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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拾贰 金雀轻分

作者:黑羊漂浮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黄浦江畔,天夜空旷得很高很高,流涨着些灰白的云,一点两点星欲藏还露。云翳厚重,却掩不住明镜般美丽的月轮。


    中秋将近了,在外漂泊的浪子,也渐渐隐不下归乡的迫切。这样悠远深长的愁绪,在美租界却是浅淡而看不分明的。


    月光照在乍浦路上,也映照着苏州河边的雾气,小茶楼的布幌轻晃着,有身穿旗袍的女子倚门而立。巷子路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影,女子打起精神,发现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抱着一摞浆洗好的衣料,顿时失了兴趣。


    待她走过,巷口又走来两个醉醺醺的美国水手,穿旗袍的女子便迈出几步,冲他们一笑。手里的绸帕半遮着脸,微微那么一晃,晃出犹抱琵琶的风韵,沿着另一条窄路,窈窈窕窕转进去。


    少女若有所觉,回头一看,美国大兵也不见了。巷子里,理发店的木门半掩着,隐约传来留声机的乐声。


    那里,不是剪头发的地方。


    她抱着衣料继续往前走。月光跟在她身后,迈过一处隐蔽的拐角。从那儿绕出去,就是北苏州路。苏州河畔,新开了几家“Dance Hall”,使并肩的几条窄巷,都额外多了许多嘈杂人声。


    水声哗哗,非是河音,而是两双被井水浸得青白的手正洗着餐桌用的布帕子。它们是餐布,之前被折成一朵高档的花,点缀在杯子里,沾满红酒与牛排的浆液后,需得细细搓洗,才能再次使用。


    “水冷么?”“不冷,今日是秋老虎呢,都温温的。”


    “听说明儿又有什么对‘元大总统’的游行示威了?上次还闹出人命,我真是怕得紧。”“嗐——有什么可怕的?再怎么示威,那些穷学生也闯不进租界来。哎呀,你瞧你,穿这件旧夹袄,怪不得满头汗。”


    “我穿不惯洋人衣裳,胸口空落落的……就去年,咱们还拜皇帝大老爷呢……”


    “是啊,谁承想,皇帝还能没有呢……”


    随着少女渐行渐远,两个给“Dance Hall”做活的女孩的声音也远了。


    乍浦路、吴淞路,以及再东边的百老汇街上,这样的小茶楼、理发店,跳舞厅,随处可见。有月亮照着,死角也黑魆魆的。


    道路的尽头,藏着一幢两层的石库门里弄房,是少女的目的地。几年前新建的楼,清水青砖,石灰勾缝,门楣做了半弧形的山花楣饰,不似传统砖雕青瓦的压顶门头,而是更西方化了[1]。


    这样一栋楼,虽处在美租界与英租界接壤的混杂地带,能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因而在美租界里,没有一点旁的势力,是住不进这样好的地方的。


    少女走到弄房乌漆实木的后门,握住铜把手。把手往上,嵌一个铜牌,刻着“泰春班”三个小字。


    铜牌不大,收敛着,似也怕张扬谁的眼。毕竟短短一年就在美租界闯出名头的戏班,它和这条鱼龙混杂的苏州河一样,都和“冰清玉洁”沾不上一点边。


    她伸手推开门,后门挨着后天井和灶台,四间小小的后厢房作为化妆间与存放戏服的储藏间。


    踏进门前,她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月晕泛着一种诡秘的蓝,嵌在深色的天幕与云翳里。


    两个说话的女孩,让她想起喜儿和燕儿,想起玲云和臻云。似乎在哪里,都有这样做惯杂活的小丫头子,叽叽喳喳,嬉嬉笑笑,恍惚间,把她扯回一些不算久远,却已陌生的记忆中。


    一道细而轻巧又无比熟悉的清唱声飞上天幕,将乔璃牵回现实。


    绕进去,立马跑来一个小旦夺走衣服,拧她的脸阴阳怪气了几句动作慢,便搡她进了一处化妆间。她被推一把,也不恼,揉揉肩膀,走进半掩的木门后。


    一个清瘦的身影穿着稍大的戏服,正背对着她对镜梳妆,一边涂粉,一边吊嗓子。分明是坐着的,高音却和黄鹂鸟一样,轻轻松松往上飘,飘得那么高,还有充盈的力气垫在下面。


    乔璃唇畔始终染着的笑意更深。


    木门一合,屋子里只剩下香粉与戏服的胭脂气,就剩下他的声音,勾着她的耳朵,勾得痒酥酥的。


    “表哥,我回来了。”


    乔璃把身体盖在他的肩上,眼睛看向镜子。他的妆已经画完了,浓妆艳抹,只剩一对斜飞如鬓的柳叶眉未描。


    戏腔不止,她就低下头,唇呼着热气去蹭脖颈未沾粉底的地方,譬如喉结,譬如……这下终于弄乱了他的调子,微微颤着收了音。


    一只手从左侧伸来,指尖顶她额心,稍微用力点了点:“淘气。”


    “表哥不理我。”乔璃陈述事实。


    “表哥没有不理囡儿。”


