胡卿言说,若想用这把刃,得答应他这个条件。” 言子邑敏锐地感觉到,二哥同靳则聿说话的态度变了。 一点也不像是同“妹夫”说话的态度,却像是在同自己的“主君”说话。 “淮这些年在礼部,通晓文书机宜,明发下去的谕令,如今宇内皆知,不好改,陛下也不会改,想必他心里也明白,他说,他已经虑不到这些,王爷手底下谋士如云,必有其法。” 二哥咬中了“谋士”二字。 靳则聿的手在刀上悬了一会儿。 接着临空一握,背手身后: “不知内兄有何高见?” 二哥此时才微展笑容: “我虽不知王爷要如何用他,但我……多少知道他一些。” 说完深深一揖: “他‘胡卿言’久惯奔命,一时意气,绝不是轻易抛生之辈。他此番不死而被王爷所虏,绝非如鮑叔之‘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他乃魏豹、膨越之出身,喋血乘胜,席卷千里,何也?独患无身耳!云从龙,风从虎,云蒸龙变,他这样的人,一旦得释,便觉望得契机,终望摄尺之柄,乃再入纵横。吾听闻王爷曾拒他领先锋,是因摒他有‘立奇功得青云’之念,与淮之见不谋而合,淮与他同出洛城,日久而见其心,王爷与他交情不深,却如此了然,不免佩服!” 言子邑不是全然听得懂,但是大受震撼,并从中听出了强烈的站队意识。 二哥腹稿打得激情四射,显然是有备而来—— 合理分析和有效拍马的比值为0.618,说得连带他们洛城一条线上格局都起来了。 “故他若再得摄尺之柄,通敌叛国之类的罪名,万不能担……,这是他缘何计较漳河岭一事之根由,但……” 二哥话锋一转,透出他平日里那种神情: “但他目前毕竟……尚在逃命,他从洛城到京师,中经多少跌宕,从二品将军炙手可热,再至身被刑戮,得失之间,况味若此,人生之‘退而求存’,想来何其多……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我们不如主动提出些实在的,又是他想要的东西。” 言淮眼中透出的那种破晓般的精光,恍若一个传销头子。 言子邑有心推他一把—— 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二哥带了节奏一日,也不枉他洛城第一“节奏大师”之名了。 她看了一眼身侧的靳则聿: “之前王爷问这个刘烈何功?我在想,不如就按照邢昭临阵倒戈的思路,释他出来,也不用复职,便降以一般兵卒、百姓。我虽不知王爷要如何用这把刃,但王爷或许能以他两个副将性命作为交换条件,人在绝境的时候,大多是做减法的,你给他别的希望,他或许就能退一步。” 说完目视言淮,言淮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再度将手里的刀奉上: “淮所言便是三妹的意思。” 靳则聿迟疑了一会儿,抬手将那刀接下。 靳则聿向来谨慎,二哥来府,屏退左右。 二哥一礼而退,屋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一点金属的声质,显得凌冽,言子邑降目—— 靳则聿的声音同时而起: “王妃久在局外,今日却一改往日姿态,敢问一句,是为我还是为他?” 那把刀的刀锷在靳则聿的虎口,刀鞘微退,在四周烛炬里隐隐露出一截刀身。 言子邑目光凝在那抹亮上: “为了王爷,也为了常乐服侍我一番情谊,更为了言府将来。” 她语调果决,抬眼,同靳则聿在夜烛中双目一碰。 靳则聿低首,再度抬目时,一任自己的气场笼在她身上: “既然要参与,那我对王妃便不同以往,有些事,我便会要你去做,并要你做得漂亮。” 靳则聿将手展开,胡卿言那把暗刃在他手里竟显出几分拙气。 藏与露,是一种关系。 同一把刀,胡卿言也曾经奉在她面前,都是供她选择。 言子邑微微思索了一下。 将那把刀接过,手指探过靳则聿的襟口,食指一勾,一路扣下去。 隔着内衫,在他的右肋探了一下,转过刀柄。 意识到胡卿言应该是在衣服里面做了一点设计,才能固定住,便笑着作罢。 手掌按在他的右肋,沿着胸腔的走势斜上,最后—— 按在他心口上: “王爷,有些事情,我如今……自信能做到你心里。” 马车一路摇晃,车外光影摇在言子邑的脸上,一梭一梭地穿过去。马车外头傍着的是五爷,是徒步在马车外头,穿的是一件粗布蓝衫,底下是一双官靴,没什么声响,青莲也是徒步,只是轻轻踢着步子,她要同常乐说事,刚才请她“傍马车步行”,显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没法兼顾她乐不乐意了。 “这个刘烈姑娘真心喜欢么?” 常乐被她问得一愣: “王爷前两日同我说,你原是他的‘贴身婢’,我也知道你心里有王爷……” “王妃……” 言子邑在马车里抬了手: “先听我说完,我同靳则聿统共没呆满一年……,你同王爷呆了这么些年,没点喜欢,倒也很难了,是的,我看出来了……,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样了解他,知道他这个人,既然你十二岁的时候不会碰你,之后也不会,不然这事儿就白做了,与他自己的一些仁义道德也相悖……只是这个刘烈,你真心喜欢么?” 常乐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带了点红晕: “那日他救我……后来在帐中,闻他梦呓,照料他伤势时,再痛也不言语,到阳村坝前夕,我说是最后一日来看他,多谢他救我,我还了,问他要我做什么,他让我哼首小调,我哼了,到此处,似真有几分情谊了。” 言子邑点了点头: “那就行。” 看出常乐有些紧张,言子邑握了握她的手: “刘烈这个人我在南都接触过,脑子还算清醒,比之李兆前,正常多了。但对胡卿言,肯定是忠的,我们要让他出卖他,这不可能。王爷于此事上不松口,因事涉军政,得有个说法,现在愿意释他出来,还是因为你的缘故,但王爷不好明言。王爷这个人你比我接触久,不会真把大事寄托在没把握的事情上——所以对我们期望也不会太高——刘烈放出来不要拖后腿,坏事,是我们的‘最低标准’——分析情势利弊,以感情诱导,进而产生一些价值,这就看造化。” “我说得粗糙凌乱,但姑娘那么聪明……” 她瞭了一眼外面步行的青莲,依旧嘟囔着嘴, “想必能够明白。” 言子邑一手挽过车帘: “当然,我也不会把压力全给到你,主要还是我和他谈,这毕竟是我的老本行……” 今日是由“五爷”护送,偌大的平顶砖房,中间一张凳,似乎是怕刘烈有铤而走险之意,一双手缚牢,刘烈垂头,在她们二人进屋时,仰了下脸,瞥见常乐,微微一愕,把眼低了下去。 五爷给言子邑搬了一张椅,言子邑同他点了点头。 听到屋门合上的声响,言子邑顿了一会儿,才问道: “胡卿言在南都大殿前,骤然刺了将军一刀,是为何?将军可想明白了?” 刘烈眼皮微垂,似乎入了定。 过了许久,才缓缓吐言: “我死生都是胡帅的人,不要他给什么生路……” 言 子邑看着刘烈,赞了一声: “好心思,不枉我的婢女能看中你。” 刘烈这时抬眼,看了一下常乐,常乐落于腰间的手微握。 刘烈: “我并非‘奇货’,岂能劳动王妃,应是胡帅那里有什么变数?或许是,胡帅……逃了……” 刘烈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 但言子邑的经验告诉她,刘烈并不是伤重,或是刑拘的时间太长了而反应迟缓—— 而是在思索。 言子邑的背脊贴向椅背: “大体上就是他从牢狱中逃了,但没出京城,目前在京中左一撮,右一撮地冒出来,但……即便如此,早晚都是要束手就擒的。” 刘烈性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稳。 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又思索了一会,才道: “王爷想用一用胡帅这把刃。” 说完抬眼,目睛不瞬: “王爷用完,可会将此刃投湖沉底?” 言子邑摇了摇头: “不知道,说实话也不敢问,刀尖入不入水,要看他造化,将军,你敢不敢赌一赌?” 刘烈垂头,双手搁在膝上,半响,方字斟句酌地说: “我或许有办法寻到胡帅落脚。空口无凭,我有一桩事,胡帅只告诉我一人,我愿以此立诚。” 第93章 刑蔽你这算是‘险中求胜’吗? 言子邑从屋中出来,腿有些虚软,心中又有些急切。 五爷和常乐随在身后,院中很安静。 她一直有种感觉,感觉李通涯不太对劲。 从刘烈嘴里说出来,她的感觉就像落了地。 但这是一个硬着陆,她觉得凭着王爷之能,应该是有些知道的—— 但若是不知道…… “是自负——” 靳则聿的话绕过耳边,两颊微热。 一刹那的犹豫—— 思量着是不是应该先找邢昭商量一下,或者是把邢昭和荀衡一起找来。 但随即又否了,觉得应该立即见到靳则聿,把这事说出来。 这个节骨眼上若要顾及他的心态,做些舍本逐末的事,可能反而坏事—— 谁又是真正能信任的呢? 想着便打定了主意,提裙往院外走。 五爷说了一句,从侧门出吧,僻静些,让马车从前头过来,言子邑点了点头。 院外有火光,一缩一缩的,显得很安静,马匹微微嘶叫了一声,像是在喘息。 院外的街上空立着一个人,微微弓着背。 深目削颊,手中擎着一支火把。 他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队人,面目显得很远,一个个都像浮在巷中,有些模糊不清的。 与火光相映的是,一阵冷意从言子邑的脊梁骨末端攀爬上来。 让她打了个冷颤。 但她立马冷静了下来,回头顾了一下身后随着的常乐和五爷。 常乐有“将门遗风”,很是镇静,五爷仍旧是冷肃的脸,只是望着李通涯,眼神灼灼。 “李指挥。” “王妃。” 李通涯似乎有一个习惯,说话之前会向四周看一眼,有时候这一眼会很长,说到第二句才对上视线: “听闻王爷命人将刘烈弄了出来,我来看看……却看到王妃的马车……” 李通涯靠近了,嘴角爬上点笑,言子邑本能想挪后一步,但挺住了。 “他说什么了吗?” 言子邑急遽地思索着。 ——“他说了。” 一愕之间,却是身后的五爷答话: “他说胡卿言同他说过你的事。” 李通涯和五爷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五爷反身猛地扣住常乐的喉咙,短短几秒,常乐一张脸紫胀。 