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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做得到吗?

作者:九州月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车辕在泥泞中发出咯吱呻吟时,日头渐渐西斜。


    车夫挥鞭的手背溅满泥浆,这条贯通南北的官道被连日暴雨泡得松软如糕,车辙里汪着浑浊积水,可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却一点都不少。


    转过一个大弯,官道便与沭河河岸平行,河岸的坞堡渐次增多,灰褐夯土墙上斜插着各色旌旗,箭楼里隐约可见操持弩机的身影,偶尔有蹄声如雷,是徐州的玄甲斥候自垂柳远处疾驰而来,检查着沿途之人的路引过所。


    而一座三层主楼的驿站静静屹立于河岸码头,朱漆匾额“悦来驿”三字已有些斑驳。而驿外的大片平地上,各色口音商队正排队进出,发出阵阵喧哗。


    郭皎正要踩着仆从的脊背下车时,就撞见一队鲜卑商人卸马,他们发辫间缀着绿松石,皮袍下摆沾着漠北特有的赭红染色。领头的汉子将镶银马鞭挥得作响,正用胡语呵斥着试图偷饮马奶酒的少年。


    东南角的昭车旁飘来馥郁桂香,十几个荆楚口音的船夫正往樟木箱里码放青瓷,船头那位戴竹笠的老者突然高唱起《涉江》,惊得马棚里几匹河西良驹扬蹄长嘶。


    北面槐荫下三五儒生执卷而立,青衫广袖间垂着白玉组佩,其中一人反复摩挲着《急就章》的帛书边角,想必是要往建康投递名刺。


    “客官,要不要尝尝这新摘的红瓤瓜!”粗布荆钗的妇人捧着青纹密布的西瓜,对着鲜卑汉子推销,对方只是伸手一敲,顿时脆响如裂帛,裂开的红瓤上沁着晶莹汁水。


    茶棚老妪佝偻着背往陶釜里添着薄荷叶,铜钱落进竹篓的叮当声里,忽夹杂着孩童追逐嬉闹的欢叫——两个总角小儿举着麦秸编织的蚱蜢,从卖炒瓜子的独轮车旁旋风般掠过。


    郭皎扶住车轼的手指蓦然收紧。身后传来郎君压抑的抽气声,她豁然转头,便见这个在顿丘巷战中肠穿肚烂都不曾呻吟的英雄,此刻却盯着茶棚角落怔怔出神:跛足老丈正给孙儿系紧松开的麻履,布满茧子的手掌擦过孩童沾着糖霜的唇角,夕阳将他们的剪影拉得老长,斜斜映在驿站布满车辙的黄土道上。


    一时间,她觉得这画面刺眼极了,甚至不知为何,车架下那已恭顺趴服,背部铺上细一张白绢,等着她那干净的丝鞋踩上的奴仆,也似乎变成一只大手,生生在她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


    入驿站歇息后,叫来热水吃食,一行人都气氛沉闷,没有开口。


    给郭皎梳洗的侍女在门外轻声低语,有些羡慕又嫉妒地道:“凭什么,凭什么这里的小孩也有鞋穿!”


    郭皎看着时不时走神的夫君,轻声道:“郎君,早点歇息吧。”


    谢颂回过神来,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勉强:“好,好。”


    大床之上,两人都没有睡着。


    却也都没有说话。


    那种岁月静好、幼有所养的画面,便是他们青州最繁华、最受称赞的州治,也远远不及,这里却都还不是徐州治下,只是边界的小小驿站。


    这真的,真的只是十年么?


    谢颂双手枕头,看着床帐,眼眸恍惚,莫名间,便出现了少女巧笑倩兮的模样……


    ……


    “来来来,当当当当,小淮生日快乐,看看姑姑给你准备了什么,”扎着高马尾的少女拿着一双麻布新鞋,放在了一个瘦弱胆怯的少年手里,“快试试,看和不和脚。”


    谢二郎眉头微皱:“阿若,你哪里来的布糊鞋底……”


    “谁说要布了,”少女眨眨眼,得意道,“我教了隔壁小江怎么做毛毡,把羊毛卷吧卷吧,用小锥子戳戳实了,涂上杜仲胶,加上草底,再配这个鞋面,做出来的毛毡鞋可比什么木底、布底好用多了,还防水泡呢!”


    那边,谢二郎家的小侄儿已经蹦起来,抱着新鞋舍不得穿,开始在床上打滚,地上跑跳,这在匮乏饥饿的生命里,他第一次有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


    看看小侄儿那么开心,谢二郎也露出笑意,抬眸对着少女认真道:“那我去山里再打点吃食……”


    “不用不用,我做了豆腐,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少女随意地挥了挥手,“天晚了,山里危险。来,这是你的,你试试合不合适。”


    一双新鞋又塞到他怀里。


    他的抱着那双鞋,欲言又止,明明已经想说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不喜欢?”少女歪着头抱胸问他。


    “不,”他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她,眸里隐隐有水光,“我怕,你这么好,我保护不了你的……”


    “发生什么事了,是谁为难你了么?”


