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为你掏心挖肺
只有姜慎知道郦羽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
但凡换一个人在堂上如此哭哭啼啼, 姜慎看都不想看一眼,可那人是郦羽。还在学堂上时,郦羽就有这么个本事, 只要他一哭,满场所有人都会仿佛屏住呼吸般静静地望着他。
都知道他是故意哭成这样的,可就是让人看了我见犹怜、
而刘洪说漏了嘴,更没想到郦羽一哭着说了几句风向就立马变了。方才那股狠劲全无。
儿子被人趁夜杀了是真的。但拿了金叶子…也是真的。
身后开始有人不断对他指指点点。
刘洪有些不知所措望了望座上的陈文, 那陈文却一个眼神将他瞪了回去。
陈文一拍桌, 道:“沈氏郎, 你好好说话。既有冤屈, 一旦查明, 本官自会替你做主。”
郦羽含泪道:“大人,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我既没人证, 物证……也就只有那半截被烧的银簪,那是出事那天, 我去头面铺子里给我娘选的, 头面铺子的人都可以做证!她是对我不好, 可终究收养了我,否则, 我现在不知道被那人牙子卖到什么柳巷花街里去了!我若真的想残害她,为何还要给她送簪子?”
陈文张着嘴,还想说点什么, 忽见衙门外一阵骚动。围观百姓听到动静, 回头后开始纷纷绕路。
依旧是一袭黑衫, 蒙着面布,风尘仆仆的沈枫单臂抓着一个奄奄一息之人提进了门,把那人像垃圾一样随手往地上一扔。
同样扔在地上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几片金叶子就从那袋口掉了出来。
沈枫走到姜慎面前拱手,“王爷,人给抓回来了。这就是那人牙子丁老三。”
到底沾染着丧母之痛,沈枫的速度比平时还快。姜慎只见地上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像条蛆虫似的在地上不停蠕动。
“哎哟…饶命…饶命啊……”
刘洪见到丁老三,脸上立马毫无血色。
不过让他更惊怕的还在后面。
“这人还没离开昭州,但他上了床,似是想往南楚的方向逃。”
“那怀……孩子呢?”
“王爷,恕奴无能……没找到,世子殿下没和他在一起。”
看丁老三现在那样子,沈枫虽下了手,但到底还是怕把人给打没了所以没下死手。
于是,姜慎先是看了眼郦羽,发现郦羽此时已经停止刚刚那矫揉造作的哭,冷冷地垂眸盯着地上的丁老三。
随后,他便蹭的一下离开座椅,大步流星上前朝着丁老三的心窝一脚踹了下去。
丁老三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口鲜血喷了一地。
知州有些慌了,连忙命衙役上前搀住姜慎,忙道:“王爷!这公堂之上不能私刑!您可千万莫急啊!”
姜慎一把甩开那衙役,蹲下去拎起丁老三的衣领。
“说,你抢走的那小孩在哪。”
丁老三又咳又喘,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好半天,才从嘴里憋出来几个字。
却是:“我、不知道呀…饶……”
原来就是这个人把他的小羽卖来卖去,还把他那心肝儿子弄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若是手里现在有把刀,姜慎就是捅上个千次万次也不解恨。
因此他也不想多废话,直接抓住那人的头发,粗暴地把他后脑勺撞在地面上。
姜慎道:“怎么样?现在能不能想起来?”
“我不知道……啊!”
男人惨叫一声。
“现在呢?现在呢?现在能不能想起来?”
姜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下手也越来越重。
“别打了!我说就是了!别打了!”
丁老三哭喊着,后脑勺却已经被砸成了烂肉。
“是、是长风寨的一个独眼女匪头!先前听说我转手了个蓝眼睛的小孩,就要我把那小孩带过去,不想那小孩半路跑到了药山村……她说,我要是再不把人带给她,她就一刀劈了我!”
丁老三从挨打到被招,不过眨眼的工夫。陈文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大喊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把王爷拉开呀?不然要闹出人命了!”
姜慎觉得还没揍够,他根本不理会那些衙役。直到沈枫上前,轻轻抓住姜慎的胳膊劝了一句。
“王爷,公堂之上……现在还是让我来吧。”
于是,姜慎这才回到他那张太师椅上靠了下去,呼吸还不能平静。
他微微垂头思忖了起来。
拿着刀的独眼女土匪……?
又是在南楚边境。
姜慎只能想到那么一个……他不太愿意想起来的人。
但就在此时,他无意抬头看到仍然站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的郦羽。
照理说,被困在山野乡村,又过了两年非人的日子。他应该比自己还恨丁老三才对。
……可他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淡漠?
沈枫站到丁老三和刘洪面前,随后摘下了面罩。
“刘叔,还记得我是谁吗?”
刘洪先是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震惊道:“不可能?你是…枫郎?你前年不就已经死了吗?!”
“谢刘叔关心,我没死成。”沈枫的声音还是毫无起伏,“倒是刘叔你,曾经你为人和善,又与我爹是旧友,我一直把你当亲叔叔看待。没想到,区区几年光景,连你也不做人了。就跟你那废物儿子一样。”
“……枫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刘洪到底一把岁数,他很快稳住身体,双手背到身后傲然挺立,“当年你父亲兄长走得早,临终时托付我回来照顾你们娘俩。你莫非现在想恩将仇报?”
沈枫却道:“我父亲?我父亲到底是怎么走的,刘叔自己心里就一点数都没有吗?要不要我帮刘叔回忆回忆?”
他绕着刘洪来回走了几步,“当年在月牙沟,云军被南楚人奇袭,打得措手不及。我爹脚上有伤,撤军时行动不便,你自告奋勇地背起他说要带他一起逃。结果南楚人砍过来,你却把他和我当时尚且年幼的兄长推出去当肉盾,自己躲在壕里当缩头乌龟,这才捡回了条狗命。”
“你、你不是沈枫?你是……”刘季连连后退好几步,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在地上。
沈枫盯着他一双惶然的眼睛。
“我就是沈枫。有肃王爷给我做证。”
刘洪干脆慌扑通下跪,“陈大人!战场之上,谁不惜命呢!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陈文也一声喝,“不要议论与此案无关之事!”
但此时,沈枫忽然伸手,直接往那老头怀中一掏,随后就是丁零咣啷的声音。
那一枚枚落叶般的金子,撒得一地都是。金灿灿的,无论谁看了都会眼直。
“这金子是王爷赏给我,我让……”沈枫看了眼始终默不作声的郦羽,“我让郦公子转交给我娘的。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我们王爷那位王妃。如今这金叶子就是证据。”
此时衙门外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人真是肃王妃?就是那话本子里写的肃王妃?”
“昨天看还不怎么像呢,但今日仔细一看……这容貌气质,确实和咱们平头百姓不太一样啊!”
姜慎心想,虽然他那王妃本就不是俗人,不过人靠衣裳马靠鞍……
而此时,郦羽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直接踩在那些金子上,走到丁老三面前微微弯腰。丁老三本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看见郦羽一张脸,吓得魂惊胆颤,半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鬼、鬼啊!”随后大喊大叫。
郦羽凝视着他道:“我问你,你那时为何盯上沈家?”
丁老三慌忙抱着脑袋,就像生怕被郦羽看到脸,“是我…是我财迷心窍了!那日一早,我就在药山村,本只是想去那家抓那小崽子交给那女土匪的。却无意看那老婶子拿了那袋金子出来。可大白日村里那么多人,不好下手…我就跟踪了你和小崽子,后来正好又碰到刘季……我想要钱,他想要你的人,我们就……我认得那金子上印着皇家的是官印,便编了个理由,伙同那村长老头使计抢走金子……”
“那村里的火呢?”郦羽问,“你抢走金子也就罢了,为何要放火?为何害得村里哀声遍野?”
丁老三叫道:“放火?什么放火?我没有放过什么火!”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郦羽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可随后,他又像是着了魔似的大喊道:“是!没错!是我放的火!我是想烧死你们!谁让那刘季说好了只要人却突然想来抢我金子!”
姜慎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了。
虽然听到有人窥觊郦羽让他很不爽。
随着陈文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已经上前架起那丁老三,被拖走之前,嘴里还在碎碎叨叨。
“不对,不是我干的啊!我没放过火!我没……”
“嘿嘿,就是我,我要烧死你们!都给我去死吧!哈哈哈!”
自然这副模样,都只当他是疯了。陈文见人被拖走,正了正色。
但他表情并不好看,“此、此案能审理到这个地步,还是多亏是王爷的侍卫及时抓到那真凶啊……既然三个凶手也已经死了俩,我看本案……”
多亏了姜慎从郦羽开始质问丁老三时就一直盯紧了他。因为觉得他好像突然有些奇怪……而在知州大人说话时,一动不动的刘洪忽然拔出了藏在后背的匕首,直冲冲对着郦羽刺了过去了!
儿子纵然有错,可在这种节骨眼上被杀害,死得还如此惨烈……必然和眼前这人脱离不了关系!
就算不真不是他杀的,他刘洪也要替儿子拉个人下去陪葬!
姜慎此时已站了起来,那刘洪一个大夫,架势看上去也没什么力气。他虽然第一反应目前最保险的办法是上前一脚把人踢飞,再把他的小羽紧紧拥在怀中。
不过姜慎忽然临时灵机一动。
姜慎运了几分内力,才勉强让那匕首未能刺得太深,但鲜血仍止不住地涌出,殷红的血迹迅速染红了他一身白衣。
此时,捕快已追至,眼疾手快,挥刀一斩,刘洪应声倒地。
而郦羽连忙在姜慎倒下前一步,将他扶住。匕首仍插在他右侧腹部,他抬手似是想去触碰,却又犹豫着有些生怯。
姜慎这才终于在郦羽那种淡漠的脸上看见了惊惶失措,“六殿下、六殿下!”
可他怎么还没能改口……
“姜慎!”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做什么都可以…吗?……
“六殿下!”
看着郦羽急得慌手忙脚的样子, 姜慎知道自己这步棋赌对了。心里是偷着乐的,疼也是真的……
那刘洪是下了死手的,陈文被吓得魂不附体, 立刻退堂把衙府内外无关人员一清而空,又让人七手八脚地把姜慎抬了回去。等大夫来后,姜慎的白衣已经被止不住的血浸得透湿,碎布料被连带着和伤口的血肉黏粘在了一起, 光是牵扯就足够让他疼得两眼发黑。
可知州大人请来的长胡须的大夫, 样子一看就是平日在城里只给那些老弱妇孺看看病把把脉的……哪里见过这么多血, 一进门便吓得连连摇头。姜慎想, 他可能还没自己有经验。
而当务之急是先把刀给拔出来。以防万一, 准备拔刀前, 还喊了两个大汉把他肩膀死死按住。他痛得双唇惨白, 额头直冒冷汗。但愣是一声没吭。
刀拔出来后,能看得见皮肤层微微翻卷, 连同淡黄色脂肪和暗红肌肉层一同被翻出来。
而拿着干净白布, 早就候在一旁的郦羽立刻帮他按压着伤口。
姜慎上辈子立志当外科医生, 对被切开肌层这种画面习以为常。郦羽看起来却要哭了。
他如今的哭与之前在衙门上那种惺惺作态完全不一样,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人还用力吸了好几次鼻子,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哭得比刚刚还要好看。
“……小羽,你不要怕, 还可以用点力, 最好是能把那布条塞进那口子里。这样血才不会淌得厉害。你放心, 你夫君我身子结实着呢。”
“什么夫君不夫君的!”郦羽眼看着想扇他,但终究是制止住了自己,“闭嘴吧你!”
姜慎见那大夫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想干吗, 心想还不如自己来。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对郦羽说。
“小羽,你让人多拿点枕头来,把我头和脚都垫高……还有水……要掺了盐和糖的水,有多少就拿多少。对了,还有剪刀,针和细线…小羽……你记得小时候,我跟你说过要怎么简易消毒的吗?”
