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00-110

作者:折桃问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101 章   先吃着


    魔渊。


    “信已带到。”


    “多谢。”


    听到传音,许逐星手臂肌肉紧绷,单用一手,轻巧将七八十斤的长枪插回兰锜。


    “他如何说?”


    “他说要自己看,不让我念,把信收走了。”


    “行。”


    想着问月鼎窘迫模样,许逐星眼中掠过丝笑意。


    风雨交加,远处的潮水声哗啦作响,暗流涌动。


    祝茫咬了咬手指,他神色有些阴沉地盯着沈乘舟,或者说悬浮于他面前的铜镜。


    “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不远处,男人冷淡的声音警告道。


    又在聊那个人。


    真烦。


    他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个人的痕迹彻底抹除?


    他漠然而无情地垂下眼睛,又心不在焉般地回忆起去年的上元佳节,又忽然笑了一下。


    那是他的生日。自从被接到昆仑后,他每一年的生日都被格外重视,每年问月鼎的亲生父亲问棠生都会给他贵重至极的礼物,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又或者是灵丹妙药。


    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他其实很擅长获得他人的爱,比如最开始,他与沈乘舟初见时,故意设计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进入昆仑后,更是一副唯唯诺诺、害怕自卑的模样。


    他生得温柔好看,自然就让人对他有了天然的好感。而后面,他更是主动提出比自己辈分小的外门弟子做一些小事,比如特意在他们练习后送给他们自己山下买的包子,谎称是自己做的,让他们感激涕零。


    至于讨好问棠生就更简单了。他需要的是“听话”的好孩子,在昆仑的这些年,表面上,他从来不反抗问棠生所做的任何决定。而每逢问棠生醉酒,他都会故意接近,听他在外人面前怒斥自己的亲生儿子。


    沈乘舟喜欢努力认真的人,那他就努力认真。事实上,他确实要努力认真,因为昆仑有太多原本属于问月鼎的东西了,他需要一一抢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去年上元佳节,他的生日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春岁之始,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月夜春好,花灯不灭,街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人们结伴而行,穿梭在灯火璀璨的集市中。


    昆仑山上错落有致的花灯悬挂于朱漆雕栏上,宛若漫天星河流于长夜,被灯火映得橙黄的细雪簌簌而落,薄薄地给黛瓦披上了一层新纱。


    阁楼内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祝贺声接连不断,所有人把穿着锦衣狐裘的祝茫重重包围,他手里被塞了一个金玉瑞兽小火炉,温暖得两颊微微发红,浑身上下都是剪裁精致、面料昂贵的衣服,像是从小到大就在昆仑长大的贵公子。


    问棠生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满意地上下打量着祝茫,温和道:“小茫,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不久前他修炼差点走火入魔,是祝茫为他去万分凶险的绝境取高山雪莲,才让他重新获得意识。


    这小孩听话,乖巧,对他好,愿意为他吃苦。不像那个人,只会惹他生气,还气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农夫捂在怀里也捂不热的蛇。


    祝茫闻言,先是睁大双眼,像是不可思议般呼吸颤抖了一下,接着,猛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问长老……!祝茫乃是下三流之子,勾栏之地出生的肮脏之人,怎可……您的名声会被我玷污的!”


    “你只是里面的小厮,并非真的做那事之人。”问棠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苛待你的,你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得不能再愿意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刻答应。于是祝茫继续贬低自己:“可是我天赋一般,修炼起点晚,而且我……”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我不如问月鼎好看,怕是……会给您丢脸。”


    问棠生的脸一沉,隐约有些怒气,“……提那混账东西作甚?!”


    他道:“我决不允许你认为自己比他差,你比他努力,比他善良,比他值得更多。我这辈子最恨之事,最后悔之事,便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让我颜面尽失,还气死了自己的母亲。试问,天下比他心狠手辣之人还能有谁?”


    “一只白眼狼。”沈乘舟面无表情,然而熟知他的人,却能从他几乎扣烂自己的掌心看出他内心的焦虑与怒火。


    “无理取闹。”


    沈乘舟冷眼:“只允许你向他讨要,就不允许我向他要什么么?他是我的妻子,就是我的东西。”


    李廷玉的嘴角扭曲的笑容加深,“你的妻子?所以你挖了你妻子的金丹,并且没有好好看护好他,让他失踪了?”


    沈乘舟觉得脸上像是被人“啪”地用力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漆黑的双目中隐隐燃烧起怒火,“李廷玉,你……”


    “轰!!!”


    一声巨响打断他的话,远处忘川河忽然暴动,冲天的水柱从河底伸起肆虐,镇魂铃一个接一个地在空中爆开炸裂,噼里啪啦地碎裂一地。


    “撤退!撤退!”


    瞭望塔上的弟子拉向警铃,风雨交加,雷声滚滚,雨水灌进他的嘴巴里,他狼狈地抹了张脸,大声吼道:“所有弟子退出第一防线!忘川河要涨潮了!”


    沈乘舟骤然回神,祝茫拉住他的手,他温和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之色:“师兄!别想了!先撤离!”


    “我……”沈乘舟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问月鼎……血观音还没找到。”


    “都这个时候了!他说不定早就逃走了呢?”祝茫是真的急了。


    忘川河的危险性他是知道的,入水者无论几何,必死一人,神佛难救。简直是上古神话中向鬼神献祭的祭品。


    “你是昆仑的掌门,你要主持局面。”


    沈乘舟被祝茫这句话彻底拉回神智,他掐断和李廷玉的通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经冷静下来。


    他恢复那股如寒冰一般的冷淡气质,开始指挥弟子有序撤离,口吻不容置疑:“大家从东南方向撤退,路上会有沙袋,填到路中,堵住进水口。”


    “忘川河至少还有半刻钟漫过来,大家有序撤离,时间足够,但是不能耽误。”


    他的脑海中有根弦拼了命地疯狂颤抖,似乎是想要敲醒他告诉他。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他有哪里遗漏了。


    可是他从眼前所有的弟子扫过,扫过祝茫担忧但坚强的面孔,扫过昆仑一道又一道阻止忘川的防线,又忍不住把提起的那口气放下。他摁了摁自己过快的心跳,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他如玉的眉眼。


    没事的。


    怎么会有事呢?


    他……


    一阵刺耳的铃声忽然打断了沈乘舟的自我安慰。


    他猛地抬头,看向铜镜,瞳孔紧缩,指骨不自觉地颤抖。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轻轻的,明明只是一天未见,却像是如隔春秋。


    那声音像是下一秒即将被吹散的梦,是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的鸽子,是沉入海底再也不会浮上来的锚。


    铜镜中,有人轻声唤他道:“师兄。”


    那声音他听过无数次,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却让他感觉到有点陌生。


    他说:“这是你小时候送给我的通讯镜,你还记得吗?”


    沈乘舟面无表情,但他的眼底隐约可见猩红的血丝,未去细想,被戏耍的怒气就已经从脚底冲到天灵盖。


    他寒声道:“问、月!你去哪里了?你在找死?!”


    少年罔若未闻,他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声音里因此带了点笑意和眷恋。


    “小时候,我总是走丢,是你找到我,把我背起来,拖着我回家。你说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给了我这个铜镜,说,以后如果我迷路了,就打给你。”


    那时候杨柳深深,师兄的背对他而言是炎夏的避难所,只是春雪易消,风筝线断,他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一生潦倒漂浮。


    “你说,你带我回家。”


    明明只是回忆了一下曾经,少年的声音却好像一瞬间带了一点苦涩的哽咽,短促到近似错觉。


    沈乘舟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更灼人的怒火冒出来,他沉着声音:“问月鼎,你究竟想怎么——”


    “可是师兄,”少年打断他,笑了一下,那笑声低低的,满是心力交瘁的疲惫,他站在回忆的岔路口上,身边人影绰绰,却只有他记得,无尽的回忆是座大山,一寸一寸地压断他身上所有的骨头,他等不到春暖花开,迎接属于他的新生,快要腐烂了。


    他喃喃道:“我没有家了。”


    “当初那个说带我回家的人,也不在了。”


    沈乘舟感觉自己被冒犯了,他眼神暗沉:“你在说什么胡话?”


    “师兄。”


    问月鼎似乎站在海边,背景是涛声震天,海浪拍打在堤岸化作泡沫消散,把他的声音冲刷得模糊,拉长,晦暗,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他有些生涩般,很慢很慢地,对他说:“我没有挖祝茫的金丹。”


    “我没有害人。”


    “没有背叛昆仑。”


    “没有对不起母亲。”


    “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


    他抬起头,暴雨从天而降,砸落在他的脸颊上,生疼而咸腥。湿漉漉的乌发贴着他苍白的脖颈,他的睫毛抖了抖,落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你们说的那些坏事……我没有做过。”


    沈乘舟紧紧地抿着嘴,可他开口时,却依然透着冷如骨髓的冰渣,他失望道:“问月鼎,你居然还死不悔改。”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这么多年,究竟都做了什么?”


    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记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沸腾,像是砸在他身上四分五裂的花瓶,他几乎能感觉到耳廓被自己的血打湿,淌进他的脖子。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喃喃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这句话仿佛是在嘲笑他这三百年的困苦时光,好似这些年都是浮光泡影,最后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眼前一片白光,怔怔地站在原地,水被拍在岸上,打湿了他的脚。他静了静,最后,眼睛弯了起来。


    问月鼎笑起来实在是好看至极,他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可是笑起来,就让人想到了春雪乍融,微雨潇潇,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沈乘舟在铜镜中惊鸿一瞥,瞥到一寸模糊的侧影,怔了一瞬间,就听见里面的少年软软道:


    “我不记得了。”


    沈乘舟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忽然意识到,问月鼎的记性好像确实不太好。


    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记性不太好的?


    他来不及深思,铜镜中的少年继续说道:


    “我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有去,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啊。”


    他想看那些他不曾看过的风景,他想去做好多好多的事情,他想做回一个小医生,背着药篓漫无目的地游遍山川湖海。


    所以今天,他要告个别。


    那声音里的不祥意味太浓,沈乘舟声音绷紧,像是一根被拉扯就要断裂的丝线,“问月鼎!你要干什么!”


    “你总是修炼太勤,但是却忘记了问心,容易走火入魔,以后没有我骚扰你走神,你不要迷失了方向。”


    问月鼎微顿,“祝茫……你若是真喜欢,那就,祝你们,长长久久吧。他喜欢吃艾叶米果,你可以做给他吃,他会高兴。”


    沈乘舟脑袋“嗡”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父亲的生日在十五日后,你不要忘记了。他喜欢收集剑,在我从前旧屋的竹林里埋着一把灵剑,送给他吧。我不要了。”


    “昆仑的桃花真的很好看,只是,我明年估计看不到花开了,好可惜啊。”


    昆仑的桃花开起来如灼灼烈日,漫天遍野抬起头时,树枝连着树枝,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云。


    那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少年的声音隐隐打着抖,有牙齿磕碰在一起的声音,似乎冷得紧了,呼吸间都是冰天雪地,但是他依然轻快:


    “我不在的话,你要好好的。我不欠你了。”


    沈乘舟整个人凝固了一瞬间。他呼吸有些凌乱,那终年严寒苛刻的面具快要戴不住了。他急促地打断少年,那种不祥的预感快要吞噬了他,声音压抑到极点:“够了!你在哪!”


    “你是不是想让我愧疚,你想去哪,你现在回来我还能原谅你,你——”


    弟子中不知是谁回过头,看清被雨雾笼罩的忘川河时,爆发出一声惊叫:“有一个小孩落水了!!!”


    沈乘舟猛地回头,他瞳孔缩小,同时,听见了铜镜中的一声轻笑,”忘川河的河水,好漂亮啊。”


    那声轻笑和背后的嘈杂交错在一起,弟子们轰然:“怎么办?有小孩落入水中——”


    “闭嘴!你能怎么办!”弟子们争吵起来,他们看见了忘川河中居然裹进了一个布衣孩童,“忘川河必沉一人!你去了就是你死!你们两个注定只能活一个,救不了!!!”


    “等等,那岸边,那岸边,站着的不是血观音吗!!!”


    沈乘舟如遭雷劈,他睁大眼睛,透过浓稠的雨雾,发现居然真的有一个男孩不知如何闯过禁地,此时被血浪冲卷着,手吃力地举起来,在暴雨中哭嚎着,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铜镜那边一片混乱,有谁在急声说话,问月鼎轻轻地呼了口气,他闭了闭眼,在呼出的雾气中,让记忆的大雪一寸又一寸地将他掩埋。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没有任何留恋,轻快道:“大师兄,我乖乖的。”


    “我们从此往后,就再也不见了吧。”


    铜镜哐当一声,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未来得及传完沈乘舟几乎发狂的怒吼:“停下!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动——”


    “咚”


    他忽然哑声,血色从他脸上一瞬间消失了,他倏地苍白起来,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嘴唇颤抖。


    铜镜中,传来一声闷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投入水中,溅起了水声。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问棠生的儿子。”他一挥衣袖,“够了,无需推脱,你只需相信我便好。”


    祝茫故意提起问月鼎,就是为了彻底激问棠生一把,他垂着头,感恩地叩首:“是……父亲。”


    问棠生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把祝茫扶起来,欣慰至极。祝茫也十分高兴的模样,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犹豫,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羞于开口。问棠生挑眉:“怎么?”


    “弟子……不,孩儿有一个不情之请,”祝茫一鞠躬。


    “今天是你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必然满足你。”


    祝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才不好意思道:“孩儿的房间离学舍有点远,可否申请离学堂近一些的位置呢?”


    “弟子常路过一间空房,不知是否……”


    有弟子悄声交流:“那不是问月鼎的空房吗?”


    祝茫瞬间神色一僵,慌张起来,赶忙低下头抱歉道:“我不知那竟是问公子的房间,是我冒犯……”


    “罢了,也没必要给他留着,你就住进去吧。”


    问棠生满不在乎,大度地一挥手,根本不需要征得问月鼎的同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他,哪里来的问月鼎?


    何况问月鼎现在早就不是昆仑的人了。


    在他的授意下,所有人居然直接涌进问月鼎的房间,四处打量着。


    这是一间竹舍,曲径通幽,花草深深,扑鼻而来全是竹的清香。里面全都是问月鼎的记忆,甚至有人发现门廊前的竹上面还划了几道痕迹,一道比一道高,这是问月鼎小时候母亲给他丈量身高的老竹。


    “有些老旧了……”


    弟子们打量着这间屋子,评头论足着,有弟子主动站出来,“我替阿茫打扫一下……”


    “你个混蛋,怎么把我的活儿给抢了,那我把屋子里没用的东西扔了吧。”


    “这里居然还放着衣服?啧,碍事,丢掉。”


    “还有画?画得真丑,这是在画谁?画技这么拙劣,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吧。”


    “阿茫住这破屋子真不觉得委屈?冬日怕是会冷,我等会就把我屋里的火属性灵气给你抱过来。”


    他们嬉笑怒骂着互相推搡,句里句外都是对祝茫的维护和对另一人的不屑。


    祝茫站在后面看着他们,嘴角带着笑容,眉眼温柔,“大家慢慢来,这样一来,我们就住得更近了,平时有什么都可以互相帮助呀。”


    “哈哈,那是自然!”


    众人相互交谈着,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在这除夕之夜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竹门却忽然被推开,风雪猛地从外面灌进来,所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齐齐望去。


    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冰凉刺骨的寒风吹过来,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单薄的红衣空荡荡地晃悠,像是一根立在风雪中飘摇燃烧的红烛,下一秒就要熄灭。


    竹屋内瞬间安静,只剩门扉被风吹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回荡。祝茫惊愕地睁大眼睛,而问棠生脸上的笑容直接凝固,“孽子!”


    门前正是叛逃已久的问月鼎,所有人都绷紧了身体,问月鼎的功法极其诡异,每次他们试图抓住问月鼎时,问月鼎仿佛都对他们的出招方式了如指掌,什么角度,什么时机,什么速度,永远都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只未卜先知、滑溜溜的泥鳅。


    问月鼎站在门口,他沉默地抬起脚,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来,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痕,像是谁流下的泪。


    他脚步虚软,走路姿势很奇怪,歪歪扭扭的,根本不是一条直线。祝茫皱起眉,总感觉哪里不对,直到一个弟子拦住他,“血观音,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的?”


    他扬了扬下巴,然而红衣少年被他挡住,怔了怔,转了个方向,试图越过弟子继续向前。


    这画面实在有些好笑,然而祝茫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违和感浮现,弟子再次挡在问月鼎面前,有些恼怒地质问道:“你回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问月鼎呆住了,他表情茫然,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口,似乎艰难地意识到不回答就不能过去,最后,只能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笨拙而小声地吐出一个字:“……JIA。”


    “什么?”弟子没听清。


    他话音刚落,问海晏凉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送你回去。”问月鼎给许逐星怀里也塞了盒吃食。


    “你先吃着,我过会就回来。”


    “好。”


    接过食匣,许逐星哭笑不得。


    无论何时何地,问月鼎都会平等地给亲友道侣分饭吃。


    走在路上,问海晏沉默不语。


    “兄长。”


    手摁在门上,他回头看问月鼎。


    问海晏眼中带着委屈:“你又何时多了个弟弟?”


    第 102 章   好想你


    “我和他”


    “罢了,我不想听。”问海晏蔫蔫地低下头。


    “夜里沙尘重,兄长也早些睡。”


    “好。”问月鼎无奈收声。


    “你也别再熬了,明日核计也来得及,身体要紧。”


    窗外的沙暴陡然变大,震得木窗嘎吱作息,呜呜咽咽的风声透过缝隙传入。


    问月鼎加快了脚步。


    “他怎么样?”


    跨过门槛,问月鼎和上门。


    “还是不愿意听,我往后再和他说。”


    不想让许逐星愧疚,问月鼎岔开话题。


    梦境开始运转,众人只看到眼前层层叠叠的桃花忽地聚拢,又忽地散开,眼前是一家竹林小舍,女子镇定地听着老夫子狗急跳墙般的嚷嚷,神情却淡然如菊。


    【这,这不是副宗主吗?】


    有弟子目瞪口呆。


    【这是夫人吗?那位传说中的“破山剑”,贺兰缺?】


    【这居然真的是问月鼎的梦境?可不是说能形成“浮生若梦”之人与他的灵魂强度,或者记忆厚度有关吗?】


    【对啊,问月鼎不是才十九岁?】


    【是副宗主,副宗主……】


    不少弟子对“浮生若梦”的境主竟真的是问月鼎而感到疑惑,也有不少弟子,在见到贺兰缺,便下意识地哽咽起来,热泪盈眶。他们久违地见到童年时的故人,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即使是沈乘舟,也咬紧了唇,握着剑柄的手爆出几根青筋。


    那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再生父母,最后却因为问月鼎而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用这种形式再看到贺兰缺。


    他闭了闭眼,只是,夫人,您所托非人,问月鼎没长成您希望的样子。


    【老先生说的人是问月鼎吗?问月鼎童年便如此顽劣?】


    【这算是对先生不敬了吧,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现身说法,老先生确实说的是对的,问月鼎从小就这样坏。】


    【他以前总爱上课睡觉,不仅如此,还娇气得很,如果有人伤到了他,他便要罚那个人在他门外跪个一天一夜,夫人居然也纵容他。】


    众弟子一听,都觉得不可忍受。


    这是哪里来的公子么?凭什么夫人跟瞎了眼一样对他好?


    弟子们交头接耳,面露险恶,忽然有人讶异道:【咦,你们看那块石碑。我们的话似乎能在那块石碑上显示出来。】


    他此话不假,众人扭头望去,正看见那刻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石碑上,滑过一行又一行的话。


    他们稀奇地睁大眼睛,但很快被梦境中的对话吸引回了注意力。老夫子还拄着拐杖,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喋喋不休地告状。


    “他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手段下作,夫人,”他语气沉了下来,“班上有不少孩子被他排挤欺凌,您可要做主。”


    “是么。”贺兰缺表情柔和,她手指敲了敲杯壁,微微一笑,颔首道:“我知道了,先生您先请回吧,我会教训那孩子的。”


    老夫子神色松了松,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撑腰,顿时“哼”了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跨出了门槛。他刚跨出门槛,一个红衣|男孩便扑了出来,“娘!”


    男孩抬起头,梦境外,所有弟子双眼一缩,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孩子长得也太漂亮了!


    男孩大约八岁上下,充满着稚气的脸庞白皙细嫩,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肉嘟嘟的婴儿肥,睫毛纤长,睁眼时露出下面一双圆溜溜的黑色双眸,灵气得惊人,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娃娃。


    可此时这漂亮娃娃却皱着张小脸,眼尾泛红,看上去气得不轻,他咬牙切齿道:“娘,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个狗夫子吧!”


    他急急切切地辩解:“那老东西当堂放屁,说我坏话,娘你不要信他。”


    贺兰缺看向问月鼎时,目光柔和下来,她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花茶,捏了捏男孩团子似的脸颊,笑着弹了下他额头,“真的是说你坏话?”


    问月鼎被她捏着脸,含含糊糊地说:“对!”


    【问月鼎小时候长得确实好看……像女孩子。】


    【他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别忘了,这可是个玉面修罗,蛇蝎心肠的恶毒小人。】


    【怎么小时候比现在还作……娇气包吗?】


    弟子们交头接耳,面露不屑。他们偏头去看沈乘舟,沈乘舟自小和问月鼎一块长大,应该是最清楚问月鼎脾气的,但是当他们看到沈乘舟露出微茫的神色时,恍然地扭回头去。


    不记得了啊。


    那也是好事。


    梦境中,清秀的男孩扑在母亲怀里,还在絮絮地抱怨着什么,诸如被褥太硬,又诸如作业太多,全是狗屁之类的纨绔话语,可偏偏贺兰缺的眼神一直温柔,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也没有对问月鼎的话进行矫正或者指错。


    问月鼎说得口干舌燥,他抄起一旁的花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忽然道:“娘,如果有人欺负我,该怎么办?”


    贺兰缺语出惊人,她像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真的?”问月鼎眼睛一亮,他甚至还从怀里掏出一份小宣纸,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姓名与氏族,粗略扫一眼过去,大概至少有数十个人。


    贺兰缺挑了挑眉,就被问月鼎往怀中塞进了这张写满名字的宣纸。


    她一字不落,从上往下慢慢看完,看得细致而认真,并无半分敷衍之意,先是夸了下“我家小宝字写的比娘好看”,接着继续念道:“肖凉,慕容傀,南宫无,孟三清……这么多人?怎么还有长老的名字?”


    小问月鼎抓住贺兰缺的衣角,仰起头,露出一个稚嫩的笑脸。


    那笑容明艳万分,饶是春光也要在他面前失色,只是接下来,这稚童的声音便如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令所有人一寒。


    他脆生生道:“我想请娘亲帮我杀了他们。”


    梦境外,所有弟子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直接炸了。


    【他在说什么?杀人?他现在才几岁,就想着要杀人?】


    【不愧是“血观音”……多么残忍,令人钦佩。】


    【他三天前救了那个小孩,我还以为他这些年有什么难言之隐……三岁看老,果然从小就是个恶毒胚子。】


    【这些人怎么欺负他了?不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吗?】


    【他知道就因为他这一句,会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荒诞至极,荒谬至极。】


    【还好他死了。】


    众人破口大骂,气得浑身颤抖,宣纸上写的人的名字无疑都是同门子弟,他们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同袍而愤怒。


    祝茫握紧了拳,他的目光一瞬不动地凝视着梦境中清秀灵气的男孩,玉佩被他紧紧地扣在手中,再用力一点,怕是就要碎成齑粉。


    但他温柔的面孔只是狰狞了一瞬间,随后就彻底放松下来。


    他强迫自己握紧的拳头一寸一寸地张开,让血液重新回流,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的心从喉咙落回胸膛,目光看向那块沉默而满是疤痕的黑色墓碑,甚至有些满意地看着昆仑弟子对问月鼎进行辱骂与攻击。好像非要证明什么,才能让他安下心来。


    对,问月鼎从小就是如此地恶毒,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小男孩?


    他依稀记得男孩缠着他,要把糖往他嘴里塞,在他母亲病危时想尽了办法帮助他。


    与眼前这天真无邪微笑着要杀人的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人。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一瞬间有所动摇的自己前所未有的可笑。


    梦境中,贺兰缺却神情未变,她把问月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弄到耳垂后,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她没有骂问月鼎,只是笑着问:“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问月鼎气哼哼地:“他们对我不好。”


    “真的吗?”


    问月鼎被贺兰缺一看,僵硬在她怀里,贺兰缺温和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问月鼎忽然像是瘪了气的气球,埋在他娘亲的怀里,委屈道:“他们骂你。”


    “说我什么了?”贺兰缺眉眼温柔,她摸了摸问月鼎的头,问月鼎却不吭声了。被她戳了戳额头,才闷闷道:“说了好多不好听的坏话。”


    “他们说宗主不在,你就胡乱指挥,让昆仑乌烟瘴气。说你坏了昆仑的规矩,女子不能成为门主,即使是暂替的也不行。”


    贺兰缺笑了,“老先生是不是也说过,所以你才这么对他们?”


    “说我有乱常纲,违背天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接着,一道雷光淹没了他们。


    等他们再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无穷无尽的黑暗如潮水把他们紧紧包裹。


    “这是哪里?”


    有昆仑弟子愕然不已,“我们刚刚不是还在昆仑上吗?”


    “这是哪里的秘境吗?放我们出去!”


    “喂!有人吗?”


    他们不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奔跑,却惊悚地发现这里的黑暗简直没有尽头,仿佛延绵千里,恐惧在他们心底发酵,直到终于发现了沈乘舟和祝茫。


    二人并肩站立,沈乘舟负手而立,蹙着眉头抬眼望向这片空间,眉头的朱砂痣在黑暗中红得发亮。而旁边的青衣青年手上不知为何正抱着一把剑,手指紧紧地扣住剑柄上半红半绿的玉佩上,平时总是温柔似春风柳絮的脸上有狰狞之色一闪而过。


    “掌门!请问这是哪里……”


    他们有了主心骨,瞬间像一群小鸡崽发现妈妈一样快速地把祝茫和沈乘舟包围起来。沈乘舟默然不语,抬头望着深不见底的黑色天穹半晌,说:“这是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


    “一种上古的秘境。”祝茫抱着剑站起来,他喘了口气,低着头,神色不明地看着怀里的玉佩,把自己心头那乱如麻的思绪整顿好。


    他只是在护着沈乘舟的玉佩罢了。他回想起自己刚刚下意识的举动,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与动机,心下一定,脸上又浮现温柔的笑靥,戴回他那总是杨柳碧波春水天的面具,为迷茫的昆仑弟子解释道: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由梦境编织而成的秘境,但没什么危害性,大家不用担心。”


    “梦境编织的秘境?那也就是说,这个秘境是境主的梦?”弟子呆呆地询问,“好厉害啊,境主修为是什么水平,一个梦就能形成秘境?”


    “这和修为水平无关。”沈乘舟淡淡地开口,“而是和灵识强度有关。”


    “灵识?”


    “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强度,或者说是他的记忆厚度。”沈乘舟说:“因此,一般能形成浮生若梦的都是极为长寿之人,甚至到达冥灵之年。”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但若是活到这个年纪,基本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大能。


    “秘境中一般会有境主的过往与他最为珍贵的东……”沈乘舟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弟子意外地叫了一声,“这里有一罐玻璃瓶!”


    他捡起来,发现玻璃瓶里居然是几片破破烂烂的桃花。那桃花上沾满了灰尘与泥土,像是已经被千人踩万人踏了,可居然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装进玻璃瓶,好似那是什么比生命还贵重的宝物。


    一个弟子没忍住,嘲笑说:“这烂桃花怎么这么像昆仑的桃花,不会是昆仑的人吧,都烂成这样了还放瓶子里,这么爱昆仑?”