言子邑一颗心陡然下坠,刹那间便明白过来,但五爷此举反激起她的悍勇,沉声: “有些事,我们可以商量,若常乐有什么事,也不用商量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王府的王妃,靳则聿今日既然让我过来,便不会不问我的死活,二位可要想好了。” 李通涯抬手制止了五爷,昂了昂下巴示意了身后的院子,五爷朝身后招了招手,常乐被他的人拖进了院中。 李通涯低脸,一只手揉搓了面颊: “对了,王妃,当年言骠骑杀三皇子,引邢昭入城,欲用非常之刑,这桩事王妃晓得吗?” 言子邑听邢昭说过此事,但那日当着大哥的面,并未细说,她眼皮微动: “不知道,洛城许多事我都忘了。” 李通涯面颊上的手挪开,抬起一指: “王妃,洛城之事你记得多少,与我无关,我只说一桩我知道的事。” “你大伯言骠骑当年,将邢昭困于洛城地牢……头一桩事儿,便是把他扒了……” 言子邑微微一凛,李通涯挨近了一些: “你言大伯想了一个法子,把牢门砌高,灌污水,没到腰腹,置蛇、鼠等毒物,普通男子一般七日,身子便坏了,邢昭灌了三日……”他嘴角微翘,“你的长兄言泉看不过眼,背着你大伯将他救了下来,主帅被俘,此乃奇耻大辱,邢昭当日困于大局,忍辱负重,之后他的身子……有没有损我不清楚,但……两日前校事处也仿了当年言骠骑的高招,砌半墙,只是此时不同的是,人换了一换,里面是你的大哥,言府长公子言泉。” 李通涯往街底瞭了一眼,这一眼,像瞭进了校事处的底牢。 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似乎能看到牢中的大哥。 将视线收了回来,言子邑垂头。 “王妃,你母亲在宫内,你父兄现如今都在我手里……” 李通涯说着也将眼神慢慢横了回来: “我知令兄言淮也颇通文理,我与王妃叙一典,春秋时,郑大夫祭仲,跋扈专权,郑厉公想借由祭仲女婿雍纠将他除去,雍纠之妻雍姬得悉后十分为难,求教于她的母亲,其母敏慧,晓以“人尽夫也,父一人而已”之义,雍姬便舍夫妇之情而向父亲告密,雍纠死,而其父生。” “王妃,我引此典之意,其一,在于若雍纠之妻舍父而取夫,下场如何,王妃可有想过?” 李通涯眼色一降。 “其二,此典之说,在于雍姬舍夫妇之情,属下……” 他停顿了一下,那只手一拢脸颊: “属下知道靳则聿还没动过你的身子,夫妇之情,又如何说起?” “你是从哪里知道他……没有碰过我……” 李通涯微微一愕,见言子邑眼中含泪—— 想来妇人短见,生死存亡之际,竟犹计较此情爱末节! 李通涯面上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鄙夷,很快又隐了,盯着她道: “当然……是靳则聿说的……” 言子邑语调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那这般他便对我无义了……” 李通涯双手插着腰间,双腿微屈着。 见她眼间微红,辟目一旁。 思到男女情爱,忽然又想到她同胡卿言的关系,转而又道: “王妃,胡卿言既然没死,那么,王妃有没有想过,若是靳则聿……王妃或许能同他再续前缘?” 言子邑冷笑一声: “李指挥也不用当我是三岁孩童,陛下会让他活么?” 李通涯换上他平日那种不愿讳言的态度: “那我告诉王妃,执意不想他生的,一直是我。他毕竟救过陛下,陛下仁宽,或许,或许一直想留他一命。到时候事成,我想,王妃是否再归言府,京中或许无人在意,天高海阔之机,王妃可愿一试?” “你要我怎么做?” 言子邑不答反问。 “刘烈今日如何说?” 李通涯问的却是老五。 老五这时才吭声: “他说他能找到胡卿言的落脚处。” 李通涯思索了一会: “且不论他此言真假,劳王妃将刘烈之言禀之王爷。” 言子邑略显不解: “然后找到胡卿言,李指挥你就暴……你的行迹可就显露了……” 李通涯显得笃定,脸上是那种硬硬的笑: “邢昭手底下的禁军,是打仗的一批人,目前来说,靳则聿手上没人了。原本他可以用 秦霈忠,但是当我在城门下提出来,以外邦贼匪做定胡卿言一局之时,靳则聿动心了,若这局棋他靳则聿输了,便是输在此处,秦霈忠手里虽然仍旧有些人,但不成气候,所以靳则聿现在,能用之人,除了我,便是老五。” ——“王爷护卫营的老五从里面带走一个红衣姑娘”—— 荀衡的话从耳际飘过,言子邑面色微变。 李通涯很敏锐: “王妃似乎想到什么?” 问完,李通涯似乎才发现他的另一手一直擎了一支火把。 那火把在街巷的细风中摇摆着,他一移,有烧焦火屑散出来,灰白蜷曲的碎屑落到地上。 没了痕迹。 他端详着火把,对着老五: “这火有些艳,我素来不喜飘移不定之物……” 言子邑也听出来这话的意思。 饶是她这次非常的镇静,但本能的恐惧还是从胸腔升起,眼看着火把烧动,直熏上脑门。 笃笃—— 一辆马车从前头过来,马车的帘布盖着,虚笼笼地微摇着。 马车夫还是平日里的神色。 青莲傍步一旁,脖子微僵,裙摆跟着步子飘飘拂拂,显得灵动,掩盖了那种僵硬。 李通涯欲将火把掷出的手被五爷按了下去,接着说: “马车夫……” 底下的话便是挨在李通涯的耳边,听不清了。 李通涯斟吟了一会道: “那王妃先回府,王妃父兄,哦,对了,还有常乐姑娘,属下都会代为照拂。” 说着向她歪了歪脑袋。 帘子一掀,言子邑微愣,反手将车帘一扣。 马车交错而过。 车轮子滚了一会儿,走出巷底,一绕弯,四衢宽绰了起来,比之前更安静,马蹄声似乎在巷中串来串去。 言子邑此时才微微拨开一寸车帘,外头青黄含接的一抹光竖打在她的眼睛上,向内一探的神色: “你这算是‘险中求胜’吗?他们两个但凡谁要往马车里探一探脸,怎么办?” 第94章 烁光“从何处而来?” 那一束光透过她栖在他身上。 像在他身上留了一寸神来之笔,暗中的一竖亮,从他胸膛的左侧划下来。 路过他随意交叠着的小臂,他的背倚在马车上。 那束光随着马车走,不是很稳定,他的右眼显得有些闪烁,正望着她。 这种时候,竟带一丝慵懒。 言子邑不管他究竟知道多少,先将大哥的事说了。 观察着邢昭的反应,显然是知道此事,那他必有安排。 于大哥的事上,言子邑对他有绝对的信任,思路错综,忽然拧眉: “我刚想到一个逻辑次序问题,李通涯是才知道刘烈晓得他是陛下的人,但他说我哥已经在水牢里呆了两天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大概知道为什么陛下突然对我哥用刑,而且选择的对象是我哥而不是言侯……” 那日从荀衡府上回王府,本来要在马车里说红莲一事。 却被督军督府和城防指挥营的一群“散兵”打断,那日打断给她的直觉让她不舒服,甚至让她一度犹豫要不要在那个时间点同靳则聿说洛城还有红莲的事。 现在想来,那日傍在马车边上的正是王府护卫营的老五,也是老五去安置的红莲。 虽然结果还是一样,但不禁让她感觉有些悚然。 言子邑将前额的头发往后拨了一下, 邢昭坐在马车里,眼神微微下移。 言子邑也顺着他的眼神微微移目。 “我问你一件事情,李通涯适才对我说,说我大伯骠骑将军言基俉在洛城也对你动过此刑,你在水里泡过三日,他说不知道你身子坏没坏……你……身子后来怎么样?” “王妃……你……” “老实点,我现在没空和你矫情。” “没……” “微坏,还是完全没坏……” “王妃,你也……没坏!” “那我就放心了……” 她四指反复摩挲了额间: “靳则聿这畜……!”她忍了忍,还是没骂出来:“他居然让我承担这么危险的任务,我还以为他只是让我‘演一演’,他自己演的都是什么碑前披衣的文戏,安全措施还是做得很严密的,刚刚简直了,有几秒钟我确定——李通涯是想直接把我宰了的!” 胸骨一阵刺痛,她按了按胸骨,恨道: “气得我胸闷,胡卿言在哪里?我要把他找出来,现在就和他私奔!” 邢昭笑出了声: “王妃问我为何在马车内,是否‘铤而走险’?” 他收起了笑容,面色暗在马车内: “那我回王妃,非我‘铤而走险’,正是预备此二人‘铤而走险’。” 说着在青暗里看了她一眼: “怎么?我在这里,王妃觉得此二人能动得了你?” 他的笑轻盈疏懒,但言语间却匿着一种别样的张狂。 言子邑发了一会儿愣,一种感觉爬上耳际。 “靳则聿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通涯是陛下的人?这我不知道,王爷应该早有所察,李指挥是城门指挥史,缉拿探案出身,平日里出言献策,最能直切关要,近来屡屡显得急躁,且要明榜发捕胡卿言,王爷便猜到,胡卿言或许知道李通涯是陛下的人,所以老秦提出‘用劫之计’,他有些乱了……王爷还揣测身边另有陛下的人,刘烈我事先见了一面,将胡卿言那把怀中刃给了他,他问,王爷能否留胡卿言一命,我替王爷答应了……” 言子邑笑了一声。 “你还能替王爷做这个主……” “在北地,卞虎臣也问过我同样的话,我也替王爷答应了。” 言子邑抬眼看了他一下。 “王爷这么多年,若什么事都要等到万无一失,许多良机便也错失了。” 言子邑缄默了一会儿,说: “李通涯有一句话说对了,靳则聿如果不篡班夺权,他手里可能慢慢没人了,这是王爷要选择在这个时间果断离京的原因,人心似水,他靳则聿如果这个局面下去,李通涯这种原本的忠属都倒戈了,连自己王府护卫营的亲信都是陛下的人,他的队伍不好带了。” 说着,她的眼神提到了邢昭面上: “我一直在想,王爷这一局,搞得那么复杂,究竟是为了谁,我今天想到了,王爷可能是为了你,是不是?为了把你‘埋’下来。” 邢昭微微一笑: “李通涯有一句话,白门楼那日当着你我的面说的,说陛下……仍旧看重于我,他虽然兴许没有什么真话,但这一句话却是真的。” 言子邑一笑: “你怎么知道?” 马车摇晃了一会儿,邢昭久久不答。 “适才……王妃问我,‘身子坏了吗?’,此言,皇后能答……” 他的右眉微抬,右目在马车里一亮,一刹那,坚毅而碎淡。 “王妃,明白了吗?” 一震颤栗爬上言子邑的眉梢。 想到曾经问过靳则聿,后宫中是否全瞎全盲,靳则聿却说只要她“恭顺后御”便可。 她半合眼睑: “知道了。” “这一桩事一直横在我心内,原以为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今日不知为何,却同王妃说出 来,心中竟有一丝舒畅。” 