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把盏“敲山震虎,唱一出老戏。”……
言子邑清楚明白,她来此目的是什么。
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人,心里思索,只是胡卿言节奏比她更快——
“对了,我今日未请王妃过来……”
逆光中,屋内的烛火将他的身影罩住,一举一动格外惹目。
“王妃今日来是为他,”他持着纸张的手左右一晃,从地上跪着的秦管事移至常乐,带着一丝探究:“不会是为了她吧?”
胡卿言笑了:
“这倒是真奇了,以前你手底下丫头多看我两眼你都要较真,是不是同他呆得多了,也虚伪起来……”
胡卿言指着端出来的一张矮几,在上面叩了一下,
“那既要求人,就要拿些诚意出来,”
他边说,边将矮几上酒坛酒碗掉了个个儿——
“还劳,王妃替我把盏。”
常乐跪直了身子:
“王妃不擅这些,还请胡帅让奴婢伺候。”
胡卿言转脸看向她,站了起来,慢慢踱到她跟前。
把着她的后脑勺挨近了他的腰间:
“对了,你伺候过你们王爷,你会的花样多,要么你来?”
常乐羞得眼泪都出来,但仍旧膝行两步,去取桌上的酒碗,倒了些酒,双手捧过头顶,“奴婢给将军把盏。”
此情此景,像一把打火机在胸口点燃。
言子邑从院中走了过去。
胡卿言松开手,踏了两步下阶,仿若两个熟人很默契地走拢在一起。
言子邑一顺手把那碗取了,把常乐拉起来。
端至胡卿言面前,看着他:
“喝。”
胡卿言端过酒碗,觑着她的神色,笑言:
“这像是真生气了。”
言子邑:
“胡帅,‘大敌当前’,首先应该‘排兵布阵’,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
“哊……这话说得倒像贤内助……”
胡卿言挨了过来,凑近了言子邑的耳朵,声音嘶哑低沉,双唇几乎要刷在她的耳廓上:
“子邑,我若此刻……尤其想断你生路,你怎么看?”
说完退后一步,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道:
“那这么着吧,王妃把这口酒喝了,今日便这么算了。”
说完胡卿言把桌上的酒坛拿起来,仰头灌了一口,却没有下咽,朝她抬了抬眉。
言子邑抬目看了他一眼。
明白了胡卿言所说“断她生路”的意思。
要是胡卿言嘴里这口酒她当着这些下人喝了,她往后想在府里做人就难了。
望着胡卿言眼里的生杀之气。
正抉择,却见胡卿言的眼神有些微的挪动。
她下意识侧头,余光瞥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踏着犹豫的步子落进院里,粉色是适合她的颜色,却与此情此景显得格格不入。
右焉看了一圈四周,最后落目在胡卿言身上:
“胡卿言,常乐久未归,我过来看看……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胡卿言等了一会,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敲山震虎,唱一出老戏。”
右焉脆生生的嗓音:
“那可还收篷呢?”
“收。”
胡卿言压着声,把眼光收回到言子邑脸上,目中有一丝冷光闪过,“这是你安排的?”
言子邑心中腾起一丝怒气,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胡卿言指着地上的常乐,“去,把邢姑娘带回去。”
说完抬眼看着刘烈,“王府的人都弄出去,把我们的人都叫进来。”
一行人众从院里出来,似乎躲过一劫,都缓了一口气。
言子邑见秦管事脸色煞白,像是支撑不住,忙让他先休息。将右焉安置妥当,常乐却又折返回来,说有话要和王妃单独谈,屋内侍候的原本也只有青莲一人,待青莲合上了门,常乐便跪下来,沁红了一张脸:
“王爷与奴婢,素丝无染,还请王妃……奴婢原本是……”
言子邑一听是讲这种事,忙打断她:
“这种时候,就不去讲这些,今天还要感谢你。”
常乐目光中透出感激,却未起身,犹豫片刻道:
“奴婢造次,与王妃处了这些时日,奴婢观王妃,面上不说,是责心极重之人,邢将军将孤妹托付于王妃,王妃生怕她出了差错,极为悬心。”
言子邑在内心一阵疯狂点头。
“你观得很对……”
言子邑按了按眉心,“我一直在想,她右焉一人在禁苑,倒不一定有人想起她,现在我们府里自身难保……万一哪个黑心谋臣提一句,要把右焉也捎带上,这就麻烦了,这‘以死谢罪’这四个字,最近总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
面上红晕褪去,常乐渐渐镇定下来,眼神清亮:
“奴婢觉着,在护住邢姑娘之事上,有一人或可用。”
“谁?”
“胡卿言。”
常乐继续说道:
“奴婢见识浅薄,但看出来,入府那日与今日,胡将军似乎对右焉姑娘颇有顾忌。”
听常乐说到这个,言子邑也是一愣,她习惯了青莲的咋咋呼呼,这么敏锐的婢女倒有些不适应,随即道:
“我也有这感觉。”
常乐点点头:
“这两日我同右焉姑娘在一处,听右焉姑娘提起,闻得胡帅有一遭在禁苑后山观蛇捕兽,被毒虫咬了腿肚,一条腿青肿难行,蚁走心颤,险些去了性命,是被右焉姑娘所救,她从小随在军营之中,得包紮治伤之术,又命人将他抬上马车,送入医馆,故算是有恩于胡帅。”
“有恩于他的多了去了。”言子邑揉着眉心的手一松,想到“言府三小姐”,不由泛出自嘲一笑。
“奴婢僭越了。”
常乐跟着的是一句“领罪之语”。
这让言子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
关键时候能接受他人意见也是一种能力。
常乐不是青莲。
她收住了脱口而出的——“是我杠精了”,正色道:
“事多急躁,姑娘不要见怪,你继续说。”
常乐一礼:
“奴婢冷眼里瞧着,王妃之于胡帅,有往日情分,更有狠罚见戾于其中,其中曲折复杂,难以言明。但奴婢观胡帅于邢姑娘,不但有所顾忌,甚至不愿她目染生杀残虐之状,故奴婢觉得,关要时刻,若不想把邢姑娘牵连进去,可以求之胡帅。”
言子邑想了想。
这就是统战思路。
讲到胡卿言,他们两个人的重遇,于他而言,是中断的故事再续起来。
类似于断点续传。
于言子邑而言是重新下载。
各有各的模式。
原本重蹈旧辙是没有什么意思,
因为她言子邑的模式,给胡卿言的故事在情怀之外更叠加了转折性。
从沉浸式体验来看,意外之笔往往更具吸引力。
所以胡卿言很多时候显得很兴奋,她的各路表现就像抱薪救火,有时候会起到反效果,让他更兴奋。
这是她潜意识里的一种感觉,很难宣之于口。
言子邑想着,垂下了眼。
常乐见她陷入深思,道:
“奴婢微薄,但定当竭全力保全邢姑娘。”
言子邑抬眼,常乐眼中透出的是坚定。
突然觉得这种忠仆精神来得有些没有根据——
右焉不是她的主子,要说几日间分外投合,也难到这种地步。
难道就为了自己交托她的一句话?
……
胡卿言于十二月二十二日夜得此消息,正揣测程阆会如何处置靳则聿递来的书信——
没想程阆却没绕半点弯子,只带了两个从人入宫,携卞虎臣头颅于承天门,手执兵部侍郎荀衡所写胡卿言之罪状,又递了卞虎臣等画了押的供状于御阶之下,当着众
臣的面讲到心绪沸腾:
成帝持着供状一张张翻看。
“陛下!”
他老将讲到情深之处,有些许哽咽:
“靳王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今天下才刚得定,四方厌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所趋,王爷又何尝不知天下绝非幸取?陛下称王,其封公,陛下称帝,其封王,人臣之份极矣,王爷此番奉旨慰军,亲属家眷皆在京中,又怎会谋反?现如今靳王不反,先抄其府,将其母、其妻、其弟则洲及妻妇等人锢于私第,若传之于北地,逼反了靳王,如之奈何?”
胡卿言接道:
“这自然是名其为贼,同抗之。”
程阆转过身,当着众臣,逼视胡卿言:
“汉高祖知人善任,韩信言其只能将十万兵,程某资质愚钝,将两万兵,夙夜不敢离营,胡帅平生并未将兵从未盈万,水木之战虽立奇功,救陛下于万险,却只领八千先锋,生还者甚少,洛城之守新沛据臣所知,也不过三千,何曾将过七万兵马?天下得定之时,王爷曾汇兵六十万,旧属遍布海内,旧恩尚在,又添新义,臣闻得王爷于鹿谷关披冒霜雪,同余帅共祭,将裘褐衣于赵将军碑上,当众烧之以送老友,跪于雪中久久不肯离去,北地军将无不下泪……”
说到最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涕泪纵横,摊出的手微微打颤,仿佛亲见此情此景。
殿中诸臣也为之动容。
程阆叩于阶下,朗声道:
“今日罪证具在,胡卿言勾结边将,欲图构陷靳王,臣恐四方闻之,想功如王爷尚且如此,四边具怀不安,新立之朝为之解体,还请陛下正其罪以谢天下!”
成帝如何也未想到,卞虎臣竟会写下这样的“供状”。
——此人实在该死!
但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将供状递给程阆,让其执供状于朝班。
听完荀衡所书胡卿言的罪状,成帝也懵了。
望着此时站出来同程阆对峙——
急于同荀衡撇清关系的兵部尚书和留京的兵部侍郎。
耳畔已传不进他们的声音。
脑海里泛起的是在靳则聿王府小院中摆宴的情形。
想起的是二人的态度,一时闷损不堪,但帝王之仪不能让他立时发作。
仿若猛虎不能啸林。
此中况味,殿中又有何人能够领会?
目光倏地转向胡卿言——
见胡卿言应答之态,却像是早一步便知晓此事。
胡卿言并未躲闪他的逼视,只微微向程阆的方向撇了撇头。
成帝此时只恨不得当朝宰了程阆,但闻他所言,却一时也无应对之辞,长叹一声摆摆手道:“都先……跪安吧!”
众臣本在争辩,见成帝如此,只得纷纷下跪辞朝,殿中人慢慢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从东而入的日影从洞开的大殿门一直斜照进殿内,也顺带照出胡卿言立于那日影中不动的身影,忽然显得有些寂寞,是从寂寞中穿殿而过的样子,君臣二人无言默对了一会儿,成帝没来由得一阵疲惫,“你也跪安吧,日落时分再进来。”
日影西沉。
君臣二人进了毫不起眼一座殿宇,经由逼窄的夹道直趋后堂。一路上,与什么都是曳地遮天的宫宇不同,仄径阴寒幽暗,苔藓斑驳。成帝身侧有两列拱卫营的人按剑从行,简直像架着成帝走。胡卿言静随在后头,这座府宫宇修得实在古怪,左右上下四维黑洞洞的,廊檐底下只间隔吊着几盏灯,走了一会儿,进了一间三开间的独院,入了正厅,屋内正中一座屏风,屏风前是一把交椅,地面上都是空的,只侧坐两把灯挂中间摆了一张几案。
胡卿言心里虽留神,却不多问,只随在侧坐上。
成帝轻轻一摆手。
不一时,两个军士伸着臂一左一右穿在一人腋下,往上举着,从门槛处抬着进来,那人与胡卿言四目相对,又都闪了开去。
一个白云铜的火盆里燃着寸长的银炭,被置在他脚边。
李通涯的膝处裁了两个缝,露出半截包扎过的“馒头盖”,渍出一点暗红,成帝伸手想去挽高裤腿,被他止住,口道“腌臜得很,不敢”,成帝边在一侧缓缓伏身下去,两指夹着裤管,左右摇晃了一下,眼眶微红,面上颇有动容之色。成帝坐正,手向后一摆,两个宫人端上一碗药补汤膳,同着箸具一道搁在李通涯边上。
胡卿言看着成帝的动作,便猜了大概,唏嘘一声:
“李指挥早应该说呀……”
他也学着成帝的样子,试图去撩另一边裤腿,没想被李通涯一避,见李通涯“嘶”了一声,脸色不佳,胡卿言便转脸向成帝。
成帝倒是坐得四平八稳。
他前些日在众臣面前尚向他问起李通涯,此刻面对胡卿言,也没半分尴尬,只用一句——
“本想用他把着京城诸门,关要时,见奇效,没想到被你个小子先‘开刀问斩’了。”
权作解释。
胡卿言挫了挫鼻头:“是我手重了,险些伤了自己人……只是,”
胡卿言侧过身,取了炭夹,拨弄了一下炭火,火光一暖,浮出他脸上的轮廓:
“如今靳王发难,李指挥若早给我们提个醒……自己也就吃不到这苦头了……”
成帝解释道:“当初你给孤定计之时,我也问了仲劳,靳则聿可有防备,仲劳说靳则聿并无防备。”
“哦。”胡卿言夸张一应。
“那这样看来,李指挥这一‘奇招’,关键时,极有可能变成一步闲棋,未必能显奇效。”
疼痛在李通涯这样的人身上,似乎不能影响分毫,他声音沙哑中透着冷静:
“削权制藩一般有两途,一是若贼势在内,则需先积清在内之势,二是贼在外,则以防边、清寇为名,悉调其属,去其羽翼。这两点我们都做了,不可谓不周全。只是,靳则聿这次同荀衡里应外合,做得甚密,估摸着北地之况七分实,三分虚,实的是卞虎臣确然实心办事,虚的是余铁笠的心思。哦,对了——”
李通涯转眼看向胡卿言,他双眼凹陷,瞳仁却大,一向喜恶分明的眼中透出了罕见的揶揄之意:
“胡帅同荀衡情同兄弟,朝野皆知,不也没发觉他早有异心?”
这一刻,成帝和胡卿言都沉默了。
李通涯逡了一眼二人,问:
“怎么,你们到现如今还信荀衡不是靳王的人?”
胡卿言在四周灯火中眯缝了一下眼,淡问:“李指挥人一直在那里,不也没发觉么?”
李通涯眼中展出自信:
“我一直觉得荀衡有问题,我同他私交不深,想探探他的虚实,未免靳则聿起疑心,他七月二十六进京时,我寻了由头在城门口设卡,我曾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仍旧是王爷的人,他的反应却很是奇怪,这事后来被秦霈忠知道了,只是他囿于与我私怨,并未深究此事。关键是,荀衡回京后在靳王王府门厅前等了一日,我觉得此举太过做作,为此事我也提点了陛下……当然,陛下也听了我的谏言,领着荀衡一道去王府,陛下说荀衡当面折辱靳则聿,我当时就觉得他前后之举都像是做给什么人看的,可他聪明在于,他应是把王府发生诸事都对胡大人说了,引得胡帅更是对他深信不疑,为他作保,但若此时……还认不定他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那便是我们愚蠢了……”
胡卿言听着,仰头朝着藻井看了两眼,将身侧几上那止箸翻了
几个身道:
“李指挥长久蛰伏,既如此识得出做作……那是不是,自个儿也颇有些‘做作’之举,给靳则聿瞧了出来,故而临行前,半点口风也不透?”