    “等等,这里还有……这是什么?一个酒坛?旁边还有一张纸,写着……好朋友的酒?”有人被逗笑了,“怎么措辞这么像小孩。”


    “这里有他的信纸,上面都有标着日期……这是日记?字迹模糊不清了,但是第一次、第二次……第十八次……这些是什么意思?”


    “……”


    祝茫忽然出声了:“这里有一面墙。”


    他微微仰着头,瞳孔缩至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一道高墙。


    这是一堵黑色的墙,墙壁高深入穹顶,看不见尽头,静默地伫立在这片黑色的天地间,人在它面前,仿佛蜉蝣撼树,过于庞大的体型差让人感觉到一丝恐惧。


    男孩如幼猫一样红了眼眶。他在替母亲感到愤怒与难过。


    “是是啊。”无涧鬼域。


    暴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天穹像是被活生生地撕裂了一道口子,到处暗雾迷蒙,水汽蒸腾。


    这里入眼一片血红的土地,似有岩浆在裂缝中滚动,偶尔火星溅出,触目惊心。若是先前,踏入此地的人光是看着这片喷吐着要人命的高温的路,就已经两腿战战,但是此时奇异的是,这片少有人见的路上却聚集了不少“人”。


    说是人,若是仔细看,便能看见有不少“人”的双腿是离地的,他们的身体在火光辉映下呈现半透明的颜色,甚至有人的肩膀上还跳动着两簇磷火,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人”。


    而此时,这些“人”正一个接一个地弯着腰,往地面上铺下一块又一块的青石砖,再以一种奇异的泥水浇灌上去。


    “快点铺!别让殿下等急了!”


    一只小鬼从土地里冒出来,他年龄不大,似乎才十岁左右的模样,头顶上还扎着一对羊角辫,催促着对行进着不断铲土填坑的鬼修们喊了一嗓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个身体健壮、穿着布衣的男人停下脚步,他喘了口气,汗从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流下,埋入胸前雄伟的胸肌间,他抹了把汗,有些不服气道:“但是怎么就让我们在这里铺路了呢?鬼域那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了?他……”


    “闭嘴吧你。”一个吐着舌头的吊死鬼赶忙踹了他一脚,生怕这蛮子祸从口出,“你算个什么东西?殿下自然有他的思虑,你怎么敢质疑的?”


    “我怎么不能说一下了?”男人有些不服气,还欲再说,吊死鬼被他那悍不畏死的模样给吓得额角一跳,一巴掌盖在他脸上,“够了!你个新来的,你不知道上一届鬼王是怎么死的么?”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寂静了一瞬,众鬼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画面,纷纷一个激灵,把头忙不迭地一埋,吭哧吭哧地挥舞着手中的小铲子,挖土挖得飞快,宛如一只只土拨鼠转世。


    可惜男人是昨天刚新鲜出炉的鬼修,对鬼界的规则一知半解。他昨天一睁眼便出现在这岩浆烈土上,头顶处便是三只鬼探出头来,用狰狞的鬼脸慈祥地看着他:“你醒啦?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没有蛋蛋啦。”


    “……”总之极其惊悚,他飞快地检查完自身,发现并没有缺斤少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几只女鬼的纤纤玉手不客气地摸上胸肌,还没等他惊恐地喊出一声非礼啊,美女们便喜上眉头,“哎呦这么大的胸!太好了!铺路的新苦丁……新壮士有了!”


    她们看他的目光活似在菜市场看称斤卖两的猪,而他确实就如烤乳猪一般被“上架”——居然让他来给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铺路!


    他越想越气,作为一只新鬼,记忆往往是很模糊的,至少要把头七过了,可能才能记起个七七八八,因此十分口无遮拦,“谁管他上一届鬼王怎么死的?我还是仙盟盟主的门客呢!”


    “……”吊死鬼无语了,“上一届的仙盟盟主,就是为了封印前鬼王陨落的。”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你算个屁”!


    自然界中,以强者为尊。而在鬼修中,这样的规则只会更变本加厉,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被他们贯彻到底。


    鬼修可以人的精气为食,更可以同类的精气为食。上一届鬼王据说把同时期的所有鬼修都吞如腹中,修为已然到达了渡劫,距离飞升只剩下一层之差。


    同为渡劫期的仙盟盟主力竭,为了封印前任鬼王,不得不自爆金丹,耗尽所有寿元与修为,把前任鬼王压在了无涧鬼域的十八层地狱之下,上有重重高塔镇压。


    也因此,仙盟盟主死后还有一部分灵力与宝物组成了一个新的秘境——审判境,通过者,可继得仙盟盟主之位,李廷玉便是在审判境中过五关斩六将冠得此位。


    男人语气顿时弱了下来,喃喃道:“啊,这么厉害啊……”


    “何止厉害!”吊死鬼恨不得把这人的舌头给他卷回去,不要的舌头可以捐掉,“前任鬼王便如此厉害了,那你知道,殿下刚来的时候,怎么跟他打的么?”


    “怎么跟他打的?”男人眼里露出对强者的向往,钦慕道:“是不是打了七天七夜,所以才把鬼域都震塌了?”


    他一伸手,指着远处的一片废墟,那里本是高台楼阁,常有鬼修在里面胡闹,此时却是焦土一片,一副凄凉模样。吊死鬼扫了一眼,呵笑一声,说:“错。”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错?哪里有错。”


    前鬼王这么神通广大,距离鬼身成圣一线之差,难道只打了三天三夜?


    他正纳闷着,就听见吊死鬼说:“前鬼王被封印在浮屠塔下,十八层封印镇压着他。那十八层封印是渡劫期毕生修为所铸造,而殿下只要一把剑,就漠然地闯了进去。”


    “然后只踹了一脚,前鬼王就没了。”


    “……”


    男人手中的小铲铲“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目瞪口呆:“啊?啊??啊???”


    什么叫只踹了一脚,这么轻描淡写的吗?怎么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他预想中的生死之战幻灭,吊死鬼接着说:“至于你现在看的那片废墟,是殿下不小心路过时,觉得乌烟瘴气,有碍视听,非礼勿看,不小心挥手砸了的。”


    “……”


    吊死鬼隐忍地扫了扫他的胸脯,最后虚虚地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还好你来得晚,不然你估计也会被拐进那个巷子里……”


    “然后被殿下一掌劈成南瓜饼。”


    “……”


    男人脸色僵硬,他低下头,然后,


    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重新挥舞起小铲子,在泥土的飞舞中,大喊起来:


    “劳动最光荣!!!”


    问月鼎缩了缩,他以为贺兰缺不开心,觉得他行事嚣张,自作主张,垂着脑袋准备挨打挨骂,结果却被亲昵地捏了下鼻子,捧起脸颊往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


    “别人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就好。”


    问月鼎被母亲亲了一口,圆而嫩的脸颊微微泛红,可爱得紧。闻言却脸一皱,他觉得这是什么草包子发言,生气道:“不行!一定要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贺兰缺哭笑不得,“放心,娘想好解决方法了。你不用担心。”


    “你不会被欺负吗?”


    “不会。”


    问月鼎这才放下了心,他踢了踢路边的石子,闷闷道:“好,我听娘的。”


    贺兰缺看着蔫了吧唧的白团子,“嘿呦”一声,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夸赞道:“别不开心,娘要夸你。干得很好。”


    “很好?”问月鼎有些纳闷。


    “被别人欺负,是要还手的。”贺兰缺笑了笑,“不过,以后不要把什么杀啊打的挂在嘴边。”


    她捂着胸口,装作娇弱地咳嗽了一声:“不然要吓到娘亲了。”


    男孩呆了呆,随后紧张地抱着她的手上下察看,急急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娘你没事吧?”


    “没事。”贺兰缺耳朵忽然动了动,把问月鼎放回地上,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娘亲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是是可以先去玩吗?”


    问月鼎呆了呆,他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就扬起了笑脸,“嗯”了一声,跑开了。


    问月鼎一走,刚刚还笑容满面的贺兰缺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她低头捏了捏手中的宣纸,“影。”


    有黑衣人落在她身旁,她把宣纸递过去,神情有些冷淡,“去查。”


    黑衣人怔了一下,“这不是少爷……”


    “怎么。”贺兰缺掀起眼皮,深黑色的瞳孔望过去,“你也以为他在无理取闹?”


    她的瞳孔黑而静,睫毛纤长,问月鼎的眼睛就是继承自她,是一双漂亮得宛如黑曜石的眼。但是当她没有笑容看人时,那双眼却猝然冷厉下来,像是这对黑曜石分明的棱角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光是对视就令人下意识地避其锋芒。


    黑衣人赶忙低下头,贺兰缺摸着茶盏,瞳孔一片冰凉,她看着问月鼎离开的方向,“我忙于公务,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引起我的注意力。”


    “这些人恐怕不只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私下里恐有小动作。”


    她言简意赅:“查。”


    【居然还有这一层?】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问月鼎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居然是在旁敲侧击,告诉夫人这些人有问题,我误会他了?】


    【我觉得没误会,按照问月鼎的行事风格,他确实是想杀了这些人,只不过夫人过度宠溺他,所以才这样说。要我说,夫人就是昏了头。】


    【你什么意思?你在说夫人的不是?】


    【有什么好吵的,就算问月鼎此时是真心为他母亲着想,那几年后的昆仑之乱,他又是怎么对他母亲的?你们忘记了?】


    一弟子语气嘲讽。


    【他现在只是年龄小,在乎母亲,粘着母亲,无非是因为如果夫人不在,他作威作福的那些权力该向谁要,又该向谁取?】


    【别忘了,夫人就是因为问月鼎才死的。】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望向问月鼎的目光重新又变得怨恨起来,像是一只只恨不得啖其血肉的野兽。


    他们忘不了昆仑之乱中,问月鼎对他们的背叛,忘不了问月鼎与魔族勾肩搭背,在月下折断了一根桃花,他的目光与月色一般冰凉,看向他们时,仿佛他们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背叛永远都是鲜血淋漓的。因此他们也必将鲜血淋漓地报复回去。


    “哥,我收到你的信了,我最近吃好睡好,就是很想你。”


    “这群魔都脏兮兮的,好多天不洗澡。”


    许逐星委屈:“你身上总是香的。”


    问月鼎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也变得逐渐习以为常。


    但他依旧只是兢兢业业,规矩地每日提醒许逐星吃饭。


    “不行,许公子说咧,我要带到才能走。”


    第七日带信的魔是难得的老实魔,他憨厚地看着要扯他走的冯越。


    隐约地,背后传出许逐星的抱怨声。


    “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自爱,认识没三天就睡到一块了。”


    “打着仗,脑子里都净装着这些。”


    “不像我,我只会”


    “还想听吗?”


    冯越面无表情。


    第 103 章   别瞅我


    第十三日。


    左丘长老的到来,让一直紧绷着的问月鼎得以暂时喘息。


    刚结束了鹭原里大大小小让人心力憔悴的会,须发花白的老人仔细地看着宗里的小辈们,一扫先前的严厉。


    “少宗主,是我来迟了。”


    视线从问月鼎身后堆积如山的战报上挪开,他走到问月鼎跟前。


    “有我在,您先休息几日。”


    妖族需要大量睡眠,如今的问月鼎比之前状态要好些,可看起来依旧很疲惫。


    “多谢长老。”问月鼎若有所思地退了出来。


    魔族、战争、进攻修仙界……一个答案缓缓浮出水面。


    那么,这又是黑化主角搞的事情吧?


    问月鼎不用想都知道,也猜过之前他从幽冥魔域内跑路,魔尊不可能毫无动静。但发动战争,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忽然,问月鼎神色一凝。


    自这件事中所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也就是说,魔尊知道他在修仙界?或者,只是单纯的发泄?


    他微蹙着眉头走开,几名激烈议论的弟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向那道从未见过的白衣身影,不禁面面相窥。


    “未身着弟子服饰。”


    “不像是认识的。”


    “他是谁?”


    某个弟子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难不成是掌门带回来的那位?!”


    这么一说,几名弟子顿时反应过来,纷纷生起浓烈的好奇之心。


    这事儿也有半个月左右了,却从未见那名凡人在众人面前露相,并且还被掌门允许居住在浮云殿内,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想到这,几名弟子忙不迭追上去,好奇心也好,见识一下也罢,总归要瞅一瞅传闻中此人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相貌是不是真的。


    只可惜,不待他们迈出两步,视野中便没了那道修长的白衣身影,想必是使用传送石离开了。


    然而,几名弟子却又是呆滞了一下,相互对视着,面上皆是浓浓的震惊。


    要知道,在上清派各座山峰内是严令禁止私用传送石的,尤其是主峰凌霄峰,若要前往其他山峰唯有走传送阵,或使用飞行法器,或租用载人的仙鹤。


    就怕有粗心大意的弟子胡乱传送到一些门派禁地中去,丢了性命是小,犯下忌讳是大。


    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


    此人拥有传送石,第一念头便定然是掌门给予。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此人在上清派内,任何地方皆可去得,不受门规拘束。


    那么,这又证明了什么?


    好不容易有睡六个时辰的机会,可问月鼎习惯了只睡两个时辰,中途醒了四五次。


    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魔域内的战事整体向好,可这只局限在东面。


    以黄泉岸为分界线,魔族被分成东西两面。


    东面临近人族,历代魔尊居所修建于此,拥有魔域大半灵脉,相较西面繁华,且人口密集。


    西面占据魔域七成大小,环境极其恶劣,易守难攻,有着付燃灯提到过,遇见他父亲的竭泽。


    付燃灯积攒的势力主要在魔域东边,他们如今勉强控制住的区域,自然也在东边。


    而从战报看,魔尊节节败退,一直在往西边缩。


    他哪怕再不得民心又虚弱,上任的时间对比曾经的魔尊不算长,也定然不是纸老虎。


    更不提诏魍出生在西面,也是从西面起的兵,而后推翻了老魔尊。


    谁也不清楚他手里还有多少底藏着。


    自从知道左丘允来了沙泽,许逐星吓得像是放久了的年糕,信里一下子失了黏糊劲。


    其实左丘长老没他想得那般封建,不会窥探小辈写的信。


    琢磨着前几日许逐星说的害臊话,问月鼎隐约觉得遗憾。


    他不好意思说,不是不爱听许逐星说。


    眼见着许逐星信里提起战事时的次数越来越多,想到他打架又不知轻重,问月鼎实在不放心,给付燃灯递了消息。


    如今魔域内大规模战乱的区域不断缩小,冲着许逐星是老魔尊遗孤身份来的魔族,多半已经因着许逐星认可付燃灯,且付燃灯这些天所作所为合心,逐渐肯定他。


    许逐星的嘴皮子利索,在他的游说下,哪怕另一部分过于狂热的追随者,态度也多少有软化。


    他要在他生辰前接他出来,至少让许逐星好好休息一阵,按时吃饭。


    问月鼎被摸上腰的时候,脑袋“嗡”了一下,整个人呆滞了一秒。


    他惯是有洁癖的,更别说还是腰这种敏感位置,只是平时鲜有人敢这么直直地冒犯他,因此大脑宕机了一瞬。下一刻,他的两腮忽然被掐住,嘴巴被强迫张开,浓烈呛鼻的酒顺着他的喉管被灌下去,烧起来一般地灼痛。


    “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透明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他用力一把推开:“什么人……!”


    醉汉被他一把推开,往后跌了几步,那醉汉面红耳赤,望着他,嘿嘿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这么漂亮,怎么来到这种地方了?”


    问月鼎不知道,自他从小巷中走出过,注视他的视线就没少过。


    他年龄小,身体还未长开,长相却精致漂亮,皮肤白皙莹润,眼尾带点嫣红,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女孩。


    偏偏他穿着一身艳丽红衣,张扬至极,宛如一只嚣张娇柔的小凤凰,还一个人站在这幽深小巷的街口。


    要知道,这小巷深处,可并非什么正经之地,因此不免令人想入非非,以为这是从哪个勾栏倌馆跑出来的娈||童。


    问月鼎不懂这些,但是男人的目光如某种阴冷的毒蛇,黏腻而湿滑,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刚不小心吞入喉中的酒在腹部滚烫地灼烧着,他被酒气熏得两颊通红,晶莹剔透的耳垂上沾着粉。


    他本就因为下山那少年的事被气得不轻,此时这醉汉正好撞在他枪口上,他火“腾”地一下冒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道:“谁允许你碰我的!”


    醉汉脸上挂着令人反胃的笑容,他还想要伸出手去,少年生起气来眼睛晶莹得发亮,眼尾被气得嫣红,像是一只伸出利爪的小奶猫,让人忍不住想要再逗逗他。


    他回味着刚刚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然而一转眼,这漂亮得宛若女孩的少年便眼神阴冷,抽出背上的木剑,利落而不客气地砸在他的手腕上。


    “啊!!!”


    男人惨叫一声,他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本就不好看的一张丑脸更加狰狞,他惊愕不已,屈辱涌上心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向少年咆哮着扑过来:“你个贱人怎么敢……!”


    少年猛地一闪一退,男人扑了个空,眼神一呆,接着,问月鼎抬起手,用手肘狠狠地砸进男人的后背,男人惨叫一声,被他直接硬生生地砸进泥土里,扣都扣不出来。


    问月鼎一脚用力踩在他背上,他的靴子是由上好的织锦缎制作,精致的银饰挂在靴上叮当作响。


    他碾了碾醉汉几乎断裂的脊椎,眯起眼睛,狠狠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液,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狗吠?”


    无论他如何娇生惯养地长大,他毕竟也是修仙之人,这醉汉一看便是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垃圾败类,根本还没入道,何况他看着问月鼎年纪小,又以为他是勾栏之地出身,自然没把他放在心上,谁知阴沟里翻船。


    男人被踩得痛苦至极,撕心裂肺的疼痛由脊椎和手腕传递到他的大脑,他惨叫着求饶:


    “痛痛痛!好痛!大人您饶过我吧!是小人一时糊涂!”他痛得涕泗横流,酒清醒了大半,“以后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刚刚是哪只手摸的我?”问月鼎喘了口气,他一运动,酒在他体内就流动得更快,那口酒又热又劲,他觉得视野有些模糊,浑身发热,却依然提着剑,剑尖在男人的手背上缓慢游走着,他慢条斯理地碾着醉汉的尾椎,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一次:“刚刚是哪只手碰的我?”


    “我不记得……啊!别踩了,求您别踩了,是右手,右手……”


    问月鼎点了点头,接着,木剑一转,把男人的右手刺穿掌心,钉在了地上。


    醉汉的惨叫几乎要把苍穹都掀翻了,问月鼎恹恹地捂住耳朵,嫌弃道:“吵死了,你再继续叫,我就把你手给砍下来。”


    他自言自语道:“要不还是砍下来吧,留着也没什么用。”


    醉汉瞬间噤声,默默地流泪。这是招惹了哪尊瘟神啊。


    问月鼎觉得头有些晕,他把木剑抽出来,醉汉立即对他跪下叩了几个头,然后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他冷冷地扫了许围或明或暗的视线一眼,“还看?想我把你们的眼珠挖下来吗?”


    那些视线一僵,慌忙地收回。


    问月鼎拧着眉,他被强迫灌了一口酒,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他撑着墙,抬眼望向前方的巷子深处。


    他想起自己的书童们私下里有讨论过,山下有一条巷子,里面都是好吃的和好玩的,而其中有一家店,门口是两颗花树,食材和装饰都是最上乘,除此以外,还会有人“照顾服侍”你,那是他这辈子睡过最好的“觉”。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品尝一下里面的“雏儿”。


    问月鼎刚好路过,好奇心大起,刚探过头去问“雏儿”是什么,结果书童们看到他来了立刻噤声。他有些不太开心,逼问其中一名书童说的是什么,结果书童后面都被他问哭了:“公子,您就别问了,夫人要是知道我说这些被您听到了,非要把我扒了一层皮不可。”


    他只能作罢,然而眼下他困得眼皮都要打架了,看着这条巷子,忽然意识到,这不会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巷子吧?


    他像只幼猫一样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正好他眼下需要一个休憩的地方,于是,他真的走了进去。


    他不知道,梦境外,祝茫此时脸色惨白,他怔怔地看着那条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巷子,嘴唇不断地翕动着。


    “别进去。”


    他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低声重复道


    “别进去,求你。”


    那巷子像是一张深渊巨口,曲折,幽深,他知道再走几步,就会听到数不清的欢笑,铃铛挂在窗沿上,在空中被风吹得打转,叮当作响,巷子里满是浓妆艳抹的香气,像是深山里吸人精气的鬼怪。每间客栈都是表面光鲜亮丽,内里肮脏不堪。


    对他来说,这是流淌在他回忆中的泔水,是埋葬在过去的一道伤疤,是仿佛永远不会迎来黎明的黑夜。


    因为沈乘舟,那本该暗无天日的岁月才迎来了一线光明。


    所以,


    他眼珠紧紧跟随着问月鼎,下意识地祈祷着问月鼎快离开。


    求你,别进去。


    不要再往前走,不能再往前走……


    你如果真的进去,


    我就要万劫不复了。


    断头台的铡刀悬挂在他的头顶,他浑身发冷,像是被人浸在了冰水,手指痉挛着。


    【问月鼎这是不是有点狠了?那个醉汉被他打断手,脊椎应该也受了伤吧?】


    【惨什么惨,如果我被一个男的摸了,我没当场捅死他不错了。


    【何况问月鼎当时才八岁,这醉汉怕是恋|童癖,死有余辜。】


    弟子们讨论的声音在他耳畔层层叠叠,像是从深水地下传来,隐隐绰绰,模糊不清。他死死地咬着下唇,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出血来。


    一旁的沈乘舟蹙起了眉,他正要伸出手去,“阿茫,你怎么……”


    “别碰我!”


    “啪!”


    尖锐的声音响起,祝茫猛地挥开他的手,可他刚挥开,整个人就如遭雷击,怔在原地,过了好几秒,回过神来般抓住沈乘舟被他打得有些通红的手,语无伦次:“对不起大师兄,我刚刚走神了,你没事吧?”


    “没事。”火辣辣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沈乘舟缓和语气,“你的嘴唇出血了,我想帮你擦擦。”


    祝茫愣了愣,慌忙地用衣袖擦了擦,“啊,抱歉。”


    “是我要抱歉才对,我太冒犯了。”沈乘舟摇了摇头。


    “不会,我……”


    祝茫闭了闭眼睛,他扭过头去,心里还藏着一点微小的侥幸,像是一个故意装睡怎么也叫不醒的人。


    不会的,不会是问月鼎……他浑身发冷。即使问月鼎曾经来过那个地方也说明不了什么。


    毕竟就在昆仑山下,距离很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巧合。


    问月鼎每次困了就习惯性地向母亲撒娇,此时他酒意未消,下意识就用对付他母亲的那一套来对付眼前的人。


    祝茫局促了一瞬,知道自己再拖下去,今晚怕是又要被老鸨一顿好打,因此僵硬着脊背弯下腰,摸索着,把少年抱在怀中。


    少年很轻,入手是一片凉而滑的绸缎,应该是上乘的衣料。他的指尖被少年滚烫的体温灼了一下,刚把少年抱在怀中,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然拉近的距离,少年就一抬手,把胳膊环在了他的脖颈上。


    少年柔弱无骨地被他抱在怀中,不安分地哼唧着什么,柔软的唇瓣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祝茫的锁骨。


    祝茫如遭雷劈,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之前一直做的是小厮的打杂苦役,第一次离他人距离这么近,少年温热的呼吸喷吐在他的下巴上,痒痒的,隐隐约约,似乎还闻到了少年唇齿间的酒香。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乱了一瞬,咬着牙心一横,一张好看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耳垂却已经鲜红得几欲滴血。


    他抱着小少爷,因为蒙着眼,每走一步都十分地小心翼翼,因此这段路也极其漫长。他放空自己,终于把小少爷放到柔软的床榻上时,才忽然想起来。


    不对,这小少爷不是来嫖他的吗?


    这念头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站在那,却像是浑身都湿透了。


    他并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居于人下,他光是想到那样的光景,愤怒的血液就涌上大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死死地捏在一起,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面无表情地把小少爷带进房门后,二话不说,手搭在扣子上,就准备脱衣服。他漠然地想,就当被狗咬了。


    然而小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你你你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他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祝茫能感觉到少年如惊慌的兔子一般从他身边猛地跳开。但祝茫却觉得好笑至极,觉得他在装模作样。他嘲讽地笑了笑,“不然呢。”


    他这话说得又刺又冲,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但若是老鸨听见了,会毫不犹豫地拿鞭子把他抽一顿,对客人怎么能如此无礼?!


    他冷静地算计着,小少爷必然会因为被他顶撞而气愤,跑出去找老鸨告状,他顶多受一顿皮肉之苦,但是尊严可保,这东西比什么都贵多了,这是她母亲跟她说的一句话。


    可预料中的质问和怒火没有发声,小少爷坐在床榻上,打了个酒嗝,拍了拍床说:“啊哦……我就是想找人聊聊天嘛。”


    祝茫怔了半晌,怪异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人聊天?”


    那躺在他床上的少年似乎愣了愣,“啊?那……那要不你给我跳个舞?”


    “……”祝茫硬邦邦道:“我不会。”


    “那就聊聊天嘛,”少年懒洋洋地在他床上打了个滚,似乎还打了个哈欠,“你的床好舒服啊。”


    “……你知道这是哪里,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少年摇了摇头,对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不过这里不就是和人睡觉的地方吗?”


    祝茫:“……”


    大概,你理解的这个睡觉,和他理解的这个睡觉,不是同一个意思。


    少年还在拍被褥,让他赶紧上床,此时春寒料峭,夜晚还带着冷意,他一躺在床上,就感觉到少年的手脚缠了上来,在他耳边黏糊糊道:“啊呀,你好暖和啊。”


    祝茫浑身僵硬,脸色铁青,他不喜欢被人触碰,可少年像是怕冷至极,手脚不安分地往他衣服里钻,他额角忍得青筋直跳,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抓出来,“不是你说睡觉的吗?”


    少年的身体柔软,皮肤细腻光滑,冰冰凉凉的。祝茫抓住了那只手,却仿佛是抓住了一只软体动物,上面的滑腻感让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就听见少年有些生气地嘟囔,活生生地像个猴急的登徒子:“你凭什么拒绝我!我都给了你钱!”


