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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十章 原来是你

作者:梅八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副总捕头没想到,此刻的税银已经到了三百里之外。


    叶景行藏身在树丛内,凝目远视,山中竟然有一座石块堆垒外墙的寨子!


    他从虎拦山古墓开始一直跟踪的骡马队驮着沉重的银鞘,井然有序地进入了山寨,沉重的大门吊起,杜绝了来往之路。


    寨子后方有一处浓烟肆无忌惮地升起,在深山中十分明显,叶景行从白天观察到深夜,这股浓烟始终存在。


    便是给一万人做饭的炊烟也不用这么长久,想来就是熔炼官银的地方了。


    叶景行抬头看着逐渐升起的月亮,想着此刻江潮生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不在古墓里了,他一定会着急,会跳脚,埋怨怎么不给他留个信,撇下兄弟,没义气。


    想着,想着,叶景行都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只夜枭怪叫着飞过,山寨的围墙上有人起身举着火把查看,却并不在意,草草虚晃了两下就又躲回小屋去了。


    而叶景行在他这一起一坐之间,已经伏在了围墙之上。


    刚才有围墙挡着,此刻再往里看去,叶景行暗自心惊,这里原来应该是一座口小肚大的口袋型山谷,山寨后方黑压压一片,规模甚大,迎风有马粪味飘来。


    有人,有马,有易守难攻的山寨大本营,还有胆子敢出手劫掠税银,这样一个心腹大患竟然就在江州附近!


    叶景行暂时不去想这些,他纵身而起,向着滚滚浓烟的所在掠去。


    这是一处三间小屋,屋外堆满了木柴煤炭甚至还有破烂家具,十几个小土匪来往忙个不停。


    那朝廷统一制式的银鞘子就这么随意地堆放在一角,由人拿斧子劈开,将其中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取出,外面的木鞘就丢入柴火堆,上面官府的封印在这里还不如一张破纸。


    叶景行没惊动他们,转到后窗,屋内好几个炉子,风箱轰隆作响,热浪腾空,银汁从锅里倒入模具中,几下功夫,便从官银变成了毫无印记,可以上街随便花用的普通银锭。


    有专人拿着钎子在其中忙碌,查看火候,调配成色,衣着打扮和土匪不同,想必就是六安县失踪的银匠们。


    叶景行正在观察,听到有人唉声叹气:“怎么又催!现在越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早做完早拿钱不是?”小土匪嬉皮笑脸地说,只是那话里怎么听怎么一股幸灾乐祸的恶意,“拿了钱,就可以早点上路回家了。”


    说完哄堂大笑,那几个银匠似乎也感知不妙,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吭声。


    叶景行贴近窗户,真气灌注隔空一指,一个正在翻着泡泡的熔钵突然歪斜,里面沸腾的银汁哗哗地流入了火中,引发一阵骚乱。


    趁着小土匪们大呼小叫地去处理,叶景行弹指轻叩,引起了窗边一个银匠的注意。


    银匠大约也知道自己在山寨已经是死路一条,只等银子全数熔炼完就要上路,此时深更半夜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突然出现,非但不慌,甚至还露出一丝惊喜。


    “谁是董大千?”叶景行低声问。


    银匠点头如捣蒜:“我就是!是我啊!”


    “你相好的金花姑娘托人给你带句话,她要赎身去南方了,让你不要记挂她,好好过活罢。”


    董大千一听,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大侠休要说笑!你看如今我这是能活得了的吗?”


    他一抹袖子,看小土匪还没注意到这边,痛下决心:“不用多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不管你是官府的捕头还是江湖侠士,只要救我出去,我愿意作证,就是这帮人偷了朝廷的银子!”


    激愤之下,他声音略微大了点,有个小土匪一回头,正好看见窗户里露出的面具,失声惊叫了起来:“什么人!?”


    叶景行当机立断,衣袖灌注真气,一卷一击破窗而入,探手抓住董大千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纵身直扑围墙。


    背后传来尖利的哨声,顿时整个山寨活了过来!不论腹地还是入口,无数火把纷纷亮起,到处都有口哨回应,人影憧憧,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董大千被叶景行拎着,吓得差点尿裤子:“大侠……你的帮手呢?”


    “我一人足矣。”叶景行看迎面有一群土匪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兵器赶来,单手抓着董大千不放,右手一挥,判仙笔飞旋而出,带着无数金芒闪动,锋锐杀气铺面而出,正是雨花笔法第九式:“倒倾鲛室泻琼瑰!”


    这一招,几有倾覆天地之威,那一群土匪连叶景行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重击,头面流血,手脚上穿透无数血洞,扑倒在地,惨嚎不已。


    叶景行的面具在火把映照之下,更显可怖,而面具下的脸更是毫不动容,周围那些血火厮杀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晨起闲适,去被擦得雪亮的小院子里散一散步。


    四面八方袭杀堵截的土匪,都无法阻止叶景行的步伐,转眼之间他已经看到了高耸的围墙,只要提气纵身,越过石头墙,往山中密林一冲……


    就在此时,背后炙热杀机顿现,劲风袭来,直冲着半空中被他拎着的董大千!眼看就要将他一劈两段!


    叶景行身形陡停,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但向前冲的势头也被阻挡,一群土匪叫喊着,挥舞着火把堵在了他和围墙之间,让他无所遁形。


    “好小子!敢来闯我的铁杀寨!”声若洪钟,一个肩披虎皮的大汉踏步而出,手里一柄巨斧挥动,风声阵阵,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睛,杀气毕露。


    叶景行站在四面火把的光中,手里拎着的董大千已经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他却不慌乱,反而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句:“哦,这就是铁杀寨啊?”


    巨斧大汉冷笑着说:“既然知道,就乖乖受死!”


    “今年三月,江州城齐大户的灭门案就是你们做的。”叶景行点了点头,“勾结金满堂的喻东升销赃,公道堂只秉公处决了喻东升,一时没找你们算账……”


    他摊开手掌,明月诀全力催动,判仙笔盘旋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星点金芒的残影,犹如一道罡风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过去:“就在今天一并了结!无边丝雨细如愁!”


    无形真气凝聚成细针,犹如牛毛小雨,乍看无足轻重,但渗如身体的一瞬间,杀机顿现,钻入血肉,透骨而出!


    落笔如雨,血溅成花。


    巨斧大汉的瞳孔猛然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往事,眼看着周围的土匪哀嚎倒地,他猛一跺脚,扬斧而上,有力劈华山之势,直冲叶景行而来。


    在董大千的嗥叫声中,叶景行左手拎起他兜头迎上,看起来简直像是把他对着劈来的斧子迎头对上,就在巨斧大汉也以为如此的时候,眼前一花,董大千的身躯借力被远远抛向围墙,而判仙笔的笔尖险之又险地抵在了巨斧的刃上,最薄弱的一处。


    若不是他的斧头也是千锤百炼的神兵利器,这一下就会四分五裂!


    叶景行也不恋战,挡住巨斧一击之后,身形随后纵起,朝着被扔出的董大千急速追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眼看就要跨越高墙,突入密林之际,摇曳的火光中,石头墙上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人。


    前面的男人面如冠玉,不辨年纪,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衣长衫,望着墙下微微皱眉,身后跟着个粉红长裙的姑娘,低眉敛袖而站,两人看起来和铁杀寨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电石火光之间,灰衣人一抬手,精准地将空中的董大千当头拦住,往身后粉裙少女的脚下一扔,神色淡然,负手而立。


    小土匪们惊觉不对,挥舞着兵器呐喊着就要冲上围墙阻拦,以为是叶景行的同伙。


    而叶景行却瞪大双眼,手中连挥,笔锋化作无数寒光,向着少女袭来,同时厉喝一声:“义父小心!”