李通涯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确信的是,秦霈忠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此事,那日他送我出城之时,我以肺腑之语引他是否知提前知道靳王动向,我瞧他反应,并不像是事先参与了此事的样子,可想,如果靳则聿早有安排,或许他、我、邢昭三人都不知道……”
“邢昭如何不知?”胡卿言笑了,“现在想来,他自提离京,正中我等下怀,可也是计。”
李通涯却肯定道:
“靳则聿或许并没有知会邢昭,因他知道,邢昭在关要时,能想他所想,做他应该做的事。”
胡卿言哼了一声:
“李指挥把靳则聿想得那么神也罢了,”
他瞧着手里的止箸,直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你把邢昭也想得这么神倒显得有些危言耸听。”
李通涯并不理睬,直言道:
“靳则聿有一句话我相当认同,他说你和邢昭有些像,他表面上似浪荡少年,实则心机密沉,而胡大人看似没有章法,实则也心机密沉,……但靳则聿也说了……”
李通涯一指伸着,胡卿言抬目。
良久,唏嘘一言:
“说你不如邢昭。”
胡卿言眼中精光一绽,肩背随着颌颞一紧。
第62章 通涯自己都惊了。
“好了,说正事。”
成帝打断了他们。
李通涯面容没了表情,换对成帝回话的态度:
“朝堂上的事臣已经知晓了,哦,胡帅所说靳则聿不会走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臣觉得对,但这样绕道,即便前军马不停蹄,最快也需十日,且最主要的事,西边有长河所阻,他们鞍马渡河便有屏障,给我们争取了时间。”
他顿了一下,
“臣觉得,朝堂各人所议甚乱,没抓住要点。要点是什么?是靳则聿他们在北地封锁消息,又没有动兵,我们的飞骑不能探得动向,只能从他们透出来的消息作反应,陷我等于被动,才有今日程阆在堂上言之凿凿。他们通过两地的消息隔差,做了细节上的更正,人,是杀了,但不是靳则聿所杀,且他做得丝毫不失人臣礼数,现已无人追究前一条消息也是北地所出。”
李通涯分析毕,一只手悬在半空,看着两人的反应:
“臣觉得此法甚好,我们不妨也可学之。”
说完朝胡卿言昂了昂下巴:
“臣听陛下说胡帅曾提议若我去程阆军营,以擅留城门指挥使为由,拿下程阆,臣觉得此提议甚好,臣可以把布条拆了再配合一遭。
“他会留你么?”
成帝问。
“会,”李通涯很笃定,望了胡卿言一眼,“那日胡卿言……胡帅入王府,把臣拉了过去,以杀鸡儆猴之用,臣和程阆在府外碰过头,臣看出来……他对臣有愧……臣可以利用这一点。”
“等等,”胡卿言眯眼,“你刚刚说要学之,如何学?”
“做事要知道我们手上最关键的是有什么?”
“有什么?”胡卿言问。
“亲属。”
胡卿言冷笑,仿佛是笑他老生常谈。
“言氏那无知妇人今后便不必提了。”
成帝摆手。
“臣说的不单只有言氏。”李通涯果断道:
“臣觉得此事可以分这样四步来办。第一,程阆今日当朝提出将家眷禁锢在府一事,他要当关羽,我们不若顺水推舟,把王府家眷大张旗鼓地拉至城外,但不对外细说,这是第一步,想必他们城中必有人向外递消息。第二,把言府众人拉至城外之后,我们便将他们交入程阆军营,此来显示陛下胸怀,程阆想必马上会将此消息传给靳则聿这是第二步。然后臣再至程阆军营,这是第三步;胡帅接着带人至军营拿人这是第四步,节统程阆之兵,这样亲属和兵仍旧在我们手中,顺理成章。”
“这样一通消息,我估摸着靳则聿再精明,也会乱。邢昭有一孤妹,那日我见他将妹子安置在靳王府中,想必胡帅也知道。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便是乱中,靳王妃及府中诸人只顾自己安危,邢将军之妹不知所踪。”
“孤前头还有事,”说到这里成帝一挥手,指了指外头,“这些细节,你们二人议吧……”
胡卿言抬目看成帝出去,并未起身,李通涯却勉力行礼,成帝按下他肩膀,看了胡卿言一眼,砖地上橐橐靴声便一路消失在院中。
胡卿言拳抵下颚,从成帝的背影移至李通涯面上:
“你适才说,邢将军之妹不知所踪,是何意?”
“或死,或程阆统下不严,污之,其惭而自尽。”
胡卿言垂头笑起来:
“人姑娘还唤了你一声李伯,”
他笑得泪都出来,抬起的目中浸润了狠戾:
“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
李通涯却丝毫不为所动:
“胡帅,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我要做的,我却清楚明白,我只有一条,便是忠君。当初在费晟手底下严守城门是为了忠君,在靳则聿手底下严守城门也是忠君,我自有我的道理,并不为你胡卿言所说而动摇半分。”
他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颇有些故意道:
“说到底,我也是听胡帅在朝堂上‘惊人一论’说可挑拨邢昭和靳则聿的关系起的心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通涯忽然生起一种警觉:
“我会向陛下建议,腾挪王府诸人和押送家眷的事,就不劳胡帅了,靳王妃倒是其次,我看那日胡帅似乎对邢昭之妹,颇有不忍之心,君子远庖厨,不忍看其觳觫,便让能做的人去做。”
胡卿言看着他的眼睛。
炭盆里寸长的银炭也暖红不了这副眼睛。
孤臣孽子。
其目中是极为执拗的一种坚定。
这是真东西。
……
十二月二十四京中被围的王府忽然洞开了一番天地,一行车马领着仆从从王府中迤逦而出,只是耐人寻味的是,王府的车驾,一左一右参差布着的却是兵士,除开提前让人扫雪之外,一路的铺子都关张,却没有严令沿街的百姓不许出户。王府的车马极静,窗户帘子都紧闭,窥不到一丝动静,但看滚过的车辙,里头应都是盛着份量的,虽未提前布置清道,但两旁但有百姓上前来,戒严的兵士便拔开刀剑,四周纷扬的雪,浓染了这种气氛,悄然无迹的雪花落在刀剑上,伴着这静谧的队伍,缓缓地驰向城外。
到了程阆军营,众人是一阵欣喜,王府里算得上“主子”的都来了。
程阆预备了一圈营帐,用栅栏围出一域。
旷风从四面冲入营中,空气虽冷,但天阔地厚,却毫不滞涩。
众人从禁锢在府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得到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
寒风严霜,程阆亲自来迎。
于栅口侯在她的马车外头行礼,口中告罪。
言子邑听他告的是那一日围府没有“竭力抗争”的罪——
马车尚未停稳,便赶忙起身。
因是短暂的“迁移”,地方不够,被动迁出,仓促间讲究不了排场,马车里也堆满了东西。
她缩着身子从马车里出来,青莲在外头搭了一把手。
她是第一次“面见”这位将军,四方的脸,一眼就是老成持重的样子,见她下来,眼神丝毫不动,只口中请
安。
言子邑站定:
“王爷常教训妾身,做事要像程将军带兵一样,如炉练丹、如鸡伏卵,方得一进,不知让王爷佩服之人是何等风采,奈何缘悭一面。那日在院外将军力护我等,心中尤是感激,未曾言谢,何敢怪罪将军。”
这话脱口而出,不带半点滞愣,甚至不用怎么思考——
自己都惊了。
言子邑刹那间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了。
感觉自己好像政治上有点成熟了。
程阆也有些恍惚,低头只道“不敢”,喉间有些暗哑:
“帐地粗陋,只张罗布置了防卫,还请王妃见谅,眼下只能如此,也不能不顾念陛下,但总算不负王爷所托……”
他仍执着礼,正想让他不必拘礼,却见一个未穿甲胄的人匆匆过来,向程阆耳语几句。
程阆微有迟疑,吩咐道:“我马上过去,”又看了一眼王妃,依旧拱手道:
“属下本应探望老夫人等,只眼下紧迫之事杂多,晚些再过营来,烦请王妃代为致意。”
言子邑忙点头。
隔壁院里的人也正忙着自顾入帐打点,除右焉外,彼此的帐挨得不算近,言子邑从靳老夫人那里回了话出来走了好一会。
见右焉正低头踩这一片营地覆盖的一丛丛麦冬。
这营地一片麦冬低矮却苍翠,冬日里别有一番味道,出了木栅就稀了,一看已是极力选址。
右焉拉着常乐,从给她预备的帐里钻出来又钻进去,脸上没有半分愁容,看得言子邑远远也挂了笑。
程阆此时却在前营,俯身跪在一张木板车前——
看着仍穿着破烂赭衣,膝上只胡乱包紮了一番的李通涯。
眼中俱是泪:
“那日府外,未能救得仲劳兄,我之过也……”
李通涯吃力回道:
“你身系府中安危,又有何过?”
程阆抓着他的臂,吩咐人去煮些粥食:
“你是如何出来的?我只知秦霈忠为了你的事也下了狱,京中诸人现在避我不及,我自保尚难,耳目又不甚灵便。”
“是霈忠和王妃将我救了出来……将军在京中耳目不灵便,王爷想来更是!我之前被胡卿言所审,探听到一些虚实,乃要急之事,须立马禀知王爷……”说到这里吃力地抬手,朝程阆比划了一个写字的样子。
程阆明白过来,忙向后吩咐:“笔砚伺候。”
军中参赞递来笔墨,李通涯已无力掾笔,这里垂头下去,瘟头瘟脑地靠在那张铺满乱草的板上,再没了力气,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李指挥!仲劳兄!”
军中参赞见老将激动,冷静道:“京里面拿不住我们把柄,如今李指挥是罪臣,又本领城门指挥使,万一给人知晓,却可做文章!”
“那日见仲劳如此义勇,程某身为大丈夫,竟不得挺身而救,这些时日想来,真是懊悔不迭!何忍再弃之。”
程阆安置妥李通涯,向靳老夫人请安,落日已垂至地平,营中各帐已备起火把。
他在王妃帐外徘徊了一阵,还是命人将王妃请出来,账外说话。
他一见王妃,便直入正题:
“听闻是秦大人和王妃送的李指挥出城?”
言子邑一愣,点点头。
程阆压低声道:“李指挥现如今在某军中,虽伤势沉重,但无大碍,还请王妃放心。”
“只一途,他原是城门指挥使一职,若有人以此滋事,故不便张扬,还请王妃自己知道便是。”
“我明白……”
言子邑听了两方关于李指挥两种截然不同的路线,心中有疑,又听程将军言语中的谨慎,想了想道:
“听将军意思,恐李指挥在军中一事生变,那可否先安置在附近小镇,也可妥善医治伤势?”
王妃此话与参赞的意思相同,程阆深点了一下头:
“李指挥有要策须速禀王爷,他身子太虚,先施一些粥米,晚间请人代书,明日一早便安排。”
这一日晚间正是腊月廿四的月相,一大半的月亮如同被人咬了一口,从绵软的云絮堆里滑了出来,军中参赞五典、八索、天文地理、河图之书无一不通,正心绪不宁,在营前观天象,觉得此象无着力之处,正觉不安,却见远处有一片红静静地浮过来,像托在这黑夜之中,又像悬浮在这营地的栅栏之前,如串起的赤珠往这头渐渐套过来。辕门前兵士警觉,已然举火引号,程阆等将业已披挂出营,军中兵士向来整肃,不一时间,都已聚拢过来——
虽然离得远,但夜中观火,还是十分分明,火渐渐跟着马蹄声过来,这一晃一晃的亮光从四面包围过来,浓烟在空中翻滚一阵。
对面一行人也渐渐看清了。
胡卿言甲胄着身,身后随着两个副将,其中一个雄踞马上,顾来的眼神颇有居高临下的傲气。
胡卿言引马向前。
他朝着营地四周看了一圈。
“此地是京外防营,就算是大内来人,也应亮明诏旨,这是规矩。”
程阆识出那日胡卿言入府无旨,他老将沉着道。
刘烈下马传旨,朗声宣道:
“圣旨:程阆不尊上命,私留原城门指挥史李通涯于营中,欲图不轨,着即拿办!”
这时,程阆军中奔出一兵士,跪在前面,“胡帅,李通涯就在后边帐中,小的领胡帅过去。”
程阆看着地上之人,一声冷笑,“你倒是藏得深。”
胡卿言抬起的手一挥,后头忙有人跟着进营搜捕。
程阆军中兵士却悄默声地也进前一步,
——两阵对峙。
胡卿言像望着程阆又像没望着程阆,
“程阆,此时此刻,你心里在想什么?”
胡卿言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第63章 逆反火把飘忽。
程阆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
不由抬头望了一眼胡卿言。
沉默。
“程阆,你是靳则聿青睐的宿将,肩负王府众人之安危。那我便同你谈个交易,陛下旨意并未革你职,只是就事论事。你束手就擒,让你的人退开,遵君命收归节统——我胡卿言同你歃血立誓,绝不动靳王府上的人分毫!”
胡卿言咬重君命二字。
说完扎了陛下赠予他的大青驹一刃,马猛地嘶鸣一声。
胡卿言拇指刮过唇畔。
留下一道血印。
紧盯着胡卿言望向他的眼神,程阆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
程阆缓缓地抬起一只手。
任由周围将士的眼光扫在他抬起的手上。
对向而立的两阵无声的僵持都取决于这一举手之间。
只见,他并未抬高那只手,抬到胸肋,便移向了马厩的方向:
“牵我的马来。”
——
程阆手底下的兵向来尤以质素为称,刘烈也不由一叹,适才仿佛已蓄势待发的精锐,竟在程阆之命下,有条不紊地自归各帐,在他们的人手底下,沉缓却有秩序地露出一种安静的锋芒。
胡卿言并未下马,待营中安插的那人搜了李通涯出来,便示意刘烈给他牵出一匹马来。
那人本欲来表功,有片刻茫然,胡卿言一提鞭梢:
“靳王府的人安置在何处,快带路。”
刘烈同胡卿言带着一些人,跟着安插的探子来到一处栅栏周围。
气氛透着些诡异——
一看,竟是太监和拱卫营的人已乘乱围了这里。
胡卿言攥紧了鞭梢。
这是他从李通涯的眼里看出来的,他会先下手。
——果然如他所料。
他下马,围栏前有人提了两盏烛灯迎了上来。
夜空如同一个暗罩,那灯却甚亮,反晃了眼,到跟前才看清执着礼过来的人——
“是你。”
胡公公面上没有半分芥蒂,也没有得意,只是恭顺地行礼:
“陛下说了,节统程阆之兵,胡帅怕要费些功夫,这些琐事,老奴和拱卫营的池指挥便替胡帅担待着。”
胡卿言一把将他推开。
直往栅栏里头去。
他大踏步进去,快速看了四周,每个帐几乎都立了太监和拱卫营的人。
外头瞧着帐都是千篇一律,像一个个黄白底布扎的大编钟,挨个从眼前敲过,看不到半个靳王府的人。
竖起耳朵静听,有一个声音传过耳畔,快过两步。
帐外的火把从眼睑里迅速滑过,滑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同太监和拱卫营的人对峙。
她一介女流,一手抓在兵士的长枪上,额发有些散乱,但气势丝毫不逊。
“你们让开!右焉呢?”