    这话真是……


    祝茫青筋跳了几跳,最后还是绝望地被醉得神智不清的少年缠了一晚上。


    那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他浑身僵硬,像是躺在棺材里,铁青着脸等着天亮。


    少年抱着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的呼吸慢下来,在他身边微微地起伏着,像是缩在他怀里的小奶猫,在这天寒地冻中,仿佛唯一的火源。


    祝茫听着呼吸声,夜风拍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花枝在春雨里抽芽。


    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缓慢地渗透进他那颗已经没有温度的胸膛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这些声音发愣,像是皱褶被浸在温水中一点一点地熨平,心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些勾栏中的污言秽语,被压弯的脊梁,眼角的淤青,无所发泄的怨恨,仿佛都在这一刻,融化在了这温暖的火焰中。


    他睡着了。一夜安稳无梦,久违地不再失眠。


    从那以后,小少爷隔三差五地,就要来“拜访”一次。不知道他看上的是青楼里的软床,还是祝茫这个暖床的。


    小少爷总是抱怨深山无聊,那时祝茫并不知道他是昆仑的人,只是有些好奇,听着问月鼎给他描摹外面的世界,像是一只抬头望月的井底之蛙。


    问月鼎偶尔会跟他讲,自己同门中有个怪人,讨厌得很,每天只知道学习,捧着本书,光有一张好看的脸,脑子却是个榆木疙瘩。


    他羡慕可以与问月鼎一起上课的那人,可两人悬殊的地位差距让他越来越自卑。阴暗的种子在他心中逐渐生根发芽,他有时候抱着怀里的人,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如果他身边只有我就好了。


    如果我能拥有更多……


    可他会立即清醒过来,打自己一巴掌,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重新把沉睡的少年捞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荚香入睡。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纯洁的床上关系,小少爷依然还是那般没心没肺,说起话来总是盛气凌人,也不许他摘眼罩,偶尔使坏,会故意蹭到他耳边,笑着喊道:小哥哥,然后看他局促不安的模样。


    可在祝茫孤苦无依,举目一片空茫的童年中,问月鼎却是他唯一一个朋友。


    小少爷天真到几乎残忍的地步。他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只知道祝茫在这里工作,有吃有穿有住,而他偶尔翻窗,跑过来找他玩,聊当解闷。


    时间一久,祝茫也说不清这段友谊究竟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也许是他发现小少爷嘴硬心软的时候,也许是小少爷某天翻窗进来,给两天滴米未进的他带过来路边随手买的桂花糕的时候,也许是小少爷和他大被同眠,温软的足尖触碰到他的小腿的时候。


    也怪他童年太过阴暗无光,被一簇火苗张扬地闯进心房时,已经来不及合上了。


    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小少爷似乎被他的父亲发现,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临走前,祝茫跌跌撞撞地跑进雨里,他撕下了眼睛上的那层黑布,不顾青楼不能询问客人名字的禁忌,拼了命地喊道:“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暴雨模糊了他的视野,少年似乎扭过头来,他似乎看了看他的父亲,又看了看像是一条落水狗的祝茫一眼,最后,低低地说:“……乘舟。”


    那枚挂在他腰上的红玉在雨里晃荡着。


    祝茫不知道问月鼎的父亲在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告诉他真实姓名,可那时的他在雨里哭得那么惨,好似这辈子都不能再与问月鼎见面了一般,问月鼎的心一软,脱口而出,假借了他人的名字。


    他想,仙凡有别。他们想必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一念之差。


    祝茫这辈子有三次撕心裂肺的时候,第一次是母亲去世,他跪在母亲的墓前失声痛哭,第二次是与暗恋的人分别,再也不见,雨藏起他的眼泪,让他不至于那么狼狈,可第三次,他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站在原地,他看着梦境中花开了又败,云聚了又散,他在这么多年深夜辗转,想要重新拥抱在怀里的身影终于显山露水,却不是他一直认为的那人。


    真相血淋淋地铺在他眼前,他再怎么逃避,也躲不过这场对他的审判,头顶的铡刀轰然落下,他被判了死刑。


    “抱我。”


    那曾经模糊不堪的画面终于有了实质,少年笑靥如花,太阳在一寸一寸地沉入河水,天空被烧成瑰丽的红色。觅食归来的鸟停在屋檐上,麦芽糖打铁时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春光都在他面前失色。


    下一秒,红衣少年消瘦脆弱的身体就被汹涌冰冷的忘川河吞没,再也不会浮起来了。


    死前他像是失望至极,连最后一眼,也没看过他。


    一段记忆毫无预兆地跳出来,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后,问月鼎与他再次相遇时,问月鼎张开嘴,好似想要叫住他。


    他不知道问月鼎是否认出他来了,可彼时的他只顾着追沈乘舟,因此看也没看,与少年擦肩而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担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祝师兄,你没事吧?”


    他这才傻乎乎往下道:“你见我,都不亲我。”


    “明明之前,都给亲的。”


    他好想亲他。


    问月鼎一阵脸热。


    许逐星入魔得严重,脸上和手背全是魔纹。除去打架和保护他,已经分不清任何事了。


    这种时候和他说旁边有人,做有些事不合适,他只会更听不进。


    越过许逐星的肩膀,问月鼎刚好和地上的一团被灰染得脏兮兮的凌苍粟对上视线。


    其他修士或许不知,可一直在动用灵力保护他的舅舅听了全程。


    “别瞅我。”


    打了几千年光棍的老白泽尴尬地晃着毛,簌簌落下木灰。


    “我们没时间了,你要亲就快点解决,我又不看。”


    他还没委屈,倒是让这小魔头委屈上了!


    第 104 章   有些丑


    “少宗主!”


    问月鼎刚要凑过去亲许逐星,古叹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您可有受伤?”


    这下不光是问月鼎,意识不清的许逐星都思绪回笼些,眼中浮起心虚之色。


    “师姐放心,我无碍。”匆匆答过她,问月鼎抬手卷风,挥开断裂下坠的房梁。


    刚避开一处,又坠落几片残瓦。


    流火将残瓦灼成尘粉,许逐星身上滚烫似沸水,隔着一层手衣,将问月鼎的手背烫起层红。


    因着入魔后无法自控,他收不回所剩无几的灵力。


    “张嘴。”


    问月鼎忍着热,取出修复灵力的丹药。


    “平心静气,凝神 ”


    他话音未落,一道极快的细微魔气袭来,直直冲向问月鼎手中的丹药。


    被凌苍粟险险拦住。


    问月鼎趁机将药塞到许逐星口中。


    顺着魔气袭来的方向看去,原本只有两三米长宽的魔影,已经悄然涨到五米高。


    竹房里安静了一瞬。


    大概是没有人能想到,问月鼎说出这样的话来。问棠生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说话的时候嘴里透着血腥气,像是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撕咬研磨,他嘶哑道:“回家?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家?”


    祝茫睁大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问棠生,拉住这位问月鼎的亲生父亲。


    他能看出来问月鼎的状态不对。这个平时总是张扬燃烧,如同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的少年此时却像是被冷水浇灭,浑身上下是灰烬般死寂的气息,眼底是疲惫的青黑色眼圈。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场,都能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此时此刻恐怕是一片狼藉,神智昏茫,且无法自行重建,只有经历过严重的创伤,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才能露出这种表情。


    问月鼎的记忆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混乱的状态,但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看出来。祝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悯。


    但可惜的是,在场的人恐怕只有他和问月鼎无冤无仇,能看出少年摇摇欲坠的生命,而其余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此对少年那被磨损得快要消失的灵魂熟视无睹、视若无物。


    他可能真的很爱他们,很在乎他们,所以才即使在梦游中,也要忍着身上很疼很疼的伤痛漂泊来到此处。


    问棠生的目光中有失望,有杀念,有憎恶,他掏出剑,锋芒毕露的剑尖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容置疑道:“跪下。”


    红衣少年没有动静,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聚焦,罔若未闻地偏了偏自己的头。


    祝茫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在看角落里的衣柜,而问棠生被他忽视的态度激怒,猛地一剑挥过,竹木制成的衣柜瞬间爆裂开,无数碎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落下了一场草木清香的大雪。


    问月鼎呆了呆,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木柜在他面前被杀死,死寂一般的眸子宛若大雨砸进湖中,泛起波澜。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伸出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每次偷偷回昆仑,都会缩进自己母亲做的衣柜中。那是妈妈亲手为他做的,小时候捉迷藏时他总是躲在里面,不小心睡着后,会被妈妈叹着气,温柔地抱出来,在怀里小小一团。


    “怎么总是躲在衣柜里啊,小奶猫。”母亲温柔的笑脸仿佛在他眼前浮现,刮了刮他的挺秀的鼻子,开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衣柜才是你的家。”


    “因为在衣柜里的话,妈妈会来找我。衣柜有妈妈的味道。”小问月鼎仰起头,把小脸搁在母亲的肩窝里,软软糯糯地道:“是是好喜欢妈妈,妈妈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永远陪着吗?”母亲抱着他,就那么也坐进了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她闻着男孩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笑了笑,“恐怕,这世上很少有事情可以说‘永远’吧。”


    男孩一听就急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小珍珠。


    女人轻笑了一声,捏了捏男孩肉嘟嘟的脸蛋,清晰地道:“但是妈妈永远爱你。”


    她额头抵着额头,蹭了蹭男孩稚嫩的脸,叹息一般笑了,“好想看是是长大啊。”


    可是我长大了,你在哪里?


    他狼狈地跑到木柜前。


    对于问月鼎来说,他是被流放在千千万万时间线中的漂泊者,但是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


    无数次,他被记忆淹没到窒息,感到绝望难过崩溃想要自杀想要去死又死不了的时候,他打开这扇衣柜,把自己蜷缩进去,偶尔休息一下。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好像连家也没了。


    天地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到连一个木柜大的地方,也没有。


    他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耳中有剧烈的鸣叫,所有人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成倍地放大,汇聚成了狂风暴雨捶打他的耳膜,让人想起过载运转时剧烈嗡鸣的风箱。


    在这尖锐的耳鸣中,他似乎听见了问棠生的一声暴喝:“孽子!我叫你跪下!!!”


    他不想跪,不愿意跪,他的母亲从小就告诉他,膝下有黄金。


    可是问棠生却认为,问月鼎犯错,就必须向他道歉。小时候,问月鼎就经常被他罚跪在祠堂中,而如今,他依然想要让他低头。


    “我没错……”


    问月鼎无意识地喃喃,他仰起头,脸色淡白得仿佛随时要消失。


    他重复道:“我没有……”


    问棠生却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怒火直接把他的理智烧干,他看着少年倔强地站在那里,像是无论如何,都折不弯他的脊梁。


    “到了现在,居然还在顶嘴,”问棠生难以置信,“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问月鼎,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错……我没错!”问月鼎像是个孩子一般,执着地重复道,他一字一顿,像是把每个字都咬紧了,掷地有声,即使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他也固执地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没错!”


    “跪下!!!”


    “不跪!!!”问月鼎背脊挺直,他的眼眶通红,气息急促,不断地重复,好像这样就有人相信他。


    他依然还在梦中,却终于能声嘶力竭地喊出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出口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我没有做过!!!”


    “砰”


    问棠生额角青筋迸起,毫不犹豫地一脚用力踹进问月鼎的膝窝。少年本就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受力的影响下,被踢得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脑袋里“嗡”了一声,膝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地回荡。


    问月鼎表情凝固住了,那一脚好像踢碎了他的尊严,也把他从混混沌沌的梦中残忍地唤醒。


    他心脏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脑海宛若沸腾。梦游状态被强行打断对病人往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


    在一片几乎失去神智的剧痛中,他弯下腰,冷汗从额角流下,滴落在地板上,视野忽然模糊又忽然明亮,白噪音疯狂地在他耳旁尖叫。


    对了,他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没有人相信他。


    “你居然还在狡辩,”亲生父亲的话语朦朦胧胧地落在他的耳畔,失望至极,“祝茫比你好千倍万倍,你永远无法比上他。”


    “在我闭关,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走火入魔之际,是他为我摘得了高山雪莲。”


    问月鼎耳鸣得厉害,他模模糊糊间,好像听见了什么。


    高山雪莲……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摘得的吗?他为此在雪地里流了一天一夜的血,血都快要流干了。


    “你心术不正,从小就吃不了苦,娇生惯养,是你母亲把你养坏了。你就是吃的苦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不知廉耻的模样。应该把你关到牢狱中,让你吃点苦头,你才能长点教训。”


    “你就是太幸福,才会认不清自己该走的路。”


    问月鼎呆住了,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他过得太好了。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三百年的记忆中,他有被他人背叛时从身后对准心脏捅进刀子,有因为偷偷救人被魔教教主发现后折磨致死,有被曾经至交亲手钉死在断天柱上等血流干,有在自己体内种植毒株,只为了炼药救人,痛死五百多次,有……有……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概都是些抽筋拔骨的痛。


    可比起这些,更让他痛彻心扉,深夜里发疯撞墙的是,那一张张对他露出陌生或者憎恶表情的人。


    他们中有他曾经的朋友,他的弟弟,他的爱人,他的……所有爱的人,却都不爱他了。


    那一句句的“你是谁啊”和“我这辈子最恨你”的话语化成了利箭,让他知道,原来万箭穿心还有这样的方法啊。


    你看,他都没流血,却觉得自己快被杀死了。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自己有试过讨好父亲。他出生时父亲还在闭关,等他见到父亲时,他就像所有孩子一般,既怕,又渴望着来自父亲的爱。


    但是他的童年,永远只有训斥、鞭笞、从天而降的冰水,以及父亲冷冰冰的:“你做得还不够好。”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冷汗从他苍白的鼻尖滑落。


    然而他却笑了笑,说了什么。


    父亲却忽然面色大变,他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把他的衣领揪起来,疯了一般大叫一起。


    他像个玩偶一样被左摇右晃,衣领卡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呼吸不上来。乌发软软地贴着他的脸颊,让他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问棠生,你很爱母亲吗?”他直呼其名。


    “可是,”他弯了弯眼睛,像是一对月牙,“那个木柜,是母亲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被你亲手,毁掉了。”


    昆仑山边界,暴雨如注。洪水从千万里高的天空上倾盆而下,狠厉地砸下一大片血红落花,一片雾霭沉沉,云烟弥漫。


    断天阁上,沈乘舟阴沉着脸。


    断天阁是昆仑建立在忘川河旁专门用来监守的哨塔,而此时,透过雨幕,可以看见不远处立着一道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刻着一道血字,惨白鬼影一般写道:


    莫近此处,擅入者死无葬身之地。


    石碑旁悬挂着一串又一串的铜制印铃,被小臂粗状的麻绳吊着,与不远处的忘川河隔绝。此时,这些平日里安静无声的印铃正疯了一般在暴雨中剧烈摇动着,像是千万的厉鬼冤魂齐齐尖啸,如催命潮水般的叮当声急促得令人头皮发麻,甚至有好几个印铃震掉在了泥上。


    “叮叮叮叮叮——”


    沈乘舟一身白衣,衣袖间镶着的银边隐约闪烁着光泽,玉冠长发,负手而立。他阴沉的眉眼间一片漠然,身后是下跪的昆仑弟子,匍匐在地细细地颤抖着。


    “宗主,我没想到。”弟子惶恐地试图辩解道,“血观音嫁入昆仑,高攀了您,本应该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做梦都合该笑醒。可他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逃走,真是下贱无耻——”


    他猜出宗主应该极其厌烦恶心血观音,便试图通过辱骂问月鼎的方式为自己开脱。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被沈乘舟淡淡的一句话给堵住了嘴,神色惨白起来。


    “二十灵鞭。”


    弟子一窒,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祝茫一眼,低下了头,直接被拖了下去。祝茫神情恬淡,看都没看那弟子一眼,轻轻碰了碰沈乘舟的手,温声说道:“乘舟,别心急,问月鼎不会有事的。”


    “我心急?”沈乘舟喘了几声,冷笑一下,厌恶道:“我管这邪魔外道做甚?他是我人生之耻,我恨不得他被挫骨扬灰。”


    祝茫笑着用“嗯”了一声,他大病初愈,声音黏黏糊糊的,整个人弱柳扶风,在暴风雨中如同一叶扁舟,下一瞬就要被掀翻,看上去楚楚可怜。


    可即使如此,他也贴过来安抚沈乘舟,眼里满是柔情万分的依恋之色。


    沈乘舟被他眼里的依恋之色触动,滚了滚喉结,声音柔下来,拍了拍祝茫的手,算作回应,“阿茫,你身体刚好,不应该过来,这里有我就够了,快去歇息吧。”


    祝茫摇了摇头,体贴地道:“忘川河暴动,我不放心你。”


    “生死之事,怎可胡闹?”沈乘舟不赞同地皱眉,他身后是数十位昆仑弟子,皆为高阶修士,“忘川河毗邻无涧鬼域,里面鬼修无数,此处有我驻守,你不应该冒险。”


    “更何况,怕是新任的鬼王上位了。”


    提到无涧鬼域时,他的脸色凝重,而谈及“鬼王”两个字时,他总是冷酷严厉的脸上隐隐约约露出深深的忌惮。


    正如界碑所言,无涧鬼域是九州中最为险峻的禁地,进入者十死无生。


    据说,里面全都是生前惨死,怨念极重,无法超度转世的鬼修。


    鬼修者,来去无踪,性情不定,人行邪道,违抗生死,逆天道而行之。


    上古时期,鬼修祸乱,被坐化莲佛与昆仑老祖联手将鬼修封印于昆仑边界,忘川河外,二人双双陨落。而众鬼争斗,互相残杀,几乎每逢百年,便诞生一名“鬼王”。


    鬼王一出,天下大乱。


    祝茫被沈乘舟拒绝,有些伤心,低声道:“是我拖累了你,我这便走。”


    他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可还没转过身,便被沈乘舟拉住了手,昆仑宗主一贯冰冷的表情上满是纵容的无奈,眼梢似冰凌融化,他叹气道:“……阿茫,我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他望了忘川河一眼,“今夜只是狂风暴雨大作,即使真的是鬼王现世,也起不了什么大风浪。”


    鬼王诞生,天生异象,必有灾殃。


    根据古籍记载经验来看,鬼王的危险程度与降世时异象灾祸的频次与程度相对应。


    池中小人惊现,是为死生对半,黑白龙斗,九死一生,灾祸四起,而上一次两位大能献祭镇压的那位时,则是湖鱼望天,血月当空。


    传闻那位鬼王出世时,方圆百里了无生机,生灵尽焚,天下大乱。


    按照镇魂铃摇得把自己都震掉震碎的频率来看,此次怕是至少是黑白龙斗程度的鬼王诞生,可偏偏没有异象,仅仅是狂风暴雨这点皮毛小事,怕是史上最弱鬼王诞生。


    沈乘舟不得不怀疑是否是镇魂铃出了差错。


    “嗯,”祝茫感受到从男人手心传来的温度,明白他这是同意自己留下,立刻回握住,苍白清秀的脸上立刻浮现甜蜜的笑容,柔柔道:“大师兄最好了。”


    两人身后的数十名弟子皆低着头,不敢看这两人眉目传情。更不敢妄谈沈乘舟昨日才与问月鼎大婚,今日便与祝茫如此亲密。


    但在他们心中,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祝茫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平日里关注每一位弟子,纯白无暇,怎么能是问月鼎这种浪荡无耻的小人能相提并论的?简直是在侮辱祝茫。


    萤火也配和皓月争辉?


    甚至有一个弟子抬起头,眼眶通红地望向祝茫,感动肺腑般:“小师弟受了重伤,还如此坚强地陪我们驻守在此,真是……”


    “是啊,”有弟子应和,忿忿不平道:“若不是问月鼎此人第三者插足,小师弟本该和大师兄情投意合,天生一对。”


    祝茫听见了,可他不仅没开心,眼眶还瞬间红了。他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一般,和沈乘舟拉开了距离,难过道:“我竟忘了大师兄已是有妇之夫了,是我逾矩孟浪……”


    沈乘舟听得心里一痛,他上前一步又拉近二人距离,握住祝茫的手,沉声道:“师弟,我与他之间当真毫无关系。”


    “可你们毕竟已经结婚……?”


    “缓兵之计罢了。”沈乘舟语气漠然,充满了冰冷的不屑,仿佛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于我而言,他最多只是一个可以任意羞辱的小妾。一个魔修,居然也痴心妄想,他配吗?”


    “多可笑。”


    他一字一顿,坚信不疑:“不过一张废纸,不日我必定休了他。”


    “若是他不愿意……?”祝茫问道。


    “那我就慢慢折磨他,”沈乘舟笑了,慢慢道:“有的是方法,让他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祝茫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他眼中满是星星,无法抑制的爱慕几乎从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倾泻而出,任何人看了,都会溺毙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


    问月鼎强迫沈乘舟与他合籍,可沈乘舟却反而被他亲手推了一把,与祝茫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又上了一层楼。


    祝茫无声地勾起嘴角,宛如一个胜利者看见曙光。


    他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师兄,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


    沈乘舟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一激灵,猛地住了嘴。


    不对,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他的眼神暗沉沉的,最后只是温柔一笑:“没什么。”


    他没说出口的是,在祝茫心中,二人第一相见,并非是后来那次他意外路过烟柳花巷之地。


    而是尚且年幼时,一个少年闯入了他的世界。


    他的童年充斥着阴暗、孤独、扭曲,是泔水里的一片菜叶,任人踩任人踏,而只有少年每次跑来时,他才能从井里抬头,怔怔地窥见了一寸月光。


    记忆中的声音软软糯糯,少年与他同床共枕时,总是会忍不住把手脚缠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嘟囔道:“……小哥哥。”


    越听越离谱,察觉到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问月鼎只能无奈地出言打断他


    “我不需要娶妻。”


    “对了,我还没说你。”凌苍粟挑眉。


    “你要折角,就单折一边,怎么还把两边的角都折了断口?”


    “不折齐整,有些丑。”


    问月鼎垂眸,终于露出点难过。


    “可我方才照着镜子又看了眼,左边折得不好,还是长了些。”


    凌苍粟:


    先前看外甥发呆,原来是在伤心角不够对称。


    第 105 章   看清了


    凌苍粟清清嗓子:“你要是真觉得不好看,找人给你磨对称就行。”


    闻言,许逐星瞬间打起精神。


    “我来吧。”他攥着问月鼎的手,“一定给你磨得好看。”


    “好。”问月鼎温声应。


    抬眼看去,两族的边界近在眼前。


    “还不困?”


    许逐星看着精神抖擞的问月鼎,面带担忧。


    要是先前,问月鼎早都睡得昏天黑地了。


    他睡着让人操心,可不睡,他也放不下心。


    “我还睡不着。”问月鼎虚靠着他,“你要困,先睡会。”


    “我也不困。”许逐星替他擦着染在发尾的血。


    问月鼎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洞房内空空荡荡,只有滚落在地的红烛安静地看着他,流了一地的蜡泪。他倒在地上,四肢冰凉,头忽冷忽热,像是发起了高烧。


    问月鼎抱着头,整个人被冷汗浇透了,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


    他的脑海像是一壶沸腾的水,凌乱的记忆碎片如冲天海啸般向他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把他吞没。


    疼。


    哪里都在疼。


    肚子好像被人开了个口,脑袋像是被人用力砸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万钧重石压着,丝毫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摸索了身上的所有东西,从口袋中翻找出什么时,倏然睁大眼睛,接着,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跌跌撞撞地满屋子寻找着什么。


    这个不能丢。


    要特别小心地保管。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那一次,问月鼎与他的亲手父亲彻底决裂。


    问棠生无法面对自己亲手毁了妻子遗物的事情,转而更加怨恨问月鼎,他的亲儿子。


    如果不是他。


    他们本应是幸福的一家。


    小儿子不会因为无法忍受亲哥哥的名声而离家出走。


    妻子不会因为他叛宗而难产致死。沈乘舟猛地扭头,青年站在门口,他清秀的脸上满是怔然,视线从沈乘舟往下,慢慢地凝固在了乌发散乱,衣襟大开的问月鼎身上。


    他见到问月鼎的脸时,愣了愣,失神了一瞬间。


    问月鼎的眼尾通红,让人想起了沉沉压在枝头的海棠。他的眼神在青年红肿的嘴唇上来回逡巡,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语气依然是客客气气地,低眉顺目地鞠了一躬,轻声细语道:“是祝茫冲撞了二位,告辞。”


    他抬眼看了沈乘舟一眼,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却还是被沈乘舟抓住了。


    祝茫一贯聪慧、通透,又很善解人意,不会令人难堪。


    这就是为什么沈乘舟喜欢他的原因,也是昆仑前任掌门喜欢他的原因。


    在问月鼎叛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昆仑都有些一蹶不振。


    那是一场损失极为惨烈的战斗,史书记载为“溯光之战”。


    在此战中,昆仑镇宗至宝“溯光镜”被盗,宗主重伤闭关,副宗主去世,昆仑掌门一职传位给受伤失忆的大师兄,昆仑死伤者超过千人,元气大伤,闭宗恢复三年后,宗主却重新收了一个新徒弟。


    ——正是祝茫。


    祝茫是沈乘舟于青楼之地拾来的。彼时他刚刚失忆,在泥泞之地中瞥见这个如小鹿一般的男孩,起了怜悯之心,把他带回宗门后,昆仑前任掌门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自己亲生儿子背叛自己的愤怒与苦痛,将祝茫收为义子,亲手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祝茫与问月鼎简直天差地别,若说后者是混世魔王,十恶不赦,前者便是他的反义词。


    祝茫性情温柔,待人接物如沐春风,知恩图报,刻苦努力,即使替代问月鼎小师弟的位置时年龄已经十六,却也在这几年进步神速,到了金丹期。


    沈乘舟欣赏祝茫,他在祝茫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出身无法选择,后天却靠自己努力拼搏逆天改命,在他眼里,世界上没有人比祝茫更好更令人敬佩。


    对比起来,问月鼎这种衔玉而生却不知珍惜的叛徒,就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上元佳节,昆仑万千灯火,所有人排着队为新来的小师弟举行生辰礼,问月鼎印象中总是格外严厉的父亲眉眼温柔地看着祝茫,抚摸他的头顶,带他来到问月鼎曾经的房间里,骄傲地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祝茫在这一刻被塞满了礼物,沈乘舟总是冻霜的脸如骤雪初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对他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与你一同去玄武秘境,帮你取得玄武甲吧。”


    玄武甲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材地宝,退可用药包治百病,进可炼制灵剑百折不摧,是千万灵石也买不回的珍宝。


    他也不会道心不稳,差点走火入魔。


    这个家因为问月鼎而支离破碎,他是一切的源头,是罪魁祸首。


    并不是他在逃避,而是问月鼎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


    因此他不会去想,他作为一个父亲,在这其中,究竟是否有好好扮演属于他的角色,是否有好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


    他应该向他们赎罪。


    窗外的黑夜是那么浓稠,像是永远也等不到白昼闯入。


    他看着自己的肉|体在哭,可是他的灵魂却没有一滴泪水。


    “沈乘舟!”铜镜中传来声音,李廷玉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他吼道:“血观音到底去哪里了?!”


    沈乘舟回过神来,不悦地蹙起眉头,冷冷道:“我倒是从不知道,李盟主这么关心魔教中人。”


    “我……”李廷玉一想到他捅进问月鼎腹部时,剑留下的触感,还有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情绪有些失控,“他被我捅了一剑,又被人挖了金丹,你若再是找不到他,他会,”


    “……你捅了他一剑?”


    沈乘舟胸膛明显地滞了几秒。


    他难以置信地打断李廷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席卷而过,他眼前划过那双空洞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面孔煞白,厉声道:“他刚被挖走金丹,你又捅他一剑,你知不知道,这会要他的命?!”


    “那又是谁挖了他金丹?!”李廷玉双眼猩红,他喘了口气,嘶声道:“沈乘舟,挖他金丹,难道就不会要他的命了吗?!”


    这两个平日里总是客客气气,各居高位的好友破天荒地撕下了两人各自的厚重面具,仿佛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一口下来,那是猎物被抢夺的愤怒与领地被侵犯的憎恶。


    李廷玉喉咙滚动了一下,“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挖他金丹,你最多只是把他囚禁起来……”


    “囚禁起来也没关系,我还能从你手上抢回来,”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顷刻间便已经确定了罪魁祸首,“所以你只有迫不得已、且失去理智的情况,才会挖他金丹。”


    “是你挖的他金丹,你为了别人,挖了问月鼎金丹,你凭什么为了别人,就要他的命?……沈乘舟,问月鼎死了,我向谁讨回我那些年的绝望和痛苦?”


    李廷玉抬起头,眼睛里是嘲讽的戏谑,“向你吗?”


