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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九章 兄弟齐心

作者:梅八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七月十四这天,鬼门开,按习俗大家都闭门不出,街面上难得的清净,府衙里也只剩下值夜的人。


    喻枫若无其事地穿过签押房,一路走向侧院,遇见回家的书吏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待左右无人,她一闪身进了文书库,快步向后排走去,眯着眼睛借着窗外月光细细地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


    她不知道,此刻在府衙对面的屋顶上,叶景行已经观察她多时,看着她进了文书库许久不出来,略一思索,就要起身。


    尚未行动,一道黑影掠过,江潮生同样穿着黑衣落在屋顶上,苦笑着问:“你盯着她作甚?是不是上次……她和你相处之时得罪了你?那我替她赔个不是?”


    叶景行抬起眼睛,平静地告诉他:“你没那么大面子。”


    “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嘛。”江潮生顿感头疼,却还是固执地挡在他面前,“她是个好人,跟她爹不一样,没有拿过她爹的赃钱。”


    叶景行发出一声冷笑:“她如今是英姿飒爽女捕头,敢说不是受她爹的钱财供养?怎么称得上无辜?倒是喻东升的女儿还能在府衙当捕头,让我大为意外,当真是盗匪官亲如一家,江洲城好旺盛的黑气。”


    “不不不,你听我说。”江潮生双手乱摇,“她是我的人!我的……线人!我需要她从府衙查找当年的真相,所以你现在不能动她!”


    叶景行伫立不动,沙哑着嗓子问:“所以你一直在查?”


    江潮生尴尬地放下手:“人活着也就这点念想了。”


    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襟,良久,叶景行冷冷地开口了:“你要是真有这份心思,就该心无旁骛修炼武功!我打着公道堂的旗号大张旗鼓地行事,就是为了让当年那个人、或者那群人自己找上门来。人活在这世上,唯有站到高处才有资格说话,若今日你与我旗鼓相当,还用如此卑躬屈膝么?”


    “这话说的,怎么叫卑躬屈膝呢,我不是在跟你好好解释吗。”江潮生陪着笑说。


    叶景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若我不听你解释,执意要斩草除根,你并没有本事拦住我。”


    “这个世上能拦住你的人可不多。”江潮生说话的神情甚至有些与有荣焉的味道。


    叶景行受不了地闭了闭眼,低声说:“随我来。”


    城南山下,荒无人烟,杀人都不用埋的偏僻地方。


    月色下江潮生勉力翻滚,好容易躲过一击,抬起判仙笔试图反击,已被叶景行并指如剑,不轻不重地戳在颈上,他一阵眩晕,就地狼狈趴倒,大口喘着气。


    “算上这次,今夜你已经死了十回了。”叶景行落在他身边,用鞋尖踢了踢他,“你当初也学过了两招雨花笔法,怎么粗劣至此?”


    江潮生费力地翻过身来,仰面向天,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笨嘛!倒是你,师父当年不是说你身体虚,不能练武?你是怎么练到如此境界的?”


    叶景行负手而立,淡淡地说:“爹是心疼我,他没了,我就不能心疼自己了。”


    江潮生心里一紧,睁大眼睛疼惜看着他:“景行,你……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还好。”叶景行揭破他的小心思,“你是想问我这十五年都是跟谁在一起吧?”


    江潮生尴尬地挠挠头:“是,之前没好意思问……”


    现在两人打了一回,不知为何,关系好像拉近了一些。


    “义父也是公道堂之人,排行第七。”叶景行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父也说公道堂里有内奸,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助我爹突围,只能回去从火海里救出了我。”


    他转而看向江潮生,语气虽然平淡,却含着隐隐的关心:“你呢,这十五年怎么过来的?”


    “我……我就要饭啊,当个叫花子。”江潮生含糊地说,此刻的他又恢复了常年在底层蛰伏喘息时候的警惕,小心地探问,“你义父……”


    “你不用怀疑,我义父是好人!”叶景行斩钉截铁地说,“他用自己明面上的宗室子弟身份给我爹收了尸,再说他并没有强求我,是我自己执意要练武,唐家的流沙诀不适合我修习,义父还特地重金找人教我明月心诀,此心法虽有缺陷,但能让我从病秧子变成高手,倒也值得。”


    说着,他若有所感,抬头看着头顶的圆月,江潮生也注意到了,一骨碌爬起来仰着脸问:“那咱俩第一次见面,打斗的时候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是不是就是这个明月心诀的不足之处?”


    叶景行不想多言,嗯了一声,江潮生却追根究底地问:“你这个缺陷都有谁知道吗?为什么铁杀寨的人那么巧就选在十五和你约战?”


    “你想说什么?”叶景行冷冰冰地问。


    “我就是想提醒你,身边的人不一定可靠。”江潮生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叶景行悲凉地笑了笑:“这一点,我爹已经用命让我牢牢记住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景行突然伸手如电,去夺江潮生的判仙笔,江潮生本能地就地一滚,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一丈多远,刚问一句:“你干嘛?”叶景行如影随形而至,真气随指而出,噗噗噗划破江潮生的黑衣,所到之处,肌肤如被鞭打一般炽痛起来。


    情急之中,江潮生闪展腾挪,使尽了十几年练就的逃命功夫,还是被叶景行轻松压制无力挣扎。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判仙笔。


    “这支笔我就先保管了,什么时候等你有本事了,自己拿回去。”他修长手指转动了一下,黑金笔在掌中盘旋不休,金芒毕露,比在江潮生手里活泛了许多。


    江潮生悻悻然地就地大字型瘫倒,嘀咕道:“本来就是你借给我的,十五年了,也该还给你了。”


    “呵。”叶景行俯视着他,“当初你勤勉踏实,为一招彻夜修习,多年不见,竟然惫懒成这副无赖模样。也罢,我换个条件,待你学成,我就带你去爹的坟上磕头。”


    这一句话让江潮生沉默了,终于爬了起来:“说好了,别反悔啊。”


    叶景行一把捞起他的手腕,真气探入,眉头紧皱:“流沙诀也只练了皮毛,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后来的事实证明,江潮生很怀疑他说的是:你该挨的打还有很多。


    自从陆大厨因病辞职,鼎香楼的生意就差了许多,正当华灯初上,晚间饭点的时候,一楼还勉强坐满,二楼雅座十空七八,跑堂的闲得坐在窗口打盹儿。


    甚至门口要饭的叫花子都少了许多,江潮生蹲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给他丢一个铜板。