郦羽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你说过,放在滚水里煮开,或者是火烤。”
“对,你真棒,你居然还记得呢……”姜慎虚弱地笑了。
看来他对以前的事情印象还是挺深的。他的记忆也许并非不能恢复。
“王爷,您要这些是何意?”大夫却问,“既然这刀已经拔出来了,我给您撒上止血药粉,再包扎一下……”
姜慎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也懒得理这老大夫。还好郦羽的执行力很强。不一会儿,姜慎要的东西就已经准备齐全。
他让郦羽将针过火后拧弯,一头连上细线。又要郦羽扶着他半坐了起来。
实际上,缝针比挨刀更痛得多。条件艰苦,没有止血钳,也没有持针器,只能用手硬生生拨开皮肉,去寻找那层被撕裂的肌肉组织。
姜慎缝合的速度异常缓慢。
可他的右腹、后背、左肩,皆有不同程度的刺伤。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亲手给自己处理伤口了。
还得庆幸前世学过医,感谢伟大的现代医学……否则,他恐怕早就熬不到与郦羽重逢的这一天。
而好不容易缝合完毕,他随手扔下细针和剪刀,整个人脱力般往后一仰,扑通倒在床上。
然后朝那目瞪口呆的老大夫勾了勾手指。
“现在可以上药包扎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虽然包扎的布条仍微微渗血,但总算不再像最初那般血流如注。等一切处理妥当,郦羽端来他要的糖盐水,送到唇边,只稍稍沾湿了嘴唇,竟连主动喝水的力气也没有。
在姜慎苦苦的眼神示意下,郦羽这才不情不愿地用勺子喂起他来。
姜慎粗略估计自己被刺破的大概是门静脉,也确实归于如今这个世界中自己的身体练得够结实,才不至于一命归西。
而且幸好刺中的是他,假设这一刀捅的是郦羽,按照刘季抬手的高度,势必是朝着郦羽的心脏刺过来的。
陈文本想留几个人伺候,连沈枫都被姜慎挥手赶走了。他如今在明镜阁躺着,屋里只剩下郦羽还陪在他床边。
姜慎两眼朦胧着,却不敢真的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现在失血过多,意识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而一旁的郦羽看起来多了些重影,姜慎生怕自己一睡,再睁眼郦羽又消失不见。
他对郦羽伸出颤抖的手,郦羽竟回握住了他。
“你是傻吗?干吗替我挡刀?我能躲开,没那么容易死的。”
开口却是责怪,但姜慎听了反倒心里暖暖的。
“小羽,我弄丢过你一次,怎么能让你再受第二次伤……放心,这点伤对我而言算不了什么。你记得吗?那年,我才十六岁,被父皇逼着同叶老将军去打西戎时,腰都被捅穿了……”
话到一半,姜慎又觉得哪里不对。反应过来后,慌忙用力抓着郦羽的手解释。
“不过小羽你放心!我、我现在身体倍棒,哪哪都好…那方面也绝对没问题的…你千万别、别嫌弃我…若是不信,等我这次好了,你可以来试一试……”
郦羽怒道:“谁问你这个了?!”
姜慎被一把甩开手,郦羽秀眉紧蹙,又连珠炮似的问道:“比起这个,我倒想问你,丁老三说的那什么长风寨的,那抓走怀乐的独眼女土匪是什么人?你怎么听到了好像都不着急?你认识吗?”
看郦羽的样子,是打心眼里在关心怀乐这孩子,只要确定好了这件事,姜慎的心也定了不少。
“不仅我认识,你也认识。因为她不是别人,是我三姐姜慈。我三姐她向来不喜欢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哥儿。以前还当公主时,她宫里的莺莺燕燕就比我们这些皇子加起来都要多……哦,当然我没有。总之,成了流匪后不能抛头露面也狗改不了吃屎,我猜应该是想买美人才认识那人贩子的……她听了人贩子提起怀乐,应该是认出了他,才让人把怀乐带过去。”
郦羽却诧异道:“三…那可是陛下的长女!她怎么会沦落到当流匪?”
姜慎挪了挪有些睡麻了的腿,“三姐她现在和我…是合作关系。小羽,恕我这件事情不能和你透露太多,我也不想把你卷进不相干事当中。总之,怀乐既然是在她那很安全,你若不放心,等过两天我能下床了,我带你亲自去接怀乐,我们一家人一起回京,好不好?”
“我跟你才不是一家人……”郦羽小声嘀咕着。
姜慎已经习惯他这样了,“至于她变成现在这样就说来话长了,都是你失忆那段时间的事情了。小羽,其实那些……你就算一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他和郦羽纠缠的节点,就是从自己被这个世界的亲生父亲逼着去送死的那时开始。从那往后,对于郦羽而言,几乎都是痛苦的回忆。只要想到这个,姜慎便宁可郦羽这辈子都不要恢复记忆,哪怕是彻底忘了和自己的事。
只要小羽现在人好好的,感情也可以继续培养……
就在姜慎寻思如何将找回记忆的计划变成培养感情时,陈文忽然连叩了两声门。
“王爷?”
姜慎正酝酿着要再去握郦羽的手呢,被那知州一下打断后十分生气。
“什么事?”
陈文已经擅自推门进屋了,身后还跟着个下人,双手捧着一个盒子。
他望了眼站到一旁的郦羽,谄笑道:“王爷,知道王爷这回身负重伤,下官这还有条上好的百年老参……特来献给王爷补一补的。”
姜慎想都没想,“本王不用,你拿回去。”
“王爷…您在知州府中受伤,这事下官也有责任,那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都说了不用,给本王拿走。”
对于这种人,他很讨厌同一件事说两遍。
郦羽盯着那山参,却道:“陈大人,他性子倔别听他的,麻烦您把那山参给我吧,多谢陈大人。”
“……哎!好!多谢王妃!多谢王妃!”
不是陈文最后喊了郦羽一声王妃,姜慎早就骂回去了。这怕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郦羽的面唤他一声王妃。
郦羽又道:“另外,可否麻烦陈大人命后厨准备两条新鲜的鲫鱼?我想将这山参和鱼一起炖了,给王爷补补。”
说罢,他还对姜慎温柔地笑道:
“沈姨…就是买我的那个女人,以前最喜欢喝我煮的鱼汤了。我去给你炖鱼汤好不好?”
他这笑……笑肯定是好看的,但姜慎不确定这笑容里到底有没有好意。待陈文走后,郦羽的表情又平静了下来。
“真给我炖汤?”
“嗯,是啊。”郦羽拿起桌上那支山参看了看,“不错,确实是好东西。”
山参炖鱼汤……感觉一口下去能把他喝出鼻血来。但郦羽说要亲自给他炖……在云渡山小屋时,下厨都是姜慎来的。他上辈子七岁起就学会站在板凳上淘米做菜了。
老实说想到郦羽以前下厨的样子,不惶恐不安是不可能的。姜慎半个身子都缩在薄被里,想到之后的事就有些瑟瑟发抖起来。半个时辰后,窗外夕阳西沉,郦羽也正好端着奶白的鱼汤回到床边。
汤看起来很烫,郦羽便轻轻吹凉了再送到他嘴边。
他看上去很认真,“受伤的话,喝这个恢复得最快。但今天时候不太够,不然应该再多炖一会儿的。这山参我只用了一点,你若明天还想喝的话,我早点去多炖一会,味道会更好。”
连鱼骨都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些煮得软烂的鱼肉沉在碗底。
姜慎没有着急去尝那鱼汤,他先是注意到郦羽那双不再细腻如初的手,随后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这很难吗?还用学?”郦羽困惑地反问他。
炖汤并不难,但这味道一定是下了功夫才调出来的。郦羽以前连怎么生火都不会。
其实姜慎宁愿他永远都学不会这些。
也可能是真的累了,喝了山参鱼汤后姜慎就昏昏欲睡。他又不想郦羽走,就一直抓着他的手。
“……六殿下。”
意识正恍惚时,姜慎被这声音像从沉浮的星海中突然拉了回来。
不知郦羽在想什么,他背对着灯,脸藏在暗中几乎看不清,被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摇曳不定。
“怎么了?”姜慎努力睁开眼睛。
“我们是真的……成亲了吗?”郦羽问得小心翼翼。
“是啊。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相信,我和六殿下……”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姜慎便接过了他的话头。
“换作我,我也不信,毕竟你以前几乎天天都在说讨厌我。”
他感觉到郦羽小声叹了口气,随后又道:“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怀乐…怀乐真的是我的孩子?”
“当然,所以我觉得他能被你捡回去,并不是什么巧合。”
姜慎本想顺势再展开说下去,又觉得他如今这般记忆缺失,还是不要一次性输入太多的好。
郦羽却道:“其实我……也很想记起来以前的事,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
“真的?”
姜慎差点从床上坐起,不过腹部的疼痛又将他老老实实钉在床上。
“嗯。”郦羽坚定地点点头,随后用在暗中开始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睛望着他,“所以,我想明白了,要是能帮我恢复以前的记忆,你想做什么、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姜慎听了,表面一如往常笑着,其实心里已经在骂人了。
……他绝对是明知道自己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故意才说这种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踩进了泥土里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既然郦羽都这样说了。
稍微动下身子, 伤口就牵扯着整个腹部都跟着疼。但他还是让郦羽拉过了软枕,靠着坐了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也不一定都是好的回忆。”
郦羽点头,“但我还是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殿下,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处境……眼下,我可能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郦羽轻轻垂眸,他这话说得姜慎心都被揪了起来。但还是努力维持镇静, 道:“……你要真想依靠我, 不如先学会改口?”
“改口?改什么口?难道是……”郦羽皱了皱眉, “若是让我叫你夫君那就免谈。”
“叫我阿恕。”, 姜慎笑道, “你以前都是叫我阿恕的。”
那是姜慎穿越之前的父母给他起的名字。
郦羽虽然一脸困惑, 但他还是照他的吩咐喊了, 并在心里琢磨那个字到底应该怎么写。
“阿恕。”
“有没有对这个名字想起来什么?”
郦羽摇头。
“那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我……”郦羽轻声道,“我只记得那时候, 我经常被祖父禁足, 因为我好像经常惹他生气。我一被禁足……”
他这时忽然想起什么, 突然紧紧盯着姜慎。
“你就会来找我。”
于是,姜慎听他这么说便笑了, 对着桌子伸手,郦羽很快明白其意,连忙起身去端来了茶水。
姜慎接过茶盏喝了口水, 笑道:“你以前也是这样, 平时浑身都是刺, 只有有求于人之时才会这么乖巧。”
说罢,他闭了闭眼睛。
“你祖父的本意是希望你好好读书高中,将来即使没有他的庇佑, 你也可以在朝中立足。结果谁也没想到,仅仅两年苦读,郦家的小公子才刚满十八岁便一举高中,成了那年的新晋探花郎。”
“探、探花?我……?”郦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点也不相信,“我能中探花?”
姜慎得意地扬起嘴角,“其中当然有本王的功劳。本王那时可是每日不辞辛苦,从宫中偷偷溜进你家监督你读书。你饿了我就去给你买升云楼的吃食,累了还带着你一起溜出去放松,读得不开心了我还讲趣闻给你听……到底你是皇子伴读还是我是?还好你后来以身相许,报了这份恩情……否则你欠我的可多了。”
郦羽却对他的邀功不以为然,“我是探花……那郦峤呢?”他紧张地问道,“他考了吗?考得如何?!”
姜慎道:“考了,不如你,远在三甲之外。”
郦羽这回才笑了,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忍不住攥紧拳头,“我…探花?我这么厉害?我真中探花了?”
只是他没注意到一旁的姜慎笑容突然变得十分苦涩。
“……你郦公子以一介哥儿的身份高中探花,一时名动满城。但上门拜访的,却都是些妄想趁此与你家结亲攀枝的纨绔之辈,都被你祖父打了回去。可你祖父再怎么坚持想让你独立入朝为官,也终究…难违君命。”
姜慎说到此处,就这样静默了许久。直到他长叹一口气,再次缓缓开口。
“那年端午,父皇颁下圣旨,二皇子姜忱开府封王,置幕僚。复以…太傅郦融之孙,郦羽赐为正妃,来年春成婚。而你我定情,就在那年的秋天。”
姜慎的话刚落音,郦羽忽然心跳像是漏了半拍。
直到有人轻轻推着他,“公子、公子?六殿下都走远啦!你快别盯着他看了……”
郦羽慌忙抬头,竟是梧枝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梧枝小声提醒道:“公子,你莫怪我多嘴。你这下总归如愿以偿,来年就是晋王妃了……以后可不能再跟六殿下走得这么近。可若是现在被旁人看见,是要被说闲话的……公子,你怎么在哭啊?”
郦羽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手,刚刚好像是在走神。他又揉了揉脸,发现自己的脸果然是湿湿的。
梧枝见他真的在哭,便气得打抱不平道:“六殿下刚刚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他怎么……怎么总是这样?!不行,您得去跟晋王殿下告状,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招惹你了!”
“梧枝!”
郦羽一把拉住了他。
“算了,他以后也不可能再来惹我的。”
“六殿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郦羽不是不记得,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喉咙发涩,心也莫名其妙地很痛很痛。整个人好像笼罩在巨大的水池里似的,他就快要溺死在里面了。
“好吧公子,那我们快去主帐篷那边吧。”
“帐篷?”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来到了室外,“梧枝,我们这是在哪……?”
梧枝有些着急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咱们现在还在秋猎上啊?”