言子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教父的一类人。 她拇指拧了拧眉心: “这件事我会带到棺材里,我大哥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安排好,他原本就是你恩人,我也不谢你了。至于我母亲,她在……” 言子邑忽然一顿,邢昭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那种神色。 微微抬了脸: “请王妃放心,白门楼一事之后,王爷许多事让霈忠参与了进来,因无职,行事比之前倒方便了许多,他在校事处经营多年,底下人假戏真做这类事,家常便饭,你兄长必然无事。至于令堂,回京后,我在宫内培植的亲信一直有看顾,据我所知,陛下尚未动过杀念。” 当夜 王府千卷堂—— “是陛下。” 靳则聿看了一眼案前的霈忠和荀衡。 荀衡看了一眼霈忠,照他以往的性子,定要惊诧,但今日却生出几分异样的笃定。 这一瞥之间,荀衡猜测,老秦一定还知道些什么。 靳则聿的话将他拉了回来: “回京之后陛下召见我,为了敲打我,故意提起南都里镇一事,从南都里镇皇子圈田,又过问了军粮一事,所以陛下的‘乱石铺街’并非无的放矢,我当时已起疑李通涯,但就如同邢昭提议刘烈反了,侧证手底下早已有人萌动,人心涣散,故李通涯不论生死,必须是我的‘忠属’。但李通涯并未随行南都,我怀疑身侧仍旧有陛下的耳目,且是我亲近之人。” “经李通涯之后,我于识人上已不如以往自负了。” 靳则聿低了一眼,再抬向霈忠: “或许我也有些乱了……那日让老五和霈忠两人去追胡卿言,南都一路都是霈忠安排,老五一直负责护卫……我这里同你赔个不是。” 霈忠面上沁红: “我如何能要王爷同我赔不是……” “我只是没想到背叛我的居然是老五,当年二弟……” 靳则聿这一句的声调比之平日,更缓了些,提到二弟,没有再说下去。 “王爷如何怀疑是老五?” 荀衡问。 靳则聿抬手示意了霈忠: “那日我问霈忠,你如何一眼便认出来是舒妃。” 霈忠一凛,靳则聿继续道: “你说原本只是感觉,是老五说‘舒妃是宫妃’的,霈忠领校事处,宫中女眷,平日里也只是明池犒赏那般远远一观,老五是王府护卫营的统领,居然脱口而出她是陛下的妃子……当然这些都是揣测,今日这一局,两个人一齐跳了出来,难为了子邑,我也应该同她赔个不是。” 靳则聿向里间一瞥,仰头望了他二人一眼: “事情便是这样,我今夜把你们两个叫来,不是让你们来对付李通涯的,我放出刘烈这一饵,也是引他们二人穷索胡卿言,我好腾出手来预备后头的事。” “霈忠。” 老秦听唤,一瞬间人立得笔直,如同在军营里头一般。 “今日是三月廿一,祭祀军将照常例不会延宕至下月,估摸这两日便有旨意。我们动身便在四月,要快,内府人丁,还有王府、言府所有人丁,本王都要一同带走,当然还有你们的家眷,这些内事你同秦管事一道安排。包括王府护卫营的人,我知道你最近也都在打交道,这批人里头有不少是鸿庆年间就跟在我身边的,老五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可是……属下目尚无职……” 靳则聿知他心思,微提唇角: “事已至此,这个‘权臣’的名我都担了,还不能给你设个职么?各地原本就有督府护卫营,陛下有裁撤之心,到时候看看,让荀衡重新拟条陈,把两拨人并拢到一起,等我们到了西北,便一道领职吧。” “荀衡。” “学生在。” “回北地……书,先不用教了。” 靳则聿抬眼望他,眼中微有深意。 荀衡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微扬: “多谢王爷。” “你也不用替他谢我。” 靳则聿果决道: “陛下既然复你兵部侍郎之职,归北地前,兵辎粮重的调配,各路人马从中计巡,不至班序荒杂。程阆的兵本王也要一并带走,到时候我会逼陛下将兵符交出来,至北地后,当地官僚士绅,霈忠——” “王爷。” 霈忠拱手。 “你负责同这些人打交道,北地余铁笠是第一道防,我们与之通交绝不会少,”靳则聿又示意了荀衡: “到时候仍旧由你维系。” 荀衡拱手: “学生,领命。” 说罢,又拱手: “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仲劳……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或许来去之间,从头至尾,只为一个‘忠’字,虽背叛王爷,绝非为一己私利,王爷是否留他一命?” 霈忠皱眉道: “是啊,王爷,虽然我有时候恨不得他……但真要……要不弄间牢,关到老死……” 靳则聿沉眉半响: “我适才说,李通涯无论生死,都是本王的‘忠属’,”说完抬眉看了二人一眼: “明白了吗?” 见二人一凛,靳则聿补道: “我既不愿任人宰割,又不愿兴兵作乱,近年来,我于边功心思也淡了些,事有反道而适权者,于变中求存,不耗蠹生灵,或许也是正道。” “学生佩服。” 荀衡跪了下去,执稽首师礼,便出门了。 “哎……” 霈忠被他这一大礼行得“骑虎难下”,怔忡间也只好仿他跪下磕了个头,忙追了出去。 靳则聿久久不动。 言子邑从屋内走了出来。 收起原本要继续兴师问罪的心,在案上抱臂靠了一会。 回过头去看他,靳则聿朝身侧半抬手。 言子邑绕了桌案,靠在他的椅边。 摩挲着他的后颈。 “这算是王妃安抚本王么?” 言子邑摇摇头: “王爷无处安放的自负稍微受一下打击,又能重新滋长出来。” “从何处而来?” 靳则聿问。 “指不定一到了西北,各路拥趸便蜂拥而至。” 靳则聿浮出了一丝微笑。 “我相信,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背叛王爷,王爷兴许会需要安慰一下。” 靳则聿斜仰,望了她一眼。 烛光微缩,言子邑被他这一眼打得脸颊火热,忙道: “当然不是我,我没那么自恋……自负……” 靳则聿垂目下去,眼神藏了一点黯淡: “知我者,王妃也。” 第95章 迷局“还有言氏。” 李通涯一路入了王府,细细观察周围变化。 进了王爷的院中,先是看府内的布置,接着打量里头的陈设,见到桌案上紫檀木托里的衣帽,露出一章青黑相间的黻纹,便知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 李通涯一宿未合眼,定了定神,靳则聿从内室走了出来。 靳则聿一件圆领石青的常袍,他本就气宇轩昂,蓝缎更显沉肃。 手里是一本诏册,他持着册子一行走,一行示意案上: “诚如你所言,陛下提出让我以武将之首的身份同两位皇子一道,于三月廿九代祭军将,折子是一早同礼部的衮冕一道送来的。” 见他言行间与往常无二,李通涯心内稍定,但是面上不动: “陛下此举着实‘高明’,令得王爷无从推托,属下那日说,‘有所应对’,属下想从各处城门调拨两倍人手于西城门,以防不测。” “还不够。” 李通涯闻言一愣,靳则聿看了他一眼: “你那日说陛下或有意将我们的人马都集中在出京的路上,这一点提醒了我,我本意让邢昭一同随行,这样想来不如让他留在宫内……” 说到此处,靳则聿将手里的诏册置于案上,五指一落: “说到西城门,内有你,至于外,我预备届时把程阆的兵调 来,布在城外。” 听到靳则聿这样说,李通涯不禁一惊—— 留邢昭于宫内确实是他们的计划,但程阆…… 这些年,靳则聿即便是下南都,也未调过程阆的兵卒。 “怎么了?” 李通涯忙掩过讶异: “这般便万无一失了。” “对了,有一桩事,还未与你们说……” 李通涯手心起了一层汗。 “胡卿言前两日又‘现身’了。” 靳则聿仰了下脖颈,看着李通涯: “他夜至言府,找的是言淮。” 如今王府进出,五爷都派人留意着,前两日言淮夤夜过府,但探不着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一来便清楚了—— 胡卿言去找言淮,有透过王妃这一层意思在,这就有些暧昧了。 李通涯收起揣测,询问了情形。 靳则聿略答了他,将胡卿言提出要拨反“通敌”之罪的条件说了。 李通涯听完靳则聿的话—— 提了一抹笑: “王爷,胡卿言永远是胡卿言,只要缓过来,有一息尚存的机会,他就会去争取。他此举应该还是想再入纵横,所以王爷……王爷用不了这颗‘劫子’,陛下虽然对他不义,但他此举恰恰便证明了,他依旧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陛下,而绝非王爷。” 靳则聿脸上是带了一点欣赏的笑容: “仲劳永远是仲劳,切中肯綮。” 李通涯回以一笑,拱手道:“多谢王爷。” 靳则聿: “昨夜王妃同我说,刘烈说他知道胡卿言在京中落脚。” 说着,沉吟了一会,朝李通涯抬了抬下巴: “此事我便交给你和老五,是捕是杀,你们便看着办吧。” 王府门前,李通涯半眯了眼,举目四望。 靳则聿的态度让他略松泛了些,但是恰恰是这种松泛—— 浑身的疲惫像是潮水般涌来,日头袭顶,他将手遮在额头上。 恍惚间,见远巷里一件鹤氅。 一个活脱脱的背影摇摆着从眼前一过。 ——“身披鹤氅的胡卿言”—— 邢昭的话从耳边刮过。 李通涯有些惊了,提着步子不觉朝前跑了两步。 他同秦霈忠都是缉拿探案的出身,最早干的就是矮脚他们的活计。 跟踪缉捕像融在骨血里的看家本领,临到巷子里头,四面砖影横斜,背脊一凉,才发觉,如今腿脚不便,更不应当独自冒然追出。 后颈猛然被劈了一下! 一阵晕眩—— 日头悬在头顶,瑟缩一下,陡然像迎在脸上,耳边是一阵呼唤—— “老李,怎么了老李?” 李通涯摸着后脖子,摇了摇首,秦霈忠的脸凸在眼前,身后带了些兵,正笑望着他。 “是……老秦,是你。” “你怎么了?” “我刚才像是见到了胡卿言!” “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王府门前,你活干多了吧!” 李通涯又回了回神: “你从哪里来?” 秦霈忠笑笑: “别说了,你和老五不是事多么,如今我就干些杂佐的活。