胡卿言微转头,看了看从后头吃力跟上的胡公公,侧头示意刘烈。
刘烈领人刚要将他拦住。
拱卫营的人便也围了上来,他们似乎有什么旨意在身,行动间不若往日客气,把胡公公夹在了中间。
胡卿言看着言子邑,对着身后道:
“我来进去劝王妃两句。”
拱卫营的人迟疑片刻,看着胡卿言道:
“只是刀甲进内,不太妥当。”
胡卿言向她递过来一眼。
言子邑把着兵抢的手退了一步。
仿佛回到了大殿初见的那一日。
这一刻的默契竟是彼此相通。
胡卿言向从人挥了挥手,铿锵作响,几十斤的甲胄卸了下来。
进了帐。
胡卿言挨着她脸问,气息都要喷在她脸上:
“丫头呢?”
“在隔壁帐里,我听到有动静,应该是他们把右焉……”
胡卿言压着声喝断了她:
“你昏聩!”
言子邑被他吼得心脏一闷。
打娘胎里出来还没被人吼出这种感受。
火光在帐中摇曳,照出了胡卿言快速决策的双目。
接着,他将套着的皮毛背心解开,又扯开自己腰带,青莲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待露出他外袍里头还夹扣着的一把短刃刀柄,胡卿言一边伸手去摸,一边垂目看着言子邑,问:
“靳王妃,你可是真心想救那丫头?”
胡卿言从腰间把那短刃抽出来。
递在她面前。
刀刃在烛火中泛着同胡卿言眼中一样的光。
引诱着她。
“靳王妃,你可有胆识?”
胡卿言再问,双唇一抿:
“我保你无事。”
言子邑接过短刃。
“事不宜迟。”
胡卿言几乎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背过身去,将自己衣带缚好。
回身一笑:
“让外头的人瞧瞧,洛城言府三小姐的气魄。”
——
李兆前在前头巡营,怕程阆虽说了话,但底下的兵不服管,有异动,没料程阆的兵齐整得可怕,主帅发话,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竟没闹出一点动静。
刚绕了一遭,欲禀情况,却寻不到胡帅的人,底下的人指着说胡帅奔这里而来,便也策马过来。见刘烈、宫里的太监、和拱卫营的人站班似的三波人不说话,都集在一个营帐口里,正不知就里,却见——
火把飘忽。
只见胡帅从那帐中缓步而出,低着头。
勃颈上抵着一把刀。
持刀之人,竟是靳王妃。
李兆前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光火。
“右焉呢?你们把右焉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这个嗓门原本应该不太好用。
只是刚才给他们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她原也没有古代小姐的包袱。
吼得所有人都震惊了。
言子邑紧贴着胡卿言,下巴几乎是挨在他肩胛骨的位置。
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把着他的腰。
胡卿言微微侧头,脊骨稍动了一下,他卸了甲,肩背是皮毛制的护具,棕色的绒毛刮过她的脸侧。
他后背宽博,臂弯绕着有些吃力。
“都给我老实点!”
她见胡卿言两个副将往这里走了两步。
她刀尖抵着胡卿言的脖子,刺出一溜血来:
“都听不懂人话是吗?”
刘烈挡了李兆前,对着拱卫营的人道:
把邢姑娘交出来。
胡公公尚且还客气,只堆着笑阻挡在刘烈身前,拱卫营的头却在这时分庭抗礼:“刘将军,我们也是有命在身,大家领的都是陛下的命。”
刘烈从衣襟里拿出一枚印信,这是此次行动陛下交的印,他替胡卿言收着的,“既然池指挥这样说,我就以军令命你。”
拱卫营的人犹豫间,往后头林子的方向瞧了一眼。
刘烈未多废话,拉马持刀,便向后头的林子里去。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拉了过来。
刘烈手里抱着一个女子,衣衫已不蔽体,布条之下半裸着身子,身体上一片血红,哭得一个劲儿打颤。
言子邑心里一沉,却见马车里头另一个女子脱了外衣追着往那女子身上细裹。
一眼瞧去,边上是穿戴齐整的右焉。
定神一看,刘烈手里的竟然是常乐。
刘烈让底下人阻了右焉披衣的动作,抱着常乐看着言子邑:
“人我给王妃带来了,王妃释了刀,王妃的婢女也好穿戴,众目睽睽,少受些屈辱。”
刘烈这是威胁。
胡卿言这时开口,
“我同程阆歃血为誓,不会动这个营的人,我胡卿言是守信之人。”
言子邑对刘烈说:“先把她送进帐。”
刘烈垂目,手中胴体颤抖,颇有不忍再拿她作胁,便直将常乐送进边上的帐中。
言子邑说罢将手里的刀从胡卿言脖子上挪开。
胡卿言朝前走了几步,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都僵在原地。
只胡卿言手下那个副将上来,停在言子邑面前。
抄手就是一个巴掌。
言子邑被这一巴掌拍得人都蒙了。
四周隔着几秒看都是茫的,火把和夜色融合成线条一样的东西。
她身体素质一般,但内里却不肯服输,格斗训练即便对面手狠了,也不带往地上摔的。
不知是意志还是每天的平板支撑,总之她站住了。
待意识到应该瘫倒在地更有利。
已经来不及了。
索性抬眼看着那副将。
所有人的目光一凛——
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气势。
胡卿言回身,垂着头。
他周身散发的一种冷冽愈发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只见他慢慢走到那副将跟前。
又慢慢伸出左手,从李兆前的腰间慢慢将刀抽了出来,刀出鞘的声音很轻,却像从所有人的心口划过。
刘烈将常乐送去隔壁帐中,见状有些怔忡,但立马反应过来,奔倒跪地,
“胡帅!”
这李兆前和她对视了一会。
双眼一红,一侧头,一个带兵的将,竟然是要哭了。
言子邑心中起了一阵反感,不知道自己没哭,他哭的是什么。
回过神才发现胡卿言拔了刀。
胡卿言的刀背给刘烈把着。
胡卿言低声道:“放手。”
刘烈知道他性子——
越是这样低沉着言语,越发是狠戾性子要发作起来。
“兆前一时鲁莽,伤了靳王妃,请胡帅三思。”
“放手。”
胡卿言又说了一声。
“丫头,进去。”
胡卿言转头看了眼被这一切所震惊,呆愣在账外的右焉。
言子邑也意识到他是要动真格的,忙目视右焉进帐。
刘烈侧着膝行两步,拦着胡卿言,李兆前仍旧歪过脸一动不动。
拱卫营和一众太监等人正看的云里雾里,不得要领,只见胡卿言拖刀在地,缓缓转了身。
正朝那胡公公走去。
那胡公公脸色煞白,依旧挤出一丝笑容,双手一合。
正要说话。
胡卿言一刀扎进他腹中。
言子邑人不自主地一颤。
宫中拱卫指挥使上前一步:“胡帅!”
胡卿言扶着那太监渐渐软下去的身子。
抬头大声道:
“此内监,横干外政,今日,奉陛下旨意,处置此贼,以儆效尤!”
“是这样吧,池指挥?”
那拱卫指挥心知众目睽睽此举不妥,但人已死,不想得罪胡卿言,于是点头后退两步,持着兵器拱手道:
“确实,只这样的事,吩咐下官等便是,不敢劳烦胡帅动刀。”
“……这不是我的刀,”胡卿言看着那刀笑了,“我的刀不让人碰,不然还要‘劳烦’我擦一遍这人的污血。”
胡卿言回头,提着手里的刀柄向后一掷——
李兆前正恍惚,一抬手,接住自己的刀。
胡卿言幽幽地望着他:
“今日便先这样,你们照原先的布置,各人干各人的事,陛下那里,我自会去领。”
事情暂告平息,原本嚣张的宫人虽识不出端倪,有胡公公作例,却也收敛不少。
言子邑忙奔入右焉帐中。
看着裹着身子,不住地打摆子的常乐。
急问,“伤在哪里了?”
“常乐姐姐,把我头上的钗环取了,配在身上,她把……衣衫……”右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常乐牙齿打颤,拉着她的手,“王妃放心,这不是我的血。”
“那个贼人快要……的时候,姓刘的将军从背后给了那贼人一刀,这血是他的。”
言子邑缓了一口气。
常乐却说:“今日狼狈至此,有与未有,也没什么分别。”
她知道在这么一群男人面前赤裸身子对于这样的一个姑娘是多大打击。
她也深知现在不是调动反封建洗脑包的时候。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区别太大了,没有就是好事。姑娘要是有什么,我也要以死谢罪,是一样的。”
这是那日的话。
回答她的是常乐一连串的眼泪。
胡卿言差一个小太监来唤她的时候。
整个营地已是静得像悄无人迹。
没想到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帐中多少人都是无眠之夜。
账外虽冷,但是适才这么一折腾,人和脊背都是热的,像从脊柱升腾起一股热流,抵御四周的寒风。
帐子外头铁钩悬着的火把,明明灭灭。
胡卿言半个背影立在里头。
言子邑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
火光中他面色沉静,只额角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会,没立刻收回去,五指在她的掌上一覆,刀柄就利落地扣向他腰间。
“你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被我一个床上干躺三年躺到肌肉萎缩的弱女子挟持,怎么也说不过去。”
本想说句“你自己小心”,但因立场问题这话太不合适。
只垂着眼:“后面的事你自己收拾吧……”
胡卿言低着脸一笑:
“总要给陛下点面子,装装样子……所以兆前……”
他说到这里没说下去,望着她的侧脸,火光剥得不仔细,却还是能看出她微肿的半边脸。
胡卿言将身上系扣松开一些,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又将外袍一紧,那匕首便看不见了。
他用双指夹了双襟。
慢慢向她伸出手来,手伸到半当停了。
原是他拇指上尤有血迹,他用指腹搓了搓袖管,干涸的血迹剥落,却在靠近她的脸时还是停了下来。
“算了。”
他低声一语,“你自己敷敷吧。”
接着自嘲似的一语:
“至于身经百战,前两日朝堂上还有人说我其实从来没打过仗。”
言子邑回以浅然一笑。
胡卿言垂目在她面上,收起了所有的武装,显得有些疲惫:
“让丫头同你一个帐吧……”
第64章 竹如“自然是,所有人。”
“言氏挟持了胡卿言,李兆前打了言氏,胡卿言提刀杀了胡内监……这都是什么事?!”
成帝“啪”地一声,将手里的密奏掷于地。
拱卫营的人一愣。
今早接报,靳则聿果然如胡卿言所料,并未从北面过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这一绕原本要渡西边的长河,需弃马登舟,溯江逆流,本想倚借此做屏障,奈何探骑言靳则聿自带八千兵马,一夜之间,竟已直接屯于距京二十里外的阳村坝,从北而下,俯瞰京师,邢昭领三万兵压后,据悉,其中竟然还有洛城的兵马,竟觉当初让言氏嫁于靳则聿,结之姻党,此举无异于投畀豺虎,当然,此刻也不是懊悔之时。
他看着拱卫营的人,正对着掷地的密奏怔愣,也不敢弯腰去拾,亦觉自己有些失态。
叹了一声,
“他人呢?”
身旁内监道:
“胡帅在门外侯旨。”
“传他进来。”
胡卿言跨步入内,见地上被掷得有些不规整的折页,侧头凝了一会,笑道:
“这是?”
“前夜你背叛孤的证。”
成帝的声音似乎从丹田而出,厚而沉,像一个注脚。
胡卿言却没有丝毫慌乱,只寻常语气:
“前夜我同程阆歃血为誓,兵不血刃,便拿下了此营,总要在两拨人面前都做做样子。”
成帝知道此时在这等问题上纠缠已无意义。
听完,便从手边抄出另一封奏呈,递给胡卿言:
“看看吧……孤不知道他们怎样渡过西河。”
胡卿言落座,看了奏呈一眼,接着,双手将那奏呈抿合抵靠在眉心,闭上眼思索了一会儿:
“踏冰。”
胡卿言吐出两字,同时睁眼:
“我前些日子去看过离京二十里的村镇……阳村坝,它西面长河偏窄,已结了厚冰,马蹄可踏冰面,跨过西河……”
“真将才也。”
成帝此时也反应过来。
“众人都说,隆冬腊月,士无赢粮,马无宿藁,又将值年关……铁马冰河,靳则聿居然依然能用之,他选此地,可见往日功夫。”
成帝露了一丝笑,胸口微微起伏,看向胡卿言:
“佩服吧?孤也佩服。”
胡卿言垂目半晌,
“多拖一刻,便被动一分,他们能一路直下,是因为朝堂上并未引其为贼,故无人拦阻……陛下若再不引其为贼,我便要被天下视为贼了……听说萧相今日早朝当着众臣谏言,‘从古至今,举反兵之师,指令奸臣,少则两人,多则一党,荀衡一文中,既唯指胡帅一人,何不卸其任,谢靳王而阴留之’,陛下可要依其言行事?”
成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反问,
“你怎么看?”
胡卿言对向成帝的目光:
“那还不如……贬谪出京,言我已窜,给我密令,我至南方募兵,如靳则聿所言为真,他此番只为我一人,他便不可攻京师,如他并未截我,仍留京师,则可号令天下勤王。”
成帝叉手:
“再看吧,兵力的集结、武械马匹的调配、粮草辎重的筹备……先一步步来吧。”
胡卿言沉下目光,在一方砖地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干脆道了一个字:
“好。”
说罢,立身便往外走。
“回来!”
成帝唤住他:
“萧相侄儿提出让竹如出面,缓之,礼部拟了个封号,以‘长固夫人’代亲属先抚之,不管有用与否,你安排一下。”
胡卿言点了点头。
又背身过去。
成帝的声音忽然在背后缓缓地慢衍开——
“他邢昭一家死于战乱,唯留一个孤妹,你胡卿言原先的兄弟家人也死了,唯留一个孤妹……孤理解你。”
胡卿言缓缓偏过头去。
喉头微动。
成帝却没有看他,嘴唇紧抿,目落在对面的一把椅上。
没想到成帝从这个地方切入进来。
胡卿言望着成帝,一种不属于帝王的动容此时正在他的面上,又移望了地上的密奏。
他笑了。
——陛下果然是陛下。
似乎一语道出了或许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关要。
胡卿言未接言,
君臣二人的隔阂已然有之,但彼此在这一刻却都似乎有些动情。
但此时非动情之时,胡卿言哼笑了一声,便走了。
待胡卿言的走后。
成帝才把眼移向殿外。
只眼中适才泛出的动容渐渐消弭了。
……
王府中虽出了这样的事。
苏竹如心中却是有一股难以自制之喜。
皆因成帝以皇后之妹予了这个“长固夫人”的封号。
风云际会,她虽是女流,却充当这说客一用,心中不免萦然,想从古至今,也未有几个妇人能当此任,只觉是自己往日行言必有过人之处,一行想着说辞,心口却像有一团火升起来,难以浇灭,又兼大伯数月不见,满府唯有自己可得单独一见,胸口间的搏跳都清晰可听。她虽摸不清靳则聿心中是否有她,但满京城的传言又总让她惶惑,说她便是靳王的心头所属,自从王妃进府,这传言便渐渐无人提起,连着往日间受人瞩目,似乎也像
浮光掠影,再不使人牵记。
等着她的只有走向衰寂。
又何曾想,她自负容色诗书,如何能甘愿长久在这衰寂中穿行。
宫中府中,皆觉她胜人一筹。
但自从言氏入府。
王府的热闹似乎再与她无关。
从前她是众人议论的对象。
摆着姿态不屑世事,可如今却也要偏着耳朵去听些消息,自己偶尔发觉,一阵失落悲凉都袭扰上来。
那日在佛寺小院,她折身看见邢昭同王妃说话的样子。
正是她梦寐想见里的自己——为他和顺家臣,参之外事。
今日马车将要临行之时,她突然飘过一个心思。
让马车回转在言氏的帐门口——
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言氏却是莞尔一笑。
说没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她这句话。
几乎要让她发狂。
哪怕在言氏身上,看到那么一丝妒忌,都要让她好受一些。
青莲伴着言子邑,看着靳三夫人的帘子落下,满头珠翠也隐在那厚布车帘之后,马车在麦冬上缓缓驰过。
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高兴。
却见言子邑带笑说了一句:
“她化妆品和配饰倒带得齐全。”
青莲嘟囔了一句,却不知该怎么样表达内心的意思:
“她……怎么这样啊,我们都这样了,她还这样!”
