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V章三合一
郦羽虽在药山村过了两年不成人样的日子, 但到底还是没受过这等委屈。被铐着手腕,忍受着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指指点点,一路垂首咬唇, 最后被推推搡搡着来到了那州府衙门。
他先是被关进了监牢一样的黑屋子,里面净是些哭爹喊娘的声音。很快又被狱卒押了出来。衙役把他带到府衙时,堂内堂外已经满是人了。
见他进了府衙依旧昂首挺胸,便不管死活般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郦羽一个踉跄扑倒在冰冷的地上, 但他硬是一声都没哼。
刘大夫就站在他身旁瞪着他, 通红的双眼满是怨愤。而那青袍知州眉头深锁, 先是看了眼身旁微微弯腰站着的刘知县, 随后目光在堂下二人身上来回游离。
可随后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被放在担架上抬了过来。
“刘洪, 刘季。”
知州一声喊, 刘大夫立刻下跪拱手。
“小民在。”
“哎哟疼……你们给老子慢点!见过大人…”
郦羽惊愕地侧脸去望, 那躺在担架上被包得跟粽子似的人虽然只露着一只眼睛。却认得出正是他以为已经被烧死的刘季。
那仅剩的一只歹毒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郦羽。
“刘季?!你不是……”
刘季阴森森笑着,“沈小雨, 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啦?我告诉你, 老子就算死都不会放过你这贱人的!”
“刘季。”知州叫住了他, “此人就是沈小雨吗?”
“回大人,是他, 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刘季道,“就是他差点杀死我!还请大人替我,还有那药山村枉死的村民做主!”
知州捋了捋嘴边那撇胡子, 道:“你且说说,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 那天……咳咳!”
提起这个,刘季便像是有些喉咙卡住了。刘大夫立刻上前。
“大人,我儿到底是从火海中死里逃生, 伤了喉咙。还是由我来代叙吧。”
于是刘大夫说得愤慨激昂:“那日,沈氏郎本是带着自家种植的药材,想卖给我们药铺。我儿刘季见他孤儿寡母,心生怜悯,特意多给了几两银子。谁知这沈氏郎不仅贪得无厌,还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他故意勾引我儿,我儿内心清明,岂肯干那等龌龊之事!不行他却恼羞成怒,反诬我儿非礼,甚至将我儿拖到大街上大肆宣扬,坏我儿名声。
我儿刘季当时百口莫辩,迫于无奈,只能破财消灾,被他讹去一大笔银钱。然而事后,我儿越想越气愤,决心前往药山村,直接找他婆母沈玉英讨个公道。桥头镇到药山村不过半日路程,我儿到了沈家,却亲眼见到那沈氏郎正在家中虐待婆母!我儿见状立刻上前制止,结果这恶夫直接挥起簪子划破我儿的喉咙!”
郦羽一愣,他抬头一看,衙役正给那知州呈上了什么东西。
被烧得漆黑的银簪,簪尾隐约像是玉兰花的形状。正是他给沈姨选的那一根。
刘大夫又继续大声道:“当时,药山村的李村长闻讯赶来,欲上前劝阻,亦未能幸免于难,被那沈氏郎毒手所害。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毁尸灭迹,这恶夫竟趁夜放火焚烧整个药山村,妄图掩盖罪行!”
说罢,刘大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得亏我儿福大命大,捡回了一条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察,替百姓讨回公道!”
郦羽听了这番言论,实在是没忍住,一个扑哧笑了出来。
知州惊堂木狠狠拍了下去,厉声道:“沈氏,公堂之上,你笑什么?!”
感觉到身后的长棍远离,郦羽慢慢从地上爬起身。事到如今,他其实心里倒十分坦然。
他旋即冷笑道,“刘大夫,以前没看出来呀?你这编排故事的本事可比你那窝囊儿子强多了。”
桥头镇就那么点大,如今郦羽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蛰伏多日都未能将人抓住。
桥头镇四面环山,唯一方便脱身的便是水路,而走水路必定要经过康城县。桥头镇乃至整个涉县,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你家儿郎姑娘是个德行一问便知。郦羽是被故意逼到康城县来受审。
刘大夫不说话,只恨恨望着他。
郦羽则道:“他这个儿子在桥头镇可是出了名是好色纨绔,光是看到他那张脸就要吐了。我能勾引他?大人,您不妨问问这狗货的爹,他儿子的腿是怎么断的呢?”
“我、我腿断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刘季在一旁叫了起来,“那是我不小心摔断的!”
“季儿,闭嘴。”
郦羽还是第一次发现这刘季名字这么好笑,结果又没控制不住,笑得更放肆了,“摔断的和被打断的总该是有区别的吧?知州大人可知死者刘季那腿是被谁打断的?”
“大人!他说的都与此案无关啊!”
“——啪!”
眼看着二人在公堂上越吵越大,知州忍不住又是狠狠一拍。
“沈氏,我且先问你,那李村长还有你婆母沈玉英,是你杀的吗?”
郦羽不慌不忙,“我杀的人只有那老头。那老头手脚不干净,向来欺善怕恶,知州大人可去药山村附近打听便是。我不过是为民除害罢了。说到底,还是那晚是因为他们联合起来想抢走我们家的东西。至于我婆母之死……那可要问问刘公子了。”
郦羽目露寒色,怒视着刘季。刘季有些心虚地抬手遮了脸。
“你?你家一穷二白的,屁都没有,有什么好抢的?”
刘大夫斥道:“季儿,公堂之上莫要多言。”
郦羽知道自己一张嘴说不过这么多人,他渐渐地,已经从地上站直了身体。
“那日我婆母身体不好,是我去刘氏药铺卖药的。刘季见只我一人,妄图不轨。他爹回来得及时,被打得抱头鼠窜。结果不想他真记恨上了我,等我傍晚归家时候,他与村长李老头,还有个长期在桥头镇做人牙子的丁老三,已经候在我家里了。他们——”
这时郦羽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那金叶子本就来历不明,他不确定能不能说出去。更不确定说出去之后有没有人相信真的能从天上掉金子下来。
一说金子的来历,必然要扯上那蒙面之人。
事情只会更难解释了。
就在郦羽咬唇踌躇时,堂后忽然一阵骚动。只见衙役们手忙脚乱地抬来了印着花鸟图案的薄纱屏风,随后是一阵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浓郁馨香传了过来。
这香味好像最近在哪才嗅到过……熟悉得很。
只见屏风后很快落了个人影。看那身形坐姿,应该是个英英玉立的年轻男子。
知州大人却慌乱了,连忙撇下还一头雾水的刘知县,点头哈腰地凑到了屏风后面。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屏风后的人道:“我来观摩观摩陈大人办案,应该不打扰吧?”
