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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拾 情真一诺

作者:黑羊漂浮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日,丧材铺的吴铁音得知周莲泱的决定,脸色就变得不好。他不愿勉强,再留几日,待乔璃病体好了个七八分,提前收拾几件衣物,认真道谢拜别。


    九月的第一天,周莲泱带着自己的表妹乔璃,投奔玉关柳的戏班。


    “你竟真来了。”


    门应声而开,走出个女人,开门之后,先看周莲泱,又看乔璃,视线意味深长。打量片刻,侧身让两人进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得出不常住人,园中花草盆植都枯黄萎败,但四下精心洒扫过,墙角都不积灰尘。


    给两人开门的女人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素衣布鞋,材质并不昂贵。她的五官很淡,素面朝天时,颧骨能看见几颗褐斑,实在说不上有多好看。打一照面,很难想象她曾在苏淮一带,得过“小陈圆”的名号[1]。


    “我那夜说了好些话,东家居然不信我?”


    周莲泱一手牵着表妹,一手拎着包袱,头发打了一点油,往后抹得整整齐齐。他的脸也洗的很干净,走了两刻钟,染着薄汗,仍然是清爽利落的。


    他侧头轻捏乔璃的手,道:“妹妹,这位就是我与你说的泰春班东家。”


    两三日不见,少年看着似又沉稳两分,只是不知让他牵肠挂肚的“表妹”又是何许样人。


    心里这么想着,女人脸色不动,只是笑道:“贱妾无名,只得‘玉关柳’一诨号,你就跟着别人一道叫我柳姨,或东家罢。”


    低眉敛容的少女乖巧道:“见过柳姨,柳姨好。”


    夜里蓄的晨雾在太阳还未升起前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天还是热,时而连绵的阴雨,也挡不住汗透重衣的旱燥。


    玉关柳解开腰间的松花汗巾子,轻轻擦拭额角。她天刚亮时就起床打拳吊嗓子,二十年来除非大事,否则一日不歇。


    刚吊完嗓子,玉关柳说话还是很轻,细声慢语的,步伐款款,引两人去待客的小厅。


    “我活了也有半辈子,听惯痴情名伎负心汉,未闻有男子自甘下贱养幼妻的……”她瞥了一眼容色沉静、但掩不去五官稚嫩的乔璃,“你这‘妻子’,十五岁都未有罢,当真结婚了不成?”


    “回柳姨的话,我与表哥两年前订婚,半年前确已完婚了。”


    听到乔璃说话,周莲泱后背下意识一挺,跟着点头。


    玉关柳慢悠悠伸来一只手,乔璃没有躲,任由那只留着两根水葱似长指甲的手覆在额上。


    “小脸发青呢,真是可怜见的。”玉关柳待两人坐下,端了热水点心。“小莲儿,你再把药单拿出来与我瞧瞧。”


    她说着拈了一块海棠糕,强硬塞进乔璃掌心。海棠糕是新做的,表皮烤得微黄,放冷也自带一股麦香。


    周莲泱瞧她捧那块糕,四只眼睛盯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低下头轻轻啃一口,里面的红豆沙都未啃出来,不由笑一笑:“没有什么药方,都是表妹根据自身的情况,现写了由我去抓。只是有几样,如紫参、天麻,冬虫夏草一类,不仅品质要好,也需足一定年份,因而贵。 ”


    “哦?”玉关柳把一双眼转向乔璃。


    那并不是一双秀长多情的美目,线条平凡,眼睛却是慧黠不宁的,微微那么一顾盼,并不刻意,就似一泓秋水般流淌出魅力来。


    “是你写的?”


    乔璃垂眸片刻,道:“柳姨见笑,不过是我请不起大夫,依着家中吃惯的药方增减一二罢了,并不值得在意。说起来,若要入戏班,表哥的卖身契,能否让我提前一观?”