    香堇身形灵活,不等金芒袭到,一晃身已经飞跃至半空,一团团粉色香雾从衣角袖底飞出,向迎面袭来的叶景行包裹而去,同时娇笑了起来:“公子,怎么打起自己人来?”


    叶景行毫不躲闪,闯入毒雾当中,一笔点向香堇面门,森然道:“你给我的匪寨名单上,为何没有铁杀寨?”


    眼看笔锋之下就要溅血,巨斧大汉一鼓劲,悍然将巨斧抛出,呼呼风声逼得叶景行退后一步,香堇也踏上斧刃借力一跃,身姿优美地飘落在地面。


    她从容敛袖,微笑着辩解:“公子叫我列出三百里内的匪寨,可是铁杀寨距六安县偏偏是三百零一里,我能怎么办呢?”


    叶景行落在墙头,不放心地看了叶晟一眼,看到对方投以宽慰的眼神,心才放下,冷笑了一声:“叛主投敌之辈,还敢在此逞口舌之利!”


    “主仆十年,公子只知道我叫香堇,不知道我姓什么罢?”香堇一边说,一边走向巨斧大汉,她娇小的身躯和身披虎皮的高大男人站在一处,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她微笑着盈盈一礼,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柔谦和的贴心丫鬟模样,“我姓雷,我叫雷香堇,这位雷大石寨主,就是我爹。”


    叶景行微微一愣,随即讥笑了起来:“原来你从七岁起就潜入王府,还真是计谋深远。”


    “公子且听我一言,今日之事,不如就此撂下,公子自己离开,我们绝不阻拦。”香堇伸出纤指一点,“若公子能严守秘密,这里的银子,我做主分公子半成。”


    叶景行看着朝夕相处的香堇变得如此模样,失望之余也懒得理会,手中判仙笔一转,对叶晟说:“义父,我们一起杀出去!”


    他跃过叶晟身边,伸手去抓地上昏迷的董大千——


    就在此刻!叶景行低头的瞬间,一截带血的剑尖从他左胸贯出!


    起初是难以言喻的冰凉,而后那穿胸透肺的刺痛才席卷而来,叶景行踉跄了一下,不得不用判仙笔支撑住身体,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回头……


    身后叶晟表情平静,手中长剑雪亮如秋水,轻轻一抖,落下一溜儿血珠。


    相隔十五年,这一幕再度出现,几乎重合。


    一只手伸过来,掀开了叶景行的黑金面具,露出他俊秀的脸庞,那惊愕的神色让叶晟些微动容。


    “我儿,你为什么就不听话呢?”叶晟喟然长叹,眼神却依旧温柔慈爱,“我待你如亲子,悉心教养,无有不从,你却偏偏和外面的野杂种勾结起来,坏为父的好事,故而我不得不略加薄惩。”


    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叶景行小腹,强横霸道的真气灌入,将多年修习明月诀凝成的丹田冲击而溃散,低头俯视着脸色惨白的叶景行,缓缓地问:“你可服气?”


    “你……你……”叶景行瞪大眼睛,嘴唇开合间,鲜血喷涌而出,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叶晟!当年那个内奸就是叶晟!杀了唐无双的就是叶晟!


    公道堂排行第七,诨号公子。


    江潮生提醒过他,可他没信!


    “你想说什么?”叶晟好整以暇,轻松地劈手夺过叶景行手里的判仙笔,把玩了一番,“放心,我没有伤你要害,留你这条命还有用。”


    叶景行死死地盯着他,吃力地问:“我父……当年,可曾以武凌弱,欺压江湖同道?”


    叶晟蹲下身来,温和地用衣袖擦去他唇边鲜血:“不曾,大哥宅心仁厚,扶危济困,说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也不为过。”


    叶景行闭上眼虚弱地喘了两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那我父当年,可曾盘剥兄弟,强逼你们卖命?”


    叶晟看着他惨白的脸,回顾起另一张相似的面孔,竟有些怅然,继续摇了摇头:“不曾,我自幼失母,父兄视我为草芥,大哥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他目光中透着怀念,这一点让叶景行毛骨悚然。


    “那么……那么……”叶景行艰难地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质问,“你为何要杀他!?”


    你又为何要杀我?


    你要杀我,十五年前又何必从火海里救人,这些都只是一个阴谋,一个要把公道堂当工具的计划吗?!


    叶晟目光流动,好似无数心思划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挥袖一拂:“啰嗦的孩子。”


    叶景行双眼一闭,彻底昏死了过去。


    同样的深夜,六安县城隍庙。


    此处本就破败不堪,前几天又被悬尸示众,虽然捕快拖走了尸体,里正也派人草草清洗过了,但野草蓬生,断壁残垣,越发显得恐怖了起来。


    奇怪的是,还真有人来到了庙门口,哆嗦着,惶恐地四下张望,然后低声祷告:“公道堂的大爷啊,显灵显圣吧,昌明赌坊的吴老六他不是人啊!他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逼得大家断指切胳膊的……还专门放给我们这些赌钱的人,不去祸害老百姓,我们可怜呐!兜里但凡有点钱,来来回回都到吴老六手里了,他屋子里堆金堆银,都是我们的血汗钱!”


    他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磕头如捣蒜,眼睛却四下乱瞟着。


    半天,除了夜风吹过的声音,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悻悻然地站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骂:“什么狗屁公道堂!遇到这种放高利贷的黑心老板,怎么就不出来主持公道正义了?娘的,耽误老子耍钱!”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转身走了,大概是为了抄近路,还特地钻的小巷子,一路无人。


    走出去三条巷子,他突然感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吓呆了,战战兢兢地问:“谁?谁啊……”


    陡然,一个黑衣人贴近他背后,阴森森地问:“你说的那个吴老六,我怎么没听说过?”


    “嗷!”他只出了半声,就被脖子上冰凉坚硬的笔尖给顶住吓了回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昌明赌坊是地下生意,外人不、不知道的……”


    他想回头又不敢,小声说:“您真是公道堂的大爷?来劫富济贫的?”


    黑衣人嘲弄地笑了:“是,你带我去,我还能分你点。”


    “好啊好啊!我就是那个贫!”


    黑衣人把他往前一推:“带路!”


    没想到这个人就着他这一推,猛地往前扑倒,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公道堂来了!抓公道堂了!快来人哪!”


    黑衣人一惊,气笑了,反手拔出长剑,刚要扑过去一剑索命,就听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传出敲锣的声音,声音清脆悠长,瞬间传遍大街小巷,惊醒周围住户,隐然已经有人声赶来。


    “呸!”他不甘心地抽剑回身,纵起身形,踩着屋顶急掠而去,此刻六安县里汇集京城府衙好几处人手,他不敢轻易冒险。


    一路飞奔,直到出了县城十几里,到了半山腰,他才停下来,还没来得及为今夜差点得到的横财可惜,就听到一个大惊小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天哪!知人知面不知心,高护卫,原来你是公道堂啊!”


    高远猛回头,三白眼恶狠狠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江潮生。


    江潮生瞪大眼睛,表情无辜又吃惊,右手的三根手指还不停搓着:“这个秘密可太大了,让我想一想该要多少封口费好呢?”


    事到如今,高远反而镇定下来,不屑地嗤笑:“小子,看不出来,你的轻功不错,居然能跟得上我。”


    他抽出长剑,眉目森然:“只可惜,不管你是哪一头的,今天遇上我,都只有闭嘴的份儿。”


    “哎!你别威胁人啊!我堂堂丐帮小江哥也不是吃素的!”江潮生从脚下捡起一根枯树枝,隔空比比划划。


    高远差点放声大笑:“我当年一剑九杀名震西南,你个宝批龙拿根树枝就敢来送死!”