“不、不打扰……”
但明显,陈知州吓得不轻。拽着袖口不停地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珠,“呃……刚刚说到哪了?”
姜慎端着刚呈上来的杨梅荔枝饮一边等着看戏。
他本不想看那什么恶毒哥儿,觉得会脏了自己的眼。不过姜慎倒觉得那人声音清洌,公堂之上,也并未露怯。便隔着半透的薄纱屏风,眯眼端详起那人来。
那被铐着手的哥儿个头不高,又看上去瘦得弱不禁风。但笔直地挺着背,身姿松形鹤骨。
听说知州府的厨子能做这个,他来了兴趣。做好后看起来也有模有样的,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被齁了一嘴后,他气得差点摔了碗。
郦府满门抄斩时,连厨子都没放过。姜慎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当时那碗杨梅荔枝饮了。
“大人,您可千万别听这恶毒夫郎胡言乱语!他为了脱罪,什么谎话都能编出来!”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恳请知州大人明察秋毫,您只要派人去桥头镇一问便知,他刘季才是真正的满口谎言之徒!而我杀那李老头,实属自保!大人,您也知我与婆母相依为命,三个男人擅闯我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要什么!真正纵火烧村的人不是我,是那人牙子丁老三!”
姜慎没吃上想吃的,本来就心烦,听到堂下吵得不可开交,更是觉得恼怒。
他丢了碗,改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悠悠直言道:“陈文,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何不当堂定罪?如此十恶不赦的毒夫,理应立刻处死,以儆效尤,这才是公正断案之道!”
“这……”陈知州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是……是!王…大人说得是!”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罪人沈小雨,残害婆母,杀人灭口,放火屠村,凶残至极!依律当判,当街凌迟处死!来人,立刻将他拖出去!”
戏还没看一会儿就被扫了兴,姜慎也坐不住了。听陈知州判了人,他打算甩袖回去,却听见那快要被拖拽出去的哥儿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们连查都不查就肆意判刑,这是草菅人命!我是郦羽,才不是什么沈小雨!我祖父乃当今圣上的恩师太傅郦融!”
郦羽这话一落音,当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可随即,却是哄堂大闹,其中甚至还混着一些窃笑。
他四周到处都是嘁嘁喳喳,像洪水般向他涌来。
陈知州讥笑道:“沈氏郎,你就算要自保,好歹也编个像样的理由吧?你口中的郦太傅……那都是什么陈年旧事了?太傅府早在八百年前就被抄家灭门,连根都拔干净了!你可休要胡言乱语啊。”
***
……死了?
郦羽这两年流落在外,从未有人来寻过他。他早隐隐有所猜测,祖父年事已高,或许…已不在人世
可……抄家?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轰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顿时瘫坐在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陈文敛起笑脸,冲衙役使了个眼色,“把他拖下去,三后日……”
话未说完,那屏风后茶盏猝然摔地的清脆声响在厅堂炸开。
姜慎猛地推开屏风,脸色难看地冲了出来,吓得伺候的杂役连连退避。他的动作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偏偏那个他最想要看到脸的人却无力地垂着头,连看都不看他。直到姜慎缓步走到他面前,他才僵硬地抬头,眨着毫无生机的双眼。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姜慎只觉时光凝滞,血液、呼吸、空气……仿佛统统被倏然冻结。
眼前这个红着眼眶泪水涟涟的小兔子…哪里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乡下恶毒夫郎,分明是他姜慎十九岁时纳的六王府嫡妻!
可他为何见到自己却一言不发?
他为何…居然还活着?
刘知县被吓了一跳,缩在陈文旁不明所以地小声问这是何人,却被陈文用胳膊肘猛地一捣。
陈文又赶紧上前,堆起笑脸,“王……大人,您这是?呃……若是属下有处置不妥,还请大人令下指示。确实,对付这种恶夫,区区凌迟还不足以平民愤。大人若有更妥之法,还请……”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上你那狗嘴。”
不等他说完,姜慎冷不丁一抬脚,将那知州大人当堂踹得嗷嗷直叫。
知道眼前这位活阎王是出了名烂脾气,所以陈文在他来的这半年里可谓任劳任怨地把这位主子好好伺候着,就生怕怠慢分毫惹他不快。
不想到头来还是被连打带骂。
还是当着衙门那么多围观百姓的面前颜面扫地。
“把他……把他押下去,找间空屋,本王要亲自审。”
陈文“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那刘县令匆匆上前搀扶。奈何知州大人大腹便便,硬是半天都没扶起来。
“大人,这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对您……”
“……你别管,反正是你我都惹不起的角。”
陈文咬牙切齿地看着姜慎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怨毒。
这侧屋是知州府用来专门审理重刑犯的,里头除了桌子凳子外,只放了些用来逼供的刑具。
完全背着光,暗无天日。虽正值酷暑,但光是站在门口就感到屋内寒气逼人。
姜慎的眼神阴沉到杂役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端茶送水。但他又好奇,到底是这什么人需要这位主子亲自来审,便不知死活地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
可屋内没有一点声音。杂役正奇怪时,忽然感觉自己头顶一阵乌云密布。
“来人。”
姜慎俯视着他,语气冷到了极点。
“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王拖下去,仗二十。”
二十大板已经算是给陈文面子了,毕竟是知州府上的人。若是换作肃王府的下仆如此不懂规矩,他会直接命人拖到外面乱棍打死。他全然不理对方磕头求饶,让人清了场。再转身时,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缓缓踏门而入。
屋内那人靠着墙坐在地上,听见动静,也抬起了头。
其实姜慎心里正嘀咕着。若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王妃,他的小羽……那相貌和从前差得也太大了。
他的王妃出身清流名门,自小锦衣玉食,被养得肤白貌俊,如珠如宝。虽为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子,性子骄却不横,张扬中懂得分寸。无论走到哪,都是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是他的明珠。
可他那颗明珠,如今蒙上了一层灰尘,在墙角边黯淡着。
“小羽?”
