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四下分开后,留下我和梦芸,一时有些尴尬。
未几,梦芸抬起头,轻声的说:“林长官,要不我们就四下走走?”
看着梦芸略显羞涩的模样,我一时竟然有些语塞的感觉。
“这个,这个就听洪老师的。”
“那个,要不麻烦林长官先在外边等等?我总不能这一身卖唱姑娘的样子出去吧?”
“好的,好的。”我忙不迭的走出屋子,就听身后传来偷偷的笑声。
等梦芸换好衣裳出来后,又让我有些心动了:飘飘长发上别着一个玉色的发卡,一身蓝布旗袍,白色的批肩;身材妙曼自不用说,虽是素颜,却是落落大方,清新自然。
梦芸笑着说:“林长官,我这都是小城里的打扮,比不上南京的。”
“洪老师这是哪的话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不知怎的我就冒出这句。实在的,此前见多了金陵粉色,我始终还是觉得自然的好。
梦芸便有些害羞了。“您真会说话,要不,我们就沿着河边走走?”
“好的,就麻烦洪老师了。”
才走了十几步,梦芸又抿嘴笑了:“林长官,您这是?您看我们两中间都可以过黄包车了,还吾辈青年,革命军人呢。”
我顿时便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还是大方些吧。
虽说如此,走着走着还是和梦芸保持半臂以上距离,一阵风儿吹过,我闻到了少女的阵阵幽香。
看着河边景色,我是心情好好。“洪老师,这儿真不错,加上这柳树密的,景色可比上苏杭了。”
梦芸又笑了:“苏杭呀?我们这小地方哪比得上呢?今日阳光甚好,蓝天绿水,特别是这一段杨柳婆娑,沿河漫步,自是好的。对了,您看那柳树下小船,是不是有些‘小舟撑出柳荫来’的味道?”
我一看确实如此。“这是宋人的诗?上一句是‘春雨断桥人不渡’。”
梦芸听了有些欣喜的问:“林长官读过?”
“这还是上回去杭州公办,顺便游了西湖,经过断桥时听当地的同事说起有这么一句,自然就记下了。”
梦芸笑着说:“林长官真是好学呀。我们这虽然看上去平常,如春日花海,秋日红叶;又或冬日踏雪寻梅,别的地儿也有;但若小步驻留,细细品来,便觉不少景致可以入诗。譬如毛毛烟雨之时,看花开四野,和风轻抚,无需撑伞,在这河边一走,也是颇有意境,正如宋人那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
两人居然不约而同读出来了,然后相视一笑。
“林长官端的是好记性。对了,听徐雅说起,林长官在大学时还曾是文学社的社长?”
“那时少不经事,一些同窗好友,学古人吟诗歌赋,填词作对,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我嘴上这么说着,心中暗道不好:这徐雅,该不是说了我不少往事吧?
梦芸又笑了:“林长官过谦了,对于古诗词,梦芸也是真真喜欢的。”
“哦?我也是的。”
“不怕林长官笑话,在高小时梦芸就偷看家藏的《红楼梦》了,先是喜欢书中那些诗词对子,到了读县中,不知怎么就有些痴了。一度还想学黛玉,幻想着哪天遇到宝哥哥来着。后边读了师范,依旧喜好古诗词,唐诗自不用说了,对于宋人诗词,更是爱不释手的。”
“原来洪老师也是个红迷呀。小时候我家红楼是不让看的,记得我姐偷看后还被家父好生责罚一番;我也是读大学后才通读过。对于宋人的诗词,我也是喜好的。”
“是吗?不知林长官都喜欢哪些宋人呢?”
“苏东坡,辛稼轩,岳武穆,陆放翁,李易安,文忠烈, 也就是文天祥;其中最喜欢的,当属岳武穆了。”
“听林长官这么一说,梦芸便知道您为何投笔从戎了。”
“哦,何以见得?”
“您这儿啊,有大江东去,有醉里挑灯看剑,有生当为人杰,有人生自古谁无死,有家祭无忘告乃翁,更有怒发冲冠凭栏处,您这等胸怀,担得起革命军人。”
我怎么忽然觉得梦芸看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样呢?
“洪老师见笑了。看宋一朝,独挡辽夏金元,多少英雄豪杰,文人志士,或忧国忧民,或慷慨赴死;单说那崖山一役,负君蹈海,浮尸十万,国亡人亡,何其悲凉!可谓是宋人最后之倔强,最后之骨气。”
“说得也是,看看当今中国,怎么就觉得有些宋人面临之窘境呢?”
“之秋也有同感。但中华脊梁始终在,日本人妄称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华,就不见有明一朝,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到了满清末期,先总理也不是喊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才有我今日之民国。只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中国不会亡!一定会把日本鬼子赶出去的!”