    他占坑的存在引得周围的同行都怒目而视,江潮生浑然不觉,只是摇晃着破碗一边讨要,一边对身边头发蓬乱两眼无神的张发财说:“发财,看我够不够兄弟?你要饭要到老东家门口,这么丢脸的事我都陪着你。”


    张发财比原先瘦了一大圈,呆呆地斜靠在墙角,不说话,也不动,仿佛被抽取了精气神,又好像什么都不感兴趣。


    “知道你心里苦,我也不会劝人,世间苦的人多了,就这条街上,我都能数出十七八个来。”江潮生放下破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样吧,兄弟一场,我跟你保证,等哪天你死了,我给你收尸,跟阿水姑娘合葬。”


    他已经看见了喻枫,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换了身女装,手里拎了个篮子,秀发披肩,遮住了半张脸,乍看像个卖小食的坊间姑娘。


    喻枫走到跟前,目不斜视地进了门,江潮生贼眉鼠眼地四下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人跟踪,刚要抬脚,裤腿却被人抓住了。


    他低头一看,张发财乱发中呆滞的眼珠转动了两下,沙哑地说:“真的?”


    “嗯,我起誓。”江潮生像模像样地举起手。


    张发财终于有了点活气,吃力地挪动着身躯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滚蛋!咱俩还不知道谁先死呢,别到时候我还得埋你。”


    “嗨,谁埋谁不一样!”江潮生看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句,“你最好死我后头,不然我就把自己埋在你俩中间,让你俩天天说不上话!”


    他尾随喻枫先后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门,房内早有人等候。


    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打扮浑不似个良民,喻枫却松了一口气,恭敬地拱手:“大侠,又见面了。”


    叶景行颔首示意,喻枫兴奋地说:“上次承蒙您指点我刀法,大有进益,相捕头昨日都败给我半招!”


    她拉过旁边的江潮生,用力压着他低头:“你既然和大侠相识,怎么不求他教你两招,也省得你在街面上混的时候老挨打。”


    江潮生尴尬地笑着,一边看叶景行的脸色一边挣脱:“说正事哩,让你找的东西带了吗?”


    “你这惫懒油滑的脾气何时能改。”喻枫叹口气,打开篮子,取出一叠蝇头小字誊抄的文书递过去,“这是承熙三年所有归档的文件副本,我看过了,别无异常,但是这一处——”


    她用手一点:“衙役府兵死伤病残,都有抚恤金发放,我比照了前后四年的账目,这一年并无明显增加,但如果捉拿唐大侠那样的绝世高手,不可能只有寻常伤亡。”


    “会不会是卫所的兵?”江潮生提问。


    喻枫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这么想!但是这里面也没有调兵的公文,擅动卫所兵马是谋逆大罪,当时的千户姓周,现在京城大营当副统领,前途坦荡,不像有事的样子。”


    “不对!”江潮生突然想起来,“没有调兵公文,那就不对!承熙三年海龙帮邓老大灭门,丐帮兄弟躲在破屋里亲眼看见是铁甲长枪兵封锁了街道,就算截杀我师……我实在敬仰的大英雄唐无双那次存疑,杀邓家却是真刀真枪地动了兵。”


    喻枫咬紧牙关:“那就是私自调兵!他们好大的胆子!但若真的是公道堂碍了朝廷的眼,那发兵征讨是正大光明昭告天下的事才对,为何不能落在纸上?”


    叶景行凝目看了一会儿,也开了口:“江湖草莽如海龙帮之流,在卫所兵马面前只得土崩瓦解,但我……我师父唐无双不一样,哪怕是数百兵马围困他也能来去自如,那一夜,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事。”


    内奸,他和江潮生都心知肚明有这个人,不但在血战突围之时突然反水伤了唐无双,而且在随后率人血洗了唐家山庄。


    他一定是唐无双最信任的人,不然唐无双不会用后背对着他,更不会让他摸到唐家山庄的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自明,叶景行转向喻枫,温和地说:“多谢喻捕头,记住,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那是自然。”喻枫笑了笑,从篮子里又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快到中秋节了,府衙刚发的月饼,我借花献佛,送给您。”


    叶景行的目光落在朴素的油纸包上,手刚伸出去要接住,江潮生已经敏捷地拦了过去,嘀咕着:“可不敢让他乱吃东西,”


    “江潮生!”喻枫恼得差点上手抽他,“你要吃回头我再拿给你!”


    月饼最后还是进了江潮生的肚子,二人在南山下借着月色打了一场,江潮生这一个月来武功突飞猛进,流沙诀催动雨花笔法施展出来,笔锋呼啸如万里朔风席卷漫天黄沙,虽然不如叶景行施展出来的那般水银匝地无孔不入,却自带一种浩瀚沙海的凶猛悍勇,笔锋所过之处,金芒咄咄逼人,有一种要将面前无论人畜山河尽数掩埋的气势。


    叶景行难得地点了点头:“尚可。”


    江潮生这一个月被叶景行打得狼狈不堪,有了这两个字,心头一松,一屁股坐下来:“我还是可堪造就的嘛!十三式这不就学会九招了!明天可以教我第十式了吧?”


    当年那个雪夜,叶景行拉着他的手仔细教他雨花笔法第一式的情形,清晰得犹如在昨天,隔了十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夏夜,终于连上了。


    他放松地把手向后撑在地上,仰起脸对着叶景行笑,一脸邀功的得意。


    头顶的月亮半满,叶景行背对着月亮,银辉映在他的侧脸上,肌肤如玉,眉目俊秀,看向他的眼神却似有怅惘。


    “第十式啊?不急。”叶景行喟叹道。


    江潮生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为了掩饰,他唠叨着打开油纸包,只是颤抖的手多少泄露了他的心思:“真好啊,马上就中秋节了……这十五年,我无数次做过同样的美梦,一切都没发生,师父没有死,唐家也没事,我和你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没分开过,在后山,在庄子里,就像现在这样,你教我识字,我们一起习武,我有不懂的地方,你教给我……”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迟了十五年呢?又为什么这么短呢?