经梧枝这么一提醒,郦羽才总算从晃神中缓过来。
秋猎是皇家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除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亦得随行。届时,猎场上放出一鹿,由皇帝亲自射杀,以中为吉,便是祭祀圆满之兆。
而自己作为未来的晋王妃,自然得跟着前来。
梧枝搀扶起了他。自陛下那一道圣旨过后,从宫中送来的礼物便源源不断,几乎堆满了郦府的仓库。他身上这件用金丝绣了百鸟的霞帔就是其中的一件。
而且还是姜忱写了手信,指名一定要他穿的这一件。
好看自然是无与伦比的,但与之相对的,穿起来也十分行动不便。得让梧枝替他提着衣摆,他才能走动。
……这跟他小时候在宫中看到的那些样子十分夸张的娘娘侍君有什么区别?那时候他还跟姜慎在一起嘲笑这些人穿得愚笨。
虽然几年前姜慎就说要带他来玩,但由于很讨厌骑马所以拒绝了。郦羽这还是第一次来皇家猎场。
他这身打扮,只能坐马车前来。而除了陛下的御车之外,其他车只能停在猎场之外。
祖父并不赞同他来这次秋猎,所以府中只有梧枝陪着郦羽前来。
……甚至因为郦羽选择放弃了在翰林院的职位,而答应了与姜忱婚约这件事。祖父郦融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主动来和他说过一句话了。
想到这些,郦羽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委屈的,圣旨又不是他能违抗的……同样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的还有姜慎。在他待嫁的这些日子里,郦羽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墙头的杏花树,他觉得那里会出现那张他熟悉的脸。
可是没有任何人来。
直到刚刚,他在猎场门口碰见了依旧骑着那匹乌云盖雪的姜慎。阿花早就与郦羽相熟,见到郦羽,要不是缰绳在主人手中,怕是兴奋得冲着他想跑过来。
姜慎与他其余兄弟姐妹一样,生了一双上扬的凤目。可他这双眼睛总是内含桃花,看起来极为亲和。他本就生得肤白个高,如今,随着他一天天长大,长得也越发越英俊。又不顾身份,经常在市井抛头露面。便渐渐在云京城中有了第一美少年之称,风头都快盖过他这位刚刚封王的兄长了。
但他却总对郦羽摇头不屑。
“什么狗屁称号?那些都是虚名!再多的虚名,也比不过你郦小公子如今与我同乘一马,奔驰于天地之间!小羽,只要你愿意,以后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可此时,姜慎却连声招呼也没有,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拉着阿花从郦羽身边走过。
眼看着他就要这样走远,郦羽连忙忍不住喊道:“姜慎!”
姜慎这才回头,却极其冷漠地瞥了郦羽一眼。
“什么事?”
郦羽看了看四周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能不能到人少的地方再说?”
二人躲到一棵大树之后,郦羽又命梧枝到前面帮忙把风。等梧枝走远,这回姜慎先开了口。
“二皇嫂有何吩咐?”
他的话中也没有丝毫感情起伏,郦羽第一次发现他竟还能发出如此低沉的声音。
郦羽本想走到他面前,被一句话说得满脸通红,在与他还有一步之遥的距离时停下。
“你、你说什么呢?我与晋王殿下现在还没有……”
他听见姜慎像是冷哼一声。
“板上钉钉之事,二皇嫂也不必害臊什么。你不用担心,圣旨既下,是没那么容易就撤回的。你这辈子以后,到死都是晋王妃了。”
感觉他话中有话,郦羽听了也有些恼怒。
“姜慎,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一身黑色窄袖劲装的少年耸了耸肩,然后从马上跳了下来。如今他浑身上下最明显的颜色就只剩那对蓝眼睛。姜慎喜欢打扮自己,什么奇奇怪怪的颜色都穿上身过。唯独没有穿过黑色。
“没什么意思啊?你从十岁时就天天吵着要嫁给二哥哥,现在如你所愿了,你不应该开心才对吗?”
“我…我也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郦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深深呼了一大口气,捏紧双手,抬头直视着姜慎。
“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来找我玩了?你现在不来找我,不然等我…我以后成了晋王妃,我们就不能再这样见面了。”
郦羽此时在姜慎的脸上捕捉到一丝错愕,但稍纵即逝。随后,黑衣少年仰头捧腹大笑起来。
“我为什么不来找你?为什么?哈哈?郦公子,你还居然问我为什么?你是不是真的傻啊?”
他笑了好久,直到郦羽又难堪又气愤地让他别再笑了,他这才拭泪然后停止大笑。
“我是认真的,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姜慎却忽然逼近了郦羽。他个头很高,整个人弯腰曲背,歪着头,鼻尖与郦羽的脸只有一掌之距。
“二皇嫂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郦羽没有退缩,他左手指尖快掐进肉里了,右手却缓缓摊开,掌心里赫然躺着一串有着兔和狗的生肖手串。丑不拉几,看起来像是某人随手做的。
“我只知道,因为你说过,兔子和狗永远是好朋友。我不喜欢你现在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
郦羽确实属兔,但姜慎比自己小两岁,应当属蛇才对。他不明白姜慎为什么一直自称属狗。
姜慎纹丝不动,脸上又不再有表情,眼睛却缓缓向下看。
随后,他面不改色地打开了郦羽的手,那手串便被打落掉在了地上。
“那你就当我以前说话是在放屁吧。”
他一脚把那手串踩陷进了泥土之中。
姜慎对着眼眶通红的郦羽勾起嘴角,“还有,我看,二皇嫂以后还是别和我得太近了。不然被误会你我二人有什么,闹到父皇那可就糟了。不过,其实我倒是不介意,二皇嫂若是想跟我发展发展什么禁忌之……”
“啪——”
郦羽以前也打过他,但从来没有这般用力过。
姜慎用手背抹了把渗血的嘴角,随后不耐烦似的啧了一声。
“哎哟,这有的人啊,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滚。”郦羽肩头和声音一起颤抖。
“你别这么凶,我认挺真的,我真不介意二皇嫂当了王妃再来跟我……”
“滚!”
姜慎没有再多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等梧枝回来时,郦羽已经从地上捡起那串被踩得脏兮兮的手串。上面的泥土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逐鹿
“公子, 再不走,可就见不到陛下射鹿了。”
最后在梧枝焦急地再三催促之下,郦羽才收拾好了情绪。虽说与晋王尚未正式成婚, 但他六岁起就在宫中来往,此番不少随行的宫人也都认识他。见到郦羽,纷纷垂首拱礼。还唤他一声“郦公子”。
并没有人像姜慎那样故意揶揄叫他什么“晋王妃”……想到姜慎,郦羽便又愤又悲。却在郦羽没走多远, 他听见那些宫人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
“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来?真不合规矩……”
“听说他都不会骑马……”
“还有, 你们知道吗?郦公子那殿试成绩是假的, 他其实连榜都上不了……是陛下为了给二王爷成婚撑点面子, 才故意特批探花的。”
梧枝也听见了那些, 他担忧地望向郦羽。
“公子, 别听他们说的。你没日没夜地苦读了两年, 又有老太爷亲自教导,成绩怎么可能是假的?”
郦羽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 所以他才不想骑马。而换作以前, 谁敢在郦羽背后如此议论, 他早就回头一掌扇过去了。
况且,这身衣裳也不是他自己想穿的。
可他如今要是真发脾气, 丢的是姜忱的面子。他对梧枝摇摇头。
“我没事,我什么都听不见。梧枝,我们走快点。”
说是帐篷, 郦羽没想到实际上是一个长条形的避阳蓬看台。他自认为来得不算迟, 其中却已经落座了不少人。而从门帘进入看到里面的情景后, 郦羽才终于明白那些宫人为何会笑话他这身打扮。
这些平日里久居深宫的娘娘侍君们,此时竟无一例外都身着窄袖劲装,头上也统一只用款式简单的玉簪玉冠束发。再低头对比自己……一身烦琐沉重, 简直活像只大扑棱蛾子。
偏偏这些娘娘侍君们正齐刷刷地望向他。
相互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他是不是脑子有点不好?这里可是猎场,就是皇后娘娘也不会穿成这样……这不是在抢风头吗?”
“早就听说郦太傅的孙子咋呼呼的,空有一副漂亮皮囊,脑筋却不太好,原来是真的……”
郦羽顿时羞愤到恨不得掉头就走,或是找个缝钻进去。
此时,他忽然感觉有人走到他身边停了下来。
“……小羽?”但那人很快改口,“这不是我未来的二皇嫂吗?皇嫂今日怎么穿成这样来了?莫不是现在就着急要嫁给二皇兄吧?”
郦羽抬头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双胞胎中的弟弟,四殿下姜愿。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冷冷的女声又从外入内。
“姜愿,你可别招惹他。二皇兄如今封王开府,他可是晋王妃。以后搞不好位份是要在你我之上的。”
郦羽现在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在这从未有过的混乱还是选择最保守的乖乖闭嘴,只对二位殿下行礼。他们却根本不看他,径直走了。
其实收到姜忱手信时,他就觉得奇怪,为何秋猎要自己打扮成这样。现在郦羽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姜忱是故意要他来出丑的。
如今这个场合想到这些,郦羽只能拼命压着泪水往肚里咽下。他来回寻着,却又怎么找都找不到姜忱的身影。
反而看到了不远处的姜慎。
此时的姜慎与刚刚不同,双胞胎姐弟走到他一旁,他便如以往那样笑起来,三人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很欢。
至此,郦羽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梧枝看出了他的崩溃,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公子,不然我们回去吧?回头晋王殿下问起来,就说你突然身体不适……”
郦羽点点头,可就在转身要离开时,突然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对他招着手。
那人身边的宫人也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
“郦公子,五殿下邀请您与他同座。”
郦羽受了五殿下之邀,才总算松了口气。但他以前与姜思就不是很熟悉,不知他帮自己是何理由。
“小羽,你先坐我这里吧,因为二皇兄还未到,也不知他究竟会坐在什么地方……”
“位置不是早就定好的吗?”
姜思摇摇头,“往年,都是大皇兄坐在父皇身边,但现在……”
姜思没继续说下去,郦羽却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如他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早早就听过传言了。
太子二十多岁,依旧是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皇后娘娘为了前前后后挑了三任太子妃备选,婚还没成,就被他给硬生生吓跑了。而姜忱如今已封王开府,又来年成婚,陛下之意不言而明。
郦羽得有两三年之久都没见到过姜思了。这位五皇子个头不高,生得堪称娇小玲珑,气质阴柔,从小对琴棋书画、舞枪弄剑一概毫无兴趣,反而喜欢那些针针线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哥儿,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刚想着,姜思忽然从袖口掏出一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偷偷从下面递给了郦羽。
郦羽打开一看,是对绣着戏水鸳鸯的锦帕。
“小羽,我……这两天绣的,给你和二皇兄的贺礼。”
说罢,姜思就把头撇到了另一边。
郦羽看着那锦帕,上面那对鸳鸯真是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他看到这些缠绵的鸳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多谢五殿下。”
但他还是小声道谢。
姜思这才回头,像是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
皇帝来了,身后却没有皇后娘娘,跟着他的竟然是姜忱。
姜忱看着郦羽的方向,郦羽也立刻满怀期盼地望向他。可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让自己坐在他身旁的意思。
郦羽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
秋猎开始了。
看台下,一头小鹿被牵了上来。
秋猎射鹿,不仅是要射中,重点是一定要射中鹿的头部。那鹿睁着亮亮的圆眼睛,十分乖巧地跟在人后面。牵鹿人递给了它一些饲料,又给它解开了缰绳。它看上去吃得很开心。
它肯定不知道自己不久后要死在人手里。
虽是那位“圣人”……郦羽却猛然忆起姜慎之言。为臣为民,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则也要看那人是否真正德配其位。
一声令下,那原本乖巧的小鹿猝不及防地被人用皮鞭狠狠抽了屁股,疼得尖叫一声,在猎场四处乱窜。
郦羽又偷偷看向了姜忱那边。
皇帝年近五旬,如今生得肥头大肚。正用着胖圆的手拨拉着宫人刚呈上的弓。
但当伸向一旁的箭支时,郦羽注意到皇帝眼神一变,故意松开了弓弦。
“哎呀,怎么突然拉不动了?一点都拉不动了。”
没人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只剩那鹿还在场上乱跑。
皇帝随手放下弓,连连摆手。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朕老了,连弓都拉不动喽!”
他眯眼看向自己身旁的姜忱。
“可这射鹿之礼……这可是每年头等大事。你如今已封王立府,不如今年便由你来?”
姜忱却立刻双膝下跪。
“父皇孔武有力,儿臣远不及父皇分毫,不敢僭越!”
“那就老三,朕知晓你虽为女流,却最是擅长骑射。你如今将朕的禁军都管得井井有条,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罢?”
姜慈面色一白,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跪倒在地,声线微颤。
“父皇!儿臣……儿臣怎敢夺父皇锋芒?父皇贵为圣上,射鹿之礼,自当由父皇亲自操持!”
皇帝低叹一声。
“那老四,你呢?听闻你……”
不等皇帝说完,姜愿已是吓得伏地磕头如捣蒜,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父皇…我姐都不行了,儿臣就更技不如人……”
连问了几个人,皇帝明显已经不耐烦。但郦羽身为局外人也看得明白。这事谁来都不能答应。
皇帝此时看向了姜思,却不知发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了又变。完全没有方才那故作老态的样子。
皇帝猛地起身,指着姜思正要开口,突然有个刺头站了出来。
那少年年纪轻轻,昂首挺胸,径直走到皇帝面前,拱手躬身,声音清朗而坚定。
“父皇,儿臣愿代父皇行射鹿之礼!”