    玉关柳抚掌轻笑:“并非卖身契,而是学徒契,可要记好了。我与你表哥也说过,就算是那娴熟的工匠,一月起薪不过二十银元。你那药方里,上好的天麻一两便要一月工钱,更不用提紫参,二三倍也使得。戏子下贱,又是从头学起,便是加上你花言巧语同我说什么拉丁语、教堂唱诗的基础,我也不会给高于十五的月钱。”


    “这是清角的价格。”周莲泱低道。


    玉关柳轻叹:“不错,这是清角学徒的价格,是我观你有唱红的潜力,才出这高价。你若唱红,票友专给的投笺披红[2],我是不苛的,但每场票收,你连分红都不会有。”


    “所以我……我不当清角。”周莲泱的声音有一线抖,却还是稳住了,“若是不当清角,一月你愿出三十五。”


    “不错,这正是我在学徒契里拟的价格。”玉关柳递来一张纸,还有红泥盒,“签了名姓、按好指印,契约成立。”


    “不做清角,又是什么?”静默倾听的乔璃忽然开口。


    玉关柳点了点手里的堆花紫砂壶,悠悠一笑:“所谓清角,就是卖艺,卖嗓子,卖戏里头的身段儿。另一种么,就是要把你能卖的无所不卖,譬如你表哥读过书的少爷身份,给洋人唱过圣经的诗童气质,最重要的,自然是……”


    “东家。”周莲泱的嗓子微微凝噎着,眼圈周围也积出一圈薄红。他眼睛里盈了一层莹光,雾颤颤的,依然看得出深处的几分刚强。“签契的时候,您要表妹也在一旁看着。她在了,便行了罢。”


    玉关柳怔了怔,瞧他含泪凝不流的模样,道:“……我本还存疑,现在发觉你入此门说不定天然有一番造化。也罢,你签了契,今日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请您等等。”乔璃转过头,黑黑的瞳仁似是要扎进少年心里,“说了这么一句清角的事,又不往下说了,为什么?我要知道。”


    “不做清角,表哥又要做什么?卖什么?”


    “不卖什么!”周莲泱猛地站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背脊微弓,低头不去看她,“你……你总会知道的,我不打算瞒你,只是,只是现在又不用……不用卖,知道了也没意思。是么?”


    最后一句话,是问给玉关柳的。女人叹道:“我不是什么善心家,泰春班虽然不止教清角,但也绝不强逼人。都一样苦命,做这些又干什么呢?再且,总要唱红了戏,才有人愿意买,最小的,也要从十五岁做起。”


    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着指出卖什么,但有心人也都能猜出来,周莲泱只强撑着安慰自己表妹不知人事,用言语哄她,也哄自己罢了。


    乔璃倒真没继续问个水落石出去剖他的心肝,只愣了一会,望着玉关柳,道:“这契,一签要签几年呢,能告诉我吗?”


    玉关柳答:“惯常签三年、五年,不做清角,就要更久。他的契是十年,若唱不出名堂,这契我可以毁。但他唱好了要走,可是走不掉的。”


    开头,玉关柳以为她不言语是怵住了,便要周莲泱按指印,半途却被一只手挡住。这小女孩的眼睛逆着阳光,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倒沉着种深夜天河静水似的幽静。


    “我知柳姨给的条例已是极宽待的了,照理,表哥与我合该感谢。但我还想再开一个价,纳入契约,五年之后,表哥可以按约赎身。”


    说完,她撩起衣摆,对着玉关柳缓缓跪下:“拜求柳姨。”


    周莲泱前日将自己卖了的时候没哭,面对吴铁音异样的眼光时也没哭,现在忽然就倏倏掉下泪来,想,表妹今日替他而跪,他便是为她随时死了,也只会感谢她。


    玉关柳瞧着眼前这对苦命鸳鸯,突然把脸一横:“凭什么?我教他成名便要一二年,有无人买尚还存疑。倘若他唱出名,只能卖两三年,我又能赚得什么好?一直捏在手里岂不稳妥?”