姜慎喉咙发涩,哽咽着声音弯下腰,想要抚摸他变得短短的头发,抚摸他清瘦的脸。
他注意到他依旧漂亮的脸上,却有一块显眼的伤疤。姜慎对这种伤很熟悉,不是烧伤就是烫伤。虽然结了痂,但仍旧心疼坏了,忍不住想上手触碰。
“……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
***
郦羽习惯性地以为这人是要掐自己的脸,连忙用胳膊抱住了头。
过了一阵,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慢慢放下手臂。男人并没有欺负他,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
但看那陈知州的态度,郦羽便知这人身份绝不一般。这人容貌极其俊秀,眉目间还生着几分清丽的女气。一头银丝十分惹眼,白到似乎没掺上一点黑,那张脸又看着很年轻,实在难以判断他的年龄。
他凑近时,郦羽还注意到他生了一对浑浊的蓝眼睛。
从姜氏衍生而出的血脉,眼睛或多或少都会带着蓝,譬如怀乐那样。
想到这些,郦羽这才注意到,或许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于是他急忙又讨好般把姜慎僵半空的手捧在掌心,急道:“莫非…你信我刚刚说的那些话?”
男人一直望着郦羽,很久才轻轻点头。
“我信。”
郦羽松了口气,两年了,两年多了!两年多以来第一次有人相信他了!
于是他开始连珠炮似,丝毫不敢有停顿地说道:“我名为郦羽,今年十六岁,是京中郦太傅府中的嫡子,郦融是我的祖父。我沦落至此已有好几年时间了,我是莫名其妙被拐到药山村的!这位前辈……大人?您如此贵气逼人,定是哪位王爷国公吧?方才是我失礼,我给您道歉……我想,可否请您帮个忙,帮我捎信给我祖父,让他来接应我?”
两年里,郦羽曾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这些话。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完全接受了“沈小雨”这个身份,那么郦羽就要从世上彻底消失。那人听完,沉默许久,盯着他那双粗糙瘦削的手看了许久,然后默默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郦羽见他神情古怪,倒没有太奇怪。自己好歹那么多年皇室子弟伴读不是白混,知道这帮姓姜的脑筋不是有点问题就是有点疯,总之不能以常理视之。
不过郦羽到现在也不能把他的脸和自己有限记忆中的人对号入座。
于是男人问:“你再说一遍,你是谁?是何年龄?”
“…郦羽,十六岁,是京城郦府的嫡子。”
“那你可知如今是何年?”
郦羽犹豫片刻。
“天化十七…十九年?”
“我现在就告诉你,现在是景耀七年。”
景耀?那是什么年号……郦羽将信将疑,男人突然一伸手,捏紧他肩头。
郦羽这些天一直颠沛流离,总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提心吊胆着。体力全靠精神硬撑。因此,当男人伸手去摸他脖子时,他毫无防备。
那手掌刺骨的凉意让郦羽打了颤,但那动作并不算粗鲁,郦羽一时忘了挣脱。
他睁大眼睛。
他的上衣被几下利落地剥掉,那男人面无表情……但说是乱摸,更像是在他身上找什么。
他就这般露着大片雪腻的肌肤,一眼望去,像是布满裂痕的玉。因为光是上半身,就布满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伤痕。
有些看起来是划伤,有些却明显是鞭痕…以及肩膀上和小臂,还有和脸上一样的烧伤。
男人仿佛难以置信,把他像个物件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最后目光停在他胸前。
眼看着又要把手探过来,郦羽回过神,先是扇了对方一巴掌,又将人猛地推开。
“你突然干什么?!”
男人被他扇得脸撇向一侧,脸是火辣辣地疼着。可他一动没动。过了很久才缓缓回头。
“本王要确认你到底是不是郦羽。”男人起身,自上而下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你的棺盖是本王亲手盖上的。你的坟土也是本王一把把亲手覆下的。你若真的是他,现在立刻马上,给本王把衣服一件不剩地脱下,让本王好好检查清楚。但凡让本王发现你是在扯谎……”
听到这话,郦羽慌忙拉过衣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恼怒地瞪了过去,“我不脱,我也没撒谎!只要你派人去京中太傅府验证……”
“刚刚在堂上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男人打断了他。
“天化十八年,监察御史周青弹劾废太子姜恂,指其伙同皇后梁氏,以及…六皇子姜慎密谋弑君篡位。太傅郦融等朝中军政要员皆难辞其咎。三日后,郦融畏罪自缢于狱中。郦府上下,除却庶子郦峤与嫡子郦羽二人,因同嫁于太子姜忱为妃幸得留命外,其余尽数诛三族,满门抄斩。”
郦羽惊恐地张着嘴,方才男人所说一切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无法呼吸。
男人再次弯下腰,捏住他下巴,神色冷峻。
“三年后,太子妃郦羽死于难产。次月,太子姜忱登基为帝,却称先太子妃失德,故意追封她为厉贞皇后……所以,我才要确认你到底是谁。因为,郦羽早已死了。”
他又捏住已呆若木鸡的郦羽的双肩,凑近后,一字一顿问道:“所以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郦羽苍白着脸,“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姜忱?不对,他不可能是姜忱。姜忱根本完全不长这样。
“我、我可能……”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我可能……”
男人却先他一步说出来。
“小羽,你失忆了。”
随后他慢慢地松手。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好好帮你回忆回忆。”
这话听起来语气不太妙,郦羽还在发抖。男人却掰着他的脸,笔直地与他对视着。
他缓缓道:“我母妃是南楚送来和亲的皇女,当初她为了能上位,设计害死了父皇最宠的宸贵妃。父皇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却又只因她是和亲皇女,不能明目张胆地弄死她,于是就把气全撒在我身上。”
“因为父皇一讨厌我,所以其他兄弟姐妹就跟着处处针对我。那时候我才六岁,老三老四是最过分的。他们不想我跟他们在一起读书,就把我的册子撕了,纸笔也扔了,还把我推进池塘,用热茶烫我,骂我和我母妃是下贱杂种。”
“……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他俩,只有你什么都不懂,愿意护我。你说你祖父教过你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明明年龄比他俩还小,却为了护我拼命地跟他们打。结果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衣裳上也全是泥。我见你还流了血,难受得要命,头一次在除了母妃以外的人面前哭个不停,你就拿手帮我擦眼泪。”
“小羽,这些话,我原本是打算等我俩什么时候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时再告诉你的。”
他再度转身,郦羽觉得这人看上去已经几乎要碎掉了。
“……我从那时候就在想,我以后一定要娶你。”
郦羽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
“……你、你是姜慎?”