看台霎时一片哗然。
皇帝这才重新坐回,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姜慎。
“哦?慎儿啊,倒是好胆色。但你可知,这可不是儿戏。若你没射中,坏了祭典……”
姜慎却神色如常,毫不退缩,依旧朗声答道:“儿臣明白。正因射鹿之礼关乎国运风调,边疆稳定。父皇如今金贵龙体,如今更万万不可涉险。儿臣虽不才,愿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
他话一落音,看台又是忽然寂静无声
而姜忱微微抬眼,望向弟弟的眼里净是厉色。姜慈更是紧咬下唇,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巴不得一口吞了他。
连郦羽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生几分赞叹。不管他到底是年少轻狂,还是另有打算。他这份胆识,如今已在众人之上。
皇帝看着姜慎,姜慎虽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但也同样抬眼与他对视。良久,皇帝才轻笑一声。
“好,好儿子。你这一身劲儿,简直和你母妃如出一辙啊。”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点头,“既然如此,便由你代朕行此礼罢。”
他摆摆手,命人将弓箭一并递至姜慎面前。
“既如此,这弓朕便赐予你了。射鹿之礼,满朝文武皆在,慎儿,你可莫叫朕失望。”
姜慎应声,而后双手接过呈上的弓箭,缓缓步至皇帝身侧。
就像不看郦羽那样,他也没看哥哥姜忱一眼。
随着一声锣响,姜慎搭箭开弓,收住五指,紧紧瞄准了那只还在猎场上惶恐乱逃的小鹿。
郦羽看见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天上天下,世间的一切在此刻都仿佛凝滞。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这位才十六岁的皇子身上。或是紧张,怀疑,或是期待、不屑……百般情绪交织如网。
而那鹿似有所觉,它拼命地逃着,甚至不惜一头撞向了猎场护栏。
可就在此时,姜慎看准了它停下的时机突然松开了弓弦!
弓弦声如龙吟,箭锋微颤,似是蓄满风雷。
随后,郦羽听见“嗡——”的一声,犹如惊雷乍起。
那箭矢破空而出,直奔小鹿而去。
它不管怎么逃,终究还是敌不过势不可挡的箭矢,被一下射穿了右眼。不过几个呼吸,便轰然倒地。
临死前,它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
“中了?六殿下居然射中了?”
“闭嘴,别说话了!”
虽然姜慎射中了鹿,看台却鸦雀无声。直至皇帝一边拍着手一边大笑起来。
“好啊!好箭法!不愧是朕的儿子!朕没赌错你呀。”
姜慎收弓而立,神色如常。
“多谢父皇厚恩。”
此时,看台前后的称赞才如潮水涌动般起伏着。连姜思都扯了扯他衣服,兴高采烈。
“老六什么箭法这么厉害了?平时也不见他练……你跟他向来交情不浅,他是不是背着咱们偷偷下了功夫?”
然而,郦羽看着那只倒在地上的小鹿,心头却莫名更加沉重紧绷。
他微微蹙眉,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他的心间。
果不其然,在众人赞誉声如浪潮般翻涌时,皇帝却轻描淡写道:
“慎儿啊,既然你身怀如此武艺,如今西戎犯边,朕便破例,提前封你为王。明日,你便随叶老将军一道,启程前往赫州,助朕平乱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是皇命
皇命如山。有的人仅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 就能让方才的无上荣耀一瞬变成沉重的枷锁。
众人望着姜慎的眼神也从称赞、艳羡,或是不屑,变成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一个月前, 西戎十三族叛乱,举兵攻打赫州。
西戎近百年未犯,朝局震动,皇帝当机立断, 于是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侄子宣阳侯领兵西征。
可三日前, 西关告急, 宣阳侯兵败, 逃亡途中被擒, 首级被敌军悬于阵前示众。
至此, 皇帝只得请出早已解甲赋闲又年近七旬的叶老将军出征。叶将军却以自己年迈体衰为由, 婉拒挂帅诏命。
叶将军威望深重,又有宣阳侯前车之鉴。无人敢在擅自请命。皇帝几番权衡, 终决定要从皇室宗亲中再择一人披挂上阵。
郦羽的这个角度, 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却见他双膝下跪,高声大喊。
“谢父皇恩典!儿臣定不辱命!讨伐西戎!”
山河万里, 战场之上本就生死难测。
更何况……姜慎现在才十六岁。
姜慎领了命,却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就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随着宫人们来回穿梭, 那些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也被一样样端了上来。猎场上被扔了只野兔和几条黄犬, 正演着狗撵兔的戏码。
郦羽觉得自己既答应了当那晋王妃, 那么那些过往祖父经常喋喋不休,让他时刻关注的动荡自然在他那成了耳旁风。他以后只要安安分分地守着王府,成天弄弄花鸟笔墨, 未来再给姜忱……总之,什么南楚西戎的,和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然而如今一想到姜慎竟要领兵出征……他的心就再也没有放下来。
他看着那只被几条狗围困的兔子,不禁捏紧了那条又被他戴回手腕上的手串。
“公子、公子啊!”
梧枝连喊了他几声,郦羽才抬起头,只见梧枝是跪趴在地上。他问怎么了,梧枝却嘴巴紧闭,不敢抬头。
随后,却是在看台中央站在皇帝身旁的姜忱向着他愠怒道:“父皇唤你呢!”
郦羽刚刚想姜慎的事想得出神,完全没有准备姜忱会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而姜忱身边的皇帝懒洋洋地靠在一美人身上,冲他招手。
出嫁前,宫里会派人来教他规矩。虽然郦羽不喜欢什么规矩,但为了姜忱,他才决定咬牙忍下来。
此刻他慌张起身,却又一时不知自己现在这身份该行什么礼。那拖地衣摆又极其不便,他刚离席,还差点就一脚踩着衣摆滑倒在地。
郦羽无视着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的窃笑。他缓步上前,伏身跪拜。
“陛下……”
“小羽啊,朕瞧这一段时间不见,你似乎出落得越发越漂亮了啊。”
郦羽仅有的依稀印象中,幼时见这位帝君倒还真是英姿勃发。最开始他也只是个皇子,尊郦太傅为师,所以时常亲自拜访郦府。
见到在府上到处乱跑郦羽,就像逮猫儿似的一把抱起他,还说郦羽可以喊他一声二叔。几乎没什么架子。郦羽也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跟着父亲一起登门的姜忱。
与那位被赐婚的皇后不同,皇帝与姜忱的母亲……也是姜慎的母亲慕妃,似乎是有过一段真心实意的感情。所以才会天天把姜忱带在身边。
郦羽现在想想他们那时看起来只是一对正常不过的父子。
直到一年后,姜忱的父亲登基称帝,好像一切都变了。
“哪、哪有的事,是陛下抬举臣了……”郦羽结结巴巴道。
皇帝晃着酒杯:“你与忱儿自幼相识,也算竹马青梅,如今婚约在即,也是美事一桩啊。对了,朕刚刚就想问你,你这身衣服……是从哪来的?”
从最先进来听见非议时郦羽就做好丢人的打算,可他没想过皇帝会直接把他叫过来质问。
他望了眼姜忱,他的未婚夫却只冷冷地撇头根本不看他。
于是他咬了咬牙,“回陛下,这是晋王殿下命人送来的礼物,晋王殿下吩咐臣今日……务必要穿这件前来。”
皇帝却笑道:“小羽啊,你都要做王妃了,怎么还能自称臣呢?”
“是…陛下说的是,臣……”郦羽艰难地逼着自己改口,“臣妾。”
改口是迟早的事,但郦羽现在还怎么说怎么别扭。
皇帝道:“你站起来吧。站起来,转个身,让朕看看。”
郦羽不知圣意,但他不敢不做。只好站起身,提着衣摆慢慢地转了个圈。
转圈时,发现所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除了姜忱。
皇帝豪饮完杯中之酒,仰头哈哈大笑。
他表面一脸慈爱,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忱儿与慎儿的母妃从南楚远嫁而来,第一次与朕见面,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件粉色衣袍,那条绣着百鸟的带子也是朕当时赐给她的。忱儿对你好啊,连他母妃的遗物都送给你了。”
郦羽听罢,却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转瞬间浑身冰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陛下最初确实与慕妃郎情妾意,可自从称帝后没几年就变了心。慕妃无法忍受冷落,心智日渐疯癫失常,竟在一次宫宴上,当众推了正得圣宠的宸妃一把
宸妃当时怀了近八个月的身孕,整个人后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听说下葬时,那胎儿竟硬生生从尸体的腹中滑了出来,是个小皇子。
……郦羽明白,姜忱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不过只是难违君命。也知道,他的心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半分,那人眼里只看得见郦峤。
可郦羽想得很简单。
只要他二人成了亲,从此朝夕相对。哪怕姜忱始终不会对他动心,他也愿意忍下漫长一生的冷淡。
……可他万万没想过,姜忱居然是想要害自己!
宫中谁人不知,陛下实在是碍于慕妃母族的身份,才忍着没一刀斩了她!
又谁人不知,那后来疯疯癫癫的慕妃,到底是如何在冷宫中坠井而亡的!
皇帝却醉醺醺地把身旁那美人一推,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别怕啊,过来,到朕身边坐。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朕抱着你玩的吗?”
郦羽红着眼,死死瞪着姜慎。
郦羽离开看台后,并未回到马车上,而是一路小跑着往远处奔去。他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接一件扯下,连发冠也被他甩向了路旁,最后只剩一袭薄薄的中衣。
梧枝在后头追着,沿途捡着他所弃的东西,急得直跺脚。
“公子,公子!这些可都是殿下给你的……怎能这样胡乱扔了呀!”
郦羽却仿若未闻,一路奔至完全听不见人声的僻静之处才停下。
此时夕阳西沉,林中秋意甚浓,霜气微起。郦羽连鞋也甩了,只穿着袜子踏在遍地枯叶上,却浑然不觉冷意与刺痛。
梧枝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了上来,郦羽却忽然捂着脸蹲下大哭。
他哭得浑身颤抖,哭了好久,几乎整个树林都听得见他的哭声音。梧枝抖开了衣袍披在郦羽身上时,却被郦羽两下甩开了。
郦羽喊道:“不要把死人的东西穿在我身上!”
“可是公子,这是慕妃娘娘的……”
其实梧枝是怕郦羽冻着,但见郦羽十分抗拒,他便干脆解开了自己的外袍,裹在郦羽身上。
他轻声哄道:“公子,外面凉,天又快黑了,我们不要在这种地方哭了,好不好?”
又过了一阵,郦羽才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我…我真…我真蠢。”
郦羽哭抽了,喉咙堵得紧,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断断续续道:“祖父,还有六殿下…他们明明都那么用心地来帮我,要我好好读书,在朝中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有一席之地。就是不想让我以后受人摆弄!我却一直都不明白他们,总觉得他们是害我,还处处和他们作对。我…我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真心……梧枝,我真的好蠢。”
方才,他被迫坐在皇帝身边。手和肩膀都被摸了个遍。那不是一般的摸法……郦羽简直要恶心坏了。而本应在这种时候护住他的姜忱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次。
就如当年他亲生母妃犯事后,他却反倒主动认了去世的宸妃为母,至死也未曾去看过她一样。
“公子……”
郦羽平日爱哭,可梧枝没见过他这样哭得成这样,不知如何安慰。而见梧枝蹲下,郦羽难过得伸手抱紧他,又哇得一声大哭出来。
梧枝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背。
“公子,我字识得不多,也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事。可今天……那是皇帝。他若是不放过公子,就算你入朝为官,只要他随手一挥,我们还是没有地方可以逃呀?”
梧枝说得对,可郦羽伤心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姜忱方才的不作为才是他真正绝望的原因。
郦羽小声哽咽,“梧枝,我不明白,我向来只是喜欢他,想同他说话而已。我从来都没强迫他做任何事!若是他真的那么讨厌我,那么婚约一事直接拒绝就好了!他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公子与殿下的婚约是皇命,或许…晋王殿下和我们一样呢?”
“皇命又如何!”
郦羽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凭什么当了皇帝就能一句话左右别人?!”
梧枝生怕他声音太大惹来祸端,立刻环顾四周。还好只有一些怪叫的乌鸦。
天色越来越暗,梧枝也有些着急了,“可公子,陛下也不仅仅是陛下。人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也是晋王殿下的父亲呀。”
“那我呢?所以,我就成了人家用来扮演父子情深的物件了吗?”
郦羽苦苦地望向梧枝。
虽然他知道自己无法在他这里找到答案。
梧枝却道:“公子,我娘在世时就常说,人这一辈子很快就糊弄过去了,其实跟谁过都是过。她以前是勾栏的花魁,有很多贵人想替她赎身,许她做高门贵妾。她都看不上,反倒喜欢我爹这样的。我爹清高,有志向,是真心对她好。她用自己前半辈子的积蓄给自己赎了身,跟着我爹跑了。后来呢……我爹失手打死她的时候,她还在唱她当花魁时唱的歌呢。但是公子,你不一样,现在要嫁的可是晋王殿下。你是正妃,来日……还可能是当朝凤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这份殊荣,可是如今全云京城的贵女贵子们都羡慕不来的。”
梧枝说得极其诚恳,但郦羽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稀罕那些!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以后要跟姜忱那样恶心的人同床共枕……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郦羽是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梧枝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拉住他。他正准备再劝几句,无论如何也要把郦羽拉回家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公子!别叫了!有人来了!”
