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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拾壹 甜美之物

作者:黑羊漂浮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普通小子来戏班当学徒,自然翻不出什么水花,但周莲泱和乔璃读过书,是富贵人家遭难出来的,严树明就多给一分尊重,置了好酒菜,权作接风。


    两元钱一桌的便席菜,两个冷荤,两个热炒,两个大碗,再一大件红烧整肘子,全是玉关柳使养女严雪辕提回来的。


    她个子比养父还高,肤色黝黑,身板壮实,从后背看,若没有细掐进去的一截腰,根本瞧不出是个寻常女子。


    周莲泱往她比同龄小子还要宽一节的肩瞧,心中感叹若自家表妹以后也能长成这样健康强壮,他就欢喜得别无所求了。


    殊不知,他家表妹病愈长成后倒是与严雪辕相差无几,但他气恼不成却被扛起来的时候,可没有今日这般欢喜……


    一桌菜从饭馆提回来,光是木匣子就有三大只,沉甸甸的,叫周莲泱来,都未必提得动。严雪辕身板不摇不晃,稳当当健步如飞,从饭馆回来到摆好菜,碗碟上还冒着热气呢。


    冷荤是咸火腿与盐水鸭的拼盘,炒菜有熘肝尖、炒牛肉丝,两大碗为红烧鱼块和四喜丸子,相当丰盛。这样的菜,在吴铁音家,便是砍去一半,也是从未吃到过的。


    周莲泱观察严雪辕的面色,就明白这顿饭她只当寻常,并不如何稀罕。


    严树明开了一瓶酒,只有他一人独饮。一筷子肉,一口白酒,很是自得,时不时招呼两人夹菜。喝到最后,见他自斟自饮的孤独,玉关柳也用了两杯。


    她一喝酒便上头,脸红红的,隔空点一指头在周莲泱额上:“小莲儿,你听过什么好戏不曾?”


    说完,也不许他接话,自顾自笑靥染红云:“想必是没听过的,你呀,还有你,小乔儿呀,今日可是有耳福咯……”


    只见她纤影一晃,人已入里屋。严树明瞧着妻子的背影,举杯笑笑:“你们东家醉了。醉了就要唱戏。辕儿,你也去换衣服。”


    严雪辕放下筷子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披了一件胸前绣补子的文官戏袍,穿在家常衣服外面。玉关柳换得久,出来时,是一整套粉衣白披,扮得是《紫钗记》里的霍小玉。


    《紫钗记》写唐代才子李益与郡主霍小玉互许终身,却因权贵记恨作梗,致使二人一别数年。小玉蒙冤受辱、贫病交加,而李益误信蒙蔽,遭受软禁。


    两人久经曲折,终于以定情紫钗嫌疑冰释,冤屈终解。


    《折柳》、《阳关》两折,叙述得是李益奉旨随征,霍小玉在灞桥饯行,倾情惜别之景。词曲幽幽悱恻,缠绵哀怨,堪称“临川四梦”第一梦。


    当年玉关柳红极之时,便是串戏《折柳》唱成了花魁,她唱到寄生草的时候,满岸轻柳飞絮都因声凝住,不肯飘离零散,因此叫作玉关柳。


    严树明早已净手,擎一琵琶,随手一拨,权作开场。严雪辕直接从点绛唇的念白开始唱:“夫人,出门何意向边州……”


    周莲泱观摩的第一场戏,就是玉关柳亲唱的《折柳·阳关》。


    她唱戏,还未启唇,哀怨便生。灞桥折柳,送君出关,虽是忧愁,却也不能过怨。含情脉脉,欲语还休。


    玉关柳哀愁的韵味,是极女性化的,寡淡的五官,蒙上那层雾雨朦胧的哀愁后,就化成一种盈盈冉冉的凄美。


    待她启声,唱飞絮浑难住,眼前就仿佛真的看见雪片似的灞桥柳絮;她唱妾有泪珠千点,指拈严雪辕衣袖,就真落下泪珠如串,染湿层叠袖摆,随丈夫李益远行边州。


    她倾腰下弯,回身展袖,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将人扯入戏文中的情思,哀霍小玉之哀惧,愁霍小玉之离愁。