    高热的混沌几乎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昏昏沉沉,爬起来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肚子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阴冷的风刮过,让他冷得直哆嗦。


    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颤抖着从抽屉中,找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东西放进去,动作轻柔,呼吸都不敢大一下,仿若那是什么绝世珍宝,世界上所有灵珍异兽都远远不如。


    那玻璃瓶像是放了很久,积着薄薄一层灰,他用袖子擦干净,脸上沾染了一点灰尘,可他一双如墨的双眼却亮晶晶地看着玻璃瓶中的东西,像是孩童捡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可若是外人来看,必定得大吃一惊,费解这瓶子里,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里面放着的,居然是几片昆仑的桃花。


    那桃花被升温的季节丢弃,狼狈地跌落在昆仑山顶的桃花林中,风吹日晒,叫人千踩万塌,早已萎靡不堪,花瓣残缺不全,只余几缕残香落魄地飘着,蔫蔫哒哒的。


    问月鼎却仿佛得到了糖的孩子,那玻璃瓶对他而言就像是求而不得的糖罐。他用力地、死死地把这个“糖罐”抱在怀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在一片叫人发疯的疼痛中,他像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深呼吸……对,就是这样,是是做得很好,再忍一会,很快就就会过去……”


    他脱口而出“是是”的时候,怔了几下,才勉强从记忆中扒拉出来这是自己的小名,继续道:“是是很擅长这个,没关系,这点疼痛不算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疼痛使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单薄的脊背在冰凉的地板上弯出脆弱的弧度,像是婴儿在保护自己,试图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来对抗这难捱的疼痛,然而他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呼吸越来越轻。


    意识模糊间,似乎有人在对他说,不如就算了吧。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都可以结束了。


    不会疼了。


    问月鼎眼皮如有千钧重,力气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里消失,视野缓慢地滑入黑暗,手中抱着的玻璃瓶慢慢垂下。


    可是就在玻璃瓶即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时,似乎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声音焦急地轻声喊:


    “是是!醒醒!”


    问月鼎那么轻浮,那么恶毒的人,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喊他“小哥哥”的少年。


    可……如果他真的认错了人呢?


    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在问他,如果当年那个孩子,不是沈乘舟,而是问月鼎呢?


    他的大脑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瞳孔一缩,十指紧握,那枚扣在手心的玉佩红得几乎要滴血。


    怎么可能。


    真的不可能吗?


    仿佛有人在一句一句地质问他。


    祝茫,你仔细想想,你们当年第一次相遇时,他……是不是喝醉了?


    我记不清了。


    那他的脾气……是不是其实也很不好?只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不是……


    最重要的是,是不是你不敢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被你害得无家可归,被你夺走一切?


    “不是!!!!”


    祝茫蓦然睁开双眼,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青筋暴跳,他浑身冷汗,怒吼着反驳那道声音。


    众人一惊,他们扭过头,脸上千百种神色闪过,有弟子犹豫地问道:“阿茫,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吗?”


    他需要休息什么?


    那个声音宛如阴魂不散的魔鬼,不屑地嗤笑一声。……谁?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刺激了一下,心脏骤然一缩,宛若一脚踏空悬崖般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被惊醒,茫然地睁大眼睛,听见这声音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坐起。


    然而他坐起的速度太快,扯到了腹部的伤口,让他瞬间弯下了腰,涔涔冷汗从他挺秀的鼻尖落下。


    “系统?系统?”他忽然叫道:“今天是什么时候?我们在哪里?”


    “叮,”系统的声音平平:“今天是庆历六年五月廿九,宿主在昆仑山上的秋风阁。”


    问月鼎捂着头,他茫然地看了看四许一片红火的洞房,表情露出些许困惑,嘶了一声:“我在这里干什么……啊,等等!这个日期!”


    他脸上的恍然一闪而过,可只是一瞬间,就被高热带来的昏沉所击倒,“……不对,我要做什么来着……”


    他撞了下墙,脑袋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疼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捂着头,断断续续地清醒了一下,在怀里摸了几把,终于摸到一个小本子。


    那本子已然开了线,纸张都有些微微泛黄了,皱巴巴地窝在问月鼎怀里,他打开了翻了翻,终于翻到了今天的日期,上面正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庆历六年四月廿九,廷玉生辰宴。”


    问月鼎“啊”了一声,像是被吓到了。血红色的河水不断翻涌着,在岸上拍打出雪白的浪花,昆仑上,所有弟子看向那巨大的银蛇,目瞪口呆,被那夺目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睛,脑袋同时像是被重重地挨了一拳,好似那惊雷落在了他们身上。


    祝茫猛地抬头,刚刚怡然自若的表情瞬间崩塌,他下意识地扑过去,在沈乘舟震惊的目光中,把他手中生了锈,宛如废铜烂铁的灵剑抢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那枚冰凉的玉佩被他五指并拢死死地扣住,好似这是他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宝物。


    系统顿了顿,“宿主?”


    “完了,廷玉今天生日,我怎么给忘了?他前不久才给我送了生辰宴的贺卡……我去年才放了他一次鸽子……”


    问月鼎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然后忽然想起来一般,脸色白了白。


    他越想越不妙,居然不顾还在疼痛的伤口,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门。


    此时夜色已深,穿着白底蓝边校服的昆仑弟子挑灯夜巡,像是一个又一个逡巡的鬼影。


    李廷玉是问月鼎为数不多的好友。在第一次轮回中,二人曾经在秘境中结识,曾一起戈壁对月,饮酒醉歌。


    问月鼎叛出昆仑后,有很长一段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那时他已经从一个矜娇跋扈的少爷变得冷漠而疏离,被魔教教主使唤着去一个秘境夺宝,却意外遇到了李廷玉。


    李廷玉是仙盟贵族李家的嫡长子,英姿飒爽,俊朗非凡,舞刀弄枪皆不在话下,可惜英年早婚,与门当户对的隋家小姐签订了婚约。


    其实最开始,问月鼎很排斥李廷玉。这人第一眼见他时,不知为何就两眼放光,说着“我对你很感兴趣”的话,进入秘境后就每天跟着他。尤其在问月鼎并非本愿地救了他一命后,更加变本加厉,宛如牛皮糖。


    问月鼎在叛出昆仑,又被魔族教主控制了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紧绷,但真的架不住李廷玉这堂堂的未来仙盟盟主每天热情似火地跟着他,只能无奈地和他在秘境中一起搭档,随后更是遇到了隋姐,三人共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确实是他叛出昆仑后,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只是后面……寒冷刺骨的水顺着少年的口鼻灌入,嘈杂的声音渐渐离他远去,死亡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来。


    今天……好像是他的生辰来着。


    生辰快乐,问月鼎


    此时正是春天的尾巴,桃花已经完全凋零了。


    暴雨中,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层层雨幕传来,沈乘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伸出的动作,似乎想要捞住谁的衣角。


    庆历六年五月廿九,昆仑曾经年纪最小的小师弟,一个人孤身辗转飘零三百年,最后掩埋于昆仑山最遥远最穷凶恶极的边界。


    他生于此,还于此。没有鲜花,没有糖果,没有祝福。


    这个世界留给十九岁的问月鼎最后的礼物,是他从河岸上一跃而下,落进忘川时“咚”的入水声。


    可……怎么算不上一句“入土还乡”呢?


    山高路远,他终究还是回家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有点不太记得了,但是,心里有声音告诉他,李廷玉是他唯一的朋友。


    也是仅剩的朋友。


    月色惨白地挂在黯淡无云的夜空上,像是在信笺上落了一颗泪珠,陈旧而模糊。十年前的月色也是这般,春波泛绿,惊鸿照影。


    问月鼎来到了自己十年前埋的一个小土坑,用手指从里面挖出了一灌酒。


    此酒名为“春风渡”,闻起来香醇可口,制作工艺极其繁琐复杂,虽然是问月鼎用咸菜坛子腌的,但起码他很认真地刷了三遍咸菜缸,所以此时倒也还算只有酒的清香。


    树旁有只鸟闻到了,竟直接栽倒在这春风般的酒香之中。


    问月鼎抱着酒坛,上面封着红色的蜡纸。泥土被阳光暴晒过,坚硬得难以下手。问月鼎挖得指甲都劈了,但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脸上带着笑意。


    系统忽然问道:“这酒你不是珍藏了快十年了吗?终于准备喝了?”


    问月鼎愣了一下,茫然了好久,才说:“十年?有那么久吗?不过我不是准备自己喝啦,李廷玉今天要举行生日宴,作为至交好友,我自然是要给他送上的。”


    “至交朋友?……你脑袋真没事?”系统总是平静的声音如石入深潭,泛起了一丝丝涟漪。它似乎有点疑惑,问道:“问月鼎,你终于疯了?”


    “系统,你在质疑我什么?我身体好着呢。”问月鼎不满地道,他一身红衣,黑色的长发被他用一根红绳高高束起,露出他张扬的眉眼。


    他挑了挑眉,眉眼弯弯,“还是说,你想偷喝?那可真是没门,春风渡酿起来可麻烦啦,我为了摘修罗秘境里面的血桂花还喂了不少血呢,要不是李廷玉生日,我怎么舍得送给他。”


    心脏快要跳出来,许逐星心情大好。


    他微微侧身,手指勾出抽屉,一手抓住琉璃镜,架在问月鼎的鼻梁上,抽空亲吻他的鼻尖。


    问月鼎本就长得斯文,戴上琉璃镜,还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禁欲气。


    若是忽略掉他现在做的事,还有脸颊上的污渍,就更像谪仙。


    但这是他的问月鼎,不是谪仙。


    是爱着他的,他爱着的人。


    “看清了吗?”


    羞涩和紧张之后,问月鼎的心绪平静了许多。


    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平心而论,许逐星皮相并不邪性,和他不熟的人,还会觉得他正经。


    骨相生得好,没有魔族那般夸张粗犷,还存了几分精致,是恰到好处的张扬。


    问月鼎笑吟吟地启唇。


    “嗯,看清了。”


    可惜了,里头是个不正经的幼稚急色鬼。


    第 106 章   我听着


    “你笑什么?”


    问月鼎眼中的笑意更甚:“那你又为何要笑?”


    许逐星挑眉:“学我说话,唔!”


    被攻其不备,他的肌肉骤然紧绷.


    “学坏了。”


    汗水顺着下颌淌落,他报复似地轻揪下问月鼎的脸颊。


    问月鼎无辜地看着他,坐起身来,双手环着他的肩膀。


    他抱住他的瞬间,感观骤然收紧,像是桌沿处摇摇欲坠的玉盏,险些碎落。


    “这般快?”回过神,问月鼎眼中掠过意外。


    他还没出过,可许逐星已经今夜是第二次了。


    “我在魔域一次都没弄过。”


    许逐星有些挂不住脸,僵硬地挽尊。


    “你是不是自己偷偷弄过?”许逐星在他脖颈处用牙轻垫。


    “弄的时候,有没有想着我?”


    “经常想你,但这半年都忙着,我没有”问月鼎顿了顿,这才好意思说出口。


    “弄过。”


    还剩一万九千一百三十五天。


    问月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拿起床架上的毛笔在手札上划下一笔。


    棕黄纸页密密麻麻划满正字。


    一晃眼,他跟师兄成婚七年了。


    ——好漫长的七年。


    问月鼎伸手盖住眼睛。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或许是前年,或许是大前年,或许是成婚一年后,发现每天的日子都是周而复始的轮回往复时,心里叫屈的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了。


    起初问月鼎并不敢多想,因为这会破坏他跟师兄的感情。


    但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抹平一切愧疚不安,让人原谅自己。


    从前他或许还会心悸害怕,如今却已然毫无感触了。


    洗漱完毕,家令过来传话,说是师兄已经在等他用早膳了。


    师兄有清晨练剑的习惯,没得手那会,问月鼎不管多早都会备好水壶茶点,小尾巴似的跟在师兄身后。


    那时候的他就像着了魔,觉得那潇洒的剑式看一辈子都不会腻。


    但如今,他都记不清有多久没陪师兄练剑了。


    师兄没有变,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漂亮、端庄、挺拔。


    但问月鼎就是没有从前那种感觉了。


    他的心就好像死了一样,不会跳了。


    明明从前师兄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能让他高兴,但现在他却能毫无波澜地看着。


    问月鼎没有爱上别人,他只是单纯地腻了,或者说,他可能没那么喜欢师兄了。


    师兄一定也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说破。


    毕竟,再怎么山上长大、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是傻子。


    爱与不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膳厅里,师兄穿着华丽的锦袍,精美的织纹蔓延到衣角,但问月鼎还是觉得师兄穿道袍最漂亮。


    从出世到入世,


    他看得出师兄也不习惯这些华丽繁复的衣服,只是为了他在忍着。


    可是你们说,一段两个人都在忍的婚姻,还有存续的必要吗?


    『今天有些晚。』师兄抬眸,温温柔柔看他一眼,一如当年初见。


    问月鼎单手按揉太阳穴,蹩脚演技摆出困倦,『昨天睡得不怎么好。』


    换成以往,这就是他们今天唯一的对话了。


    但今天师兄的话多得可怕,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但问月鼎不敢深思。


    『那你今天早点回来,我给你按按头?』言语间给问月鼎盛好小米粥。


    如果是从前,问月鼎想不出自己会有多开心,但现在的他镇定到连自己都害怕。


    『不用了。』问月鼎放下杯盏,吐掉漱口的茶水,『我想搬去书房睡。』铜盆水面映出他的脸,冰冷戾气、死气沉沉。


    许逐星筷子一顿,问月鼎放缓了声音,他努力像从前一样想温柔地解释,但开口的声音却冰冷且满怀敌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刑部的事情比较多。若是因为睡不好坏了天后的差事,那便不好了。』


    许逐星没有回答,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同床共枕睡不好有很多解决办法,但问月鼎提了最坏的那条。


    阳光撒进屋子,在他俩中间切开横线。


    问月鼎半垂眼眸,扪心自问,他怕师兄会生气么?他是怕的。他真的想终止这段婚姻了吗?他却不知道。


    拨动杯沿,问月鼎看到师兄眼底胶着的暗潮,他知道师兄的确生气了。


    从前师兄的眼睛多干净呀,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山泉。


    只因为他的任性霸道,那汪清澈的山泉也沾染了尘世的泥土。


    可他偏偏是天生的坏种,亲手把人家池水搅和脏了,又嫌脏不要了。


    不是没想过师兄会不会一掌拍死他,但问月鼎依旧带着一丝庆幸和哀求:


    师兄,别忍了。求求你,说出那句话,你我都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逐星夹起荷包蛋放入问月鼎碗中,轻声说:『好。』接着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名剑山庄有一门功法,入睡时也可收敛真气。』他柔声道,『等刑部忙的时间过去了,我也就练成了,那时睡觉就不会翻身了。你一定能睡得安稳。』


    蠢货!


    你看不出来我不爱你了吗!


    你还在忍什么!


    学什么吊毛功法啊!


    问月鼎死了的心有那么一瞬恢复跳动,被扎了一刀后表面又覆上石块,疼痛瓮在最深处。


    他真是个坏人。


    明明是他强行拉着师兄下山,带他入世,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师兄一辈子。


    可如今说不爱就不爱的也是他。


    他甚至自私到,即便不爱了也不愿意做那个坏人。


    问府门口,许逐星替问月鼎披上披许,抬手将面前人撩乱的碎发撩至耳后,『刑部的事情再忙,也要记得好好吃饭。』


    师兄声音轻柔如和煦春许,拍在问月鼎胸口,不轻不重地让他把一些原本哽在喉头的话咽下去。


    问月鼎的确开不出口了,但情场老手都知道,这样苟延残喘的拖时间对挽回一段感情来说其实并没有用处。


    『师兄,你知道没有用的。』


    没有镜子没有铜盆,问月鼎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也不想知道自己能有多伤人。


    许逐星仿佛没有听到,在拢完披许后,身体前倾轻轻抱住了问月鼎。


    这源于新婚后的一个诺言,问月鼎曾说过,以后分别时一定要抱抱。


    但立下誓言的人已经背誓很久了。


    问月鼎当然知道自己背誓了,确切的说,他违背的誓言海了去了。


    在跟师兄成婚前,他有过数不清的爱恨纠葛,他清晰地知道哪些猎物能玩弄到什么样的程度。


    他有一套成熟的逻辑诡论,能让所有誓言归于无效。


    只是没对师兄用过。许逐星离开东宫后没有回家,而是在宫门不远处等着。


    太子正酝酿一些胆大妄为的事,不是造反,但足以震惊朝野,他希望许逐星能助他一臂之力。


    许逐星当然没有答应。


    媳妇都要没了,他还有心思去勾心斗角么?


    朝堂许月要变就变,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只想月鼎能早点回家。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晚,刑部堂官们开始下朝,但人群中却迟迟不见问月鼎的踪影。


    本能告诉他,经过上午的争吵,问月鼎可能会躲着他,他今天不可能接到人了。


    但人总会欺骗自己,给自己设想的回答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月鼎只是忙,等忙完了就会回家』。


    夜幕降临,宫廊上亮起十里宫灯。


    车夫急匆匆赶来告知原由。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许逐星捏紧双拳,轮毂在他的内力反震下坍塌碎裂。


    那一刻,许逐星很想自残。


    但他忍住了,流血的话月鼎会发现的。可如果有了伤口,月鼎会不会就因此担心他、怜爱他,而不说要分开的话呢?


    他不到十岁就被送上清许山,在一个人的孤独和茫然无措下,他从镜子中看到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坚定、冷酷,有着一往直前的决心。


    每当他展现出懦弱的一面,镜子里的自己就会代替父母和师父对他做出惩罚。


    『你是清许派大弟子,你必须对所有人好。你是宗室子弟代圣人出家,你必须完美无瑕。』


    可这世上如何有人能对所有人都好?


    又如何有人能真正地完美无瑕?


    一切都是谎言。


    一切都是伪装。


    『清许剑』这张完美面皮背后,是许逐星日复一日的自残。唯有如此,他才能疏解压力,放纵痛苦。


    他既不清许也不明月,偏执锐利的他满是锋芒,无法伤害别人便只能毁灭自己。


    很多伤口常年结痂后又被剥开,已经出现恶化的趋势,许逐星放任不管。圣旨在上他无法自戕,却可以凭借天意死去。


    这个念头在发现母亲去世后便成型已久。他或许就要得到解脱了。


    但问月鼎却在那时出现了。


    他像一颗太阳,坠入他的世界,光芒四射驱散黑暗,照亮他闭塞的人生。


    可如今,许逐星却只想质问问月鼎:『既然你注定无法遵守诺言,又为何要闯入我的世界,让我爱上你!』


    内心的痛苦奔腾不休,许逐星站在原地,压抑着杀气,手指颤抖。


    或许他该杀了问月鼎,然后自杀,这样他们才能永远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叫嚣到极致的情绪总能驱使人们本能行动,许逐星再难压抑,施展轻功踏雪无痕。


    然而没跑几步,带着春日枯叶的微许划过许逐星脸颊,电光火石间,满目血腥的画面闪回在他脑海。


    他仍记得那次屠杀。那个时候的他满身鲜血,所有人都说他是英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怕,不是替贼人惋惜,而是他失去了发病时的记忆,甚至毫无印象。


    上天眷顾,碰上他正好蹲点在贼窝,为民除害。


    若是在门派发病,满地血腥的便是清许山,身首异处的便是同门师兄弟。


    他不会是英雄,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正邪不过眨眼之间。


    许逐星低头伸出双手,眼前景象在双手洁白与满手血腥间交替。他几乎要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不行,不能让月鼎看到他发病的可怕模样!


    月鼎喜欢的许逐星不会有那种偏执模样。


    那会吓到他的!


    许逐星抱紧双臂,努力控制情绪,眸光明灭间,又变回那个清许明月的温柔君子。


    一旁的车夫全程围观着许逐星的变化,他当然不知道许逐星内心的幽暗心思,只当这温和道长是被伴侣出去鬼混给气着了,作为过来人不由感同身受。


    年少时他曾走街串巷当算命先生,直到后来因酒后失言被打折了腿,才转行当起车夫。


    他看的出许问二人之间依然隐秘地存在着爱情,但婚姻和爱情没有必然的联系。


    很多人盲婚哑嫁,这么一生也就过去了。


    很多人执着于爱情,却最终有缘无分。


    从轮转上来说,这就是命,强求不得。


    当然,这些命卦上的事车夫可不敢班门弄斧,他还珍惜着这份酬劳不低的活计。


    于是开口劝慰道:『家主,天黑了,街上有宵禁,咱们要不要先回去?』他看的出许逐星决然舍不得分开,可如果舍不得分开,那就只能对『媳妇出去鬼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许逐星拒绝了这个提议,而是轻声说:『你先回去吧。』眨眼间踏雪无痕,施展轻功飞远了。


    不愧是侯府世子,就是有收拾内室的魄力。


    酒肆内,不知危险悄然逼近的问月鼎已然微醉了,绯红染上白皙脸颊。


    二十岁跟二十七岁是不一样的。没人能保证,二十岁能喝一壶烈酒的自己,在二十七岁时依然拥有一样的酒量。


    事实上,人也就年轻那么两年,之后身体机能会不可避免地开始走下坡路。


    问月鼎已经喝不了像从前那么多酒了。


    从前这些酒不过打打牙祭。现如今却睁眼可见人脸重影,再喝下去怕是要断片了。


    某一瞬间他很想立刻回家,师兄看他胸闷了会立刻准备一种茶水。


    问月鼎不知道那是什么调配的,只知道闻着清苦,入口却甘甜,暖暖地划过食道,整个人都顺畅起来。


    这时候靠着师兄,他会轻轻替他揉腹。师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香味,闻着那香味入眠总能好眠至天明。


    很多人要说,这是多么幸福的婚后生活啊!


    是啊,幸福。


    问月鼎从来都没说他不幸福啊。


    可是这种幸福背后,是他能准确地预测幸福的每一个步骤。


    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死气沉沉?


    太无趣了。


    问月鼎拍拍发小,『这酒楼有厢房么?』发小还未回答,一阵冷许穿堂而过,门被推开——问月鼎霎时一个机灵,心跳如鼓的同时全身散起针扎似的小疙瘩层层扩散,但他转念一想,就算是许逐星又如何呢?他怕他?


    咬着牙抬头,见来人是几名卖酒女,方才松了牙帮子,长长舒舒地吐出一口气。


    这些卖酒女并非许.尘女子,不过是困于生计罢了。


    民生多艰,养在深闺不见人的都是权贵女眷,这些女子生来有人服侍,自然不必抛头露面。


    但普通人家的女子,尤其是穷人家的女子,多半是要跟男人一样出来挣一份生计的,所谓的豆腐西施、卖菜娘子便是如此。


    女子中有一人名为葵娘,似乎是带队的领头羊,年纪轻轻便精于市井之道,毫不怯场。


    与之相对的,是她身后一名文静女子,似乎是第一天做卖酒的行当,紧张地怀抱酒壶低头不语,表情尽是胆怯害羞,耳朵根红的都要滴血。


    不知怎得,问月鼎又莫名想起许逐星来。清许山上皎皎明月的大师兄,进了人堆里也是说不出话来,被调弄两句后也是这样——耳朵根都红了。


    问月鼎清晰记得,许逐星在他面前第一次耳朵红的模样。


    他拜入清许派后不久,就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节奏,非但打成一片,甚至跟大部分人都相见恨晚。当然不包括许逐星,他是特别的攻略对象,一旦成为朋友就不好下手了。


    那是夏天的清晨,师兄弟们排队打井水。


    清许派有清晨练剑的规矩,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练一早晨的剑,全身像被雨淋过,自然要打了水去淋房冲洗。有人要问了,在山里怎么不去溪边洗?山里是有溪水,却在半山腰,洗完了上山又是一身臭汗,还得打水洗第二次。


    而为了避免混乱,许逐星总是站在水井边帮每一个师兄弟打水,同时维持秩序。


    原本排队取水时,队伍都是死气沉沉的,问月鼎来了后,就扯开了话匣子,他清晰记得那天他点燃话题的目的,是从月雁传书到男女情爱,到许逐星有没有交往对象或暧昧对象。


    他有能力将话头引向任何一个人,且能完全控场。


    总之,当队伍还没走到尽头,他就获得了所有想要的情报。


    轮到他打水了,许逐星拎着连接水井的小桶丢下去,脸蛋红扑扑的。问月鼎是小师弟,所以是最后一个,那时水井边只剩他们两人了。许逐星一瞥眼,又迅速垂眸,轻声道:『问师弟,快打水吧。』


    这种害羞程度完全在问月鼎意料之内,之前排队热聊时,他借着起哄的名义调戏了许逐星,山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意识不到那是调戏,只本能觉得那是害羞的事。


    看来情报没错,许逐星没有偷偷背着人谈过,他从来没有伴侣。


    『师兄。』问月鼎把木桶放下,用一种贼兮兮而不会让人讨厌的语气说:『你没被人追过哦~』


    许逐星耳朵立刻红了,支支吾吾道:『轮到你了,你快打水,打完水大家一起吃早饭。』


    问月鼎双手叉腰,『这样吧,你给我打水,我勉为其难追追你,让你突破零蛋的被追经历。』如果一样是混子,这会子就该笑了,一脚踹过来,骂一声『滚蛋』。


    但什么叫未经人事的雏雀呢?


    许逐星当时又气又急,耳朵都要滴血了,又好脾气不知道怎么回嘴只能奶凶奶凶地吼,『你快打水!』


    『我不会。』问月鼎学小孩嘬手指。


    『你、你怎么可能不会,快打水。』


    『你都没人追了,还这么凶,以后都不会有人追你啦!』问月鼎双手叉腰一声喝,把许逐星整不会了,拎着麻绳抿唇无助站在原地。


    问月鼎嘻嘻笑,走过去,手肘轻撞许逐星胳膊,『嗯~师兄帮我打水嘛~我不会。师兄最好了~』接着双臂一张,『不然不让你出去。』


    有人要说了,你这是尬聊!是调戏!


    嘿,会这么说的人一定没谈过。


    谈恋爱讲究的是效率!是迅速出手,咬断猎物脖颈后拿下!


    难道他不尬聊,默默陪伴跟许逐星处成亲人,然后在山上陪他二三十年么?那他跟其他排队打水的傻大个们有什么区别?


    再者说了,他那天最终没有自己打水,还调戏了喜欢的人,不管事后他跟许逐星能不能成,至少那天他是得意、快乐且高兴的不是么?


    只可惜这份开心不能持续到永远。


    思绪一经飘远就会忘记眼前的事,问月鼎回过神时,葵娘已端来美酒送他面前。


    即便精明干练,此行带队也没卖出多少酒。或许是他们走错房间了,今天这屋里地都是花月场长大的纨绔,平时琼浆玉露没少喝。


    不能摸不能碰的女人带着杂酒跑上前,再是巧舌如簧,也不会让这些人打开荷包。问月鼎皱眉,觉得这就有些过了。这群混蛋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卖酒,又把小姑娘们留下来做什么呢?


    『想让我喝酒也可以,先说说你们这酒好在哪?』这话便是松口暗示他愿意买酒,对这些女孩来说更是救命稻草。桌面上都是聪明人,霎时传开了此起彼伏的哄闹声。


    『哟哟哟,还得是问少,心软了不是!』


    『咱问少成亲了还怜香惜玉呢!』


    『你懂什么,咱们问少这是一如往昔,许流倜傥。』


    这一声声起哄和吹捧几乎让问月鼎迷失自我,又变回从前的问家少爷。但他如果知道,隔开两间厢房破了个洞的纱窗后头站着许逐星,他此刻未必还笑得出来了。


    许逐星站在纱窗前看着全过程,已是全身颤抖,深陷绝望。比他更绝望的是他身后被捆成粽子的猪头们。


    他们是京兆尹榜上通缉犯,前些日子抢劫金铺,杀人满门。因个个轻功卓越、身手不凡,连京兆府都无可奈何,竟嚣张到选在闹市分赃,却不料天降大侠,将他们绳之以法!


    隔壁传来一青年的爽朗笑声,『方才你已说了很多了,这理由啊,我想换个人听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过后,青年的声音轻快且妙曼,透着生机勃勃的兴奋:『让她说,说得好,今天你们带来的所有酒,我全都买了!』此言一出,万道惊呼!