郦羽莫名其妙,“有人来就有人来,我又没做亏心事,干吗……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欺君之罪?
他话到一半, 梧枝已经一手紧紧捂着他的嘴,把他拖进了灌木丛中。
梧枝紧张地用手指按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郦羽此时也听见了, 不但有脚步声,还有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是一大队人马。以及一些异常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但梧枝抱着他的脑袋,他没办法伸头向外看情况。
“你们怎么办的事?一群废物!”
他们停在离郦羽几步之外的大道,有人上来就是一顿臭骂。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声音, “那何亮是他最心疼的外侄。你们想要银子, 扣下他, 找他要多少他都会给的。偏偏杀了他干什么?”
……何亮就是前些日子去了西戎率军出征, 被俘后又被砍了脑袋导致皇帝大怒的那个宣阳侯。
郦羽忽然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只听又接着响起一粗犷豪迈的男声, 口音极重, 说着蹩脚的京城官话。
“哈哈, 小皇子啊,你莫生气, 我们这想的也都是助你登基呢。不对……我听说, 你现在是封了什么晋王, 不是什么小皇子咯!”
郦羽和梧枝都不自觉地相互瞪大眼睛,他还差点就叫出来, 多亏一直捂着他的嘴拼命摇头示意。
“废话少说,我…本王要的东西呢?”
“哎,都在这呢。”
接着是那像是箱子一样的东西被拖了过来。
“就这点?”
“就这么多, 也够你把整个京城闹得天翻地覆了。”
“……好吧。”
口音重的男人却叫了声“且慢”。
“我要的舆图呢?”
“放心, 就在我手上, 少不了你的。以防万一,你得让你手下的人帮我把这些东西放到这张纸上写的地点。等放妥了,我自然会把舆图双手奉上。”
“你想赖账?”
“怎么会呢?我堂堂大云晋王爷, 不是那种奸猾小人之辈。反正引子还在你们手上,若我真没交出舆图,这些货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过在那之前……”
郦羽浑身都是冷汗,梧枝也一样,他的掌心黏糊糊的。
“你们得自己想办法把这些偷听的老鼠给解决了。”
梧枝反应比他快,在一支箭“嗖”地射过来之前,梧枝已经抱着郦羽躲开了。箭矢将将好擦过郦羽的头顶。
“公子快……”
可梧枝还没说完,紧挨着的另一支箭笔直地射穿了他的头颅,鲜血喷了郦羽一脸。
“逃……”
郦羽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在他眼前被射穿头颅的梧枝,与白天那只死去的鹿一模一样。
他拼死拼活,用尽全身气力一边躲着身后的箭矢一边在林中逃命。地上的石子硌得他生疼,还划破了他的脚掌。他摔倒了好几次,每次都立马咬着牙爬起来继续逃。
郦羽不知自己要逃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此时夜幕彻底降临,只剩头顶那一点微弱的星光。
梧枝、梧枝……
但他的命是梧枝换回来的!
他不能被抓住,不能死在这里!
也多亏了现在天暗了下来,追着自己的箭矢也越来越少。那群人又举着火把,郦羽想自己只要躲开亮光就好,他们总不会追自己一整……
“啊!”
他没想到自己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空。
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郦羽感觉有什么东西黏黏糊糊地缠在自己身上,他微微睁眼,发现居然是姜忱的脸。
姜忱还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郦羽只觉得自己的脸好热好热。
“怎么了?”姜忱冲他微笑,“你我都是真正的夫妻了,脸怎么还能这么红?”
“我……”
他凑上来就要吻他,他不禁又闭上眼睛。
可当离得这么近也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时,郦羽猛然再次睁眼,发现姜忱那张脸居然开始吐着像蛇一样的信子!
“啊啊啊啊啊!”
郦羽吓得哇哇大叫,等他稍稍冷静下来,他才发现周围没有什么姜忱,也没有蛇。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是无数的蔓藤。
也正是这些蔓藤救了他一命。而他竟在这悬崖峭壁之上整整昏睡了一晚。
东方的天已经微微泛着白了。
其实郦羽离地面并没有太远,不过他怕高,只望了一眼还是使得他面如土色。好在蔓藤缠得很结实,他挣扎了两下也纹丝不动。不远处还能看得见云渡江,但是看不见京城的影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到这边的。
郦羽又看向了头顶,发现上面离自己也很远很远。
……为了活命,他只好咬紧牙关,抓着蔓藤,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祖父以前跟他讲过采药人的故事,说那些人就和在陛下身边当差一样,都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做事的。
只爬了没几步,郦羽就气喘吁吁。
他身上还是那套单薄的里衣,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几番下来,郦羽对四肢的感应已经十分薄弱了。
他很累,而且又饿又渴。只想倒头睡过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若就这样睡了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直至阳光四起时,身上才多了一丝暖意。可郦羽又被晒得越来越渴了。每当自己想放弃时,他就在脑海里拼命想着梧枝的脸,祖父的脸…还有……
他第一次有点不敢去想他。
郦羽最后向上望了望,依旧见不到终点。
这些扎根在石头缝里的藤蔓也就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双臂完全脱力,再也没办法阻止他下坠时,头顶突然传来人声。
“小羽……?”
他看了他刚刚不敢去想的脸。
郦羽以为自己这是要死了,所以出现了幻觉,还冲他咧嘴笑了笑。
“六殿下,你好啊……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往下跳,你肯定会接住我的,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郦羽!快把手给我!”
直到对方一声大吼,郦羽这才如梦初醒。他怔怔地望着上面那张脸,发现确确实实是姜慎后,心里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
“姜慎、姜慎!”
他哭着叫他的名字。
姜慎却见他抓着藤蔓摇摇欲坠,难得冲他骂骂咧咧了一次,“要哭就上来哭!没多远的,现在赶紧把手给我!”
郦羽一边抽噎着,一边向上有气无力地划了下胳膊,却只碰到了姜慎的指尖。
“……我爬不动了。”
“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郦羽还在底下泣不成声道:“阿慎,是我不好…我不该辜负你的……”
“你能不能上来再说这些?”
姜慎实在看不下去了,竟自己抓着峭壁边缘慢慢爬了下来,来到郦羽的身侧。
“你抓紧我,我托……”
他话还没说完,郦羽已经搂着他脖子靠过来了。要不是左手抓的这块岩石够深够结实,他差点就被他撞掉了下去。
二人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终于来到地面时,姜慎背着他,找了棵阴凉的大树靠了下来,郦羽发现阿花居然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郦羽觉得自己手脚应该已经废了。他无力地倒在同样躺着一动不动的姜慎的胸口,用一侧耳朵听着他结实有力的心跳。
听了半天,他望着还在喘着大气的姜慎。
郦羽这才有所警觉,立刻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你不是来杀我的?”
姜慎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我要是想杀你,刚刚早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了。”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离开猎场时,见你马车还停在那边,就知道你还没有走。阿花却有些躁动不安,一直想往林子里跑。她是最喜欢你的,一定是你的气味留在那边。她不肯走,我只好跟着她进了林子。”
姜慎从怀中摸出一块绣着鸳鸯的锦帕。
“最开始就是这玩意,然后就见你那小侍倒在地上,他脑袋中了一箭,已经……没救了。我就知道你也一定遇了险。还好有阿花,是她带我找到……”
一想到梧枝,还不等他话说完,郦羽的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他扑进姜慎怀中,把脸埋进姜慎的脖颈里。
姜慎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幸好现在是荒郊野岭。
他无奈道:“小羽,我知道你伤心。你现在这样哭可以,但日后进了晋王府,做了王妃,可就不能在他人面前这样哭了。明白吗?”
但郦羽这次的哭和先前又完全不同,他哭得悄无声息,只剩身体时不时抽泣一下。
良久,他才抬起脸。
“……我不嫁。”
“什么?”
“我不要当什么王妃,我不要嫁给姜忱。”
喊了快十年的人怎么会突然转性?姜慎听了他这话,更加严肃起来。
他抱着郦羽缓缓起身。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谁要杀你?”
郦羽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
“你说……姜忱跟外族人勾结?”
郦羽点点头,“除了他,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晋王吗?除非……”
“除非有人假扮他。”
姜慎接过郦羽的话。
“不过他昨晚的确……怪怪的。准备回去见,我见他跟一个不认识的宫人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突然就不见了。他也是,他的车还在猎场那呢。”
“虽然他没直接看到我的脸,但他也认识梧枝,梧枝死在了那儿……阿慎,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当王妃!他会杀了我的!可是这样……这样的话我祖父会不会有危险?”
姜慎沉思了片刻,摇头。
“我看就算是他,也不会这么直接对你和郦太傅下手的。你一夜未归,郦太傅一定急坏了,现在恐怕也正在满山找人呢。”
“那我也不想回去,昨天……”郦羽呜咽道,“昨天那些事…你都看到了。我…现在很讨厌他。”
听到郦羽一说“讨厌”二字,姜慎不禁笑道:“噢?终于意识到本殿下说的才是对的吗?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其实他一肚子的坏水。郦公子,你就是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你说得对。”
郦羽低眉顺眼。
他突然如此弄巧呈乖,姜慎十分不习惯。
突然这样,还是挺吓人的……但郦羽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想嫁他。”
姜慎笑着轻声道:“好,你不想嫁,那就不嫁。你可是郦太傅的孙子,十八岁就中榜的探花郎。他一个小小的晋王算什么?”
直至此时,郦羽才感觉以前的六殿下终于回来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昨天那个冷面把手串踩在地上的姜慎……想到手串,郦羽又捋起了袖子。
“你看,我一直都戴着。”
姜慎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说你老戴着它干什么?这就是我无聊拿刀随手刻的,丑死了,回头扔了。我去翠璃楼给你买个水头好的。”
郦羽护住手腕,“不扔。”
姜慎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他连忙起身,“小羽,我先带你回去吧,郦太傅年事已高,我怕他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一时受不了。”
郦羽却死死抓着他衣摆,“不回去,回去就一定要面对姜忱……我不想回去。”
“那你也不能这辈子都躲在这山里吧?”
“我…我…”他望着姜慎,犹豫了半天,“我有个办法……”
“什么?”
姜慎突然被拽着胳膊拉倒在地,有个十分柔软的东西覆在他唇上。
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当然也是郦羽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所以二人纠缠了很久,谁都没想过要推开谁。直到郦羽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急得满脸通红。
“奇怪、怎么都解不开…都是梧枝…帮我衣服带子系得这么紧……”
要不是他还有着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姜慎刚刚绝对已经陷进去了。
唇齿的触感还残留着……其实没有什么齿,因为郦羽很笨,他还不知道得伸出舌头。
“郦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哦……”半天解不开衣带,郦羽打算把这里衣硬生生扯开,“我刚刚想了个挺好的办法。假设我现在突然和你有了那种关系,就说,我俩在外面野合了一整夜……姜忱肯定不会要我了。”
“郦羽!你……”姜慎简直要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以前写那些狗屁八股文时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怎么碰到这种事,就跟傻子似的?!不行!你快点从我身上下来。”
郦羽却大声抗议道:“我怎、怎么就傻了?这方法不是挺好的吗?你吃亏吗?你又不吃亏吧?”
姜慎绞尽脑汁,只挑了最重要的来讲给他听,“我就别的那些有的没有的了!你与姜忱是父皇赐婚,是为皇命!你现在想跟我……那就是欺君之罪,你郦府上上下下都是要砍头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沈小雨彻底消失
郦羽听完近乎崩溃, 在姜慎面前哭得直喘。
“那我该怎么办?是我害了祖父……要是我一开始就没答应这门亲事就好……”
“你不答应也没用。”姜慎淡淡道。
郦羽反问:“怎么没用?姜忱不是根本不想娶我吗?我要是拒绝他高兴还来不及吧?”
