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摧枯“时也势也。”
矮脚握着刀,从墙根底下望着前头。
感觉有些不劲。
他身量不高,握刀的手微微向上抬了些。
刀刃上头映出的影子里除了巷底几个兄弟,夹着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正大咧咧地走上来。
一时间竟吓出一身冷汗。
尚来不及反应。
就猛地折身挥刃。
刀刃被夺住。
来人口里熟悉的一声:
“兔崽子。”
再一看,竟然是——
“头儿……大人。”
“我虽不是你的头了,但也用不着‘拔刀相向’。”
矮脚见秦司卫依然是旧日的调笑姿态,转眼又望着远处的李通涯,他虽然腿脚坏了,但是不认人的,一下子眼眶竟然有些红了。
秦司卫垂眼挪了他一眼,抱臂一笑,矮脚接着朝着楼面上盯梢的打了个手势。
秦霈忠微微仰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把刀收拾起来,挨着他的臂膀,两人抵着巷口,看着远处那条街弄。
秦霈忠压低了声,隐在墙角边上,眼光挥向另一边的巷口,
“别叫我头了,你们现如今的头是李指挥。”
顺着秦司卫的视线看过去,一匹马老定定地站在巷口,挥着尾巴。
街巷的侧面是李通涯坐在轮椅上,甩手一挥,手背悬在面旁。
侧巷铁链枷锁哗哗一响,连勾着一排人,身上穿着赭褐,副统领手里提着一个人,连身上都捆着枷锁,校事处其余的弟兄在边上,城门指挥营和其余校事处的人分东西两侧关防,一条街显得异常清净,秦霈忠做了这么多年的校事处司卫,关防布局一目了然,远见这一处是矮脚带队,所以过来“看看”。
这条巷子和这屋都很熟悉。
哈着腰走到李通涯面前的人——
也很熟悉。
仔细一辨,竟是御马监一事,查到去年年初言府那个细作所落脚的那个房东。
这是自己查出的线索——
只是断了。
李通涯让人半扶着从轮椅上起来,手指一挥,指着身侧的人道:
“去,让他去认一认。”
铁索捆得提一步都很吃力的是李兆前,胡卿言落狱,自身难保,这些人的结局也可想而知,那房东从一溜人身前过,远远地指着他,说了一句就是此人,便缩在了后头,李兆前嘴里塞着粗布,涨红了一张脸想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人牢牢扣住。
李通涯一提手,就有两个城门营的人将他提走了。
李通涯插着腰,像是察觉出来什么,抬眼往四周一看。
秦霈忠将自己匿在墙角里。
半垂着眼,靠了一会儿,见没动静,转眼朝身边的矮脚提了一嘴笑。
却见他面色发白。
再转回来——
李通涯插着腰出现在巷边,弃了那把椅,微屈着腿——只看着他。
“吓我一跳。”
“老秦。”
“我来看看。”
李通涯朝远处一招,是副统领将那张轮椅慢慢推了过来。
李通涯把着那张椅:
“还要多谢你,这前头都是你‘索骥’之功。”
霈忠作势抚着胸口:
“你如今倒会说话,我这样心里舒坦多了。”
老秦尴尬笑笑,但是言语是真诚的,李通涯展出一抹笑来,漾开的褶子顺着脸上的皮肉延展开去,像挂在两颧上,他抬起一只手,指着前头,“那我先过去?”
“你忙。”
老秦不知如何,被李通涯笑得也如同不会笑一般,提起的皮肉一紧。
他悬着这一抹僵笑,与副统领对了一眼,看着李通涯慢慢坐了上去,老秦又摸了摸边上不敢吱声的矮脚的头,干脆从巷子的一侧去了,巷底的入口,关防的是原本校事处的兄弟,见到他忙让开一条路,老秦微微抬头,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听闻李指挥查出了御马监一事的“始作俑者”是胡卿言,打了一份很长的报告,成帝就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这份报告是直叙,但是所有矛头都指向胡卿言是那个勾结外邦的“始作俑者”,水木之战自请提领先锋,包括漳河岭救驾一事,都有“自导自演”的嫌疑,听闻成帝拖着病体在宫中踱出二里步子,浩然长叹,作为帝王,当年曾经有预见性——
“孤问则聿,此人之前名不见经传,又于洛城从事,会否别有用心,可见当时一问,并非臆测。”
言子邑就想起成帝来小院时,和靳则聿的那番对话。
靳则聿的欲言又止。
靳则聿对胡卿言的那番评价显得很突兀,没有来由。
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现在想来,不是他帝王先有“疑惑”,他也不会有那一番评价。
接着成帝就强撑病体,告知身边的内侍,虽未能复朝,但想见见靳王。
成帝那头还没召见“靳王”,言子邑就把老秦先招到了王府。
——落实王爷的安抚任务。
老秦到了王府,把所有背光的地方都站了一遍,从这个把件摸到那个瓷瓶,就是不给她一个正脸。
让她不能通过面部表情观察实际情绪。
但他把自己知道的细节都补充了一遍,他这几日似乎身不在校事处,但心眼意念都在校事处。
“然后我原本校事处里关着的那三个太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他们出去么?其实他们早招了,他们的令根本不是丢的,是在天园场子卖的,五百两一个令,因为御马监是邢昭和内监提领,邢昭统领,我怕这卖令的事牵扯他监察不严,才把他们扣住,现如今闻说其中一个是宫里胡公公的义子,这个胡公公这次同胡卿言一同查抄王府,在程阆军营里头的时候,当众给胡卿言杀了,这又牵扯了他的干系。”
言子邑这才有空插了一句话:
“也就是说,其实这些线索都在你手上,李指挥这次是‘顺藤摸瓜’。”
“时也势也。”
霈忠猛地转回身,提了一指:
“王妃,你说,李通涯现在能把李兆前他们拖到房东面前认,他胡卿言当日鼎盛,我能把他手底下人都拉来认吗?!”
见他的思路都在“事”上,
“也就是说,是李兆前……去寻的房主?”
言子邑是略微有些疑惑的语气。
老秦听出她的意思,朝她微微昂首:“他们认人的时候,我在那儿。”
“一溜的人,那房主一见李兆前就认出来了……做不了假。”
他两手落在腰间:
“再说王妃,你忘了,胡卿言没发迹前,连个‘将军’都不是,李兆前那时就是个‘兵混子’,小官,有什么名姓?再说老李这种
人,栽赃陷害这事儿,他最不能了……”
言子邑微微一笑。
眼前闪过城门口靳则聿伏听李通涯说话的样子。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政治谎言”——
李指挥“耿直忠介”的名声,由他来做这个事,确实最好不过。
成帝这么快就接收这个结果,因为这个结果于陛下和靳则聿来说都是有利的。
御马监这事儿,说是胡卿言伙同外邦,引陛下入绝境,再借此救陛下于绝境——那么胡卿言的救驾之功也一并抹去了,陛下杀他也有了充足的理由,也成全了陛下的颜面,靳则聿的清君侧看上去也更为合理。
这事做得太快了。
靳则聿以前只是按兵不动,隐忍不发。
真要动起真格的来。
真是摧枯拉朽。
不带半点拖延。
这样一来——
胡卿言虽变化多端,但想要围绕的东西太多。
比方说他围王府,想在靳则聿的书信上做文章。
现在看来,反而显得过于实事求是了。
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亲自把着李通涯的那张轮椅,“逆犯如今在我们这里,或是转至诏狱,或是与御马监一事并案,归入校事处,正要等陛下的旨意,李指挥倒也不用紧着把李兆前等送回来。”
李通涯五指抹了下脸颊,转过脸去,肃然道:“自然要按规矩行事。”
刑部侍郎知道这个城门指挥史向来以“不通情理”著称,也不多言,只点头称是。
落日的光线,从走道顶头的一扇九尺高的悬窗射过来,描着夹得密紧的木条格,斜映在大牢的走道上,与这牢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间牢房和牢房里的人,也笼在这暖光里头,那神态行止,是之前的模样,只是鬓角一片金光……
李通涯也有微微的错愕。
待刑部侍郎挥退了随人,李通涯观察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陛下让我来瞧瞧你。”
“你们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瞧我,是怕我鱼死网破,将‘李司卫’这着暗棋抖落出来吧?”
胡卿言双手交叉,抵在额上,说完才抬眼。
李通涯的目光和他相持了一会,嘴角一动,
“果然,胡帅即便关在此地,虽猛虎不能啸林,仍旧自有渠道。”
接着他看往走道的尽处,解释起来:
“……所以,所以这些都是靳则聿的主意,这样一来,连带你漳河岭之功,一并去了,陛下知道你是他的忠臣,但此刻……只能将计就计,待事成之后,为你平反。”
胡卿言一笑,“冢中枯骨,要平反何用?”
“你放心,陛下对你另有安排。”
“我……妹子,”胡卿言朝那悬窗眯了一眼:“陛下如何安排?”
李通涯有片刻的停顿,他似乎是想了一想:
“靳则聿说了,他不会留你性命,他要让陛下下旨杀你,也不会让舒妃再留于陛下身边,或是赐死,或是……”
胡卿言十指攥紧,又缓缓放开,一双眼睛盯着李通涯半晌,笑了:
“这些究竟是靳则聿的主意,还是李指挥的主意?”
李通涯眼里的光渐冷,
“胡帅,我主张……杀你,但陛下仁义,坚持留你一命。”
第82章 帝王难得,竟见他笑了。
迎来客至,秦管事如今是极少过问的。
只一早,门房接到了一位特殊的来客——言侯府上洛城跟来的老仆,领了两个随从,奉了言侯的一封书信,说是要交给王爷,轻也不得,重也不得,于是只能先知会秦管事。
今日陛下召见,府中与护卫营等皆忙于调配,但秦管事仍不失礼数,送至府门,垂目手中书信,眉头一拧。
照例言府有什么吩咐,通晓王妃从人便是,这般郑重而来——
言侯这番行动,意在避开王妃。
思量间,一阵马蹄声从西头传来,晃眼间几十乘马已至跟前,白色的长披猎猎生风,露出胸前蓝底云纹,双花间绣着一头金豹,邢昭于府门前勒马,他向来性情谦和,并不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拿腔,下马便道:
“原是在宫门口等候王爷,想着巳正还早,便领了人过来,同王爷一道进宫。”
原本也提防着进宫途中有人横施暗算,见邢昭相送,登时缓了大半,秦管事自然知道王爷待他非同一般,也不往待客的院中引,只说道:
“正好有一份书信要交给王爷,老奴给将军带路。”
辰正时分,王爷院中仍是安静,屋门合紧。
从院门里头看去,王妃的两个丫头坐在石阶上。
常乐觉警,见管事向她示意青莲,便拱了拱青莲。
青莲到了院外,未想竟见到邢昭。
那日“邢将军”拿刀抵着荀大夫的脖子,这一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见着他仍有些惴惴。
忙恭敬行了一个礼。
邢昭朝她微微颌首。
言子邑神智是有些糊的,屋里的灯烛亮了一整夜。
她几度醒过来,以为天亮了,没想到天还没亮。
靳则聿将她抵在那张六角桌上。
手和手臂覆笼在她胸前,拇指时不时地拨动一下。
那六角桌之前查抄王府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弄缺了一个角,没来得及重新打磨,小腹刮在上面有些疼。
靳则聿在她身后,整个人像被他锁在肘弯里,移动不了半分,她反身喘了下:“王爷,疼。”
靳则聿将他的手掌移下,覆在她的小腹上。
合在他进出之间。
一刹那从疼转入了一种很强的生理反应。
胸前没有依托,余光中晃得自己都看不下去。
转头抗议间望见了他的下颌角,撑在桌缘的手不知为何本能地去攀他,却被他扳过下巴。
脖颈前侧感觉被拉伸,一个有难度的吻。
五指在他如铁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抓痕。
似乎一晚上从屋里的这里到那里,就是没在床上。
最后在床上醒过来,天终于亮了。
模糊间听见青莲的声音,又听得外面通传——邢将军在院外等候,有一种每次都被他抓了个“现行”的感觉。
匆忙穿戴。
一封信展在桌案上,靳则聿一边理袖,一边阅看,一旁是青莲在安静地磨墨。
青莲见了她,仿佛不是她的丫头,先是一阵脸红,然后支支吾吾地说:
“小姐,王妃,府里差人送来一信,说是老爷交待,要交给王爷的。”
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下来,蘸了一些墨,落笔极快:
“我复岳父大人一信,还烦王妃替我带给岳父大人。”
“今日?”
“邢昭与我同去,已在外候着,夫人不用担心。”
说到担心的话,言子邑微微垂头:
“王爷,我曾听邢昭说您身手了得,假如陛下栽培了些人手,埋伏在宫中,您可有办法脱身?”
靳则聿点画老辣,一边行笔,一边答道:
“陛下这两年为培植人手,在宫中另设了拱卫营一班人,数目不多,里头也有安插……至于‘身手了得’……”
他笑了笑,微晾墨迹,接着将手书塞入信封,走到她身前递给她:
“虽也想彰显一番悍勇,但无论功夫如何卓绝,要以一敌百,也难逃‘寡不敌众’四个字。”
言侯的信来得古怪,进宫之际,靳则聿忙中一复,更是耐人寻味。
但言子邑不愿让邢昭在外久候,收了信,便同王爷一道来至院外。
邢昭带笑望着二人,这一笑,看出他兄妹二人有点相像来。
靳则聿从廊中走出,问他所笑为何。
邢昭道:“正在揣测,陛下见了王爷,会如何行事。”
靳则聿朝他抬了抬下巴。
邢昭半带玩笑道:
“陛下……约莫会从病榻上起来,然后痛斥‘贼子’心机深沉……”
靳则聿又转向言子邑,见她似乎也在“揣测”,便示意她说说看。
言子邑凭着对陛下的印象,道:
“陛下虽然常常云里雾里,敲敲打打,但……素来喜欢活跃气氛,可能,还是那个样子。”
“王爷如何说?”