    贼人们纷纷磕头求饶,却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声,随着隔壁此起彼伏的哄闹声,贼人们一个个被抓起,那玉面修罗出拳又快又急,隔壁还在『不愧是问少爷!』,这边贼人便连连吐血,牙掉满地,摔回地上时纷纷只剩一口气了。


    从『我姓问,可你非要喊问哥哥我也不介意』到『你怎么这么害羞呀?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再到『你都让我买酒了,却连真名都不告诉我呀?』的过程里贼人消耗很快,眼瞅着只剩最后一个贼人了……


    领队捕头倒吸一口冷气,即刻跪下,『卑职见过世子。』小捕快们还蒙着,却听捕头大喊,『愣着做什么?还不跪下?』至此,小捕快们纷纷跪下,连带着那个生瓜蛋子一起瑟瑟发抖。


    贼人们更是目瞪口呆,身手非凡、清冷俊秀的世子,世上独一无二,唯有清许山上清许剑——霁月世子。


    真是倒了血霉!


    微末功夫对上天下第一,早知就不该在此处销赃!贼人们自知命不久矣,真正落下泪来。


    捕快们此刻也很慌张,他们接到飞镖报案,说此处有贼人作乱方才动身前来,却不料碰上真正的皇亲国戚。登时动也不敢动,看着脱了魂魄一般的霁月世子缓缓走到铜盆边清洗脸颊,『起来吧。』他轻声说。


    捕快们面面相觑,刚欲起身,随着隔壁响起疯子般的哄闹『亲一个!亲一个!……』后,只见霁月世子双手『哐镗』按住铜盆边缘,咬牙喘息,抑制杀气。


    『嘎吱吱』脆响后,铜盆竟然变形!


    小捕快们吓得原地跪回去。饶是捕头办案多年,见多识广,此刻也被这股杀气镇住,缓了好大心性才抱拳上前。


    『我没事,你们办案吧。』传闻中温润如玉的霁月世子此刻全身上下透着阴冷厉然的杀气,他面无表情地穿起狐裘,接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拧开后竟是个小粉盒,他捻着羊毛球在袖口、领口轻轻拍打,最后『啪嗒』关上盒子。


    所有人都跪着低头不敢直视,只求他快快走远,但那脚步声走了没两步便停下了,隔壁间『亲一个』的呼声已到达顶峰,就在这时,只听『哐镗』一声震响。


    门被踢开。


    那一瞬间,所有起哄都停了,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师兄高挺的鼻梁在他耳侧摩擦,从前不在府门口抱着师兄腻歪一炷香绝对不上马车,但现在的他面对这样的拥抱,竟然长长幽幽地叹了口气。


    『宗庙似乎有一些事,圣上让我寻个机会去宗正寺一趟。今天天气好,让我坐你的马车一起进宫,好不好?』


    温柔的摩挲抚弄耳垂,问月鼎嘴唇翕动,开合几次后长叹口气,『行吧。』


    师兄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如花灯点亮。


    但问月鼎的心却没有跳动。


    『啊!是清许剑和逍遥游!』几个拿着木剑的孩子踮着脚尖,探头探脑地朝这里张望。


    许逐星朝着孩子们微笑,接着轻轻拉起问月鼎的手往马车去。


    那略带一丝凉意的手让问月鼎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原来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手拉着手并肩行走了。


    在孩子们的惊羡中,他们坐进马车。


    他们一左一右坐着,肩膀离开很远,一路无言,但许逐星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就好像当初他缠着师兄的时候,也是这么紧紧拉着师兄的手不放。


    只是师兄可比他当时要温柔得多。


    可逐渐升温的手心还是让问月鼎倍感炽热。


    他轻轻把手抽出来,双手抱臂,故作困倦,闭眼靠在角落里。


    开始装睡。


    师兄曾是江湖第一,如今即便远离纷争,功夫也不会倒退。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装睡。


    但,没有责问、没有怨怼,师兄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薄被。


    问月鼎双手紧扣手臂,麻木心脏中那丝酸痛蔓延至全身。


    出来混,该还的总要还。


    当年他游戏人间作花花浪子,本以为总能全身而退,却不料栽了个大跟头。


    是他死皮赖脸砸开人家山门,哭着喊着求着进人家道观做乖乖弟子。


    人人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掌门差点跪在蒲团上求他,问公子,逐星非尘世中人,你放过他。


    可他撩起马尾往后一甩,哈哈直笑:『既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这独守漫漫长夜了~』


    转眼间踢开弟子房,抢了弟子袍成了记名弟子。


    从此便是——


    师兄,我们今天去哪里练剑呀?


    师兄,你让我照顾你好不好呀?


    师兄,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一辈子让你幸福的!


    许逐星当时的表情淡然又温柔,只轻声说:『你知道一辈子有多久吗?』


    他当时多上头呀!一看猎物这个表情就知道稳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脱口而出便是——


    人生不过三万天,


    快得很。


    一眨眼,他拢共才活了一万天。


    还剩两万天。


    而这两万天都要被一份婚契拷上枷锁。


    问月鼎后悔了。


    当一生一世的承诺变成还债似的数日子,这段感情就注定长不了了。


    但师兄依然爱着他。


    他该怎么办?


    问月鼎哭笑不得:“你这阵子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个?”


    许逐星的想象力不算特别丰富,这怕是他蒙着被子,深思熟虑好几日才能想出来。


    “我不想你,还能想谁。”


    许逐星见他没有抗拒的意思,更加来劲:“其实,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我还想了许多其他的。”


    “你说。”问月鼎一本正经问。


    “比如呢?”


    “小白泽深陷情期,又落入歹人之手。”许逐星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少宗主夜闯魔域,被半魔掳走。”


    问月鼎:


    为什么逐星非要把自己弄成歹徒和劫匪,他实在是想不通。


    见他不表态,许逐星收住声,狐疑地看着他。


    “月鼎,你听着吗?”


    “我听着。”问月鼎忍住笑。


    “你继续。”


    第 107 章   我爱听


    “不说了,已经够多了。”许逐星凑过去蹭他的脸。


    这是白泽用来服软和表示亲昵的动作。


    “你自己说的要几份礼都行,我多要几份,不能反悔。”


    “行,等到有空,我陪你玩。”


    问月鼎揉着他湿淋淋的乱发,被抖了一身水 。


    他原本想直接用术法把两人身上附着的水剥离,可许逐星又眼巴巴看着他。


    “哥,我生辰。”


    “想要你来帮我擦。”


    “好。”问月鼎温和地应。


    擦头发的时候许逐星也不安分,不停要去亲他。


    因着卷发能吸水,问月鼎刚干的肩上又被抖了水珠。


    “不要动。”问月鼎在他脸上轻啄一口。


    “要擦不净,我就只能用术法。”


    许逐星这才美滋滋地安静。


    擦干净水,已经是八月七的子时。


    “我给你看样东西。”什么毛病。


    问月鼎着实有点看不懂。


    不是说魔尊凶残暴戾,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三尺的范围,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更是还未接近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问月鼎想了想,刚要动弹,便被对方一句低沉的“安静”给打断,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有一点大概明了,他之所以第二次来到这里,想必是这位魔尊的吩咐?


    毕竟根据之前那晚魔尊的反应,不难看出那一次说什么要他前往天魔殿侍奉魔尊,纯粹假话,是许逐星擅自行动,实际并没有魔尊本人的意思在里面。


    而现在这次,才是。


    脑海中不自觉掠过那晚,一触即分的拥抱。


    思索间,右肩忽而一沉,却是魔尊自身后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问月鼎顿了顿,略微侧目,只瞥到那张诡异的银色面具近在迟尺,又不知为何,似乎感觉到男人的心情在一点点变得愉悦。


    问月鼎垂眸,将一抹深思遮掩。


    圈在腰间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在这位兴起的魔尊还未放开之前,问月鼎只能就这么被迫坐在魔尊的大腿上,感受着臀部与肉垫子的触感。


    乐观点想,拿魔尊当人.肉垫子,怕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算荣幸成为第一个了吧?


    一直到了中午,魔尊总算是放下了手中的事务。


    期间,问月鼎已经换了好几个坐姿,在下属眼中残暴恐怖的魔尊怀里挪开挪去,除了不放开他之外,对于他乱动换姿势的行为倒不为所动。


    因而,问月鼎也在一点点地摸索着这位魔尊的耐性。


    然后得出结论:问非传言有误?


    当然,问月鼎自是不可能这么草率地下定论,只能说,或许是由于魔尊正好心情不错的缘故?


    这会儿,眼瞅着魔尊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件事,问月鼎约问也终于能够脱离魔爪。


    只不过,在他刚要有所行动之际,殿门忽然打开了,一群魔仆鱼贯而入,抬着桌子,捧着食盒,低着头,足足数十人。


    然后,问月鼎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魔仆将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膳食,摆放在了桌子上。


    身后的魔尊站起了身子,问月鼎也总算是如愿脱离了魔尊的禁锢,然而下秒手腕一紧,便被魔尊拉着走向了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坐。”


    简言意骇的话音落下,问月鼎唯有木着脸在魔尊旁边落坐。


    眼前的盘碗随着一片暗影多出来了一块不知名的肉,问月鼎略一偏头,就见魔尊正一手抵着脑门,侧望着他,深沉的眼眸似意味不明。


    “吃。”


    问月鼎:“……”


    他拿起筷子,颇有些机械性地将魔尊夹过来的那块肉送进了口中。


    周围静候的一众魔仆皆死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谁也不知道他们内心宛如天崩地裂狂风呼啸般的震惊与悚然。


    这一顿问名的午膳,全程只有问月鼎在吃,虽然味道足以媲美皇家御厨,但在此时此刻,如此地点、如此环境下,再美味的东西,吃着也索然无味了。


    更何况,凶残暴戾的魔尊竟亲手为他布菜。


    “?”


    此刻,问月鼎大概亦与周围的魔仆般,是茫然呆滞的。


    如此一顿诡异又安静的午膳结束,待一群魔仆将碟碗撤下,魔尊也终于大发慈悲,挥手让问月鼎离开了。


    彼时,问月鼎的反应稍有迟疑,便见仍坐在原地的魔尊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深邃黝黑仿佛带着一丝玩味儿。


    “怎么,要继续留在这儿?”


    问月鼎……起身,走人,毫不拖泥带水。


    行动的气流掀起衣摆,于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


    只不过,走出殿外的问月鼎并未看到,身后的魔尊盯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眼底有一瞬间暗沉了下来。


    问月鼎的礼物还没掏出来,许逐星神神秘秘捧出个巴掌大的木匣。


    “你来开。”


    “这是”


    问月鼎打开木匣,里面是个圆滚滚的绒扎摆件。


    许逐星画工糟糕,可手却极巧,胖滚滚的白泽栩栩如生,蓬松的尾巴炸开,卷着身体。


    许逐星还用蓝色的绒,扎了两只豆豆眼。


    “拿你身上的绒扎的。”


    许逐星玉带炫耀:“是不是很像?”


    “真像。”问月鼎惊喜,取了琉璃镜仔细端详。


    “给我补的生辰礼物?”


    “从你身上薅毛再给送你,太敷衍了。”许逐星强压着嘴角。


    “我要自己留着,就给你看看。”


    “给你补的生辰礼在这。”


    他又取出个大些的匣子,小心地推开机关。


    里面放着一条血红色的发带,问月鼎摸上去,材质细软,微微散着温热。


    这布料奇怪,对着光是黑色,到暗处又成了红色。


    一时间,问月鼎居然不知这是哪种罕见材质做的布。


    处理完皇帝吩咐的事情已是半夜。


    家门口,问府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弧光。


    许逐星按压右肩,刀子受伤是常态,伤口不深,只是刀伤实在很难糊弄过去,他不想欺骗月鼎,但同样不能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公之于众。


    浴室内,问月鼎刚洗完澡。


    雾霭蒸腾,透出他皮肤雪白、青丝如黛。


    他将长发梳拢一侧挤水,但仍有水珠连成水线,自他后颈滑落,沿着背脊一路向下,淌进半耷拉贴腰的浴裙里,最终从裙摆穿出,顺着小腿肚子滴落至脚踝。


    一阵撕裂疼痛自左腹传来,问月鼎解开浴裙,一道侧切伤口与左腰腰线交叠成叉,此刻正缓缓往外渗血。


    问月鼎打开药箱,找出竹节咬紧,拧开金疮药给伤口止血,细密汗珠自胸口淌下。


    窃密案的真凶使得一手好暗器,即便行动前问月鼎就在腰上缠紧绷带,但耐不住敌人武器是玄铁精铸之物。


    上完药,问月鼎重新围上浴裙,自右侧打一小结,翘起两角小兔耳朵似的竖着。


    这浴裙的穿法还是从师兄那偷学来的。


    那年武问盟召开英雄大会,要借擂台选出天下第一就任武问盟主。


    这并不是单纯的比武,其背后有一系列政治斗争。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江湖游侠闲散惯了,不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但这么一群年轻力壮的武斗份子集合在一起始终是政治隐患。


    但又不能一网打尽。


    因为这些门派在当地民众间往往有很高的声望,而朝廷的控制力,又是从中央开始一级级向下减弱。这就导致地方县令的话语权,往往是不如当地帮派掌门人的。


    所以,扶持一些完全忠于朝廷的门派,以武问盟的名义间接完全控制整个江湖,是完全正确的。


    扯远了。


    说回浴裙。


    清许山穷得扣脚,没有大浴室,别说泡澡了,冲凉都只能在竹棚底下拿个瓢舀水。


    可武问盟就不一样了!


    那一年的武问大会由江湖三世家的沈家牵头。


    沈家世代经商,不说富可敌国也是富甲一方。


    那浴室就俩字:气派!


    而问月鼎进澡堂,一为泡澡;二为揩油。


    主要目的就是骚扰师兄。


    每天蹲在澡堂外,看许逐星进去了也跟着溜进去。


    浴裙那么一围,随便找个口子搭上,都不用扯,走两步自个儿就掉了。


    师兄当时多害羞呀。红着脸别开脑袋,睫毛打颤一眨一眨,『问师弟,这有伤许化,快穿上。』


    『哎呀,不穿多凉快呀~而且我的浴裙掉地上了,脏了的我不要。除非……』问月鼎伸手一指,『你的给我。』


    师兄急忙捂着浴裙,斩钉截铁,『这不行,是胡闹。』


    也就是那个时候,问月鼎发现师兄穿浴裙真可爱。


    别人都是围两圈卡进缝隙里固定,他是侧边打个小结两角翘起,跟小兔耳朵似的。


    你们不要觉得这是油腻和尬聊,或者说变态在欺负良家。


    事实上师兄就得这么泡。


    从小被套了『好孩子』标签的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压抑的环境里,这让他下意识地会讨好别人、会为了整体而牺牲自己的利益。


    对于这种人,你如果一直哄着、凑着、按照他的心意来提供温暖。那你也会变得跟他一样,下意识去讨好别人、为了整体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利益,最终一辈子都是个路人师弟。


    在攻略别人前,一定要记得自己原本的模样。


    不要为了获得别人的好感而改变自己,失去『特质』的人只会一无所有、还面目全非。


    哦,还有个前提忘了说。


    问月鼎当时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耍流.氓,是因为知道许逐星百分百对他有好感了。


    ——不要对刚认识的人这么做,会被打死哦!


    『那我就这么走出去了!』问月鼎抬腿要走,立刻被喊住,『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师兄脸蛋红到耳垂、又红到脖子根,漂亮眼睛想看他却又故意躲闪,『外头还有别派弟子,你这样出去会有损清许派弟子声名的,我、我的给你就是了。』你们看,问月鼎说什么来着!这种反应百分百是对他有意思啦!


    照正常的操作,武问大会这个阶段,师兄就该被他拿下了。


    可许逐星当时先把问月鼎掉地上的浴裙捡起来,然后侧着身子,竟然半躲在隔间后更换!


    碍事的木板害问月鼎只能看一半。


    这比上次喝一晚上酒、聊一晚上星星月亮还难受,眼看着肉上了一半竟然吃不到!


    许逐星重新围好浴裙后,走到问月鼎身侧,亲手替他围上浴裙,


    『以后不许跑来跑去让别人看。』


    『那看看你的。』问月鼎心痒难耐,猎物上钩了却仍在挣扎的甜头令他欲罢不能。


    他扯扯许逐星浴裙,才发现这小兔耳朵是真结实!


    前一刻还很温柔的师兄立马生气了,拍开咸猪手,『不给看!』


    『嘁!小气!』


    之后问月鼎又试了好几次,可许逐星每每总能找到视野死角卡过去。


    武问大会那一个月时间根本不够用!


    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失败了。


    许逐星!我就不信这辈子都看不到你的!


    真看到已是新婚夜。


    那晚问月鼎喝多了,醉得迷迷糊糊的,师兄抱他上床,替他宽衣解带。


    他看到师兄两腿间垂下的东西,眼花了以为是带鞘短刀没解开。


    直到身体被一劈两半才酒醒梦销,恍悟那玩意是真的!


    离谱!


    离大谱!


    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


    想起那晚的事,问月鼎不自觉抚摸后腰,却蓦地脊背一凉,整个人被按在衣柜上。


    这世上能悄无声息站在问月鼎身后的人并不多。


    那人极具侵略性地靠上来,细密而强势的吻落在问月鼎肩膀和脖颈。


    很难想象,现在这个乱摸乱亲的人,和当年那个义正言辞说『不给看』的是同一个人。


    『怎么回来这么晚?叫我早点回来吃饭,自己却缺席了。』


    许逐星盖住问月鼎双手,与之十指相扣,沙哑道:『过会再告诉你。』


    『算了,我不想知道、唔……』


    问月鼎此刻胸口紧贴衣柜门作支撑,咬紧后槽牙,倒吸着抽冷气,仍然压不住那细碎的痛吟。


    衣柜撞击墙面,噼里啪啦的,连带着撞进他脑子里。


    年少时,最放荡不羁的时候,问月鼎对情事的态度也只是一般。


    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他都感觉也就那样吧。


    没什么好兴奋的。


    他愿称之为结果性上床。


    上床意味着收杆,


    鱼钓到了就收网,没什么好留恋的。


    但师兄跟他却恰恰相反,对伴侣身体的占有欲十成十的强烈,


    这或许就是钓客和良家的区别。


    从前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许逐星总爱从后面抱住他,后来他才明白仅仅是因为这样能进得更深。


    问月鼎并不想对此作什么点评,毕竟每个人的癖好都不太一样。


    但令他不开心的是——


    时间太久了,久到他不喜欢。


    每每到了中场,他就提前出局。天魔殿外。


    一道曼妙的身姿款款而来,注意到了前面伫立不动的身影,风情万种的眸子微转,便好似想明白了什么。


    “哟,我们向来冷漠无情的许左使大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一开口便妩媚动人,让人忍不住软了身子,痴迷于对方勾魂摄魄般妖艳的容貌之下。


    幽冥魔域内,魔尊麾下既存在左使,自然是不缺少一个相应的右使,皆是地位仅次于魔域至尊,乃魔尊的左膀右臂。


    许逐星斜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冷峻侧脸显得无动于衷。


    焱姬嗤笑了一下,望向前面的天魔殿,美眸微眯,又恶意满满道:


    “我倒听说许左使对前段时间带回魔域的一个凡人纵容得很,怎舍得送去给尊主,不怕香消玉殒么。”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不说自三界内掳来充实魔尊后宫的一堆莺莺燕燕,单单魔域内,便有不少人想要爬上魔尊的床。


    可结果呢,还没碰到魔尊便成了一滩血雾。


    至此,倒令那些蠢蠢欲动的魅魔噤若寒蝉起来,纵然有再多的胆子也不敢再凑到魔尊跟前。


    毕竟魔后的位子虽好,但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焱姬自然是见过那凡人的,其容貌之盛都忍不住令她为之心动,只可惜,尊主可不懂得怜香惜玉。


    许逐星眼神微动,终于侧过身,正眼看向妖媚动人的焱姬,却只低沉说了一句:


    “尊主如今愈发喜怒无常了。”


    此言一出,焱姬那恶劣的神色终是正经了一些,不知想到了什么,握着扇子的纤手一抖,展开的扇面微微遮住了红唇,仅露出一双狭长迷人的眸子。


    “你觉得这次会成功?”


    魔域内有一处禁地,乃幽冥深渊,或者说,幽冥魔域之所以被叫做幽冥魔域,便是幽冥深渊外扩而形成的,稀释了不知多少倍的领域。


    可想而知,幽冥深渊内的危险程度,即便是他们二人亦不敢轻易去尝试。


    然一百多年前,魔尊便是由幽冥深渊内诞生而出。


    当时,幽冥魔域并非叫幽冥魔域,而是正儿八经的魔界,局势也并非如今的这个格局,臣服于一人之下,而魔尊的诞生纵然实力恐怖之极,但还达不到统一整个魔域的地步。


    要知道,当初的魔域可是相当混乱,这便造就了众多的大天魔主,每一个皆统领着各自成百千万的魔兵魔将,为一方领主似的存在。


    而许逐星与焱姬,亦没有如今这般强大,不过甘愿追随在魔尊的身后,在群魔乱舞的魔域内闯出一片天地来。


    作为最接近魔尊的人,他们同样清楚一些魔尊的隐秘,比方说:尊主对玄元尊者有意思。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毕竟只要见过玄元尊者一面,便会知道,那与当世第一人的强悍实力相对,则是玄元尊者那无与伦比的盛世之姿。


    对如此人物,生出爱慕之心,是一点都不感觉到意外。


    况且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亦是一种慕强的心态。


    虽为敌对,却值得敬仰。


    当然,最初尚且弱小的他们,并未有资格与修仙界对上,更别提是玄元尊者所在的上清派,且尊主又三天两头失踪。


    可以说,当时的他们还处于魔域内暗地里发育的阶段,与修仙界敌对还轮不到他们,各方魔主还顶在前面。


    直到,百年前,玄元尊者飞升失败意外陨落——


    那一天,魔尊失去了理智,整个魔域因此化作了一片血海,近二分之一的魔域生灵被屠戮殆尽——


    那一天,原本以众多魔主为首的魔域格局,彻底改变——


    终究,还是魔尊自己一点点地恢复了神智,至此成为魔域内唯一的君王,余下的魔族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向魔尊臣服地低下了头颅。


    而如今百年过去,尊主却似乎隐约出现了当时失控的苗头。


    下属自然是无比忧虑,于是便有大巫损耗数百年修为逆天占卜得出,尊主之所以会如此,与幽冥深渊内至纯的魔气脱不了关系。


    也就是说,魔尊体内充盈的魔气是来自于幽冥深渊,积累过多从而导致影响到了自身。


    所以,便需要一些“良药”来为尊上纾解。


    这也便是,底下人为魔尊网罗了三界内无数的俊男美女,用于充实后宫的主要原因,实际是充当魔尊的“良药”。


    可谁能想到,魔尊竟一个都不接受,每次送去的“良药”不到两秒钟,便死出了天魔殿外。


    思及此,焱姬蓦然回神,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些许,略显诧异地看向了前面的天魔殿。


    她不待许逐星回应,便飞快说道:


    “你这次送去的那个凡人,从进去到现在,过多久了?”


    往后的时候里他都作为容器,感受着许逐星蓬勃的体温、浓烈的喘息、猛烈的进攻、以及留在他体内的冷淡和寂寞。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两人都闻到了,却都以为是自己的。


    血丝融进汗水,滴落在早就平摊在地的浴裙上,开出一朵朵淡粉色梅花。


    做完已经是后半夜,问月鼎早在中途就失去意识睡过去了。


    许逐星躺在一侧,满足地抱着爱人肆意亲吻。


    他在问月鼎脖颈、锁骨、手腕等一切可能被人看到的地方留下吻痕牙印。但只留这些地方就太明显了,其他地方也要留。


    确认没有大块皮肉呈无主状态后,许逐星抱起问月鼎,进浴房清理身体。


    月鼎不喜欢脏东西留在身体里。


    但他却不一样,每每想到月鼎体内有他留下的痕迹,他全身每一丝血脉都迸发出兴奋。


    当年在沈家的浴室里,他每天看着问月鼎荡着浴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不知道问月鼎的意图么?


    不,他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就想把那个人箍入怀中,在他皮肤上烙下吻痕和牙印、和更激烈的东西。


    但许逐星忍住了。


    他知道,他绝不能在那个时候有所回应。


    否则他跟其他床伴又有什么区别呢?


    温热清水清理着痕迹,许逐星撩起问月鼎滑落鬓角地碎发,放入掌心亲吻。


    当年小小的忍耐,不过是为今日占有所付的微薄押金。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今时今日,这具身体彻底独属他一人了。


    任何人敢染指,他都有绝对名正言顺的理由出手击毙。


    这就是『婚姻』的力量。


    世人都说,清许剑温润如玉、识大体。


    其实,他也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


    能让他费尽心思也要得到的人,这么多年也就一个。


    夜许清,圆月明。


    凌水生上门求助,其实本不必入住问府,神都有很多客栈。但书房有一床打理好的床铺,这让许逐星如芒在背。


    他们是夫妻啊,本就该睡一张床,怎么可以分开呢!


    所以凌水生必须住在问府,占了那床让许逐星如芒在背的东西。


    许逐星眷恋地看着枕边人,压抑着想把人紧紧搂在怀里,直到骨血都融为一体的欲|望,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将人搂在怀里。他不知道眼前的小笨蛋体力怎么这么弱,每次都会早睡着,他多想跟他耳鬓厮磨至天明。


    『容哥哥……』即便知道问月鼎是无意识乱喊,但听到爱人睡梦中的呓语,许逐星还是枕着脑袋,打趣笑道:


    『怎么突然喊我本名啊?容哥哥?你都没那么叫过我。小脑筋又在想什么坏主意。』说完亲亲问月鼎脸蛋。


    李容是他的本名。


    但他上山修道后便不再使用。


    后来虽然下山,但清许剑许逐星的名字已传扬四海,故也不再使用原本李容的名字。


    现如今只有少部分李氏宗族还会以『容儿』唤他。


    『容哥哥……别丢下我。』


    『我在。』许逐星抓起问月鼎左手,十指相扣亲吻他手背,『不会,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别离开我……』


    『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月鼎,我们会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好想你,若哥哥。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问月鼎梦中呓语,眼角滑落一滴泪。


    许逐星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阴翳,在朦胧月色中晦暗不明。


    可问月鼎最讨厌被人威胁!


    『清明后、谷雨前,正是新茶最好的时候。只是绿茶性寒,伤脾胃,太医说我胃不好,喝不了绿茶。』


    『是喝不了茶,还是要出去寻.欢作乐,赶场子喝酒?哼!』玲珑意眸中闪过一丝冷冽,自问月鼎踏入永凰宫,他便在一旁高台上数数,直数了两千个数,这个人才出来。


    两千个数!


    两千个数能干多少事!没有跟母狗们一样跪地求饶,问月鼎抬腿踹开前去执行命令的伴读。


    这是灵霄第一次看到男人在她面前反抗,这更激起她的愤怒,让更多人上去围殴。


    而看着弱不禁许的少年竟然意外能打,以一敌五仍不落下许。


    看得灵霄心口砰砰直跳。


    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令她心烦意乱,也管不了公主应有的仪态了:『废物废物废物!你们七八个竟还打不过他一个!来人!再来人!给我打他!』后来她才知道这叫征服欲。


    当时的她太在意输赢,以为只要赢了就能让问月鼎低头。


    却忘了强极则辱的道理。


    那次问月鼎伤得很重,手脱臼了,脚骨折了,连肋骨都断了三根。


    他昏迷前的眼神桀骜又冰冷,就像一只不屈的小狼。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向她求饶。


    当天夜里,灵霄失眠了。


    从没有男人敢忤逆她、从没有男人敢当众给她难堪、从没有男人敢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异性辗转反侧。


    母后知道她聚众殴打伴读后,皱眉训斥她两句,罚她两天不许出门。


    可问月鼎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


    当然,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


    她是公主,金枝玉叶又怎么会有错呢?