    无论是周莲泱,还是乔璃,两人全都听住了,心神迷进烟雨朦胧的灞桥柳岸,忘了夏日燥热,忘了前路渺渺,忘了己身忧愁。


    她确实是有资格当我老师的。周莲泱想。那么,一个秦淮伎女,唱如此精妙的戏,究竟师承何人呢?他一问,再问,玉关柳都未曾告诉他。


    很久很久以后,玉关柳已不再是玉关柳,恢复本名,才肯将自己的故事徐徐道出。


    现在,周莲泱只是暗自将玉关柳的腔调情态记进心里。名师难得,想要学戏,更要有好的记忆力和悟性。他都不缺,但是,若想早早出名,赚得更多银钱,必须做得比下苦功夫还要超过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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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祖过后,严树明就要携妻女回江宁了。周莲泱与乔璃本无什么行李,到了戏班,自然有分配的日常用品。最后,只有几身衣服放在包裹,剩下的碎银一分为二,一半之前留在吴铁音家,一半全换为成药,以备乔璃不时之需。


    跟随马车离开之前,周莲泱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一个人。


    他本出门去城中大医馆取表妹的药,回程路上眼前突然转出个人影,拽着他胳膊要猫进暗里头。周莲泱吓一跳,本能要挣扎,后背就被敲一记,还是熟悉的力道:“小子,是我!”


    吴铁音穿着条棉裙子,上半身是件新做的窄袖单衣,手里提了个打得严严实实的包袱,看了他两眼:“这几天你俩走了,老头吃不香睡不好,一定要我给你们带一兜子奶饽饽。真是,也不是没养过小孩,有啥可稀罕的。”


    说着,她一递一塞,把包袱让进周莲泱手里。


    “别拒,我知道你要走,特意找你说几句话。你要是拒我的奶饽饽,这几句金玉良言可就听不着了。”


    周莲泱犹豫片刻,把包袱背到背上:“音大姐想说什么?”


    吴铁音抬起眼,飞快把他一瞧:“你铁了心跟玉关柳,想着跟她唱戏赚得钱多,是也不是?”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周莲泱点点头:“是。”


    “好,你虽然是个少爷,但也是个爽快人。我读过几本书,不是睁眼瞎,所以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入泰春班,当玉关柳养出来的荤角,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捡回你的少爷风光了,一辈子,都会被戳脊梁骨,遭人唾弃,死也入不得祖坟。你想想,为这一时一刻的银钱,搭进去一辈子的骨气名节,值得么?”


    周莲泱苦笑,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可是没有钱,我妹妹就活不成了。”


    吴铁音一噎,神情也有些无奈:“我不是……不是瞧不起你,也不愿泼你冷水。你不了解玉关柳,我是知道的。她是个顶下贱的坏种,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凭你这种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根本想象不到。我并非蓄意抹黑,而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女人往墙上一靠,锁紧手臂,脸上的表情似追忆,又似愤懑,破坏了素日给人的那种踏实的朴意,看起来有些奇怪:“玉关柳此人,能为一己之私、之乐、之快意,全不屑什么诚实道义。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骗一个人,杀一条命,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周莲泱被她的话搞懵了:“音大姐的意思,是玉关柳杀过人?”


    吴铁音定定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叫你不要信她。她这人,若是把谁看进眼,一会好、一会歹,能生生把人的骨头磨垮。我叫你别信她,是为保全你和你妹子。


    当年她演花旦演得好,戏班里和她一直搭戏的小生倾心于她,身家财产全都予了玉关柳。她那时名气大,这点爱慕不算什么,自然看不进眼里。年节时有霓国人要她唱戏,言语无状惹了她,她不唱,霓国人就将烧红的炭块活活塞进那小生的喉咙里。即便这样,玉关柳也不屑。第二天,坏了嗓子的小生就吊死了。”


    周莲泱若有所悟,可不管怎么说,音大姐为何担心他会信任一个把自己当作货物出卖的班头呢?吴铁音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摇摇头:“现在多说无益,有些事只有碰到临头才能懂,我到时候只希望你还能记得我的只言片语罢了。”


    说完,吴铁音又嘱咐周莲泱几句。她人做事爽利,既已道别,便不多留恋,干脆利落地走了。


    待到周莲泱提着包袱回到两人暂住的小厢房,见到乔璃,将吴铁音告诉他的事情说了,才觉得有些晕乎:“囡儿,你说音大姐特意和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玉关柳是个危险的人。”乔璃摸摸他在外行走热乎乎的脸,拧了条帕子给他擦汗。“不要紧,我大概知道了。”