靳则聿低头,说了八个字,“乱石铺街,直入正题。”
“那就等王爷回来,告诉我陛下是什么态度。”
仰起脸,言子邑的语调轻松。
避着他的目光,她是把她的担心掩在了这句话里。
目送二人背影。
手中夹着的信纸,感觉前后材质有异。
一低头,才发觉靳则聿将言侯的那封手书夹在了他的回信后头。
瞥过几行字,
——“小儿于洛城为君洞开城门,使邢昭得下北地十二城无阻,戚意若此,望君珍之重之,得闻君不日进宫面圣,望君将汝岳母从宫中带归……
言府上下必感念君之恩情……“——
虽然将近正午,日头隐在云层之后,四方如框的皇宫内院,光线被云翳收于天穹,欲放还留,却更显一番庄重。
靳则聿同邢昭两人的步幅都不大,从进仪德殿的门到殿前的台阶,跸道两旁三步一个,都立着禁军的人,只到了仪德殿的阶陛之上,见拱卫营都尉领了一丛人,在朱漆的落地格扇前一字排开,却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邢昭的目光掠过众人,将腰间的剑柄向下一按。
阶前,拱卫营的一拨人是看着靳王领着邢昭二人踏上阶来,邢昭的这个眼神动作自然都收在目内,他是禁军统领,南都一战又闻得他一把惊魂刃战得天地明灭,一时紧张得微微颤抖,手里的兵刃也在随之震动。
拱卫营都尉见状,忙走到靳则聿跟前,依然行了一个属下的见礼,口称下官:“下官原隶属大都督府,司责虽分,仍旧不能逾越本分,想必王爷也听说了,陛下不久前于宫中遇袭,故而添了使卫防范。”
邢昭一瞥间,见都尉身侧立了一个人,眼皮贴尾,似一个倒角,眼神闪烁,有些“鼠相”,拱卫营都慰说话间,似乎一直在思量。
比将军矮半个头,长脸,三角眼——
王妃的话忽然一经耳畔。
“这位是?”邢昭看着他问。
拱卫营都尉,“这是池指挥,领轮值宿卫之责。”
那“池指挥”一愣,却未把头抬起来,只朝着邢昭拱手:“见过统领。”
“嗯。”
邢昭应了一声,不动声色。
那都尉赔笑道:
“陛下今日召见靳王,下官斗胆,陪邢将军一同在外立等。”
靳则聿向殿内看了一眼,转脸对着邢昭道:
“你在外等候。”
“王爷!”
靳则聿半抬手。
进了殿门,殿中宫女太监皆如往常,来到平日里成帝独见臣子的后殿,一架多宝阁隔着成帝斜倚在榻上的身影,顺步而行,隔着摆器的漏空,见成帝半低垂着头,外面的动静似乎都收在神意之内。
靳则聿下跪。
成帝道了平身,紧跟着是一句问话:
“则聿啊。”
“盛传南都里镇闹瘟疫,百姓为了避疫都往南方去了,属实么?”
问完这句话,他缓缓抬目。
靳则聿接着他的目光,“臣,未曾听闻。”
“孤就知道,这些地方官!”
成帝垂手示意了手中的折子,双手抬起比了一个半圆:
“之前还上了折子,寻了瘟疫的托词,说什么赋税缴不上来,是半个镇的百姓都跑了!呵,实则是乡绅豪强和地方官勾结,霸占民田,连孤调运至北境的粮饷都妄图插一脚,听闻里头还有孤几个儿子的手笔,戴厉他们也不多约束!”
靳则聿猜测成帝可能有的态度。
料到他兴许会避重就轻,将“兵变”诸种一笔带过。
但此时成帝这种帝王仰察四方的态度——
言辞之间,又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且不露一丝刻意。
心底也不禁升起一丝赞佩之意。
一时又想起言子邑的揣测。
成帝望着靳则聿。
难得,竟见他笑了。
成帝朝他抬了抬眉,君臣多年默契,此刻只相视一笑,都挪开了目光。
气氛却一时松了不少。
成帝掌抚榻角立着的一只木雕龙头,语气微转:
“孤……听闻胡卿言神智昏顿,最后竟伤了自己的副将,这事可属实么?”
不同于之前问南都田地之事的声色,这句语调却异常和缓。
靳则聿抬眼。
“确有此事。”
成帝双目微垂。
“他回京一路上可有说什么?”
“一言未发。”
“这个胡卿言!”
成帝从榻上下来,走到靳则聿面前:
“勾结外邦,搅得内外不得安宁,这般处心积虑,还欲图陷孤于不义……弄得孤识人不明,贻笑朝廷。”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说:
“去年秋岁,于你府中小酌,你还记得孤说,‘但识人一途,可见孤与你,还需从教训中历练’,也当是我们都吃个教训。”
他抬起的手悬在身侧,回身从案几上抽出一份文书:
“但念着他嶂河岭之功,若磔之,倒显得孤寡恩,还是弄个什么体面些的。”
“对了,”
成帝将手中的文书递到他面前:
“内忧必生外患,你瞧瞧吧。”
“北瓦来书,想迎一公主和亲,听探子来报,他们私下里训练士卒,此番和亲,实则是为了筹取时日,整顿武备,”成帝把手里的长珠捻了三圈在虎口,比了个手势,“使我们有所松懈。”
“绛云……绛云,经了胡卿言一事,万念俱灰,同孤提出来,她去。”
成帝语词减缓,低着头,蜷指叩了叩案板,此时是一个父亲而非帝王的辞调。
靳则聿目光虽盘桓于手中笔墨,余光中,成帝的行色却一丝不落。
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出言宽慰上意。
因为他清楚明白,对于帝王而言,意慰或是安抚,是最无必要的。
他只将文书合上,拱手道:
“余帅在北境为一道防,臣建议,在西北方以燕山交接点飞狐口,鹿门关为要塞,延伸至西北为第二道防,屯兵重卫。”
“何人戍卫?”
“臣。”
殿中一时的安静,远处修殿宇的打桩声仿佛在此时嘟嘟地打进来。
“刑部……”
成帝不置可否,将话题一转:
“刑部上折说,依律法,通敌之罪据其要,谋反通敌类事,需先以校事处为鞫讯,人先归到校事处,把通敌诸事先交代清楚了,再另刑部通议论罪,各署按期责功,抄家一事……他是二品武将,本应你大都督府来办,但他督军督府隶属于你大都督府,此番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兵部选一个文臣主领吧,荀衡不是跟着你一道回来了么?宫内再派一个内监,对了,孤遇刺的事你听说了罢……”
靳则聿拱手:
“念及陛下,两位殿下忠孝,入城时已将情形同臣说了,闻之惴惴。”
臣帝一笑,似乎是对两位殿下的“忠孝”而噱,他摆了摆手:
“李通涯还是得力的,这次宫闱之变,城内亦有乱党通之,让他一并留意着吧。”
靳则聿缓步出殿,成帝主动提出,要让荀衡来主持抄家诸事,却是没有料到。
又提出让李通涯来侦办城内乱党勾结宫闱行刺一事,看上去像是顺水推舟,又似是以退为进,但他了解成帝——
绝不会如此简单。
云翳挥散,日头从殿宇的檐角上打下来。
正午的阳光,如同熔金般倾泻而下,满殿脊、满墙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庄严的金辉。
邢昭仍旧立于殿前。
似乎没有挪动过,靳则聿朝他略略点了下头。
二人不紧不慢,到了宫墙外通向禁门的单道才开口,靳则聿将君臣一番言对说了,论到内外形势,只说了一句:
“谋动干戈于内,季孙之忧,又岂会只在萧墙之内。”
邢昭却停了下来,掠了一抹笑在脸上:
“陛下是否以退为进,一时难以揣测,只王爷要戍边,却像是早有筹算。”
论这些年,用这样的口吻同靳则聿说话的,也唯有邢昭。
靳则聿身形一顿,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二人目光相接。
宫道上的宫人侍卫都离得很远,此刻二人对立,今日有风,甲胄覆不到的地方,微凉有棱,却让人清醒。
“属下,一直视王爷如父兄,今日敢问一句兄长,对我是何安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难得,却是靳则聿率先退了出来,目光向远处一移,笑道:
“你们兄妹二人近日倒是接连给我出难题。”
“哦,右焉问了王爷什么?”
“她要去给胡卿言送‘断头酒’,问我允否。”
邢昭这个做长兄的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
“王爷是如何答的?”
靳则聿背手,看了他一眼,目光定静:
“我让她
届时去问‘你嫂子’。”
说完继续往前走。
邢昭微微垂头,他年岁不大,只是常年历练,气韵沉着,此时像一个少年,甚至有几分腼腆,靳则聿将能不能视他如父兄的答复,含在了里头,一时感慨,胸中一片涌动,便不再说话。
除了王府护卫——
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漆帘簇新,悬角车挂,装饰得甚为不同,又不像是女眷的马车。
马车帘门一撩,却是荀衡抬着手背,唇角一挑:
“知王爷必然无恙,但还是想于此地迎候,五娘说既已候之,于敝舍略备薄酒,想请老师贵步移贱地,不知允可否?”
说完朝着邢昭,朗声道:
“邢将军可愿一道?”
邢昭朝他拱了拱手,对着靳则聿道:
“今日宫禁内职防调处,尚有些琐务未料理,属下便先回宫了。”
靳则聿颌首,邢昭拨转马头。
荀衡机策变纵,靳则聿本也想与之商议,但言子邑的神色情态从眼前一过,靳则聿便示意护卫营的人:
“我坐荀大夫的马车回王府。”
听得王爷话风,荀衡摇头一笑:
“临出门时,五娘与我约赌,道我今日必请不到王爷了。”
他往前微微一探,抚过手背:
“她不知我有后招,我已差人到王府将王妃一道请来。”
第83章 言府“洛城……你知道了什么?”……
——谅体岳父大人及夫人殊念之心,岳母一事,虽俗冗颇多,亦不敢怠慢,托请宫人隔日书信一封,不知转公到否?诚如岳父所言,虽有节义千秋,亦秉纲常万古,若闻皇后娘娘病体稍愈,待时便奉请岳母归寓,其间还望岳父悉劝二兄稳静,小婿再拜——
马车上把靳则聿的回信也通读了一遍。
看到末尾请言侯劝“二兄”稳静,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笔势奔腾劲利,行文苍朴老辣,看他的书信,脑子里荡漾的都昨夜的情景。
坐在马车里觉得自己是疯了。
前路可能尚有一番“厮杀”,自己的脑回路却跟着马车颠簸。
五指抹了抹脑门。
常乐一双素手覆住她落于膝盖的手上。
她十指纤纤,不像是鬟婢的手。
言子邑将脑门上的手落下,扣在她的手背上,朝她笑了笑。
言侯的信读毕,她便吩咐青莲,准备车马往言府去,常乐踏了步子上来,给她裹了一件披风,似乎又有些犹豫。
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王妃回府,是否要把奴婢带上?”
言子邑微微一愣,就明白了,也同青莲一样,笑着抚了一把她的脸颊:
“我早拿你当我朋……当我自己的丫头,回府自然是一道的。”
洛城跟来的老仆进门的时候便已有了关照,自从言侯夫人被“请进宫”,言侯的酒就更多了。
“若是有酒后失言之处,还请小姐多担待。”
陛下虽未复朝,但即便停朝衙署里也应有公事,只是不知二哥为何今日也在府中。言侯一件灰色布衫,立于庭院中央,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仍旧耷拉在那里,但抬出的目光却如含芒刺,等的似乎是仇人,却不是女儿。
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立于他老人家身畔,二哥微微朝她摇了摇头。
言子邑瞧着这架势,知道“寒暄亲情”这种环节是可以免了。
她于五米外站定——
拿出王爷的回信,转首递给常乐,常乐先行一礼,走上前去将书信恭敬奉给言侯,也是一礼,行动间清楚明白。
言侯站在院中,将手一抖,他武将手劲,信纸无风自展。
低首一阅,语中带着讥嘲之意:
“你这夫君久历官场,模棱之术登峰造极,近乎惯技,这个‘待时’究竟是几时?”
言侯这几句话虽然极不客气,但言子邑把着一个“女儿”的分寸,强免一笑:
“父亲,王爷回京不久,今日陛下才召见进宫,也是重视您老,让我将书信带回来。他回京第一日便托人带母亲手书一封,这几日母亲的书信也不断,皇后娘娘并未为难。”
她这个话是就着靳则聿的书信内容所说,言侯目光腾动,似乎又将靳则聿的书信复看了一遍。
冷笑道:
“‘秉纲常万古’,他靳则聿的铁蹄,从北地踏到南都,又踏回京城,怎么到了他‘夫人’的事上,便论起‘纲常’二字?”
“父亲。”
言子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靳则聿奉旨剿逆,班师回京,屯在京外二十里阳村坝,又待旨进京,二位皇子相迎,一切合理合规,不越半分臣子本分。”
她将言侯的那封信展开来,
“但按您信上的意思,要逼靳则聿现在把母亲强行从皇后娘娘宫中带出来,这就等同造反。恕您女儿直言,也如您所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他为了我这么做,而且他也不会这么做。”
“你!”