    “小江。”叶景行叹息,“我要回京了。”


    江潮生埋着头,油纸包里的月饼圆圆的,散发着甜香,他死死地盯着,像要把月饼盯出一个洞来。


    “中秋节,得回去一家团圆。”他沉声说,早已坚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酸涨得似要往外拱出来,“此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江州。”


    江潮生胡乱地点了点头:“对的,你该回去,我会留在江州,接着查……”


    叶景行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有所隐瞒,但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我相信的人,那就是你了,你要多加小心。”


    “能……能不回去吗?”江潮生鼓起勇气要求,“太危险。”


    叶景行的判仙笔下落不明,始终是隐患,而且他回去之后,是不是要跟之前一样,以公道堂的名义去‘惩恶扬善’?如果他不肯,又用什么办法拒绝。


    他那个义父……真的是好人吗?


    “我自有主意,你放心吧,倒是你。”叶景行故意讥诮地说,“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自己保命都不够,还想行侠仗义。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勤加练习,等我回来发现你偷懒,那就不止死十回了。”


    江潮生抬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把手里的月饼掰了一半递过去:“那……吃月饼吧!就当我们提前过中秋节了。”


    叶景行看着他手里半个被捏得歪歪斜斜的月饼,莞尔一笑接了过来:“好啊。”


    承熙十八年,注定是个不平顺的年份。


    旱情已过,灾民返乡,江洲城好容易恢复了繁华烟火气,就在大家喜气洋洋地准备过中秋节的时候,一封急报却让府衙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当季三省财政统共二百万两的税银,在押运往江州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据说圣上当即就摔了折子,把一干人等骂得狗血淋头,限定半月必须追回失银。


    其实这案子乍看起来全无疑点,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三省税银运到江州,合着江州的税银一起装船沿江而下直达京城,运送人手是游击将军麾下的一队精兵,另外还有八犬盟派遣的四十个镖师,两百个趟子手,加起来三百人,各个身强体壮,拿刀执枪,就是走在路上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沿途便是有匪寨,在江湖规矩和朝廷法纪双重威压之下,也断然不敢伸手。


    八犬盟是八家顶尖镖局的联盟,势力遍布全国,实力高强,口碑出众,专为运送大宗要紧货物所建,单是为朝廷押运税银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几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孰料这一次栽了大跟头。


    根据沿途驿站的口供可知,前三日队伍都是按时到达,按时离开,毫无异样,八月十二号当晚,八犬盟的总镖头万清华还因着要过虎拦山,怕要在山中过夜,特地向驿站多订了几日的食水。


    但是这支队伍,再也没有从虎拦山出来。


    坊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虎拦山有大蛇,一口吞了三百人的,说是虎拦山有瘴气,队伍在睡梦中被毒死的,说是虎拦山古虎神发了怒的,说是虎拦山妖精吸干了精壮男人的血气的,绘声绘色,被府衙贴出告示训斥了一顿,扬言要抓信谣传谣者扛枷示众才歇了一阵。


    而叶景行也接到了叶晟的飞鸽传书,要他不必回京,即刻起身前去探查。


    于是,这位在行宫养了一个多月病的贵公子,终于在八月十五的清晨乘坐马车离开了江州。


    他在离开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叫香堇把江潮生的卖身契捡出来还给了他,香堇站在台阶上,一脸高傲地说:“像这样的夯货,出门在外将就使唤几日也就罢了,若是带回京去,没得损了公子的颜面,今日还你自由身,去罢!”


    话虽这样说,她暗地里还塞过来一把碎银子,江潮生呆呆地接过,握在手里,站在大门外看着叶景行缓缓步出,宽大豪华的马车早就等在门口,两匹高头大马辔鞍鲜明,正在不耐烦地刨地。


    叶景行一偏头,两人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阿生。”他信手拿过一本书和一卷画轴,丢到江潮生怀中,“我走了,你也要记得念书,这幅画留着做纪念罢。”


    说完,他再不停留,弯身踏入车厢,香堇和陶陶随后跟入,锦帘垂下,车夫挥了个响鞭,早就等急了的大马翻蹄亮掌,疾奔而去。


    很快,就化成了大道上的一个黑点,减至而无。


    江潮生吸吸鼻子,低头看怀里,那本书映入眼帘,正是《诗经》。


    他小心地拉开画轴,纵然不识货,从泛黄的纸质到其上工笔秀致的渔翁小舟,也知道这幅画价值不菲。


    久远的记忆细碎地浮起:一只瘦弱的小手坚定地拉着他,在高大充满墨香的房间里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嘴里说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很温暖,很……幸福。


    江潮生慌忙翻找着,终于在画上的芦苇从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唐’字。


    “什么意思啊!”江潮生蹲下身,掩盖住眼里的泪光,哽咽着埋怨,“朋友一场,你要留点金银珠宝给我才好啊,给我这幅画干什么啊?你是唐家的人,这幅画应该由你传下去,当你的传家宝才对嘛,我可不想……我可不想替你活下去!你别把这个担子甩给我。”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顿,抹去泪水站起来,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一个二个的,都懒得很,都想让我给你们收尸对吧?休想!要死就死在一起!”


    入夜,江边的万花楼照样是艳帜高张,笙歌乐舞,但今日的客人却寥寥无几。


    那些揣着银子要来怜香惜玉的大爷们,走到街口就能看见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挤在万花楼门口,一眼望去足有二三百人,手里拿着破碗和竹竿,高声敲打着。


    “全江州的叫花子都来嫖了?”一位客人惊愕地问。


    这还不算完,从大街小巷,破庙荒宅,源源不断的乞丐还在往万花楼聚集,甚至断了腿的坐在地上用木板划得飞快,也加入了堵门的人群当中。


    乞丐们聚集在一起,别说这齐声敲击的阵势,就是身上的味道也难闻得很,来万花楼的大爷们是来享乐的,哪里受得了这个,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姑娘们没了客人,挤在二楼栏杆处,捏着小手绢往下看,大堂里老鸨恶形恶状,一抬腿踩在桌子上,用最大声音吼叫:“臭叫花子!红花会当年也没你们这么没脸没皮,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收老娘的黑钱?”


    她转身又向龟奴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府衙报案!我们一年白花花的税银交着,用得上官府的时候终于到了!快去!”


    “莫急咯,老鸨。”江潮生无赖地笑着,“我进来是好好跟你说的,你不听嘛,只能找丐帮的兄弟来替我喊大声一点。”


    “我呸!”老鸨双目圆瞪,“我们万花楼,打开门做生意,明码标价!都像你这样不花钱还想找姑娘,我的生意也不用做了,直接去庙里把佛像推倒,我坐上去吃香火正经!”