    “我们离开吧,不要在这里生活,”谢二郎毅然抬头,“我们去山里,带着小淮,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会打猎,会种地,会补衣服,我们建一座小屋,不在这流民地界,至少,在有野兽的地方,我会护着你……”


    因为有人的地方,我却护不住你……


    少女嘴角的微笑缓缓撤下,眸光一瞬间变得危险又渗人,但她立刻收敛,温柔地环住他:“我的小雍儿啊,是不是谁欺负了你,姐姐给你做主,放心,这些小虾米,我包能收拾的。”


    他沉默了一下,告诉阿若,坞堡里的人对她十分戒备,这些日子,阿若漂亮的模样引来太多惦记,美貌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已经有人打听她的身份,想将阿若带走,献给那些大人物。


    族中的老人也劝他,说他这样的身份,是保不住这样姿色的姑娘,让他早些做决定,把这姑娘卖个好价钱。


    少女听完,只是莞尔一笑:“所以,这坞堡里的人,不愿意帮你,不想沾这麻烦,对不对?”


    他头垂的越发低了:“是啊,所以,阿若,我们走山里,好不好?”


    林若看着他,若有所思:“原来想泡武帝,还得做前置任务,嗯,安排!”


    谢二郎:“??”


    “来,明天安排一下,我们不打猎,也不做手工了。”林若拍拍手,轻松拿捏两个少年。


    “啊?”谢二郎和谢淮同时疑惑看她。


    林若果断道:“明天学字背书。”


    谢二郎忍不住道:“可是,他们说不定过两天就……”


    “听我的,放心吧。”


    次日。


    “跟我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很快,这与乡下坞堡格格不入的阅读声便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谢氏一族如今的族长,年近五旬的谢棠出现在这简陋的小院里。


    “许久不闻《论语》之声,不知姑娘出自何地何族?”


    “唉,本是南方高凉士燮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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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开门见山,也不避讳,“先前六王之乱,权臣陆韫平定江南,大杀诸族嫡系,我士家本避居广州,但当时家父正建康述职,被留于京师,前些日子,王上病重,京中又出了乱子,我们便趁机出逃,与亲人走散,流落至此。”


    “原来如此,”谢棠那有些苍老的容颜里依然带着审视,“只是不知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您有所不知,”少女低声道,“江南被的陆韫连屠两次,正四下招揽广州、荆州士族入京,若我族人自岭南入京,应是能有两个举荐科考的名额,二郎哥哥救了我,我自要回报些许,州式自不敢想,举荐县中,或许能有几分可能……”


    谢棠掌心微紧:“这,姑娘你毕竟是女孩,家中怕是……不会允此大事。”


    少女叹息道:“若是平时,自是不愿,但我若说要为报恩嫁给二郎,想来母亲却是愿意用一个名额来出让……”


    谢棠依然忍不住问道:“既是士家出身,姑娘你为何姓林……”


    林若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族长您有所不知,广州有当地夷族为王,夷族中以俚、僮、越、苗几族为大,其中俚族以女为尊,士家与俚族通婚,男子姓士 ,女儿则以母族为姓,执撑部族。”


    谢堂恍然:“难怪姑娘一身气质不输儿郎,初时又是那种打扮,却又是江南口音,不似中原……既如此,姑娘放心,我会让人去打探士族入京的消息,只是……”


    他露出难为情的模样。


    “不知族长有何为难?”林若立刻问。


    “当年我谢氏,也是北方望族,如今流落此地,族人凋零,连族学也开不起来,老朽虽识得些书文,却身负族人生存之难,无暇教习,如今看到姑娘愿心家学授之,实在是无地自容啊……”那老族长竟生生哭了起来。


    “族长放心,若是愿意,让谢家其它儿郎来学也是无碍。”


    “这如何使得……”族长还在抹泪。


    “族长若过意不去,不如便拿些米粮,也能让他们吃些好的。”林若又挂起微笑。


    族长微微一僵,暗骂自己没事找事,脸上还是感动:“家贫,只剩些米糠……”


    “无碍,皆是族长一片诚心,小女子又岂能挑三拣四。”林若挥手,一派云淡风轻。


    于是族长走了,走得还很快。


    “好了,”林若拍拍刚刚扶了族长老人的手,随意道,“一两个月里,这老头会把麻烦解决,也不用担心谁想着卖我给谁了。”


    谢家叔侄目瞪口呆:“阿若,你怎么又是士家的姑娘……”


    “士家?我不是,骗他的。”林若拿水喝。


    “那名额和士家入京……”


    “瞎编呗。”林若随意道,“那老头觉得我去了京城,真有名额,可以把你踢开,让整个谢氏少年都去参加,所以这两个月,没暴露之前,谢家都会护着我。这可是科举推荐,谢家想要结束这种流民身份,这是唯一的机会,我的鱼饵再飘,他也咬的。”


    “那,那过两个月怎么办?”谢家小水忍不住害怕。


    “过两个月?”林若放下水杯,轻浅一笑,“这两个月里,助我收服谢家,就是给你的考验。”


    她靠近他,贴上他的额头,那带着凉意的手指,轻按他的唇瓣。


    她的声音温柔又缱眷:“二郎,做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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