言侯抢上几步,手掌一翻:
“不孝的东西!于你母亲弃之不顾,不闻不问!不是我女儿!”
大哥握住他的手腕,将这一巴掌止了。
“父亲!”
“侯爷。”
言侯脸上肌肉微微一动。
言子邑站在那里不动,干脆道:
“侯爷,我可能本来就不是您女儿,但我把两个大哥当成我自己的兄弟,洛城三皇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兴许你们都比我明白。陛下有帝王心胸,但能宽广到什么程度,就依情况而定了,言府上下处处谨慎,不就是害怕陛下杀我们言府一个儿子泄愤么?如果我们手段太过,二哥在朝中为官,指不定哪天撞在枪口上,按上个罪名,到时候杀伐任由陛下,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是要靠他。”
她朝大哥面上看了一眼:
“当初答应邢昭让大哥一起至北地,我也不是没有私心。若说大哥这次劝开洛城城门,这桩功劳,是我们作为‘妻势’的一个筹码,侯爷,您不觉得您用得太早了吗?”
她举着言侯的那封信:
“靳则聿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有些事需不需要明讲,您是一方诸侯,比我更明白。”
言侯耷拉的眼,此时透出一种狼一样的精光:
“洛城……你知道了什么?”
大哥按着言侯的手一松,同她对视了一眼。
二哥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略显浮肿的脸瞬间在余光里拧紧,
这一刹那她就明白。
废殿那日,胡卿言所说的,都是真的。
“三妹,关心则乱,你也要体谅父亲。”
二哥释出一抹笑,打了圆场:
“父亲,让我们同三妹说两句,可否?”
“侯爷,我虽然……”
言子邑略有些哽咽,“但我感觉母亲对我这个女儿是有爱的,就为了回馈这点子爱,我也不至于‘弃之不顾,不闻不问’。”
言侯从身侧解开酒囊的系带,拔了盖口,眼光从言泉看到言淮,最后看到言子邑,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灌了两口酒,转身走了。
言子邑用手掌抹了眼泪。
“说吧。”
却是大哥先开口:
“你从何得知?”
言子邑侧头一答:“胡卿言说的。”
二哥抬手:
“久未见妹妹落泪,别有一番风姿。”
言子邑想这节骨眼上,这二哥居然还能发表这种感慨,也不客气:
“假说三皇子并未亮
明身份、胡卿言兵败失城,要把罪名移到他头上……这些主意,总感觉有些二哥的影子。”
二哥手指悬在半空,微颤地指着她:
“三妹,把你二哥当什么人?!”
他忽然挺起胸脊,一只手背在身后,端正一立,转而升起一股正气:
“假说未明身份一事——确实是我的主意。那日我同大伯说,从进城到接宴,左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干脆说没有表明身份,这样便可不知者不罪,谁想大伯果决,话还未说完,便将同行的卞将军杀了,但胡卿言的事,决计不是我的主意……”
说罢反应过来:
“三妹妹,这是又激我呢?”
他停顿了一会,语中突然有些哽咽:
“在洛城的时候,其实,咱们仨最好。”
“谁仨?”
言淮一愣,伸出的指朝向他自己,又朝向她:“你、胡卿言、我。”
又指着大哥,“他天天和胡卿言比射,讲输赢,能好到哪里去?”
三人都笑了,大哥也笑了。
二哥往北面一望,似乎透过府墙,望到很远的地方:
“洛城终年大风,有夜中他提弩一箭破三盏,一檐瞬暗,四周呼声骤兴。呼声之中,胡卿言忽地在马上回头,我和你原本在拍掌,因着大哥之故,掩在楼檐户牖之后,我说他在看三妹你,你说隔得如此之远,又怎知他在看你……当然你都不记得了。”
一时间想象涌至,言子邑低首一笑:
“二哥,你真是文人。”
言淮继续说:
“轮年齿,也不过长他几岁。虽然因为后来种种,不相往来了……但我绝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
“去岁言府进京之前,我派人书信胡卿言,让他在陛下面前说项,打消言府入京的念头,他,答应了,”言淮低头,“在朝堂之上竭力反对言府进京,”言淮朝大哥那里挪了挪下巴,“这事儿大哥知道。”
说罢手指微勾,做了一个提篮的姿势:
“那日我提的食盒,闻得他结局,我本来寻着机会,给他送点饭菜。”
言子邑没想到二哥感情上来了。
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他的臂膀不似靳则聿般结实有力。
一拍上去软噗噗的,平时精明的二哥,这一拍之下,显得有些厚实憨直。
“除了胡卿言,是不是还有别的人知道此事?”
言泉立了半晌,忽而开口。
都说大哥带兵同他箭术一样——“厉辣”,言子邑现在有些信了,点了点头。
“你预备怎么办?”
“确认之后,常规处理。”
言子邑提了一抹笑:
“自然是,把问题汇报上去。”
言府在京城西北,收到荀衡的“约请”,也知王爷无恙,一桩心事落地,从王府到荀衡府上,天色已经晚了。京城上空是一片暮霭,只城外远山处蓝白相间,似一种晃动的层色。府内各处已上了灯,仆从引路,楼阁建在池上,和邢昭府上有一点相类,只是此楼仿的是水榭的形制,悬在四角的沙灯映着池水,倒影一漾一漾。隔着一行池水,四面都是落地的格扇,言子邑远远见尤五娘着了一身红袍,跪在地上,双手擎起一只酒杯,奉在靳则聿面前。
靳则聿微垂着眼睛,将酒杯取了。
仰头一干而尽。
适才言府一番“厮杀”,心事总有纷纭,此时在纷纭的念头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荀大夫尚安在否?
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过激烈,调整了一下心态,缓了步幅,九曲折桥绕下来,心境稍稍安了下来。
屋内的烛光消融了亭台楼榭的格制,一种饱满的香味,于空气中萦绕,似乎把人都裹了一下。
荀衡的身影在侧。
与她眼光相触,又望向仍然跪于靳则聿面前的尤五娘,笑意中带点无奈,唤了一声:
“五娘。”
“今日王爷‘全身而退’,五娘代我一贺,还望王妃不要见怪。”
言子邑一笑,此时多说什么,都显得有点儿小家子气——
他们“风月”人物,这一把盏,兴许也谈不上什么“尺度”。
尤五娘转过头来,击了两掌。
接着屋外不知哪里浮出一些鼓点和乐声。
于靳则聿身侧的案几落座。
荀衡将案上的一把笛拿起,碧绿翠青。
一提之间,笛音灌耳。
尤五娘眼中显出一丝异样的兴奋,朝她的方向膝行两步。
言子邑见她跪在她面前,抬出一只手腕,正不知她要做什么——
脸侧的袖子褪了下去,尤五娘抬起的手搂住她的脖子,双眼迷蒙间,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言子邑心想,就这个眼神,自己一个女人都顶不住。
靳则聿能顶住吗?
不过——也太小瞧她了,好歹她也是现代人。
唇角不自主地上扬。
就势倾了下去。
轮到尤五娘一愣,腰肢一软,顺势一折,又往别的地方舞去。
言子邑的目光转向荀衡,他原本垂着的眉尾稍稍一挑。
又转眼看向靳则聿,他眼风一转,神色似在眼前,又像在别处。
第84章 行遇“他帝王安抚你们,本就是邀结人……
荀衡送他们出来时,与她借了一步说话。
说尤五娘是听到“王妃入府”的通禀声,才把酒至王爷跟前的。
他拂了一下袍袖,摇首自叹:“她就是这个脾气,还望王妃勿要见怪。”
言子邑不禁失笑,说了两个字“懂了”,便登上靳则聿的那辆马车。
他这辆马车空间比她的大一些,言子邑以往总坐在窗侧,靳则聿倚在马车板上,身侧是一半的余裕,闭目,似乎在养神,又像是端了一点王侯的架子,言子邑观察到他今天进宫穿的是紫袍,襟口有一个很小的结,非但不突兀,还很别致。
探身马车,微一犹豫,还是挨着他身边坐下。
马车辘辘而启,言子邑也随着靳则聿,微微仰着脖子靠在马车板上,耳畔仍旧留有荀衡笛子的余音。
行出了一段,言子邑悠悠道:
“在里镇的时候,她说,她给王爷把过盏……我只是没想到,‘把个盏’是这么个把法,荀大夫倒也不吃醋。”
靳则聿沉吟了一下,道:
“彼时他不在,只有我二人。”
他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说得气定神闲。
言子邑感觉胸口有一阵火烧上来,两颊发麻。
靳则聿的眼光打过来:
“京中秦楼楚馆,似尤五娘这般的,不论风月,品丹青、搏弈术、论时事捭阖。”
言子邑仔细想了想,前两个选项——
不会。
有些和自己较劲似地蹦出一个字:
“论!”
靳则聿微微一愕。
言子邑转过脸去:
“时事捭阖。”
靳则聿明白过来,直截道:
“夫人想论何人何事?”
言子邑被问得一懵,除他们这“一篓子”人外,朝中别有些什么人物,她确实不清楚,脑中忽然闪过秋猎那日霈忠提过的一个名字,想起霈忠的形容,又忆起曾和靳则聿讨论过这位“老实人”,于是脱口:
“陈季礼!”
“哦?”
“他……他好歹是我二兄官长。”
靳则聿浮出一丝浅笑:
“眼下时事,此君确实颇受瞩目。”
“我们回京之前……”
靳则聿抬指舒了舒襟口。
顿了顿,道:“干什么?”
原来言子邑有意无意一直看向他襟口的那个小结。
他语气有些严肃,言子邑忙抬指,点了那个结。
马车里的光线不盛,只侧角挂了一盏灯。
他的眼光忽然一炽。
将襟口那个结扳开。
接着言子邑感觉脖子后头被人一扣,和尤五娘的力道不同,一瞬间就被他扣到了襟前。
言子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暗中勉强看了他一眼,他眼底有一种青色,蕴着烛光,隐着火红。
又被他扣了下去。
也让言子邑没想到的是,自己竟将他的喉结含在嘴
里,跟着马车的车轱辘的起伏,吮了两下。
是靳则聿先释手。
将襟前重新扣好。
目光锁在她脸上,言子邑垂着眼。
缓了一会儿,只听他慢道:
“我们回京之前……”
他嗓子有些暗哑,微咳了一声,重回之前的话题:
“陛下在宫中遇刺,得闻作乱的是太监,与宫外采买烛火的官商有勾结,那日殿中烛火燃到一半,便熄了,尚好陛下所蓄拱卫营的一班人到的及时,将欲图行刺的太监捉住。严刑拷打之下,吐出宫外有人策应,若一击不成,在三月陛下出城祭祀时尚还有动作。”
靳则聿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按常礼,陛下要在三月间出城祭祀,一是祭奠先祖,二是鼎定天下时阵亡的军将。满朝都谏今年出城祭祀一事便免了,只这位陈尚书说礼不可废,且其中一名战将,为护陛下,身中数十箭,仍闭守城门,举世皆知,陛下曾于三年前在其墓前立誓,凡在京中,每年必有一祭,故这个陈尚说,君王立誓,于礼于义,都不能‘躬自违之’。陛下一时恼怒,也拿他没办法,便只赏了礼部诸人‘休沐’。”
言子邑在他的叙述中。
自昏沉中慢慢清醒。
听到后来,便也明白了二哥为何今日也在府上的原因。
“怪不得二哥……”
刚想启口,忽然马车外嘈杂起来。
言子邑抬起车窗。
就瞧见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围拢了一群人,身形都是结硕壮大,神色动静,不像是寻常的百姓,在人堆中间显得十分扎眼,一溜齐地向马车这头望来,里面还传来叱骂的声音。
今日特殊,出动了王府护卫营的人,是那“五爷”傍在车外。
曾听靳则聿说过,各亲王、藩王都有各自的府护,陛下早有意裁撤,王府护卫营更是有兵两千,未免陛下猜忌,故平日里极少调动。
这个“五爷”目光坚韧锐利,四十岁的年纪,一身低调的深蓝劲布底下,肌肉块块绽起。
道了“王爷、王妃”之后,便即说事:
“是督军督府和城防指挥营的一拨人,匪逆俘获后,原先同他走得近的,皆除了职衔,于街巷间徘徊,口出对王爷不利之言。”
似乎望见他们收拢了队伍,又抬开了车窗,那骂声更响了,显得有些嚣张。
“五爷”问,“王爷可要擒他一二,杀鸡儆猴。”
靳则聿在马车里抬手,示意不用。
入了王府。
从废殿听胡卿言说三皇子一事,一直悬在心里,她觉得这是一个“雷”。
回军一路也在思考自己的立场,是否应该直接告诉靳则聿,还是回京后到言府同两个哥哥“商议”。
未曾想借言侯书信,今日从两个哥哥的口里得到了印证,刚才从礼部尚书论到二哥,她本就想从这上头切入,却被打断,胡卿言失势,手底下多少人沦为“丧家之犬”,“盛时风光,殁时惨淡”。直觉告诉她这种打断是让她暂时不要开口,他们做警察的相信直觉,出警遇到类似的“打断”,总是格外留神,但这些时日,靳则聿面对她的坦白,就像一根从爆竹上拨出的引线,让她有一种什么都想直接点燃的冲动,甚至到了罔顾直觉的程度。
思考让她缓了两步。
靳则聿也驻下步子。
回头。
“如同你出了事,陛下要查抄王府,胡卿言的府上也快要抄了吧。”
靳则聿点点头,“今日我进宫见了陛下,便也就这两日的事了。”
胡卿言那日的叙述如鬼似魅。
那日有些情景霸道得很,有时候像一幕电影,复刻得格外清晰。
依稀有些记不清了,夜色、院墙,却都描绘不出样子,融合在一起一团模糊。
但站在院里有一刹那的视角,那一方悬格,自始至终是清晰的。
还有他所述的言府的故事,自始至终是清晰的。
她不是胡卿言,只是平实地叙述。
靳则聿一直低头听着。
她自己都感觉眉心拧紧了,讲的时候一定是愁眉苦脸。
“就是这样,今天言府一会,便知这事是真的。也就是说,我爹,我伯父,我大哥,还有我二哥,他们并非不知道杀的是个皇子,从头到尾也不是一桩误杀。”
靳则聿非但没什么意外,只随了一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
就这样。
天大的事,在靳则聿嘴里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王爷。”
言子邑不禁失笑,
“我回京可是愁了一路,愁得头皮都有些发白了,这事儿在言府众人看来都是塌天的事,在胡卿言那里简直是临终遗言,没想到王爷竟然……您好歹给点反应。”
拿她无可奈何似地一笑,靳则聿昂首朝前示意了一下。
言子邑随着他再迈入一进院落。
到了陛下那日摆饭的小院,靳则聿命人在亭中摆了一架坐灯,仆从给她的那张石凳上铺了一个软垫。
虽吩咐秦管事一概人等皆不得靠近,靳则聿仍旧压了一些音调:
“三皇子故去多年,在洛城身死,是你哥杀的,你大伯杀的,是知晓而杀,不知晓而杀,于陛下而言,现如今能有多大区别?”