    周莲泱侧头,妆底铺得重,更突显一双水盈盈杏眼的清亮,双眼皮,眼角稍稍往下弯,如猫儿一样圆而灵动,里面漾着笑。


    乔璃双手拢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我给你描眉。”


    螺子黛含在手里,她动作放得很轻,黛笔利落地画出一条蜿蜒的墨线。她描眉已很熟练,随着角色的不同,柳叶眉时厚时细,时重时薄,都是好看的。


    昏暗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影子叠成一个。


    “今日出去这么久,可有不适?”周莲泱对着镜子打量完成的戏妆,惯例问她。


    “不曾。跑跑腿,也算活动筋骨,挺好的,免得一直睡。”乔璃答。


    这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周莲泱停下调整头冠的手,拧眉:“如今咳疾好些,怎么多了嗜睡的症状?”


    “也许是我的病快好了。”乔璃后退两步,语气一滑,避开这个话题:“表哥今日真美。”


    周莲泱的眉没有松下来,但也不再谈这件事。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人敲门,之前的小旦探半张脸进来,没好气地说:“周少爷,都快要演了,还不来?”


    乔璃眉眼弯弯,笑容里漫出喜意:“就来呢。铭哥,之前给你的热敷包,用着可还好?你的腿疾是老毛病,里面的药也要合着季节调整,才能舒服。”


    钟铭与两人年岁相差不多,之前一直是泰春班的“新星”小旦。因为今日不演主角,而要给周莲泱作配,一直心气不顺。可他正气呼呼的,被乔璃拿药包一卡,心里有再多的气,一时也发不出来了。


    无他,这两年来,小到肠胃不适,大到风寒旧痛,眼下都是乔璃在管,省了戏班子一笔请大夫的银钱。


    就钟铭这腿骨风湿的老毛病,一般大夫也看不明白。到了乔璃手里,一副药帖,半月一次的点穴,竟然真渐渐没那么疼了。


    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乔璃看病勤谨,脸上又总是笑笑的,像个观音座下的童子,原本戏班里有几个好欺负新人的老油条,因着她,看见处处不适应的周莲泱,也少有使绊子、背后说坏话的。


    “再、再有一炷香,前头戏就演完了。”钟铭舌头磕巴了一下,到底年岁大,定定神,道,“今日可不少人是为你来的,懂么?不只是甬明商会那些人,还有……各路租界的大爷。”


    周莲泱点点头:“我晓得,多谢铭哥。”


    “行了,不是我,东家也会提醒你。”钟铭嘴里嘟囔两句,“砰”一声关上门。他也满脸妆,一身叮叮当当的发冠首饰。化妆间里的是嘴利刻薄的钟铭,出去往前厅走,就摇身一变,摇曳生姿地化进戏中的角色。


    周莲泱拿手轻轻点一点乔璃左颊陷进去的小酒窝,权当一吻:“囡儿起来,我得走了。”


    后厅冷清,前面却热闹极了。


    从正门入石库门里后是一天井,再后是一厅堂,天井中搭戏台,厅堂厢房重造作为看戏雅座。戏早已开场,两侧厢房坐满大半票友,有老茶楼客、甬明商会的,还有不少黄头发鹰钩鼻的外国人,带着女伴,大咧咧地坐在前面观戏。


    第一场往往是武戏开场,调动气氛。按照戏曲演出的规矩,在开戏前场面上要先“打通”,靠得是锣、铙钹和堂鼓。


    嗵嗵锵锵一阵热闹的“打通”后,就有一个武生翻上台,开始演《安天会》里的《偷桃》和《盗丹》。


    这两折戏连演,讲得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偷蟠桃、盗金丹,径回花果山一事。


    泰春班养得几个好武生,猴王唱昆腔,四大天王唱戈腔,嗓音嘹亮高亢,气足声纵,加上《安天会》取自《西游记》,情节通俗易懂,连半通不通的西洋人都听得连连点头[2]。


    武戏并非今日的重点。锣鼓过后,便是箫笙。萧笙的调子一飘,台下老票友的神情便郑重期待起来。


    泰春班本来就是新班子,时下流行的又是与昆腔戈腔殊异的京剧,能在美租界占一块地、兴兴胜胜地演起来,其中一半作用,要是泰春班新改、新排的昆曲折子。


    有老票友评,泰春班新排曲目,老折如《西厢记》、《紫钗记》,《牡丹亭》等,情曲相合,艺绝凡辈——“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情,意色眼目无不尽情刻画,背后必有深通文墨之人精心改戏[3]。”


    这“深通文墨之人”,被泰春班班主遮遮掩掩,挑意惹兴,瞒了一年半载。多方打听下,票友才晓得,泰春班并非有意藏人,之前此人迟迟不现身影,是因他尚在少年声音变换末期,还是个黄口小儿罢了。


    但这黄口小儿年少天才,又兼落难桐城贵族,身世凄苦复杂,这下可引爆了噱头。


    几月之后,新排的《金雀记》初露口风,便得口耳宣传,泰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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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遇见台下坐满人、就为等捧新人第一场戏的盛景。