    说罢,他长剑一抖,顷刻之间剑光纵横,将江潮生周身上下全部笼罩,封死了他所有退路,若是江潮生抵挡招架——剑气锋锐,别说树枝,胳膊都能给他砍成几截。


    意外的是,江潮生不退反进,就地一滚,整个人贴地冲上前来,全力运转流沙诀,真气通过树枝激射而出——正好对着高远脐下三寸。


    “啊!”高远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勉力回剑劈刺却已经晚了,江潮生毫无形象地穿裆而过,转身就是一脚飞踹。


    高远此时已经痛得失去了反击能力,捂着伤处在地上滚来滚去,江潮生跳起来踩在他手上,逼得他长剑脱手,才俯身在他身上摸了起来。


    直起身子,手中再度握上判仙笔,江潮生才松了一口气,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这就是叶景行一直带在身边的判仙笔,和自己那杆并无区别,握在手里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亲切。


    这下好了,我们兄弟又可以人手一只判仙笔,并肩闯荡江湖了,江潮生乐滋滋地想。


    江潮生把笔收好,看着高远还在地上打滚,没好气地上去踢了一脚:“放心,我不杀你,还要带你回县衙复命呢。”


    高远疼得断断续续地要求:“杀了我……在这杀了我!”


    “不要!”江潮生断然拒绝,“冒充公道堂,滥杀无辜,你是该死,你背后的人也逃不掉,等着吧。”


    也许就是这句话刺激到了高远,他睁着充血的眼睛看了一眼江潮生,突然鼓起最后的力气从地上跳了起来!


    江潮生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拔出判仙笔严阵以待,却见高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冲到旁边的山崖旁,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天光大亮,县衙门口人喊马嘶,人人都行色匆匆,江潮生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才看到喻枫从门口踏出,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属捕快做事。


    人流众多,喻枫半天才看到他,皱着眉走过来,刚要呵斥,江潮生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喻捕头!我找到线索了,杀害万清华的人……我带你去啊?”


    他不敢带着尸体来投案,只能想着把喻枫带过去再作商议。


    喻枫看着他,那神情让江潮生很迷惑,好像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终于,喻枫压低声音,极为慎重地说:“昨夜钦差传信回来,他已经抓住了那个公道堂,即刻押入江州大牢,等待问斩。”


    仿若晴天霹雳,把江潮生震得站立不住,心内惊惧陡生。


    他抓住了那个公道堂……哪个?


    自己好好地站在这里,高远已经死在悬崖之下,被抓住的难道是——


    叶景行!?


    江州大牢历史悠久,经过几次改建,如今分为数层,地面上那层无非关押些偷鸡摸狗扰乱街市的混混,越往下就越是罪大恶极,若到最后一层,那基本是凌迟的罪名了。


    此刻,最后一层只有一名囚犯。


    叶景行静静地躺在稻草之上,身上的黑衣早已换成白色囚衣,胸口被粗略包扎的伤口静静地渗着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我儿。”叶晟负手站在牢门之外,轻声问,“你疼不疼?”


    叶景行压根无力开口回答,明月诀造成的割肤之痛和胸口剑伤,使得他连昏迷过去都不能,只能清醒地熬着痛苦。


    “其实那天你问我的话,我反复想过。”叶晟在门外踱着步,声音回荡在囚室的走廊中,“你父亲是不是个好人?是,他对我好不好?好得不能再好,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害怕!”


    他转身对着叶景行,语重心长地说:“公道堂若是坏人,那朝廷直接派兵剿灭便是,可他居然是好人,大大的好人,这让朝廷如何自处?!我也曾经劝过大哥,暗中投靠朝廷效力,一样能秉持世间公道,他不肯。”


    叶晟自失地笑了笑:“他既然不肯,那只有我来,什么‘天公地道,令出无双’,这世间唯一能称得上天下无双的,只该是至尊至贵的大宁皇朝,我要亲手打造一个新的公道堂,成为皇家手里的一把刀!维持江湖秩序,照样为国为民,惩恶扬善,有何不好?”


    他深深地叹气:“可惜,你跟你爹一样,不听话啊。”


    叶景行黑黝黝的眸子第一次转向叶晟,终于,他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单薄肩背挺得笔直。


    “侠者,不平则鸣。天下不平事,朝廷管不过来,就由公道堂来管,有何不对?有何罪过?”


    一字一句,鲜血自唇角流出,涓滴洒下。


    “公道堂不是朝廷的公道堂,维护的不是叶家天下,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万千庶民,你想要的公道堂,不过是政斗弄权的工具,所以无辜人可以死!作恶者可以留!这不是公平和道义!”


    叶晟怜悯地看着他:“我儿,要知道我在你这年纪,比你还愤世嫉俗,觉得皇室昏庸官员无能,对江湖充满憧憬,侠义道的话本子不知看了多少,拿着把剑就出来闯江湖,可是身在江湖才知道这里的丑恶更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湖势力犹如毒菌肆意生长,一点一点污染社稷,动摇国本,他们还自有一套规矩,什么狗屁道义,侠义精神。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的规矩不是规矩!只有朝廷的法度才是鉴裁一切至高无上的存在,由不得他们以武犯禁!”


    他深深地凝望着叶景行,矜持地伸出一只手:“这几年,常有西洋商人出没,他们给我讲了海那边的情形,早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蛮夷之地,船坚炮利,更有火药火铳等莫可名状的兵器,大宁朝必须稳固下来,不能再经受风雨动荡,我儿,你可愿迷途知返,和为父一起匡扶这万里山河?”


    叶景行沉默了下来,眼神流动,仿佛真的听进去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我不婚不嗣,所有的一切都是留给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父子同心携手,大宁朝黑白两道尽在掌握,将来别管谁做皇帝,都动摇不了我们的地位。”


    “可是……”叶景行抬起眼,小声说,“你不是已经把我抓进大牢,马上就要杀头了吗?”


    叶晟洒脱一笑,拍了拍牢门:“我只说抓住了公道堂,又没说抓住的是你,你在外面不是还有同伙吗?骗他来,砍他的头就是了。”


    他目光温柔,声音里带着诱哄:“只要你点个头,你就还是叶家公子,金尊玉贵,天下无双。”


    “呵……哈哈哈!”叶景行看着他,大笑了起来,伤口崩裂开,血色侵染在白色囚衣上,犹如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花。


    他指着叶晟,鲜血从口中涌出,却笑得越发用力:“你自己背叛了兄弟,出卖了兄弟,就想让我和你一样?叶晟!你真无耻!”


    叶晟沉下脸,遗憾地摇摇头,把手缩了回去:“你若这么说,我救不了你了。”


    江洲城一大早鸡飞狗跳,坊间纷纷传说,有个疯子掀了一路的铺子,举着蒸笼到处请乞丐吃包子烧麦,自称‘丐帮少帮主’。


    此刻,喻枫头疼地看着面前的江潮生。


    江潮生手里还拎着两个大蒸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主动要求:“是我干的,抓我啊!快点!等不了了!”


    “江潮生!”喻枫一声怒吼,转身就走,江潮生却毫不害怕,跟在后面挥舞着蒸笼吆喝:“抓我啊!抓我!我要吃牢饭!”


    喻枫从兜里掏出碎银子,一路走一路挨家店铺赔过去,最后差几十文钱还是朝路过的段捕头借的。


    等她心力交瘁地站在十字街头,江潮生撇嘴从后面探出头来:“你不抓我,明天我还来。”


    “江潮生!”喻枫怒从心头起,用刀鞘没头没脑地抽过去,“你这条小泥鳅要翻天!?还不乖乖滚到屋顶上晒你的太阳!”


    她忍住一口气,凑在江潮生耳边低声说:“没用的,现在他是单独一层,谁都进不去。”


    江潮生呆住了,被她抽打了几下,喃喃地问:“那怎么办?”


    喻枫顿感头疼,又踹了一脚,咆哮道:“你老实待着!不要给我捣乱!”