男人良久后才点点头。
于是他不禁问:“你怎么会变了这么多?”
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句问,换来的却是姜慎几乎崩溃般捂住了脸。他不是流泪,只是表情很扭曲,很丑很丑。郦羽也不知怎么,现在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见了他这副样子,自己的心口也发涩到特别特别难过。
他记忆里的姜慎,还是那个总笑得满面春风,会爬他家墙头的黑发少年。他其实对姜慎幼时的印象也不太深了。只知他极其不受宠,若不是自己祖父郦融当年提醒陛下应将自己的皇嗣一视同仁,说不定早就跟他母妃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冷宫之中。
“你怎么可能是姜慎?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你的头发……”
何止是头发,那张脸虽看似年轻,双眼却是浑浊不堪。好像一个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霜的暮人。
姜慎放下双手,表情又恢复平静,“小羽,你告诉我,你现在记得多少?”
郦羽觉得他唤自己“小羽”很怪,因为姜慎从前极少喊他的名字,总之“郦公子”“郦公子”地揶揄他。
郦羽想到之前的事,鼓起好大勇气才开口:“我……大概是两年前,在人牙子那醒来,后来被…被转卖了好几次,最后让一个叫丁老三的人牙子卖给了桥头镇的药山村。”
姜慎愣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才刚路过桥头镇。
“然后呢?你都不逃得吗?”姜慎不敢置信。
“我逃不出来……”
因为两年来早就把眼泪哭干了,此时的郦羽只有抽噎的声音。
“他们那里,买卖女儿哥儿,都是很常见的事。我就算跑远,也很快就会被买我的女人抓回去。”
“……之前呢?你是不是也记不起我和你的事?”
郦羽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你,你是…六殿下姜慎。”
“然后?”
他突然凑得好近好近,除了从他身上散出的莫名馨香之外,连温热潮湿的呼吸都喷到脸上,郦羽被逼得逃无可逃,只能用手掌挡在二人之间。
姜慎却硬是拉开他的手,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郦羽想了又想,道:“还在天权院时,你就喜欢跟我作对,不是拌嘴就是打架,你也从来不让着我……我不再去宫中之后,你就隔三岔五地翻我家墙,还是喜欢跟我吵。你…你就是个……”
“讨厌鬼”三个字说不出口。但郦羽自己也没察觉到,眼下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曾经备受宠爱的日子实在过于美好,哪怕是和人争执时也让他倍感怀念。
可姜慎听了这些非但没能高兴,脸上的阴霾更重了。
“那我们在云渡山的三年呢?”
“什么云渡山?”郦羽不解,“……城郊陛下的寝宫?”
姜慎握紧拳头,“你我二人当时已口头订下婚约。姜忱是为了报复我折辱我,才故意要娶你。你不从,可郦太傅也想保全你的性命,死前逼着你答应嫁给姜忱。他是未来的储君,只有他才能护你。我与姜忱一母同胞,姜忱要做贤君,他不好直接处死我。只能将我终身囚于云渡山后的破屋里。”
他苦苦地望着郦羽,几乎要崩溃般,有些歇斯底里。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一点,我不知道你当时到底用什么说辞什么法子,又受了多少苦,才让姜忱答应放你来云渡山陪我的。但我好高兴,在云渡山的三年是我穿来这个狗屎一般的世界里最开心的三年!但你现在怎么能说……能说不记得我们的事了?!”
***
什么婚约、云渡山……郦羽一直在摇头。所以人看似是回来了,结果其实根本就没回来。姜慎想到这些,心都快碎了。
可昭州到底不是他肃王的地盘,没办法当着全知州府官员的面把一个刚判了死刑的囚犯直接带出来。但他顶着流言蜚语,让陈文给郦羽安排了一个有柔软床铺的房间,另外派了四个在门口侍卫看守。
毕竟姜慎还是不敢相信郦羽能活蹦乱跳地突然出现,而且还有体温,还在呼吸,心跳也怦怦有力。生怕他又像梦中蝶一样,扑扇着翅膀就又没了。
不过,他倒自认为脑子转得很快。于是为了能让郦羽尽快回忆起以前的事,姜慎赶走了后厨的人,亲自开火煮了碗生滚牛肉粥。
又将粥推到郦羽面前。
“吃吧。”
被禁在云渡山时,只有逢年过节姜忱才肯让宫人送点牛肉这种硬货。分量少到姜慎还以为皇宫是不是要,炒着吃是不够的,只能切成薄薄的一片,跟野菜还有白米一起做成杂煮。
这还是姜慎跟自己的母亲——不是曾在宫里的那位,是他穿越前真正的妈妈后头学来的。郦羽最喜欢的也是这个,热气腾腾的粥总吃得他脸也红扑扑的。
姜慎想,他现在看起来很瘦,也不像能够吃很多的样子。但就权当是恢复身体,牛肉粥是最好不过。
郦羽看了看粥,又看了看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你不饿吗?”
“……饿。”
虽然以前经常嘴硬,唯独对待自己的肚子很坦率。郦羽这点倒似乎没有变。
“那为什么不吃?”
郦羽没说话,在姜慎的催促下,才拿起勺子。先是试探般慢慢地尝了几口,随后吃的速度越来越快。
姜慎还想着,一碗味道熟悉的牛肉粥或许能让郦羽想起什么。但直到郦羽放下碗,碗里连米渣都不剩,他还是什么都没表示。
……看来味蕾刺激这一计也不太适用。姜慎只好让人撤下餐盘。
此时夜正浓,静到只听得见二人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过了许久,郦羽在他面前抓着自己手指,看起来有点拘谨,开口道:“请问六殿下……你们要把我关多久?”
“我们是夫妻,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姜慎很是无奈,“放心,我会想办法洗脱你的罪名的。”
郦羽却面有难色。
“……你能不能现在不提这个事?我真的都想不起来了……也别叫我小羽了,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哪里都怪……”
姜慎叹了口气,接着他不动声色道:“郦公子是没办法接受居然跟了一个你从小打到大的男人睡过这件事吗?”