姜慎神情复杂地望着郦羽,长叹一口气后,他缓缓靠着树坐起身来。
“他若真不想娶你, 父皇又怎会赐婚?你和他的婚事,就是他和父皇下跪求来的。”
姜慎这一句话把郦羽听蒙了。
他止住哭声,怔怔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不是一直都不喜欢……”
“跟喜不喜欢你没有直接关系。”
姜慎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你家世清白, 虽并非世家贵族, 可无父无母, 唯一的依仗就是已经年迈的郦太傅。郦太傅又是谁?南江书院院司, 不仅全天下学子, 连陛下现在都要尊他为师。姜忱那半南楚血统, 早被世族鄙为异类, 他们宁可扶持三姐姐做女帝也不会去扶持姜忱。所以现在他想要夺这太子之位,只能笼络那些朝中寒门出身的下臣。郦太傅的威望, 足以令那些学子为他站队。”
姜慎说到此时, 看着郦羽沉默了好一阵。
他轻声道:“小羽, 你就是最适合做他王妃的人选,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了。”
郦羽听了这些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欲哭无泪, 只抽吸了几下鼻子,“既然如此……他为何昨晚还要杀我?他还杀了梧枝……”
从郦羽记事起,梧枝就已经陪在他身边形影不离了。
梧枝比他大一岁, 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郦羽的生活起居。在郦羽的心里, 他比跟有血缘关系的郦峤还要更像自己的兄长。
见他又开始哭, 姜慎便把他揽入怀中,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哄。
姜慎既淡定又和蔼:“郦公子,你终究没见到那人的脸, 他到底是不是姜忱还有待商榷。你先别着急,我早就猜你肯定不会好受,所以你天下无敌的六殿下已经帮你想好办法了。”
郦羽抬起脸,“你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姜慎抓着郦羽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强行摆正。
他郑重其事道:“小羽,我……虽是皇子,却身无长物。若不是皇后娘娘想留着我当一颗与他人制衡的棋子,我肯定早就跟母妃一样死在宫里了。我昨日在父皇面前如此招摇,就是希望他能让我去跟随叶老将军带兵西征。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三个月,你给我三个月,我必平定西戎之乱!”
随后,姜慎忽然眼神一柔。
“等我挣回了军功,封王开府,我一定……一定来娶你。小羽,我嘴贱,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其实,我一直都……”
他说到这里,那两个字就跟烫嘴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他越想越别扭,连耳根子都红了。
但郦羽却神色平静得过分。
“……不是,我说这些,你怎么都不惊讶?”
郦羽十分艰难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连梧枝都看得出来。不然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那么做啊?”
想到刚刚柔软的唇,姜慎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他不敢置信,“所以,你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
郦羽点了点头。
姜慎的心在疯狂跃动。
“……小羽,那你答应吗?”
他又点了点头。
他的心跳快到几乎窒息了。
但郦羽随后话锋一转,“可是…如今赫州凶险,你要是也像那宣什么侯一样,被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怎么办?”
姜慎也知道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此时不能跟他深究下去。
他对郦羽笑笑,“怕什么?你忘了吗,本殿下从小有一项绝活,就是天塌了本殿下也不可能死的。”
二人又对视了好久好久。
这回郦羽望着姜慎的脸,这才终于破涕为笑,他主动钻进姜慎的怀里,用脸颊蹭着他的脖子和下巴。
不过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
“可你明日…你今日就要走,姜忱若是再像昨晚那样来杀我怎么办?”
姜慎笑着吻了他的额头。树影斑驳,柔和的秋光正好亮在他脸上。
“这你就问对人了,你六殿下还有项用了十几年的绝活,就是装傻充愣……”
不过人这种东西,为了生存就会自动卸掉脑袋里一些不好的回忆,只留下那些自己觉得好的事物。
姜慎也不例外。说着说着,他便徜徉在他美丽的回忆之中,
然而,既是夜,自然根本没有什么美丽的秋光。连眼前郦羽的那张脸也是冷冰冰的。
“等等,等一下,打住,我有个问题。”
姜慎说得眉飞色舞,被郦羽突然硬生生打断。
于是他有些急道:“有什么问题待会问,你先让我把这段说完……你那时就这么抱着我,不肯放手,黏人得很,还要我亲……”
郦羽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眉头紧蹙,“我想问的就是你说的这个,我郦府…满门抄斩,不会就是因为我非要跟你成婚吧?”
“那,当然不是……”
“……哦,那就好。”
郦羽摸着胸口,像是松了口气。
“哪里好了?”姜慎渐渐觉得不妙。
“要是因为这种事情害死了祖父,我现在会立刻抹脖子到地府给他当面下跪道歉。”
……他说得倒也没错,郦羽若真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姜慎觉得自己大约根本不会正眼去看他。
可他看着郦羽那张寡淡到几近无波的脸,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就忽然就噎在了喉咙里,没了兴致。
郦羽却主动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起来还很冷静。
与他重逢的这两日,总有那么几瞬,姜慎无法把他和曾经只是和自己依偎在一起就会偷偷笑的人联系在一起。
“……那日送你回府之后,只说你是在外遇到了劫匪。我便启程去了赫州。等我再回京时,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你祖父死在狱中,罪名…是通敌叛国。他为了保你,逼着你答应嫁给了姜忱。”
话到此处,姜慎垂下了眼。
他低估了这个狗屎世界对他的控制。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死,只要郦羽不会变心,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都是他盲目自信的缘故。
姜慎见郦羽这回托着下巴陷入沉思,抱着几分期待,“所以小羽,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郦羽却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姜慎又喊了好几声,他才从恍神中抬头。
“哦,没有……我刚刚突然在想,既然你说那个追杀我的人不是姜慎,那会是谁?是谁……和那些外族人做交易?做的什么交易?”
姜慎的眸色阴沉了下来。
他望着几乎要快要燃尽的蜡烛,于是扯了个故作虚弱的微笑:“小羽,我突然好累,我想休息,可不可以以后再跟你说那些?”
听他一声“累”,郦羽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他立刻上前,扶住姜慎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让他重新躺回床榻。
不但扶了他,还俯身替他拉了拉被角,将角边掖进榻沿,
虽然大夏天的姜慎被盖得严严实实让他觉得说不定会热死……但心里的暖流又几乎让他感动到以为自己的一头银发是不是又能变黑回去。
郦羽还问他要不要擦脸。
处理好伤口后,姜慎就已经换上了洁净的里衣。郦羽那时还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这回他让人端来了温水。
他的动作娴熟而细致,好像很习惯做这些活了。
……即使从备受宠爱的郦公子,哪怕到不受待见的晋王妃……他到底始终是被娇生惯养的。
怎会习惯做这些?
郦姜慎也不愿再去多问戳他痛处。虽然那虐待过郦羽的是沈枫的亲娘……但若那女人还活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拿鞭子狠狠抽她一顿才解气。
不过,心疼是一方面,爽也是一方面……姜慎就这么美滋滋地靠在床上,直到郦羽看起来像是要走,他连忙喊住。
“你干吗去?”
“睡觉去啊,你困,我也困。”
于是姜慎挣扎着,就要从床上下来去抓他。他以为碰到他衣角,却抓了个空,徒留一阵柔从指缝溜走。
姜慎道:“小羽,你不能走啊,不是说好什么都听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不是说做什么都行吗?”
姜慎苦苦地看向他。
郦羽道:“那也得我能够恢复记忆啊。”
居然会跟他玩字眼了……这么一乱动,姜慎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他的小羽以前是个纯如白纸一样的人。
郦羽见他脸色苍白,这才坐到他床沿。
他却有些嫌弃道:“……阿恕,你让我叫你阿恕。其实我很愿意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现在也真的都没想起来,你就算让我……我对着你这张脸,也下不去嘴啊。”
这回不止伤口痛,心也更痛。姜慎就差泪涔涔了。
郦羽长叹了口气。
“那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行吗?”
姜慎本意是想郦羽可以睡到自己身边,见他坐得笔直,最终什么也没说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郦羽不在屋里。姜慎口渴得厉害,喊了一声,便有位婢女端着茶壶进屋。
“……我王妃呢?”
昨日那一闹之后,姜慎的身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婢女向他行礼,呈上了早已倒好的茶水、他却没有接,反而拿起茶盏旁的茶壶,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回殿下,王妃说要给您煎药,此时应该去了后厨。”
“他……亲自煎药?”
“奴是听人这样说的。”
方才那阵起床却没见到人的阴霾一扫而空,姜慎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放回茶壶,懒洋洋地挥手让婢女退下。
片刻后,有人咚咚敲门,姜慎还以为是郦羽回来了,立刻让人进来。却发现还是刚刚那婢女。
她怀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叠看起来破破旧旧的衣物。
“王爷,这是王妃之前的东西,您看……”
姜慎一点也不愿看见那些和郦羽受苦的这几年有关的东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破布一堆,他也穿不上了,拿去扔了吧。”
“是。”
就在婢女快要推出去的一瞬,姜慎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拿给我。”
婢女乖乖地退了回来。
郦羽穿得这些确实是破布一堆,但凑近一闻,却都是他的味道……姜慎很熟悉,这气味和以前的郦羽一模一样。
他这两天莫名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管他是热情还是冷漠,只要郦羽……还是郦羽,姜慎都可以无条件地接受。
但他还是要他和过去的不堪划分界限。
“行了,拿去烧了吧。”
只有彻底烧掉以前的东西,那个什么“沈小雨”才能彻底消失。但就在婢女这回终于要离开时,姜慎忽然看见了什么,把她又叫了回来。让他把郦羽的衣服又呈了上来。
姜慎不禁倒吸一口气。
于是,他对婢女和颜悦色地笑道:“……这东西就放我这吧,若是王妃问起,你就说我已经让你们烧掉了。”
“是,王爷。”
等婢女走了之后,姜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把那件外袍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目光紧紧地盯在衣服左侧袖口深褐色的污渍上。
第38章 第三十巴掌 老婆扇我时首先飘过来的是……
昨晚郦羽来给他擦脸时, 因为从袖口伸出的手腕又细又白,所以姜慎没忍住仔细盯着看了很久。
手腕乃至整个裸露的小臂除了一些陈旧的伤疤,仍是像以前那样白净。没有任何新鲜的伤口。
所以也许只是普通污渍……但姜慎边是这样想着, 边还是凑过去仔细嗅了嗅。
……是血渍,最近一两天才沾上的新鲜血渍。
不仅袖口,连衣角也有星星点点,这儿更像是新溅上去的。
刚见到郦羽时, 他就已经把他上下到处检查过了。这衣服虽破旧, 但总归不算太脏, 绝对没有这样的血渍。可他后来又没受伤, 这么大一块血渍究竟是从何而来?
姜慎立马扶着床沿起身, 喊了几声, 这回是个杂役应声而入。
“这明镜阁昨夜……前夜守院的那四个人还在吗?”
昨天受伤后, 他便厚着借势窝在郦羽的院子里,就是为了能形影不离地赖在他身边。
“回王爷, 如今只剩一个叫老钱还在。”
“把他给本王叫进来。”
老钱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 虎背熊腰, 看起来是这知州府的一把好手。
一进门,老钱连头都没抬, 立刻双手抱拳。
“小民见过王爷!”
姜慎挥手示意他上前。
看见他两条腿有些发抖,姜慎便道:“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我只问你, 那晚你们四个人守着王妃的院子, 可见他有何异样?”
说罢, 姜慎长叹一口气,黯然垂眸。
“他走丢太久,可在本王面前却从不多言。我是太心疼他了。”
老钱这才抬头, 道:“那晚王爷离开后,王妃便熄灯睡下了。我们四个一夜未眠,两个人守着前院,另两个人守着后院,一直没听到过里面什么动静。”
“他只是在睡?”姜慎问。
“是,后来天刚亮时,王爷您就又来了。”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待老钱走后,姜慎又仔细端详起衣服上的血渍。
当然,姜慎的内心绝对是希望,就如老钱说的那样,郦羽那一整夜都只是乖乖在屋里睡觉……他实在是不愿去想,他的小羽,有一天会去杀……
“这不是我扔掉的衣服吗?你拿着它干什么?”