    喻枫没说谎,此时大牢的最后一层由钦差亲自派人把守,连六扇门副总捕头都无权过问。


    钦差是大人物,朝中当权的勤郡王,血缘虽远,据说却是圣上最亲近的兄弟,比同是先帝之子的贤王爷还要得用,副总捕头在他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到底是百密一疏,这天被喻枫逮到机会,偷溜进了最后一层。


    她轻巧无声地走过监室,直至最后一间,看到一人躺在稻草之上,侧着头,乌发披散遮蔽面容,看不清长相。


    “喂!提审!”她压低声音喝道,内心忐忑不安,从江潮生的激烈反应,她大约也猜到,被抓的大约就是那位指点过自己刀法的大侠义士。


    可惜自己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等下该怎么相认呢?


    声音惊动了囚犯,他直起胳膊,强撑着身体,一双眼睛从乱发中瞬也不瞬地看着喻枫。


    “你……”喻枫认出这双眼睛,是大侠没错!


    她激动得刚要开口,就看见囚犯抬起手,拨开发丝,露出了一张她倍感眼熟的脸。


    这……这不是那个病秧子贵公子,叶景行吗!?


    众所周知,他是勤郡王叶晟的义子啊!


    喻枫呆愣在当场,一瞬间,连‘这是父子俩合谋做的扣儿要钓出公道堂同伙自己上当了’都想好了。


    叶景行看她发愣的样子,竟微微笑了起来:“是你啊。”


    “不是……你……”喻枫听这声音,也耳熟!


    “月饼很好吃,刀法你练熟了吗?”


    “你……你!”喻枫张口结舌,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双手抓着栅栏,急促地低声说,“他们抓了你,当那个公道堂的替罪羊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放心,我……”


    她把声音压到近乎耳语:“我会想办法。”


    叶景行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却一句话刺得喻枫内心剧痛,五雷轰顶。


    “不用了,我就是那个公道堂。”


    他还补了一句:“是我杀了你爹。”


    喻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牢的,她失魂落魄在府衙游荡,直到被相不凡叫住,说钦差要见她。


    她浑浑噩噩走到二堂,看见钦差叶晟坐在上面,案上堆着卷宗,此刻摊开的正是几分尸格。


    “喻捕头。”叶晟淡淡地说,“我正在查看公道堂犯下的几桩案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多方听听大家的见解。”


    喻枫脑子一团乱,只能机械地向上拱手:“大人请问。”


    叶晟修长手指拈起尸格:“关于致命伤处,我看尸格上写着,凡判仙笔所伤,创口处都有点点金沙留存,和凶器材质有关,但受创的部位,深度,各有不同……比如金满堂喻东升之死,是喉头穿透,一击致命。”


    喻枫木然地开口:“大人容秉,金满堂一案,属下并未参与。”


    “哦?”叶晟吃惊地问,“你是江洲城首屈一指的能吏,五年考评优异,年轻有为,上下交口称赞,此案重大,怎么会不让你参与呢?”


    喻枫垂着头,恭谨地回答:“纪大人的安排,属下不敢揣测上意。”


    叶晟反复对比手中尸格,放下又长叹一声:“如今有所疑点,最好是重新验尸,你可知喻东升的尸体现在何处?”


    喻枫整个人仿佛抽离出来所有情绪,只有喉咙口泛着奇怪的腥气,是从心底深处丝丝缕缕泛上来的血气。


    她平静地回答:“像这样无人认领的尸体,照例是由义庄收敛下葬的,一问可知。”


    “哦?”叶晟向前倾身,专注地看着她,“若派你去掘坟起棺,你可愿意?”


    “上命所差,无有不从。”喻枫向上拱手,“若无其他吩咐,属下这就前去。”


    叶晟唇边挂起一丝微笑,重新靠回椅背上:“倒也不急,反正公道堂罪证确凿,也不差这一条人命。圣上听闻江州有此大奸大恶之辈,龙颜大怒,下旨即刻问斩,也就在这几日了,相捕头督查四方,段捕头弹压地面,都各有其职,这监牢法场就交给你看管了,你可要严加防范,务求不出差错。”


    喻枫低垂的头缓缓抬起,重重地答道:“是!属下绝不辱命!”


    江潮生在府衙外的巷子口一直等到夜晚,才看到喻枫出来,他做贼一样跟了上去,待到无人的地方才敢小声问:“怎么样?有办法吗?”


    却不料喻枫转身,脸色铁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扼住他的脖子,死死瞪着他。


    “到底有几个公道堂?”


    江潮生眼神躲闪,没回答,喻枫却凄厉地笑了起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对吧!杀我爹的是他,为灾民行侠仗义的也是他,杀万清华的是他,关在牢里的还是他!”


    “不不不!”江潮生心知不妙,强辩,“你亲眼看到的,有两个啊!两杆笔,两个人”


    喻枫慢慢松开了他,阴森森地说:“可是牢里那个已经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杀我爹的凶手。”


    她看着江潮生的神色变化,悲哀地笑了起来:“他也知道我爹是冤枉的,所以后来指点我刀法,这算什么?补偿吗?江潮生!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这又算什么!?让我去救我的杀父仇人,就因为他是大侠,他做过好事?只有你们江湖人才会这样罔顾是非只看道义!国家律法白纸黑字写着,杀人偿命!”


    江潮生双手乱摇:“不是,他是受人蒙蔽的,杀错人了!不是有意为之!”


    “杀人就是杀人!”喻枫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杀错,杀错了也得偿命!”


    江潮生看她双眼血红,已经暴怒至极,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好,那我偿命行不行?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如何?”


    “住口!还是你们那套江湖规矩,以身相代,兄弟情深,多讲义气啊!”喻枫失望至极地看着他,“但律法不是这么规定的,谁杀人,谁偿命,没有替命一说!若有了,那就是大宁律的耻辱!是江州府衙上下所有人的耻辱!”


    她转身就走,江潮生冲上去拦住:“喻捕头!求你了。”


    喻枫像看陌生人一样冰冷地看着江潮生,目光中充满憎恶:“你想替他死,你自己滚进牢里去跟他换啊!求我干什么!?”


    说完,她唰地抽出单刀,雪亮刀光映照在江潮生脸上:“滚!”


    地牢黑暗,不知日月,叶景行也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了多久,直到这天,来送饭的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牢头,颤巍巍地提着个竹篮,将里面的东西放进栅栏里。


    一杯酒,一块五花三层肉。


    叶景行看着,竟笑了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吗?”


    老牢头身体也不好,咳了两声,弯着腰催促:“吃了吧,吃得饱饱的,明天好上路。”


    他见叶景行不动,嘿嘿笑了两声:“也是,到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能吃得下呢?你要真的不吃,就便宜我了如何?”


    叶景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嫌晦气,那就请便。”


    老牢头也不客气,盘膝在走道坐下,枯瘦的手指抓起肉大口啃咬起来,吃得顺嘴流油,又把酒端过来,惬意地咂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看起来是个富家子弟模样,好眉好眼的,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去掺和这种砍头的生意。”老牢头吃美了,一个人唠叨起来,“想什么呢?”