    江潮生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指:“都叫你别急了,我也不是随便哪个姑娘都行的,我要找婀娜姑娘。”


    此话一出,老鸨僵住了,倒是身后的龟奴不晓得厉害,纷纷怒吼:“没钱就滚出去!找哪个姑娘也不行!”


    他们不但嘴上说,还卷袖子上来准备把江潮生给扔出去,门外的竹竿敲地声突然变得急促,如疾风骤雨,咄咄咄地让人心惊。


    老鸨却一伸手拦住了龟奴,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婀娜这个名字。”


    “你猜啊?”江潮生笑着问。


    老鸨捂住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压低声音说:“百花深处的事我做不了主,你找错人了。”


    “那就找能做主的。”江潮生诚恳地建议,“快点儿,我们丐帮兄弟要饭也很看时间地点的,耽误久了,让大家错过了饭点要饿肚子的,饿肚子的时候,人脾气通常都不会好。”


    “你!”老鸨的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向天一指,“真当万花楼都是姑娘,软弱可欺吗?!”


    本来千帐温红,旖旎风光的楼内,突兀地布满杀机,刺得江潮生脖子上的汗毛直竖,这股杀气绝非来自那群膀大腰圆的龟奴,而是隐藏在万花楼各处,无处不在的黑影。


    江潮生的右手举了起来,门外的竹竿敲地声密集到无法分清,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嘈杂中神奇地出现了一缕悠扬的琴音,细弱到都让人以为是听错了。


    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老鸨突然退后一步,脸上重新挂上迎客的谄媚笑容,小手绢一挥,娇嗔道:“贵客~~~~里面请!”


    这一请,就在连廊相接的万花楼里走了无数道门,犹如迷宫相仿,粉红的纱帘起起伏伏,犹如温柔的手臂缠绕在江潮生肩上、身上、脸上,一阵阵香风袭来,又好像是少女躲在门缝里向外窥探,传来若隐若现的欢笑声,犹如银铃。


    江潮生站住了,语重心长地说:“这招对我没用。”


    他中过毒,还不止一次,时间太长,都已经忘记是在哪座城,遇见什么人了,总之再一次死里逃生之后,瞎老头找来的医生摸着他的脉叹息道:“因祸得福,以后江湖里一般的毒对你没用了。”


    突然一下,什么都消失了,笑声,香风,甚至纱帘也都规规矩矩地垂下,他身边最近的一扇门无声打开,内有一个美女对他嫣然一笑:“公子,妾就是婀娜。”


    “别!”江潮生举手制止,“我就是个臭要饭的,别叫我公子,等会儿趁机抬价可不行啊!”


    婀娜笑容未变,甚至更开心了:“那……你想与我做什么生意呢?”


    “虎拦山。”


    江潮生只说出三个字,婀娜就了然地笑了,明眸流转:“这消息……可贵啊,你付得起吗?”


    一卷画轴扔到她面前,婀娜拉开欣赏了一会儿,抿嘴笑道:“《垂钓图》,顾大家真迹,东西是真东西,只是……不够。”


    “多少才够?”江潮生抱着膀子冷冷地问,“加上你的命?”


    婀娜的笑容都不免僵了一瞬:“按道理来说,这时候你不应该说‘加上我的命够不够’嘛?”


    “我很惜命的,所以只能加上你的命了。”江潮生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言语油滑,做派无赖,但不知为何,此时却让婀娜想起了之前在自己面前的另一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要自己的命。


    “你们这些臭男人,怎么都要妾的命呢?妾不依。”她娇滴滴地说着,“如果你以为凭外面那些叫花子,就能威胁妾让步的话,那妾就更不依了。”


    江潮生想了想,比了个八又比了个五,婀娜好奇地问:“这是……八万五千两银子?”


    “你现在过来搜我身上,能搜出八个半铜板算你赢。”江潮生笑着说,眼内却不含笑意,“不过是八处庄园,五条人脉,江州周围负责给万花楼供货的罢了,再远的地方我一时还没查清,等查清了就来给婀娜姑娘加价。”


    婀娜神态自若地摇着扇子:“哦?是什么货?柴米油盐?胭脂水粉?绸缎布匹?”


    “当然是人。”江潮生仰头看着豪奢轩丽的房屋,轻笑着说,“收来的货,要分门别类,细心调教,各有用处,有的在青楼倚门揽客,有的在暗处赚人命钱,还有的潜伏到各大豪门权贵的府上做仆役收集情报,真是好大一张网啊!官府要是知道了,怕是不会放着不管。”


    婀娜的扇子停了,尖声说:“你们丐帮何尝没有采生折割!?谁比谁无辜吗?”


    “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是婀娜姑娘,现在是我在威胁你啊。”江潮生一脸诚恳,“知道百花深处主人神通广大,但是你要想把纪知府,相捕头,喻捕头,段捕头,一起收买,怕是不容易罢?”


    婀娜的脸绷紧了,良久她才开口:“六安县的银匠,叫董大千的,在当地青楼有个相好,几天没去过夜了,但托人捎了信来,说是有笔大营生,等做完了就回来给她赎身。”


    江潮生收起笑容,凝神听完,深躬一礼:“多谢。”


    说完他涎着脸伸出手:“我突然觉得价钱加多了,你把那幅画还我呗?”


    婀娜震惊得脸都青了:“妾从未听说过给了酬劳还能要回去的!”


    “那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叫花子手里拿东西的,不嫌丢脸么?”


    “滚蛋!”


    小小风波过去,万花楼重又热闹起来,红灯高悬,远在一条街外都能看到。


    而街尾的小酒坊深夜时分居然开着门,哑婆婆躬着身子,一勺勺地给小酒坛加酒,浑然不顾小院里还有其他人。


    瞎老头扶着竹竿,仰着头,皱纹层叠的脸上失去眼球的眼窝越加深陷,他转向某个方向,好像在‘看’着什么。


    “老爹,多谢你了。”江潮生紧束身上衣服,把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十字街口拉了十五年胡琴,都算安享晚年了,我还要劳动你来酒坊见老相识卖人情,是我不孝,以后有机会,还请你吃老田家的财鱼包子。”


    哑婆婆专心手里的活儿,一个字都没听见的样子。


    江潮生走过去,对着她的背影施礼:“还要多谢五娘子,肯告诉我百花深处的秘密。”


    “这是我欠公道堂的。”哑婆婆首次开口,声音喑哑得犹如砂纸,“只是我改头换面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听师父和老爹都提起过,五娘子常熏百濯香,这种香气但凡沾身,一时半会消不了,故名百濯,若要隐藏必须用更大的味道来遮盖,幸亏我天生鼻子灵,就算是酒味再大,我也抓到了那么一点。”


    江潮生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阿水巧笑嫣然的面容,她捏着小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绉纱馄饨,摇晃着耳坠子对他说:“就他在后厨烟熏火燎的,什么香都白搭。”


    当时的阿水,是无意提起,还是有意提醒自己?