不想提起这个,郦羽竟然放声反驳,“我又不是真的想跟你打架!每次都是你招惹我,我才……”
刚说完,他才察觉到姜慎话里的重点。
脸,脖子,耳尖都是通红的。
“总之,我一点都不记得。”
“没关系。”姜慎也想通了,“现在我记得就行。我数过你身上共有多少颗痣,胎记在什么位置,还有喜欢什么体位,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哦,对了。”
姜慎沉沉地说道。
“你我还有个孩子。五年前,你生下他后就得了场怪病,我没来得及为你请来太医,你就撒手人寰了。”
这是姜慎最不愿意回忆的东西。但此时郦羽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记忆也变成了轻描淡写的三两句罢了。
郦羽听了一言不发,姜慎便有些奇道:“你不好奇孩子的事吗?”
郦羽却反说,“……若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我跟你会有……也不奇怪吧。”
这点郦羽倒是想得很开。
“可……我还是无法接受,我们怎么能……”
于是姜慎看见他红红的脸蛋,便站起来,越过桌子凑了上去。
这还是郦羽今日起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姜慎此刻的模样,才总算有了点他曾经熟悉的样子。
“……那么郦公子,要不要…我再帮你多回忆一点?”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来
自家主子自从封了亲王后, 是越来越作威作福。当初来昭州时走得急,奔波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不是嫌马坐垫太硬, 就是嫌车上的铺子睡得不舒服。然后开始含沙射影地把能骂的人都骂一遍。要是没沈枫在旁时刻看着,他就差当着人面骂到陛下头上去了。
所以既要回程,沈枫便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路上的一切都给百无一漏地打点好了。等他回到知州府时, 却见姜慎的屋子没点灯。姜慎总睡得很晚, 不至于这么早就下榻。
“大人呢?他去何处了?”他抓了一个掌灯的杂役问。
“回沈大人, 大人一直在明镜阁那审犯人呢。”
“明镜阁?那儿又不是大牢, 他怎么在那儿审人?”
姜慎接了密诏匆忙来了昭州的目的, 就是为了彻查藏在镇南军中的南楚奸细。但这案子牵连颇深……姜慎捏着拳头, 也只能查到陈文的前任知州朱大海头上, 早就草草地结了。
他现在还能审什么人?
姜慎虽嘴不饶人,其实算得上性子沉稳, 不过他脾气确实也不怎么好。况且沈枫不知为何有些惴惴不安, 所以, 他便还是朝明镜阁的方向而去。
明镜阁院落幽雅隐秘,本是知州府专为接待贵客而设的客院。此时, 门口却足足守了四个衙役。
姜慎这些年,身边只有沈枫一个贴身侍卫。为了把他这么一个前南楚扔到蛇窝里养的死士抬到台面上,姜慎明里给他造了个小官世家的假身份, 还封了七品侍从武官。
四个衙役见了他纷纷行礼。
沈枫问:“大人还在里面吗?”
如今姜慎这么尊活佛搁在知州府, 府衙里还能称为“大人”的就只能是他一个。
“还在。”
“他审的是什么人啊?”
“是白天捕快们接了举报, 抓来的逃犯,据说犯的是杀人放火的死罪。”
沈枫越听越觉得奇怪。一个死囚,姜慎为何亲自来审?
“他进去多久了?”
“回沈大人, 一个多时辰前就进去了,端着吃食进去的。”
沈枫听了这些,当即想要进院。衙役却伸手拦下他。
衙役面露难色道:“沈大人,大人他吩过咐了,在他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院子……”
沈枫自然没给这些人为难,只是扭头绕到了明镜阁后院,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他刚动作轻盈地落在地上,就听到那亮着灯的屋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把手拿开!”
“不拿!姜慎,就算我当你说的是真的…可我、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以前的一切也都不算数了,你不准再靠近我!”
“不是说了帮你想办法记起来吗?我又不是在害你!”
“不是害我?不是害我…你刚刚摸哪儿的?”
“郦公子啊郦公子,你我夫妻三年,你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哪儿我没摸过?你现在跟我矜持什么?”
于是沈枫头顶着冷白的月光,默默地望着窗棂上映出的两个紧紧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一个明显是姜慎,另一个声音听着不知怎么有些耳熟,但已经带上了哭腔。
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好,好,小羽,你别哭,是我错了……”姜慎明显耐起了性子,低声安抚,语气又软又哄道:“这样,你听我跟你说啊。夫妻之间的恩爱啊,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身心契合’。身若相契,心自会相合。所以啊,你只要肯乖乖地跟你夫君我睡一觉,保准什么都能想起来……”
“啪!”
底下的小人甩了那王爷一巴掌。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说这种话…你现在让我觉得很恶心!”
沈枫还是怕真出了什么事传了出去,他家主子到时候又要被口诛笔伐。长叹了口气,咚咚咚轻轻叩了窗。
“王爷。”
姜慎烦得要命,心里还有点委屈。他青年丧妻,又发誓不会再娶。就这样独身了五年,现在看到以为早已去世的老婆死而复生,还这般生龙活虎的……就是起了点星欲又怎么样?怎么就恶心了?
听到门外有人打扰,他更是暴跳如雷,“他妈的谁啊?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不许让人进院子吗?”