    叶景行肩背挺直,坐在黑暗中,瞧不见他脸上表情,他淡淡地说:“很早之前,我也问过我爹同样的问题,我家祖上行商,几辈子躺着享用不完的富贵,但是我爹却总是外出,回来的时候身上往往还带着伤,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是去行侠仗义,帮助江湖上那些受了冤屈无处求告的人……”


    他抬起头,眼睛看着黑暗的牢顶,却好像穿过了层层石壁,一直看到了天空。


    “我问他,书上说,‘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老百姓有了冤枉,自然是要向官府去求个公道,怎么会需要他出手呢?国家这么大,他一个人又能做多少事?我爹笑了,说书上也说,‘公生明,偏生暗。’,红日当头,阳光普照的地方可以靠律法,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很多人被欺辱被杀害,这时候若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就算他不能面面俱到,但只要他做了,就能让坏人有一丝忌惮之心,受屈的人能看到一线希望,江湖才不至于沉沦到弱肉强食蛮横无序的状况。”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唐无双抱着自己,指着天上一道雨后彩虹,温和地对他说:“景行,你看这雨后彩虹稍纵即逝,但天下人只要仰头就能看见这一瞬间的绚烂美丽,为父之力虽绵薄,但求以身化虹,让所有人都知道世间到底还是有公理正义在的。”


    叶景行闭上眼睛,自失地一笑:只可惜自己犯了错,如今只有在牢里等死。


    “唉。”老牢头吃完了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忽然,寂静的牢房里传来一阵吱嘎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抱怨着:“老头,你这机关不灵啊,我推了半天。”


    叶景行猛然睁眼,诧异地看向外面,这里明明已经是地牢的最后一层,但一块石板掀起,从下面竟钻上来一个人!


    来人一抬头!竟然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自己穿着一样的囚服,胸口也被染成血褐色,隔着栅栏面对面,就像照镜子一样。


    他还笑了!用自己的脸挂着灿烂的笑容,像是偷了鸡的狐狸那么得意。


    “快快快!老头,快把牢门打开。”江潮生催促。


    老牢头慢吞吞地摸着钥匙:“莫急,你们商量好了再说。”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出来,换我进去。”江潮生抓着栅栏,看着叶景行惊愕的脸,开心地笑了,摸上自己的脸,“像吧?三叔这个千面人还真有几把刷子。”


    他突然想起来介绍:“这位,是公道堂排行第四的,你叫声四叔就行,哎呀,四叔你多年不见踪影,原来藏在牢里!”


    老牢头好容易摸到了钥匙,颤巍巍就要往锁上凑,叶景行再也不顾,冲上来拦住:“你们要做什么!?”


    江潮生赶紧截住他,四下张望:“时间不多,你别问了,总之听我安排……放心,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想了很久,明天要劫法场的话,也是你在外面更合适,你武功高强,你救我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就不行了,那么多高手,我打不过怎么办?”


    他兴冲冲地从怀里掏出判仙笔,硬掰开叶景行冰凉的手指塞进去,眼睛亮闪闪地说:“兄弟,我就指望你了,你明天可一定要来救我啊。”


    叶景行的眼神从他脸上移到判仙笔上,又慢慢移到后面老牢头的脸上,淡然一笑:“我受了重伤,现在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救你?”


    江潮生噎住了,但立刻就说:“没事!没事啊!出去再想办法,四叔,快点开锁,你行不行啊!”


    老牢头又将钥匙对准锁眼,却被叶景行再度拦住,他看着江潮生,声音轻柔地说:“不,你就是来送死的。”


    被他揭穿了心思,江潮生也不尴尬,依旧笑嘻嘻地说:“当年师父在江边救了我的小命,如今是我报恩的时候啦,我一条小泥鳅,便是活着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替你死,不可惜!”


    他握住叶景行的手,诚挚地说:“只要你记得,以后万事谨慎小心,明察秋毫,不要再被人蒙蔽,做错事,杀错人……我就没有白死。”


    “喻东升不是我杀的。”叶景行突然说,“我质问他为何勾结盗匪作案,他只肯承认销赃,直到我怒斥他连唐无双被毁家灭门的赃物都收,案头上还放着唐家的和田玉镇纸,他突然愣住了,拿起镇纸看到了隐秘之处的唐字小印,我……我是想杀他,但他写完认罪书,直接对着判仙笔撞了过来,自戕身亡。”


    叶景行低垂着眼睛,苦笑了起来:“你看,是人都知道,错了就要偿还,我又怎么能例外呢?”


    “嗨呀!这话你留着对喻枫说去!”江潮生来抓他的袖子,“先出来再说。”


    叶景行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一脸平静:“我知道喻枫是你的朋友,日后只能由你告诉她。”


    见说不通,江潮生性急地回头,“快开锁!”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叶景行突然反手攥住了江潮生的手腕,右手的判仙笔灵蛇一般,凭空点出三十六道锋芒,将江潮生周身大穴尽数笼罩。


    ‘噗通’一声,江潮生栽倒在地,只有眼睛还能乱转。


    叶景行缓缓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雨花笔法十三式,我只教了你九式,那是因为只有前九式是杀招,剩下的四式里,有三式是以笔代针,疗伤治愈,疏通经脉,增强根骨的春风笔法。”


    他微微一笑:“今日之后,我还你一个脱胎换骨的江潮生。”


    不等江潮生拒绝,叶景行手腕一翻,金芒流转,化成一道璀璨星河,盘旋缠绕在江潮生周围,一点一滴没入。


    斗大汗珠从江潮生额头滚落,他目眦欲裂瞪着江潮生,却丝毫动弹不得,只感觉周身一时炽热一时冰寒,经脉筋骨全都被碾碎重塑一般,又有一缕细微但精纯的真气沿着四肢百骸而入,游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随之运转,终至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噗!”叶景行神疲力竭,在三式行完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在栅栏上,鲜血接连喷出,他喘息着,抬起眼睛看向老牢头要求:“带、带他走……”


    老牢头满布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低头收拾装断头饭的篮子,不紧不慢地说:“我啊,从前是江州府的押司……都说公门内好修行,可我一路看了太多贪赃枉法的事,胸有不平,无处发泄,才加入了公道堂,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了,直到龙头大哥出了事,公道堂风流云散,大家都惧怕那个内奸,谁也不敢出头,谁又能不怕死呢?我隐姓埋名在牢里躲了十五年,但今天,我不想躲了!”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去摸索牢门上的锁:“你们都是好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送你们两个一起走还是办得到的。”


    “不可!”叶景行勉力抓住他的手阻止,“叶晟睚眦必报,行事从来不留余地,你放走了我,明日江洲城必定腥风血雨,若是牵连了无辜百姓,我就是逃掉了,下半辈子也会愧悔终生!”


    他仰头看着老牢头,目光明亮而坚定:“带他走。”


    终于,老牢头无力地点了点头。


    叶景行用最后残存的力气,把判仙笔塞到了江潮生的怀里,凑过去,隔着栅栏轻声说:“小江,还记得吗?你说过要送我一个雪人,以后每一年下雪的时候你都要记得这事,给我堆一个大的,越大越好,这是你欠我的,每一年都要,不许忘记。”


    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两人头靠头地挤在被窝里,那些稚儿戏言,当初只道是寻常,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践诺……


    他突然感到衣角移动,低头一看,是江潮生缓过劲来,瞪大了眼睛,伸手摸索进栅栏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目光中全是恳求。


    “兄弟,对不住。”叶景行伸手下去握住了江潮生的手,终于忍不住哽咽失声,“前路迢迢,要辛苦你孤身一人走下去……”


    一滴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滚烫。


    大宁朝承熙十八年,十月初五。


    一大早就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街边的树叶刚刚转黄却并未凋落,正是金秋时节好风景。


    而今天也是罪大恶极的江湖匪盗‘公道堂’被就地正法的好日子。


    十字街头早就布置好了法场,府兵把守森严,但江州百姓,包括下面县城农村的好事之人,都纷纷跑来准备观赏杀头的热闹。


    为了以防万一,十字街头所有大小商户住宅,全部闭门落锁,一人不留,看热闹的只能簇在街头,摩肩擦踵好生拥挤。


    在各个巷子口还设立了一柄幡样物件,上面缠满彩纸,顶端硕大如冬瓜,鼓鼓囊囊也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观客们呼朋唤友,甚至把这玩意儿当成了地标。


    后面的巷子里也挤满了人,踮着脚试图从人头攒动中看到一鳞半爪,回去好吹嘘。


    奇怪的事,往常街头随处可见的叫花子此时一个不见,常年在巷口拉着胡琴的瞎老头也不见踪影。


    江潮生认认真真地最后整理了一下装束,仰脸爽朗一笑:“老爹,我走啦。”


    瞎老头沉默地坐着,手里紧握着那把破旧的胡琴,反而是站在身边的张发财拄着竹竿,不耐烦地挥手:“你这一走,我可就是丐帮少帮主了。”


    江潮生一笑,也不多言,转身就走,踏出院门的时候,瞎老头拉动琴弓,却不再是平时凄婉哀怨的曲调,而是弦音如电,铮铮而响,仿若千军万马即将踏破沙场。


    “走咯!”江潮生迎着阳光走出巷子,快活地挥手,“小泥鳅翻江倒海去咯!”