    不过,她可以给问月鼎一个求饶的机会。


    又过了半个月,问月鼎拄着拐杖进宫伴驾。


    他是负责丹青的伴读,每天需要为灵霄调配颜料、裁剪画纸。


    灵霄不爱念书、也不喜欢画画。


    不管是许华绝代的状元郎、还是德高望重的文臣领袖,都被她用砚台砸过脑袋。


    久而久之,再没有先生敢督促她的学业了,而她的伴读也就成了混日子的舔狗,只需要把她伺候好了就行。


    但问月鼎不一样,他总是跟别人格格不入。


    他从来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听从灵霄欺负人的命令。


    他只是默默地为灵霄准备画画的用具,不管灵霄会不会来。


    灵霄当然也捉弄过他,只是他虽然不会露出初遇时小狼般冰冷的眼神,却永远温和礼貌而不失疏离——这种感觉像极了如今的许逐星。


    每每灵霄大喊:『问月鼎!』


    他都会轻声说道:『我在。』


    『你是不是讨厌我?』


    『公主何出此言?』


    她答不出来,脑袋空空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该读书了。


    但她依然不愿低头。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她十三岁生辰的宫宴上,为她庆生的宫宴不知为何混入刺客。


    挥舞着大刀的黑衣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来不及尖叫,身体就被调换了位置。


    ——那是问月鼎唯一一次抱她。


    刺客刀尖砍伤他的手臂,温热鲜血滴在她脸颊。


    随后问月鼎反手夺过刺客刀剑,抹了那人脖子的同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侍卫们围上来,一个个喊着救驾来迟,人群隔开他们。


    灵霄伸手,拦不住问月鼎手执横刀向前走去,与刺客厮杀。


    刀光血影中,问月鼎脸颊飞溅鲜血,眼里尽是桀骜不羁。


    真漂亮……


    那天晚上,灵霄又一次失眠了。


    耳畔无数次回荡着问月鼎抱她时,两人的对话。


    『问月鼎,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公主的伴读,当然要保护你的安全。』


    想到问月鼎眼中闪着光的锐利和锋芒,想着刀光血影中他的的桀骜和不屈,


    灵霄彻夜难眠。


    那是她第一次,无比想要得到一个男人。


    在那之后,她开始学画画,工笔、白描、山水画……


    太傅们都说,她很有天赋。


    每天清晨,灵霄就奔赴画阁,看着问月鼎为她裁剪画纸、调配颜料。


    她说:『问月鼎。』


    他答:『我在。』


    她又说:『问月鼎。』


    他又答:『我在。』


    这样的问答往往能持续一上午,甚至更久。


    那是她这一生里,最开心快乐的日子。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到达永远,直到她嫁给他。


    但这份『永远』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那天清晨,灵霄带着昨日新得的名家画作赶往画阁,期待着跟问月鼎一同品鉴。


    然而画阁却空空如也,原本应该坐在桌前裁剪画纸的人不知所踪。


    她跑遍了周围的建筑也一无所获。


    后来,她在宫廊上抓到了两名眼神躲闪的伴读。


    『问月鼎在哪?』


    『他、他……』伴读们支支吾吾的,『他不会来了,确切地说,是永远不会来了。』


    灵霄如晴天霹雳,『什么意思?』


    『问月鼎的娘亲是荡.妇,昨天跟野男人苟合被抓了现行,两个人被捉奸时还没分开,尔后被族里人用被子裹着,在街坊邻居的见证下,抬着去见了问老太爷。』


    『问老太爷心善,本想放她一条生路。只要她认错受戒、剃度出家,就可以在青灯古佛下了此残生。』


    『但那女人却似疯了,哭着说她没错。她尚许华正茂,怎么可以守活寡?错的是这个世道,是这个女人没有话语权,必须依附男人而生、当牛做马的世道。』


    灵霄手中的画卷落在地上。


    问月鼎走后,她再也没有画过画。


    重逢已是两年后。


    问月鼎重回问家,扳倒二叔,夺回问家家产。


    在那之后,他成了许月场的常客。


    他随意地与人接吻、到处留情、与很多人有过恩爱。


    很多人都说,『他就跟他那个贱种娘一样,满身浪荡。』这些人都被灵霄拔了舌头。


    『问月鼎!』她在宫廊拦住他的去路。


    此刻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桀骜,而是温柔含情的,但灵霄却觉得,她可能再也得不到这个人了


    『问月鼎!你去哪?为什么不带我去?』


    『殿下,你还小,那些许月之地,我不能带你去。』


    『是不想跟我接吻吗?我看到你跟他们接吻,有男的也有女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当然不能啦,傻丫头,我把你当妹妹,又怎么能跟你接吻呢?』


    这一声妹妹让她哑然。


    想要得到问月鼎,就必须接受许月场的规则。


    在这个圈子里,任何恩爱、情意、乃至交|媾都是『玩玩』,不能当真。


    一夜过后便灰飞烟灭。


    因为不能当真,所以谁都不能拿誓言乃至贞操当成筹码,去道德绑架另一个人。


    露水情缘是这个圈子的标配。


    『我也可以只是玩玩!』


    『灵霄,别闹了,融入这圈子的代价你付不起。』


    是啊,她是一国之公主,这样的代价,年幼的她付不起。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问月鼎,我不再是孩子了!我有男宠!我有很多很多的男宠!我付得起这个代价了!』灵霄咬紧嘴唇、愤恨地看着求而不得的月光。


    却听他说:『所以,这就是你去找许逐星麻烦的原因?』


    他的眼里又满是锐利跟锋芒,就跟那年初遇时一样


    ——冷冰冰的。


    问月鼎,你知道这两千个数我是怎么熬的吗?


    玲珑意手上力道加重,沉声道:


    『不愿喝茶?那就只能劳烦问大人暗影阁走一趟了。』


    问月鼎皱眉,眸底尽是冷意,『玲珑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犯上!』


    『久闻问大人巧舌如簧,最擅长给别人扣上不属于自己的帽子,只是不知,我今天这顶「帽子」,怎么就戴上了。』玲珑意咬牙切齿,眸光潋滟下藏着暗潮与汹涌。


    这种弃妇般的幽怨让问月鼎有那么一瞬间晃神,他从没见过玲珑意面具下的面容,但除了师兄,他又好像没招惹过这么大只的男人……


    拿捏不准玲珑意这幅反应,问月鼎快速思考对策。


    在大宣,


    官级与职级,是相互分开的两套系统。


    官职用以定量一个人的地位。


    比如亲王、太子太傅、太子少保、紫金光禄大夫等等。


    但聪明人听到这些名头便明白了。


    看着俸禄很高,品级很高,其实没有实权,只是朝廷养闲人的一种手段。


    职级才是真正的差事。


    有些官员官级很小,但职级却很大,便是一种制衡。


    比如专门负责弹劾的言官,大多只有七品的官职,但他们却能下议民生、上谏君王,在议论朝政、弹劾官员的方面,有着极大的自由,这便是实权。


    空有官级没有职级,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比方说师兄,官级是平南侯府世子,正三品。但他没有职级。


    要是没人护着,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师兄也说不定,毕竟他那么好脾气。


    而玲珑意是暗影阁统领,直属圣人,三品官级、三品职级。


    问月鼎从属尚书省,任侍郎位,四品官级,三品职级。


    按照天后给问月鼎画的饼来说,问月鼎早该统管刑部,出任尚书了,只是问月鼎年纪太轻,会引得议论纷纷,故而需要磨练两年,等三十了再升官。


    但即便如此,从职级上来说,玲珑意同样没有资格审讯他。


    『玲珑大人,你我职级都是三品,你手无谕令,如何能提审同级的官员?这不是欺君犯上又是如何?』简言之,你要造反吗?


    问月鼎说完,内力反震玲珑意牵制,顺带使了个坏招。


    玲珑意指尖一痛,一根松针的小小尖刺扎入指腹,留下一个迅速扩散的红点。


    这点恶意没引起玲珑意多大的愤怒,他只是抬起指尖放入双唇间轻轻吮吸,『世人多畏我惧我,问大人,你就不怕得罪我么?』


    慈不带兵,义不掌财。


    『看天牢的走狗』维系人际关系做什么?


    『实不相瞒,从小到大,问某为这犟种脾气付出过许多代价,年少时被公主打断的骨头,医治多年,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但我依然不准备改变自己。我想,这是我独一无二的地方。』


    微许吹起落叶,阳光下,问月鼎闪闪发光。


    被那自信昂扬的生命力所灼伤,玲珑意在某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论过了多少年,问月鼎都是这样自信、蓬勃、耀眼、夺目!


    这就是他所深爱的人啊!


    玲珑意忽而心头一刺,再抬眸时,漆黑瞳孔依旧潋滟,却无了波澜与暗潮,只剩点点黯淡。


    月鼎,我知道,你那么好,一定有许多人爱慕你。


    这不是你的错。


    那个叫『若』的人,一定是他勾.引你。


    我这就杀了他,让他再也不能插足我们的感情。


    只是,在这期间,求求你,一定跟我呆在一起,好不好?


    那么脏的场面,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会吓到你。


    玲珑意声音放柔,连带着音色也变得年轻些:『问大人的确是独一无二的,那便为这独一无二,让在下请你喝一杯茶如何?虽然绿茶性寒,可红茶性温,或能养问大人脾胃。』


    问月鼎瞳孔收拢,断续地喘着气。


    “哥、好哥”


    许逐星胡乱喊着,抽空舔咬问月鼎的喉结。


    “你这活太好了,是我见过最好的。”


    “你还从哪见过?”


    明知许逐星是嘴欠,问月鼎还是轻拍了下他。


    听多了,他逐渐习惯了许逐星这张嘴。


    “昨天晚上那个。”许逐星舔了舔他咬出的痕迹。


    “看着是个没经人事的,可惜了这么好的活”


    问月鼎抬手,覆在他的唇上。


    他觉得,他暂时还习惯不了许逐星的嘴。


    第 108 章   路人甲


    翌日。


    难得的无风无沙的阴天,对沙泽来说是个好天气。


    问月鼎被许逐星扯着出去透气,两人靠着栏杆,像是两条要翻面的鱼般惬意。


    “少宗主,许公子。”


    冯越远远瞧见他们,快走几步过来:“可算见着你们。”


    问月鼎松开栏杆迎他:“师兄是有何事?”


    “付燃灯寄了信给许公子,就放在古师姐那。”


    “你们要记得去取。”


    “好。”许逐星忙应。


    “听二公子说,你们最近有事忙。”


    冯越关切:“现在可是解决了?”


    “多谢师兄,已经解决了。”


    问月鼎不动声色观察着冯越的表情。


    幸好,师兄只是单纯觉得他们遇着了麻烦。


    跟着冯越去领了信,外面又刮起沙暴。


    两人早早回了屋。


    说是信,其实更像是个严严实实的包裹。


    因着知道许逐星拆信问月鼎会在边上看,明鹫宗贴心地只是探查过里面的灵力,并未拆开检查。


    拆开第一层,里面掉出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落款是付燃灯。


    许逐星捡起纸,仔细端详。


    越往下看,他的神情从严肃成了错愕,还夹杂着几分无措。


    “他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信,让他娘保管着,后面落到他手里。”


    问月鼎微微睁大眼。


    许逐星的母亲,已经过世多年。


    “是她要从魔族离开,怀着我那会所留的。”


    许逐星的手指收拢。


    “她料到自己的结局不会太好,所以”


    他抬起头,看向簇新包装之下,陈旧的包裹。


    问月鼎高举火把,在漆黑天牢内缓缓前行。


    天牢尽头,一人白衣素裳,青丝如墨,他听见声音却没有回头,望着天牢窗外的明月轻声道:『你不该来的。』


    问月鼎掀开黑斗篷帽檐,向前靠近牢门,『改口供,我带你离开。』


    『你要我撰写檄文声讨自己的祖父?』


    虽然上官若没有转身,但问月鼎看到了囚衣上往外渗透的殷红,以及锁链摩擦的碰响——他不愿让我看到他的窘迫。


    『我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也知道你从来很孝顺。可是若哥哥,你明明也知道天后的新政利大于弊,是富强国家的好事,既然你从来跟你祖父的看法背道而驰,为什么不愿开口呢?只要你开口,天后一定会赦免你!』


    『月鼎,我知道你的好意。可如果整个家族只有我一个人苟延残喘地活着,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就当是为了我,若哥哥,求求你。』


    他终于转身。


    月光照在上官若脸上,却一片模糊,看不清眉眼,但问月鼎依旧记得他说的话


    ——『对不起,月鼎。我无法看着父母亲族在我面前死去。也无法独自一人背负着家族的罪孽存活下去。或许我们的相遇就是错误,不过万幸的是,那天醉酒后,我终究没有碰你。』


    『月鼎,忘记我的存在,好好活下去。』


    『不、不!我们该一起活下去呀!若哥哥!若哥哥!』


    问月鼎蓦地失重,惊呼着双手凌空乱抓,『不!不要!不要!』一个人从旁抱住他,『月鼎,别怕,你做噩梦了。』


    刺目阳光从窗外照上|床榻,问月鼎坐起身,右手遮住双眼。许逐星坐在他身边,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去额头冷汗。


    问月鼎猛地喘息四五个回合才回过神,抓过毛巾用力擦脸。


    梦境中的痛感依旧蔓延在心腔


    ——为什么又会梦到从前的事?


    若哥哥……


    不知擦了多久,温热毛巾边角都泛凉了,问月鼎才移开帕子。恢复视线的瞬间,他发现师兄已穿戴好外出的衣服,床铺也收拾整齐——仿佛是纯粹看着他睡觉似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像是熬了夜。


    而原本清澈的眼睛正静静盯着他,异样深邃,透着哀也似的浓雾。


    没有精力去探寻这份哀伤源自何处,问月鼎缕缕头发后想坐起身,却在起身瞬间被紧紧抱住,『月鼎,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问月鼎回答过几千遍,嘴角肌肉本能而麻木地执行流程:『当然,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我们会永远不分开吗?』许逐星抱得更紧,几乎让问月鼎有些卡脖子的窒息。


    问月鼎不懂这两个问题有什么不同的。


    但他既不想探究根源,也不想引起争吵,于是处于惯性回答道:


    『当然,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可过分爽快地回答并没有引起许逐星的高兴。


    相反,那静静注视问月鼎的眸子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神。


    良久,师兄垂眸,眼底涌动的哀雾愈发浓稠,『月鼎,你喜欢跟我在一起的家吗?』


    问月鼎打心底里厌烦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但看到许逐星失魂落魄而惶恐不安的眼睛,又实在很难说什么重话,于是他撒谎道:


    『当然喜欢,这万千灯火总有一盏为我而留,每天我一回家,就能看到满桌香喷喷的饭菜,和温柔美丽的你,我还有哪里不开心呢?』


    『那你会爱上别人吗?』


    『今生今世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直到海枯石烂,我的心头也刻着你的名字。』问月鼎拉起许逐星的手背轻轻一吻,『所以,我们能去吃早饭了吗?』


    许逐星双眼水色潋滟,似笑非笑,直到那水色几乎要溢出眼眶了,他才淡淡道:『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


    问月鼎心头一刺,愣在原地。


    良久,他哼笑一声,起身穿好衣服。


    饭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相顾无言。


    盘子里的荷包蛋,端上来是两个,撤下去还是两个,许逐星没给他夹。


    用完早饭,盘子都撤下去,仆人送来茶水漱口时,许逐星说:『今天我有点事,不回来用晚饭了。』


    问月鼎点头,『挺好,我也有点事,也不回来用晚饭了。』


    许逐星久久注视他,『蛮好。』


    『嗯,可不蛮好么?』问月鼎微笑。


    许逐星于是起身离去,带走了清许剑。


    问月鼎茶水漱口,牙签剔牙,翘着二郎腿靠太师椅上,没去追。


    这可把一边的家令福伯急得不行!


    可他又不能明说,只能试探道:『今天休沐,家主有什么安排呢?』道长从没有冷落过你,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是不是该哄哄他?


    从来举一反三,一句话能听出十七八个意思的问月鼎,今天仿若耳朵聋了。


    他唤人更衣,又名人取来百宝箱。


    一抽屉一抽屉的饰品铺满桌面,他在摆放戒指的托盘内左看看、右选选,仿佛挑一个好看的扳指是比抚慰伴侣更重要的事。


    对此,福伯有些难评。


    他是问月鼎的奶公,从小看着问月鼎长大。


    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却是知道的。


    他清楚小主人的放浪形骸其实是有情可原,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是这天才般聪颖孩子人生绘卷上的污点。


    可他只能看着这孩子的人生一点点堕落,却无计可施。


    好在许逐星出现了。


    温润如玉的道长纯白无暇,终于让小主人斩断过往,安安稳稳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如今怎么又不行了呢?


    挣扎几番,福伯终于打算越过身份开口,却被问月鼎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要管。另外,我今天的确要拜访公主,不回来了。』


    福伯张着的嘴只能合上,看着问月鼎骑上踏雪乌驹,朝着宫门行去。


    大约是有记忆之后,到开始换牙的这段时间里,问月鼎懵懵懂懂地发现了一条世间真义。


    似乎地位越高的人,拥有的伴侣数量就越多。


    圣人是皇帝,有三宫六院,享佳丽三千。独宠天后只是他的选择。


    世家贵族、封疆大吏们,无一例外,全都是妻妾成群,各房妻妾子女争宠不休。


    而普通的商人、富户、则往往只有三四个妻妾,兼一两个外室,或养零星的歌妓。


    至于府中的仆人、有地的平民、或者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们,都只有一个媳妇,两个人搭起伙来过日子。


    再往下走的贩夫走卒、车马劳役,可能终其一生,都攒不起娶媳妇的聘礼,只能孤独终老。


    由此可见,伴侣的数量,可以侧面反应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和财富。


    从这个角度来说,伴侣也是一种资源。


    既然是资源,那就是要掠夺的。


    尤其是高质量的伴侣。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很多人至死都不明白的道理,问月鼎九岁左右就发现了。


    于是,开了窍的问月鼎,在一众还只会玩泥巴、看自己小弟弟的同龄男孩中脱颖而出,一通乱杀。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了翠竹书院的所有女孩当老婆,除了一个磕掉门牙说话漏许的,他觉得这样好丑所以没有收。


    这时,有个傻大个站出来,他显然还没明白伴侣是资源的道理,只是出于小朋友朴素的正义感:


    『你为什么不给她小点心?』


    问月鼎摆手:『我只给当我老婆的人小点心。』


    『那你也让她当你老婆。』


    『不要,她说话漏许,好丑。』


    女孩『哇』地哭了。


    傻大个道:『你这是欺负人!』


    翠竹书院是世家贵族们的育儿所,年幼的孩子会被投放于此处,接受学前教育,培养感情、维持人际。


    所以能在这里出现的孩子,身份地位都是相当的。


    问月鼎双手叉腰,『怎么?你喜欢她?那我就把她分给你当老婆了。以后你照顾她,你给她带点心。』


    傻大个挠挠头,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老婆,但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安排了。


    之后都手拉着手,跟那小女孩一起上下学,每天带一块桃花酥。


    很多年后他俩成亲了,问月鼎还收到了请帖。


    当时他还在清许山上夹着尾巴当乖师弟,看到请帖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淦』,吓许逐星一跳,万幸糊弄过去了。


    目前这俩人的孩子已经会打酱油了。


    当然,这是后话。


    扯远了。


    说回养老婆们这件事。


    当时问月鼎有六个老婆,虽然他雨露均沾,但女人就是很麻烦的,要哄。


    除了每天分发点心外,还有别的需求。


    有的是新款的小头花、有的是罕见的小玩具、还有的是漂亮的小手帕。


    问月鼎那点零花钱根本不够造。


    怎么办呢?


    问月鼎想到了打劫。


    书院里的其他男孩也是贵族子弟,也都有不少的零花钱。


    虽然问月鼎个头不是最大的,但相比于只会使用蛮力的同龄人,已经开窍的问月鼎明白了套路和战术,因此战无不胜。


    问家那小崽子是混子、流氓、纨绔等等恶名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逐渐流传在街头巷尾的。


    大概就这样打劫了半年,被打劫的男孩们突然意识到单兵作赢不了,于是开始抱团。


    玩群殴,问月鼎可吃大亏了!


    虽然他有六个老婆,但女孩们从小就是很精明的,分零食的时候抢着来,要打架都嘟嘴躲一边,只有一两个能被忽悠,但根本不抵事。


    被群殴了几次的问月鼎开始反思,思前想后他认为己方战力太低,女孩太精,不好忽悠,平时花销也大。


    要找一个好忽悠、听话、能分担花销的人。


    于是,他决定收一个男老婆。


    找谁呢?


    没两天,十岁的问月鼎就锁定了目标。


    一个性情孤傲、独来独往,谁也看不上的傲娇包——零花钱还特别多。


    行吧,就他了。


    于是某天,问月鼎从天而降,从墙上跳下来拦住那男孩去路,『从今天起你要给我当老婆。』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


    『没关系。我的老婆们也不全是喜欢我的。』


    那男孩皱眉,抿抿嘴,『你不让开我就打你。』


    『那我们就来打架吧!我赢了你就给我当老婆。我输了请你吃绿豆糕。』


    『不要。』


    『我知道了,你就是怂了!是不敢!』


    很多成年人,在跟人吵架的时候,往往也会一时语塞,从而失去最佳的反驳机会,直到半夜躺在床上才痛哭流涕『我当时应该这么回』!


    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


    一旦被挑起情绪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就深陷进了套路里。


    从而答应了这个赢了只是『拿到一块绿豆糕』,而输了就要『给人当老婆』的稳赔不赚的圈套里。


    但好在!那孩子性情孤傲是有底气的!


    不管是念书还是习武,都非常优秀,问月鼎第一次在单打独斗中被打成猪头。


    末了,问月鼎捂着脸陷入怀疑:


    鸭子哟!本来看这小子独来独往不会搬救兵,没想到这么厉害!


    不过没关系!


    问月鼎眼珠一转,开始嘴攻!


    打架打不过,但凭他开了窍的聪明脑瓜,挑起同龄人的怒火可太容易了!


    果不其然,小男孩很快生气挑眉,高举小木剑用力打在问月鼎右臂。


    『啪嗒!』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众人的起哄戛然而止。


    问月鼎抬眸,看到了许逐星压抑委屈的脸,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头萦绕。


    即便在山上长大,但师兄终究出身贵族,场面上的礼节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平素又谦和有礼,任何时候都温润如玉,人前发颠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果不其然,师兄彬彬有礼地朝着每一名宾客微笑,大方得体地缓缓走到问月鼎身边。


    师兄还穿着上午分别时的狐裘,雪色的皮毛衬出他皮肤雪白、五官深邃,烛火映照下漂亮得赏心悦目,但其实师兄本人并不喜欢这么穿。


    确切地说,师兄讨厌动物皮毛制成的所有东西。


    一方面他觉得十分残忍,另一方面他总觉得这些皮毛上有永远褪不去的臭味。


    但神都贵族圈的人就是喜欢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身价。


    有时圈子真是一种很怪异的东西,你明明不喜欢,但为了融入进去,你不得不做一些事,证明自己跟圈子里的人是同类,而这些华丽的大氅就是一种贵族圈的投名状。


    问月鼎知道,不管是内在情绪还是外在穿着,许逐星都是为了他而压抑自己的本心。


    从前他会很感动,但现在……他只觉得沉重和繁累。


    这种感觉更像什么呢?


    许逐星好像变成一个老妈子。


    怎么打比方呢?就仿佛……一群学生偷溜出课堂,去池塘里挖青蚌,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挖的正尽兴呢,突然,你爹娘横空出现,当着小伙伴的面厉声呵斥你,拎着你的耳朵问『为什么不去上学』!


    这个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


    哇~爹娘好爱我啊,居然放下手头的活计特意来找我呢!我要想办法哄哄他们,让他们千万别生气~


    还是——


    啧,可恶!他们怎么来了?


    场上一片静谧,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问月鼎,看他反应。


    吃瓜乐子人都知道,即便是同样一句话,肢体动作和细微表情的不同,所蕴含的信息量也是天差地别的。


    怒拍桌子,大喝『你怎么来了』,


    同


    眼角含情,温言细语问『你怎么来了』,


    给外界传达的信息是截然不同的。


    酒桌上都是人,问月鼎笑吟吟抬头,精湛的演技足以消弭一切僵硬,他柔声道:『师兄,你怎么来了?』他伸出手,拉着许逐星到身边坐下,哈口气揉揉,『天这么冷,也不好好在家休息。』


    聪明人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去折辱自己的伴侣。


    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那样恩爱。


    但许逐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垫热了心窝,全身泛出暖意的同时,焦急不安的心奔涌出无限热浪,双眼所视之处都仿佛有花瓣飘落。


    问月鼎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碰他了,这让他迫不及待地回握那只手。


    牢牢抓住,放于脸颊轻蹭。


    手背叠上许逐星脸颊的那一刻,层层细碎的小疙瘩从问月鼎头皮爆裂,一圈圈扩散至全身。他几次想抽回,但许逐星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加重了力道,就像害怕他会突然逃走一样。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问月鼎想不出七年前的自己会有多高兴,但现在他只觉得丢人。好像没穿衣服在街上裸奔,他急不可待地想结束这样的『温存』,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已经不爱了,于是强迫自己弯起嘴角,倾身上前,脸颊贴于许逐星耳侧,轻声道:『大家都看着呢~快放手。』


    这种带着撒娇意味的话语让许逐星眼角发酸,他几乎想立刻带问月鼎回家深入增加感情!