我刚从边郊的山里过来,我在校事处没长什么本事,江湖闻业,识得的三教九流多,前几日请懂堪舆的选了块风水不错的地儿,今日把舒妃葬了,王爷吩咐了,好歹也是宫妃,也不能太过潦草。” 提到舒妃,秦霈忠压了压声调。 李通涯也是一愕,应了一声。 看他身后一队护卫,有些眼熟,抬臂指了指,“嘶”了一声,后脖子还是疼,秦霈忠回身,解释道: “问秦管事借的,王府的府兵,最近不是胡卿言总冒出来,神通广大的,怕我们埋他妹子,他冷不丁又从哪里冒出来。” “你不知道,老李,你是没有瞧见舒妃的尸身,太惨了!脖子里横插了一支箭羽,一双眼睛睁着……” 舒妃瞪着眼睛从马车里看他的一幕霎时突至眼前。 李通涯微微一晃。 “你说胡卿言见了,他那脾性……他又是用弩箭的……” 秦霈忠自顾言语: “我那日当着王爷的面,说得提防胡卿言不知道哪里放一支冷箭,五爷就说增派王爷护卫一事,结果,这埋死人的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李通涯扶着秦霈忠,问王府秦管事要了一辆马车。 五爷依旧于昨日的平顶砖房里头。 刘烈脸上似乎是鞭痕,常乐脸色发白,跪倚在屋角。 老五背手:“男的动了刑,女的没动,画不出来,便不好说了。” 老五说着,手里摆出几张图纸,画了三处地方: “刘烈说,洛城的时候言骠骑追杀胡卿言,胡卿言是靠着几处屋房腾挪,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所以即便这两年有青云之势,依旧备了几处地方,我不知虚实,你看看吧。” 李通涯快速捻过那三张,将其中一张抽了出来,对着屋外放了一眼,老五跟着他出去,李通涯指着其中一张道:“这应该是真的,但是此处不用去了。” “为何?” “此处是李兆前在京中给他胡卿言选的地方,一共有两处,去岁言府入那个细作的落脚处,便是其中之一。” 老五露出不解的神色。 李通涯: “陛下和胡卿言一直知道,御马监的人暗通北境,京中无人指使,乃是五百两一个令,求的是财,是胡卿言建议陛下,回朝时称有外邦匪贼伙同朝内大员,让大伙儿去猜,且在朝中反复宣说。言府那个细作也是他们偶尔发现,原本是要将他作饵,预备对付靳则聿和邢昭的,没想到此人忠于北境,信萨满,是个死士,反摆了我们一道,目的是想从言府入手,散播杀降谣言,造成四方动乱的局面,只是被靳则聿遏阻了。” 老五点了点头,将其余两张抽了,他见李通涯面露疲色,劝他不要去了,李通涯执意不肯。 两人带了人手,来到一处矮房,李通涯眼观、手触,对于屋内的陈设,用过的器物都一一细看,最后,定论道: “他确实在这里住过。” 老五却什么也没瞧出来: “你怎么知道?” 李通涯指了指木架上那件鹤氅: “这是荀衡的,我那日见他穿过,荀衡说胡卿言用手掌劈晕了他,把这件鹤氅拿走了。” 李通涯接着道: “对了,护卫营里还有人手吗?这一处,还有另一处,我都想让人留看。” 老五皱眉: “李指挥,月尾祭拜军将才是头等要事,李指挥是否有些舍本逐末?他胡卿言有他自己的打算,未必上赶着要来戳穿你。” 老五觉得李通涯似乎被胡卿言罩住了,把胡卿言看作是一记无形的黑棍,随时都要落下来。 “那这个刘烈呢?!” 李通涯有些不服气,手指点地,显得有些激动: “他胡卿言的一个副将,要向靳则聿示诚,放出来一个时辰便牵扯到我,老五,你让我怎么放心?!陛下将如此重任交托于我,眼看便只有这最后一步了。” 李通涯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双手强撑着桌案,缓了缓: “还有言氏。” 老五还是那副姿态: “言氏回府,王府中毫无动静,我的人昨夜回报,王爷也未有起疑之意。” 老五觉得李通涯是被这种感觉逼上一条邪路,脑子也有些发昏了。 “仲劳……” 他唤了一声: “我原本是‘二爷的兵’,后来跟着王爷,那年陛下和二爷同时遇危,王爷却派我至陛下那处,不允我动,反是陛下让我去解二爷的困,只是到的时候,二爷已只有尸身了,我拼了一条命将二爷的尸骨带回来,所以府中对我有些敬意,呼我一声“爷”……后来叙功,靳则聿以王府之功为私,只私下厚赏于我,王府护卫营原本不是我统领,是陛下开的口……但我也不是贪功赏,如何说,就如同入了庙门,你原以为只是同土地有缘分,后来发现观音娘娘愿意罩着你,最后发现如来肯垂青眼,便觉得自己这具肉身凡胎有些不一样,若只能择一个,我便是尊了法旨。” 李通涯一笑,人也静了一些。 五爷看他缓过神来了,便说: “我不知道仲劳你是如何想的,但事已至此,这局棋本就是险棋,陛下要趁着出城‘定局’却是明棋,我们这些人,说句实在话,以王爷识人度事之能,要发觉,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大胆一搏,我从未想过升官发财,高官厚禄,只是把临到眼前的事,做了,便罢了 。” 此乃不计生死之言。 李通涯有些触动了: “是啊,渔网已破,此时与其补网,不如收一收,赌一赌那未漏之处能不能将大鱼网上岸来。” 他将那件鹤氅抓于手中: “胡卿言眼看便也是几日间的事,我前些日寻了几个督军督府原先在京中的‘溜子’,跟过胡卿言,陛下既然看重程阆和邢昭,事成之后,我们总能有办法把事情栽到他头上——如同靳则聿所说,死的活的也便无所谓了。” 李通涯闭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手握拳,吩咐底下人去取了一碗水。 屋内一看,并无笔墨等物,便让到外头折了一枝。 他将枝头浸入碗中,在案上画了起来,城堞、马道、街衢: “之前我们的计划太复杂,秦霈忠今日提起弓弩,我便想到,我们可以只用弓弩。” “那皇子……” “城门在此处,这是内城堞,我们的弓弩手完全可以布在此处,我们此前围绕的一直是——两位皇子同靳则聿一道从宫中出来,如何利用城门这道关将他们分开,如今我想,皇子车舆必然先行,靳则聿的人马到城楼箭矢所能及之处,便是我们下手的时机。” 五爷颞颌微动。 李通涯看出来了,抚着他道: “到时候箭矢无眼,五爷你和你的人或许不能全身而退,但……但望天佑与汝。” 第96章 兵临一刹那让他有了千古之感 三月二十九日 城墙遥空是一片阴翳,城墙上是李通涯的背影,从京城西面这个城墙上放眼,鳞次栉比的屋舍,阡陌纵横的巷道,尽在眼中,他收目城下,市幡、酒幌,城角是一个卖栗的摊子,边上是一间茶铺,茶铺和卖栗摊子共用的是一个炉架。再把目野收回到人,城门底,城门边,包括这城墙之上,今日都增了两倍人手,空气有些潮湿,是将近四月天气的那种闷湿,这种潮气从地面的石路延展上来,是一种浩荡缥缈的潮气,他这么多年的城门吏,做事有时候凭的是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微微有些发闷。 他向两侧招了招手,城墙上的一个兵瞧着眼生,正拿着弩机抵靠着墙跺。 使不惯弩机,机括一震,险些要滑手,唰地抬起短弩,差点走脱一支箭矢。 李通涯“啧”了一声。 李通涯向来以严厉著称,但今日不同—— 因为这些便是他从督军督府找来的“替罪羊”。 他按捺住到口的责骂,扯了扯衣襟。 舍了他,观着底下的这条灰白的长街。 目及之处,从宫中出发的队伍缓缓地驰过来。 城门之上,浩荡的风气刮过骨颊。 李通涯两手撑在砖墙上,看着那队伍愈驰愈近,一任衣袂飘飞,一刹那让他有了千古之感。 前些日老五那一番话触动了他。 他对于靳则聿的赏识提拔很感激。 但当成帝寻到他的时候,一切便不一样了。 似乎这种“忠君”的念头一直融在自己的骨血里。 成帝找到他的第四日,他忽然明白到帝王的这种赏识,同靳则聿的那种赏识是那样的不同。 那种得天眷之感让他一刹那便坚定了起来。 胸中似乎有一股热液流淌,仿佛一种使命,天地同力。 当他把这个想法同成帝说的时候。 成帝却默然了。 他说同样的话胡卿言说过,说彰河岭之后,他信了命这样东西,之所以信,因为他救的是帝王。 李通涯双目含泪,一任泪洒衣襟。 “大人……” 一个副队走了上来。 李通涯别目,猛然拿衣袖一拭,等了一会儿,又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 “都准备好了吗?” “都预备妥当了,大人……” 此人是北城门的一个副队,李通涯性情乖戾,在城门指挥营并培植不了多少亲信,他算是一个,李通涯为人狠辣耿介,但是不计一切的忠臣态度却让他心折,知道大人此时动了感情,又觉得此时并非动情之时,踟蹰之际,听他缓缓念道: “魏侯骨耸精爽紧,华岳峰尖见秋隼,星躔宝校金盘陀,夜骑天驷超天河。欃枪荧惑不敢动,翠蕤云旓相荡摩。吾为子起歌都护……” 李通涯顿了下来,“你知道后四句么?” 这一首是杜甫的名句,赞玄武魏公的,他们守城门的虽不通诗词,但这一首却是人人知晓的,犹豫了一下,答道: “酒阑插剑肝胆露,钩陈苍苍风玄武,万岁千秋奉明主,临江节士安足数……但大人,此时并非吟诗陈慨之时,不若等事成之后……” 靳则聿的队伍慢慢地来了。 王府护卫营的五爷傍在马车边上。 城门的砖额边上,有两根旗杆,正看着旗杆后面的李通涯。 成帝因祭祀之仪典繁琐,天子公侯祭祀只着衮服,天子衮服所绣是升龙,靳则聿是异姓王,照公例,所以袍上所绣的龙纹是降龙。 将临到西城门,靳则聿的手伸出马车外,一条金纹降龙攀悬在马车壁旁。 队伍停在伴当。 “王爷。” 五爷上前询问。 “仲劳人在何处?” 五爷瞭了一眼城门上头: “李指挥在城墙上。” “他在城墙上做什么,让他下来。” 老五一诧,目光中闪过一丝警觉: “李指挥应该是怕……” 靳则聿也不望他: “怕什么,两位皇子在下,他在城门之上,此举未免落人口实,你去和他说,就说我的话,让他下来。” “……是。” 李通涯不是没有想过变数。 城门上的人已经照计划将面巾绑了起来,这是他李通涯要让他们“辨不清面目”,最后好说是督军督府这些人混入其间,伺机杀之。 李通涯抉择很快,跟着老五一路从城墙上下来。 四皇子是一副笑盈盈的态度,成帝说此子心智尚幼,不堪大任,故内情一概未托之。 二皇子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李通涯与寻常一般,同两位皇子叙了礼,又来到靳则聿的车马旁。 靳则聿今日并未下帘,这样斜望过去,颌角清晰,显得愈发端敬沉稳。 