    按规矩午时三刻问斩,此时还不到时辰,府衙门口的所有巷子都挤得动弹不得,秋阳热烈,晒得大家一脸一头的汗,怨声载道,刚才那股兴冲冲的劲儿早就泄了,但此时转身离开,第一是不甘心,其次后面的人越聚越多,也挤不出去。


    叶晟一袭灰衣,身披大红披风,缓缓走来,扫了一眼面前的汹涌人流,满意地笑了,一挥手:“带人犯。”


    禁所大门洞开,叶景行被拖行而出,人群兴奋地叫嚷起来:“看见了!看见了!江洋大盗!”


    “怎么不说话?也不唱两句?不是英雄吗?”


    “这就开杀了?我还啥都没看见呢!”


    叶景行被强摁在高台上跪好,叶晟走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和你爹拼了命不要也要维护的庶民?”


    “他们是大宁子民。”叶景行声音低哑,“你弃如敝履的,将来势必悔不当初。”


    叶晟只是一笑,强行扭过他的头,让他看着各个巷子口的彩幡:“看见了吗?”


    “可惜我只有一颗头颅,不能每个杆子上都悬挂示众。”叶景行居然还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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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在等谁,他不会来的。”


    叶晟同样报以微笑:“那里面是我才买来的西洋火药,比霹雳堂的雷火弹还好用,他不来也就算了,他要真的来了,只能给你陪葬。”


    “你疯了!?”叶景行的声音陡然拔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若是要杀他,在台下埋藏火药,将我和他一起炸死完事,你在远处引爆,岂不是要在场百姓一起死?!”


    叶晟终于满意地笑了:“是贼匪劫法场引起混乱导致死伤惨重,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莫说死几百几千人,就是死半城人,只要大宁千秋万代,百姓自然会像地里的野草,烧杀了一波,又再长出来一波,有何稀奇?”


    他的手温暖地抚过叶景行苍白冰冷的脸,轻声说:“我儿,你安心上路吧。”


    说完,叶晟转身一扬,大红披风在阳光下如血鲜艳,而远处的人群热切万分,浑然不知道大祸临头。


    叶晟回到座位上,对下首的纪知府微一颔首,转头问伺立身后的陶陶:“香堇呢?”


    香堇此刻,正在后面调停冲突。


    起因是喻枫前几天就调派人手,井井有条,夜晚更是班房都不会,直接抱着单刀在地牢最后一层门口守卫,就是怕出意外。


    结果今天到现场一看,突然有一队人马,穿着崭新的劲装,自称是勤郡王府侍卫,要接管法场最内一圈防务。


    “小妞,别说大爷不照顾你。”为首的大汉色眯眯地看着喻枫,眼神下流,“你们这些小捕快在外围赶赶人望望风就得了,等今天这趟红差完事,大爷还有好话慢慢跟你说。”


    看到这群人垮肩拉撇,混没个正形,喻枫俏脸一板,冷冰冰地说:“我乃江州府衙捕头喻枫,奉知府钧令,在此负责法场防卫,尔等还不退下!”


    “嘿,小妞还挺有脾气……”说罢竟伸手来摸。


    喻枫半步不退,呛啷一声单刀出鞘,断喝一声:“退后!妨差办公,罪同谋逆!”


    大汉变了脸,狠辣地逼上前来:“狗官差,敢对爷爷大呼小叫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杜叔!”清脆娇俏的声音打断了他发狠的话,香堇从背后赶了过来,手持一块鎏金令牌,递给喻枫,歉意地说:“喻捕头,这是勤郡王府新招的侍卫们,不懂规矩,请别见怪,但大家初心都是为了今日的红差能平顺,对吧?”


    喻枫接过金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去理大汉威胁的狞笑,只看着香堇问:“所以今日法场不需要府衙捕快护卫,是王爷的意思?”


    “正是。”香堇笑颜如花,“辛苦喻捕头,且去后堂喝茶。”


    “不必了。”喻枫把金牌丢还给她,“段捕头巡街正需要人手,我们留在此地无益,还是去榜一帮他。”


    她一挥手,属下捕快跟着她调头离开,走出十几丈,才有个小捕快轻声说:“头儿,这群人……不大地道啊?”


    喻枫冷笑:“也好,出了事不用府衙出抚恤金。”


    “啥?喻头儿你可别吓我啊!今天这阵仗,要么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小捕快缩头缩脑地说。


    喻枫微侧头向后看,发现那群‘侍卫’已经在香堇的引导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往法场而去,她轻声对属下说:“你们速速离开,去后街寻找相捕头,听他号令。”


    说完,她手握单刀,凝神看了看刀柄上绑着的两个半枚铜钱,眼神晦暗不明,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往前门而去。


    太阳在日晷上一格一格地移动,终于到了午时二刻,阴阳生引炮,轰鸣三声,街头被太阳晒蔫了的围观群众陡然又精神了起来,跳着脚地欢呼:“到时候了!”


    叶晟看着书案上准备好的湖笔,却弃之不用,转头问:“罪证之一的判仙笔拿来与我。”


    纪知府试图劝说:“王爷,这不合规矩……”


    “纪大人。”叶晟拿过判仙笔,欣赏了一下,和颜悦色地说,“以他之笔,判他正法,正合因果报应之意,有何不妥?”


    说罢,他一扬手,用笔尖蘸取大红朱砂,肆意地在白色纸签上‘唐景行’三字姓名上画了个红勾,最后一撇向外重重一转,判仙笔连着纸签飞射而出,正掷在叶景行面前的木板上,深入三分,笔杆颤动不休,阳光下,黑色陨铁内的金芒闪耀流转,璀璨无比。


    “今有江洋大盗唐景行一名,处以斩首之刑!”


    他笑了:此时此刻,他至少是作为唐景行去死了。


    抱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大声应诺,转身拿起大碗一口饮下,转头刚要往刀上喷酒,就听见府衙对面,巷子口鼎香楼的二楼整面墙轰然倒塌,所有绳子当中而断,堆积如山的大小器皿一骨碌滚了下来。


    或是酒坛,或是酒桶,自二楼摔下无不应声碎裂,浓郁酒香混杂一起,琥珀色的液体在石板上肆意横流,转眼将十字街头尽皆淹没。


    围观人群开始吓了一跳,发现是围墙塌了酒水撒了个彻底,又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孰料,酒坛滚完之后,破墙后面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抬手向端坐中间的人一指,嘶哑着嗓子喝道:“叶晟!十五年前那笔账,今天我来讨了!”


    围观人群大哗,激动得交头接耳:“今天可是来值了!不但能看杀头,还能看劫法场!”


    叶晟毫不惊讶,甚至还笑了起来:“五娘子,多年不见啊,还以为你早被你主子抛弃,淹死在阴沟里了呢,你要找我算账?”


    他叹息着摇头,对高台上的唐景行说:“瞧瞧,这就是当年给了你爹错误线索,让他去府衙送死的五娘子,你可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五娘子声如杜鹃泣血:“当初是你害得我欺骗大哥!我错了,后悔了十五年,所以今天我来了!”