言子邑却听懂了,
“你想说,这阶段是我们所有人的低谷期,唯独来到了她苏竹如一人的高光时刻是不是?”
青莲的头频率很快地点了一下,虽不是全懂,但觉得就是小姐所说的意思。
靳则聿在离京二十里的这座小镇屯兵,荀衡本虑此行一路绕道,正思量遇河而阻,难以猝回,却未曾想此地冰面竟然如此结实,八千兵马过而不动,愈发对王爷钦佩,靳则聿只说,兵马皆是平日功夫,地形山川多留意便是。正寻思朝廷要派何人作使,却未想到是靳三夫人过来,荀衡自然明白,这是以“亲属”作要挟,有警告的意思。
说到亲属,这些日子京城的消息很乱,先是京中来消息,说王府人众被押出了京城,又听闻是押回了程阆的军营,刚才有些安心,再之程阆私藏李通涯被拿住紧跟而来——这样一来胡卿言几乎已是节统了京中所有兵马。
且王府众属已在京外,随时可以拿他们要挟。
又听闻一个不真切的消息,说是邢将军的妹子已然遭辱,赤身于众军士之前。
昨夜,荀衡见王爷半夜一人在帐外,静静眺望程阆的军营出神。
这点乱子对于大事来说,虽可谓是疥癣之疾,但疥癣之疾往往却能扰人心志。荀衡便自作主张,把这事先隐了下来,一来或许谣言无稽,王爷闻之无益,二来,对于随在后头的邢昭而言,更是无益。
思到此地,见靳三夫人挥手让仆婢退帐,刚欲启口,却顿住看向了他。
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荀衡同王爷对视一眼。
靳则聿果断道:
“荀衡是本王亲信……陛下有什么话让三弟妹带给本王,三弟妹直言便是。”
靳三夫人目中光芒却不像说客,只灼灼望着王爷,眼中泛出的青光带着兴奋。
“陛下要我带的话,我自会说,大伯可否先听我一言?”
只见她略整衣带,郑重一礼:
“大伯英雄丈夫,鸿庆二十八年,陛下在平城称王,大伯率六十万兵马,一举拿下前朝陪都南城,活捉前废帝,听闻南城宫殿已空,但其殿中至今亦鸣发丧胆之声,荡人心腑,无人敢近。这两年我看在眼里,大伯盖世之能为,受制于陛下种种细磨,如虎不能啸林,如鹰不能伸翅,也为大伯惋惜。今日既过来,于我而言,只想说一句,”苏竹如望着靳则聿:
“如要立大业,行大事,自然不必顾忌我等。”
她音调不高,却抑扬顿挫,字字清晰。
荀衡一抬目,他看着这位同王爷有所传言的“弟媳”,这番议论却不一般,似乎还有劝进之意,只是——
他回目看着王爷。
见他神色不变,道:
“弟妹,你既是陛下的说客,做好分内之事便罢了。”
苏竹如一愣,一腔情热宛如泼了一阵凉水,缩减了好些,语调也随转:“大伯这可真是公事公办,毫不顾念旧情。”
靳则聿没有接言,只问了一句:
“府中之人可安好?”
苏竹如怔忡之间,突然冒出了一股念头。
这股念头让她冷笑:
“王爷想问的是谁呢?是靳则洲,还是母亲,还是……她呢?”
靳则聿淡道:
“自然是,所有人。”
苏竹如两颊微拱,勉力端出一副笑态,她站起身,漾步在军帐中:
“十二月初八,胡卿言进府,禁锢诸人于王府,入府当日,她当着‘所有人’,同胡卿言拉拉扯扯,他胡卿言居王爷院中,有府内仆婢见她于卯时天未大亮从院中整理衣带而出,如何能不好?前两日听闻,因她不知廉耻,连胡卿言手底下人都看不过眼,给了她一巴掌权作警醒,奈何我们这位‘王妃’依旧我行我素,禄蠹女子,过失如此,王爷可还希望她安好?”
靳则聿垂目了一会,纹丝不动。
帐中毕静。
荀衡额头上微有些细汗,少顷,靳则聿向他招了招手吩咐说:
“拿两副笔砚来。”
说完这时才抬目看了苏竹如一眼。
这一眼看得苏竹如周身发颤。
往日的悸动像被刹那间踏平了。
荀衡拿了笔墨过来,靳则聿从手边一叠纸中抽出两份,分予荀衡一份,又将另一份推至苏竹如适才坐着的那方桌边,五指压在那纸上,帐中他一贯低缓沉稳的声调中添了些锋利。
“本王若是靳王,本王当她王妃所待,本王若是庶民,便当她妻子看待,珍之重之,如三弟妹之言,她为外人所辱,是本王的过失
——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四个字尚未落音,苏竹如一行泪便已滑了下来。
“弟妹,你现在应做的,是把陛下让你带的话都带到。”
说罢示意荀衡也坐下:
“我给你们准备了纸墨,接下来帐中之语,你们一同记下便是。”
山峦红嶂,更添辛酸,苏竹如捧着自书的那份言录,泪水于寒风中抛洒不断。
落日归途,比来时却多出了三人,是靳则聿“使臣”和从人,手里捧着的是一份同样的书,只是录写之人不同。
及辕门,见胡卿言双手交在那里,似乎等了一会儿。
苏竹如将眼中泪水抹了。
胡卿言一边示意随从向她取书,一边问“不知‘长固夫人’同靳王谈得如何”。
苏竹如一抿唇,并未理睬。
后头那个“使臣”走上来,将荀衡所书横摆开,持着展于胡卿言面前。
胡卿言抬目看了苏竹如一眼。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唷,我们靳王还给备了双份,这究竟要防谁呢?”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胡卿言背手看了一遍,将最后一段念了出来:
“其罪乃胡卿言一人耳,请陛下削其权,议其罪,归兵程阆……臣将卸兵甲而归……”
苏竹如一路都在勉强安慰自己,靳则聿此举是不违古例,是从规矩行事——
而不是防她篡之。
却被胡卿言一语点破——
这种谨慎,或许代表着这位“大伯”连对她这般的信任也没有。
她自负敏捷,从不在言语上吃亏,突然一提笑容,水葱一样的指尖,有意无意抹过手里相同位置的“胡卿言”三字,反口道:
“自然是防该放之人。”
胡卿言双眼神色微变。
“帐中除却这些,大伯自然还有别的关照,只这些我不会同将军说,陛下既要我来,我自会去向陛下娘娘回禀。”
胡卿言身边跟着刘烈,正想开口吩咐,却见他望着一个方向。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乍然一看,唯见苏竹如的背影。
“瞧什么呢?”胡卿言一笑,“瞧不出来你喜欢这般的。”
刘烈一回神,“啊,不是,这……靳三夫人,言语间有些古怪,上回佛寺的事我同周太监打过交道,要不要向皇后身边的周太监打听她说了些什么?”
胡卿言想了想,“也好。”
第65章 公主“多谢了。”
“站住!”
胡卿言喝住他,向他走拢,轻声道:
“回京的路上记得去把你母亲接出来,派人送去安全的地方,要快。”
刘烈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
“胡帅是担心陛下看了靳王这封回书,要弃卒保车,对我们动手?”
胡卿言摇首:
“这不会,起码现在不会。陛下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拿我的头去讨好靳则聿,就不配问鼎天下,连做个诸侯王都不能了。”
胡卿言不看他:
“陛下前两日说得蹊跷,武械马匹、粮草辎重的调配……我们在京里,要调配什么?我估摸着陛下也不敢确定,靳则聿究竟是围京或是围我,时日太短,程阆的兵我们吃不下来,所以我替他提出去南方募兵,我估摸着他八成会同意,但我手上现在少样东西……”
他伸出一个手指,悬在半当:
“把我们的人都集到南门,后日一早,我要在城南看到我们的人——告诉他们,我有陛下的密旨。”
“可是……陛下并没有……”
胡卿言打断他:
“故我们屯在城南,同靳则聿呈前后南北夹击围势,”胡卿言想起明池外陛下那一眼,笑道,“陛下年岁上来了,似乎怕见陈兵,逼一逼他。”
京外大营里的兵马调动,直到今夜方才显得有些混乱,倒并非程阆手底下人不遵‘将令’,却是胡卿言把在程阆军中的兵也调拨了出来,一时人马纷纭,看不出头绪。胡卿言立在辕门,看着人都汇得差不多了,正踅足,目光看了一眼营中栅栏围起的地方,他顿住脚步,少顷,又向辕门外迈开,却见刘烈匆匆而来,与传亥时梅标箭的士兵几乎同时行至身前。
“胡帅!”
胡卿言问:
“你今夜还过来做什么?”
刘烈忙下马,挨着他道:
“宫里周公公只说了一句话——让你带靳王妃走。”
胡卿言一愣,笑了。
“皇后娘娘佛寺那日你使他打听靳王妃的事,我估摸着他会错了意,周公公说他虽是个阉人,也懂得情字。其余半点不肯多说,或许是靳三夫人说了什么,或许皇后娘娘同陛下一心,知道了些什么,难道他们要动靳王妃?我们这一走,他们拱卫营的人可就肆无忌惮了……乱中,会不会把事情栽到我们……”
刘烈没有说下去。
胡卿言眼前浮现了陛下那日目中的杀意。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快速决策是胡卿言透入骨髓的看家本领。
他看了刘烈一眼:
“马上给我备两辆马车。”
帐中烛火烁射。
照着正试图安慰常乐的青莲:
“你真厉害,言府进匪贼的时候,我也试着要代替我们家小姐,但没成。”
言子邑食指挫了挫额头,
正想这话究竟能安慰得了谁——
忽然,外头一种嘈杂向这边帐扑来,刚想出去张看,帐布一掀——
却见胡卿言闯了进来。
想是要证明自己,蹲着身子的青莲先站了起来,犹豫着上前虚挡,一个你字尚未出口。
一把刀已抵在青莲的脖子上。
言子邑:“你做什么?”
胡卿言抵着她脖子的刀刃朝斜侧挨了些:
“跟我走。”
胡卿言的催声显得十分迫促,是不留余裕的样子:
“快!否则你的婢女难保平安。”
说完朝勉力爬起的常乐抬了抬下巴:
“杀完这个,那里还有一个。”
“丫头。”
他转目看向右焉:
“帐子外头有两辆马车,一辆是给王妃的,另一辆里头有我的人,会把你送到阳村坝,见了靳则聿和邢昭,说我拿你们的命威胁王妃,王妃在胁迫之下,为了你,无奈,跟了我走。”
言子邑听了这个话,心里一活动,走到右焉身后,手掌朝她腰后推了一把。
“走。”
右焉有些迟疑,这回却换成言子邑催促:
“快!”
右焉迈着犹豫的步子,经过胡卿言身边,侧抬首,仰问:
“胡卿言,我还能见到你么?”
胡卿言双唇微动,似乎想说一个答案,但终究没启口——
只淡道:
“走吧。”
“靳王妃,你怎么说?”
胡卿言目光落在她面上,言子邑此刻显得果决:
“胡卿言,我也和你谈个条件,你让我的两个丫头跟着右焉一道走,我便配合你。”
胡卿言却笑了,没有半刻迟疑:
“行。”
夜中,言子邑半靠在马车窗边,马车前头挂了一盏灯。
这一片靠近林子,极暗,前面一辆马车缓缓开拔,很快就融进了漆黑之中。
马车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咕声方渐微,交替而来是侧边踏草而过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走过来,快到灯下才看清面目,言子邑一反被动,果断道:
“胡卿言,你抓我没用,威胁不了他。”
这个他是谁,彼此都明白。
胡卿言望了她许久。
突然说了两个字:
“围场。”
悬在马车前的灯,烁清了他垂下的双目,只见他目光左右一动:“围场那日,你我三人六目相对,靳则聿遥望我一眼,我他娘的终于感到他有那么一丝人味了。”
他用两指比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胡卿言跨在马上在南门城池外打量着南门城楼,却是像在透过这南门的城楼看着这京师,刘烈陪着他站在那里。此地空无一树,远处的马尾松在隆冬腊月仍然保持着盎然的绿意,在官道两旁夹着,通往这京城的驰道因为久日戒严,除马蹄外,已没有往日错综的车辙印,只有言子邑的马车孤零零的划过一条浅印,不一会儿,城门悬轴的铁链嘎嘎响起,嵌入城门门闩拔起的声音,胡卿言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回望过去,城门合开一道狭缝,一辆宫车缓缓地驰出来。
天空阴沉沉的,飘了一点雨线,不密。
那马车停在那里,半探出一个人来。
披了一件白色描了竹叶的斗篷,手里握着一个卷轴,压着一个红漆食盒,待她把斗篷的帽檐摘下来,才看出来是五公主。
来人对于胡卿言来说,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五公主在马车内同言子邑先对望了一眼。
和苏竹如的对望不同。
她的眼神却仿若婴儿般平静。
胡卿言拧着半眉。
一张脸沉了下来,没有嬉笑。
他扯了缰绳,引着马踱了两步,似是思索了一下,仰天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他下马走到那马车边上。
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同她初次在廊桥相遇的神情是一样的。
褪去了他的伪装,一脸凝肃,像是做什么反应都要慢半拍一样。
“你……”
说完这个字,嘴蠕动了两下,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我有一问,还望将军答我。”
公主将手里的卷轴递
了出去,又将红漆食盒打开,胡卿言垂目看了里头熟悉的手艺,点点头:
“你说。”
“若我不是父皇的女儿,你可会想要娶我?”