李通涯目光定了几个弹指,喊了一声: “王爷。” 未得答,城门机轴响动,一道光渐渐从那长洞中扩延出来。 似乎“天门洞开”一般,气息通转,风骤然间大了,李通涯袍底一动,靳则聿袖袍上的降龙恰好在他目前,猎猎地飘着。 两位皇子的车驾先动了起来,李通涯怔怔地朝那城门望了一会。 “走吧。” 是靳则聿的声音。 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刮灌入城门底,五爷步子最稳,他一向傍马斜前,似乎左右都不会错那么一分。 今日却大步向前,在那嵌轴的方孔处停了下来,背身去。 王府护卫营的人一下子拢了过来。 李通涯回首—— 城上预备的弓弩手也以从东侧聚拢了过来。 卫甲黑巾蒙面,一边端着弓弩一边向此处逼来,后路已阻。 ——是万无一失了。 来到马车前。 出乎李通涯意料的是,靳则聿却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李通涯抬起手,照着城门底下那些弓弩手的地方望了一望。 逆光中,弓弩手的身影影影绰绰,蓄势待发。 靳则聿立在李通涯身前。 李通涯望了望靳则聿。 “王爷……” 他没有立马将手挥下,想开口说什么,思索了一会儿,终究是沉默了。 李通涯看了一眼那弓弩手的方向—— 挥下了手。 挥下的一刹那,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箭羽声在城门内划出了一声厉嘶,破风而至。 横贯而入的箭羽先入眼中,接着再是窒碍与死亡。 “仲劳!” 五爷大声一呼,想抬手拽他,另一只箭羽呼啸一声,从他的侧颈贯入。 五爷捂着侧贯而 入的箭身,看了一眼掌中血,在瞬间折断了箭矢。 将那半截箭矢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见老五狠辣果决,已是去了。 李通涯握着喉中箭,扑待死亡,气息裹在腔下,已送不上来。 眼前情境已是惝恍迷离。 那其中一个弓弩手走过来。 将面巾解了—— 用一种近乎于玩笑的语气: “李指挥应该学学指挥营的‘五爷’,你瞧人多干脆,心口一戳就去了,还是不够狠。” “胡……” 那弓弩手朝身后看了一眼,拇指指向人丛中一人,那人虽然亦是黑巾覆面,但身形极为流畅: “武将比射人行三,一箭如此干脆,我倒是拔了个头筹,但李指挥你吞着这口气,倒显得我射术不够利落,要我来帮你一把吗?” 突然,从靳则聿身边护卫营的人身侧耀出一道刀光! 城墙的弧顶之下,通光之处,一只头颅瞬间飞了起来。 李通涯没了头颅的身子立了一会儿,手里还维持着紧紧把着箭身的姿势,几个弹指之后,才委了下去。 城墙底下的安静被彻底打破了。 “胡……胡卿言……” 这个名字从城墙底下,像爬在城墙上的藤蔓,一路蜿蜒出去。 阴雨已经渐渐止了,宫宇的黄漆围墙,九龙影壁和宇楼重檐间,今日添了一重霭霭雾气。 但宫闱的雾缭,飘然间却似乎有迹可循,百年沉浮之地,自有其涵载变数之道。 “什么人?!” 拱卫营的人拔刀喝问。 但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停止,靳则聿一人在前,依旧是平日的步态,只是比平日里走得快一些。 荀衡在他身侧,程阆等兵将在后,后头是黑沉沉的一片,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靳则聿一行是从正午门而入,临至奉天门,禁军的人忽然从宫内四方涌出来。 把着这一条道,一直延向阶陛。 雪亮的刀尖拄着,一个个却纹丝不动。 程阆手上是一个包袱布,底下有血渍,像是一颗头颅。 拱卫营的人气焰忽便没了,拱卫营指挥史抬手过而,将刀缓缓插入刀鞘,立在那里,眼睁睁看他们这般闯入宫中。 靳则聿身披披风,临到宫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在殿外执刀的邢昭。 “王妃呢?” “在路上,一切同计划行事。” 靳则聿颌首,临近殿门,将系带一解,披风落下,荀衡顺势接了。 群臣见靳则聿这般而来,不免瑟瑟,本集于大殿商议对策,此时却像设朝一样,如水地滑作两班,让靳则聿的人燕摆式地插入其中,直至成帝面前,有欲图阻拦的,但是见到靳则聿今日气势,无形无声之际,竟有一股凛然难犯的气象,心生畏意,裹足不前。 靳则聿今日进殿,不拜不跪。 执此“乱臣贼子”之事,依旧是泰然而不骄的姿态。 半抬手,示意了程阆手里那只包袱布: “陛下,你知道这颗人头是谁的吗?” 成帝紧皱着眉头,但身姿依旧是帝王姿态。 只是底袍微微发颤,明晃晃的黄袍颤起来尤为显眼。 靳则聿的眼神落在他的底袍上,成帝指骨一握,几个呼吸起落间,倒也稳了下来。 成帝斜目一旁,看着边上的荀衡,眉宇低垂。 成帝朗声道: “他靳王今日进殿不跪,你也不跪了吗?” 靳则聿背手身后,依旧纹丝不动。 荀衡锁眉,却也没看靳则聿,只斟吟了一会儿,撩袍下跪: “臣荀衡,请圣躬安。” 成帝哼笑一声: “圣躬着实难安啊,看看吧,此究竟何人头颅啊?” 说罢背手身后,朝着殿前唤了一声:“程老将军……” “臣在。” 程阆持着人头,朝成帝拱手,此刻行动之间,恭敬一如往常。 “孤记得,去岁冬日,卞虎臣的脑袋也是你送来的,此刻便劳烦你再解一下吧……” 程阆道: “是!” 李通涯的头颅在殿中一现,一双眼睛是睁着的。 有人被此头颅所赫,昏厥了过去,殿中突然有一人放声大哭起来,一看居然是老臣萧相,群臣心中无不诚惶诚恐,此一号泣,牵动肠肺,此情此景,与逼宫无二,满朝文武适才商量对策时,有激愤者,豪言“君辱臣死”者,此时却无人敢站出来,一时羞愧不已,殿中咕咚一声,跪倒一片,恸哭之声不绝。 “陛下,李通涯是臣一手提拔,骨鲠之臣,于臣尽义,于陛下尽忠,有目共睹,今日西城门行刺,他竭力护我,却被贼子所杀……” 成帝听着靳则聿所述,虎目缓缓抬了起来,与靳则聿在殿中相接。 靳则聿丝毫不避他目光,接着问道: “陛下可知这贼子是谁?” “不知。” “是胡卿言。” “他人不是在校事处……” 靳则聿打断他: “胡卿言从校事处逃了出来,这事陛下不知道吗?” 此语等同诃问,成帝一怔,但迅疾一转: “他人呢?” “乱刀之下,尸身不全,便不拿来污陛下的眼了。临死前,他当众说是陛下寻机放了他,纵了他来杀我,胡卿言的话不可信,但臣还是要来问一问陛下。” 第97章 宫禁他和靳则聿似乎都入戏了。…… 成帝冥神半晌,缓缓吐出一句话: “宗封和宗承呢?” 殿中群臣忽然一阵欷歔,似乎此时方反应过来,两位皇子不知身在何处。 “两位皇子亦受到惊吓,臣将他们二人安顿在王府歇息。” 靳则聿回答得极干脆。 虽挫跌如此,但成帝帝王之气不减,仍着身姿。 目光落在了殿外: “来人!” 拱卫营的一班人从后殿涌了出来,人虽不多,但殿中所能陈者有限,一时便呈排闼对峙之势。 靳则聿身侧,程阆腰间锋刃一亮,指抵刀锷,刀身磨鞘。 “程老将军素以‘老成持重’为名,今日之刀,若全然出鞘,有人便要担篡窃之名,可想明白了?” 成帝昂首而立,话锋是直指程阆,目光却望向了靳则聿。 程阆一时不答,只握了握刀柄。 “慢着!” 一个高亢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身,是邢昭缓缓从殿前的光影中走出来。 他以袖里惊魂刃称名天下,平素不持兵刃,今日手里拖着一把半人高的长刃,刀尖直欲触地。 一路行来,伏跪在地上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退膝。 成帝一脸的严峻,目光朝着殿内的臣子扫了一遍,微露出失望的神情。 “哊,孤还忘了邢将军,来吧,都来吧,事已至此,孤也没什么好怕的。” 邢昭立定在中间,神情有些异样。 忽然,那把长刃在殿中一闪。 刀锋却直指靳则聿的方向。 成帝眼中闪出光来,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但帝王的惶惑亦有根桩,只睁大了眼睛望着邢昭, 但听邢昭朗声说道: “王爷,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若有什么话,自是可以同陛下好好说,请程老将军把兵刃收起来!” 邢昭的话像是从底下直通入藻井,再从那繁复的图样中灌悬下来,直贯入每个人的耳里。 成帝显然有些激动了。 群臣中忽然有人喊道:“邢将军有大义!”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 靳则聿将这句话复念了一遍,耐人寻味的语调。 邢昭候唇微动,似有片刻犹豫,接着缓缓道: “王爷,虽说我父族人并非你亲手所杀,却是你带兵而灭……王爷于昭,是佛是魔,是父兄还是宿仇,真幻难辨……昭如今自问万题皆能破,此题却终究破不了……” 邢昭提眼相望,同靳则聿抬起的目相碰了,一触之下—— 竟意味深然。 荀衡滚了一下喉头。 靳则聿: “戴厉曾说‘杀其父,而怜其子,又令在左右,此为取祸之道’,这 话南都他又说了一遍。” 听靳则聿如此说,成帝倏然一笑: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戴厉有些见识,只可惜,靳王未听进去。” “陛下错了。” 成帝已经许久未听得“陛下错了”这般言语,刀斧一般斫向心口,一时语塞。 靳则聿看着成帝,目光炯炯:“我当时答他‘靳则聿成也于此,或许也终将败于此,只是时日未到而已。’” 说完转目看向邢昭。 邢昭微微有些愕然,眼低了下去: “但……昭是禁军统领,王爷也只能是王爷……” “邢昭……” 成帝声音沙哑,唤他一声。 “靳王今日执兵入宫,既不唤‘符玺郞’,究竟是何目的,说来听听罢。” 成帝适才听闻靳则聿扣押了两名皇子。 彼时出于帝王至尊,便不能开口“谈条件”—— 一开口便是全然地示弱,成帝一直在寻时机。 此时邢昭所为,不啻于对靳则聿的“反戈一击”,成帝开国之君,对“稍纵即逝”四字之把握,洞入骨髓。 靳则聿凝视着成帝,又仿佛不在凝视着他,像是在这四方宫殿中凝视着莽莽乾坤。 