“小辨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
石桌上的那盏座灯映亮了他夜中的一半神色:
“他帝王安抚你们,本就是邀结人心的。”
他说话的姿态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效用,言子邑一时辨不清他是安抚,还是真如其所言,只是像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紧扣的双肩也松软下来。
他话锋微转:
“只是这桩事,陛下自然不知道的为好,陛下绝非量窄之君,但一是淮兄要常在陛下跟前走动,二则,你母亲尚在宫内。”
言子邑点了点头,微感疑惑,她母亲似乎与此事关系不大。
靳则聿像是读出了她的疑惑,
“陛下曾有一爱妾,珍视异常,却与陛下兄弟相扰,自后陛下便听不得这些,即便是人妻女,或也未有不当之举,也常指人操守有失,故而你这个故事,他听不出众人于当时之无奈,或许只能听出你母亲一个妇人之过错,抛头露面,却不能周全……陛下处理内闱之事也向来狠辣,内监一杯毒酒,只说是暴毙。”
——这是有女人怪女人,没有女人怪没有女人的思路。
言子邑感到一阵寒风吹过,颈侧一凉,抖了一下。
她在京中的“操守风评”简直差到海平面以下,那岂不是成帝的毒酒快递也快到了。
靳则聿一撩袍服,低头笑道:
“你放心,如是能送之王府,陛下肯定先想着送予我,尚还轮不到你。”
言子邑看着他,控制不住笑开了:
“王爷您这一本正经玩笑真是……”
“还有一件事——”
“胡卿言府里有一个丫头,叫红莲,她可能知道这事……但,”
言子邑见靳则聿面庞有了些变化,想起霈忠戎居楼一事怕他“杀人灭口”的那一跪,赶忙道,
“她和青莲一样,原先是我的丫头,但从洛城到京城,受了一些苦……”
“你想把她留在王府?”
靳则聿问。
言子邑摇头。
“不,这要坏事。王爷看着办吧,我欠她一个人情,王爷或者有什么远一点的地方,能送出去安稳度日,我就不过问了。”
“还有,我的书信,在查
抄王府的时候,胡卿言当着宫里的公公面前提起过一句,说他手里留了几封,但这事我不知真假,王爷看看……”
说到这里,靳则聿的眼神却微变,食指和拇指一捻。
“陛下让荀衡领办此事。”
“荀衡?”
“嗯。”靳则聿点了点头。
没想到陛下还能“启用”荀衡,言子邑也颇为惊讶。
言子邑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他的顾虑。
这事儿要还是交给老秦做,指不定看见“自己”写给胡卿言的信,还能八卦一阵——
荀衡却不同。
他虽不同于李通涯般一板一眼,但毕竟与靳则聿有“师生之谊”。
顾虑只是一瞬,靳则聿一摆手:
“罢了,捐往细故,阔略之,他做事细,我与他知会一声便是……”
“王……”
言子邑心想,是不是应该提醒他一下,重视荀衡之余,也要兼顾一下邢昭和霈忠。
但话到口边,还是收住,有些事上的分寸,自己还是要把握。
靳则聿一抬指,示意她说下去。
言子邑一笑:“王爷,今日陛下究竟是何态度,您还没同我说呢。”
这是出府门前的话,靳则聿一笑,向他的院内侧了一侧。
“此地凉,回院里说吧。”
他起身,言子邑却不动,“还是在这里说吧,回……院里又说不了了。”
第85章 梯云“基本就——吹拉弹唱。”……
舞龙舞狮的队伍,戴柳插花的姑娘,言子邑坐的马车“见缝插针”地走着,从左右的言语中,才知道原来是从三月三开始,京师的这些“热闹”便是不断。马车努力地挤过人群,言子邑想他们的三人“小聚会”要迟到了,回京之后是第一次“聚会”,这次却是邢昭提的,邢昭同她说的时候,还提了一嘴,说主旨是为了安慰霈忠,但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没什么不理所应当的。霈忠原计划提议里问了问言子邑,说要不要把荀衡一起拉来,言子邑说还是算了,霈忠笑嘻嘻说,王妃也觉得他和邢昭不对付,她笑笑没响,霈忠又提议邀请言大哥,他和邢昭惺惺相惜,又不多话,言家大哥复说另有约请。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琴鼓交错的,外面都是动静。
像是听见车夫说了什么,同他们两个相聚从来没带过婢女。
这下言子邑只好自己探身出去看。
这一看她微微僵了一下——
靳则聿人乘马上,正傍在车夫边上。
车夫看上去有些惶恐,像是想要伫好马车落地行礼,但又一时寻不到适当的空隙,被靳则聿抬起的手给止了,只得在马上伏身作礼。人群挨挨蹭蹭,原本她是“单车”,此时王爷的扈从加上她的马车一行人,队伍就显得有些壮大,一时感觉把路堵了,王爷一拽马头,车与马匹随着人群避让,不一时就挪到了一旁。
言子邑敏锐地感觉到,他比之前增了护卫。
“到哪去?”
“梯云楼……,同邢昭一起,宽慰……老秦。”
四周声响很大,言子邑的声音显得断续,但关键部分没有被盖过去。
“嗯。”
靳则聿的两指在一个铜环上头,用他习惯的动作捻了两下。
马纵了两步就在车前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终究没有开口。
靳则聿圈了一下缰绳,往道上望去,穿行而过的是热闹和喧腾,但四周的喧阗和他是不相干的,言子邑望向他,不知为何,觉得他这一刹那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言子邑知道,他最近重视李通涯和荀衡。
虽说大家都不是拈酸吃醋的格局——
但霈忠和邢昭这里的隔阂是有些说不清的。
“靳则聿。”
言子邑喊了一声。
王爷只是微愕,车夫表情却是“一死”。
“要不要一起?”
梯云楼这个假山上来,言子邑是轻车熟路,未免兴师动众,她倒显得有几分主人的身份,拉着靳则聿往小道上攀,只说是她的兄弟,紫覃姑娘派来迎的人有几分眼色,行动间对靳则聿格外趋奉,甚至是有几分谨慎。
霈忠拉开格扇门的一刹那,那张脸着实应该给他来一张特写。
“王,王爷。”
靳则聿在下官面前是有一种姿态的,笃定中伴着沉稳。
只见他也不解释,看了一眼邢昭,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怎么了,不高兴?”
霈忠一张脸还是有点僵,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肌肉线条的走势同此刻的语调一样,显得不太自然:
“哪里,王爷让李通涯理办校事处,胡卿言的事便坐定了,不像我,一年半载的,没个准信。”
“这话不老实。”
——不但不老实,还相当矫情。
空气中的这丝丝僵化有点难以言说。
仿佛大领导踏进KTV,原本预备high唱的众人憋着劲想要诉苦了。
这明显是踏到了王爷的短板上。
言子邑有那么一丝丝后悔,当想既然是自己把他拽了来——
就得负责。
“今日不谈公事,王爷既然是我拽来的,你们就当他不存在。”
边说边走到他身后。
抬手肘碰了碰他的后背,靳则聿微微折转。
侧脸在四周烛影中一晕。
那种公事上的刚硬之气收敛了好些。
一种异样的情愫爬上来,仿佛此刻才感觉到他们是夫妻关系。
“平日里你们做什么?”
靳则聿这句话是向着邢昭问的。
“倒也不做什么。”
邢昭半垂了眼,一本正经地答:
“基本就——吹拉弹唱。”
邢昭这偶尔迸发出的该死的冷幽默。
言子邑和老秦都忍不住笑了。
靳则聿垂头也笑了,反手背后,走到屋内大案斜侧的一张狭长的案旁,上头有几样小摆件。
靳则聿手里拿过一个一品青莲的把件,巴掌大小,移到一旁,莲瓣微卷,在灯火下泛着一种海水蓝,像是在把那张案几清出来。
他抬手向着外头一摆:
“让他们送把琴来。”
不隔多时,就看见霈忠怀抱了一张琴,透着格门掩着一条缝奉了进来,平放在王爷收拾出来的那张琴案上,落在桌案上的声音很轻。
言子邑心想,靳则聿这手真是太绝了。
他们这里哪个看着都是没有音乐细胞的。
转目看向邢昭。
却见他带着一丝笑看着那把琴,眼中有一种久违的相遇。
突然想到他会吹那种小弹片——
或许他can,他提本就应该他up。
正这么想着,靳则聿坐了下来。
当看见他的一双手拨动琴弦,言子邑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调子很沉很慢,却很有想象力,就像在战场前的一种准备动作。
飞扬的尘沙就如同在眼前慢慢地走着。
琴声是不离他们身边,但琴音却弯弯绕绕,似乎在很广阔的地方。
“陛下由着胡卿言手底下这群散将,同一些受过胡卿言恩惠的小僚,在京中聚众议事,发着对王爷的牢骚,王爷可想过,此事或许是针对王爷而来?”
出声的是邢昭。
靳则聿两手拨动,缓缓向右侧抬眼,正对着的是她的眼神。
“对着谁都是一样的。”
邢昭垂头,
“或者说,王爷已有后招?”
问完眼神落在靳则聿身上。
靳则聿目中很淡,是微微有所思的表情,却没有回答他此问。
言子邑有些怔。
她正想到他书房里挂的那把琴。
这……真是弹得太味道了,主要一边弹,一边还能交流。
靳则聿手中琴声忽然转厉。
有一种杀伐之感传来。
嘈嘈的,但不乱。
楼底却倏然泛来乱步和人声。
就像配合着这琴声,让言子邑听得更真切,底下原本陶陶然的气氛有些喧嚣起来,夹杂着几声不满和尖叫,接着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靴声踏着楼板的急响,霈忠反应很快,到门边听动静,只见他飞快地将门打开,王爷的亲卫,那位“五爷”闯了进来。
靳则聿按下手里的琴,静静听那人禀报。
听完,靳则聿往东南方向的窗户望去。
霈忠在这上头反应极快,快作两步,抬手去将东南的窗户打开,梯云楼在北面,跨过皇城的一个角望向“市区”,星月辽阔下,距离反而不显得很远,只见远处一楼烟光闪烁,一层烟腾留在半空,那一处都是二层檐的结构,中间一楼显得尤为高阔,烟像一团指引标,凝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这……”
霈忠一脸怔愣。
靳则聿面色半沉,“白门楼的方向。”
“那要通知都指挥营的人快去,现在指挥史是 ?”
“李通涯已经去了。”
霈忠面上有些疑惑。
“他去做什么?他不是刚把胡卿言押到校事处么,还有这闲工夫?”
靳则聿一抬手示意刚才来人,
“说是京内有人拉拢文官武将,意图谋反。”
有一丝兴奋从霈忠脸上闪过,但又很快褪去了。
霈忠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这原本是他的活。
现在只能站在原地思量。
靳则聿对着他说:“我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你留一下。”
霈忠脸上转而又有了些光彩。
言子邑的马车停在巷中,邢昭骑了马过来,身边跟着十几骑,都是精壮,言子邑敏锐地发觉靳则聿和邢昭如今在京中行走,也多备了人,不像以前毫无防备。邢昭很识趣地给他们两人留了空间,言子邑也托故下来,马车帘子一打,邢昭一手执着马鞭,指着楼阁方向,“看老秦恨不得飞去而不能,我们王爷也只能替他寻些事儿来。”
言子邑笑了,想必邢昭和自己一样,也了解老秦——
没有工作,体现不了个人价值。
正笑到一半,脸僵了,“这个楼怎么这么熟呢?邢昭!”
从来没有这么唤过他。
邢昭也立刻肃然了起来,“王妃,何事?”
“前日我去邀大哥的时候,恍惚听了一耳朵,他好像说的是,他今日要去白门楼!”