“今日受教颇多,梦芸也知林长官的志向了。对了,林长官,你们刚才说的这中日之间,真会再有一战么?”
“从九一八东三省到一二八淞沪,到前年搞什么华北五省自治,如今中国早已是退无可退!”
“那,那战端会在哪儿?”梦芸有些怯生生的问起。
“从地缘上看,华北危险;从经济上看,从淞沪到江浙这一带,也有可能。”
“从淞沪到江浙这一带也会开战?”梦芸便是一声惊呼。
身在参谋本部,我自是知晓国防大纲的,这些年也在做相应准备;别的不说,国民政府可是在南京与上海之间修了两条防线,如何用好上海的国际影响力,如何主动出击,都有预案的。可这些怎能说出来?
我只能一个苦笑,慢慢的说道:“这只是我一个猜测罢了。华北这两年闹腾,自是容易出事;打仗也是拼经济,古人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这个道理。上海是民国之金融中心,如果换一个角度,从日本人那想,他们会不会对上海垂涎三尺呢?”
“应该会的。我明白了!怪不得前些年有一二八淞沪抗战!”梦芸想了想,兀自说道:“江浙一带自古繁华,记得书上说当年英国人首次侵华,也是打过浙江,闯入长江。”
梦芸这一说顿时让我有些另眼相看,真是冰雪聪明啊!
梦芸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就有些白了,然后有些小心的问起:“若战事一开,林长官可是,可是要上战场?”
“这个是自然。军人不上战场,何与报国?身为革命军人,皆应有以身报国之决心!对了,洪老师可听说过中央航校的校训?”
“中央航校?”
“是的,就在杭州笕桥。我儿时一玩伴,就在那毕业的,现在开驱逐机,让人好是羡慕。上回在杭州见了面,听他说起校训,真让人热血沸腾!那校训是: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我正想说这校训是何等悲壮!等哪天上了战场,若有需要,我也会抱着炸弹冲上去的,就见梦芸神色不对,“洪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只是听了想哭。”梦芸眼圈红了起来。
我正不知该说什么,就听见河面上传来一阵胡琴声。
循声望去,见一叶孤舟缓缓而来,船头一位长衫老者正在操琴,那婉转悠扬的琴声中,似有淡淡的忧伤,那曲儿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随着船儿驶过,拐入一湾,那琴声渐渐远去,终究和那小船消失在柳荫之后。
水波散尽,河面上阳光依旧。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梦芸幽幽的吟着。
想想真是应景。“洪老师,你这可知那琴师拉的是何曲子?”
“知道的,好像是美国人做的曲子,弘一大师,也就是李叔同先生曾用此曲填词,就是《送别》,梦芸也会唱的。”
“原来是《送别》啊,我才说似曾相识呢。”
“林长官若是喜欢,梦芸就在这儿献丑了。”梦芸说罢便轻声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一曲唱罢,梦芸见我居然沉默不语,有些不解的问道:“林长官,您这是怎么了?是梦芸唱的不好么?”
我缓过神来,忙做解释:“洪老师唱的挺好,让人迷醉在歌声里。我这是想起前边才说杀敌报国,说起中央航校之校训,又闻此歌,便想若真有那一天,有故人唱起,也是无憾了。”
“林长官......”
梦芸眼里分明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之秋不对,良辰美景,怎的说起这些来?我们不说这个,再聊聊诗词可好?要不,罚唱歌什么的也行。”
梦芸貌似还未缓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梦芸才说:“既然如此,那就罚作诗一首吧。听徐雅说起,林长官大学时常即兴赋诗填词,今天就让梦芸开开眼可好?以什么为题呢?对了,看见远处那小山上的长亭么?要不请林长官就以送别为题,以古诗为体,五言七言皆可,要有人有情有景,但诗中不可体现太多的离愁哦。”
怎么又是听徐雅说起啊?我一时有些无语了,这诗哪能说来就来?还得是旧体诗?我知道,这是梦芸想扭转氛围,给我出题了。
梦芸见我一时冥思苦想,便笑了。“林长官不必多虑,能作出即可。对了,听徐雅说若是加些压力,林长官很快就能作出来的。要不这样,就以我们回到学校前为限,若是作不出来,当罚酒三杯。”
得,又来了。还罚酒?李叔同,《送别》?