    “十五年啦。”瞎老头缓缓地说,“该来的总会来,当年的事是该算一算了。”


    “说得对,五娘子,今夜一别,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见,能不能告诉我一句话,当年——是不是你?”


    哑婆婆转身,张开手,让他看到自己老态虚弱的模样:“我在公道堂一直负责线索收集、事前布置、事后收尾,为了保护我,龙头大哥从来不让我参与动手,还有,你觉得我能暗算唐无双?”


    “那五娘子心中可有人选?”


    哑婆婆皱眉摇头:“问得好,我也想了十五年,如果你非要我说……我怀疑是排行第六的斧子。”


    “斧子是谁?”江潮生紧追着问。


    “不知道,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身份,只能猜个大概,他人高力大,用一柄巨斧,擅长骑马,一般外省需要公道堂出马的差事,都是他抢着干,加入公道堂的契机是当年西北塞外血云十八骑烧杀抢掠祸害,商队不能通行,几大商户悬了五千两的花红,他背着两口袋牛肉夹馕十斤烈酒来揭了榜,一人一马一斧追杀得血云十八骑四散溃逃,解了当地匪患,大哥曾和他并肩作战,很欣赏他这份胆气才出手招揽。但他凶悍嗜杀,行事不留余地,大哥说过他几次,说他……匪气十足。”


    江潮生注意地听着,突然问了一句:“他的马,常换吗?”


    哑婆婆突然愣住了,不确定地说:“好像……换过几匹,但都是顶尖好马。”


    “那附近就一定有大本营……”江潮生喃喃地说,眼看月上中天,他潇洒地一挥手:“各位,我上路了……呸呸呸,我今日就迈出这一步,去行侠仗义了!”


    他纵身一跃,在屋顶上轻盈而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不回头。


    虎拦山失银案,很快就有了线索,连逢大雨,山下河水暴涨,突然冲来几具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当地正属六安县管辖,不敢怠慢,赶紧组织人手捞尸,又向山中查探,最后找到了五十三具尸体,从衣物残片上判断,这就是那一队精兵。


    人是找到了,但银子却下落不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八犬盟的镖师和趟子手们。


    而叶景行却在六安县郊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见到了押送税银的总镖头万清华。


    名字虽然秀气,但万清华实则是个红脸大汉,两道眉毛又粗又硬,如手中的朴刀一般杀气腾腾,若走在路上,光这股气势就可以压制沿途的盗匪宵小。


    但此刻的他形容憔悴,胳膊上绑着白布,上下打量着叶景行,最终目光落到他手执的判仙笔上,哽咽着说:“我实在走投无路,只是想起江湖传说,若遭冤屈,有不平之事,可与城隍庙写一纸条压在神案上,自有公道堂的人来主持正义……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堂堂大汉,竟然落下泪来。


    叶景行面具遮挡下,声音毫无情绪:“现在外面都传说你们八犬盟监守自盗,杀害了同行的官兵,拿着税银跑了。”


    “不是的!”万清华断然否认,“我暗中查看过那些尸体,那不是官兵,那是我八犬盟的兄弟!”


    据他说,这一次押运起初并无异样,官兵们和他们一路行来,互帮互助,竟毫无隔阂,直到进了虎拦山……


    “那一夜,大家生了火,煮了锅热汤吃干粮,带兵的王百户,说驿站单给官兵准备了肉干,拿出来放在汤里,结果那一碗汤就要了我兄弟们的命。”


    万清华眼里至今闪着恐惧的光芒,他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是称兄道弟的官兵,下一刻突然抽出刀来向着身边手脚无力的镖师们砍去,还专门往面门上砍,或是斩断手臂,把残肢丢得到处都是。


    “自然是不想让人看出本来面目,又用血腥气和残肢引来山中野兽。”叶景行冷静地分析。


    万清华失落地摇着头:“我用真气逼出迷药,和几个负责警戒的镖师们杀出重围,那日大雨,我们在山中迷了路,等下山来,才发现我们已经成了替罪羊!他们竟然用我们兄弟的尸体冒充官兵,栽赃陷害八犬盟!”


    他焦急地看向叶景行:“公道堂大哥,我从小就知道公道堂的威名,今年您在江州府出世,将赃王喻东升正法,又单人独斗铁杀寨土匪,您一定能帮我们洗清冤屈,我万清华及八犬盟上下几千兄弟,都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说着他撩衣就要跪倒,却被叶景行虚劲托住,声音依旧淡漠,并无所动。


    “据我所知,税银全部使用独轮车押运,银两沉重,所过之处皆有车辙痕迹,但相捕头已经亲自查实,所有的车辙印就停在你们宿营的那一处。”


    叶景行抬眼看向万清华:“银子也好,人也好,甚至余下的一百多尸体也好,是怎么没的?”


    万清华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去县衙投案了,这虎拦山硬生生地吃掉了我两百多兄弟。”


    无论是谁干的,都是一群胆大包天的逆贼,将人命和朝廷律法视若无物。


    “我会去查,你和你的人最好躲起来,别让官府发现,若有什么事,就继续来城隍庙留信。”


    叶景行说完转身要走,万清华呆立当地,突然跪倒磕头:“我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背后不知道有怎样遮天蔽日的势力,但我这几日送出去无数求救信,所有亲戚故旧侠义道朋友……均无回音,只有公道堂的大哥愿意出手。不管最后能不能查清,我替八犬盟死去的兄弟,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他含着泪,重重地将额头叩在破碎的青砖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叶景行已经消失不见。


    “此案并不难查。”叶景行回到客栈,对香堇说,“无论是谁杀了谁,银子肯定还在虎拦山附近,作案之人,势必也和本地势力勾结方能运走银子,你去查方圆三百里之内所有匪寨。”


    香堇敛袖称是,陶陶端茶上来,眨巴着大眼睛,求知地问:“公子,我听说没有发现银子转运的痕迹,是鬼神作祟呢。”


    叶景行把桌上的六安县志合拢放到一边,嫌弃地说:“都是些愚夫愚妇,扰乱舆情,六安建县千年,虎拦山上发现过几十座古墓,怕是地下都挖空了,藏两百万两银子和一百多具尸体有什么难。”


    他手指敲击了一下桌子,刚要叫高远,又想起高远已经回京到叶晟身边效力了,只能对陶陶说:“你出去对香堇说一声,县内的银匠也要查。”


    他冷笑一声:“不管是谁,劫了官银肯定是要再融的。”


    叶景行想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到,但奇怪的是一夜之间,六安县里的银匠不但尽数消失无踪,就连在县衙留有案底的盗墓贼们也都不见人影。


    此案拖到如今,除了五十三具尸体,别无收获,相捕头坐镇县衙,也只得加派人手四面搜查,并调来江州仵作,再度验尸。


    老仵作验完尸,老泪纵横,觉得自己近天命之年,难道要过一道生死关么?