胡卿言看着她:
“这个问题我要答你,兴许很复杂。”
胡卿言垂着头,思考了一会。
“我这么说吧,”他望了望四周,看着五公主,低声说道:“我很庆幸,陛下这么多公主里,把你许给了我。”
五公主听了这句话,却愣住了,怔忡间,一行眼泪无预兆地滑下来。
她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有泪下来。
睁着眼睛,勉力忍泪。
胡卿言抬手,用拇指将她的一串泪珠擦去。
“但绛云,我……怎么说呢……就像刚才……”
胡卿言望了望四周,
“你出现在这里,我便想到,陛下虽未有旨意,但因为你在这儿,我大概猜到这京城,兴许我回不来了……若是回得来……”胡卿言没有说下去,“还有,”胡卿言拨弄了一下五公主手里的食盒,里头一看便是妹子的手艺,“此时此刻,陛下让你来送我,就不怕我胡卿言狗急跳墙,携了你走?”胡卿言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她怀里的食盒,“陛下能让你送我,兴许还有别的一层意思。”
“绛云,替我告诉你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胡卿言明白,只烦他照顾好我妹子。”
胡卿言抬眼,严肃地看着她。
五公主立马明白过来,搭在食盒上的四指微微一紧,眼皮一落间,两行眼泪滑了下来。
胡卿言掌根托抵着她的下巴,五公主巴掌大的脸,拇指和食指一抹,两行泪都消弥了。
“忘了我吧,陛下定会给你再寻个好儿郎。”
“胡帅。”
五公主粲然一笑。
“此生既见了你,又怎能在世上另寻一个胡卿言。”
胡卿言失笑。
“在世上另寻一个胡卿言……”
他复念了一遍这句话,“多谢了。”
杂沓的队伍声响了一会,一个身影落入言子邑的马车内,胡卿言在侧边坐下。
双手扣着脸,扣了一会。
又抬起车窗望了南边。
天地在此刻的幽沉中显得混浊,城楼与马车是渐行渐远。
“她随她娘,命不好。”
胡卿言侧着脸,看着云翳里头似乎挣扎着要投出的一线日光。
“怎么?”
“她喜欢的男人,命悬一线,或许时日无多了。”
言子邑笑笑不响。
胡卿言追问:“怎么,你觉得你‘夫君’会对我手下留情?”
言子邑摇了摇头。
“不会,我觉得他必杀你。”
胡卿言先是一愣。
接着侧了侧头,“哊,王妃转了性,嘴里倒像句句都是真话,就是真话扎心。”
言子邑手指触了一下马车板:
“你手里没了威胁我的东西,我自然放松些。”
胡卿言扯了一抹笑:
“你不怕我杀你?或是……碰你。”
言子邑摇摇头,
“胡帅,你我这些年的渊源,我同你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你实在要杀我,就杀吧,或许杀完,我醒过来,就又要去执勤了。”
言子邑懒得理他是否听得懂。
“至于你要碰我,目前应该不会,啊,胡将军方才动了真情,此刻应是感慨万千,难以平复,还能碰谁呢?”
胡卿言用掌根覆住了眼眶,抹了抹,眼角露出笑纹。
从掌根探出眼来:
“从前的言子邑……是被你除掉了吧?”
“哈哈哈。”
言子邑也笑了。
胡卿言在马车里似乎有些坐不住。
又一步跨了出去,不一会儿,马蹄声靠过来。
马车窗本就被抬起。
一车一马并行。
胡卿言牵着缰绳贴着马车,手指摩挲着辔头上的铜环。
从马的另一侧提出一个酒囊来,喝了一口。
一时的安静,让四周的声音得以进来。
铛铛铛地几下,像远方的寺钟恰在这时响了,社祠神鸦,叠鸣盘旋,夹着一声猛禽的叫声,破空而来,比寻常游隼更为尖锐。
有一种直觉一般的东西忽然间闪过。
言子邑头一回选择任它做主:
“那胡帅,我既‘除掉了’以前的言三小姐,出于愧疚,我便也代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胡卿言没有转头。
“同五公主一样的问题,你心里可曾真有过言府三小姐?”
胡卿言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前方,似乎透过官道,看到了很遥远的东西:
“鸿庆二十五年,我带着本乡几个乡勇在洛城林道遇着骠骑将军,他引我入城,资我以援、兵马、粮草。”
他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把酒囊撂回马上,脸上浮出一种难见的青涩,捏了捏他自己的脸颊,“你我初遇那年,你不到十五,不像现在,颊边有肉,对我百般照拂,那时我还不善言辞。”
这是……
——婴儿肥?
——奶膘?
言子邑不自主也去摸了脸颊。
胡卿言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向后头招了一下,像是一个手势:
“虽然帮着洛城守了几阵,一时弄出了点名声,却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骠骑将军的缘故,你在洛城无所顾忌,待我自己知晓,才发觉,整个洛城,包括我的人,都以为我二人已情根深种。我便想这样也罢了,骠骑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你又待我有恩义,我那点名声也是固守洛城得来的……”
“那日再宫中又见,前尘往事你竟真忘了,目光却再不追随于我。”
胡卿言低首抚了抚马脖子:
“说实话那一刹那我如释重负,可转瞬间,竟觉得有些新奇……我逃出洛城之后,惦念兄弟,有很长一段日子心中愤恨,可渐渐发觉我走出洛城,觉得洛城像个索套,套在颈上,其实我并不太自在。”
他苦笑了一下:
“只是这些年,我平步青云,同陛下称兄道弟,仍旧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似乎想得到什么,得到了又觉得疲倦,每每总是如此……”
后头他刚招呼的人捧了一个木匣来。
原来匣子里是一方弩机。
他把弓箭和弩机熟练地拼装起来。
就如同她在公安警务实战赛里看到的组枪一样。
“很多事情不堪深问,但我胡卿言却不虚伪,我想要活下去,但想活得自在,即便不能骑马打仗、拉弓射箭,即便是在乡野做一个村夫,偶尔赌钱吃酒,寻那么一瞬快意。”
他张弓搭箭,适才南城门有些阴雨,走出京城一段,天气却意外的好,晴空一碧,侧岭树顶挤挤挨挨的,像彼此拉握着一样。
适才翩翩盘旋的禽鸟似乎嗅到到了危险,一时显得寂静,有人见主帅动作,便向旁吹了一声哨。
一时尖啸扑翅声纷纷呼应。
像扑面而来。
胡卿言一夹马腹,双臂一举。
那支箭从鸟雀中穿过,那只海东青落了下来。
胡卿言笑了,眉心松开了些,阳光打在他脸上,言子邑才发觉他眉心除了那颗痣以外,还有一道竖纹,笑的时候会疏散开,不笑的时候便会拧在那里,显得深刻。
此时的他有一种少年气。
危险的气息疏淡了不少。
是李兆前把那只隼提了过来,见着言子邑一阵尴尬。
胡卿言一笑,自己把弓弩收拾好,递给从人,又从怀中取了适才五公主给他的卷轴,递给李兆前:
“把这个传给大家看看,增增士气。”
第66章 南城“行,大概,便是如你所说。”……
这一路是由北向南,越往南,越是从北方的苍凉气度里渗入了一些秀丽格调,快要接近南城的时候,却是薄暮冥冥,秀丽中透出一种忧郁气氛,胡卿言所领的兵马,似乎与水光山色的变化相协调,只在出京城的一段行军显得气势高昂,渐渐就透出了一种安静。或许是北方的兵马不惯这种气候,同北方此时劲风在耳边遒啸不同,这里的风夹的却是透骨的寒湿。西边是一条山脉,起伏不定的山脊仿佛一条卧龙,描摹出身后正在追逐着的看不见的兵马,这种感知很微妙,但所有人似乎都怀着不想把这种感知道出来的默契,逶迤几里的队伍,只专注于马蹄下的道路。
故一骑斥候从队伍后头过来,马蹄声音格外惹人注意。
刘烈转马迎上去,问了几句,策马至胡卿言
身畔。
“说罢。”
刘烈轻道:
“探马回报,靳则聿的兵马过了南山,一路疾行,现只落后我们大约两日半的路程,还有……邢昭未如胡帅所料,留停京师,领着三万人马,同我们约隔四日路程。”
少有的沉默。
刘烈听到胡卿言的呼吸声。
“这真是冲我来的。”
胡卿言半笑半叹,抬首朝前一望:
“前面就是南城。”
“胡帅,南城非福地。”
两日前,听胡卿言说欲在南城募兵暂屯,便心有忧悒。
刘烈此时便将他的忧心直道出来。
“南城非旧朝福地,我却是新朝之臣。”
胡卿言看了一眼他,回复了他一贯的笑容,调侃道:
“再往南,西南、东南那些小城主尚未归顺,别说是密旨,圣旨诏书都无用了,搞不好我就成了袁尚。”
刘烈顿了半晌,“可南城是他靳则聿的福地,听闻……”
胡卿言打断他,“你也信什么闻风丧胆无人敢近的鬼话?”
胡卿言微微摇了下头:
“我告诉你吧,南城各方势力错杂。宫殿当时因废帝一党败得太快,造得匆忙,只造了一半,一半宫舍,另一半方圆数百丈平地,半土半石,埋锅灶饭,皆不用受人辖制,这是一块驻军的肥地。南州驻军都统手底下两个副都统、南城巡抚使、知府都想拿下此地,驻军都统虽独大,却是说话的人,未避包庇偏袒之嫌,干脆谁都不给,所以才空着的。”
胡卿言的目光看着刘烈有所变化的神态:
“两个副都统一个屯在城西,一个屯在城东,前朝宫室在东南,倚靠南边城墙,底下有七道城门,我们只要机谨些,可守可退。关要是——那个都统姓戴,灭了邢昭满门,靳则聿曾是他的旧部,他们为此事翻了脸,后又都归顺于陛下,陛下将此人安置在此,本就别有深意。他们越是盘根错节,或许我越能一用。”
胡卿言用几乎看不出的唇形凑到刘烈耳边,
“我们的人也得寻个地方歇一歇,大家都有些疲惫。”他低首,“这两日行军的气氛有些变——大伙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到了南城城门之下,胡卿言的兵一个个不由自主地仰起头——
南城城楼上红彤彤的一片,城楼楼檐下一排八角红纱灯,每一盏悬角都挂着红穗子,在城楼上的风中微微一荡,呈着艳姿。
华灯高悬——
似乎并不是为了迎接京中兵马的到来。
所有人都像是看着那红穗子荡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今日是十五。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光影绰约中,
城外的两拨人马却是格外的安静。
这样的安静下,本应平添生气的红纱灯显得有些诡异。
书信是早两日便到的。
治此要地,南都巡抚使是陛下宗亲,领着一行人马出城相迎。
彼此寒暄之后,巡抚使笑中含着歉意,但又透着圆滑:
“下官给胡帅预备了馆驿歇息,请胡帅的兵马先在城外暂屯,潦草了些,待过了元宵,下官再寻地穿域,供胡帅驻军。”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但话音里的主客之分也相当明白。
胡卿言手底下的人听完皆是面色一变。
胡卿言的思索却几乎是在一瞬间。
只见他目光一锐,重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
“各位大人,南都乃军镇重地,西掣平原腹地,东控粮赋要道,是南方之关隘,因前朝所系,最是前耆新臣杂并之地,”他指了指城楼上头的红纱灯,将那卷密旨横在手中,“此时非张灯结彩、赏月游玩之时,我奉圣上旨意来此募兵镇守,望你们珍之慎之,佐我功成。”
胡卿言的语调也还算客气,但连坐在马车里的言子邑也听明白了——
他开口要的竟是此地的兵马节控权。
来的路上有意无意听了一耳朵。
他只要城南屯兵。
不知道为何突然变了主意。
巡抚使身侧的一个副都统,疤面一扬,也上了马。
手中缰绳一纵,任由马蹄子向前踏了几步。
刘烈和李兆前两个副将也有些摸不清他路数。
显得有些错愕。
但此时相问,便是主动露怯。
兆前性子莽些,一步上前,勒住了对方的马辔。
那巡抚使见状,先愣了一下,接着赔笑道:“自然是要同心协力的。军队的调动指挥,下官也需要向朝廷奏呈,此地将官军佐,猝然调动,将军手里既是密旨,军佐以下,也不得善观,下官等也须得琢磨着如何同大家讲明才好。”
“啊,”胡卿言却捷转了语气:
“大人竟然如此体恤,那我胡卿言便也先退一步。”
他沉吟了一会儿,“大人既然说大家同心,我也要为你们考虑。此地扎营倒是有些不便了,城南废殿那处尚空着,听闻此地修了一半,可供驻军。我虽然来了,事情总要商量着办,戴都统和两个副都统的军马自由你们指挥。”
言子邑明白过来——
这是胡卿言以进为退。
也便是邢昭形容的“应变生事”。
那疤面副都统同巡抚使不由得此时都向身后望了一眼。
暗中,有一四十来岁人,高鼻肃容,背手从一众人里缓缓踱步出来。
他身量不高,整个人却很紧凑。
量这个巡抚使已非等闲人物,却是像在等此人拿主意。
胡卿言在马上同此人气势一交。
未待引荐,便开口问:
“戴都统,您如何说?”
那人声音颇沉,言语谨慢:
“胡帅洞若观火,又肯体恤下官辈,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从城中走往南走,沿途有一条长河。
河边沿道都挂着灯,一行走,一行灯在眼前滑过。
沿河有挂灯的百姓,但是和他们似乎是不相干的。
河面上是一层层的小波动,映着的是模糊的亮光,重叠了岸上的灯笼光,总有鸟贴着河面飞过,挨个在眼前扑翅,夺走了注意力,一只只沿着河的走向一丝不苟地飞,风不大,但看着飞得特别吃力。
这一路诸多不便,都要言子邑自己克服,一阵疲倦袭上来。
胡卿言和几个总兵副将,因怕队伍从城中而过,兵士一时不能自制,有抢掠淫辱之行径。
故彼此交替,从队伍首尾来回督着。
正朦胧间,马车板敲了两下。
胡卿言在外头道:
“我问他们要了几个仆妇,到了那里,择一间殿宇给你收拾一下。”
言子邑也不说谢。
她这个“人质”做得已经“人质义尽”了。
他说完便一拉缰绳,正准备调转马头,李兆前从后头赶来,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兴奋的神态,言子邑把马车窗支落一半。
李兆前此刻也顾不得言子邑在旁,只乐道:“胡帅你真厉害,唬得他们立马给我们开了城门!”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前头就是南殿,你别回头了,你放心,我们的人,平时都有我们两个镇着,弹压惯了,滋事生非的事不会干,出不了什么乱子!”
胡卿言一边听他说。
一边看向河岸,团圆之夜,这头在行军,那头却在挂灯——
这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琉璃人间,感慨在刹那间袭来,兆前的声音在耳畔有些飘忽。
回过神来。
他打开酒囊,笑道:“《孙子行军》曰,辞强而进驱者,退也。”
“孙子说了什么我就不去管了,我佩服你便是。”
胡卿言笑着在马上一拍他臂膀,他又高兴地折了回去。
马身与车窗平齐,并行了一会。
马车里头传来一问:
“你这一套可有失败过,自己也迷了?”
胡卿言皱着眉头,理解了一会。
脑中窜出同陛下言其与靳则聿尚且无染一事,但旋即转念,只缓缓吐出一个字:
“有。”
马车窗从他这个角度,是向前斜着,灯影细风,耀拂着她的一段脖颈。
一路风尘,衣衫不簇,却不碍它的质地。
胡卿言继续说:
“靳则聿要娶你这事……是我在殿上提的,提的时候觉得是神来之笔,我压根没想到他会同意,京城里他和他弟媳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和你的事也是漫天风浪,提出来我就有些后悔,后来……我设法同你在入殿前见了一面,怎么也没想到,我同你在大殿上眉来眼去,他居然还同意了。”
四周一顾:
“所以那日你问我,我说这个问题要答你兴许很简单。”
“如你所言,他兴许就是在宴席上对我一见钟情了。”
言子邑淡淡地飘出一句。
胡卿言咳了一声,酒洒了出来些,他移开酒囊笑出了声。
“干什么,不行么?言三小姐让你那么‘勉为其难’,就不容许别人‘怦然心动’么?”