    “柳姨误会了,我说的价,并非几许银钱。即非钱,也非别的赎身物。我押给柳姨的,是一笔对未来的投资。”乔璃停顿片刻,慢慢补充道,“我想以我未来五年的可能,去换表哥五年的价值,因为到时候,我一定能给柳姨带来更大的利益。”


    回应她的是一串银铃似的笑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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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关柳这个人很奇怪,她轻声慢语时,总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风韵,笑起来倒好像一下变年轻了,露出一种小女儿情态。


    花枝娇俏、容色轻颤间,显示出一种怪诞肆意的、孩童般天真的恶毒。


    她笑毕,却不说话,拿起眼前的紫砂壶,轻轻拂拭。她看着紫砂壶的目光,即怀念,又藏着一股深切入骨的怨恨,和说不出的倦:“苦命鸳鸯,真可怜呵……小姑娘家家,好大的口气,我不信,不添,不要什么远大的投资。就给我卖命吧,皮肉、鲜血、傲骨……每一寸我都会榨个干净。”


    周莲泱的唇微微抖起来,伸手要去把乔璃从地上拽起:“囡儿,别跪了,没事,只是十年而已,我可以的……”


    “五年之后,表哥仍在泰春班当清角,尽可卖唱,只是另一件,请允我赎回。”乔璃搭着周莲泱的手,慢慢起身。她跪得有点久,站起身,面色更白。


    因为每日药吃得不如以前好,她更容易感到乏累,眼前也蒙上一层水雾,看起来要哭了似的。


    玉关柳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她,以为二度遭到拒绝,这小女孩会哭、会悲伤,会怨恨,谁知那双眼里不仅没有这种情绪,反而是……


    奇货可居之意?


    这让玉关柳想不明白,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对人心的敏锐,心念电转间,乔璃已走到她近前,忽然笑眯眯的,瞧得玉关柳心头一跳:女孩的右手攥成个拳头,莫不是想打她?这也太荒谬了。


    她感到荒谬,却也没动,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乔璃用拳头抵住玉关柳后腰偏下的位置,手腕一转,拳峰抵着一处深深揉进去。


    玉关柳发出从未有过的呕哑难听的一声“诶呀”,前倾着伏到案几上,不受控地将杯碟哗啦啦扫了一地。唯那只紫砂壶,被乔璃提前拿在另一只手里,倒是保住了。


    “你、你做什么……”


    她这么一点、一揉、一转,转得玉关柳后腰生生得痛,一下脱去浑身气力,软如面条,被乔璃按住肩膀,硬将那股痛劲揉散揉开。


    说来也怪,剧痛过去,剩下的是一种懒懒的松倦,上年纪后,五六年都未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柳姨身体好,但后背的经络很不通畅,总淤堵着,月事怕也不调,不是连月不来,就是一来极难过。”


    乔璃将紫砂壶小心放回玉关柳手里,唇微微一扬:“表哥现在尚不能赚钱,还要依您教导,才能登台唱戏。但我已可以为您创造价值,弥补这段时间的空白。这样积年的毛病,我一望便知,非说大话,但戏班往后有人患病,与其请大夫,不如先问问我这个免费的劳力。”


    她把话点到为止,坐回原位,由缓过劲的玉关柳思考。她不急,玉关柳反倒慢慢凝重神色。


    “前话求柳姨的是投资,并非施舍。”乔璃抬眼,“而我今年,方及十三。”


    玉关柳神色微动,半晌,又笑起来,只是银铃般的笑声里,少了几分嘲蔑。


    “你表哥前日来找我,装得勇敢,实则心底没谱。在这个年纪,倒也值得夸赞。我便猜,这孩子外强中干,一定是模仿家里大人,没想到模仿得是你。”


    女人扶腰往后靠靠,了悟地抬起手,搭着前额。


    “他与我谈话的气势,学得也是你。奇了,真是奇怪,从未见过你这样的。”


    她抬起笔,在学徒契上草草写了一行,转给乔璃:“喏,五年之后,若你真有什么能为,付这个数,我也就放你表哥走。”


    周莲泱定睛一看,契上赫然写着“肆万贰仟圆整”。


    需知当年他家老太爷请一个戏班,不过千余银元,而今他的一纸赎身状竟标了四万两千银元——足可置三坊五巷,雇十馆百伶,演它一十二年戏。


    不等他高呼荒唐,乔璃一点头,抓住他的手指,轻蹭红泥,按下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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