“王爷,是我。”沈枫平静道。
窗户这才被拉开,衣冠不整的姜慎见了他却面露喜色。
“阿枫,你来得正好,快去给本王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来!不要那种太硬的,把他弄伤了就不好了。”
随着这些年姜慎为他二哥任劳任怨鞍前马后,渐渐混成了云明帝当下最信任的心腹。且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肃王妃又过世得太早。各个世家中但凡有适龄的女孩或者哥儿,主动前来求亲的人都几乎把王府的门槛踏破。
姜慎每次也不拒绝那些求亲。那些小姐公子办的诗会茶会,只要腾得出空,他必然会去赴约。最后搞得一个两个都自认为肃王对自己有意思,结果争得头破血流,就要给小世子当这个后娘。
不拒绝,也从来没见过他真的答应。说是这位殿下还是六皇子时,年纪轻轻便喜欢流连烟花之地。可现在他院里却连一个伺候起居的通房都没有。
所以眼下这一幕,简直就是铁树开花……沈枫不由得向后看,身形应该是个小哥儿,不过蜷缩着身子,把脸藏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容貌。
“王爷,你这……”
“哦,这位不是别人。他是肃王妃,也就是乐儿的亲娘。他现在只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记不起我罢了。”
小世子的亲娘五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沈枫不在。但他听府里的下人议论过,姜慎当年被囚禁在云渡山后的破屋时,是这位王妃陪了他整整三年。
可惜那人命薄无福,没能熬到姜慎被赦的那天。生前,二人甚至还没正式拜堂成亲。但姜慎却还是特请陛下赐了御婚,宴请了全京城所有能请的宾客,风风光光地把人娶了回去。
他是跟一口装着死人的大红棺材磕头成礼的。
拜完了堂,把整个府上的喜饰一撤,喜服一换。那喜宴就变成了丧宴。
所以沈枫听他现在说这些话,觉得要么是姜慎脑子出了问题,要么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好歹他脑子还算清醒,正考虑要不要加以劝阻几句,忽然不经意瞟见那什么“王妃”抬起的脸。
“你愣着干吗?快去啊?”姜慎催促道。
沈枫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感觉这回脑子真的乱成一团麻。姜慎困惑着,他顺着沈枫的目光向后看后,恍然大悟,眼神也瞬间晦暗了下去。
他立马隔在二人之间,把郦羽挡得严严实实。
“沈枫,你看什么看?”
沈枫回过神,连忙先收回了目光,“王、王爷……”
他单膝下跪,对着姜慎低头拱手行礼,“王爷,奴才斗胆,还请您让我再看…看王妃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姜慎从窗内冷眼俯视了过来。
沈枫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解释。他这主子是个多疑之人,要是他说,现在屋里那位似乎就是他去世兄弟的寡妻……他会信他的话吗?
他不敢抬头,沉默着,正思忖着要怎开口才好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
“……枫郎?”有人用着雀鸣般清耳悦心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已经很多年都无人这般叫过他了。十二岁的沈枫跟着父亲一起被官府抓了充军,又半死不活地被南楚人从尸山中捡了回去,再扔进了蛇窝。直到遇到姜慎,他才能继续用回沈枫这个名字。
他壮着胆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果然看见的是那张脸。
沈枫那边看得眼睛都直了。姜慎也正心梗着。
他自己捂着自己胸口抚了半天,总算咽下了那一口气,让他的贴身侍卫进了屋。一进屋,沈枫又“扑通”一声跪在他和郦羽面前。
还什么都没说,沈枫开口就是“请王爷责罚”。
姜慎摆了摆手,他今天一直被气得口干舌燥,抓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嘴咕噜噜灌了几大口。但想一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然后他望了眼躲在一旁不肯靠近自己的郦羽。
在云渡山时,他的小羽就完全收起了以前当贵公子时的娇气。很乖,又贴心。还不用开口说渴,他就会给他提前倒好茶水。
姜慎深深叹息着。
他不再去看郦羽,指着地上的沈枫道:“想本王罚你,也得给我一个理由。站起来,给我解释清楚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沈枫起身,老实巴交道:“王爷,他就是…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娶的那位……”
“然后呢?”姜慎用力按住自己怦怦跳个不停地心口。
“然后……”
发现郦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沈枫又慌忙低头,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他应该在药山村,和我娘亲,还有我弟弟的孩子在一起才对。”
“孩子?什么、什么孩子?”
姜慎已经快炸了,目光来来回回,不知道要先看谁。
“郦羽!你、你他……”
他最终还是望向了郦羽。看到他那张冷冷清清的脸,心里是又恨又怜。最终憋红了脸,才把脏话咽下了肚。
“你是这几年背着我跟别人生了小崽子?”
“怎么可能?我没有。”
郦羽目光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就在姜慎快要放下心来时,他又立马补充了一句。
“我也没跟你生过什么孩子。”
……姜慎默默地想。虽说大多母子连心,但姜烁是刚出生没几天,他娘亲就死了。郦羽一次都没抱过自己的孩子。这么快就贸然提孩子他可能更没什么感觉。
好吧,这就不是个能着急的事。目前看起来说得越多,他肯定会越抗拒。
郦羽却绕过姜慎,径直走到沈枫的面前。
“你既知道我们就在药山村,我也吹了笛子,你为何不来找我们?你为何……不来救我们?沈枫,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事已至此不然先当狗吧……
沈枫让南楚人捡回去, 跟条狗似的被养了十来年。南楚人把他泡在药水里时,他就经常想,还不如早点跟他爹一起死来得痛快。
非人的日子折磨得他对于幼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偶尔望见朱红的夕阳, 才会想起走在田埂上的日子。
他捡起地上的枯叶,对着光仔细观察叶子上的脉络。叶子被光透得金灿灿的。
于是飞奔回家,想把叶子送到娘和弟弟手上。却听到屋内的爹唉声叹气,娘痛哭流涕。
他只好趴在窗边, 安静地偷听。
“就让松儿跟我去吧。”
“不行!松儿体弱, 他又那么小, 他充军就是送死的!还是枫儿去, 枫儿向来机敏胆大, 他肯定能活下来……”
“你糊涂!明知道松儿身体现在已经这样了!大夫都说不知他到底能熬到几岁!反正横竖都是死, 那还不如……”
……所以, 临行前,他才故意学着弟弟松儿那样重重地咳嗽。娘含泪地看着他, 弟弟则挺直了背躲在娘身后。不知他们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过他想, 或许等自己回来, 送娘真正的金叶子,娘就不会像这样哭了。
郦羽把这段时间自己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一个字落音, 沈枫扑通一下双膝跪在地上。
“你说只要吹了笛子,你就一定会赶来。我还在村外等了你很久。”郦羽轻声道,“可你那晚一直都没有来。”
“……那晚, 我……”
沈枫声音干涩, 随后看向了姜慎。
姜慎领了密诏做了镇南军这临时督军, 本意却是南下“打虎”。结果这“虎”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连他都打不动的人头上。
药山村出事那晚,姜慎也不好过。月黑风高, 字上提了他那杆枪,杀红了眼。等回康城集合,百余人的精锐,就只剩下二十来个残兵败将。
再把顺手抓来的俘虏扒了一看,里衣还绣着大云的金凤尾羽纹。
气得姜慎立刻命人加急传书。五日后,他二大爷却不紧不慢地回了他五个大字。
【见好就收吧】
“金叶子…金叶子……”沈枫颤抖着手捂住脸,“若是我没有送娘那金叶子…没送金叶子就好了……”
那金叶子便是姜慎当初劫了后,见他难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样东西看后顺手赏给沈枫的。
他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完了所有经过,此时才知郦羽身上那些新伤旧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先是在心里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郦羽明明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那么多委屈,自己这些年却在京中快活度日。
他才刚与他重逢,自己脑子里想的却是……
许久,姜慎才干咳几声,打破了屋里可怕的沉默。
他走到沈枫身边,总是只会木讷的男人,即使是崩溃时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姜慎道:“沈枫,站起来。”
侍卫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无可奈何,“你平日里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惯了也就罢了。现在给本王好好动脑筋想想,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被他一呵斥,沈枫终于抬头,他便不再管他,而是走向郦羽。
郦羽一见他逼近,就忍不住抱着双肩向后退了一步。姜慎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把手伸过去。
“……郦公子,我只想问你一句。”姜慎紧紧盯着郦羽,“你说你捡回来了个小孩,还自称是王府的世子。那小孩名字叫什么?”