此时,郦羽的声音不但突然从耳边响起,还好巧不巧伴随着窗外一声惊雷。闷热了两天,今天一早天就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大雨。
姜慎被吓得魂都快没了,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就想把衣服给藏起来。郦羽把托盘放在桌上,走过来皱着眉看着他。
“呃,我……”
但他反应很快,当即随机应变,先把脸埋在衣服里深深吸了一口。
“你这件衣服,应该挺久都没洗了,可怎么还是香的呢?本王就喜欢闻你身上的味道。”
“……?你有病吧。”
“那是自然。”姜慎不顾郦羽一脸嫌弃,一本正经道:“想你想了这么多年,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相思病了。”
说罢,姜慎还如获至宝般把衣服抱在怀里。
郦羽面无表情,眼看着又要一巴掌呼了上来。这次姜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左手放在自己脸边蹭来蹭去。
边蹭还边讨好似的嘿嘿一笑,“我家夫郎的巴掌都是香的。”
郦羽在快被姜慎亲上手背时把手硬抽了回去,但他这次什么都没说。
手腕没有伤,那血渍绝对不是他自己的。
见郦羽背过自己,姜慎连忙把那些有血渍的地方藏了起来。
郦羽端上来的一碗是药,另一碗则是羹汤的东西。
脸上表情还是很淡漠,可他依旧端着碗坐到姜慎的床边。
“还是先吃饭,再吃药。你昨天说那鱼汤还行,我今天就又试着勾了芡,做成了鱼羹。鱼也是请府里的人去买的黑鱼,我炖了快一个时辰,里面还放些山参山药和枸杞。你尝尝吧。”
今日这鱼羹里甚至还有嫩豆腐,山药,花生。光看卖相就是以前的郦羽能做出来的东西。
姜慎其实并不爱吃鱼,尤其是现在想到血渍的事。他更没什么胃口。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了鱼羹,乖乖喝了苦得令他流泪的药。并赞不绝口。
“我夫郎如今这厨艺,别说媲美升云楼了,就是宫里的御厨碰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云云。
夸多了,郦羽也习以为常,不再像开始那样满脸鄙夷。
姜慎虽有个计划,可当下天还太亮,不宜立即实施。
二人坐在屋里,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多聊的都是以前的事,姜慎说一件,郦羽就应一件。他或是记得,或是早就忘了。
反应很平淡。只有在姜慎说到怀乐时,他的眼睛才会亮起来。
他还是不信,已经那么大的小孩,是……他生出来的。而又和怀乐共同生活了几个月,他居然对此事毫无感应。
“你是不是很想他?”姜慎问。
郦羽却立马道:“那孩子话很多,吵得很,除了叫着自己亲爹是个王爷多厉害之外什么都不会。不是他一直死缠烂打,我早就想把他扔掉了。”
沉默片刻,他又小声改口。
“但除此之外,他都很乖,很懂事……你教得很好。”
可能是被拐在外经历的这段时间改了他的性子……姜慎总觉得郦羽口中怀乐,和自己一勺一勺喂出来的儿子好像有点出入。但是姓姜,五岁,爹是王爷。除了他家的小子,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久违的坐在郦羽身边,虽然他始终和自己保持距离,不过姜慎的心还是很平静。二人在云渡山时,郦羽就经常这样坐在他身边听他一个人说话。
他不但会说二人知道的事,还会说一些穿来这边的事,告诉郦羽自己真正的父母是什么样……郦羽似懂非懂,但总是听得很认真。
唯独现在那件被他偷偷塞进床下的衣服,还在时刻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
从那声惊雷后,雨就稀稀拉拉地一直下着。
二人也就这样从白日坐到入夜。
“今晚总该不需要我陪了吧?”
见姜慎拧巴着眉终于喝完最后一口药,郦羽正要离开。没想到躺了一天的姜慎突然猝不及防地起身抓住他胳膊,翻身把他按在床上。
他原先下不来狠手,主要还是怕惹到郦羽。他不想冒犯失去记忆的他。但如今的情况姜慎不得不动粗来看了。
要是让他发现,眼前的“小羽”是人假扮的…假扮就算了,还顶着他的脸杀了人,他一定要……
“……你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慎忍着快要裂开的伤口扒拉着他,就是想去看他腰上有没有那颗痣。就算是易容,这东西也不太好仿冒。所以坚持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郦羽这是最好的办法。
郦羽却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过吗,我现在除了你,也没别人能依靠。”
这话倒说到姜慎心坎里了,他乐滋滋地笑道:“好郎君,且让我看……”
他话到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王爷!王爷!”
是陈文的声音。
他总感觉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每次要有什么发生时,总有一个无形的力量会突然打断他……姜慎冲着门外怒不可遏地喊。
“你他娘的大半夜在本王门前狗叫什么!”
“哎呀!王爷,不好了!我这是有急事才来禀报的呀!”
他望着身下眨巴着眼的郦羽,只好松开他的腰带。腹部的敷料似乎有点渗血,但郦羽起身后,居然还一脸平静地帮他理了理衣领。十分贴心。
陈文推门而入时,郦羽已经微微颔首站在一边了。
姜慎压着一肚子的火,“大半夜的,能有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
陈文扑通一声五体投地。
“王爷,就是那您说要亲自去审的丁老三丁有良,按照您的吩咐,将他单独关在地牢里。一天只送一顿餐。可方才牢头去看时,发现那丁有良已经死在牢里了。准确来说……”
陈文搓着手,时不时瞟向一侧的郦羽。
“是被杀的。”
姜慎光是听就已经头痛欲裂。
“被杀?怎么被杀的?”
“仵作验了,说是酉时死的,而且是…毒发身亡。”
那胖子边说边缓缓站了起来,盯着郦羽朝他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顿是午时送过去的,衙役说那丁老三虽然疯疯癫癫,但还是吃了送去的东西。午后衙役也去查过,他一直在睡,喊也喊得醒,只是有点答非所问。但方才再去时,人已经七窍流血,凉了。”
姜慎正低头思考,没注意陈文的举动,“下毒?那送餐的衙役呢?都查了吗?”
“都是在这知州府做事多年的衙役,餐也和其他犯人一样统一配的。但那衙役说……在路上,他碰到了肃王妃,王妃还给他说了几句话。”
姜慎愣了愣,抬头时,陈文已经站到郦羽的面前。
见郦羽一动不动,姜慎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把。
“老陈,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文扭头对姜慎赔笑道:“王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王妃,那衙役说明明见到了您,您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他却一点都不记得您到底说了什么。虽说那丁老三是死囚,可就算死,也应当走流程依法处置。”
姜慎觉得自己可以去猜测,但他绝对不允许别人对郦羽起这种疑心。他厉声道:“陈文,你这是在怀疑本王的王妃是杀人凶手?”
“王爷,下官只是想按照这办案流程,问问王妃罢了。厨子,送餐的衙役,全都问过话,就剩王妃……”
郦羽却打断了陈文的话。
他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用问了,我承认,那姓丁的是我下毒杀的。”
姜慎怔怔地望着他,“小羽……你?”
郦羽漫不经心似的,淡淡道:“他一个人牙子,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结果你们居然还要等先审了再判?可为何那日审我时就直接拖我出去行刑?不见他死,我一刻都忍受不了。”
随着郦羽出声,姜慎的脑海一片空白。
其实他之所以会觉得郦羽如今失忆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就是因为他不愿郦羽重新忆起那些。
……当年,他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姜慎是无论如何也相信郦羽会做出那些事。
但当时全京城的人都在唾弃郦羽,唾骂郦羽,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为了稳住自己未来太子妃的位置,不惜亲手揭发了自祖父郦融与假装痴傻多年的太子姜恂密谋篡位一事。
郦府上下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就是郦羽自己。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小羽亲启
暴雨没日没夜地倾泻而下, 似乎连天地都陷入了泥泞。
因为有过一次前车之鉴,郦羽这回直接被关进了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里,反锁了门, 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衙役把守。这还是在姜慎为他竭力争取过的情况下。
沈枫的雨笠已经丝毫无用,雨水从檐边灌进衣领,他浑身湿漉漉站在门口。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盯着那名守门的衙役。
盯得久了, 那衙役终于咽了口唾沫, 侧身让开了路。
屋里黑沉沉的, 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
郦羽坐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 低着头, 整个人像是被暴雨浇蔫的野草。听到动静, 抬起头一眼看见沈枫, 他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阿枫!”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攥紧沈枫的衣袖,
“他们都说我杀了人, 还说我那晚杀了刘季, 可我没有!刘季死的那晚,是姜慎看着我睡的!”
沈枫还没说话, 郦羽却自己慢慢松开了他,垂眼望着自己掌心,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我从小就这样……越是关键的时候, 越是把事情搞砸。明明想听祖父的话, 却总惹他生气;不想理郦峤, 却偏偏总欺负他。郦府,郦府也……”
一想起郦府,郦羽就头疼欲裂, 他痛苦地抱着脑袋,“那天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去后厨给姜慎熬药,做饭,还和姜慎说了很多话。可现在连他也……”
他说到此时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顿了片刻,再抬头时,郦羽的脸又如往常那样淡漠到看不见任何表情。
“……怀乐呢?那孩子现在在哪?他被抓走了,我得去救他!”
“请王妃放心,世子殿下的事,您交给王爷去办就好,世子不会有事的。”
“…姜慎?姜慎……那他人呢?这几天怎么都见不到他?”
“王爷受陈大人嘱托,去指挥救灾了。”
这场雨已连下五日,水势节节攀升。康城沿江百姓被紧急疏散,大批官兵调往江边,昼夜不息地搬沙袋,建坝,守堤。
姜慎的身份早已暴露,而身为肃王,他不得不前去。
沈枫看了眼门,故意压低声音道:“王妃,王爷说了,不管你做什么,他都只相信你。哪怕你是真杀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他也会替你埋尸。”
说罢,沈枫从怀中取出一封有些揉皱但没有受潮的信笺,双手递给郦羽。
“王爷让我趁大雨送您出城回京,让您回王府等他回来。他说等这里安排妥当,他一定亲自把世子带到您面前。”
郦羽盯着那张纸,眼睫微颤。当他手刚伸出时,天地之间忽然爆发一声“轰”的巨响!
整个屋子都晃了几晃,泥土墙壁抖落出一层粉尘,连油灯也差点覆灭。
沈枫脸色一变,他转身猛地推开门,望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脸色愈发沉重。
两个衙役也被那声巨响吓得浑身一颤,“沈、沈大人,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好像是从江堤那边发出来的!”
“……是爆炸。”沈枫喃喃道。
这个声音,他十来岁时就听过无数遍。
抓来的壮丁连最简单的训练都没有,就被匆匆扔上了战场。当时还年幼的他跟着一群惶恐的人像蜂子一样,被一群身着盔甲的南楚兵骑马举着大刀追得到处乱窜。
可当爆炸声响起,一切都静了。地上横尸遍野,却无一具全尸。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有的只剩半个脑袋,还有的像是肠子一样的东西高高低低挂在枯枝上
若不是自家王爷救了他一命,那些阴霾怕是会伴随沈枫一辈子……王爷…姜慎就在江堤那边!
他没注意到,郦羽也被惊动,从屋里出来,却很快被衙役拦了回去。
姜慎托沈枫前来,就是要他把郦羽救出去。然而此时,若真是江堤出了事,那姜慎岂不是也……
他咬了咬牙,转身回到屋内。屋里昏暗不明,郦羽站在灯下,仿佛早已看穿他心思。
“……你不用管我。我在这里起码很安全。”
“可王爷要我……”
“我见他身边一直只有你,若你家王爷真有难,你岂能不去帮他?你不是说过,你的命都是他给的吗?”
话虽如此,沈枫仍犹豫不前。
自己的母亲那样对待过郦羽,虽然姜慎也未曾责难半句,可沈枫心里始终有道坎无法跨过。
他不想弃郦羽于不顾。
可偏就在此时,第二声爆炸陡然响起!
这次他们都看见了。暴雨中,滚滚黑烟直冲天际,隐约还有撕心裂肺的喊叫。
沈枫苍白着脸,转头看向郦羽,郦羽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还不快去?”
郦羽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片刻后,那扇囚禁他的门“砰”的一声被反锁,又将他关进昏暗之中。
屋外雨声却未远,反而更近更重,像要将整座康城撕裂。
他回到椅旁,低头看向刚刚沈枫递来的信。
【小羽亲启】
和他平时习惯吊儿郎当的态度不同,姜慎的字迹工整又漂亮。
郦羽顺着读了下去。
【为夫留你一人于此,实非本意。然灾情危急,百姓万命悬于一线,不得不往。
你素来聪慧,应已察觉夫此番事事受阻,并非偶然。朝中之局,风雨如晦,素有人欲害为夫性命。故已嘱沈枫,务必设法护你归京。
为夫知你性,若得知为夫身陷险境,你定不肯轻易离去。然夫千万所愿,唯盼你与怀乐平安无虞,才是为夫心之所系,念之所归。
当年你撒手弃我而去,我夜夜梦回旧时。你我初识之年,尚在稚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梦中总眼角含笑,轻唤我“夫君”。我却不敢应,不敢近,唯恐一动,便失你于指缝之间。我梦醒时,泪湿枕衾,悔意交加。只恨彼时为夫无能,护不住你性命。
因今生幸得再见,我誓护你周全。愿你听夫一言,随沈枫一同入京。怀乐之事,我定将他找回。他是我们的骨肉。
至于其他……那些你我曾共历之事,夫实恐你难以接受事实,以至于再次受伤。所以小羽,夫更望你有朝一日可自行忆起那些。
只盼我们一家三口京城再会。
深爱你,夫君。】
幸而这几日饮食清淡,郦羽强忍着翻腾作呕的腹中苦水,终是把这封酸不拉唧的信读完了。
他原是想顺手点火将其烧了了事,却在看到“小羽亲启”那四个字时。终究还是重新封上信纸,忍了下来。
他方将信收入怀中,屋外第三声爆炸便震天而起。
姜慎和沈枫看起来都是那种一脸命大的样子,郦羽倒不太担心他们。可这回,屋外却如临大敌,一声接着一声的尖叫撕扯着他的耳膜。郦羽所居之屋无窗,他看不清外头景象,只得起身,叩响门扉。
“大人!大人!”
他见始终无人应声,敲门的力道便越发急切。
“请问外面是怎么了?”