我看着斜阳里的梦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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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金黄的河岸,一阵风儿吹过些许落花,还有远处的船帆,忽然就有些灵感,张口就吟出来:
青山斜阳里,相看披落晖。
乱花时时舞,倦鸟双双回。
长亭送君去,浊酒三五杯。
寂落屏栏处,孤帆渐已微。
梦芸听了竟一时有些呆住了。“林长官,就这一会儿您作出来啦?青山斜阳里,相看披落晖......”梦芸又读了一遍,
“这诗可是有些味道了。”
“嗨!让洪老师见笑了,之秋不过是情急之下,又借着叔同先生的歌词,随口胡来,上不得台面的。”
我自是有些无奈的笑了,一首打油之作,勉强押韵而已。
“林长官过谦了,您这情急之下随口胡来,有人有情有景,读起来如看到画面一般,徐雅诚不欺我。大学里文学社长,自是不错的。”
我便有些不好意思了。“那都是成年旧事,如今军务较忙,诗词歌赋就少了,兵书反而看了些。”
“能看兵书还能写诗呀,这若是回到大明或大宋,想必林长官定是风度翩翩之儒将的。”
“洪老师又说笑了,就我这三脚猫的水准,恐怕连秀才都考不上。”
“林长官怎会只是秀才呢?想想若梦回大宋,才子佳人,亦是不错。”
梦芸笑着刚接上话头,忽觉得有些不对,就听背后就传来一句笑问:“这谁是才子,谁是佳人呀?”
我一回头,就见表哥和徐雅两人不知何时已在身后,那笑问自是出自徐雅,梦芸脸色顿时就羞红起来。“徐雅!”
表哥见了忙打个圆场:“若回到大宋,我也是才子,徐雅自是佳人呀。”
徐雅一听便笑了。“得,某人怎么就那么臭美呢?”
表哥就势对徐雅一个长揖,然后唱戏般来了一句:“这位佳人,小生这番有礼了---”顿时惹得大伙都笑了。
笑声之余,我朝梦芸看去,却见梦芸也正朝我看来,两人眼光一对,便迅速转向一旁,梦芸脸色更红了。
那一刻,我忽然是心动的感觉!
我们边说边往回走,待回到学校,见老师们几位已忙开了。
大伙一起开心包饺子,梦芸见我手法娴熟,不由连声称赞,好几次和她目光一碰,她便迅速转向,那一脸娇羞的神情就在我眼里和心里。
大伙边包边聊,聊着聊着就说起下午街头义演,对于多数民众初如看客一般,大家感触颇多。追寻原因,表哥就直接归结为国民的劣根性了:“各位,民国都二十多年了,民众还是顽固不化啊!只要不杀到自己,就傻乎乎在一旁看着,可悲,可恨!”
“这也不能全归结为劣根。我们中华从骨子里还是抗争的。”
“哦?之秋你这样看?说来听听。”表哥来劲了。
“就说神话吧,你看西方,普罗米修斯盗火,若亚方舟逃难,大家都熟悉吧?咱们中国呢,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哪一个不是与天斗?真来洪水,我们不是有大禹治水吗?若说实物遗存,秦时不是有个李冰,在蜀地搞了个都江堰?这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把这些不服输的精神发扬光大,谁敢欺负我们?”
“林长官说得对!”王老师在一旁接上了,“我们当老师的都知教育孩子爱国,可真要唤醒民众,就需要更多人来做,需要政府更多支持。面对小日本,我们要团结起来,整个中华民族要团结起来,形成全民族抗日统一战线,枪口一致对外,总有一天能把小日本赶出去的。”
表哥听了故作严肃的说:“唤醒民众是政府的事,上阵冲杀是林长官他们的事,而教书育人是你们老师的事。王老师,我听你讲的怎么有的像□□呀?”
“这报纸上多了去,看多了自会说上一两句,爱国,人人有份!”
我看那王老师张口就回,心说表哥这是怎么回事呀?还扯上□□?
忽然想起他以前貌似挺同情那边的。
如今国共合作,我刚想说什么,徐雅就接上了:“你们几个呀!怎么每回见面都爱拌嘴呢?玉轩,这街头义演你不是挺支持的吗?”
表哥笑了:“支持,支持!爱国人人有份!”
“这不就得了,我们这不是爱国么?”
这时梦芸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来,“开饭啦,开饭啦!”
一阵欢呼过后,大家说笑着入座、
梦芸边分碗筷边开心的说道:“县长大人,跟您汇报一下,我们今天募得十七元二角,比上回单单搞募捐多了近十元呢,这可多买好些药品、棉纱啦。今后县长要多支持多支持我们义演,多支持募捐哦!”
表哥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这么多?这再来两回不是可以买一头牛了么?下回商会搞活动,你们就把这义演带上,那募得肯定更多。”
老师们正连声道谢,就见徐雅把小酒、卤杂和花生米什么都端上来了,一边摆桌一边大声的说着:“玉轩还真买牛啦!今晚就有卤牛肉,还有烧鸡,大家要尽兴哦!”
晚间小酒喝得真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