“怀乐,他说他叫姜怀乐……”
“他几岁?”姜慎没先直接回答。
“五岁。”
姜慎道:“我当然认识。他亲爹是肃王。”
郦羽对怀乐的爹究竟是哪个王毫无兴趣。但想到怀乐或许很快便有救,一直瑟缩的他,才慌忙主动上前抓住姜慎的胳膊。
“你莫非认识他父母?姜……”话到一半郦羽立刻改口,“六殿下,那孩子其实挺乖的。他如今被人抓走,现在还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又那么小……还请你想办法救救他。”
“我当然知道他很乖,”
姜慎递上了从王府收到的信。
“因为肃王就是我,那个是我亲手教养出的小孩。”
郦羽接过信,愣愣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姜慎叹了好长一口气:“你就是个小骗子,非说要自己来给他取名字,结果你两眼一闭,就把我和他都撇了下来。”
郦羽双手发抖,颤颤巍巍地摊开信纸。
信中字迹工整,显然是有人代笔。唯独署名的名字歪歪扭扭。
“常怀千岁乐,这是我想了好久才给他取的。小羽,怀乐是我的,也是我和你的……你怎么好像都不惊讶?”
不仅不惊讶,甚至冷静到仿佛早就料到这件事一样。甚至只是眉头皱了一下,接着一语不发地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郦羽幼时读书,被祖父逼得读烦了就要发脾气。伺候他的下人们会凑上来谄媚,说公子生得丰姿冶丽,乃是凤雏麟子,日后必得高嫁。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
虽然后来想想,不好好沉心读书,成天惹是生非,自己才是大错特错的那个。祖父则一直都在谆谆教诲,让他身为郦家的嫡子要学会独立。但哥儿得嫁人,还得繁衍后代……这是他那时还很根深蒂固的观念。
而且,他其实一直都在怀疑姜怀乐这小孩,为何看到他一眼就那么在意他?为何会忍不住想怜他?
直到这一刻郦羽终于弄清,反倒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虽然他完全想象不到,更没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实感。
……相比较之下,他无法想象的是。那孩子居然是面前那个跟他从小作对、几乎是拌嘴长到大的男人与他一起……捣鼓出来的。
“哦……”
见姜慎询问,郦羽才抬起脸。
“我是在想,我见到的那孩子,跟你收到的信,到底哪个是真的?”
“沈枫。”于是姜慎转头问,“这段日子府里都是用什么传的信?”
沈枫这回似是已从方才几乎崩溃的情绪中抽身,又恢复到以前那种木讷寡言的状态。
他起身,双手抱拳道:“王爷,还是您养的那只海东青。”
这种矛隼?性子又猛又傲,北方人进贡给了皇帝。结果二大爷自己没养好,还差点被啄了眼睛。
皇帝命宫人们杀鸟时,姜慎恰好路过。姜慎喜欢鸟,肃王府中也养了许多鸟。于是就向皇帝请命求赐,带了回去。
姜慎花了很长时间细心驯养,这鸟才肯向他低头。肃王府中,它也只肯亲近年幼的怀乐,根本不给其他人近身。
郦羽还把姜怀乐说自己怎么从上元节灯会上被绑架,如何被拐来昭州一事说了出来。
“那孩子虽然偶尔嘴巴有点不饶人,但他其实很乖,偶尔闹点小脾气,难过的时候也会忍住不哭。只是我刚见到他时,还瘦巴巴的。”
说着说着,郦羽不由得盯起姜慎的面孔。
……这样一看,眉眼,鼻子,跟他长得好像。
听完郦羽的话后,姜慎又深深陷入无言之中。
他现在头好痛。不敢相信在居然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他的小东西不但被人拐走,还在外受了那么大委屈。
于是姜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要一闭眼,要么就是怀乐站在府邸门口,冲着他跑过来喊着“父王抱抱”的身影,要不就是郦羽说觉得他很恶心时的那张脸。
来回趟了不到一个多时辰,他便起了床。他昨夜就立刻先让人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去府上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命沈枫亲自去追那人牙子的下落。
临行前,沈枫对他道:“王爷,容奴多嘴一句,眼下还有当务之急,应当尽早替……”
他看了一旁的郦羽一眼。
“替王妃洗清冤屈。”
姜慎听了,只不爽地摆了摆手。他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就算上他真的杀了人放了火,他都得想办法把他洗成干干净净。以肃王妃的身份,再风风光光地跟自己一同回京。
郦羽还被安置在那明镜院中。与昨日不同,今早起床后,姜慎束了羽冠,把那些平时细碎搭在额前的头发抹得一丝不苟,还摸了面膏口脂,最后十分谨慎地自己低头在身上到处嗅着。
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后,他才推开郦羽的房门。
郦羽死前,也是盖着这样薄薄的被子,但除了那双眼睛还睁着看向姜慎,整个身体就仿佛一潭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阿恕…阿恕……”
他动着惨白的唇,声音微乎其微。
“我喜欢你…喜欢……”
姜慎的胸口又开始像被撕裂般疼得厉害。
好在那些过去了。屋里人熟睡着,盖着薄被,身体在其中一上一下轻微起伏。姜慎坐在床沿边,先试探了一下,发现人没有醒,便斗着胆子摸了摸郦羽柔软的脸。
姜慎当年也被火烧过,宫里的御医有奇药,那些新伤旧疤也不是什么事。就是这头发可能要花很久才能重新养起来……
不过,郦羽虽看似瘦得皮包骨,两条露在外的胳膊却看起来比五年前那回紧实有力得多。
……他这是长大了。
若按照现代人的人生标准来看。怀乐出生时,他甚至没有大学毕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很久都没睡过这么软的床铺的关系,郦羽不但睡得很好,也难得没有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就是感觉身边有个特别大、又特别烫的东西挤得自己又闷又热……
他被外面突然一声悲切的蝉鸣声惊醒。扭头一看,穿戴整齐的俊俏男人正把脸埋在自己颈窝,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口上。看样子睡得还挺香。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把人踹下了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增生
滚烫的热茶是从他领口往下浇的, 所以好歹脑袋没什么事,被烫到的只有前胸和后背。不过他现在穿越成了这么一个才七岁的黄口小儿,一双小短手只跟自己脸差不多大, 根本够不着后背的烫伤。
“啊!”