    思来想去,他还是对相不凡说了实话:“相捕头,这些尸体……不像是军户。”


    相不凡拿着尸格,上面却空无一字,他盯着老仵作问:“何出此言?”


    老仵作也豁出去了,压低声音说:“朝廷的制式兵器都是统一发放,刀枪也好,弓箭也罢,都是一样的尺寸,手上磨出的老茧位置也大差不差,而江湖人士纵然是师出同门,兵器也都爱自己打造方能趁手,故而痕迹各有不一,这五十三个人,手掌上的老茧位置就有二十多种。”


    他退后一步,恭敬作揖:“此事我是断然不敢落在纸上的,这其中……所图非小啊。”


    相不凡当然明白他的话,如果是八犬盟的镖师夺银杀人,事情并不算太严重,最多就是朝廷震怒,将八犬盟连根拔起打散罢了,听说京城福威镖局的总镖头已经在刑部大牢里蹲着了。


    但如果并不是……杀人冒名,带着两百万两税银消失的那一标精兵,到底属于谁的势力,这笔银子又将用在何处?


    相不凡当捕快多年,也做过几起劫掠偷盗官银的案子,无一例外都是先将银子深深埋藏,几年后慢慢拿出来熔炼化用。但联系到六安县银匠失踪一事,这群人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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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等都不愿意等,迫不及待要将官银变成毫无印记的私银,何等胆大妄为。


    思虑到此处,相不凡猛地把茶盅往地上一扔,冷声怒喝:“既是人老眼花,就滚回江州府衙去自己请辞!”


    老仵作掩面退出,羞惭得待不住,直接卷包袱跑了。


    相不凡推门而出,看着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们,都在为这一桩大案奔忙,但……真相却不是那么简单。


    “喻枫。”他沉声叫道,正在地图前跟六安县捕快确定搜寻范围的喻枫立刻回身走到身前:“总捕头?”


    “此案牵连甚大,万事小心,不可轻举妄动,凡事必须问过我才能决断,听见了吗?”相不凡用前所未有的严肃口气说。


    喻枫疑惑地抬头,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让她拖延时间呢?


    “可是京里六扇门的人正星夜赶来,若他们到来之际,我们还没找出重大线索,怕是会被面斥怠惰无能。”


    相不凡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们来了才好。”


    就在所有人一筹莫展之时,一个深夜,江潮生敲响了叶景行的窗户。


    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就像十五年前,唐小江练完晚课,溜去卧室看唐景行睡没睡,再给他带个新奇小玩意儿那时候一样,献宝似地递过去一双黑黢黢不知道什么打造而成的利爪,上面还有四个环扣可以套在手指上。


    “快来,我给你抓了个地老鼠!”江潮生眉目含笑,骄傲得不得了。


    所谓地老鼠,就是盗墓贼,当叶景行跟随江潮生来到虎拦山脚下密林的时候,看到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子被捆得跟粽子一样,吊在树上,风一吹,他也随之摆动,看到人来了,呜呜地哼哼。


    江潮生拽下男人,把他嘴里的麻核桃拿走,男子喘过一口气来,哭嚎着:“你们丐帮和我们掘子门也是兄弟势力!好你个小江哥,你拿着把头们的情谊骗我出来,原来是要劫财啊!”


    “狗屁!你刚从赌坊出来,身上有一个铜板,我跟你姓。”江潮生蛮横地扇了他一耳光,“冯二保,你给我听好,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敢说一个字的谎,你就在这吊到老虎来吧。”


    叫冯二保的男子眼珠咕噜乱转,低声说:“那你先放我下来,大家好说。”


    “当我不知道你们地老鼠的本事,脚一沾泥,我还抓得住你呢?就这么说!”江潮生说着推了他一把,冯二保在空中荡起了秋千,转得七晕八素,差点吐了。


    “行行行,祖宗,你问吧。”


    “本地掘子门的头是谁?县里大小地老鼠一个不见,是发现什么大油斗要合伙行事?”江潮生无赖地摊开手,“见者有份,不给我吃红,这事完不了!”


    冯二保吐了两口酸水,哭丧着脸说:“头目叫周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自从八月初五之后就没见过他,至于什么油斗,你看我现在闲得没事干就知道了,哪里有我的份。”


    “八月初五那天,你和周全在哪里见的?嗯?”江潮生抽陀螺一样抽打着冯二保,弄得他天旋地转,呕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半晌才有力气求饶:“周全八月初五那天办酒,召集掘子门兄弟去办一件大事,但那天我欠债被赌坊打瘸了一条腿,他瞧不上,连酒都没让喝就让我滚蛋,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骗谁呢!你这种输急了眼的,没跟在后头打算捡漏?”


    “祖宗!爷爷啊!我腿瘸了的啊!怎么爬山。”


    江潮生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在山上啊!你这不是知道吗!?你腿瘸了,眼也瘸了?耳朵也瘸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地老鼠的德行?他们下墓前担心主家下黑手没给你漏口风?赶紧说他们下哪个墓了,不然我把你吊在这里喂老虎!”


    冯二保指天誓地,任凭江潮生怎么放狠话,就是不肯说。


    叶景行缓步走上前来,冯二保被吊着,眼冒金星,陡然看到一个头戴面具的黑衣人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向自己走来,差点翻了白眼,以为见鬼了。


    “你说,这种人怕什么呢?”叶景行端详着他,有意问江潮生。


    江潮生不以为然:“怕死呗。”


    “那可未必。”叶景行盯着冯二保左手缺失的两根指节,冷笑着说,“你说,要是从今之后,你逢赌必输,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一提赌,冯二保精神了,昂着头不服气地说:“胡扯!我这几天运气不知道多好,昨天赢了三十几两,就今天一开始还是通吃的!天底下哪有逢赌必输的事,我就不信我这么倒霉!”