他笑得天真有趣,嘴角漾着,眼睛望着前头,持这酒囊指了指前方,
“行,大概,便是如你所说。”
宫殿的轮廓在暗中虽不明晰,却已能显出来。
胡卿言的声音显得沉缓:
“多谢你,我好多了。”
第67章 悬夜“是的。”
胡卿言屯于南城的当夜子牌时分,南州驻军都统戴厉便命人将行辕中的沙盘重新布置,把南边废殿那一处插上了标旗,戴都统命人给他们每人捧一碗元宵,底下人便都回避了,只两个副都统、巡抚使同知府陪立在一旁,戴都统亲自拿了一把碳夹,一边拨碳,一边静静地看着沙盘。这看过无数次的南城驻地沙盘,只在一处添了新标,不知都统为何要如此看,看着红光照着戴都统沉思不语的面孔,几人都有些心焦,但又不敢明浮出来。
那疤面副都统按捺不住,看着碗里的元宵:
“这是把我们当皮,他自己作馅儿啊!”
这话说得应景。
但又是有些微词在里头。
待冷静下来,座上也渐渐识出了胡卿言的路数。
只觉都统作为此地经略之臣,于当时竟也未顶住!两个副都统对主帅是敬的,不以为然的念头也是不敢起的,但此刻想,再沉睿的主帅,毕竟也不是神仙。
知府是科甲出身,望了一旁的巡抚使一眼。
巡抚使是陛下宗亲,来之前成帝给了他六个字“调人事、莫滋事”,他是谨遵圣意,这两年把调停做到了骨子里:“指画形势,虏皆在目中矣,可见都统宿将之风。”
这一赞来得有些突兀,倒不如不赞。
知府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南都各方势力层层牵络,纵横交织。胡卿言上马呈旨,若是戴都统不答应,便是公然抗命,巡抚使是陛下宗亲,现于此时自然没人追究,座山观虎斗,过后追究起来,只此一条“不尊圣命”的攻讦,便可要了身家性命。
他虽是读书人,这两年一直同这些武人接触,书卷气里结合了些将气,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此时却问:
“大人,‘虏’指何人?”
巡抚使一愣,自知失言了。
他是陛下宗亲,陛下庇护胡卿言,这是举朝皆知的事。
但他也明白,他同南都众人才是“同巢之鸟”,不能因为偏袒,把整个南城拉下水。
自靳则聿封锁北境消息伊始,各地看似不动,其实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那里观望。京中消息一日换一日,波谲云诡。南方各州部也都瞧着北方的形势,靳则聿铁蹄从北境一路直下京城,屯于京师二十里外,等同兵谏,可北方全境可谓用得上“宁靖”二字——全瞎全盲,毫无反应,也无一城一池打“勘乱”的旗号出来,八方观望,年关已过,却还没一只出头鸟,也是匪夷所思。
两日前接胡卿言书信。
各人想了一阵,知府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陛下密旨自然不能不接,以“胡帅才能卓著,不应弃陛下以闲远”为由,促其再回京师,不让这个烫手的山芋留于南都。
但被巡抚使用此举违逆圣意给否决了。
正安静。
却听外头有人来报。
一封书信递了进来,来人禀报,是靳则聿差人送来的书信。
说是兵部侍郎荀衡所书。
戴都统看了一会。
不言语。
提到兵部侍郎。
副都统不由得把脸撇过去。
去岁八月有过一个小插曲。
听说荀衡弃了揽月楼的尤五娘,她从京城一路往南,因在这里有本钱,欲歇在南都,又闻得她跟着荀衡之前,是戴都统所蓄,便有意一观风姿,奈何酒过了,一时把不住,稍动了手脚,被屯右都统捅到了戴都统这里。
本以为头颅不保,没想到,都统宽厚,听后安抚了尤五娘,给她在邻镇安排了住处,听过便罢了。
这是楚庄王“绝樱会”的胸次。
众人都揣测,靳则聿平步青云,最容不下的,是都统。
但他却认为这绝不是都统的胸襟。
他叹了一口气,正过脸道:
“头儿,我今生是您的兵,在您麾下干过,我虽知自己没那个命数,但是即便我出将入相,封王封侯,也还是您的兵。”
这是把众人心底都想说,但又决计不敢搬上台面的话说了。
戴厉一笑。
炭火暖着他半边脸,却暖不掉他身上的军伍气。
他缓缓道:
“开国尚未及稳,陛下水木之战新败,各地兵将、百姓都不想回到那树树起火,村村冒烟的战乱日子。”
他把炭夹搁在盆中,站起身,踱到众人面前。
嘱咐道:
“栽桩、结彩门,京中无明旨削其属籍,他依旧位越封疆,后日一早,你们同我一道迎。”
说完指着副都统手里的碗道:
“为的是什么?”
副都统一愣。
戴厉一笑:“为的是皮,还是馅儿?”
……
言子邑一路上都在思考乘乱逃走。
但逃走有风险。
她从红莲的那个故事里,其实完全没有听出一点醋味,倒听出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建了没多久的朝代,四处规章制度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可能会遭受到的一些危险——
一刹那的感慨五味杂陈,既有同情,又有身为女子的同体同悲。
他人的经验也可借鉴,从而规避掉一些风险。
警务工作的思路向来也不建立在“我比别人幸运”之上,而是——
别人倒的霉也会落到你头上,所以才会有铺天盖地的“防范”二字。
两个仆妇过来。
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连日来行军环境极其艰苦,脏旧在身,那日出来得极为仓促,替换的衣服也没带全,不是原本的工作就蕴含艰辛,能调动些精神意志,这身板感觉都走不到这里。青莲在那个节骨眼上,竟然还要添乱,实属无奈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再也不声响,跟着右焉乖乖地去了。自己做了小姐王妃,统共没满一年,虽然竭力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是生存紧张感减弱了,对事情的危机预判也少了,那日一边顶着打了青莲的愧疚,一边在胡卿言的注视之下,只塞了几件替换衣裳,抓了一把钗用来固定头发。
不知道她们哪里给她弄了一身素白衣衫,白襟白袖,同她个人气质极不相符。
但这种环境下自然要求不能太多。
有种以前蹲点守候乔装打扮走出来的一刹那,那种对自己的陌生感。
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种角色。
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坐不住,晃着衣袖在殿里徘徊了一阵。
这个宫和她所认识的宫不太一样。
说是前朝废帝的一个宠妃住过的宫殿。
她对废帝的印象全来自B战鬼畜镇站之宝——
“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天哪”的朱由检。
但这个宫殿却实在是怪,南北向双开门,南向是没有墙壁的,只有落地格扇,从南入右手边是一条窄道,直接挨着格扇建,很窄,大概三米不到,却一路通到顶头,顶头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张床围子,是往北嵌在墙缝里的,所以这条道从进门看是笔直的。坐在床上,前面仍旧是一排长窗,窗格子是传统样式,不是什么新意之笔,菱花纹样,似是挡了又似没挡。
这几个仆妇和胡卿言手底下类似“基建狂魔”的工程部队的效率是差不多的,木条拉锯,远处平土已经给他们建出像样的军帐来,废旧的宫殿,一张床整理得干干净净,还燃上了两盏烛炬。
她下意识地由西向东数,数到最里头的床围子,一共是二十八扇长窗。
正叹这个结构实在匪夷所思。
站在门
口的两个仆妇却像是发觉了什么,远远朝她微一屈膝——
从殿内退了出去。
这地方总觉得阴气有些重。
偌大的殿,毛骨骨的。
洗了个澡头发半干,从妆奁上拿了一支钗,环了半圈固定在后脑勺上。
一路朝外走,走到正中,正恨自己没有掌握过硬的簮发技能。
环在脑袋后头的手停了。
外头院中暗立着一个人。
“这是知道我要死了,提前给我披戴呢?”
被胡卿言这一句评价一激——
言子邑手一松。
那支钗也一松。
发出叮叮几声连响。
言子邑垂目追那声响。
黄澄澄的足金钗正好砸在门槛上,往外弹起来,滚在走廊砖地上,又咕噜噜地滚下了阶,在阶上叮了几声。
言子邑一头头发瀑一样地披散开来。
不惯披头散发的她本能地弯腰去拾。
弯腿下了两阶。
却没拾到。
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把那支钗夺去了。
殿外也是阴森,只有胡卿言和她两个人。
胡卿言的目中突然放出一种光。
在夜中是青色的。
他握着那支钗,抵着她的脖子——
“别动。”
那支钗抵着她的脖子,渐渐往下,衣襟被划开。
落地格扇间隙不严,保暖性差,屋内屋外温差不大。
但还是能感觉到半个身体没有遮蔽的陡然瑟缩。
胡卿言把钗收了,一双手却从后背一路抚了上去,反扣住她的双肩。
他猛力一扳,就如同她主动送上前胸。
被迫仰头,廊檐上的挂落放入眼中。
这个挂落的木质棂条很特殊,是一种方正的几何图案,显得中规中矩。
胸口一个凸起的地方被反复噬咬。
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的支配——
言子邑觉得不适。
“你这般半点反应都没有,倒降了些兴致。”
胡卿言埋首,停住说道。
她没有把衣服拉好,只推着他。
他抬起一指,指尖从脖子根慢慢走下去,移到心口的位置顿住,用整个手掌攫住。
“怎么?这里贮了什么人么?”
“是的。”
言子邑的回答清晰果断。
胡卿言食指微曲,又拨弄了两下,见肉粒从暗中膨出了一点,触着有些硬,在夜色下,因为半湿,呈着暗红的颜色。
“那人竟有如此殊质,提到他,便有了反应。”
言子邑站在阶上,她耳根红热,但是埋在夜色底下,掩在垂落的头发里。
只眼神显得异常镇定——
微低头看着他。
“胡帅,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言子邑对着他的目光一笑,
“我这样说吧,假如胡帅你也是女人,我相信你也会爱上他的。”
第68章 聚合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的是感情。……
仿佛受制于这句话,胡卿言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他退开了些。
一只手落回身侧。
扣在她身上的手却不动——
五指的指劲,渐渐同他目中的光一样坍缩凝实。
“嘶”
——言子邑吃痛,微咬了牙。
依旧直视他的眼睛。
似乎谁也不愿从这样的对视里率先撤退出来。
这时,几声指骨响,让言子邑的眼光不自主地滑落。
原来他回落身侧的手一直紧攥。
是肉眼可见的颤抖。
言子邑并未闭眼。
她也不抗拒看着这记巴掌落到她的脸上。
就像抽血的时候,她更习惯看着针筒扎进血管,让势必而来的痛楚更明确。
胡卿言却难得显得有些迟缓。
顺着她的目光侧垂脖颈,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
五指在他身侧渐渐悬落微垂,仿佛适才没有捏紧过。
风一过,绰绰月影打在院中的墙上,在夜中微起纹浪,因为长期没有人打理,是爬山虎肆意蔓延,积满了院墙。
她的神经同时也被风抚了下,言子邑下意识抬手到自己有些麻木了的胸前。
却勾到了他的指骨,铁钳一样。
她覆着他的五指,稍用力试图将它挪开。
他的手指岿然不动,倒像是自己抓着他的手按在那里。
他的目光因为这个动作又抬起来。
夜色中双目再次相交,言子邑不由皱眉,干脆把手又落下来。
胡卿言渐渐释力,看着从指缝中的鼓起随着纵开的五指软和下去。
他退开一步,她仍旧在阶上,像有些俯视着他。
眼前是她平端的双肩,挺立的脖颈和随着呼吸自然起伏的前胸,在暗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无遮无挡,像一种月蓝布料的色泽。
像一种景。
胡卿言此时才在院中仰头。
恰巧是一轮圆月。
“穿好。”
胡卿言背手在身后的同时,双唇翕合——
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的提醒
——像无数的尴尬一瞬间从头顶百会穴抢着灌注进来。
繁复的衣物聚在腰间。
像思绪一样显得冗杂。
言子邑的手指有些难以指挥,显得笨拙。
胡卿言此时盯着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
像审查某种精密构件的运转一样。
没穿衣服时的“义勇”在穿衣服的过程中缩了回去。
不想和这样的目光相接,她垂头,在腰带接近缚好的时候——
听见面前的人开口:
“我猜猜,是因为,我对李通涯动刑了?”
他双唇翕合,幅度不大,但声音是清楚的。
这突兀的一句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的是感情。
言子邑并非不敏感。
胡卿言勾起了一抹笑,语态同那日在王府中问她“是否有些天真”相类:
“论酷厉,靳则聿的手条或许比我还要狠辣。”
“我知道。”
缓了一口气:
“但是胡帅,你猜错了。”
这是当日院里同样的答话。
胡卿言没问“为什么”。
投过来的目光却是逼着她要讲明白。
言子邑一时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衣服穿好了,重获的安全感让她有了抒发欲:
“胡卿言。”
言子邑喊了他的名字,她手指抚着廊柱,拇指触着木头的质感:
“我有段日子因为皇后的宴,总往佛寺跑,对着佛祖菩萨,我也有我的恐惧和疑惑,你们都是要打打杀杀的人,于我接收的一些观念不合,但我也不是圣母,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参与其中,不能说‘既要,又要’,也理解有时为了顾全大局,因时制宜,难免有些杀戮。所以关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问题,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因为个人喜怒,要打要杀,恕我不能接受,你刑罚李指挥,属于前者,但你那日要杀青莲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只是吓吓她——那日你是动了杀心的。”
胡卿言听这一段的时候,一直是垂目阶前。
目光左右微动。
言子邑发现这个是他的习惯。
并非毫无目的的乱睃。
应该都是在思考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候,他脸上是全然不挂笑的。
他的肩背一直是紧的,隔了许久,才慢慢地松下去。
院中的草木似乎都在伏听这一刻的宁静——
显得轻敏。
“……红莲。”
他开口有些滞涩。
乍听他吐出这两个字,言子邑显得有些愕然,今夜才想起的名字,胡卿言此刻说出来——
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碰巧又吻合。
这样的反应被胡卿言
所捕捉实在太小儿科了。
“我没碰过她。”
紧跟而来的是一句解释——
明白他是误会了,但言子邑此刻却没有反驳。
“当时那个情形,我若同她在你面前争辩这个,不是让你看笑话么?”