门始终未开,回应他的只有一些脚步远远地回响。更叫他难受的,是忽然席卷而来的剧烈头痛。
敲了半天门外也没反应,郦羽捂着脑袋,身体顺着门缓缓坐下,眼前一阵恍惚。
许多断续的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自己似乎还在家中,不知怎的与郦峤一同藏在逼仄衣柜中。
郦峤死死捂着他的口,不让他出声。
而他向外看去,竟是祖父和太子姜恂,还有几个红发碧眼的西戎人在说话……接着,耳边就是一阵方才那样的爆炸声,而郦府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自己却一身嫁衣,被人搀上了喜轿……
可揭开他盖头的,既不是姜忱,也不是姜慎……竟是与他一样着一袭绿色嫁衣的郦峤!
“阿恕!”
看到郦峤的脸,郦羽被吓得叫出声,竟不知不觉喊出了姜慎的名字。他眨了眨眼,待眼前景象渐渐褪去,才方知还好只是出现了幻觉。
可紧接着,一股冰冷自足底向他袭来。
他低头一看,发现水已经淹进了室内。
郦羽意识到要是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被活生生淹死在这间屋子。他奋力拍打着门,希望那些人能开门先放自己出去,可门外虽似有人跑动和叫声,却都离自己很远,没有人来管他。
水势涨得惊人,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小腿。郦羽的决策很简单,他咬了咬牙,蓦地闭上眼,猛地退后几步随即攒足了力气,倾身冲撞门板。
一下,两下,三下……第四下时,他跟随被撞开的门板一同跌入积水中。
郦羽冷不防被呛了好几口泥水,挣扎着起身,外面地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他小腿肚。他便撕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以保行动。
屋外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那些衙役去哪了?
郦羽一步步蹚过积水往院外走。有些一脸慌张的州府下人或衙役怀里抱着东西从郦羽身边而过,却只是匆匆看他一眼。郦羽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知州府,来到街巷上。这里的水势还要更严重,耳边的鬼哭狼嚎连绵不绝。除了骑马拉车的,他甚至看到有百姓划起了船。
……他要去姜慎。
郦羽如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或许是刚刚那封信的缘故,此刻只有看到姜慎,他才能放下心。就在此时,有什么黑色的东西缓缓接近自己。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四肢朝下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多半不是在这里淹死,而是死了后从前面漂过来的。可想而知江堤的方向水势有多深。郦羽脸色煞白,踉跄两步,自己也差点摔入水中。可想要见到姜慎的念头更加强烈。
……于是,所有人都在前往高地,只有郦羽逆行着想要去江边。
他要去见他。关于二人的事,郦羽其实还有很多想要问他。积水却不断涌上来,郦羽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明明是他自己的,但他总是难以控制这副身体。
他知道母亲之死和郦峤没有关系,他也想和他和睦相处,不让祖父操心。
他知道看到的那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却还是在姜忱三言两语下把太子和祖父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还答应了六殿下会等他回来。
……可他为何哭着扑向满身是血的姜慎?
这些郦羽觉得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涌上脑海,郦羽回过神时,水已没上了他的大腿。他发现自己再不动怕是真要就这样淹死了。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郦羽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扭头一看,竟然真的是姜慎骑着马向他奔来。
见到姜慎那张脸,郦羽没忍住脱口而出。
“阿恕!”郦羽对他伸出了手。
那人在他身边勒马停下,欣喜若狂,伸手用力将他拉上了马。
“……小羽,莫非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郦羽摇摇头,“还没有!”
姜慎以为自己白高兴异常,却听郦羽却又说道:“但我看见你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鼠标?
原来郦羽这边被反锁在进水的屋子里差点被淹死时, 姜慎那边境况也同样凶险。
他上一世生在内陆,没有湖也没有江,只在小学时从电视上反复看到子弟兵搬沙袋抗洪抢险的新闻画面。而他那当语文老师的妈让他看完新闻后写篇暑假日记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
而此后姜慎万万想不到, 自己有一天也会站在江堤上指挥着这些人扛沙袋扳石头筑起新的大坝,几乎要拦不住的汹涌洪水拍打着他的脚边。
明知人已竭力,但水势难挡,姜慎还是忍不住焦躁怒吼。
“动作都给本王麻溜点!你们一家老小还在康城, 你们越偷懒, 他们就越少一分活命的可能!”
“王爷!王爷!”陈文脚下打着颤跑来, 身后一个小吏撑着伞跟得跌跌撞撞, “西边的沙袋不够用了!”
换作平时, 姜慎恨不得一脚踹在陈文屁股上, “沙袋不够你就让人跳下去拦!一旦决堤, 你康城的百姓就是死路一条!”
“可……咱们是命也是命啊……”
“陈大人想逃?”
姜慎话音刚落,寒光已然逼近, 剑刃直指陈文的喉咙。陈文面色惊惧, 但竟没有半分颤抖。
“王爷, 这洪水是拦不住的,康城已是死局, 谁都没想才三天就成这样了啊!您还是清醒些吧!”
说罢,陈文一挥手,忽然有几个人上前一把抓住姜慎。姜慎怒目圆睁, 不断挣扎, 却被那四个兵汉死死压住。
“陈文!你……”他没忍住破口大骂, “老子是在救你昭州的百姓!你这头贱猪!”
陈文却冷声开口:“王爷,自您踏入昭州那日起,就有人吩咐下官盯紧您的命。您三番五次碍事……好在这场天灾给了机会, 得罪了!”
“……”
郦羽听着姜慎一脸悲壮讲起爆炸前发生的事,眼看着脚下水位又高了一截,连马也开始躁动不安。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
“所以那知州是得了报应了?”
姜慎眉梢一挑:“你说得没错。大坝‘轰’的一声塌了,那死胖子也刚好被埋进去。哈哈哈,这就叫天理昭彰!”
郦羽当然一点都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好笑。
“那到底是谁炸的大坝?”
姜慎这才正色道:“有人知道我在昭州,还能命令这么一个知州大人来害我。除了我那个好哥哥还能有谁?”
“你说…忱……二殿下?”
“故意把我支到昭州,再暗中让人绑走怀乐,多半也是他的主意。他就是见不得我安生。”
“可二殿下怎么会那样?”
虽然先前也听姜慎说了一些,但郦羽仍有些难以置信。他记忆里的姜忱虽然冷漠,可内里终究是个温润随和的殿下。
“小羽,那家伙以前可能还会装点人模人样,但现在已经不是个人了,字面意义上的不是人。”
姜慎哼笑一声。
“总之,还好刚刚阿枫把我从沙袋下面拉了出来,反正姜忱是怎么都不可能弄死我。可我想到我不是让阿枫趁乱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吗?我想现在这坝被炸了,要是水淹进城后你怎么办啊?我就赶紧出来追你了。”
“我也死不了的。”郦羽摇头,“你这几天都不去看我,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你很想我去看你?”姜慎眼睛一亮。
“才不想。”
郦羽立刻否决,倔得像只猫。
“虽然你这几天说的任何事情,我都想不起来。可我现在不想跟你分开,自从和你重逢后,我发现只要你不在,我的身体就好像被谁操纵一样。脑袋里也会有一个声音说我是个恶毒之人,还一直怂恿我去杀人。姜慎……我是杀了人没错,可人不是我杀的!姜慎,我……”
姜慎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小羽你听着,就算你真杀光了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也会替你埋好尸。只是你现在不能跟我在一起。”
“什么意思?”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就会被牵连。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此时,姜慎望着郦羽,那双急切望着自己的眼睛令他一瞬间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一直怕惹郦羽不快,从未强迫过他。但此刻,在这瓢泼大雨中,他凑过去,轻轻贴上郦羽的脸颊。冰冷的唇和鼻尖碰在一起。
郦羽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把他拥得紧紧的。
要是没有下雨该多好。
姜慎在他耳边低声道:“等我们下次见面,你若还是没能自己想起来。我就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别下次,现在就说!”
可姜慎听见了沈枫在后面喊自己的声音,他闭上眼,一狠心,抱起郦羽就把他狠狠向外一甩,而追上来的沈枫眼疾手快,立刻伸手一接。
“姜慎!”郦羽惊叫出声。
他顾不得郦羽喊他,而怨怨地盯着沈枫咬牙切齿。
“阿枫,本王一直把你当兄弟,本王信任你。而王妃如此美艳动人,你就算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记住,朋友妻,不可欺!我把小羽交给你了,你护他回京,绝对不许背叛我!”
郦羽听呆了,沈枫也是一脸懵,回过神来他叫道:“王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
姜慎摆了摆手,一拨马缰,绝尘而去。
他消失前,声音仍在雨中回荡在郦羽耳边。
“咱们分头行动!小羽,你跟着阿枫安心回京,我一定会把怀乐带回你身边的!”
姜慎的每一句话都足够让郦羽想半天,最终结果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头绪。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沈枫带到了高处,康城的那些淹没在水中的房子,远远望去比蚂蚁还小,更是不见其中有任何活人的踪影。
他长叹了口气。
“阿枫,你说在什么情况下,哥哥为了害死弟弟,甚至不惜让这么多人陪葬呢?”
沈枫没有说话,郦羽也想不出来其中的原因。
但他突然没由得想起不知道何时——可能还是二人年幼时,姜慎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越是接近现实的世界,就越毫无逻辑可言。
“逻辑是什么?”他问姜慎。
“logic?”
他说了一串郦羽听不懂的词,听起来好像那些胡语。
“那又是什么?”
“嗯……鼠标?”
“?”
“好吧其实来源是法语中代表软件的‘logiciel’。”
但他越说郦羽听得越困惑。
姜慎笑了笑,“哎呀,不开玩笑了。其实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如此才能自圆其说。但我发现越是接近现实就越没有理。就像不该死的人会无缘无故死去,该死的人却总是好好地活着。”
……郦羽不禁想,既然自己也曾经死过一次,那么他是该死的那个人吗?
郦羽正发着呆,没注意到沈枫已经端着食盘推门而入。
从昭州离开到如今已经过去快二十天了。多亏了先前为了回京,姜慎让沈枫提前安排好了行程,二人这才顺利得行,一路都稳稳当当地住在驿站中。
“王妃,吃点吧。吃完您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赶半天路,我们就能进京回府了。”
郦羽知道姜慎为什么能够做到一个亲王外出身边可以只带一个侍卫。沈大人的心思缜密到二十多天一日三餐的安排都没有重样过。
见郦羽还是不说话,沈枫便道:“您是在想王爷的事吗?您不用担心他,他……”
郦羽却说:“我知道,他长得就是一副命硬的样子,肯定死不了。”
随后长叹一口气。
“皇帝换了,郦府也没了,我是越是接近京城,就越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王妃,您还有肃王府呢。”
“算了,还是别说我的事了。总之先吃饭吧。”
郦羽确实越想越忐忑,望向眼前的吃食,拿起筷子时,发现有一碟蒸鸡蛋。
看到蒸鸡蛋郦羽就突然想起在药山村时,自己平日里能吃上最好的便是这蒸鸡蛋。一个鸡蛋打散了里面会加很多水,虽然味道很淡,但这样他和怀乐可以多吃一点。
沈姨通常是不吃的,她那时虽然经常打骂郦羽,一生气就不给他饭吃。但不生气时其实对吃的方面并没有那么吝啬。一个鸡蛋做一碗鸡蛋羹,她总是省下来让给怀乐和郦羽。
郦羽忍不住看向沈枫,便和他聊起了他母亲的事。
沈枫闻言面露愧色,低声道:“我母亲昔年那般待你…如今就算让我去死也……”
“那些都不提了。”郦羽淡声道,“她如今也已不在人世。只是不知药山村现在的情况……不知可有人为她收拾身后之事?阿枫,你日后若得了空,还是要回去一趟,为她立碑安灵才好。”
沈枫就差给郦羽磕头,“王妃说得是!等王爷归京,一切安排妥当,我定回村为母亲立碑守孝。”
郦羽面对姜慎以外的人,就会不自觉少几分戾气。
他笑道:“不过说起来也好笑。若真要论名分,我与令兄倒是拜过堂……只是那张名帖上,写的却是我与你的名字。你说,这桩亲事,到底要怎么算才合?”
沈枫怔了怔,耳根悄悄红了。
他低声道:“……我才是哥哥,阿枫是我,阿松是我弟弟。”
不过他就算想也没那个胆子。倒也不是畏惧,若真要说起来,他是很坚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能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沈枫挂上了七品武官的腰佩,城门守卫见了他点头哈腰,还带着二人从特殊通道过了城门。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景,姜慎笑称这种在他“那边”被叫作VIP通道。
郦羽不太开心,因为最近关于姜慎的事想得可是越来越多了。
但是。
啊,京城。
云京不愧在短短百年里一跃成为天下第一都,繁华张扬外显。初入其境,便觉光华夺目。
大道平直宽阔,来往行人挤人挤人挤人。
郦羽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京城,听到了满大街的人都在说他日思夜想的京城官话。
……但再怎么热闹,也不至于满大街连人的身上都挂着大红飘带吧?!
沈枫也不明其意。他随姜慎在外奔走已有大半年,确是久未归京。
见二人神色困惑,路旁一位热情的妇人笑着将手中彩带轻轻一挂在他们头上。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今日可是七夕,陛下迎娶新凤后的大婚之日,满城百姓都出来庆贺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