    叶景行侧头,冷冰冰地对江潮生说:“我出赏银,你传话下去,凡六安县,乃至江州,乃至三省地界,所有千门中人……你叫冯二保是吧?我要你此生此世,只要上了赌桌就再也赢不了一局。”


    “好!”江潮生捧场地鼓掌,“你要实在憋不住,蹲街头跟老太太玩花牌得了,哎呀,也不行,我听说千门里越是老太太越难惹哩!”


    两人一唱一和,冯二保吓坏了,疯狂地扭动身体挣扎:“呸!你说话顶屁用!你有钱不如直接给我啊!,价钱合适,我也可以开口告诉你的,三五千两的随便给点都行。”


    江潮生啪啪又是两巴掌:“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位就是公道堂大哥!公道堂,听说过没有!?当年千门一群小辈不知死活,在扬州六宝赌局出阴招赢了长江连环寨的总寨主,差点被剁手挖眼,还是公道堂龙头大哥去救的人,你当千门中人都是禽兽,不知道感恩的么?”


    “真……真的啊?”冯二保颤声问,虽然密林深处不见星光,但叶景行手中的判仙笔金芒明灭,由不得他不信。


    江潮生贴近,语重心长地劝说:“要不就干脆戒了吧?对你也好。”


    “不行!那不行!”冯二保挣扎得更激烈了:“大侠!老大!我告诉你们,不要三五千,你们给我五十两银子就成,我明天还能去翻本!”


    “哎呀!腆着脸从叫花子手里要银子,你还是头一份!”江潮生唾骂着,侧头征询叶景行的意见,看到他点了头,才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恶狠狠地塞进他怀里,“喏,这是定金,带路!”


    八月底的天气,山林幽深,一阵阵阴风带着腐烂的草木泥土味道刮来,让人身上寒凉,心中更是发凉。


    冯二保被一根牛皮索捆着,两端分别抓在叶景行和江潮生手中,两人同时纵身飞掠,把他像个秋千一样地在下面荡来荡去。


    “地老鼠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发的死人财,连断子绝孙都不在乎的,可不能轻敌。”江潮生对叶景行解释。


    叶景行却在想别的,趁中间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低声问:“关于千门受过我爹恩惠的事,是你编的还是?”


    “当然是真的啊!”江潮生吃惊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不知为何,叶景行觉得有些愧疚,他低声说:“在家的时候,爹怕我心野,身弱又扛不住,外面的事只是偶尔提起,后来到了义父跟前,公道堂又是个忌讳,没人敢说。”


    “不要紧!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江潮生笑得露出了大牙,“我从十岁起就离开江州,去各地游历,每一个有公道堂传说的地方我都去过,打听得可详细了。”


    他笑得无忧无虑,仿佛十岁就靠乞讨走遍大江南北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叶景行心里那种向上拱的酸涩感觉又出现了,他垂下眼睛轻声感慨:“小江,你也辛苦了。”


    “也没有,俗话不是说嘛,要饭三年,给个官都不换,我一路走过来,也学到不少东西。”


    此刻他们已经深入了虎拦山,山岭层叠连绵,偶有野鸟飞过,头顶灿烂星空,半人高的杂草随风摇曳,透着一股难得的静谧。


    “那个……”江潮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提醒一声:“我在陕甘一带,倒是听过公道堂做的一件好事,某个流民窝棚因为挖出了狗头金,被当地帮派买凶灭门,意图霸占金矿,结果公道堂赶到,反将杀手屠戮殆尽,救下了大半流民。”


    叶景行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有这个流民窝棚后来的下落,但是那里的确有一处金矿,由……由朝廷监管。”


    是流民自己占据,或者当地帮派再派人来侵占,都属正常,但若是由朝廷接手……那些流民哪里去了?朝廷又是怎么知道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公道堂里有人和朝廷勾结?那个人就是杀我爹的凶手?”叶景行一点就透,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我听说,公道堂里的确有一人,凶蛮嗜杀,只是不知道——”


    江潮生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中:“去的人,江湖诨名公子,会不会就是你义父?”


    “不可能!”叶景行一口否定,“我义父为人温和,绝非凶残之人,而且……”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声音也压得很低:“我义父……有些爱财,若是真有这么一处金矿,他断然不会上交朝廷,肯定是自己私下开采。”


    “不会吧?叶玟杰不是说你家就两口人吗?要那么多钱作甚?”江潮生忽然想起叶景行在金满堂出场时的豪奢讲究,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培养人手,日常训练,死伤抚恤,都是开支。”叶景行说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划而过,他还没来及思索,就看见江潮生跳起来一记飞脚踹向不远处偷偷摸摸挖洞的冯二保:“地老鼠!想跑!?”


    “没有没有!”冯二保赶紧求饶,“我是挖个洞看一下土质……”


    看着他脚下一个仅有海碗大但已经深入三尺的小洞,叶景行也惊叹了起来:“你们就从这样的洞里下去?”


    “嗨,这都不叫事!”冯二保得意起来,“我下去之后还可以迅速还原地面,你在上面走来走去都发现不了下面有个洞。”


    叶景行了然地点点头:“周全就是这样偷税银的吧?”


    冯二保像是被噎住了一样,狠命抽了自己两巴掌,又辩解:“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废话!”江潮生拎着牛皮索把他拽回来,“快点走!”


    两人用足轻功,带着冯二保飞奔半夜,直到天空透出亮色,才在一座山腰处停了下来。


    经过冯二保各方查证,决定从这里挖个侧洞扎过去直达墓室,江潮生怕他逃脱,再度用牛皮索在他躯干上捆成了麻花,只留手脚可以自由行动,一头绑在了自己腰上。


    “丐帮的兄弟行事也忒狠了!”冯二保欲哭无泪,只得把利爪套在手上,往地面一扎,几乎是立刻,一个斜着的洞就在他手下飞快成型,他手脚并用,几息工夫,人已经窜进洞中。


    看着泥土从洞中飞快堆出,江潮生探身试了试,回身对叶景行笑了笑:“老鼠洞可不好钻,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


    叶景行衣襟一动,已经擦着他的肩抢先钻入洞中:“啰嗦!”


    上午时分,六安县依旧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喻枫从县衙出来,去城门口看有无搜索队伍回来,却在路过街口时,被人举着破碗拦住,高声讨要:“官差老爷,行行好吧!”