他一字一顿: “我心中所念,并非关于他人,时常也非关乎陛下,若说关乎天下生灵,也未免托大,只是知行之间,我当作何为,不违己心,作为‘人臣’,我再退一步,向陛下提请,北藩于边,若陛下再欲赶尽杀绝,我便要有一些不敬之为了。” 靳则聿说着,从腰间解下那枚‘人乘龙’佩,示意了成帝身旁的公公。 黄绿相间的配饰在他一抬手之间,流动出一种姿彩,与此时的气氛殊异。 那公公虽也受了些惊吓,但机敏犹存,不知从何处托出一个盘来,接了过去,奉至成帝面前。 成帝收了那佩,端详目前,问: “不敬之为是指?” “届时陛下自然知晓。” 靳则聿今日应对异常干脆,且丝毫不掩机锋,接着说道: “此外,臣之岳母言侯夫人留于皇后宫中侍奉多日,内子焦慌,此时正在殿外,无需陛下着人去请,臣派人护送内人至皇后宫中,将岳母迎出,望陛下允准。” —— 这便是“不敬之为”了,殿中来去,如同高手过招,来去之间,隐然可见。 成帝自然也听出来了。 但成帝独制朝局,亦非无招可接,他忽然唤了一声: “邢昭。” “臣在。” “你是禁军统领,职责所在,你领着靳王的人,同靳王妃一道去。” “陛下……” “靳王都说了,为‘天下生灵’计,以绝天下之谤,安有谁敢弑孤焉?” 言子邑站在殿外,里头的情形听得清清楚楚。 看见邢昭从殿中走出来,与意料的一分不差。 若让禁军之外的人,甲胄进了内宫,帝王的面子便搁不下了。 靳则聿判断,成帝拿稳江山之后,虽有安适沉变,但骨性犹在,一触事,便立马复苏起来。 若知道邢昭有意顶他靳则聿,反会差使他。 有羞辱的意思在,但也是手段,做给所有人看的。 前两回走过水阁廊桥,遇到的都是胡卿言。 昨夜她“幻想”过今日情景,都是她杀入殿中,拿出她女警执勤时的气势,甚至还有BGM的。 邢昭今天和往日不一样,并肩走的时候,一种感觉屡屡流动着。 廊桥底下,水声哗哗,润石而过,顶入喉头的那种幽噎,却透着几分暧昧。 戏是戏。 但真正演的时候。 他和靳则聿似乎都入戏了。 演出来和剧本相差不大,但是因为入戏,有了情感,感觉上很模糊,有一种真假难辨的东西,很微妙。 皇后宫中是一张湖蓝底的长毯,白鹤、孔雀交飞其中,密织紧促,繁复中透着华贵之气,从殿前一路延伸进去。 一丛身穿拱卫营甲胄的背影—— 前头一人拱手于皇后身前,似乎在禀报什么。 言子邑反应过来—— 成帝也不是没有准备,但他们来得太快了,拱卫营的人一定是赶着把殿上的情形知会娘娘,但显然并未来得及讲全。 皇后娘娘是端立在殿中,见他们进殿,是愕然的神情,睁大眼睛望着邢昭的方向: “靳则聿甲胄上殿,你们这是要来做什么……邢昭……你不是……” 那拱卫营的人回过身,一双三角眼显得阴鸷,言子邑认得这个人,脱口而出: “是你……” 那池指挥一愣,目光也移向她身侧的邢昭。 “劳皇后娘娘屏退左右。” 邢昭忽然开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声腔。 言子邑转脸看他,他环视一眼皇后宫中,目光果决而厉辣。 皇后宫中宫女太监被他气势所慑,还未等皇后开口,便纷纷退了下去。 唯那池指挥带着拱卫营的人未动,显然是“皇命在身”。 言子邑见他手里本能地去握着腰间的长刀。 待殿中之人退了干净,邢昭疾往前走了两步,一切都像是来不及看清—— 一丝白亮从池指挥脖颈里刮过,血登时染在那白鹤的脖颈上,触目惊心。 轰然倒下的一瞬间,他的手还紧紧扣在刀柄上。 皇后脸上厚扑了一层粉,但毕竟拥盖不住年纪,一阵青苍从白腻中透出来—— 一时被吓住的神色。 “皇后娘娘,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你说……” 皇后娘娘语调有些颤抖。 邢昭抬目看了她一眼,她又接着一颤,双掌交叠着,像是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 邢昭沉声: “此人曾于程阆军营,唆使手底下兵将,欲图玷污臣妹,劳烦皇后娘娘代臣向陛下详禀,此人当殿被王妃认出,臣便杀之。” 言子邑感觉他这个举动和原计划有些出入。 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队友”,只能看形势配合。 皇后娘娘强自镇定,看着地上的尸身道: “他适才说,你于殿中拥君,你既已心向陛下,如何能做这般事?事后陛下……” 皇后娘娘嘴唇发干,舐咬了一下嘴唇,像是下了一个决定: “不如说此人被王妃认出来,本宫为大局计,命你杀之。” 邢昭长刀一收: “那如何上禀,臣就不再过问了。” 此时,殿后突然传来骨碌一声,像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殿中一下子很静,所有人的耳根都似乎圆融起来,是水沿着桌案滚落到地上的声音,像那种夜间的更漏声,一滴一滴,滴入人心旌。 邢昭抬掌向前半推,身后两个心腹闯入后殿。 一个身着艳丽宫服的娇俏身影被拖了出来,一头在挣扎,一头却叱喝着。 钗鬓经不起拖拽,一下子就散了,临到跟前,才看清是三公主。 别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忙看向皇后娘娘,欲图朝娘娘跟前爬。 “那敢问娘娘,三公主又是因何而亡?” 第98章 复炽言子邑也不免一凛。 三公主虽娇养在皇后膝下,却非皇后所生,爬过去拼命拽住皇后娘娘的裙摆,就仿佛落水者拼命攀住船舷。 “母后,您不能因为您和他……就弃儿臣于不顾啊母后……” 言子邑心里一沉。 邢昭朝三公主招了招手。 或许他招手的姿势太过俊美—— 三公主见皇后没有反应,竟然提裙走了过来,跪到他身前,用哭哑了的声音喊: “将军……将军……” “公主老实答我一问,我便不杀你。” 三公主似乎看到了希望,点点头。 “你是如何知道我同皇后娘娘……” 他伏身下去,一手把了三公主的脖颈,越过她看着立在远处的皇后,似乎锁牢了她一切的感官。 言子邑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邢昭这种嵌入骨髓的魅力原是收着的。 平时只是——自知而不用。 言子邑正视前方 ,不知为何,都有些不敢看他。 稍待一刻,三公主的鬓发乱了,发髻上的一支簪尾‘斜出’,闪在言子邑的余光里。 随着她的答案掣动着: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回来找母后,宫内无人,看见母后的手在将军的……” —— 完了,蠢死,言子邑心想。 邢昭手指微动,三公主后面的话便没在了喉咙里。 邢昭抬头看着皇后娘娘说了三个字: “用弓弦。” 皇后瞪瞢。 言子邑也不免一凛。 邢昭似乎觉察到她的反应,侧过头,望了她一眼。 她觉得这一刹那就像胡卿言在看她—— 直觉告诉她这一眼是有欲望的。 杀戮奔腾在血液里,在身边这具冷静的身体下,深含的欲望。 邢昭依旧看着她: “别污了王妃的耳目,廊外了结了吧。” 廊外是鞋底狠搓砖地的那种声音。 磨在心口上,一颗心直直地跟着这种声息往下坠,坠至岑寂。 那两个兵进殿来复命,邢昭点了点头,再问皇后娘娘: “娘娘尚未答我,三公主究竟因何而亡?” 皇后娘娘一时答不上来,短短时间,添了一种被斫伤了元气的委顿。 适才那种无声的想象,让言子邑忽然想起学过的《刑统》,自缢与假自缢的那两张对比图。 只是那吐着舌头,脸色发紫,双手握拳的女吊尸换成了三公主的脸。 言子邑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吧,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替将军把责任担一担,劳皇后娘娘上禀,三公主曾数番言语得罪我,我因‘心胸狭窄’,迫她自缢了,皇后娘娘为大局计,不曾拦阻。” “多谢王妃。” 是邢昭答。 言子邑忽然一想: 他大哥杀成帝一个儿子,她又杀他一个女儿,且都是行三,都有‘阴差阳错’的成分,这是怎样一个巧合! 细思极恐,不免有些心惊。 念头一转,立马想到言母,赶紧把这些抛开,对着邢昭说: “先把母亲接出来。” 邢昭点了点头。 命人提了皇后宫中的傅嬷嬷引路,因前番婚仪等曾受她恩惠,言子邑吩咐,邢昭的人便添了几分客气。 嬷嬷是老宫人了,经过事,显得不卑不亢,一路引至偏殿。 言母见到言子邑的一刹那,第一反应是提袖,半捂了脸,泪水泉涌—— 这是在久处困境之后见到家人的反应。 言母虽不是自己的母亲,言子邑却有些触动了,两个眼眶各自湿下一滴泪下来。 凉凉的。 但她明白此时绝非“对哭”的时候,稳了稳心神,拉着她的手说: “母亲,我们走。” 言母一张脸皱成一团,泣声不止,难于行动。 言子邑看着她,带点幽默的意思: “母亲,纵使母亲姿丰绝世,这么个哭法到底也有些影响美貌,要不我们切换个‘梨花带雨’式的?” 言母哭着笑了,样子是有点孩子气的。 从屋里将她扯了出来,扯棉拉絮的感觉在言母见到邢昭的一刹那止了。 言母主动切换到了“梨花带雨”式。 手指抚着淌至颌下的眼泪,那种很微妙的低首。 言子邑有点明白了自己的“前任”与她搞不好母女关系的原因。 想到雌竞,忽然想到另一人,对着嬷嬷问: “对了,苏竹如呢?” 嬷嬷似乎有难言之隐,言母脸色也微变。 想到来之前询问靳则聿的态度。 靳则聿的答复也很微妙:她若愿意出宫,便一道带出来,若不愿意,便随她去吧。 苏竹如的这间屋子很特殊,屋内的窗户紧闭着,每扇窗都糊了纸,日光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像照在那种珐琅无机玻璃上。 沉默让言子邑看着她。 她坐的那个榻是最落光的,穿着她平日里常着的那种翠绿。 整个人浮而清,只是袖口一动,小腹似乎微隆。 言子邑近乎以为是错觉。 但若不是错觉—— 第一反应这不是三弟的,若不是三弟的,那这个孩子会是? 情势不容纠缠,言子邑将靳则聿的态度传达了一下。 苏竹如一如往常浮了一抹笑,仰着脖子,却没有看她,依旧带着她的高傲: “如你所见,王府我自是回不去了。” 这便是答案了—— 言子颇为不理解。 或许苏竹如因爱生恨,要和靳则聿的“终极对头”发生关系。 她可以理解“因爱生恨”这种情感——但不理解苏竹如这个恨的出发点在哪里。 “靳则聿……那日陛下,陛下命我为长固夫人,我在帐中说完一席话,靳则聿在军帐里看了我一眼。” 苏竹如手从小腹上松开,反撑着榻缘,像是望着很远的地方: “在那一眼之前,我心里都是他,即便是做不了‘王妃’,即便是两府相隔,每日间,听听他练兵的消息,也是心悦的……但那一眼之后,我发现,对他,我再也不能提起半点心思了。” 言子邑脑中模拟了一下靳则聿的眼神。 同适才邢昭看皇后的眼神重合了—— 身为女人,她太懂这种感觉了。 皇后娘娘在这样的眼神之下。 这辈子都不可能对邢昭有什么欲念了。 就如同惩罚一颗热腾腾的心脏—— 将它放在速冻箱里冻一下,再拿出来。 要它同之前一样蹦跶得肆无忌惮,是很难了。 苏竹如的眼神洸惶迷离: “我虽与他无缘,却自认能解他心境抱负,可那日劝进,他却不领情。他还说,他若是靳王,当你王妃所待,若是庶民,便当你妻子看待,珍之重之……今日我将此言传之于你,你可欣悦?” 没有回答她“欣悦”与否的话,言子邑只低头笑笑: “弟妹自行保重。” 背身将要出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他们都说我‘别有一番坦诚’,那我今日便坦诚,弟妹你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他这个话其实是对你说的。他若真要‘进’,不需任何人劝,王爷从来没有想要进过。” 这或许是她辈子最恰到好处的“违心之论”。 靳则聿应该自己有一番“进”与“不进”的挣扎,但最后选择了不进,这个过程他不会同任何人分享,包括她。 珍之重之这种话是拿来“镇压”苏竹如的,靳则聿对于“弟妹爱上我”这种骨子里是非常反感的,但又不能明说。 但她有把握,这个话会传到成帝的耳朵里。 离了苏竹如气息沉滞的屋内,言子邑似乎缓过一口气。 于院中再度挽过言母的手,稍带一点严肃道: “靳三夫人怀胎一事……请母亲务必不要同父亲提及……” 言母绝非一般愚妇,话一出,一张脸赤透: “邑儿……我决计……” 言子邑: “不不不,母亲,我知道您对言侯的感情,他对您的感情也是一样的,他这次遇着您的事,方寸大乱,我原本有些不理解,一直觉得言侯从白门楼这么一走出来,显得我们整个洛城一条线都没什么章法,格局止于‘草莽英雄’,现在我有些理解了,我们考虑的只是您在宫内的安全问题,言侯却不一样,每一刻都是煎熬,但我知道,若真有什么事,恐怕您也不会活着了,只是……” 言子邑偎低了身子,有些感同身受地说: “有些事,自己放在心里,扛一杠,未必不是上策。还有……靳则聿答应我,他请就藩镇,我们言府也一道走,不留在京城了,时日一长,京里的事过去便也过去了。” ——大殿之上 听完荀衡代靳则聿拟的奏呈,成帝眉头动了一下。 荀衡在朝中向来以音声为称,语条律畅,抑扬折转,句断常与人反—— 反 者,道之动。 亦有人赞其音腔得道家精髓。 五百来言读毕,似在殿中回响不绝。 只是成帝万没有想到,那日靳则聿在后殿提出的“鹿谷关”设二道防,便是他此时此刻的“条件”。 未免显得有些太少了。 靳则聿看出了成帝的疑虑,就奏中涉用兵马一事言道: “此奏疏是前日拟妥,故奏疏中提及原本臣拟带禁军两万兵马,但如今看来……” 靳则聿说到此处故意一顿: “臣便只带程老将军北营的兵马,并之奏中所提臣南下所培部分兵马,替陛下戍守西北。” “还有呢?” 成帝于震惊中慢慢寻回了他的厉辣。 靳则聿浮了一点笑意: “四皇子与臣颇为投缘,前番回京,于众臣前唤臣一声‘王叔’,尤感亲昵。” 成帝双目微微一闭,亦带了一丝笑意: “明白了。” “那便请萧相拟旨,请靳王为其师,于西北随靳王习学兵法,于他也是助益。” 萧相哭得眼皮浮肿,听到让自己拟旨,于人丛中勉力应答。 靳则聿依旧不动,只点了点头。 成帝急遽思索着,群臣当殿,他靳则聿若不“领旨谢恩”,他帝王的这条阶陛,今后便难行了。 他需要一个“符宝郞”。 成帝将双手从背后释出,提了提袖袍,露出一指: “对了,再拟一道旨。” “孤允准北瓦和亲之意,五公主册封‘和固’公主,陈季礼……” “臣在!” 礼部尚书陈季礼应声而出。 他因屡屡‘抗上’,成帝前番赏了他‘休沐’。 今日万急,不知为何却想到了此人,议事当口派拱卫营的人从府内接来。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季礼整了整朝服官帽,从班内中走出,却不同萧相之滋昏难行,端立于殿中,先朝成帝一礼。 成帝: “我朝还尚未有公主远嫁,前朝公主出嫁,送嫁是怎样的章程?” “照例,一位宗室王爷、一位正使、两位副使,然后礼部文官中择品行端方之人留于观礼,护卫营遴选两队兵马,与公主一道,永留外邦。” 陈季礼熟透典籍,应答自如。 成帝: “那这位宗室王爷,便是靳王,正使便请荀衡任之,礼部观礼之人,便是言淮吧,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 “言二公子状貌有礼,行止有度,可当此任。” 陈季礼一揖而起,接着踅足转身,对着靳则聿朗声道: “王爷,礼不可废,请王爷领旨谢恩,以释群疑而绝众议也!” 礼部尚书一身正气,操履纯正,此时殿中竟被他的忠勇刚直所感,那些俯伏在地上的也纷纷站了起来。 靳则聿看了他一会儿。 撩袍下跪: “臣谢陛下隆恩。” 第99章 当续“保重。” 京郊—— 天阔地远,苍穹于顶,笼盖寰宇。 风不劲,云却变幻得极快,似凤鸟展翅,翔至远端,连凤羽的形状都勾勒得格外清晰。 底下车马如蚁,密稀纵横,俯观,如群山一般绵延,陡缓交接。 荀衡仰天一望,勾起一抹笑,目光回到眼前的邢昭身上: “你那日在殿上有几分真戏,几分假意,只有你自己明白……当然或许王爷也明白。” 荀衡张开臂膀,邢昭也扯了一抹笑,倾身向前,两人虽隔有半寸,臂膀却扎实的在肩背上一拢。 荀衡搂着他的时候,面色转肃。 他的低音炮显得有些动情: “保重,你自己小心。” 邢昭右手作拳,在荀衡的背脊上捶了一下: “保重。” 荀衡退开一步,低下目,有些微压的眉尾动了两下,也不再看他,背手往空阔的地方走去。 远处半抹荒烟,半山的笔陡被遮蔽,恍若画中留白,郊外的凉草,荀大夫踩着,文人侠客气,踩出一种离行悲感。 霈忠离得有些远,不自觉清了清嗓子。 迟迟走不上来。 邢昭转目言子邑。 言子邑走到他身前。 “王妃,那日昭逾越了。” 言子邑明白他说什么,和婉一笑: “你倒是跑我跟前‘忏悔’了……白门楼的事,我也一直想对王爷坦白从宽来着,王爷……没给我机会……” 言子邑离近一步,挨在他胸前低声道: “你在京城能独撑几分气象,我们在北地就能得几分安稳,我明白,你从来没有想取代王爷,只是一直想成为王爷那样的人。” 言子邑踮起脚尖,邢昭微微有些错愕,但也顺势倾身下来。 言子邑抬起手臂,同荀衡一样搂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背: “兄弟,你自己保重。” 正准备要撤手,邢昭的手臂按了她的肩膀。 接着耳边传来他温润的嗓音: “王妃完全不需要为白门楼的事自责,因为王爷自己……” 邢昭后面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空像骚在耳垂上。 言子邑听完也有些错愕,仰起脸,近距离对上他的目光,清澈明晰。 言子邑胸口一阵难过,顺着便把头低了下来。 扭头过去,霈忠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一时也没收住,眼眶红了。 言子邑自顾往前走,没有回头。 轻提裙摆,脚下是踩草的声音。 想到他们都走了,邢昭在京以后的日子,一阵伤感又袭来。 往日的种种现在眼前,梯云楼中的潇洒,南都殿前鬼神莫近的身手…… 任由眼泪抛洒,步子却是笔直地往王爷的马车迈。 见四皇子在马车边仰着头同马车里的靳则聿说话,站住了。 靳则聿也没从马车里下来。 四皇子是一脸的崇拜。 “王叔,到了西北,我跟着秦司卫一道料理护卫营的事可否?” 长途跋涉,马车内一应俱全,还在旁设了一张案几,上面放了一套茶具,靳则聿看了他一眼: “西北道里辽远,壅闭苦凉之地,皇子瞧着倒是高兴。” 四皇子摇了摇脑袋: “父皇让王叔做我老师,我可高兴呢,虽然他们说……” “说什么?” “说我这个皇子像个‘质子’,但能在王爷面前听教,又不被困在宫内,于我而言,欢喜得紧。” 靳则聿看了看他: “那我便教你第一桩,若是想安稳当一个‘质子’,便应韬光养晦,而不应请事。” 四皇子思量了一下,望见言子邑过来,忙说: “婶子来了,先不叨扰老师。” 四皇子像去郊游一样,带着一脸的兴奋,跑到她面前,先作揖道: “婶子。” 言子邑蹙眉: “叫我‘王妃’吧,别扭得很。” “那好,我既敬重王叔,也应该敬重婶……敬重王妃。” 看着有些雀跃的四皇子往老秦他们那里迈过去,言子邑愣了一会儿,走到王爷马车边。 在马车边上仰头。 抬手,指尖抚着那张几案。 王爷正在从马车边上的茶几取茶,这是她指导工匠设计的,类似于动车“小桌板”,就是打的榫铆结构,固定的,不能“收起小桌板”。 “我说王爷这辈子绝对不乏各路‘拥趸’来增强自负,说完,陛下的儿子便来了。” 靳则聿轻笑一声。 “王爷,你‘识人’的功力恢复了吗?这是真天真还是装的?” 靳则聿眼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答: “三分是装的,七分是真的。” “这个度……” 言子邑忽然想到了邢昭,朝来的方向一瞥,忙又缩回来,靳则聿看了她一眼: “他不一样,九实一虚,得天独厚。” 默契如此,言子邑垂头一笑,言子邑从侧壁绕道车前,朝着不远处同右焉拉在一起的青莲摇了摇手,自行提裙上了马车: “王爷不同他送别?” 靳则聿:“……” 言子邑抚着他的脸,将他的脸转了过来,双唇压了上去。 靳则聿顺势在她的唇上辗转了一会儿。 离开的时候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 “你哭了?” 言子邑将头磕在靳则聿的肩上, “别动。” 