前次戎居楼的事是前车之鉴,她潜意识里有了X楼的ptsd。
邢昭面色一沉,他仰头望望楼阁,似乎想要折返去禀报王爷。
接着,一拽马头,像要下马时,却定了半会:
“王妃,你觉得今日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几分?”
“不好猜。”
言子邑紧接道:
“像是事先知道的,但,刚刚来人动静这么大,不像王爷平时的作风。”
“也有可能确实是事出突然。”
邢昭远望白门楼,安抚道:
“王妃别急,仲劳既在那里,我便去瞧瞧。”
“你先去,我在后头跟上,如果没事最好。”
邢昭说罢引了一串骑,马蹄挨着踩过坊柱子落下的三道长影,消失在三坊映的街巷口。
言子邑垂头,对着马车夫道:
“跟上。”
一上马车。
言子邑就后悔了。
邢昭的一批人是打仗的一批人。
自己的指令不够明确,或者是太明确了,王爷给她安排的车夫,除了秋猎那日追过羊,平日的车技主打一个稳字,今天却展现了神一样的速度,她坐在马车里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做什么,一个劲儿地觉得自己要颠死了。
有一种上了一辆的,或者一辆滴滴。
司机疯狂奔命接下一单。
自己处在一种让他立马停下来和熬过去的焦虑中,反复摩擦。
就是司机是自个儿的,命令也是自己下的。
突然,车夫一个急转。
堪比她那辆C260,她从窗子里看岔口的视角还没给全,连人和车已经拐到一条全新的巷子里来。
这条巷子洋溢一种空阔的脂粉气,底下是湿漉的倒影,人很少,鞋底刚刚好要沾些水的那种湿度。
因有一半铺了石板,所以打滑。
映得四周烛影火灯在脚底的石板上,那种像锯齿边缘的灯光,让普通的石板看上去像一块块极光23。
车子倾斜一下,就稳住了。
一个急刹,前前后后却是一阵凌乱。
言子邑忙下来看一看。
原来是拐进来差点和人碰了,要碰的也是一辆马车,有几个护从。
三月的雨淅淅沥沥,今日是飘几滴又没一阵,在空中零散作丝,所以那火才能炀起来,这里却有好几个护从戴了斗笠,竹篾夹油纸,气氛有些异样。
原是中间有个人的斗笠被撞掉了,正弯腰去拾起来。
第86章 楼门“您怎么看?”
“哥哥……”
马车里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人捡斗笠的同时,弯着身,像是立马要准备把它扣上。
快要碰到斗笠的时候,似是被眼前什么东西焊住了,手里一顿。
接着,缓缓站直了身子。
一脸的络腮胡,眉心一粒痣。
锁着眉头,只是两鬓有些发白,一刹那竟然以为自己要看错。
但双目一接,便是不容置疑。
这一刹那,竟有点希望是自己看错。
他将原本裹着的一块围子重新围好,朝马车低声道:“无事。”
只是眼神比之前更沉,更狠。
有孤注一掷之态。
层叠的屋顶,一眼望去都是两层结构。
底下一层街面上的店铺都关上了,是静的,地上有些湿漉。
映着的两辆马车的影子也是静的。
感觉头顶上有琮琤,一时分不清是筝还是琴。
从这两重静里穿透出来。
黑色的瓦片,稍一抬头,楼阁延伸处是红色的悬灯。
悬灯浮处,是软红十丈。
叮叮咚咚的,听着总有那么点像青花瓷。
又有些像是靳则聿弹的,但靳则聿离这里已经很远了。
后头似乎有“王妃”的声音追迭而至。
又像是自心底追叠而起的声音。
他的眼神紧盯在她的脸上。
朝她缓缓地抬了一侧的眉毛。
像在问她。
目中的光桀冷狂傲。
接着缓缓将身边人递来的斗笠戴在头上。
又在她面前,将颈下的结打牢。
再抬起头的时候,眉已经伏下去,舒动了双肩。
“哥。”
相擦的马车里再次发出动静。
他的目光滑过马车,抬手示意了一个走的姿势。
街是静了下来。
车夫赔礼的声音才盖进耳朵,言子邑人都有些虚脱了。
扶着马车,摆了摆手。
从砖板踏到马车上的时候,差点一滑。
扶着马车木棂,再用力一蹬,人一缩,就落回了马车里面。
她猛地用背砸了一下马车板壁。
一点也不觉得疼。
再砸了一下。
前面的车夫发觉了动静,“王妃,怎么了?”
“没事,继续赶路吧。”
马车赶了一小段便停了下来。
渐渐有烟尘侵入喉咙的感觉。
白门楼外有两架五色彩篷,平日里方便行脚之人散坐,此时空落落的。
白门楼楼宇一侧檐面仍有长木条砸下来,燃只燃了一侧,篷面燃透了一个洞,木条砸在地上。
巷底街面都是围观的百姓,但见有官兵在此,只远远地看着,随着眼前的动静,发出一些惊呼声。
地上仍有些潮漉,掉下来的长木在水渍里哔哔啵啵,却没有再燃起来的趋势,远远见李通涯抬了手臂,卷着衣袖,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校事处缉拿办案的人,一边用衣袖掩着口鼻,一边大声道:
“别放跑了一个!”
火苗似乎对白门楼的格扇别有眷顾,虽是一格格分开,但像灶上的火焰,幽幽透着一些蓝,顺着窗格子的底部延走。
邢昭领的人此时才从巷口打马驰出。
十几个人,人马矫健,却安静异常。
言子邑缓了缓心神。
从马车里出来,仰头,接着邢昭从马上看她的眼神。
从未见他这样看过她。
两人的视线不动,接过几秒。
邢昭才从马上下来,缓缓走到李通涯面前。
他边上的一架轮椅,已形同一具摆设。
这样的火光里,李通涯的面部结构交待得分外清楚。
一双眼睛如同被火燎过一般,直淬人心。
“王妃,邢昭,你们如何过来了?”
他指着檐楼漏窗里头隐隐来回的人影,里头飕飕地还有箭矢划来,校事处有人避闪不及,中了箭垂倒在地上。
“负隅顽抗!”
李通涯喝了一声。
但显然并不关心这些人性命,垂着的手一挥而上,指着下一拨人再往前去。
火光中,邢昭朗眉星目,如有异色。
他今日一身白底描青竹的常服,只小臂上缠着棕色的臂缚。
“王爷知道了动静,差我等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旋了旋臂缚,
音调不疾不徐。
“哦,是这样。”
李通涯拍了拍胸前尘灰: :
“陛下,陛下召见王爷的时候,说让校事处留意着城内有人欲图造反一事,我想着,他们既然要在陛下出城祭祀的时候动手脚,那关口或许还是在城门上,便让人放出风声去,说……我这个城门指挥史或许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李通涯遮着袖子的手显得兴奋。
微微有一些颤抖:
“这些人知我奉守城门,又隶属大都督府,便以为王爷也想行此大逆之事,便暗中差人联络我……”
李通涯这时望了他们二人一眼:
“我假意答应了他们……交接机宜之人便告知,一是礼部中有他们的人,已知陛下祭祀那日,预备从白门楼前过;二是他们想銮驾过白门楼的时候,用箭弩行刺陛下;三是他们若得手便罢,若不得手,或许还要从城门处下功夫。”
“李指挥……你这是钓鱼执法。”
言子邑目落火光之中,楼檐之上已有人不顾危险,从窗户爬至檐角,纵跃了下来。
“嗯?”
李通涯似乎没听清,但是一声哼笑:
“但是……这些鱼,便都上钩了。”
他捂着袖的手背一卷,一双凹陷的眼睛往白门楼抬了抬:
“听闻他们今日聚于此,是效‘玉带诏’,署名画押,顺便排兵布阵,又听闻他们拢集了京中的射术高手,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王妃、邢昭,可有兴趣一道看看?”
楼底下沿着窗檐的部分,那炉子燃着小火的微光,细密地冒着头,已经不止于窗格底,而是将四方的门框,窗框都包围起来。
与李通涯的眼神一样,兴奋地跳跃着。
门楼前哔哔啵啵。
走出十来个身影。
打头一个穿着灰布,除了腰间配了一块黄绿相间的玉,别无他物,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半提着一个酒壶。
一点也不像是在火中逃命。
倒像是从戏台的幕后来到了戏台的中央。
言子邑的一颗心像被人从外部牢牢地攫住了。
“咦!”
四周百姓远远立着,本看不出是何动静,见有人这般走出来,不禁都发出了惊疑之声。
中间相继有人被识了出来——
——“这不是少府耿侍中……”——
——“那人,那人好像是言府言大公子,去岁京中比射时见过,只中间那个是何人?好个人物!”——
言侯拔开酒盖,仰头就了一口酒:
“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
今日,我们也在京城畅快一回。”
他最后一句话是侧身对着随他一肩之后的大哥说的。
他到底是一方诸侯,平日里在言府不觉得,此时走出来,虽然比在他身侧的大哥矮了半个头,气势阔略,让人难以忽视。
四周火光感觉灼在眼球上,言子邑勉力又看了一遍,确定二哥不在其中。
刚才听李通涯说,他们“礼部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种直觉一样的东西一刹那便泛上来。
此时此刻,在做了最坏的打算之余,存了一份侥幸——
或许还能保一个。
“李指挥,你所行不善啊……言某敢问一句,你到底站哪头啊?”
言侯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王妃,……”
李通涯朝四周望了一望,没有回答言基邬的话,而是转目落在她身上:
“您怎么看?”
她尚未回答。
却是邢昭走上了两步,他打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禁军兄弟。
十几人虽不多,但齐整地挡上来,散发着随时一战的军伍气。
他漾着一抹他平日里玩笑的神色,带着商量的辞气:
“要是我说,今日想请言侯、言大哥回禁苑坐坐,不知仲劳能否行个方便?”
“你!”
李通涯观他行色,知他不是玩笑。
但李通涯待他,却隐有些不同,目环四周,压了些声音:
“陛下……王爷皆看重于你,你别越了臣属的分寸。”
说完了这句话,目光一变,双手一拱,朝他们身后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两人跟着一回身——
王府护卫营的人行动极为迅速,一部分人派了关防之用,在四方巷口阻住了看热闹的百姓,另一部分人一字摆开,贴于身后,寻开一辆马车的空隙。
靳则聿从马车上缓步下来。
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而过。
滑过邢昭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就见邢昭半抬手,禁军的人便退了。
最后同言侯遥遥一交。
言侯拿酒的手也背在了身后,胸膛微微一挺。
“王爷,您如何说?”
靳则聿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通涯被问得一愣,他近来备受呵遇,少有的尴尬浮在脸上。
靳则聿似乎没有看李通涯的脸色,直截了当地道:
“你是校事处司卫,原本应该怎么办?还来问我。”
“自……自然是拿人。”
“那便按规矩办。”
火势渐渐灭了。
广场上渐渐空阔起来,四方唯余残局,言侯和大哥怎样被带走的,她似乎注意了,但又似乎没注意。
脖颈间透出一股凉意。
“按规矩办”——言犹在耳。
“我送你回王府。”
言子邑看了看出声的邢昭,望了望已逍遁在暗影里的靳则聿的马车。
道:
“禁苑大哥和言侯是去不了了,我跟你去罢。”
第87章 事后“这,真不能说。”
马车抵达禁苑时,已是深夜。
言子邑脸上都是灰。
这一晚如坐过山车般跌宕,此刻却像置身安静的有轨电车,四周偶尔的铛铛声,一阵困意袭来。
老秦赶过来时,言子邑问了一句,什么时辰。
老秦在屋里四下一寻,瞭到一座腰鼓铜漏,“寅正了。”
靳则聿到白门楼的时候,老秦并不在侧,言子邑随口一句:
“你后来到哪里去了?”
老秦从盆里拧了一块巾子,递到她面前,言子邑接过擦了一擦。
“这,真不能说。”
老秦又给她拧了一块,
“老李……李通涯这个人,拧巴得很,靳三爷当年的事,说他私吞了饷银,都是没影的事,本想抹过去,他在万策堂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一、二、三、四,都没给王爷台阶下。”老秦压低声音,”你说万策堂当时都是我们自己人,王爷也没有徇私,今日白门楼围观者众,我都听说了,言侯是穿了件灰布大袍,手执酒壶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你说这让李通涯怎么收场?让王爷如何自处?”
霈忠言语里带了些他人虽不在校事处了,但消息依然很灵透的那种显露——
发生的事情“如历在目”。
她手抚在额头上。
自言自语了一句:
“言侯的人生确实到了巅峰,不过你还缺了点细节。”
“什么细节?”
邢昭背手在一旁,
“言侯大人还颂了两句文。”
“什么文?”
“刘伶的,《酒德颂》。”
老秦面上是又皱又笑,“你们俩还有心情玩笑,真是服了你们。”
邢昭侧脸看他,换了个问法:
“王爷给了你什么新差事?”
“这……这回,真不能说……”
见霈忠虽词涉吞吐,却带着罕有的坚持,邢昭低笑作罢。
这时,右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说王妃姐姐来了,我总惦记着在王府的日子……”
她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看着众人的模样,微微一愕。
邢昭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她吐了吐舌头,过来给言子邑整理了衣带,又将她的一些散发拨到耳后,最后蹲下来用手捏了捏她的手,安静地看着她,言子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圆润饱满。
禁苑通禀的人在屋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不敢高声:
“将军,荀大夫深夜过府,您可要一见?”