    她双手一挥,从背后抽出火把,奋力向场中仍在汩汩流动的酒液扔去,叶晟一抬手,早有不声不响埋伏到高台附近的新侍卫们,大喝一声,搭弓射箭,将火把在空中湮灭。


    挤在人群中的江潮生扼腕叹息:“早说你也来劫法场啊,大家还有个商量。”


    他周围的人正在兴奋地踮脚张望,突然愣住了,齐齐转头看他:“你说什么?劫法场?”


    “对啊!”江潮生爽朗一笑,“我也是来劫法场的!”


    他将身一纵,踩着前面人的肩膀就飞了起来,在空中手舞足蹈大喊:“铁杀寨好汉来劫法场啦!刀枪无眼,闲人闪开!”


    纪知府还没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就听到他跟前的一个‘侍卫’高声大嗓地骂了起来:“狗屁!老子才是铁杀寨的好汉!你敢冒充于我?拿命来!”


    此时五娘子也没闲着,看到火把熄灭,冷笑一声,转身踢飞一个箱子,箱子无盖,其中无数火折子倾斜而出,迎风一晃,小小火苗坚强地摇曳着,往地上落去。


    四周的侍卫慌了神,纷纷出手阻拦,但到底是有几个漏网之鱼落到了地上,酒液一点即燃,火苗轰地一声遍布全场。


    这下看热闹的人终于知道怕了,转身要往后跑,后面的人看不见,更加用力地往前挤,怒骂呵斥乱作一团,


    江潮生已经窜到了场中,地面火焰四起,他蜻蜓点水三跃之下就到了高台之上,手中判仙笔一挥,闭着眼睛甩出他最熟悉的第一招:“急把银河倾做雨!”


    刽子手挥舞着鬼头刀正要冲过来,首当其冲被笔风扫中,惨叫一声向后飞去,跌落台下。


    如果说刚才还是刚才还是远远看见,此时已经打到面前,再不能轻视,纪知府振袖而起,刚要下令,就被四个捕快连拖带拉地往后拽去,段捕头单刀横于胸前,警惕地断后。


    “坐镇府衙的不是相捕头吗?段捕头你怎在此处?”纪知府惊讶地问。


    段捕头木着脸回答:“相捕头说我一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正适合保着大人您闭门不出,免淌这趟浑水。”


    “胡闹!”纪知府挣扎着回头,“朝廷钦差在此,本官岂能望风而逃。”


    无奈四个捕快几乎把他抬离了地,一阵风地卷向府门,段捕头疾步跟上:“对啊,钦差还在呢,有您什么事儿!”


    随着他们一拥而入,府衙大门被紧紧地关了起来。


    江潮生率先冲到高台之上,引得周围的‘侍卫’们呐喊一声,齐齐向他冲了上来,他出招逼退了一波,伸手利落地拽断唐景行身上的锁链:“快上来,我背着你跑。”


    唐景行却一把抓住他,指向四面巷子口的彩幡,嘶声道:“那是火药!快去!”


    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射落火把的大汉得到了叶晟的眼神示意,狞笑着把箭尖在地面上席卷而来的火焰中一撩,对着对面的彩幡就射了过去。


    眼看火箭在空中飞射而去,他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起来:“多谢五娘子赠火!”


    五娘子终于一跃飞出了破墙,她身姿曼妙轻灵,一脚踩在火箭之上,竟然如飞鸟掠枝,不但改变了火箭的方向,而且借力对着监斩台而来,怒吼一声:“叶晟!偿命!”


    “老相好的,多年不见火气这么大?”雷大石突然从斜刺里杀出,半个车轮大的巨斧挂动风声,横着朝五娘子腰身劈去,这一下若是劈中,必将是身首各半。


    五娘子面容扭曲,眼中充满恨意,双手弹出尖利指甲,非但不躲避,反而迎着斧子冲了上去:“我就知道还有你!”


    她被雷大石截住,就再也顾不上空中再度飞射的火箭,唐景行忍住锥心的疼痛,用力一推江潮生:“快去!”


    江潮生只犹豫了一瞬,咬牙纵身离开:“等我!”


    他冲过去一脚踹在彩幡上,想将杆子踹断踢飞火药包,却没料到这是叶晟专门命人准备的实心铁杆,除了剧烈摇晃之外,没有损伤分毫。


    江潮生挥笔击落飞来的火箭,急了眼,拼命对下面的人高喊:“跑啊!马上要炸了!”


    可巷子里如今已经已经挤成了人墙,围观群众此时才知道害怕,哭喊着推搡着,却被夹在当中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啊!”


    就在这马上要践踏出人命惨案的时刻,清亮的铜锣声从巷子尽头响起,江州百姓熟悉的身着捕快服饰的官差,背插足有三米的竹竿,上面飘扬的红旗在几十丈外都可以看到,手中铜锣敲得紧密,大声吆喝:“从这儿走!不要乱!都能走!”


    挤得都快成肉饼的人群眼中突然就有了方向,乱哄哄地冲着红旗而去,而红旗还不止一面,他们仿佛抓紧了救命稻草,再也不敢有他想,跌跌撞撞地分流入周边无数小巷,每个巷尾又会出现指路的捕快,清亮的铜锣声伴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响彻江洲城。


    叶晟看到此时,不怒反笑,指点道:“相不凡确实是个人才。”


    他身边的香堇敛袖低头,轻声询问:“速战速决罢?”


    得到了叶晟的默许,香堇粉裙一摆,人已经轻盈地飘在半空,抢在五娘子之前落脚于巨斧之上,抬手就是一团粉色香雾袭来。


    五娘子刚才被雷大石的巨斧扫到,此刻鬓发蓬乱,口鼻流血,但眼中精光更甚,对着她劈头抓来,香堇闪身掠过,对雷大石娇笑道:“爹,别光顾着和老相好叙旧了,正事要紧。”


    雷大石哈哈一笑,转动庞大身躯,咚地一声落在高台上,眼望着跪坐在地,虚弱不堪的唐景行,装模作样地对斧子吹了口气:“当年啊,我就是用这把斧子把你爹的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的,如今你的头也就这样罢!”


    他等着看唐景行或惊恐或畏惧,乃至哭着求饶,没想到唐景行虽然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依然面容平静,黑眸清凌凌地看向他,目光中只有厌弃。


    “好小子!你跟你那个假圣人的爹一样该死!”雷大石怒火万丈,使出全部力气,巨斧呼呼声响,对着唐景行当头劈下。


    江潮生好不容易卸下一包火药,抽空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雷大石恶狠狠地这一劈,他肝胆欲裂,吼道:“景行!”


    电石火光之间,雷大石直觉后背一凉,雪亮刀光斜劈而下,他大惊失色,仓促之间拖着斧子侧身闪避,那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咳血。


    定睛一看,他惊怒交加,背后竟然是身着青衣脚踏皂靴,手中还拿着朝廷捕快制式单刀的喻枫。


    “你疯了!?”他大声咆哮起来,“那边的公道堂余孽你不去抓,来杀我?!”


    喻枫冷冰冰地看着他:“你不就是公道堂的余孽吗?老六,江湖诨名斧头,十九桩陈年大案与你有关,挂着你名字的通缉令至今依然有效。”


    出其不意,她挥刀便砍,刀光凛冽当中,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玄天门?不是十年前就因为私晒海盐被朝廷剿灭了吗?”雷大石避开她这刀,狞笑道,“江洲城还真是余孽丛生啊!今日一并留下罢!”


    香堇和五娘子缠斗之际,一直注意着周围动静,一看雷大石也被拦住,心急之下断喝道:“血云六骑听令!即刻诛杀唐景行!”


    几个大汉急忙放下弓箭,不再试图引爆彩幡,呼喝一声,向高台上孤零零的唐景行而去。


    一个项戴狼牙的汉子跑在最前面,他兴奋地翻上高台,手中大刀一扬,眼中闪着嗜血光芒,眼看就要一刀砍下唐景行的头颅——


    锵然一声,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手持双剑挡在了唐景行面前,她明显有些害怕,握着剑的手却坚定无比,怒喝:“不许伤害公子!”