他的解释迅速而又简洁。
但胡卿言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主题,他稍锁了眉头,回忆道:
“我本想安排把她妥送回洛城,她却执意不肯。一来说她对你已心灰意冷,二来因为她比旁人聪明,知道了三皇子在洛城出事的始末,怕被你爹灭口,所以不敢回去。”
胡卿言接着说:
“我也是听她所述,才知那日三皇子进了洛城之后,早早便亮明了身份。当晚便在洛城言府摆酒,宴请三皇子与一同而来的卞将军。骠骑将军还请三皇子上坐,三皇子席间提及你母亲以姿容闻世,骠骑将军想他既是陛下爱子,又有这般胆识,便以姜、邓是世婚为由,请你母亲以亲长之礼陪侍,没想到这个皇子酒酣之后竟要你母亲把盏,骠骑将军觉得辱其太甚,并不言语,但因陛下当时已在平城称王,你母亲为息事宁人,便主动为其把盏,没想到他执住你母亲的手按住酒壶不放。此时院外一箭入内,从其脖根穿过,所以,——人是你大哥言泉杀的。”
言子邑听得人一阵冷一阵热。
胡卿言向来有叙述天分,懂得怎么做减法来扩展人的想象,虽然叙述永远难以精准,但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像从她的脑海里飘过,这简短的描述末尾,言子邑似乎看见了表面沉冷,内心一腔血勇,护母心切的大哥立在院中持弓的样子。
“你爹见事情不可收拾,要保全其子,寻人撺掇你大伯,将射杀皇子的罪名扣在我身上,你大伯虽平时暴虐,但他见我时,只说‘保全言家一脉’,我就纳闷……”
“本是无心便罢了,陛下性子,但凡知道此事,必要杀你言府一子,或是……”
胡卿言抬眼,望着她。
转身。
静立的背影仿佛是立在末梢上。
“至于红莲,要杀要留……你自己看着办吧。”
直觉和预感让这个背影挂上了沧桑,沧桑里期待一点新鲜。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言子邑垂头,却终究没有回应。
……
秦霈忠在京里关了那么多日,又跟着一路行军,实在疲惫得很。陛下虽然将他们送了出来,但此举更像一桩交易,像是拿邢昭三万兵马不屯于京师来换的,程阆持重而顾大局,李通涯自不必说,耿耿忠心,京中皆知,相形之下他秦霈忠却是无甚功绩。王爷自是体恤,要他们留在京郊休整,尤其是李通涯,留下了军中最好的大夫,格外照拂。
但霈忠听到胡卿言带着王妃走的消息,却是执意要跟过来。他在人情世故的小节上格外心细,接着王妃的两个丫头,安排一辆马车,亲自拣了兵和马夫,吩咐了不宜太过劳顿,让两个姑娘徐行在后,与他们相隔大约三四日的路程。
他心底一直有个感觉——
他胡卿言会因为王妃不对他用刑,王妃在胡卿言手里出不了事,但这个话和他纯粹是为了王妃而来一样,虽都是见底的坦荡,但也因为太触底,未同王爷明言,只自荐——
凡京中出去的官,他泰半都打过交道,或可一用。
原本想着到了南都会有些熟面孔,但却不然。
这个南都的都统虽没打过交道,却也是听闻的。
尤其是他同王爷、邢昭的关系。
来的时候想到的是原来的城门指挥使费晟。
这个“官长”曾在暗地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费晟后来出了事,下了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狱里看他,给他带些吃食、酒肉——
想到这里不免一笑,这事现在想想难免做得不够厚道,但在人情上,给自己使过绊子又撕破脸的官长,是人都是心里的一道坎,不“衣锦还乡”耀武扬威一番,或发点宣言,总是一口气憋在心里。
他一直以为这个戴都统是个鲁将军。
见他打头从城下领着几个人过来,这几步路态、官派,便知绝非一般人。
倒有些肃然起来。
转念一想——
若他没些路数,王爷如何能够跟他几年!
正觉得自己在知人识事上还需历练——
见此人的目光向远方一投,像是看往邢昭勒马的方向。
邢昭这小子带着三万人压后,一路奔袭,丝毫不显半分疲惫,他和胡卿言手底下各自亲领的八千人,陛下言之为“我朝最骁勇力战之士”,可见一般。
今日也汇整到此,却不肯上前来,只遥遥一立。
那戴都统后面跟着的文官武将倒也有不少,待走拢到一起,王爷和戴都统都没有说话,照尊卑,应是他戴厉寒暄,或是来人引荐他身后跟着的这班人。这一阵安静来得突然,霈忠和荀衡伴王爷左右,他们两人身上的“职官”如今都像悬浮在一根线上,若有似无,是没什么着落的。荀衡更是一身便衣,佛青厚长袍,系着石青的腰带,他着青着到京城尽皆仿效,一身儒雅气质,悠悠几步,随在王爷后侧,那都统身后的一班人也不免留意了他。
其中有一人,四十来岁,唯有他一人面上一直持着笑,像一个擅长太极功夫的官场老手:
“都统,卑职疏忽,竟把城楼的三声礼炮给忘了,待给诸位引荐,卑职便让底下人传命。”
这是借引罪的提醒。
戴都统侧头沉听。
顿了一会儿。
“不急。”
转过头,看着靳则聿问:
“则聿,你说呢?”
这一声没称靳则聿为“王爷”。
气氛此时立刻变得亲近而有些暧昧了。
如果将南都和这批人比作一个接榫。
那么今日一会便可当做是一片楔子。
霈忠不知王爷如何接应,侧过脸看向王爷的时候才有些明白——
今日为何会觉得这个戴都统做派气势如此逼人,原来王爷将周身气场全都收笼了。
第69章 汇初王爷一改平日里温沉的做派,直接……
王爷刚要开口,却被城上乍然而来的礼炮声打断了。
众人齐望向城楼,只见城楼上头一团灰白的燎烟腾起,火光在这一团灰白中又闪转两番,伴着另两声迎炮,传响入这虽甲士林立,却各自如静潭一般的城下。
邢昭领着的人在远处,马蹄声一阵微动。
巡抚使头上微汗,这显然是传误。
戴厉眉间一蹙,虽未言语,但目光一冷。
那疤面都统按捺不住,恼怒道:
“叫城楼放炮的给我爬下来!”
底下人是一脸茫然,正不知这失态之语是否要通传——
靳则聿却在此时缓一抬手,目光扫过众人:
“本想答‘不急’二字,但此炮声似有催迫之象,促我与都统麾下干将能吏叙识。”
戴厉身后诸人,闻言先是一松,接着都不由转望向靳则聿——
起先并不觉其有王侯之威,现观之雍容自若,言语沉慢,自涵一番静势。
戴厉抿唇一笑,借言侧身,抬手将身后之人一一引荐。
那疤面都统虽不大服气,此时也只得拱手,靳则聿按过他的手,望着他道:“将帅身先士卒,青柒营出来的都是勇士。”
——他面上的伤是破南都时所受,彼时正在青柒营!
面上的刚戾之气竟然一下子被软化,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受了鼓舞的天真稚态。
知府礼数周全,靳则聿回头朝荀衡略撇了头,“都闻龙榜出英才,你们壬辰一科同年,现入四海,倒确有梁栋之势。”
众人一听靳王对各自来历熟透——
看他不过三十许模样,行动间极合章程,有远超其更岁的敏捷沉练。
目中都透出了佩服。
霈忠脸上泛光,一时有“同荣”之态。
只心里想这帮人未见识王爷真正厉害之处,已有所震慑。
戴厉一直微低首,此时目
光转实,看着荀衡:
“想谁人如此俊逸,这位便是荀侍郎。”
荀衡沉声而笑。
拱手在前:
“虚浮皮相,得都统一赞。”
霈忠舒了口气。
来的时候,怕尤五娘的事犯了忌讳,但这种况境,若因争风吃醋显计较,就不上台面了。
但这个戴都统和荀衡二人全然看不出这层隔阂——
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功夫。
戴厉一笑,双目投向远处。
邢昭仍旧在马上,这一眼是极远,但这戴督统一双眼睛精光内蕴,这眼神像是一路通达过去,一时四周透静,邢昭显然是有所犹豫,但终究是策马踱了过来,下了马背,朝众人拱了手。
戴都统朗声道:
“平章之‘俊逸绝伦’,近日都汇于南都,倒让我们这些旧臣开了开眼。”
这一语既出。
两拨人目中都微变。
霈忠和荀衡旋即碰了一眼——
汇临城下,他们自然不能火急火燎谈进兵之事,显得操之过急,反而露怯。
但戴厉这句话,既提到了“平章三俊”。
这便是谈到了胡卿言,谈到了局势。
这是“不提之提”。
二人正想借此应对,却见戴厉抬起一指,众人随指一望,拔地而起是一座断山,形似一座盆景,与一路而下,从北至南绵延而伴的山脉并不相接,又像一座把群山隔开的插屏。
“则聿,我有话想同你私谈,我们到那座断山上一叙,如何?”
霈忠面色一变,这是他们的地盘——
怕其中有诈。
荀衡眉头微皱,露出疑虑,但戴厉这姿态,此举也暗有试探之意,试的便是“诚意”二字。
邢昭正要开口,靳则聿却抬手,对着霈忠道:
“把我的马牵来。”
山侧傍着的是一条清河,在枯水季节,河水在沟壑涧褶里的汇涌声,只稍盖过沿着山道向上的马蹄声,也掩盖了马的乘主一路未言的寂冷。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这些年他们各自在事上冶磨。
各自心境与离开滇南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为帅为王,自是心胸愈宽,路愈好走,若总是拘泥于小事,锱铢计较,也聚不拢人心。
行到半山,西斜日头打在一块砂石平道上,显得颇为平整,戴都统看着靳则聿一直目观水流,似乎在思索什么。
开口道:
“还记得当年临走时我说的话么?”
从此处切进来,似是不应该,但似乎比从别出破题更为真诚。
靳则聿也不兜圈子:
“杀其父,而怜其子,又令在左右,此为取祸之道。”
——这是引自汉昭烈帝之言。
戴厉的脸一半投在阳光底下,
“新朝初立,‘凌烟阁’上有你一像,邢昭功不可没。”
靳则聿却没有半分得意,看着这个旧日官长,
“不,下官这些年回头看,当时意气颇多。而如今……或许,您仍旧是对的,我靳则聿成也于此,或许也终将败于此,只是时日未到而已。”
——
主帅有此一行,两拨人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一时也不敢挪动,都在原地候着。
论同人打交道,荀衡太傲,邢昭和王爷实则都是极难同人亲近之人,霈忠却不然,王爷同戴都统于孤山说话之际,他同都统手底下这班子人攀谈起来,说的是——
校事处缉拿细作的琐事。
此情此景,若谈局势,未免防备,校事处之事,可作奇闻来讲,天南地北,放诸四海无有人不愿听的。讲到去岁言府他亲捕的那个外邦细作,绘声绘色,众人都听住了,霈忠是有意把话往这上头引,王妃被掳,事关名节,讳莫如深之事,只能旁敲侧击。
那疤面都统嘴快,看向巡抚使:“听说胡卿言向你要了几个仆妇,是不是那晚马车……”
知府嗽了一声,使了个眼色。
巡抚使很聪明,“胡卿言当夜来的时候,问我要了几个侍候过前朝妃嫔的宫人,听闻把还把琼妃的宫殿收拾了出来……”
话到这里彼此都有数了,霈忠观色,嘴一咧也就过去。
说着那疤面都统像心里有事,将他拉至一旁,“兄弟。”
霈忠听这个称呼一愣,旋即转了肃态,“你说。”
“讲到女人……”
那疤面都统把调戏尤五娘的事一说,“这事态我是有些瞧出来了,指着靳王这气度,都统兴许也把宝押你们这儿了。我也不是怕那荀衡,这事我做得确实不地道,心里不自在,只碰了下手,没做别的。”
王爷和戴都统从孤山回来,是申时初。
一回帐就召邢昭议事。
听闻戴都统表态不参与此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极好的消息。那疤面都统促合了戴都统,命人把南都的沙盘蘸了一遍水给悄悄地抬了过来,霈忠送往迎来之间,打听到不少胡卿言的消息,尤其是有了王妃的消息,兴奋地跑向大帐。
霈忠一掀帐门,愣住了——
王爷孑立案后,荀衡和邢昭在案侧。
刑昭手执长剑,正在同王爷演论兵势。
他原先也是军伍出身,打过仗,却没正儿八经领过兵,是入了大都督府,才归于王爷麾下,王爷荷宇内重名,竟得亲近,后又与邢昭相熟,于行辕论政,于坊肆煮酒,几乎快忘了——
二人皆是马背上的出身。
王爷手里把着一根长杆,抬目。
霈忠适才的兴奋劲消下去了大半,才反应到,胡卿言找南都的人给王妃寻了仆婢,又安排在了琼妃宫里,这两桩事临到跟前,当着众人,择哪一件都不好启口,脸上又是急于开口的表情,于是脑筋一转,另寻由头:
“打听到,胡卿言这小子,把城里的‘坎子’都招揽了,也就是戏园子的看门人,最能招眼,布在四处给他们听动静。”
靳则聿朝他微点头,便抬手一指案侧,示意邢昭继续说下去。
“废殿正阳门下正对的是南岗,正阳门外就是护城秦河,原本依河而设,城墙中段有包凹之势,废帝当年是从此门欲突出去被我们堵住,故陛下旨意重阔城墙,于正阳门外十里正南设甲岗门,使如今左右段城墙呈以最南为凸势,”邢昭剑指最南面,又移上指着一段从西蜿蜒而至南的一条长河,“故原本的秦河在这儿,扩出的十里使得南面的七道门城堞皆未缮,胡卿言也就是看准了可以分道自旁口而出,又揣度南都形式,才敢住营于南都。”
邢昭指着东侧第二道门:“此门若从正阳而出到高桥,需过护城河,故我以为胡卿言只会走甲岗和高桥二门。”
“不对。”
王爷一改平日里温沉的做派,直接否定道,
“你只注意到河流走势,未注意到季节。”
王爷看了一眼邢昭:
“现如今是枯水季节,秦河延至高桥,已是投鞭可断,不能倚做屏障。”
邢昭面上仍是沉稳,只是两耳透红。
他注意到靳则聿手里的推杆过了一处渠门。
他稍压心绪,便将佩剑移指着东南面另五道城门,
“那就要在这里都布置兵力,均用兵力,我们不到四万兵力,他胡卿言手底下两万,他善用纵向布兵,两翼阔展,利用城叠未缮,集中向南撕开一道口子,就能出去。”
荀衡背手看了沙盘一会,道:
“城中百姓同废殿并无分界,万一胡卿言反其道而行之,向北以掠百姓为屏障,我们如何办?”
“不会。”
邢昭答道。
“哦?你对胡卿言如此肯定?”
邢昭抬眼,他二人虽都是王爷亲信,但态度却是不即不离,淡道:
“不,他手底下的禁军曾也是我的兵,我只信他们不会做这样的事。”
荀衡一笑,指画了废殿,却转望向邢昭:
“那敢问将军,那为何不同在北地围合卞虎臣一样,乘夜进兵,就在这里围了他们。”
邢昭今日似有些犹疑:
“锁其势聚歼于废殿,我也曾想过,只是一来都是我朝精锐,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再有…
…”
说到这里,望了靳则聿一眼:
“王妃在其手中,我怕他们拿王妃做挟……故而想引他往南走,队伍绵延,我们或能乘乱救得王妃。”
荀衡的眼光也抬过去。
靳则聿垂目,神色不动——
他们自然明白,靳则聿不愿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流露感情。
霈忠听他们各人思辨极快,无从插言,只此时一静,脱口道:
“我觉得胡卿言不会对王妃下手。”
荀衡与邢昭此时都望向了他,王爷收拢掌中握杆,也递来一个眼神。
“啊……是这样,”
霈忠为王爷这一眼所摄,也未来得及打一阵腹稿,忙接:“我……在京时,胡卿言之所以没对我动刑,是因着王妃求过他……”
“这话在座的已经都知道了。”
靳则聿一反常态,语气肃极。
霈忠打了个激灵,一咬牙:
“刚在外头,和南都的几个人交谈了几句,他们说胡卿言问他们要了几个仆婢,把琼妃宫给收拾了出来,安置了王妃。卑职想,胡卿言既然如此做……,或许他不会对王妃如何。”
中间有些话,霈忠在心中滚过,没说出来,结结巴巴只勉强把最后一句说完,但帐里都是明白人,意思是到了。
是有那一层意思在。
邢昭略一皱眉,但他和霈忠其实都是一个心思,也默在那里。
“邢将军……适才提到禁军原本都是他的兵……”
倒是荀衡此时开口了。
“既如此,我就以此为由,试试来当这个说客,劝降胡卿言,王爷以为如何?”