右焉仰脸看了一眼长兄,接着便向众人一礼,退了出去。
夜中,荀衡低着头从薄雾流荡的池桥上踏进来,将要接近门槛的时候,禁军营中的玲柝声隔着峰岭传来,他斜听了一耳,步子慢下来。
霈忠同他打了个手势,他转眼同邢昭目光相接。
言子邑虽然垂着头,他们的动作都收在眼里。
但是她今天很疲惫。
脑子里突然跳出来某本电视剧里的台词,大概是仗刚打完,主帅下命操演,某个将军说,将士们都很疲惫,那个主帅说,要是敌军打过来,你去和敌军说,我很疲
惫,让敌军明天再来吗?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一笑,肘抵着桌角,食指点在额头上,微微吃了点力道。
只见荀衡撩了下袍,意识归拢时,他已半跪在自己身前。
平日里讲求身份关系。
今天就在这透水的阁楼里。
近距离同他对视了一会。
荀衡面带一丝笑,眉头一紧,眉尾往下一压:
“王妃,回京之后,京城气味变了……王爷心中自有大义,有些事情并不想做,我想您一定比我们更明白,但权相争与,需要果断决绝,所以,有些时候,我们需要李指挥这样的人,但李指挥这样的刀,纵是执刀人,也不能全然摆布,还请王妃……”
他的眼中有红血丝。
不像是疲累的,更像是灌注了某种情感。
言子邑一双眼睛在他脸上游走了一会。
手指在额头上来回拨浮。
两人的对视似乎有些漫长。
霈忠的眼神从两人身上来回,总感觉有些不对,猛拍了一下荀衡的臂膀:
“你小子盯着王妃看什么呢,你个‘谋士’,快出出主意。”
荀衡望向他:
“什么主意?”
“当然是把王妃父兄摘出来的主意。”
荀衡摇了摇头:
“王爷若不肯松口,此事难办,不过,敢问二位……”
他词锋一转,分顾了一眼霈忠和邢昭:
“究竟是何人属臣?是王爷,还是王妃?”
“这,这……”
霈忠被他问得结舌,尚未回答,就见荀衡笑着从胸口掏出一个信封,递到王妃面前:
“那我今日也学学二位,做一回王妃的属臣。这原是王爷的嘱托,属下今日擅作主张,将此物交给王妃。”
见他调了个花枪,霈忠一股气上来,又不知他唱的哪一出——
看了一眼信封,除外面环贴了一条一指阔的封纸,封上别无一字,便问:
“里头什么东西?”
荀衡也不答,只低头笑笑:
“我去抄胡卿言的家,进府,圣旨尚未宣读,王府护卫营的‘五爷’便带人闯进来,二话不说,从后院带出一个丫头,我也问‘五爷’,这是何意,五爷铁了脸说——”
他说着看了霈忠一眼,
“‘不该问的别多问’。”
言子邑眼皮微动。
这丫头应该是红莲,那这信封,便是胡卿言手里握有的“余信”。
荀衡表面上是在说他“任肆记仇”,实质上是用记仇做“幌子”——
既不参与他人家事,也免了他将这东西交给王爷的尴尬。
但言子邑相信,靳则聿一定没告诉他——
同样的东西他手里曾有一盒。
讲到胡卿言,讲到抄家,霈忠往院外瞭了一眼天色,拍了拍荀衡的臂膀,用提醒的语气:
“快要交卯了,胡卿言府上,你盯着些。”
荀衡一笑,揶揄道:“到底是校事处的司卫,除了嘴不严实,倒也有谨慎之处。”
说罢便扶膝起身,辞了众人。
言子邑从禁苑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只属于晨间的那种鸟鸣在四周围绕,显得清脆。
禁苑坐北,院门朝南,东面而来一片灿光,什么都瞧不见,霈忠被耀目的日光刺得难受,侧过脸,见邢昭对着日头,像是没什么反应,于是拱了拱他,做了一个遮挡的姿势。
邢昭不理会他,依旧直视日头,对着言子邑道:
“王妃大概不知,我出生于滇南,晨起便是这样的日头,见惯了。”
“我知道,王……他和我说过。”
讲到“他”,三人一默。
老秦一手插腰,邢昭侧目空处,显得严肃。
言子邑笑道: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你们怕言府遭了事,我再不积极服软,他要休了我?”
这个光线,脸上的细节有层次地被放大。
邢昭是受光偏爱的。
只是老秦吃亏。
言子邑调侃道:
“这种担心就免了,而且不真诚,你们要是真担心,或许应该说要是他把我休了,你们谁把我娶回去!”
老秦突然脸色一变,透出一种将死之人的灰,言子邑觉得这个表情也太夸张了,虽然他们这种阶级纯友谊扯不到男女之爱,但也不至于一听要娶她,就这个鬼样,刚想开口——
“言子邑!”
身后一声厉叱。
她吓得两肩一耸。
这三个字拼接在一起,显得陌生。
缓缓回头。
他不知道哪里换了身衣服,袍服缓带,气度依旧雍容镇定,只顾盼之间,比平日多增了几分威势。
但就这几分威势。
他们这里鼎足而立的三个人,一时全忘了行礼,直到他临到跟前,霈忠和邢昭才同时:
“王爷!”
从来没见王爷如此声色。
老秦刚想抬步,邢昭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轻轻”使了一点力。
老秦疼得差点没一下子跳起来。
待王爷携了王妃而去,邢昭才道:
“他夫妇二人的事,我们做属臣的便不要多言了。”
“我……我不是……我就像是王妃娘家人,担心她不得宠……”
邢昭果断道:“你放心,王妃极是‘得宠’。”
“你们怎么都这么笃定呢,荀衡这小子也这么说……”
邢昭望着渐渐逍遁的马车影,“他如何得知我不知道,我乃‘亲耳所闻’”。
——
“他们两个若都愿意娶你,你是要选哪一个?”
马车一路驰回王府,他一言未发。
昨日诸种一概未提。
打破僵局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问话。
言子邑揣摩了一下“男人的心态”:
“干什么?王爷不会以为老秦和邢昭,我会选邢昭吧?”
她认真严肃地回答:
“老秦和邢昭,我肯定选嫁给老秦,老秦一看就是能过日子的人。”
她的表达,或许就像靳则聿说的,一向“别有一番坦诚”——
靳则聿侧目一旁,像是愿意想一想。
只见他眉头微微一拢,言子邑笑了,扯了扯他上臂的衣袖:
“如果是这样,大体上的发展就是我虽然人和老秦在一起,但心里依旧惦记着老秦的官长,爱而不得——然后,我又能时常听到,或者逢年过节,偶尔见一见这位官长,最后——我就大概变成了苏竹如,但我比她好的是——我知足,偶尔见见,就满足了。”
言子邑玩笑的表达看似随意,其实是有些刻意的。
她从来不是没有度的人,尤其是在靳则聿的面前。
这个度不像是止咳糖浆的标尺,是有量度的,而是偏本能来把握的。
少有的一种跃动出现在靳则聿的眼睛里。
现了一下,又随着他垂眼,隐了。
她一直感觉感情这种东西并不在他的人生状态里。
但还是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这个话可能是勇了,当然,也可能是蠢了。
他的老到几乎是要包罗万象,这几秒太长了,言子邑:
“王爷可以把这个当成是一种服软。”
靳则聿的目光转向她,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又何尝真正服过软?”
言子邑心中一动。
眼睛一提溜,手指抹过鼻尖,“应该是有的,只是一
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你放心。”
靳则聿眼睫微歇,这三个字一字一顿:
“但凡我不出事,你父兄也出不了事。”
“这绝不是交换。”
他补了一句。
这是戎居楼他大哥出事的夜里,她对他说的话。
此刻重提,带着相似的意味,却又不止于此。
言子邑想把“交换也不是不行”化成一种肢体语言。
抬手,本想揽他的脖颈,却被他顺势横抱了起来——
视角一旋,瞥过天井鏒金沿口大缸。
从府门到他院落的距离,比她想象中的短。
直到后背陷入了锦被,才发现自己一路勾着他的脖子。
刚要收回去,靳则聿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王爷……”
靳则聿将她的拇指压在他的襟口上,朝她抬了抬下巴。
马车里“戛然而止”的那幕吻舐浮了出来,言子邑读懂了他的暗示,但指掌跟着犹豫了一下,像一种缓慢的摸索。
掌下的颈动脉一阵搏动。
这反应快得让言子邑屏息。
微微一退,就在这视线坍缩凝实的瞬间——
胡卿言在她面前将系带缓缓扣上的情景毫无预警地凸到眼前。
一股巨大的愧疚袭上心来。
涌在心口,几乎是找不到出路。
顺着血脉,最后只能往脑髓里钻。
言子邑垂眼,片刻的茫然间,靳则聿身上的袍带已在她手里渐渐松开。
靳则聿似乎意识到什么,把了一下她的手腕。
“我来,你别动。”
言子邑说着抬眼,接着勾手撩了耳边的头发,露出一只红透的耳根,将他身体上的某一处,纳入了嘴里。
几乎在这个瞬间,后脖子被他猛然攫住。
他的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占后颈,微微捏拢,言子邑被他压得往前一探,喉头填满,一阵闷窒。
他的拇指在她的脖颈上抚了一下,接着扣她退开,离远寸许。
言子邑微微仰头,靳则聿眼里压着克制的暗火,却带着一点郑重,对她摇了摇头。
眼角有泪滑落。
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这样复杂的情感。
咬唇朝他笑了笑。
靳则聿抹过她的眼角,声音沉得像染过的墨,与平时不同的是,夹带着一点砂质感:
“你来,我不动。”
等领会到他的意思,已经被他调整了一个姿势,腰身被他牢牢得固定,她垂头沉了一会,一头瀑发竖落在他胸腰,一蓬一蓬的,像在他身上布了个卦阵,看得她自己意识模糊,任由自己在他身上起起落落,最后伏在他身上。
衾被覆在腰下,背上空荡荡的,却不冷——
明明只盖着他一只手臂,却像盖了个火毯。
乳首压在他肋间起伏,意识一紧,就微微起栗,他的呼吸很均匀,人应该是清醒的——
因为他握在肩缘手,两指无意识微微摩挲着。
这是他在思考的习惯动作。
“你歇一会,今日晌午,我要把他们召回王府。”
言子邑落在他腹侧的手微微一收:
“出什么事了?”
靳则聿没有马上答她,
“昨日白门楼事出之际,胡卿言从校事处,逃了……”
第88章 卿言“不,我说的是,如果你是胡卿言……
三月初十子时末
京郊
浮雨碾尘,城外一片泥泞。
马车的半个轮子陷了进去,胡卿言此时已几乎脱力,腿脚不听自己的使唤。
踉踉跄跄,却仍旧往马车那端走。
夜风撩动,草色残光。
一地的尸首,半刻里都没了声息,有些眼睛半阖着,眸中还余有临死前的恐惧,仿佛依旧看着那难以逆料的杀戮。
推开马车板的时候,他有了犹豫。
人生沉浮,快速判断是他的看家本领,但此刻的他犹豫了。
叩了叩马车板。
里头没有动静。
他垂着头等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左右腾动。
身后伸出一只手,替他打开了马车门。
门一开,提灯一照,身后的人便顺势砸了一下门板。
将一只手抵在唇边,咬了一口,道:
“还是来晚了!”
良久——
李通涯的手按着他的背脊,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
“节哀。”
李通涯双手插着腰,
“我来晚了,没想到白门楼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还是掩不过靳则聿王府护卫营的耳目!可惜了陛下一番苦心!”
说完招呼了他带来的拱卫营的人,池指挥从尸身上摸出一块腰牌,递了过来。
胡卿言一直垂头,没有朝马车里头看一眼。
饶是李通涯有所准备,看到车内情形适才也不由撇过头——
因为舒妃竟然是睁着眼睛的!头颅半磕在马车窗棂上,一只瞳孔散得老大。
像一只被马车撞着,瞬间毙命的猫。
李通涯将那王府拱卫营的腰牌递到胡卿言眼下。
胡卿言垂着的眼皮微动了两下,但依旧没有抬起。
李通涯一只手在他的背脊来回扶了两遍。
目光瞭往了远处,远处山峦限月,暗影幽幽,如同他此刻的语调:
“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视线由远及近,李通涯一边用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一边道:
“白门楼事出,叛贼直指陛下,到时候,朝中定会有人提出,为陛下安危计,让靳则聿作为武将之首与两位皇子一同代祭,他们进城时,便是两位皇子代陛下接风,故而这一次,靳则聿未必会有所防备,我到时候会同靳则聿说,城门指挥营增添一倍人手,保他无恙。”
李通涯用力捏了他的一侧肩膀,
“胡帅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胡卿言双唇翕合,似有些自言自语:
“现如今的我,于你们有何用?”
李通涯:
“且不说城中你尚有旧部对你存有余情,不论身手,论射术当世又有何人能与你比肩?若此事得成,你便是陛下之尉迟恭!”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什么,接着道:“我会想办法,让邢昭留于宫内。但……我相信他王府护卫营里还是有好手,没有全然的把握。”
“来人了。”
胡卿言吐了三个字。
“嗯?”
李通涯几乎要以为胡卿言已失了神智,却看他缓缓抬起手,将马车门小心地掩上,再说了一句:
“我说来人了。”
侧耳倾听,才闻见远远一阵马蹄声,李通涯惊疑之际,露出一笑,不免佩服胡卿言的耳力,夜中侧头看了胡卿言一眼,抬手朝远处一招,拱卫营的队伍便忙归拢了起来。
“快!”