    叶晟扶额,喟叹道:“陶陶,你也算藏得深,我竟然没有发现……你是谁的人?”


    “谁的人都不是!我只是江南水灾死了爹娘自卖自身进死士营的小丫头!”陶陶尖声说,“我爹娘说,若是有公道堂在,几大帮派不会因为械斗而私开水渠,家乡就不会有水灾!”


    她害怕得发抖,但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唐景行面前:“公道堂是好人!”


    被称为血云六骑的大汉从四面八方向高台冲来,此时场中火焰已经渐弱,巷口堵塞的人群也明显有了疏散的迹象,却不料有一群人反向而来,从溃散的人流中冲了出来!


    一个单臂男人手拿一柄下有锁链的锋锐短刃,怒声吼道:“蓼花簇簇!红花所主!二郎们,跟我上!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老杨!老杨!”挂在彩幡上的江潮生提高声音求援,“这彩幡上都是火药,会死人的,快帮我拆!”


    他眼看陶陶虽然双剑齐出,和面前大汉斗得势均力敌,喻枫也挡住了雷大石,但——


    叶晟终于站了起来,满脸厌倦之色,举起手:“草莽之辈,看着就心烦,神机何在?”


    眼前一花,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人,大白天也穿着黑衣,黑巾蒙面,手里拿着一柄尺把长的金属器具,前端是铜管,表面浑圆,乍看起来毫无杀伤力,正在搏杀的众人只是扫了一眼,并不在意。


    “砰!”一声巨响。


    陶陶瞪大双眼,胸口出现一个血洞,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她愕然地看着天空,艰难地喘着气,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而和她对战的血云骑大汉,也不例外,呆呆地站着,低头看着自己小腹上突兀出现的血洞,再抬头,嗓子里咕噜了一声,鲜血喷涌,一头栽倒。


    被叫做神机的男子退后一步,令人绝望的是,跟他一样装束的人眨眼之间又出现了四个,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模一样的金属器具,同时举起来,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喻枫的吼声:“私造火铳!勤郡王你是要造反吗?!”


    叶晟叹了口气:“你们都死光了,谁又会知道呢?”


    他挥挥手,四个神机人同时叩动扳机,空中的五娘子使出浑身解数,平地三纵才躲过,但胳膊上还是挨了一枪,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条衣袖。


    红花会兄弟也留下了两具尸体,他们却更加悍不畏死,嗷嗷叫着对法场周围身着侍卫服的大汉群起围攻:“就是他们!血洗蓼花岛的就是穿这个衣服的人!”


    四个神机人退去,转瞬之间,场中又出现了八个,同样手持火铳,分别瞄准了喻枫、五娘子,江潮生,杨顺水……两人一组,查缺补遗,此番再无生路。


    这下连江潮生都心生绝望,他却不躲避,咬牙最后对着彩幡上的火药包挥下一击——死也要拼一把。


    此时,谁也没注意在高台上的唐景行。


    他吃力地支起身子,用手轻轻地把陶陶大睁的双眼合上,然后转身,握住了那杆把他的名字钉在木台上的判仙笔。


    叶晟瞥见了他的动作,不由好笑:“你现在丹田破碎,武功尽毁,便是我放你走,你拖着这副身体都走不出十字街口,现在判仙笔与你何用?垂死挣扎,徒赠好笑。”


    唐景行抬起头,也笑了。


    他知道自己丹田尽毁,经脉紊乱,明月诀再也不能给他丝毫助力,判仙笔握在手里,也只不过是一杆普通的兵器,再也施展不出惊天动地的雨花笔法。


    但不知为何,他就有一种渴望,一种本能,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为自己,为江潮生,为喻枫,为眼前这些仗义相助的热血江湖儿女,为江州百姓,为天下苍生……


    冰冷的判仙笔握在掌中,身上伤口破裂,鲜血如小溪般涓涓而下,染红了半边衣衫,也沿着白皙手腕流淌到了判仙笔之上,将其淹没。


    再度握紧判仙笔,一股莫可名状的的玄妙感觉突显心中,在这一刻,笔和人仿佛融为一体,本是死物的判仙笔在掌中勃勃跳动起来!唐景行来不及思索这是什么,他只知道,机会来了!


    唐景行嘴唇翕动,嘶哑地念出父亲当初的名号:“天公地道,令出无双。”


    苍天垂怜,唐家祖先在上,就让我焚此残躯,以做最后一搏!


    他愤然站起,顶着最后一口锐气高喊:“唐小江,你看清楚了!这就是雨花笔法第十三式!玉石俱焚!”


    这一式笔法,号称唐家一人一生只能施展一次的笔法,因为此招之后场中无论敌我均是千疮百孔,甚至死无全尸。


    叶晟首次动容,站起来运起轻功向上纵去,却被五娘子当头抱住,四肢缠上他的身躯,嘿嘿冷笑:“公子啊……你我都去见大哥罢!”


    顷刻之间,黑色陨铁中的金芒蜂拥而出,以前所未有的密集程度在空中盘旋,无穷无尽,倾巢而出。


    江潮生心痛欲裂,再也顾不得什么火药包,一蹬彩幡,整个人如利箭向高台上手执判仙笔茕茕独立的唐景行冲去,浑然不顾自己已经暴露在八杆火铳神机的射程之内:“景行!不!”


    绚烂金光乍现,犹如银河倒翻人间,明明是正午时分,却耀眼得盖过了天空太阳的光芒,让所有人眼前发白,竟然看不清事物。


    无数锋锐寒芒随着金光飞射而出,天罗地网一般,将高台附近笼罩得风雨不透,正面的监斩台毫无遮掩,被冲得甚至连棚子都轰然倒地,先后出现总共十三名神机人身躯四肢被射得鲜血飙飞,散成无数红色花朵。


    旁边的雷大石和香堇双双被寒芒刺中,倒地不起,身下蔓延出大片血迹,剩下的血云骑们也未能幸免,懵然无知之时就没了性命。


    而叶晟飞逃不及,也从空中直坠而下,胸腹处血花频现,重重地落在地面。


    五娘子依旧死死地抱住他,唇角含笑,竟是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挣扎起身,喻枫已经一跃而到面前,被枪击断只剩一半的单刀依旧雪亮,直指他面门。


    “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钦差!我是先王敕封的勤郡王!”叶晟披头散发,再无刚才的神气,色令内荏地吼着。


    喻枫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晟背后,杨顺水挣扎着推开紧要关头护住自己的兄弟尸体,单臂挥动短刃,直接刺穿了叶晟的咽喉。


    叶晟再张嘴时候便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只有鲜血大口涌出,他直勾勾地瞪着喻枫,仿佛在谴责她身为官差,为何目睹杀人而不加阻拦。


    喻枫看着杨顺水,冷冷地抛下一句:“跑不快,就抓你了。”


    说完,转身就走,一边吹响了颈间的哨子,这是她和相捕头约好的信号,大局已定,可以来收尾了。


    “景行!景行!”江潮生双腿被寒芒穿透,鲜血在他脚下拖出长长的痕迹,跟着他一直走向高台。


    高台之上,唐景行静静地躺在地上,乌发披散,遮蔽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下巴。


    “景行……景行!”江潮生勉力拖着流血不止的腿爬上高台,轻轻地,怕惊扰对方一样拨开了他的乱发,“你醒醒……你不是说我还欠你雪人吗?等你醒了,到了冬天,我给你堆一百个一千个,堆在窗外,你天天能看见……景行!景行!”


    唐景行睫毛低垂,面容平静,一动不动,又仿佛只是睡着了,所以无法回答他。


    只有江潮声悲怆的哭声回荡在十字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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