    周莲泱乖乖仰着脸,拨开长长的额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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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她擦。他已开始留头发了,几绺刘海垂在鬓角。昏暗的小灯下,他的眼不肯和她错开,深处晕出两点自然生发的、又软又厚的眷恋。


    乔璃心头一动,指尖隔着手帕轻抚他的眼睑:“表哥,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擦一擦。”


    周莲泱闭上双眼,只感到一根微凉的指微微挑高他的下颌,指尖顺着颌角曲线轻轻抚过,像逗小狗儿似的磨蹭两下。


    未等他深思心里头忽然钻出来的痒意,两片轻薄柔软的东西就覆上他的嘴唇。


    少年整个人一弹,眼睛大大睁开,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笑意狡黠的女孩。她在这样惊恐又掺杂一丝羞恼的视线里按住他的后脑,加深这意料之外的触碰。


    她的舌尖探出一点,舐过他的唇珠,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舐一圈,像是在品尝什么名贵珍稀的甜美之物。


    周莲泱整张脸血红欲滴,想推开她,又不知如何下手,怕仓促间弄疼了眼前脆弱的女孩。


    乔璃还凑过来,居高临下地,将脸搁在他颈窝里,轻轻往他耳畔吹气:“表哥连下巴长得都比别人好看,是我见过的女人男人中最美的。”


    “荒……荒唐!”周莲泱侧身想跑,可女孩半个身子都搭在自己肩上,八爪鱼一样挂着,他怕摔了她,不敢动,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维持在一个微妙好笑的姿势。


    “姑娘家……怎能……”


    “什么姑娘家,我和表哥已经是夫妻了。”乔璃趴在他肩头,嬉笑着,亲亲他的耳根。“表哥懊恼的是,主动的不是你,是我?”


    “囡儿……”他的人也如耳根一样,戳破就软了,似嗔还怨地瞥她一眼,“……你不累,还不睡么?”


    “表哥先睡,给囡儿暖暖被窝。”乔璃大发慈悲地松开他,就看见周莲泱逃也似地蹿进被子里,半晌,才冒出一句话。


    “……你还要做什么,早些休息吧。”


    乔璃便笑:“我得写一封信。”


    她回到小桌前,桌上搁着一封写了一半的信纸。纸非好纸,笔也只是炭笔。


    周莲泱不在的时候,玉关柳捉了她,告诉她“荤角”的事,眼角眉梢流露的都是恶意。她这个人很奇怪,不愿强逼人时,说的是真话。可说她不愿放周莲泱走时,也是真心话。


    但乔璃写在信纸上的不是玉关柳,也不是周莲泱终要面对的“荤角义务”,而是他去找玉关柳时,学着她的气势,展现价值,让玉关柳升起收徒之心的模样。


    “学技必先学文,大半唱戏的学徒,都是未读过诗书的,戏中情态深韵又怎可理解?不能理解,又怎能传达给看戏之人?我通读四书五经,学过琴棋书画,还给教堂洋人唱过诗。国人士子的喜好,洋人爱看能理解的东西,我腹中都通一二。如今年岁也不算大,我又非毫无根基之人,东家若是错过我,可是放跑了会生金蛋的鸡,我都要为您惋惜了。”


    思绪就此打住,乔璃揉揉额角,眼前仿佛能幻想出周莲泱据理力争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她写完,就把信纸一角沾上灯火,不一会就烧成灰烬。


    “不管恢复记忆后,你是怎样的人,这些信……是我写给你的。你若欺负他,我可不允。”


    乔璃点点自己的心口,上扬的嘴角慢慢落回原处,又恢复不声不动便宛若死人的神情。


    “欺负……偶尔欺负一下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太过。”


    乔璃起身,被窝里面已经是暖呼呼的了,钻进去,从后面搂住周莲泱的腰,抵着他尚不坚厚,但足够挺拔的背脊,很快睡着了。


    这时候,两人具以为,下一站会是柳碧胭脂红的江宁,却不料泰春班只在江宁待了月余,严树明就听到朝廷颠覆的风声。


    各路人马动荡不安,连带江宁也少了几分酒旗戏鼓的悠闲。经过多次考虑,严树明也在甬明行商友人的劝导下,携泰春班沿河道往上,进入海市。


    一番折腾,落脚,适应,见缝插针地排戏,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翻年再翻年。


    周莲泱学艺近两载,第一次登台亮相,已是新历初年的上海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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