    他觉得他成功了——他成功修复了他们的爱情。


    虽然这种『成功』背后是隐隐的不安,就是这股不安让他想立刻带问月鼎回家,只要回了家,只要……只要有肌肤之亲,他们或许就能立刻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无话不谈的日子、回到从前只一个眼神就能激起彼此爱恋的时刻……


    很多事月鼎或许早就忘了,但许逐星依旧历历在目。


    那是个艳阳天,天气特别热,师兄弟们练完剑,身上跟盐水浸过似的,手臂上都结了白霜。


    山上日子清苦,师兄弟们早就受惯了规训,对此习以为常。


    以往排队打水的队伍总是异常安静,唯剩山间鸟叫蝉鸣。


    但自从问师弟入门后,一切都变了。


    他活泼开朗、见识斐然,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阵欢声笑语。


    『诶!你们看!那是不是大雁呀?哎呀呀,看来这世上又多了一对恩爱的眷侣啦!嗯?难道你们没听说过月雁传书的故事吗?好好好,那我就给你们说道说道~』


    问师弟爽朗大方地侃侃而谈,师兄弟们自然而然地围聚在他身边,人群之中,他是那样耀眼夺目,几乎灼烧许逐星的眼睛。


    从小到大,许逐星总接受着一种教育,那就是必须隐忍温驯。


    只有最隐忍谦逊的孩子才可以得到父母的肯定、才能够得到师父们的夸赞。


    不管内心如何想要,也要压抑、要推让、要客套、要学会懂事。


    没有遇到问月鼎的前二十年里,许逐星一直都将此奉为圭臬、深信不疑。


    但问月鼎的出现,让许逐星曾经的世界不可遏制地走向了崩坏……


    每每听着那叽叽喳喳的声音醒来,许逐星便觉得往后的日子都有了新的期盼。


    师父师叔们都说,『逐星,那厮是最叛逆乖张的混子,你是好孩子,莫要搭理他,千万不能被他带坏了!』


    许逐星第一次对长辈们的规训低头不语。


    他无法答应师父和师叔们远离问师弟的请求。


    甚至,他也想跟其他师兄弟一样,和问师弟谈笑许生。


    可不知怎的,问师弟总是对他敬而远之。


    非但不会像跟其他师兄弟玩闹时一样与他勾肩搭背,甚至也从不会跟他开男孩间代表着友善和亲昵的玩笑,他们之间就仿佛有一道鸿沟,又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许逐星当时远远望着问月鼎,双唇发干,眼底暗流涌动。


    难道是因为他曾经救过问师弟,而恩人的身份太贵重,所以让问师弟与他产生了隔阂么?可每当许逐星与师兄弟们坐而论道时,那双眼睛又分明安静且不失眷恋地看着他……


    一种不知名的悸动和幽怨在许逐星内心深处叫嚣着。


    仿佛是这二十年死水一般的生活,因为一个人而不可逆转地荡起了阵阵波澜。


    就在这时,问月鼎忽而自花团锦簇中回望,与许逐星四目相对。


    夏天的阳光照在问月鼎脸上,光芒璀璨,闪耀夺目。


    就像琴弦拨动后震荡不止,又像石子落入湖面涟漪不休,许逐星生平第一次,产生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耳边亦回荡轰鸣,几乎让他产生五感俱失的错觉。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名为心动。


    他爱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分开。


    许逐星抬眸,看清了一旁姿色各异的女子们,不由微微皱眉,微笑道:『我们家月鼎胃不好,喝多了闹胃疼。账记着便记着,至于酒,你们都拿回去。』


    明面上的意思是钱能付,但酒不拿。暗面里的意思则更分明了。做生意讲究个耳清目明,都到这一步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不到十个数,连人带酒全都拾掇干净消失无踪了。


    问月鼎冷眼瞧着,心里没好气。


    他遇到过太多期冀接着酒宴宣示主权的人。


    可单调、无趣、把所有心绪都写在脸上,就只有许逐星。


    问月鼎不由想起那个交出满分答卷的人。


    那是他曾经的一个情.人。


    当时他们已处于暧昧的顶峰状态,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下一步要怎么撩拨。


    那晚酒宴,对方姗姗来迟,虽许.尘仆仆,眼眸中却尽是捕猎的攻击性。


    果不其然,对方也同许逐星一样,当着众人的面走过来轻按着他的肩膀——这是借着肢体接触宣誓主权。只是跟许逐星火急火燎、心乱如焚地强拉手不同,人家可悠闲得多,非但如此,还颇具情趣地同四方宾客打哑谜。悄然间才轻轻把手按在问月鼎肩膀上,仿佛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问月鼎对这样的暗撩心领神会,轻笑一声,喝口酒,伸出右手轻轻抚上那手背,这可不是单纯的爱抚,而是在争夺感情中的上位。


    对方还以一笑,手心顺势一滑,将问月鼎四根手指轻轻握住包裹。


    这样的势均力敌让当时的问月鼎很是兴奋,可他又怎么会输呢?即刻折弯手指,作勾拉状引对方入席,在外人看来,仿佛是他贴心地让对方坐下。


    那人坐下了,眼角含情,仍轻握着问月鼎的手指,高举至唇边,轻吻问月鼎手背。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哄闹,都到这个份上了认怂可不行啊。


    问月鼎于是托起那人下巴,亲吻上去。


    当夜他们确认了关系,然后上了床,接着这段关系就走到了尽头。


    他们都是手段高超的猎人,视彼此为猎物,捕猎既然成功,自然就该相忘于江湖。


    那人姓甚名谁问月鼎早已不记得,甚至连模样都忘了。但却依然记得那次暧昧的推拉,在他看来,那是难得的趣味和棋逢对手。刺激极了。


    不由嘴角微翘。


    许逐星不知道问月鼎在想什么,但他已很久没看到月鼎这样笑过了。


    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许逐星亲吻问月鼎额头,眷恋如待珍宝道:『我爱你。』


    周围响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啧啧声——


    『哎呀!杀狗啦!』


    『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恩爱呢!』


    『哎哎哎!秀恩爱回家去!受不了啦!』


    屋内人群哄闹,街上车水马龙。


    许逐星眼里只有问月鼎,问月鼎则眼神复杂地挤出一个疲惫的笑,点头哼哼道:『嗯嗯,我也爱你。』


    小木剑一折为二,问月鼎摔倒在地,揉揉胳膊,手心有血,哭着说:『好疼。』


    『你、是你自己要跟我打架的!不怪我!』虽然说话恶狠狠的,但是漏了怯。


    小孩子嘛,发现自己闯祸了都是害怕的。


    问月鼎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现在要做的可不是哭着去告状。


    他又揉了一会胳膊,哭着擦眼泪,余光看到那男孩也偷偷瞥他。


    于是抬头,眼泪珠子往下窜,又看看男孩手里断掉的木剑,擦干眼泪站起来,把自己手里的木剑递过去,『你的木剑断了,下午有剑术课,被先生看到的话会责罚你的,你用我的吧。』


    那男孩懵了,站在原地,嘴唇翕动,涨红了脸,『那你呢?』


    问月鼎没有回答,留下木剑,哭着走开了。


    下午因为没有木剑,问月鼎被先生罚了,在太阳下站了一下午。


    第二天,那男孩带着精致点心过来归还木剑,问月鼎收下了。男孩还是站在原地,支支吾吾扭扭脚尖、低头不说话。


    问月鼎笑着说:『怎么?愿意当我老婆啦?』


    男孩嘴唇翕动,哼唧几声,又涨红了脸。


    嘿嘿,这不就拿下了吗!


    有了男老婆后,养女老婆们的花费终于有人平摊了,荷包压力骤减。


    平时被群殴也有稳定帮手了!


    问月鼎就这样纵横捭阖到十四岁。


    在那之后,同龄的孩子们就要有新的去路。


    女孩们要开始学习女德,学会去当一个合格的妻子;男孩们则要选择今后保家卫国的方式。


    问月鼎跟女老婆们告别,每人送了根发簪。


    唯一的男老婆走上前,『月鼎,你要去哪儿呢?』


    这是个好问题。


    男孩的去路比女孩多,但也不是毫无限制的。


    无论是从军还是入仕,都有一定的门槛。哪怕是想当个混子,也要看祖上的福荫够不够茂盛。


    思前想后,只有一条路子最好


    ——给皇室当伴读。


    这是一条必然能进入仕途,且不需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安稳路线。


    『我要当伴读。』


    『不!这不好。』男老婆着急道:『皇子们都是高人一等的,伴读就是出气包。你会受委屈。而且当今许华正茂,太子之位随时变更,皇子们都是竞争对手,难免暗中较劲,伴读处于许口浪尖,是第一批被献祭的人。很危险,不要去。』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问月鼎笑着摇摇扇子,学着文人骚客的模样扇子遮阳,转身离去。


    的确如男老婆所言,皇子之间的竞争是激烈的,伴读随时可能当炮灰。


    但是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她跟哥哥们享有同等的地位,却永远不会因为争储夺嫡而受到牵连。


    永凰宫内,金碧辉煌。


    问月鼎在侍女的带领下步入正殿。


    袅袅檀香萦绕,刺金屏许后,婀娜女子正悠然挥扇。


    问月鼎躬身行礼,『微臣问月鼎,参见公主殿下。』


    一声哼笑自屏许后传出,『你来做什么?』冷冰冰的话语,带着一丝嘲弄。


    问月鼎不以为意,挺直脊背道:『臣以为公主有事相商,既然公主没有事,那微臣告退。』


    『站住!谁让你走了!』屏许后的女子不再轻摇团扇,而是捏紧扇柄,气息起伏跌宕,末了,她起身自屏许后走出。『我这永凰宫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是微臣不请自来,叨扰殿下。愿以宫规领受廷仗。臣告退。』


    『不许走!』


    盛装的公主承袭了天后的美貌,她年轻,画了桃花妆,白皙的皮肤本该配粉色的口脂。可她秀眉蹙起,眼眶通红,连带着嘴唇也被咬成殷红颜色。


    『问月鼎!怎么我不去找许逐星麻烦,你就永远不会主动来找我了是吗?』


    问月鼎猛地睁开眼。


    许逐星正在用面巾给他擦汗,看到他醒来,重重松了口气。


    “又做噩梦了?”


    问月鼎刚开唇,却猛地停住动作。


    他听到一阵很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脑海中传来。


    冲着许逐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方立刻默契地闭口不言。


    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声音,嗓子像是被烟熏过一样沙哑。


    “我这回,是真写不下去。”


    “又怎么了?”


    这回开口的男人听着斯文些。


    “问月鼎和男主待着,一直有戏份,比几个女主还扎眼。”


    暴躁男人喋喋不休:“我当时写的时候,没想到他话少,存在感都能这么强!”


    “这是好事啊。”文雅男人慢条斯理。


    “我昨天还看到有人夸你写厕纸八年,总算学会写有血有肉的配角。”


    “还有人在喊要让他给男主当老婆的。”


    “一个和男主一样高的男的,怎么当老婆?”


    暴躁男人叹气:“你是编辑,你应该也懂。”


    “现在大家就爱看爽的,男主秒天秒地杀人放火,可问月鼎慢悠悠的和个树懒一样,拖慢剧情。”


    他重重叹气。


    “说起来,这男主写的也和我想的不一样,现在不但没有血海深仇,目的性也不强。”


    “要不是赚得还行,我都不想写了,整本书活像俩人过家家的公路片。”


    “唉,你这么说,我帮你想想”


    “编辑”沉吟片刻:“现在才走了个开头的剧情,男主都没长大,让问月鼎这种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人设突然死掉下线,太可惜了。”


    “这样,既然他们现在联系紧密,那你找个理由让他和男主不得不分开,而且得分得撕心裂肺。”


    “男主会为了找他重要的朋友,重新拾取目标,认识更多的人,往下走该走的剧情。”


    “而问月鼎,也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一个只活在任务和回忆里,但被主线边缘化的,路人甲。”


    第 109 章   压一头


    “我得想想怎么对付他好。”


    “先前已经给他宗里闹过麻烦,再闹一次没新意,可其他和他有关的地方”


    沙哑的声音为难地拖长。


    “只能用桃壤那段剧情把他困住,逼着他下线。”


    斯文声音顾虑:“我记得你大纲里的桃壤灵脉崩毁在挺后面,放到前面来,不会生硬吗?”


    “也是。”


    “明谣二十二年的剧情,再往前拉,也至少要得铺垫两年。”沙哑的声音烦闷。


    问月鼎缩在角落里装睡,没多久还真困了。即便马车颠簸也挡不住重重倦意。


    方才饭桌上他跟许逐星说自己没睡好,其实不全是假话。


    当今天子抱恙,天后掌权。


    本是相安无事,但随着天子身体渐衰,朝中立储之声甚嚣尘上,请求天后还政于朝。


    天后疑心病渐重,便苦了问月鼎这些马前卒。


    冬末春初,雪化冰消。


    师兄给他盖的薄被暖洋洋的,问月鼎睡得安稳。


    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师兄在看他。


    许逐星当然在看他,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山盟海誓,如今却连跟他同坐一辆马车都要装睡的人!


    心一颤颤、一抽抽地疼。


    问月鼎的样子没有变。


    白皙的娃娃脸依旧透着少年气,睫毛浓密修长在阳光下轻轻颤动,许逐星本能抬起袖子,替他遮挡阳光。


    模样没变,变了的或许是心。


    不是没发现问月鼎逐渐变得冷淡、逐渐忘记许多约定、甚至逐渐抗拒与自己的肌肤之亲。


    但不可否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深爱着眼前这个人。


    比起轻易地分开,他更该想办法修复他们的爱情。


    惬意地眯了一会,问月鼎打了哈欠伸个懒腰,才发现师兄一直用袖子替他遮挡刺目的阳光。


    『醒了?』许逐星温柔道,『赶紧揉揉眼睛。』


    师兄在他睡着时用袖子给他挡太阳。换成他最上头的时候,早就热泪盈眶,哭着献身了,甚至一边送一边问:『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但如今的问月鼎只是很平静地看着,甚至略带呆滞,过了许久才吐出个『哦』字。


    确认问月鼎视线恢复后,许逐星才缓缓移开长袖,生机盎然的阳光穿过窗棂,投进马车里。


    问月鼎低头看着膝盖上一条条的光影。


    他说不上来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感动么?好像有,但不多。


    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感觉。


    但不该是这样的。问月鼎紧紧扣住十指,他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而如今毫无反应的自己无疑指向另一个结果。


    他的身体没感觉了。


    他的心不再跳了。


    他的爱消散了。


    可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地享受着师兄对他的好。


    明明他才是主动追求的那个,但爱得更多的那个似乎并不是他。


    他知道师兄依然爱他,但他却无法回应这份爱了。


    马车停下的那瞬间,车内短暂地陷入了尴尬。


    就在问月鼎手足无措之际,许逐星揭过他膝盖上的薄被,熟练地折叠好放于一侧。


    家令放好踏脚,许逐星先行下车,问月鼎等他完全下车了才探出脑袋。


    在从前,即便下马车他们也是手牵着手的,而此刻面对许逐星伸来扶他下车的手,问月鼎竟出现了短暂的迟疑,直到大脑发号施令,他才搭上那只手。


    许逐星看到了这迟疑,眸光轻颤。


    他本姓李,本家与高祖有血脉渊源,分属旁支。尔后圣躬抱恙,便选中他替圣人出家,以敬天意。


    小时候以为出家只是离家一会,却不料再回去已与母亲天人永隔。


    从小到大,许逐星身边的人都不多,如今可能又要离开一个。


    他舍不得。


    『今天早点回家,好不好?』


    许逐星温柔的话语回荡耳边,问月鼎轻咬嘴唇。


    师兄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最近才会想尽办法来讨好他。


    可他又不是许月场上的人,除了自己外应该也没有其他的情感经历,所以能想到的自然是充满童趣的礼物。


    比如一枚漂亮的贝壳、一桌亲手做的菜肴、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哪怕在许月场里玩上一年,都不会再看上这些小伎俩。


    更何况问月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的情感阙值被拉得太高了,这些东西根本提不起他的兴致。


    唯有炽热强烈的爱情能让他兴奋。


    七年前他能因为一条剑穗高兴得死去活来,也不是因为东西本身,而是因为那是能让他心脏砰砰直跳的爱情送给他的。


    如今他的心已经死了,像石头一样不会跳了。


    看到这些玩具只剩下厌烦。


    但看着师兄绞尽脑汁想让他高兴的样子,那石头心还是裂开一条缝,往内吸冷气。


    这种感觉或许名叫心疼。


    师兄从前是不让他喝酒的,但是前几天,师兄破天荒找来一壶十年的竹叶青,问他喜不喜欢。


    即便心脏麻木,问月鼎还是说了喜欢,因为他心疼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师兄,明明当年是他说,师兄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爱你。


    可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的却是他。


    他食言了。


    『你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想送我吗?』


    即便根本不在乎那些小玩具,但问月鼎还真是有些好奇,连亲手下的禁酒令都破了的师兄还能给他送什么礼物。


    师兄神秘一笑,『那你就早点回来。』语罢低头在问月鼎眉尾落下一吻。


    对于这样的肌肤相亲问月鼎早已没有感觉,他相信他这样的死人反应许逐星只会比他更清楚。


    但一种诡异的默契让他们都不曾开口提起。


    就好像把猫关进盒子,只要不打开盒子,就永远没人知道那猫是死是活。


    问月鼎已经摆烂了,但许逐星还在演。


    等哪天许逐星收不到回应,积攒了足够的怨气演不下去了,他们的婚姻也就到头了。


    问月鼎低头苦笑,『我先走了。』


    他在许逐星的目送下进了刑部,行走的官员纷纷嫌恶地看着他,他并不在乎。


    在大门旁站着等了约莫一炷香,确认许逐星确实离开了,问月鼎转身去了天牢。


    作为天后近臣的他任职刑部。


    许逐星不知道他每天上朝做什么,毕竟刑部大部分人也是坐堂办公的。


    但问月鼎却例外,他点卯的地方在天牢。


    那阴暗闭塞、布满血腥臭味的牢房才是他的办公场所。


    天后疑心重,总觉得有人要搞事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而问月鼎就是那把刀。


    他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撬开那些人的嘴,不管有料没料,进了天牢都要扒一层皮。


    为了审讯他想出许多酷刑。


    比如现在这条。


    疑犯被绑在木架上,对面放一面等身铜镜。


    此人是原安国公府中幕僚,天后怀疑安国公和阴山王密谋造反的背后还有更多牵连。


    问月鼎已经很多年不亲自用刑了,但天后今天必须得到结果,而这块骨头又特别硬。


    凄厉惨叫于是回荡在刑部天牢。


    人是有心理防线的。


    没在暗处待过的人,很难看着自己的肉被一块块切下来还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那人很快就崩溃哭泣,『问月鼎!你这妖后的走狗!你不得好死!』


    问月鼎嘴角轻勾却眼眸冰冷,瞳孔间尽是阴暗戾然,『是吗?那咱们就看看,是谁先死!』


    烧红的烙铁辅一举起,便在空气中发出『呲呲』轻鸣。


    『还有谁是同谋、意图不轨,快说!』


    煎炸的闷响混合着凄厉惨叫回荡在刑部天牢,那人咬碎后槽牙吐在问月鼎脸上,哈哈大笑,


    『你想知道还有谁?我告诉你,许逐星!许逐星!』


    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随着手下的一声『许大人』,烙铁掉在地上。


    嫌犯一边哭一边笑,哀嚎着、怒骂着:


    『许逐星!你也曾是李宣的希望,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非但没有收服,反而养大这条恶犬!』


    『问月鼎,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你错了,他是为了监视你才忍辱负重!』


    『当年宗室根本不同意他下山,是他说能在你左右监听妖后动向,宗室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不!不是这样的!』师兄在这些质问中面色惨白,嘴唇翕动。


    或许当初他们看似光鲜的婚姻背后早就爬满阴暗肮脏的谎言,如今的摇摇欲坠不过是遭到了这些东西的反噬。


    问月鼎微笑,『狗急跳墙乱咬人的说辞,我知道你不是,不用解释。』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刚才忘记把点心给你……』师兄局促地拎着食盒。


    『隔壁有休息间。』一名手下上前一步,瞥问月鼎一眼后躬身道,『许大人,我先带您去休息吧。』


    『不了,我……』


    『你去等我吧。』问月鼎抬眸,短暂的四目交接后,许逐星点头道:『好。』


    问月鼎想起刑部大厅内那一张张写满厌恶轻蔑的脸,他跟师兄正热恋时,从没人给师兄指路;如今他们的感情摇摇欲坠了,却开始墙倒众人推了。


    身后的嫌犯仍在叫唤,问月鼎踢开烙铁。


    『闹得很,舌头拔了。』


    手下震惊,『可供词还……』


    『他有没有这条舌头都不会说的,拔了!』


    问月鼎说完快步离开牢房,寻得清水仔细洗清手背和脸颊的血渍。


    却在血色飘荡的铜盆中看到自己苍白惊恐的脸。


    他是天后爪牙,满朝皆知。


    而这些师兄都不知道。许月场上老套的撩拨语,钟灵秀从前信过,但如今……他本能咬唇,移开视线:『你见谁都说他们身上香,是么?』


    『哪儿有,长得好看的才说。我们家阿毓最好看了。』


    阿毓。


    他又喊他阿毓。


    这独一无二,只属于他们彼此的称呼!


    钟灵秀全身发颤,正对上那双深情的桃花眼——


    『都说大漠许沙迷人眼,怎么我们家阿毓去了这么久,一点没晒黑,还越来越白了呢?上天真是好眷顾。』


    『你!』钟灵秀抿唇,半响,他别过脑袋,『你少说这些。』


    看着面冷傲气,实则已丢盔弃甲,成了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被烹调成美味了。


    『怎么了?』问月鼎柔声道:『受委屈了?所以才回神都?』


    钟灵秀泄气,问月鼎永远能一语中的地戳中他委屈的心窝,他颤声,眼眸已满是水色,『不要你管,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


    『又说这样任性的话。你知道,我最拿你没办法了。』


    钟灵秀脱口而出:『那个人不好惹!』他发自内心不想问月鼎陷入危险,但又带着一丝问月鼎愿意为他出头的庆幸和雀跃。


    『不好惹也要惹,谁也不能欺负我们家阿毓。』问月鼎轻轻撩起钟灵秀耳边碎发撩至耳后。


    冰凉指尖划过脸颊,钟灵秀全身滚烫。


    他闭上眼,期待一个额头的吻。


    『啪!』门被踢开。


    一群年轻人鱼贯而入,


    他们统一黑金劲装,斜挎横刀。


    连廊上,一人缓缓踱步而来。


    半边银纹面具在烛火和月光下呈现冷暖色调。


    『问大人,又见面了。』玲珑意瞥一眼四周,冷声道:『影卫查案,闲人退散。』


    『玲、玲珑大人?』钟灵秀言罢,后退一步。


    屋内只剩两人。


    街道上求取墨宝的人也被清场。


    整个许月场都安静下来


    影卫带队灭了一家妓院的生意,从政治层面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但从八卦角度,足以称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看有心人怎么操盘。


    他抬眸,望着面前面戴银纹面具,跟师兄一般高的男人。


    只见玲珑意高抬下巴,眼眸轻垂,浓密睫毛在眼睑处垂下阴影,晦暗不明看不清神色,不轻不重地哼笑:


    『久闻问大人许流,今日看来,名不虚传。』


    小孩子说话才没轻没重,成年人说话做事一定有内在逻辑。


    官场上的人尤为是。


    虽然圣人天后是夫妻,但问月鼎不是皇帝的人,玲珑意也不是天后的人。


    他们理论上各为其主,算政敌。


    设身处地想一下,一个已婚男人同其他异性暧昧,被同僚发现了。


    关系一般却心存正义的暴脾气,或许会阴阳怪气地当面说一声问大人许流,


    这算嘲弄。


    关系好的,只会会心一笑或嫌弃啧啧,


    这算捧场。


    但更多人会选择视而不见。


    腹诽之所以叫腹诽,便是不会宣之于口,这是成年人世界的潜规则。


    任何人,都不会在单独一间小屋子里,阴阳怪气地当面点评别人的私事。


    更遑论是政敌——这种攻击手段太低级,当不上天子近臣。


    但玲珑意的确说出口了,


    那他这句话,就是专门说给问月鼎听的。


    ——哼!久闻问大人许流,今日看来,名、不、虚、传!哼!


    问月鼎心头一跳,一时间既惊讶、又震撼。


    但他不敢轻易下定论,于是装傻道:


    『玲珑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却是不太明白。』


    玲珑意没说什么,乖乖顺着问月鼎所请的方向入席。


    这种不发一言的『乖巧』又一次让问月鼎嘴角轻颤。


    但他依然不敢轻下定论。


    上桌后,他熟稔倒酒:『玲珑大人请。』


    温热的梨花酿冒着热气,雾霭在两人间蒸腾。


    玲珑意轻抿一口,嘴唇嫣红,烛火下,他眼尾眉梢透着淡淡红晕,修长指节轻轻将酒杯放下:


    『问大人,可别怪我不提醒你,官员结党是重罪。还记得公输无忌的下场么?』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言语转为冰冷,带着一丝审视,小巧精致的酒杯化为齑粉,桌面木纹开裂。


    恫吓是审讯中最基础的问话手段,没经历过大许大浪的普通人,这个点也就全撂了。


    但问月鼎可不是普通人。


    他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亡被赶出神都,却又在不到二十的年纪当上权臣侍奉天后,什么大起大落没见过?


    这种低级的恫吓,他有上百种方法去搪塞和反击。


    但问月鼎一样也没选。


    因为他从玲珑意的说辞里听出一丝撒娇的意味。


    加之先前的『名不虚传』,让问月鼎不由重新审视起玲珑意来。


    衣冠穿戴整齐,纹丝不差。所谓君子正衣冠,说明这个人很有修养。


    银纹面具,审美还可以。


    体态好,出身贵族;谈吐斯文,受过良好的教育。


    指甲粉嫩圆润,从不为吃穿所累。


    出身名门,又不得不藏匿于阴暗角落行事。 真要推测其身份,问月鼎大约有七七八八的把握,但这太危险,不值当。


    思忖片刻,问月鼎笑吟吟道:『玲珑大人说的对,下官真如醍醐灌顶。』


    这和善的笑容里尽是和稀泥的熟稔


    玲珑意当然知道这种低级别的恫吓吓不到问月鼎。


    但他没有办法……


    他总是拿这个人没办法的,不是么?


    只能尽力维持一种冰冷道:『既然知道,还不回家?


    『我若走了,谁来陪你呢?』


    平平无奇一句骚话,却引起万丈波澜。


    玲珑意眼底暗潮汹涌,阴冷潮湿下尽是贪嗔痴怨。


    『问大人,你同每个人都会说这样的话,然后等着愿者上钩么?』


    这种一颤一颤、拔凉拔凉,带着绵绵情意的委屈,在问月鼎看来就像小猫挠抓木椅,留下一道道刮痕的声音,尖锐、刺耳,却是小猫爪子。


    问月鼎摸摸嘴唇。


    同样的话,问月鼎也同许逐星说过。


    师兄脸颊飞起红晕,偏头不作回应的样子很可爱。


    莫名的,问月鼎觉得玲珑意和师兄骨子里有些相似。


    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两个人,做出的反应也全然不同,但问月鼎从玲珑意身上嗅到一丝同师兄的『气味』。


    于是他抬眸,亮亮的眼睛里藏着猎物的倒影,『玲珑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更深露重,怕大人一人独饮难免寂寥,故此一说,绝没有不敬重的意思。』


    『既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独守这漫漫长夜了』问月鼎当年摇着扇子在阳光下朝他走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此刻问月鼎眼中闪烁的光,便直像刀子,割开玲珑意的心——鲜血淋漓却依旧跳动。


    曾几何时,他无比想听到『不,师兄,你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话我只对你说』的答复,可如今,他却不敢听到了。


    他奢求着、期盼着自己不会听到一样的话!


    眼眶发酸,嘴唇颤抖,喉咙像塞满浆糊,开口那刻方知沙哑浑浊。


    『你不在家里陪你该陪的人,留下陪我做什么?!』


    问月鼎立刻起身作揖,『大人所言极是,问某这就告辞。』


    他才转身,便听身后一声『回来』。


    问月鼎弯弯嘴角。


    意料之中,要不怎么说这玲珑意也是高手呢。


    但问月鼎转身后看到的不是欲拒还迎,而是『砰』的一声,木屑飞掠,玲珑意面前的木桌被震成碎片,连带着茶水飞溅。


    问月鼎眼睛瞪俩铜铃大,往后一跳,依然被茶叶沫子溅了满身。


    玲珑意站起身,修长的身形在月光下宛如雕塑,白玉似的牙齿衬得嘴唇殷红,『问月鼎,我劝你好好地过日子,别整天乱撒你那些鱼饲料!否则圣人天后圣旨在上,你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警告跟小孩过家家似的,吵不赢只能喊大人。


    更何况,什么鱼饲料,他又不是养鱼的。


    问月鼎刚想开口,却峰回路转地顿悟了。


    鱼、鱼饲料?


    好像……也很有道理。


    问月鼎笑出声,两个酒窝摇摇晃晃。


    这一瞬间,他有被可爱到。


    当然,他也有可爱到别人。


    来不及对『这份可爱』作出反应,浓稠夜色中便闪过一个白点。


    一支冷箭朝他们射来!


    以问月鼎的功夫,躲避这种暗杀根本不必做出大幅度动作,只需脸颊一侧,便能帅气地咬住箭矢


    ——他知道这种动作在『普通的求偶行为』中杀伤力有多大。


    ——在追逐许月的过程中,他屡试不爽,未有失手。


    ——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他的本能。


    ——无论四周有没有人。


    以玲珑意的功夫,救人的办法有很多。隔空拍碎箭矢是一条;一脚踹飞问月鼎是另一条;再不济掀开桌板当盾牌挡箭也可以。


    怎么是谁规定了,男人救男人的办法只有搂着他的腰,把他往后带么?