李通涯一把扯住胡卿言的臂膀,却没有扯动。
胡卿言推开他的臂膀,缓缓道: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自有门路,京城……我会自己回去。”
蹄声渐渐清晰起来,显得迫促,李通涯颧骨一张,看着自己悬在半当的手:
“那,你,保重。”
胡卿言掩身不远处的暗林中,他调匀了呼吸,静静地靠在一颗树后,静谧的林子,半藏着烟,却显得净透,这个节气尚是发枝的时候,暗中拨融了一些夜色,那马蹄声纷沓而至,在尸堆面前止了,胡卿言倚声判断,大约是十五骑。
“王爷料得果真没错!”
熟悉的声音让胡卿言背脊一紧,他用残余的力气解开衣襟,慢慢去摸怀里的那把匕首,四指扣在那匕首之上。
“胡卿言呢?”
“胡卿言不在里头。”
“马车里头瞧瞧!”
“大人。”
“——”
“埋了吧——”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显得肃冷:
“大人,舒妃娘娘是宫妃,还是请王爷的示下。”
“也是。我就是……见着可怜,入土为安么。”
三月初十丑时
王府
靳则聿的案前是一张京城的舆图,这张舆图同一般的舆图不同的是,点画皆在布防上,尤其是京城东西南北的几道城门口。
霈忠脸上虽疲惫,但言语依然清透:
“我到校事处的时候,正巧是校事处交子班,子班人不多,
当夜又都扑在白门楼上,我便随在之前的两个兄弟身后,入了校事处的底牢,胡卿言确实已不在里头,我让他们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牢房的日注册子,两个时辰前,人还在。”
“接着,我就按您的吩咐,又找到了之前城门指挥营的兄弟……”
说到这里,霈忠眼里精亮:
“王爷,您真是太厉害了,您怎么料到他会走北门?这可是邢昭的地方!”
靳则聿没有抬头,五指压于舆图之上,点落南北:
“我们从南边回来,你也看到了,官道两翼空阔,一马平川,若追之不易掩身;北门人杂,且夜间商贩不断,多有武人,他原是从洛城一路南下至京,逃命一定是走熟悉的地方。西城城门最严,校事处常哨、暗哨遍布……”
靳则聿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秦霈忠原是校事处的司卫,这一节自然不用王爷再解释,面上起了一丝愧色,忙接下去道:
“城门口登簿录的兄弟原是我手底下,说确实有一丛人可疑,是一辆马车,一共七个护从,出城时雨已渐止,雨点子零星,但都戴了斗笠,看身段皆是行手,马车里头像是一个女人,却不让瞧。但他们使了平日里通关的坎门子作保,还暗里塞了银子,城门指挥营里一个副队让过了。”
霈忠见李通涯把胡卿言给弄丢了,虽说都是王爷的人,但脸上是一丝难掩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种感情很复杂,他继续说道:
“我便带了些人往北面赶,我赶到那里的时候……”
霈忠停顿了一下,眼中微有悯意,他语调降缓:
“马车里是——舒妃,但已经死了。”
靳则聿微微仰头,也沉吟了一会儿:
“多久的事?”
“属下探了一下尸身,差不多一刻到半个时辰之内,身子还是热的。”
他说着从衣服的束带上摘下一个铜镶长牌,扣腰的样式:
“边上的尸首我也看了一下,黑巾裹面,其中一个面巾被摘了,身边落的是王府护卫营的腰牌。”
靳则聿看了一眼那腰牌,只说了一句,“给老五吧,让他去查。”
“是。”
霈忠应了一声,紧跟问道:
“王爷,舒妃的尸身如何安排,可要送回宫中?”
靳则聿将那舆图卷起来:
“舒妃……既能从宫里出来,生或死,便都回不去了。”
“属下迂钝。”
霈忠沉心旋思:
丢了胡卿言,王爷让自己这个校事处和城门指挥营的“前官”来追此事,其结果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未立刻下命加派人手追捕——他反应过来,王爷或许想要将此事“隐一隐”,那目的有很多,其中之一可能是想保全李通涯,想到这里他心里微有些不是滋味,但牵顾大局,又有些“逢上”心思,于是道:
“胡卿言既已出了城,需加派人手搜捕,否则真的是赵老送灯台,一去不复返了。但若是派人大肆搜捕,京中肯定都知道了……老李丢了人犯,陛下要是以此反问罪王爷,如何是好?要不这事我们这里先隐……”
靳则聿一抬手:
“若是你,你如何办?”
没想到王爷会这样问,霈忠眼尾挂上了笑:
“要我是老李,铁定还是老篇章,同王爷请辞呗,样子总要做做……”
靳则聿:
“不,我说的是,如果你是胡卿言。”
“如果我是他……我想想,原本是铁定要死了,却又觅得一线生机,还能带着自家妹子一道出京,现如今……”
霈忠想到这里,额头沁了一层汗,一激动,突然提高了音调,一只手叩在案板上:
“他们假充王府护卫营的人,是想引胡卿言孤注一掷,回京来,寻机对王爷下杀手!”
霈忠眼皮微烁,
“可我想不通的是,胡卿言再回京城,他不是二品将军了,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掀起什么风浪,他们施这一手,究竟是为什么?”
“有何难解?”
靳则聿一笑:
“且不论‘公道自在人心’,若是陛下要在京师设伏杀我,邢昭和程阆那一关如何过去,总要费一番心思,但若是胡卿言杀我,我便是死于穷匪之手,旁人没有半点干系,穷匪还是我们自己弄丢的。我一归京,陛下便革了胡卿言手底下巡防指挥营一班人的职,纵他们京在师游手好闲,这些人并未跟着他南下,却遭株连,……这是陛下轻使一枪,因为这两年针锋相对,愈加把我们视若仇雠,最后不管事实如何,都可以说是胡卿言联络了这些人,动的手脚。”
霈忠一听,豁然开朗。
转念一想——
他们都是下残局的人,奔奔忙忙。
王爷和陛下却是下整局棋的人。
那胡卿言呢?
或许是那局中“劫子”。
“老李也是可怜,实心用事,人在白门楼,这头便给人……”
说到白门楼,霈忠顿了一下,他的耳报极为灵通——
连王妃跟着邢昭回了禁苑,这等细枝末节也在回王府的路上知晓了,言侯和言大公子一事自是逃不过。
忽然之间思绪一转——
这“劫子”既然已在局中,可为陛下用,王爷为何不能用?
“王爷,我们既然看清了陛下的这句局棋,如若胡卿言归京,我们先一步找到他,把事情说清,我相信,舒妃娘娘死得这样惨,胡卿言不会再甘愿以身做‘劫’!”
靳则聿抬首望了望他,秦霈忠一愣。
王爷已经许久未用这样欣赏的目光看他了。
第89章 执子应该是……没想好……
三月十日巳正
胡卿言府
内监点了两个大箱柜,摆到了胡府前院的草坪上头,两坪无人修剪,春日里得了气,长得凶,显得杀气腾腾,一蓬一蓬地乱将起来,两个大箱柜摆出来,便掩在草色之中。
荀大夫一只健笔,在录本上行走,他本是拿剑的手,笔力极稳。
这样捧在手上,书的也是楷,无一字不端正。
青墨底的对襟鹤氅,白鹤唯在大袖两旁。
兵部同荀衡一道来抄检的是两个主事,七品,在他身侧捧着文书备录,样子是显得有些小心的。陛下设兵部,“沿汉、唐之旧而损益之”,侍郎是最小的品阶,陛下再度启用荀衡,抄的是胡卿言的府,朝里的风向是看不明白了,但事儿还是得做,处处捏着分寸,倒有点像惊弓之鸟。
身后府门的门环忽然一阵急响。
其中一个手一抖,捧着的录本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荀衡只眼梢微挪,淡淡道:
“捡起来。”
搬箱造册的太监、兵部跟来的文官、还有里头的护兵,都扭头看向府门,似被这突如其来的门环声敲得有些发怔——按照抄家的例,胡卿言府上前面一条长街,早已被封锁起来,不论何人近了府门口,应是被外头的护卫阻住。
荀衡手里仍旧捧着那册子,他向来有些游侠气在身,天大的事都显得淡然。
那主事把文书捡起来,荀衡从他手里把录簿抽走,合下册页,拇指抚着襟边,对着那主事吩咐:
“开门。”
一顶轿子抬了进来。
三月里的天,抬轿的人却显得像是顶不住暑天的热力,满脸的汗。
显然是一路奔走。
轿子一倾,里头的人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才知为何偏要坐轿入
槛,一看——
竟然是李通涯。
李通涯一下轿,便仰头看了楼檐,定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凹陷,额纹显得深刻。
荀衡缓步走了过去。
李通涯接着将四周都看了一遍,嘴里道:
“白门楼的事你都知道了罢……王爷让我们午时都到王府,我从西面过来,你这里我顺道想来看一下……顺便知会你一声……”
荀衡是精细人,
“是王府,不是大都督府?”
李通涯点了点头。
“哪些人?”
“应该不多,若是要把将军们招来,会在大都督府,你、我、邢昭,或许……还有秦霈……或许还有老秦。”
说着行了两步,绕着院中,一指朝下打着圈,看着身侧一个护卫头领问:“这个院中是否前后都有布置?”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那护卫显然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才答:“有……都有。”
李通涯又拖了两步。
荀衡垂目看他双腿,想到入城时的思虑,缓道:
“我……有时在想,七月十七那天夜里,我若答你那一问,给你透个底……或许……王府事出时,你能从权……”
李通涯停下步子。
转过身,倏尔一笑,目下左右。
荀衡摆手一挥。
李通涯压着声调,抬出一指:
“那我今日给你透个底,胡卿言昨儿个夜里……跑了……”
荀衡只微微抬目。
“你知道了?”
荀衡摇摇头。
“你不意外?”
李通涯接着问,见他眼睫微歇,显然在沉思,于是乎道:
“你这个人,吃亏就在这儿,表面轻浮,听你适才所言,你既对我有愧,也难免对胡卿言留有余情。”
两人携入王府,果真如李通涯所言——
除却他二人,还有邢昭和霈忠,只是让李通涯没有想到的是——
汇通情形的居然是如今已无职无权的秦霈忠。
虽早有耳目报之,昨夜秦霈忠来过校事处,但闻其出入城门、校事处皆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仍旧微觉不快,想来靳则聿于此处用他,正是因为他两处的身份,他很快就想到自己的身份,听到他说追至郊外,发现舒妃的尸身,背上起了汗,原来夜半交错之间,竟是王府的人马。
目光一抬,瞥了一眼在案前岿然不动的靳则聿,强自镇定,最后听到秦霈忠说,王爷并未下令大肆搜捕,一时纷纭之念便有了些着落——
这同此前与陛下合计时的判断一样:
若是胡卿言在他们自己的眼皮底子下丢了,他们自己这头跟着一起南下的军将要如何交待?
所以此番商议,也只能在王府而先不涉军将。
李通涯忙请罪,并带些故意地点出:
“属下同王爷告罪,是我疏忽了……南都一战,仰赖将士用命……我于此有愧……”
说着两指点在骨上,皮肉叠出了两道褶皱。
霈忠原以为王爷不愿将此事捅出来,多半是为了李通涯,心中有些吃味。
听李通涯这么一道,明白过来。
脸上藏不住,竟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来。
正碰着王爷抬起的目光,一时收拢不回去,显得有些尴尬。
靳则聿朝他抬了抬下颌:
“把你的想法同大伙儿说说。”
秦霈忠便将昨夜的“劫子”之计道出,他得之王爷首肯,说得胸次昂扬。
一行说,一行观察众人神色——
邢昭含笑听着,荀衡抱臂倚在红漆门窗上,鹤袖半笼一言不发,李通涯却神色惊异。
想来是此言有“发蒙振聩”之功,不免有些得意。
说完是邢昭仰头,
“秦哥果有大进益……”
他声音清朗间夹着笑意:
“此事夜半他来禁苑时未告知,留到了今日正午,果进益了,佩服!”
霈忠上前推了他一把:“你小子!说正事呢,惯能打岔!”
“我觉得不妥!”
李通涯忽然大声截道:
“不妥的原因有四,其一、胡卿言向来与我们‘视若仇雠’,他会否肯为我们所用;其二、他信任陛下远过信任我们;其三、胡卿言是否要回京,这都是基于老秦的猜测,他是否进得了城门不说,他会否愿意化身孤狼入京,搅动风云?”
他说到这里一双眼睛瞭了一下众人,双唇微微泯了一下:
“再说,御马监一事虽已尘埃落定,但胡卿言是否会因为我们查清了此事,而愈加忌恨,已到了舒妃为何人所害,都不重要的程度?”
他这最后一问,是看着靳则聿说的。
他在观察着靳则聿的动静。
他适才心底生起一丝疑窦,靳则聿是否知道了什么?
他在急速地思索着自己可能有的破绽,听到秦霈忠要寻胡卿言,突然想到他最大的破绽就是胡卿言!