其余人听闻此言显然都很是诧异——
只有王爷似乎不意外。
老秦冷笑一声,仿佛他说的是个玩笑,“你不要命了?我倒是无所谓,少个陪我钓鱼的,你骗了他这么一遭,他胡卿言不端个锅给你烹了。”
只没想王爷的肃态只凝了一会。
抬杆直指废殿,吩咐道:“去打听,一刻之内,我要知道琼妃居殿的位置。”
——对了
霈忠一瞬间恍悟,他拘泥于儿女情事,剥开这些,这消息不正透着王妃此刻所在?!
“这儿。”
靳则聿扫了他们一眼。
目向沙盘。
“你这个理由不够。”
靳则聿看了一眼荀衡,接着转目邢昭。
“这是汲道。”
王爷此时尽露的杀伐决断让帐中人心神都聚拢了。
霈忠不自主地抬了步子,走过去看那沙盘,见王爷的长杆正落在沙盘正阳边上原本的通济渠。
语调果断:
“据了它,断他水源!”
接着看向他们:
“他不是使了人在城中探消息吗?把消息放给他。”
第70章 汇入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是成帝和靳则……
南殿平台井旁。
胡卿言手里摸着粗麻绳,底下缠裹的是一摞平砖,吊在一个旧砌的矮窑下头。
眼前是专注蓄水的兵,他们都是大璋的精锐。
南都以戏著称,这里俗称的一种人叫坎子,有“招”有“把”,招就是眼力,把就是把看,要分散手里的兵去探消息,不如让现成的这帮人来打听——
当靳则聿据渠断水的消息传来,眼前这些兵打井垒砖,凿窑蓄水,仍旧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仰头,井边新砌的一座砖台,是专为蓄水而用,刘烈立在了砌高的砖台一侧,看着几个人用西北窑炉移来的大料,凿木为机,作了一个吃重的双井绞。时间紧迫,活干得不算漂亮,同这殿宇气象有些格格不入,只短短几个时辰内,已有这副规模,实为不易。
废殿能搬的都搬空了,一只斜指半空的日晷,矗立在正殿四柱石台上,与此时的他一样,高高扬首。只是天阴飘雪,无用,光看,仍有些磅礴气势。胡卿言的眼神还是习惯从上头一过。
他立在这里看了快有半刻。
刘烈这时才从砖台的一侧跃下来。
胡卿言抬手,两人在半空中双手一交,托了一把力。
“我刚去看兆前,愣也是也没理我。”
胡卿言这样一句话,刘烈不得不接言了,
“胡帅,大敌当前,有些事兴许做不得。”
胡卿言眼睛微眯,嘴角一扬:
“还烦刘将军教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入营那夜,兆前子时为营粮处置的事去寻你,却听说你去看靳王妃了。半道上只得回来,又不能和底下人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胡卿言拽着他的手没脱,看着他道:
“你心里也不是滋味吧?”
“是。”
这答的干脆,但刘烈不是李兆前,他从局势而入:
“胡帅,出京仓促,入南都也因权宜。原本胡帅之计,是‘坐山观虎斗’,看南都与靳则聿的人对峙。只巡抚使私下让人传来消息,戴都统反成“观斗”之人。又兼靳则聿据水的消息传来,大伙儿疲于应对,这点‘不是滋味’在所难免。”
他顿了顿,
“只是大伙都觉得,胡帅这局棋,下得有点儿乱。”
胡卿言听明白了,这是在说他——
主帅“屡误”。
“我……”
胡卿言想要启口,却哽住了。
他想说自己并非临近局末,才看清布局。
而是在见到李通涯的时候,已然明白——
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是成帝和靳则聿两个人的。
两人互有暗棋与杀招,但胡卿言不想被动地在京等待二人博弈的裁决。
入了冬日,各方消息杂乱,他的应变也越来越多。
突然想起李通涯说到靳则聿曾谈起他的应变之能。
又说终究不及邢昭,心口有一种不甘冒上来。
但走到这一步,才发现很多事情的应变看似显得高明巧妙——
对于乱局,却显得十分多余。
北地消息一断,他其实便陷入了被动和揣测,李通涯一事上无端耗费,程阆事出又转而盯着程阆。
他敏锐地感觉到。
自己是乱了,或许邢昭也乱了。
但靳则聿没有乱,那日成帝讲邢昭之妹一事,成帝自始至终也没有乱。
突然觉得虎口处一凉,胡卿言仰头一望天上,又零星几片雪花飘落下来,印在他额间。
刘烈见他缓缓睁眼,眼中的光渐渐凝实起来:
“雪中不宜进兵,靳则聿断水是为了迫我们移营就水。”
他贴着刘烈道:“我们手里有靳王妃,他们还是有所顾忌,不愿围营,兄弟们元气未复,移营又是一番大耗。我料两日之内,必有说客,迁延时日,于我们有利,于靳王不利,不管来人如何说,拖他们一阵……”
正这么说着,底下来人通报:
“靳王派荀大夫来营,李将军先带人去了。”
刘烈见胡卿言恢复了常态,又兼语中形势,面露欣喜。
胡卿言却面色一变,“你说谁?”
“荀衡荀大夫。”
两人赶至大殿阶前——
正见李兆前提着一把刀正要下阶。
胡卿言从他腋下一穿,胳膊像被胡卿言黏住,尚未看清他动作,那把刀就被夺了过来。
兆前一腔悍勇似乎无法发作,胡卿言突然扳着他的脖颈挨近。
嘴里低低地说了一串话,面上是那种往日的笑,像是在安抚他,只是一双眼睛看着白玉阶上的荀衡。
李兆前肩背一紧。
想要说什么。
但是胡卿言慢拍了两下他的背。
停了半晌,他不情不愿地道:“领命。”
赌气就朝后头去了。
左右目中藏恨,落在胡卿言眼里。
胡卿言不动声色,将那刀尖抵在地上,双手按握。
看着荀衡慢慢踱上来,
众人只知他被荀衡骗得团团转,但他胡卿言不是傻子。
之所以对他信任,是因他二人早有交情。
乾成初年,靳王在就藩折京途中,把这个荀衡从落榜名单中捞出来,便已在京
中有了些名气,而他胡卿言此时只是一名京中“散将”,且因洛城的关系,郁郁不得志,常在酒楼流连。彼时尤五娘的揽月楼在京中气象极广,常于楼间隔坐喝一壶独酒,看看京城百态。
一日雨夜,尤五娘于阶中送客。
身旁一人出,却只背阶而立,尤无娘男装送客,一时无送无迎,眼波微转,背对着他们,只轻昂一下脖颈,将一缕头发抿紧在发冠里。
胡卿言垂首一笑,和那人对了一眼。
他骑马出楼,雨急,肩已洇,一车撩开车帘,邀他同坐。
看清了原来是刚才阶上那人,胡卿言看他形貌,半猜道:“京中盛传荀衡世家大族子弟,被这个青楼当家所迷,兴许恰恰相反。”
荀衡提唇浅笑,“我也看出来了。”
尤五娘手面宽,应答随时,眼界又极广,加之又随过地方要员,照常理,为走仕途是要避嫌,但荀衡却像是不在意,依旧不避来往。他胡卿言也是从洛城到京都,背着一些往事,便觉此人之所以不容于世家,或真于一般的世家大族的公子,有别样不同。水木之战是乾成二年开拔,乾成三年邢昭派去北境,就在这一年里,他胡卿言成喷油鼎沸之势,倒显得荀衡趋炎附势,从靳王这艘船急跳入了他胡卿言这里。
荀衡拾级而上镇定自若,阶陛中的汉白玉龙浮雕已半碎,他微撩袍底,四周一顾,似是在寻什么,
“这是在瞧什么呢?”
胡卿言仿若知他所想,手指抚过鼻骨,像家常问询:
“老旧戏码一般有油锅、长枪和刀斧阵——荀相要哪一出,江湖戏的角我这里没有,兵倒有几个,我让他们提刀扮上,荀相要不再退回去,重走一遍。”
荀衡闻言一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在腰间:
“此皆待说客之道,我今日非以说客身份前来。”
胡卿言把着刀,身体微倾:
“哊,荀相要说以友人身份而来,同榻抵足而眠云云,就俗套了。”
荀衡微愕,但机变只一瞬——
“贵人。”
胡卿言耳根微动。
“我对你心中一直有愧,再遇你,不知以何身份相见……”
荀衡垂目脚下玉阶,雪落掌中,悬在腰间的手五指微微一捻:
“但听胡帅如此说,刹那间便解开此间迷思,不管怎么说,官场上,提携之恩莫可忘怀——我仍旧是胡帅的贵人。”
“就论脸皮上的风云,根基厚实,且变化莫测,你倒还真是为官做宰的料子。”
胡卿言也不怒:
“这么想来,你当初向陛下谏言另设督军督府,举荐我提领,便也是计,是一招‘顺水推舟’,不过,‘荀相’迷魂阵间来去无形,居然还能对我有愧……实属不易了。”
、
荀衡伫步阶前:
“我已同王爷说了,事了之后,便不再做官。”
“呵……这是要‘身藏身与名啊’。”
胡卿言略晃了下身子,左右一瞧,笑了起来,
“你现在离我十步,不再做官你做什么呢?”
“只此一问,便知你终非王爷对手。同样的话我在王爷面前说过,他便明白我意,没有深问——辞官之后,我回乡间教书,还你情谊,赎我该赎之罪。”
胡卿言胸间一阵跳荡,按着刀的手一叠,刀刃在石台上吃了力,发出轻微的呲声:
“我如今还没死呢,一个个瞧我都像冢中枯骨,恨不得提前给我写好祭文,你这个说客做得倒像个吊客。”
殿前的风一时有些浩荡,碎雪显得有些稠密:
“哦,不对,你这个贵人做得像个吊客。”
“不过这话有点靳则聿的味儿了,虚伪,我当初怎么没闻出来呢?”
“好了,荀大夫,可以‘献策’了。”
荀衡本欲张口,被胡卿言咬重了‘献策’二字,狭长的脸微垂,持了一会儿笑意。
四周兵士都用眼睛的余光罩着胡卿言和荀衡的行言举止,一来一往之间,荀衡袍服规整,拾阶几步,姿态气派极是不凡,而胡帅按刀而立,不免想到京中“平章三俊”之名绝非悬空虚设,两人神色轻松,语出诙谐,若不是甲阵而立,也要跟着笑起来。
而此时荀衡的笑意却从浓转淡,继而转了沉肃:
“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竭。你胡卿言也知南城并非善地,但一路奔袭,将士精力已然不济,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南都众人按兵不动,王爷已占渠道,南下诸门皆有布置,疲于应之,强弩之末。”
荀衡四下一望,继道:
“胡帅,荀某指的势穷,非单指你手下的将士之气势,而指的是大局大计。京中情形想必你也知道些,陛下绥靖之意不消说,此刻已同幔网一般,洒遍四海……王爷非赶尽杀绝之人,只要你胡卿言愿意束手就擒,禁军的兄弟们绝不追究。”
——
言子邑没想到胡卿言在王府没有断水断粮。
跑来这里被告知将要得到这个待遇。
用李兆前的话来说:干这个的是你那XX的夫君。
李兆前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看着像是别的地方受了气,跑来她这里闹一阵,主旨是说她这个人质没用,连爆了许久的粗口,最后是被适时赶来的刘烈叫停了。听闻即将断水的消息,她没慌,倒是屋里这些仆妇都有些慌了,但到底是伺候过前朝妃御的宫里人,只是面带忧愁,并没有哭天抢地。
相对于李兆前不时蹦出的粗口,这个刘烈就要规整的多。
走的时候看向了那几个仆妇,吩咐了几句,又看向了她。
似乎有什么话要问,但欲言又止。
胡卿言那晚之后就没再来过,这个殿的消息就极为闭塞,但从彻夜的刨木和打夯声中,她知道气氛还是很紧张的。从李兆前发泄似的牢骚,这个两个兄弟似的“副将”的言语交谈中,她了解雪雨不宜进兵的战争常识,以及荀衡做了说客的热乎消息,胡卿言没有把他当场剐了,而是一改姿态,愿意另行商议。
言子邑觉得胡卿言这个拖延政策起到了效果——
前两日尚有锐器敲打石砖的声音从东南方向灌耳,今晚都偃息了。
但她今天却睡不着。
本应是朦胧时刻,思路却是越来越多。
夜又静,很多人的话都自带配音在脑子里播放,显得有些嘈杂。
索性就睁着眼。
镂空的格子就在眼前,是直接能看到院外。
雪是不大的,南方的雪是潮雪,未落地便几乎是不见踪影,但是毕竟是雪夜的夜空,就比往日要亮一些,但估摸着仍旧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
今天才注意到,为了弥补这个镂空,巩固一点“隐私性”,外面的院墙建得极高,起码有七八米,这个视角唯一能看见的“外部”建筑——
只有恢弘正殿的檐角。
檐角上微微布着些红粒,不像雪粒,烟尘一样的东西,像是散在空气中。
废殿穹顶之下一直有股荒凉的气息,此时添了点妖异。
还没来得及研究这红粒是什么。
感觉地面有微动的声息。
言子邑本能地坐起。
垂头细听,那嘈杂是真切的,是喊杀声。
再抬头
——
那红粒已经层层叠叠,在檐角上腾围,是火光。
喊杀声像化冻的春水,一下子漫开来——
朝前殿涌去。
她这个院却突然显得很安静,仿佛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言子邑的脚迅速触了地。
来之后,即使睡觉也穿戴齐整,
格扇的每个缝隙都能漏进光线,但床前的窄道却深。
言子邑站了一会,适应了眼前的暗,才往中间走了几步——
屋内唯只剩一盏烛,半暗中,渐看清数把刀抵着几个仆妇,示意她们噤声。
光线一滚,又几个人影从外头翻
了进来。
其中一人在吹灭最后一盏烛灯的时候,用火光照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孔极硬,眼神很坚定,言子邑有些眼熟——是靳则聿的亲卫,言语虽轻,却不拖泥带水:
“王妃,王爷用荀大夫做说客,乘雪夜进兵,现已将胡卿言的人引至前殿,成围合之势。”
“幸亏老子提前布了人,果然!”
这一轻一烈之声几乎交替,院中乍然而落的声调,白日里已响过一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