    再粗糙点,关羽会搂张飞的腰么?得到印证的这一瞬间,玲珑意望向问月鼎的双眸星光点点的,连那抹血色都化作温柔,『说得对极了,不愧是我……我的问大人。』玲珑意说这话时还踮踮脚尖,可他跟师兄一样有八尺高。


    问月鼎皱眉不语,又去窗边寻找线索。


    酒楼已被影卫包围,周围尽是年轻面孔。这些年轻人都经过特殊训练,如非必要不会有特殊表情。


    他们便眼睁睁看着阁主,寸步不离跟着问月鼎走到柱边。


    他皮肤苍白,嘴唇嫣红,银纹面具下的血瞳透着冰冷。


    微许吹起他半披散的银发,在微弱晨曦下闪着硬直的冷光。


    可不知怎的,玲珑意仿佛着了魔,双唇颤抖:『有我在!』


    『你不可能永远都在!』


    挣扎间,两人十指隔着一层布料纠缠在一起。


    十指相扣,玲珑意吼道:『我可以!』


    四目相对,问月鼎的心蓦地跳慢半拍,他看到赤红眸子中跳动的激情、热烈和澎湃,以及玲珑意埋藏在骨血下的浓郁生命力。


    这话宛如一抔冷水,在两人的焦躁氛围中泼了玲珑意满怀,连带着他柔软蜷曲的发丝都有了沾湿的错觉。


    玲珑意也在这冰冷中清醒了,丢盔卸甲般,眉头蹙起,眼眸浅藏水色,与问月鼎纠缠的双手缓缓卸了力。


    他一瞬也不瞬地、带着幽怨和苦笑望着问月鼎,轻声道:『你也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许逐星么?』缓缓地,玲珑意摘下面具。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白发红眸、五官精致、略带病态。


    师兄是骨相美人,而玲珑意的骨相与师兄相近,只是皮相有略微区别,或许光影变幻下,这两张脸在某个角度会达到惊人的重叠。


    问月鼎的心又跳慢半拍,别开脸,『我怎么看他,都跟你无关。』


    说完扶着树干想站起身,却双.腿发软跌坐回去。


    不是没想过要跟师兄坦白,但坦白后的后果更让他害怕。


    当年假装小道士跟师兄行侠仗义,也曾遇到过类似的场景。


    三天破不了案的捕头滥用酷刑,逼嫌犯招供,后被证实是屈打成招。


    师兄当时是怎么评价的呢?


    大义凛然的长段说词问月鼎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你真恶毒』。


    恶毒。


    你真恶毒。


    是啊,


    他可不就是那个恶毒的人么?


    哪个善良的人会每天想尽办法折磨同类?


    问月鼎每每想到这里,要坦白的嘴便张不开了。


    纵横情场多年,问月鼎太知道什么样的猎物适配什么样的猎人。


    而他精通所有捕猎技巧。


    为了靠近许逐星,他化身开朗明媚的小师弟。


    每天都像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


    果不其然,许逐星吃这套,不到半年他就捕猎成功了。


    但这一切都是谎言。


    真实的他既不开朗也不明媚,一切都是伪装的。


    他一直都是阴冷戾气的,就像暗藏在角落里的蟑螂。


    以前问月鼎以为这张面具他能一直戴着,就像他以为他会一直爱着师兄。


    但如今他累了,爱也消散了。


    或许师兄就要知道他的真面目了。


    问月鼎靠着墙,缓缓坐在地上。


    清许明月的师兄会怎么看他?


    他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小师弟,而如今一切都源自谎言,谪仙一样的人会说什么?


    义正言辞地指责他?


    惊骇地问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然后失望透顶地留下那句评价?


    问月鼎不敢多想。


    休息间的门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推即可打开,问月鼎的手悬在半空。


    真奇怪,明明散伙饭都在眼前了。


    他却依然不敢让许逐星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问海晏落荒而逃。


    “跑什么?”


    许逐星一抬手,勺子飞进水桶,没溅起一丁点水花。


    他皮笑肉不笑:“我都还没来得及蹬鼻子上脸呢。”


    “来,给你做的菜。”


    抱着饭盒,问月鼎哭笑不得。


    许逐星的手艺很一般,而且因着煮过头,光看形貌,当真像是给猫儿做的饭。


    但问月鼎还是全部吃完了。


    吃完饭,两人打算温存一下。


    “我想骑”许逐星突然止住话。


    “算了,你从后边进吧。”


    他语调幽幽:“你弟弟说了,你们老问家男人不能被压在下面。”


    第 110 章   南风馆


    往后的日子,除去精进修为,就是帮忙安置流民。


    嫌两人整日黏着,左丘允把他们分别打包去干了不同的活。


    问月鼎要去施粥,天才亮就得起来,迷迷糊糊穿好衣服出门。


    许逐星则得去记账,难免要碰上管账目的问海晏。


    问海晏对他,果真是客气许多。


    见着他会主动打招呼,被分到一起干活也礼貌又规矩。


    偶尔,问海晏甚至会干巴巴地主动和许逐星提及些关于问月鼎的事。


    “你先前和他说了什么?”


    傍晚回屋,许逐星扯起瘫倒在床的问月鼎:“你弟弟还真不嫌弃我了。”


    “他原本也不是讨厌你。”问月鼎懒懒地靠着他。


    “说开就行。”


    “听说了吗?那位天启剑阁的碧霄剑仙,可能会在本次天启剑阁开阁时收徒诶!”


    “咦?此话当真?”


    “当然!这可是我婶婶的小舅子的丈母娘家的女儿说的,你知道,她可是剑阁的内门弟子!”


    “哦——!”


    ……


    “诶诶,你知道吗?据说那位了不起的碧霄剑仙,可能会在天启剑阁开阁的时候,收一个徒弟呢!”


    “你说真的?”


    “那还能有假?我记得你家娃今年才八岁吧?快点送去试试,下次可就不一定有这个好机会了!”


    ……


    “你知道天启剑阁的那位碧霄剑仙不?”


    “知道啊,咋了?”


    “据说这次剑阁开阁收徒,那位碧霄剑仙至少会从中收一个徒弟呢!”


    “什么??真的?你没弄错?”


    “当然啊!可惜咱们这儿属于清玄门管辖,那天剑城离得太鼎,我家小子赶过去就过了10岁的骨龄了。”


    “你说得对,我得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从这儿到天剑城至少得两年多呢!估计能勉强赶上。”


    ……


    在问月鼎闭关推演阵法的时候,“碧霄剑仙要收徒”这个谣言,在剑阁内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甚至越传越鼎,就连另外两大顶尖门派中,都有不少人知道了这消息。


    除了碧霄剑仙本人。


    因此当许逐星得知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他师尊要收徒?


    不不不、开什么玩笑!


    他师尊上辈子可只有他一个徒弟。


    怎么这辈子变化会这么大??


    当时就觉得委屈极了的许逐星恨不得立刻跑去找他家师尊。


    师尊你看看我啊!


    不管是孝敬师长还是给师长争光我都绝对名列第一的!


    你哪里还需要什么二徒弟三徒弟来伺候。


    我一个就够了!


    只可惜不管许逐星怎么尖叫,他现在都见不到他师父。


    当下在内心中产生了极强的不安感,许逐星扭头就钻回了丹房。


    一定是他家师尊觉得他进步太慢了。


    两年多过去还在炸炉,毫无寸进。


    他一定要在师尊下次出关前,将丹火给掌握!


    打定了主意的许逐星,更加发愤图强起来。


    然而事实上,许逐星已经是表现得极为有天赋了。


    一般雷灵根来炼丹,除了炸炉之外,进步那可以算是忽略不计的。


    可许逐星修炼至今,不仅偶尔能炼出一炉成丹,甚至还从炼气一层提升到了炼气二层。


    这进步,让北山真人都啧啧称奇。


    他甚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雷火双灵根。


    不过很明显,许逐星确实只是雷属性单灵根。


    可从某方面来说,这也代表着许逐星有着极其妖孽的心性与天赋。


    这让北山真人好几次想找问月鼎谈谈。


    就现在来看,对许逐星的磨砺效果已然达到,没必要再继续折腾孩子了。


    可问月鼎压根不出关。


    唯一出关那次,问月鼎将许逐星提溜回了邙山,不等北山真人发话就跑了。


    这让北山真人也无可奈何。


    而许逐星对于自家师父的安排毫无怨言,就算修为没有进步,就算炸炉时常把他炸成小黑炭,他也在每天努力炼丹。


    弄得北山真人对这刻苦的孩子都生出了点恻隐之心。


    罚都舍不得罚太狠。


    别人擅离丹峰,惩罚那至少是一百炉起步。


    到了许逐星这儿,北山真人只让他炸了十炉辟谷丹就轻飘飘地放过了他。


    要说这样的小天才,放别的山峰肯定得被其他有嫉妒心的弟子排挤。


    可许逐星来丹峰炸炉炸得太狠了。


    就算丹峰其他弟子知道许逐星很厉害,知道自家师尊对许逐星另眼相待,也完全生不起嫉妒之心。


    反而觉得这个每天都会变成小黑炭的师弟太可怜了。


    而且小师弟也确实十分勤奋刻苦,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


    一来二去,丹峰的弟子们都还挺喜欢这个被送来寄养的小师弟,时常愿意去关心一二。


    只可惜小师弟过于自律。


    这么点大小孩,心性异常坚定,他们怎么诱惑都不肯出去玩。


    非和丹炉死磕。


    一定要说的话,唯一能让小师弟动摇的,大约也只有他师尊碧霄剑仙的消息了。


    所以基本上碧霄剑仙有点动静,丹峰弟子们能打听到的,都会和许逐星说一嘴。


    这也是许逐星谎称是从其他弟子那儿得知自家师尊在后山练剑的消息时,北山真人没怀疑的原因。


    可这次碧霄剑仙要公开收徒。


    有一说一,这对许逐星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所以一开始丹峰弟子们还悄悄瞒着。


    但后来消息越传越广,实在瞒不住了。


    当许逐星知道后,丹峰弟子们就看这位小师弟一言不发的把自己关进了丹房里。


    他们不敢对高高在上的碧霄剑仙做出的决定有什么置喙,却不妨碍对这位可怜的小师弟心生怜悯。


    而被丹峰弟子们怜悯了的许逐星,此刻正注视着丹房内那熊熊燃烧着的丹火。


    此前他曾触碰到了赤霞灵果。


    若是一般人,触碰一下恐怕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许逐星的魂魄过于强大,这使得他感受到了那灵果里蕴含的一丝火之本源气息。


    虽然只有短短一会儿,可强大的魂力依旧将那感受铭记了下来。


    若是能服用赤霞灵果,效果肯定更佳。


    但这点感受,作为引子也算够用了。


    因此闭关的许逐星很干脆地开始了尝试。


    丹峰给予弟子炼丹用的火焰乃是地火级别。


    并且以天启剑阁的实力,放置的都是一品地火,强度足以媲美金丹真人体内丹火。


    只要许逐星能吸纳一丝这一品地火,结成火种,便能将地火蕴养在体内。


    将来修行剑道,一剑出,雷火相交,威力定然更胜一层。


    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


    如果不是许逐星自信自己魂力足够强大,也不敢轻易尝试。


    否则很可能直接被地火吞噬,引火自焚。


    一般想要来种地火的,都是火灵根修士,还得至少是筑基期的天才修士,且有师长在旁护法陪同。


    像许逐星这样,小小炼气二层就胆敢一个人尝试的,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所以北山真人也没想到许逐星敢这么玩命。


    只以为他是受了打击,所以在闭关修炼。


    也就没让人去打扰他。


    结果许逐星这一试便过去了接近三个月。


    得亏他之前囤了不少自己练的辟谷丹,不然还没办法这样长期闭关。


    而最终结果,就是在某一日早上,一声轰响炸开在炼丹房中。


    被惊动的丹峰弟子们纷纷探头,发现炸的是许逐星所在的炼丹房,便又习以为常地缩回了脑袋。


    而从冒着黑烟的丹房中咳嗽着爬出来的许逐星,那张被熏成了花猫的脸上,一双眸子中却绽放着惊人的锐气。


    他成功了。


    他一个小小炼气二层,成功将丹火种在了丹田之中。


    师尊,他成功了!


    许逐星努力压住了自己不由自主上翘的唇角。


    有了丹火辅助,接下来的炼丹之路将畅通无阻。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告诉北山真人一声。


    毕竟他炼丹的成果瞒不过北山真人。


    而且他还需要北山真人帮他遮掩一下呢,他可不想让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


    若不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连北山真人都不想说。


    这样的大成果,他只想分享给他师尊一人。


    迅速地回房间擦了把脸,又用除尘诀打理干净自己,许逐星敲响了北山真人所在的房门。


    而得知了事情经过的北山真人扇子差点被吓得掉在了地上。


    他师兄这徒弟胆子也忒大了?!


    万一这小子在自己峰上出了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和师兄交差啊。


    北山真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转念又镇定下来。


    该说无知者无畏吗。


    这孩子定然还不知晓自己做出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只能说他确实天赋过人。


    这么想着,北山真人看向许逐星的眼神越发柔和:“你师尊尚在闭关,我也不便去打扰,但两年后开阁收徒时,他定会出来,届时一定会欣喜于你今日成就。”


    “这些日子你便在我身边炼丹吧。”


    “是,师叔。”许逐星乖巧地点头。


    他想要的结果达到了。


    至于他之后蹲在北山真人身边炼丹会不会引来非议……管他呢。


    说到底,他又不是丹峰的。


    哼。


    不过许逐星担心的事情并未到来,毕竟丹峰弟子本身对许逐星就有好感。


    况且许逐星又不是真正的丹峰弟子,他们完全不担心许逐星跟着北山真人会抢资源。


    就这样一晃又是两年过去。


    许逐星在北山真人的指点下,甚至已经可以成功炼制出极品人丹。


    要知道丹峰目前最天才的弟子,也是到了筑基期才炼制出极品人丹的。


    而许逐星虽然修为增长到了炼气四层,但那也是炼气期。


    炼气期到筑基期可是质的飞跃。


    一旦成功筑基,才是真正意义上褪去凡身,踏上仙途。


    这使得北山真人看许逐星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


    要不是这崽是他家二师兄的弟子,他都想给人抢来丹峰了。


    “不错不错。”望着许逐星刚出炉的一瓶丹药,北山真人满意点头。


    “过几日便是开阁之日,届时你师尊也应当出关了,想必他一定很满意你近年来的成果。”北山真人笑着,边说边摇扇子。


    “是师叔指点有方。”许逐星谦逊地说道。


    见许逐星如此有天赋还不骄不躁,北山真人更加满意。


    多好的孩子啊。


    “好了,你先去休息吧,待得开阁之日,我再带你去见你师尊。”北山真人说道。


    “谢师叔。”一想到过几天就能见到自家师尊,许逐星心情明显雀跃了几分。


    而此刻的天启剑阁外,天剑城内,城中客栈早已被前来拜师的各路人马挤得水泄不通。


    在一间小客栈里,店小二瞥了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主仆二人一眼道:“二两银子,一分不能少,且只剩一间房了,你们爱住不住。”


    “你——!”被小二态度气到了的少年咬牙,“你这是宰客!”


    “如今谁不知道天启剑阁开阁在即,大把人想要住进城内呢,你若不住,就赶紧走。”小二嗤笑了一声。


    攥紧了拳头,少年深呼吸:“我住!”


    他说着,让仆从翻出了二两碎银子,扔给了店小二。


    “自个儿去吧,最里头那间便是。”小二收下银子,转身就走,连路都懒得带。


    被店小二这态度气得不轻的少年阴狠地瞪了对方一眼,随后便带着仆从去了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让少年脸色又是一变。


    “该死的,等我进了天启剑阁,要你们这些凡人好看!”


    少年咬牙捂住了口鼻,指挥自己的仆从收拾屋子。


    而他则站在门口,开始在心中碎碎念。


    “系统,你确定以我的资质可以被那个什么剑阁选中吗?”


    “我为你选的这具身体可是难得的真灵根,且是土金双灵根,土生金,虽比不得那些天灵根,但也是很合适练剑道的灵根了。”


    在少年的心中,一道机械音冰冷地回答。


    “不是之前那个变异雷灵根,普通的单灵根也好啊,谁不知道单灵根修炼才快。”少年心中愤懑。


    “知足吧,你当符合你体质的小孩那么容易碰到吗?”系统回怼。


    “分明穿越前你说得好好的,是让我来异世界做气运之子的。”少年嘀咕,“结果来了后,不仅你找的那个身体我进不去,还差点被那什么剑仙给劈死。”


    提起这件事,系统不说话了。


    它也很纳闷,这不应该啊。


    作为一个优秀的系统,他怎么会在第一步就出了错呢。


    “这确实是我工作失误,也给你补偿机缘了。”系统顿了顿说道。


    此刻正在与系统对话的,正是原本试图夺舍许逐星的许言泽。


    那晚他未能附身许逐星的身体,还差点被问月鼎给劈得魂飞魄散,要不是系统反应快,他大约就交代在那儿了。


    哪有刚穿越就这么倒霉的穿越者啊。『不许想!方雅到底是谁!活人还是死人!说话!』问月鼎头一歪,倒在许逐星怀里。


    『你又不说话!你又装睡!』许逐星侧过半边脸颊,眸中寒光令钟灵秀如芒在背,他没用内功,但这种凭空而来的杀意带着血腥,仿若厉鬼横世。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却带着一股鬼魅般的飘忽:『钟大人,我期待极了。』


    钟灵秀心跳如鼓,汗毛发竖。


    等问府马车走远了,才惊觉后背湿透。


    永凰宫内,灵霄反手一个巴掌扫过去:『混账!你居然就这么把上官若的底透出去了!还一无所得?我要你何用?』


    『他是装的!』钟灵秀顾不得脸颊肿胀,说出推论:『天后掌权,所有姓李的日子都不好过,包括你的哥哥们,可为什么只有平南侯府没受到清算呢?他背后一定有什么倚仗!所以才敢堂而皇之地向我宣战!』


    『蠢货!这是我一个月前就告诉你的结论!』灵霄反手又是一巴掌,『你没可能赢了,滚回边境去吧!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


    『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公主!公主!!!』山脚初遇,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穆玉郎当时十五六岁,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扮作女孩毫不突兀,甚至颇为清纯可人。


    遇见许逐星后,他眼波流转,面泛桃红,女孩似的手指绕着发梢打圈玩。


    娇俏地抬起下巴,似笑非笑:『你就是许逐星?江湖人说你面如冠玉。哼~我看也不怎么样嘛!』


    品出味了么?


    单看文字,确是嘲讽挑衅不假。


    但配上神态动作语气,这句话就成了——我要通过装逼,在你面前展现出我的与众不同。


    而正面围剿,被戳破男儿身后,


    他说的不是『许逐星,我与你势不两立』,而是——


    『许逐星,我恨死你!』


    看到这里,很多人应该跟问月鼎一样瞬间意会了。


    若有不懂的,那问月鼎就再说道说道。


    儒家文化下,爱与恨这样大开大合的情感都是被压抑的。


    即便要表达,也会很含蓄地借用其他方式。


    比如『我爱你』会演变成『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甚至会更进一步地含蓄到『你做的饭真好吃,好吃到我想吃一辈子』。


    而『我恨你』往往会表达为具体的报复方式,比如『我要将你碎尸万断』,或者更进一步的『割下此贼头颅,以祭兄长在天之灵』。


    久而久之,这两句话直接出现的情况,其含义往往与本意大相径庭。


    还不明白的话,你就找一个人头攒聚的场景,对着你的死对头大声喊一句『某某某,我恨死你!』


    摸摸你的心,看它是否在砰砰直跳;


    看看周围的人,是否露出『竟是这样』的神秘微笑;


    再看看你的死对头,是不是瞬间呆滞,脸颊绯红,耳根泛起一丝诡异的羞赧,还摇手跟旁人说着『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跟他没什么,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明白这点后,再看穆玉郎的表现,捂胸、哭泣、跑开,留下一句『许逐星,我恨死你!』


    而许逐星的答复是:


    『啊?他恨我?那就是势不两立咯?真不好,又结仇了。』


    而问月鼎是所有追求者里,第一个跟师兄说『我喜欢你,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不然我就闹』的人。


    师兄当时又气又急,然后答应了他。


    但今时今日,问月鼎却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如果有人先他一步告白,师兄会不会也做出一样的答复呢?


    夜许袭来,明月寂寂。


    永凰宫内的消息,在半个时辰后,经由鹧鸪传递到许逐星耳边。


    许逐星站于窗边,撒下一把小米,以腹语做鸟鸣,随后小米尽啄,鸟群飞散。


    与觊觎者们的初次交锋,以许逐星大获全胜落幕。


    可赢了又如何?许逐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关上窗户。


    月光随着缝隙的收拢逐渐消失,屋内一片漆黑。


    问月鼎余毒未清,仍昏迷呓语,喊着上官若,喊着方雅,喊着爹娘,却惟独没有喊他。


    许逐星眸色渐沉、暗潮汹涌。


    问月鼎,这世上能伤害我的人唯有你!


    你有这么多情.人,一茬一茬冒出来!是不是我也可以找情.人呢!


    他坐于床边,良久无言。


    末了,温润的霁月世子终究放不下这缱绻的爱意,轻轻替夫人掖好被子。


    却在下个瞬间掀飞被褥,拽着问月鼎的衣领将人拎起来破口大骂,只因问月鼎带着娇嗔呓语一句『阿雅,生病好难受。你也很难受,对吗?』


    『问月鼎!你太过分了!喊喊名字也就算了!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跟另一个人说情话?』许逐星破音,『阿雅是谁?喊你月儿的方雅么?他是谁!他凭什么!我杀了他!』


    许逐星抓着问月鼎领子摇来摇去,摇出下一句话:


    『好久没有梦到你,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过得不好,你还要去找他是吧!问月鼎!你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说话!』


    『我很想你。』


    许逐星落下两行清泪,月光下,透明的泪滴像珍珠一般挂在他脸上。霁月世子即便落泪也要漂亮,这样才能牢牢那捏住妻子的心——可又有什么用呢!


    四下寂静而无人的夜晚,许逐星终于耐不住那层层细密的忧伤了。


    很多事情其实早有预示,但当时的许逐星并未放在心上。


    『若』跟『容』的发音很像。


    在过去,许逐星有足够的自信,妻子梦中呓语不过是白日未曾倾泻的爱意。可现在想来,过去两千个夜里那一声声的容哥哥,究竟是在喊他,还是在喊那早已死去的白月光呢?


    至于方雅,可能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月鼎呓语中了。


    阿雅,月鼎唤他『阿雅』。


    『阿雅』和『哎呀』,他究竟听错多少次,而在这多少次中未曾察觉恍若不知?!


    发冠不知何时松散了,许逐星顺着颅顶将散落的发丝往后捋,发丝很快捋顺了,可心头的千丝万缕又如何去修整呢!


    『若哥哥』和『阿雅』的轻唤能被听错,那会不会,有个人叫有恩,月鼎就会嗯啊嗯啊地喊他呢?


    不!不!不会的!


    许逐星似乎陷入一个怪圈,许声星唳、草木皆兵,他周围仿佛布满敌人,又仿佛被扔进一潭无边的池水,冰冷透骨。


    『问月鼎,你究竟爱过多少人,而我在这些人里,又究竟算什么……』


    醒来后会皱眉、叹气、不耐烦。


    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可能明明是他说要一生一世!


    当年路过狭长的宽窄巷,里头有一对相伴七十年的夫妻携手做汤饼,他们年少相识,结为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却不曾想,一眨眼已过去了七十年。


    许逐星以为那就是爱情的模样。


    而他也会跟月鼎一起看着日落,白头偕老。


    问月鼎当时拉着他的手,笑说『好呀』。


    可若现在问他,只怕问少爷会哼笑一句『巷子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


    你不能说苦、不能喊累、任何时候都要照顾别人。


    你是父母摆放给客人观赏的花瓶,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被拿出来吹嘘的资本;


    是先生们眼中不需要关心,且可以随便安排,负责替先生们减轻负担的工具人;


    是同龄人中的冤大头,任何困难的事理所应当地交给了你,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也成了你的责任。


    可你会喜欢这样沉重的人生么?


    许逐星就是在这样不得喘息的环境下长大的。


    他的感受无关紧要、他的声音不被听到、他的情绪无人在意……


    不过好在系统因为工作失误,所以给他补偿了一本天阶功法的上部。


    并且还为他找了一个身世不错,资质也不错的孩童,重新附了身。


    而天阶功法的下部也很好找,系统说就在天启剑阁中。


    所以在得知剑阁即将开阁收徒时,他立刻做了决定,说什么也得拜入剑阁,拿到那本天阶功法的下部。


    唯一麻烦的是,他所住的城镇是天启剑阁管辖的最边缘位置。


    这就导致他赶来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


    而他父亲给他安排的护卫们,也在路上为了保护他死了大半。


    且在进城时,他们被告知,如今城内拥挤,各家只能带一个仆从进城。


    这就导致许言泽只能带着一个贴身仆从就匆匆进了城。


    不过这样倒霉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等拜入天启剑阁,就是他许言泽一飞冲天的时候!


    许逐星唇角勾起:“还真是好办法。”


    “就这么定了。”


    商量好,两人躲到树后,置换了易容。没人能拒绝这样明艳、张狂、热烈、独一无二、被坚定不移选择的爱。


    『月鼎,告诉我,你还爱着我,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黑暗中,唇舌交缠间,许逐星拥抱着属于他的人,索取着属于他的一切。


    热。


    好热!


    问月鼎猛烈喘息着,身体被束缚的拘禁令他难以适从。


    头很疼,无法醒来,可本能驱使他在梦中也要逃离。


    但偏偏,有人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


    他不喜欢,他很难受。


    『放开我,好难受。』


    半梦半醒间,他没了镇守天牢的杀伐果断;也没了骨子里桀骜不驯的嚣张劲,像只小猫咪,带着讨人怜爱的哀求。


    不知挣扎了多久,那束缚终于解除了。


    好容易获得喘息,问月鼎片刻不停地逃离,向外游走。


    但,却又太冷了。


    他好像怎么也捂不暖身子。


    渴求着温暖,他复而折返,想在燥热和冰冷之间寻找平衡。


    可就在他脚尖回移,轻触到燥热的瞬间,一股大力将他拉回。


    炽热像一条火龙将他缠绕!


    『好热、好热、不喜欢!』


    问月鼎拼命挣扎。


    挣扎的同时,凉许吹在他皮肤上,像清泉和雨露。


    又渐渐,那股燥热好像没那么严重了,逐渐变为温暖。


    没有逼仄束缚的温暖让人愉悦,问月鼎适应一会,睡着了。


    许逐星成个黑壮的凶汉,问月鼎成高个的一脸刻薄相男人。


    附近有不少看南风苑热闹的百姓。


    问月鼎厚着脸皮,冷脸快步朝着南风苑冲去。


    “站住!”


    许连忙跟在后头,带着刀疤的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暴躁:“你、你敢进去试试?”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威胁的目光扫视想要凑过来的龟公小倌。


    他易容的壮汉至少两米高,加上许逐星演技精湛,又带着十分真情实感,装起凶神恶煞信手拈来。


    他狠不下心吼问月鼎,反倒是把那股恨铁不成钢的颓丧气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就要进!”


    问月鼎柳眉倒竖,埋头往里冲,方才对着谁都嬉皮笑脸的小倌被吓得不敢碰他。


    熟读话本多年,他对此情节轻车熟路。


    本着不是自己的脸,就和自己无关的原则,问月鼎又悲又愤,声音透着绝望:“你在外面找小情儿,还敢拦我。”


    “这日子,我不过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