这一番话相当于试探,但靳则聿不动声色,只微微颌首。
秦霈忠自为妙计,被李通涯这一顿抢白,冷哼一声:
“……京城九门……他胡卿言也能出得去,自然也能进得来……李指挥这有点多虑了……”
李通涯朝他双目一瞪,霈忠说完才忆起他两已经“和解”,作了个手势:
“对不住,对不住。”
“你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靳则聿并不理会二人,目光落在案前,却是一问。
荀衡抱臂的手一释,两袖鹤翅随之缓缓展了出来。
李通涯适才提到奉旨办御马监一案,说胡卿言嶂河岭救驾是别有用心——
荀衡一直觉得这着棋过了。
胡卿言曾经对他说过,他人生若说有转圜,就是嶂河岭,嶂河岭之前,看什么都是暗的,总觉得事情都会往最坏的那面走,但嶂河岭之后,他平步青云,就像日头悬于峰壁之上,他开始渐渐相信前头总有好事等着自己——
嶂河岭是他的福地。
李通涯抹掉的不单单是胡卿言的“救驾之功”,更撬动了他的心结。
但就论局势而言,李通涯这么做是对的。
他荀衡所追,说穿了,是撼山动岳、搅动乾坤之快意,但毕竟学于孔孟——
夜半宽慰王妃的一番话,又何尝不是宽慰他自己。
荀衡于身前一拱手:
“学生在想,适才老秦所言,是一招险棋,现如今这个局,如果是想这样走,如仲劳所言,需要断定胡卿言会回来,并且能回得来,其次,我们要知道胡卿言回来之后,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会去找什么人,又能找什么人?”
荀衡最后几问望向了霈忠。
霈忠忽然想到胡卿言在南都囚车里对他说过的话,忙接着道:
“至于,至于他会去找什么人,我觉得他会去找他信任的人,他在京中根基不深,最信任的便是刘烈和李兆前,目前两个人都在刑部大牢,之前他们在校事处,我查过二人注色,此二人的兄弟一个叫刘致,一个叫李兆基,鸿庆年间,死在了洛城的前寨——新沛,这两个兄弟后来就都跟着他,他们二人应该是胡卿言最信任的人。”
“你想以此作饵?”
荀衡问。
“那便释一个出来。”
邢昭一反往常,开口道。
荀衡双目一抬。
李通涯看了交目的二人一眼,又转脸靳则聿。
靳则聿:“何故释之?”
“以刘烈做饵,或许胡卿言……”
霈忠以为王爷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
靳则聿掌指轻叩案上:
“此人是匪首副将,于南都押回,何故释之?你们先答我此问。”
众人一时默然。
邢昭低头一笑:
“王爷果真慧目如炬……看大家情形,应该是……没想好……”
众人一时都笑了。
李通涯站在那里,他虽丢了人犯,但面目硬冷,不见半分自责,此时也笑了。
他望了望邢昭,仍旧是直言其事的姿态。
暗计此时变成明计,胡卿言这招暗棋也浮出水面,他不得不走这盘残局,把一些事也提到明面上来:
“王爷,我觉得前后这一搅局,执棋子的人要做的是什么?我觉得陛下接下来,便会以乱贼谋反之由,提出让王爷以武将之首的身份代祭军将,此番言候既涉入其中,满朝瞭目,王爷很难推托。此举或许意在出城祭祀那日,让我们把所有精力、人马都集中在出京的路上,集中在郊外,到时候城中反而空虚,宫中拱卫营已渐成气候,我们需有所应对。”
李通涯的话音落完,靳则聿的视线半降。
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却问了一句:
“言侯父子安顿得如何了?”
李通涯一愣:
“安顿好了,牢房都是干净的,一应物设也都是全的……就是有一桩,言侯说了,他……什人么都不想见,包括……王妃。”
靳则聿触了一下桌上镇纸,铜虎的虎脊俯在那里 ,唯虎尾微翘,显得光顺,他的指滑过虎脊,轻抚着虎首道:
“昨夜她有些累了,待会我着人唤她过来,这些细要你同她说罢,也安她的心。若是王妃如果有什么话要带给父兄,或有吃食茵蓐等要送进去,一概照准。”
见李通涯似乎有一丝迟疑,靳则聿出言:
“此乃命令。”
微微一愕,李通涯拱手:
“……是。”
第90章 邢昭“你又对得起王爷吗?”
“王妃,近日校事处事多……校事处一应都是全的,王妃不用担心……至于……刑讯……”
李通涯顿了一下,两指抬起,抚了抚颧骨:
“这王妃大可以放心,自然是不会。”
他们这个会既然开在王府,言子邑自然也休息不定。
昨夜一幕幕细细密密地打过来,与梦相叠,半梦半醒间听到王爷派人来请——
让李通涯亲自同她汇报父兄情形,知道是他靳则聿体恤。
说到刑讯,言子邑脊梁骨像是被戳了一下。
言侯和大哥在霈忠手里,她不担心这个,但在李通涯手里,却不知为何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本想安排王妃见一见父兄……但……言侯说了……不想见任何人……包括王妃……”
像他……
像言侯的作风……
言子邑无奈提了下唇。
李通涯却没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手插腰,像是特意避开她的目光,侧旁别览,只缓缓点出一指:
“啊,还有……还有王爷适才吩咐了,若王妃有什么话,或要递什么吃食、衣物,尽管派人过来。”
言子邑点了点头。
李通涯不是霈忠,同她无甚私交,且曾在王爷面前定义她为**间谍的一类人——
有一层说不清的隔膜,该说的说完,便行礼告辞。
言子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
总感觉有些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院中攀着石蹾有几株苍青的厚叶,如同向四方摆头的青蛇。
过了午,阳光得以斜抛廊底,虽然只筛了几丝落在厚叶上,但整个廊子忽然间亮了起来,言子邑下意识地仰了下头。
对面廊间,是邢昭,仍旧是那个意态,神情却是严肃的,朝她的方向缓缓踏过来。
目光相接,步履无声。
言子邑是警察出身,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跑这里养钝了些,但时常在血液里复苏一下。
她察觉出邢昭对她的微妙变化,这个时间节点便是在巷子里碰上胡卿言之后。
但在霈忠、在荀衡面前,他又刻意掩饰了。
言子邑还是微微保持着仰头的姿态。
邢昭停在她面前的时候,眼皮微微一垂。
两人的身高差,让一直相接的视线——
卡得严丝合缝。
廊底筛入的阳光,渐渐多了起来,似乎同他一道在廊子里转了个弯。
金线般错染在他身体的一侧,攀在他的肩膀上。
这般形貌,言子邑被他望得心神一荡。
他的声音向来清澈磊落,今日放低放慢了些:
“昭,敢问王妃一句,王妃觉得对得起王爷吗?”
感觉一阵热从肩膀升起来,透过锁骨直冲脑门,最后余留在耳朵上。
“那你呢?”
言子邑反应前所未有地快:
“你又对得起王爷吗?”
是了,他既然目睹了全过程,大可以半道奔出来——
他战力和胡卿言不相上下,南殿与之单打独斗,更胜一筹,昨夜他手里十几个人,胡卿言身边,她虽没有细数,但绝对没超过十个,加之又在京城,一呼百应,要再次擒获他,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两人对目不言,但谁也没有挣脱。
言子邑未曾想到,会在王府里与邢昭这般对视——
这样荒诞却又直接的对视。
“你们二人是如何对不起我?说来听听。”
靳则聿从一侧院门踏进来。
言子邑的眼皮却不自觉耷了下去。
揣摩刚才两人的对话,竟然显得如此暧昧不定。
邢昭并不避王爷,而是将目光持续打在她脸上。
“确有一事……”
言子邑垂落的双目一抬。
“此事,是关于胡卿言……”
邢昭是一句一顿,听到“胡卿言”三个字,言子邑感到身体僵硬。
似是一种等待铡刀落下的本能反应。
邢昭背在身后的手抬起,像王爷的方向躬身行礼:
“禀王爷,归军时,胡卿言……”
他似再有意一顿:
“手底下有一名副将,便是适才堂间议过,名刘烈,胡卿言被俘,曾私下对霈忠提出,望放过他手下两名副将,因妹子于军中全身而退,是受他胡卿言恩惠,我不想欠他人情,故而在书房议事时,属下之议,实有私心,先向王爷告罪。”
邢昭说到此,斜目看向言子邑:
“王妃婢女常乐,曾代妹受辱,在程阆军营时,因这个刘烈相助,险得脱身,回军时,王妃曾托我让常乐照料他的伤势……我答应了,故……在我二人看来,这是一桩两全的事,因昨日事机,昭正同王妃商量此事,只是一涉胡卿言,二涉常乐姑娘的身份,未同王爷详说,故觉对不起王爷。”
言子邑眼前突然有一万只羊驼狂奔而过。
一颗心简直要蹦出胸口,又被邢昭的话硬生生地塞回去。
他的“确有一事”,和“事关胡卿言”显然是故意——
但他面上没有半点胡诌的姿态,心平气和。
仿佛刚才他们两个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想起回军那天,靳则聿也是这般从帐间走来,问他们在说什么。
邢昭立刻引那位将军“言语过失”,劝谏得不着痕迹。
他们常说胡卿言和邢昭相类,言子邑今日才真正有所体会——
这“随机应变”这一项,邢昭也有,只是更正气些。
“商量得如何?”
“嗯?”
靳则聿是看向她,言子邑被问得一愣。
“这个刘烈。”
靳则聿是提醒的语气,“你们既已‘商量’,便说来听听。”
靳则聿这个问题她想过,是在阳村坝看见他把自缚的程阆扶起时,一闪而过的思路。
但没有组织过语言。
此时靳则聿这种“分开审讯”,更像人性博弈,言子邑只能硬着头皮道:
“这个……换个思路,王爷是不是能够通过这件事,彰显一个优秀的政治家的风范。”
“比方说。”
靳则聿微一摆手。
瞬间来到逼死人不偿命系列之“引经据典”环节。
她典少,常规来源只能是电视剧:
“这样,比方说,王爷,一般这种典故很多,就是敌方的统帅被杀或被俘了之后,敌方的其他将领宁死不从,然后我方将帅‘心赏其勇’,上前松绑,让他走,然后这时候这个人就犹豫了,然后敌我双方都大受感动,旁边一圈人说,‘恭喜谁谁又得一员上将’,然后收归麾下这种,提拔重用,类似。”
她几乎要被自己的“然后”所噬——
靳则聿积年历练,在这个上面的反应简直登峰造极:
“孟德义释张辽,英布归高祖,此皆宇内成名将帅,这个刘烈何功啊?”
“这个……”
言子邑一时也答不出来这个刘烈“何功”。
王爷的语气,更似是种一本正经的吐槽。
言子邑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
倒是邢昭在一旁朗声笑了,院中的日头被他笑灿了一层。
显得气氛都亮起来。
对啊——核心问题是这个刘烈“何功”。
邢昭双目左右一动,时移世易,这一刹那的神态,竟然略有点像他。
“禀王爷。”
只一瞬,便渐渐凝锐,拱手道:
“此番南下,禁军跟着胡卿言的两万人马,许多曾跟过属下,此番跟着胡卿言南下,只从军令,而无反意,于南都一战,入殿无阻,也是这些人并未顽抗之故。刘烈所伤,原是南都殿前胡卿言所制 ,这是大伙儿都瞧见的事,能否以其‘临阵倒戈’为由,从而赦免一部分军将,刘烈为其副将,既显胡卿言已大失人心,亦显王爷宽仁。”
说完,靳则聿同邢昭两相对视了一会儿。
邢昭一礼而退。
“看来有很多事,我都是最后才知道的。”
言子邑尚沉浸在邢昭刚才的建议。
靳则聿说完这句话,她才回过神。
靳则聿说着已从院里踱过来,廊阶不高,他一步而过,落在她身旁。
言子邑微微有些避他目光,提起裙襦,跨下廊阶:
“其实……大家也是怕给王爷添麻烦……就像邢昭也说了,常乐的身份是我的婢女,和刘烈这事儿,怕给王爷惹麻烦……”
“也是……”
“但,邢昭所说……事关常乐身份,却不是子邑你所说的,她是你的婢女……”
言子邑回身。
靳则聿的目光从阶上打过来。
“陛下于鸿庆年间业已称王,前朝向南移都,是因如今的平城已失,无奈之举。前朝平城守将拼死抵抗,以一人之力,守城六十六日。破城后又抵死不降,陛下大怒,下令腰斩。我朝以军武骑射立国,武将众多,陛下建官声署,前朝遗臣、乱党之妻女,或没入此处,或赏于臣子,这些女眷过得尚不如勾栏瓦舍的妓女。那平城守将留有妻女在府,陛下将其妻充入官声署,将其女……赏了我,当时未满十二,我因敬此将忠勇刚正,不忍其女受辱,便留在了王府,以贴身婢绝陛下之猜忌,后来陛下还过问了一次,近两年不大过问了……我便将其予了你……”
他神色微锐:
“邢昭所说,碍于常乐的身份,说的便是这一层意思。”
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串供翻车现场。
她夸奖常乐靳则聿的道谢,以及胡卿言在府中那句“我知道你”,一帧一帧划过脑海。
他反手一卷,腰背被他的手掌一按,像自己突然猛扑到他的怀里。
下意识仰头,却被他一手捉住下巴,动弹不得。
他的拇指压住她的唇。
“你……”
一开口,舌头紧对着他的指尖。
仿佛是自己主动伸出舌头舐着他的指尖。
他的拇指在唇上反复摩挲来去,眼神显得很专注。
“故我常觉自己绝非帝王之材。”
他似真非真的补了一句。
“狠又不够狠是不是?”
靳则聿沉于唇上的眼神移上来,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她此时的姿态,有点不堪了。
言子邑感觉人有些虚,吃不住力,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探手,把到的是他的臂弯,稍稍拍了拍:
“睡敌人十二岁女儿也可以是很纯粹的禽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