    需知《金雀记》系演晋时潘安仁一对金雀寄妻妾、遭妻佯妒惧内之趣事,乃小生、正旦之重头,向为昆班中著名之戏,惟近时京班中能演者已如广陵散矣[4]。


    周莲泱考晋代人物,多风流韵事,此剧虽无所本,但并非全然凿空。他按《金雀记》旧剧本,考据《世说新语》等小说杂记,重新熔铸唱腔,再添改身段,将流行的四折全部改了一遍,使其更加通俗易懂、活泼有趣。


    其中《庵会》与《乔醋》由他操刀大修,玉关柳和戏班里的老生仔细提看,他第一次登台亮相,演的便是自己改的正旦井文鸾,钟铭作配巫彩云,两人竟也圆圆满满唱了下来,甚至大获成功。


    金雀记一连排了半月,两位旦角唱腔身段更加圆融,今日一听加演,唱戏人尚未出场,台下便有捧场之音。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台上的灯光很亮,一照便将唱戏之人照得纤毫毕现。


    正旦走进来,让人一眼难忘的除了唱腔,还有他的身材——削肩长臂,细腰窄臀,潘夫人华贵的粉衣与寻常戏服不同,腰背处稍稍一收,莲步轻移间,多了一抹芙蓉婀娜不禁风的曼妙气质。


    《庵会》一折,演潘安仁未第时,与一乐伎巫彩凤两情相洽订白头之盟。旋经丧乱,彼此分离。巫彩凤暂度为尼,庵会上逢遇潘安仁正妻井文鸾,两人一见如故,各道心事,井文鸾同情吴彩凤才华遭遇,引以为友。


    “多蒙欵留情意好,木桃未报琼瑶,待河阳会后将伊报。奴是井文鸾,配洛下英豪……”


    他唱井文鸾,先疑惑,再了然,后又同情流露,情态衔接婉转自然。曼声的唱腔中,坐着的姿态和手势有一种和心情暗流转的意蕴,有意无意间吐露井文鸾发现巫彩凤身份的心事。


    井文鸾半依着椅子,慢慢拨动茶盏,眼睛从一边看到另一边,思虑慢慢化成对巫彩凤的欣赏。


    说来也奇怪,海市滩戏子中秀丽人物本来多有,却少见如他一般身段款款、将女子柔丽曼妙情态演得十分像的。


    与之相较的巫彩凤,美则美矣,却失了一分弱不胜衣的情态,倒叫台下之人暗笑,这妾竟还不如正妻之美。调笑声传入耳里,气得钟铭心里翻江倒海,唱腔中都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庵会》演完,后面的《乔醋》更是有趣,井文鸾捉着相公潘安仁诘问巫彩凤得定情金雀一事,潘安仁无法,只得长跪请命。


    潘夫人佯作含酸,实则毫无醋意,并亦欲玉成之。此不过乔装以绐潘安仁耳,故剧名《乔醋》云。


    “当年惜别,金雀轻分……相公你可取来,待我以绣线同心……”


    乔璃在台下看着周莲泱。他眼睛生得美,灵得像是会说话,轻抛斜袖卸长肩,起身托住扮潘安仁的小生的手,缓缓下蹲,再起身,不失大家闺秀的雅致,又含吐一份别样的娇慵姿态。


    戏曲本身并不能吸引她,哪怕折子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她陪着他改过的。她不懂戏中人:若是真爱,又怎能容得下第三者,怎能“不醋”呢?


    戏里讲的事,大概不过是三妻四妾的男子幻想出的无聊情/事罢了。


    “钟铭还是沉不住气,差了一点,这名伎啊,都让他演成妒妇了。”


    玉关柳手里托着茶盏,翘着莲花指,一边跟着哼,一边与同包厢里的熟客票友说笑。过了一会,眼波一转,抛向端茶倒水的乔璃:“小乔儿,你过来。”


    她把一只白惨惨的指尖搭在乔璃手背,分明是笑着的,眼里却冒着一点寒气:“演了这半月,你表哥可出了名呢,登台半月,已有人专给他投笺,你现在可不愁没药吃了。”


    乔璃也是笑着的,端庄清秀的小脸微微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并不光艳照人,反而亲切可爱:“全靠柳姨抬举。”


    “是了,你一直唤我柳姨。也不知这之后,你还能不能叫得这么腻。”玉关柳拿团扇半遮了脸,垂睫,“小乔儿,有人豪掷千元给你表哥买了名,唤‘金腰雀’。如何,高兴不高兴?”


    “初/夜毕竟娇贵,人家愿意等,但也不能久等。你若明白,这几日就和我学学,帮他准备起来。我已许久没有调教年纪这么青的孩子了,下手没个轻重,弄伤他可不好。好歹娶妻,你作为妻子,也对他尽一份心意。”


    戏台上张灯结彩的,将戏曲一幕幕映得通亮,四方包厢看台却黑蒙蒙的。


    玉关柳若有似无的笑影也染着乌黑恶意,瞧着面前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的少女,心想,这情比金坚,嘴皮子说来自然是好,若是要亲手将爱人送上他人之床,充作玩物,折了一身清骨……


    情比金坚,鸳鸯同心……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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