言子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一搂他,忽然有一种‘悲凉’袭上来,就哭了,但又不想他们看到我哭,扭头就走了。” “你是担忧他独留于京中,为人所害?” 言子邑在他肩膀上点点头。 “陛下暂时不会动他。” 靳则聿笑笑,“至于你所忧者,你同他相识,至今多久?” 言子邑正起身来,“对啊,我们其实也没认识多久……” “他有处‘仇’之能,轻重长短,尺度之确,非常人能及,你毋虚替他担忧。” 靳则聿忽然眉拧一紧: “你‘搂他’……” 言子邑忙又凑上 去亲一下:“体验一下搂一搂‘平章三俊’是什么感觉,王爷要不也下马车体验一下?” 靳则聿向马车外看了一眼,接着就了一口茶,似乎是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换过她的语汇: “罢了,本王近日才‘体验’过。” 青莲本想去服侍王妃,奈何被右焉拉着,虽然没了常乐,但右焉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陀螺一样,简直连伤感的时间都不给她。 “青莲姐姐陪我一道去五公主那里。” “不妥吧,我毕竟是王妃的人。” “不行,我得找人说话,若要停下来,想着要同哥哥分别,我又要哭了。” 听她这么一说,青莲也只好随着她一道去。 朝中还未出嫁过公主,言淮作为礼部文官,筹措应备,言府那摊子事却已顾不过来了。 这几日拔程,更有诸事与公主商议,见着右焉过来,先与公主一礼。 右焉是谁都能熟的性子,几日之间,已是“言淮哥哥”般喊了起来。 言淮调侃的性子上来: “你不同你‘邢昭哥哥’作别,此时此刻,你这个妹子应该梨花带泪,哭得泣不成声才合‘妹道’。” “二公子!” 是青莲出声。 言淮一笑。 五公主探出一张脸来。 眉目间别有一番忧色,望向远处的林中。 右焉本来要同言淮辩两句,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向林中。 “五公主瞧什么呢?” “不知道,感觉……” 右焉望着远处黑黢黢的林子,摆了摆脑袋。 “被你这么一望,感觉那里头有什么,像是林子里生了眼睛,往这里望一样,凉飕飕的。” 五公主脸色一白,巴掌大的脸,显得楚楚。 右焉性子精细,“公主你别怕,王爷大哥哥同王妃姐姐都是好人,定会护你周全的。” 五公主点点头:“我从小别的本事没有,便是识人,父王有时识不清人,便也要让我辨一辨,王妃,我一见她便知是个好人。” 远处林中,有一匹马嘶鸣了一声,一只手压着马首,安抚着,马渐渐安静了下来。 “胡……” “改个称呼吧。” “老大。” “送亲至北境,寻常是一位宗室王爷、一位正使、两位副使,礼部文官留下观礼,再留下两队护卫……我相信靳则聿不会亲自送至北境,他们取道西北,队伍便少了。” “老大,此举是否太险?” “你自己就要娶媳妇了,不容我搏一搏?” “……也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完结】 第100章 还复“趁我没改主意前,滚…… (一) 这个堪舆的姓杨,说是赣南杨公风水术的传承,一般的风水先生手上必有一只罗盘,或苦思冥想,或装腔作势,这位先生衣袖飘飘,鹤发童颜,只凭着山川走势便寻到了一处地,同秦霈忠两人望着远山。 指着脚下一地,又指了指上头,两株树冠叶连握,一耷一耷的,似在互相调戏: “你们要埋的人是个贵人,属阴,但未登极贵,此地虽能望月,但有风木半遮,不能尽望,便是此处了。” 秦霈忠没说具体要埋的是什么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听他这般说,不免也有些信服了。 那先生看完,便说要于山中沐一些气,秦霈忠也不敢阻拦。 独自立了一会儿,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摸着脖子回身一瞧。 惊了一大跳,摸着脖子的手僵住了。 肘子随着从身后走来的人摆了一圈,摆到了身侧。 秦霈忠往后腿了一步,脚下一滑,几颗石子下去,底下是光洁崖壁,悬剑一样,笔直地插入崖底。 虽说要用“仇”是他提出来的,但是胡卿言临到跟前,心头仍是猛地一悸。 他有些结巴道: “你……,你,你小子可别寻错仇,我告诉你,王爷见你妹子死的可怜,这节骨眼上,还惦记不要草草一葬,我今日是给你妹子选坟来的。” 胡卿言眯着眼,站在他身侧,声音有些虚无: “我知道。” 胡卿言: “带我去见靳则聿。” 他目光斜倚着远山,依稀可见的轮廓: “但靳则聿身旁已经不安全了,让他寻处安全的地方见我。” 见到胡卿言后,老秦是从未有过的谨慎。 校事处之职被解之后,他的失落旁人自是难以知晓,但携胡卿言入局,他又有一种“重入乾坤”之感,若之前所行,皆有错处,那这最后一步行对,依然能证明自己之能,赌徒似的兴奋,但“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的道理却懂,一步步小心着。 胡卿言提出让王爷寻一处地方见他。 王爷便给了一处。 在约定的地方寻见胡卿言,便知他如何在京中得存。 粗布厚衣,鬓发凌乱,抱着臂,显得弱不禁风。 寻常人如何识得这是过往意气风发的“胡帅”。 霈忠指了指他: “猴精的。” 走街行巷,来到一处矮房,这处矮房连通边上一处货栈,货栈顶部和四方都有通风口子,还有那半人高的方口,秦霈忠校事处抓细作的敏锐尚在,对着胡卿言调侃了一句:“王爷选的这地儿倒适合藏身。” 胡卿言一双目却不同来时,愈走愈凶。 透出他独有的那种狠戾。 秦霈忠怕他临时变卦,嘴上依旧调侃着,心里却盘算。 想到自己嘱咐过王爷,多备些人手,以防不测。 这处矮房却异常的静,依旧不见侍卫,只有不知在哪里的马匹身上的铃铛声偶然传来,霈忠有些紧张了。 临到屋内,一口气才松下来。 尘灰在通风口子射入的光线下绕着。 邢昭倚靠在一杆长柱上。 不经意地,向外一瞥。 这矮房很简陋,粗制的衣架,上头胡乱攀了几件衣裳,一张案桌,那张案桌上头就是一方通风口子。 另一侧靠墙是一张陋床。 只是王爷坐在那里,双手交叠望着他们。 “王爷如何选了这处地方?” 霈忠问。 胡卿言身子直了起来: “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胡卿言若是孙悟空,他便是如来佛,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 老秦有些疑惑了,左右一望,见那衣架上露出一件袍袖,上头那只鹤有些眼熟。 他有些明白过来,“王爷,难道……” “把衣服脱了。” 靳则聿是命令的口吻。 秦霈忠也是一愣,突然想到,自己还是太急了。 匆匆将他带来,胡卿言裹着这么一件袍子,居然没想到查他兵刃。 胡卿言冷笑一声,回身看了一眼斜倚在廊柱边仿佛神游局外的邢昭。 又回目看向靳则聿,像是在问—— 邢昭在侧,你还怕什么? 靳则聿朝他昂了昂下巴。 胡卿言的手来到襟口,猛然一扯,外袍打开,里头的内袍也顺势斜开几分。 雪练也似的肩头,腱子般绽起。 同适才瑟缩的样子,判若两人。 秦霈忠瞪目,见他肋侧赫然夹着一把短刃。 胡卿言垂目,看着靳则聿道: “此刃我从不离身,漳河岭也是凭此刃救了陛下性命。” 靳则聿点了点头。 “王爷,属下疏忽……”秦霈忠忙道。 靳则聿抬手,示意无妨。 胡卿言看着靳则聿,幽幽道: “王爷,或许并不在意我是否带兵刃,只是想羞辱……挫一挫我的锐气罢了。” 说完看向秦霈忠: “我想和王爷单独谈谈,‘邢护卫’可以留着。” 霈忠一愕。 门扉掩上,胡卿言便开口: “你一定已经知道李通涯是陛下的人。” 靳则聿颌首。 “但你一定不想让人知道李通涯背叛了你。” 胡卿言肯定道: “李通涯那日说,陛下想引你答允以武将之首的身份代祭阵亡将士……”胡卿言说着将内袍拉拢:“这些时日,我寻着一两个旧部,知道李通涯招了一些原先督军督府的人充入城门指挥营,我猜测,他是想在事后,将此事嫁祸给我,此计,应当是为了程阆或是邢昭,或者兼或有之,陛下届时只需怀柔,京中将自定……这些你应该也猜到了。” 靳则聿点点头。 “说下去。” “我想你缺一个人,我知道李通涯你一定会杀,我想手刃此仇,李通涯被我所杀,而我当众说出,是陛下命人救我出来,让我寻机杀你,这样一来,要如何进退,便是王爷的事了。” “你的条件呢?” “第一桩,还想请王爷放了刘烈和李兆前。” “第二桩。” 胡卿言垂目,目光腾动,久久不言,开口有些微涩: “第二桩……本来还想请王爷安葬吾妹,不要潦草下葬,未想到王爷已经做了……” “我有一计。” 邢昭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说话了。 他的目光从那件鹤氅移到胡卿言肋侧的那把短刃,依旧是抱臂。 像是已有什么神来之思,来得毫不费力。 靳则聿浅笑: “说说罢。” (二) 三月二十九 城门内,血腥的味道弥在阴涩的空气中,适才的凌乱渐渐安静下来,胡卿言杀了李指挥之言向东一层层传过去,夹着快马和马鞭的声调,而往西,天空虽是阴翳,却有一种朗阔气象。 “靳则聿,你确定要留我一命?” “你已死于乱刀之下,冢中枯骨,有何可言?” “你就不怕我活着,你娘们哪一日见了我,勾起旧日情怀?” 靳则聿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刃。 胡卿言一阵错愕。 就在这一阵错愕之间,后脖子突然被他扣住。 身子不由向前一倾。 大婚那日,胡卿言曾这样把着他与他说话—— 今日却是全然相反。 胡卿言也是不动,靳则聿扣着他,一边将他的衣襟打开,一边将他的那把刀扣了回去。 胡卿言垂目看着自己的刀重回怀中。 “我可保证,三月初九那天夜里,便是你二人今生最后一面。” 靳则聿的目光瞭向远处,城外草木静谧,缓道: “荀衡曾说过,‘无声甚有声,此境或可玩赏’,再多,或许就过了。” “王爷,王妃有一句话,兴许荒诞,我现在想想,或许很有道理。” 靳则聿收回目光,落于他面上。 “王爷不问我是哪一句。” “我知道。” 侧首道:“趁我没改主意前,滚吧。” (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