    对方明明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她板起脸来刚要拒绝,江潮生拨开面上乱发,露出沾着泥土的脸,对她眨眨眼。


    喻枫恍然大悟,竖起眉毛痛骂:“有手有脚不去干活,在这里要饭!还要到大街要道上来,有损市容!还不给我滚开!”


    她扬起刀鞘作势抽打,江潮生转头就跑,待绕过巷角,看四下无人,两人才停住,喻枫劈头就问:“小泥鳅!你没事别乱跑,六安县现在内外警戒,狗来了都得查户籍,你……”


    “我是跟着大侠来的。”江潮生得意地说。


    果然,喻枫眼睛一亮,多少高看了他一眼:“你如今也知道近朱者赤的道理了,不错!那大侠是有什么事找我?”


    江潮生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指给她看,飞快地叙述:“镖局是冤枉的!税银和趟子手的尸体都找到了,被人藏在古墓里,古墓的顶端正好是他们扎营的地方,一群掘子门的地老鼠干的,但背后另有其人,税银已经运走了大半,约莫还有人来运,大侠在那里守着,你赶紧带人进山!”


    “大侠果然是大侠!”喻枫叹服,赶紧收好地图,叮嘱他,“我这就去禀报相捕头。你既没有显露踪迹,就老实待着要饭,不要乱跑,别被盗匪知道是你送信,抓去砍了才好!”


    恐吓完江潮生,喻枫兴冲冲地转身要走,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街上一阵喧哗,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吆喝着:“公道堂已经抓到了监守自盗的匪人!”


    更有人点着名字高喊:“八犬盟万清华及其党羽已经被判仙笔处决!悬尸城隍庙!都去看认罪书去啊!”


    “果然还得是公道堂啊!这么快就找出了罪魁祸首!”


    人流涌动,压在县城百姓心上大半月的阴影消散,陡然云开月明见青天,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从家门走出来,穿过大街小巷,情绪激动地要去看被正法的狂徒逆贼。


    而江潮生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被人撞了也没注意,一张脸煞白。


    喻枫也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疑惑地看着他。


    万清华……怎么就成了罪魁祸首?


    “不是的,不是的!”江潮生陡然惊跳起来,向前抓住喻枫,急得语无伦次,“我亲眼看见的,古墓里那些尸体是趟子手和镖师,不是官兵!万清华是冤枉的!”


    他两耳轰鸣,反复地回响着那句“已经被判仙笔处决。”。


    若是他对叶景行没有十足的信任,几乎以为是叶景行骗了自己,待两人分开,抢先一步回来杀了万清华等人。


    江潮生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手,这世界上,除了他和叶景行,竟然又出现了第三个公道堂,叶景行在霹雳弹爆炸现场丢失的判仙笔,竟然被人捡到,还拿出来冒名顶替!


    此刻叶景行还在山中,只有自己去查明真相,还公道堂一个清白。


    江潮生转身要走,却被喻枫拉住,她脸色同样煞白,嘴唇嗫嚅着,低不可闻地说:“走,快走!”


    “我不能走……”


    江潮生还没说完,喻枫就急了,怒斥:“你以为你是谁?跟大侠混了几天,就以为自己也是大侠,要跳出来行侠仗义了?案子再大冤情再重,自有我们当捕快的去查,有你这条小泥鳅什么事?!没有英雄的本事,得了英雄的病!”


    她用力把江潮生往后一推,恶狠狠地威胁:“朝堂特派的钦差和六扇门大人们马上就到,届时六安县的蚂蚁洞都得给翻一遍,你个来路不明的叫花子经得起查吗?还不快走!”


    江潮生被她推得倒退了几步,愣愣地看着她,突然摇摇头,低声说:“小泥鳅……也可以翻江倒海的。”


    没等喻枫反应过来,他一转身,灵活地溜进小巷,转眼不见踪影。


    六扇门的副总捕头率人午后到达,命人将万清华等七具尸体收押验尸,对喻枫交上去的地图却嗤之以鼻,说是‘扰乱破案的小把戏、’


    经过相捕头拉下脸面再三恳求,终于在次日派他带一队人马进了山。


    相捕头轻装简从,经过二日一夜的急行军,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座被盗洞打得千疮百孔的古墓里,只留下堆叠如山的尸体,一个活人都没有。


    尸体被拖出来就地验尸,从衣着到随身配饰,确是八犬盟的趟子手和镖师们无疑,还有十几具形色各异的,大约是协同作案的盗墓贼。


    墓室里连小轮车的数目都查实无缺,但两百万税银仍然下落不明。


    而副总捕头不愧是来自京城三法司的大人,慧眼如炬,很快就做出判断:“这案子再简单不过!就是万清华等人见财起意,勾结六安县盗墓贼在宿营的时候突然发难,官兵奋起反击,虽然尽数战死,但也搏杀大半镖师和趟子手,万清华将尸体藏匿于古墓,派人运走了税银,自己带心腹来六安县探听风声,没想到公道堂见义勇为,将其正法,悬尸示众。”


    相捕头木着脸不吭声,但六安县的捕快已经纷纷敬服:“不愧是京里的大人!所说合情合理!马上就能结案了。”


    “大人!”喻枫忍不住,踏前一步:“既然万清华能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怎么不干脆写明出税银下落呢?”


    大家为税银丢失案而来,如今银子还是不见,和没破案有何区别?


    副总捕头用不悦的目光看着喻枫,沉声问:“相不凡,你如今行事是越发懒散了,如此大案,带个女捕快来?!”


    相捕头对喻枫使了个安慰的眼色,嘴上却说:“你懂什么,还不下去!”


    副总捕头当然听出他话里有话,将手一摆:“倒也无妨,年轻人不懂事,就该教她个明白。小丫头,我这辈子看过的顽匪多了,要银子不要命的比比皆是。若万清华知道自己家眷可以拿着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过下半生,你猜,他肯不肯说?又或者,他贪生怕死,的确说出来了,但公道堂是什么人哪?未经朝廷审判而杀人,同样是江湖匪类!有银子他当然是自己拿走了,怎么会写在认罪书上呢?”


    他不等喻枫再说话,又将手重重一挥:“如今真凶已经伏法,剩下的就是寻找税银下落,虎拦山地势险峻运输不易,只怕是换了个古墓藏匿,从今日起,严加封锁,慢慢搜查,自有找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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