身后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六殿下!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听到那是郦羽的声音,姜慎连忙转头笑吟吟地对他挥手。
“郦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不过郦羽站着原地,看上去不是很想接近他。
“我这后背上的水泡太大了,得挑破了后敷药粉才有用。这是针, 刚刚已经拿火烧过消毒过了, 用它不会感染的。”
“什么叫消毒…和感染?”郦羽问。
“……呃。”
姜慎倒是被问得一愣, 想要把早已融入生活的常识跟人口述名词解释还是挺难的……虽然他以前是个医学生。
“总之, 它现在很干净。看见我后面那水泡了没?你拿着我捏的这端, 把那水泡挑破, 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 这一壶里装的是酒,先把酒浇上, 最后再敷药。”
“……不疼吗?”
“疼啊, 但不挑破的话好得很慢。”
郦羽还是一动不动。
他问:“你为何不直接去找太医?”
“找太医就会被那些宫人看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躲在这里?他们嘴很碎, 必定捅到我母妃那,母妃知道这些…就会疯得更厉害。她一发疯, 那又得闹得天翻地覆了。”
郦羽沉默片刻。
“……所以,我想问你,三殿下和四殿下那么欺负你, 你为什么却一直不还手?”
姜慎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死掉, 结果他们下手还是太轻了。对了郦公子, 你平日里和那对恶魔姐弟关系好,你可不可以在旁边煽风点火,让他们对我下手再重一点?感觉他们还是太保守了, 最好想点能把我直接弄死的那种手段。”
见郦羽完全呆立原地,姜慎又双手来回比画着,向他解释。
“哦,其实是这样的。”姜慎双手比划着,向他解释道,“我想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我…应该之前是出车祸死掉了,才会来到这边。若想回去,也许就只有尝试再死一次才行。不过这段时间我试过很多自杀的法子,不管是上吊,还是跳水,吞毒药…都失败了。所以我想,不如试试找外人来杀我,说不定能成功呢?”
“你……什么啊?你疯了吧?”
郦羽能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却又根本不知他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不解道:“你家不在宫中吗?就算不是在宫中,你想回家又有何难?一匹马,带上银子,不是想去哪就去哪吗?”
姜慎:“我家不在这里。”
“那还能在哪?南楚?北桓?还是……”
姜慎努了努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总之不是现在。”
六殿下最近经常胡言乱语,宫人们都在偷偷议论,他是不是跟大殿下一样脑袋突然坏掉了。
不过同样年幼的郦羽虽然确实听不懂,但他终究还是上前帮了忙。巴掌大的水泡就停在男孩的肩胛骨上。
拿针挑破水泡后,他照着他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做了。郦羽第一次替人处理伤口,手忙脚乱的,抖得比姜慎还要厉害,把酒洒得到处都是。
姜慎因为疼而惨白着的嘴唇,但他咬紧牙关,愣是一声都没哼。
郦羽轻声道,“我不会帮你去说的。我娘亲…刚过世,她生了病,她很痛苦……所以…你也不能死。”
姜慎却笑了两声,道:“郦公子,其实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而活的啊。”
郦羽停下了动作。
“我…我不赞同。我并不怕死…但娘亲……娘亲很重要,我不要娘亲死。”
他听上去快哭了。
“况且,你既然这么想……”郦羽顿了顿,他实在不想从自己口中说那个字眼,“为何现在还要搽药呢?你不是想要活下去才对吗?”
姜慎有点被他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回答郦羽时,忽然一阵天翻地覆。
他脸朝地地趴在地上,浑身都快摔散架了。一抬头,坐在床沿的郦羽怒目圆睁。
“谁许你上我床的?”
此时郦羽已不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了。姜慎这才反应自己刚刚是睡了过去。
“你下手也太重…我这还是白衣服呢。”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抱怨一边拍着身上的灰。
但郦羽一脸懒得理他的表情。大夏天的,他不但穿得十分厚重,甚至还披着鹤氅……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姜慎毫无自觉,仍旧觍着脸讨好似的问,“你饿不饿?”
“不想吃。”
说完郦羽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饭量好像比以前大了些,这很好。姜慎有点欣慰。
“那你得先换身衣裳,现在穿得这般……”
姜慎看着他那一身皱巴巴的灰布衣裳,但那张脸看起来却还是冰清玉润。不由得摸着下巴自我感叹起荆钗布衣难掩美色。
但转念却又想到郦羽昨天说的话,脸上的表情连忙又收敛了不少。
于是他先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几个杂役便把浴桶给抬了进来。
除此之外,侍女还端来了崭新的外袍和鞋,甚至还有贴身里衣。那衣服料子轻透柔软,日光之下流光溢彩,看起来不是俗物。
姜慎把外袍抖开在他身上量了量。
“料子是好料子,最新的一批夜蚕锦。就是这做工……是让那陈文找铺子连夜赶工出来的,要是不合身的话咱们再去改。”
郦羽却无动于衷,盯着他,“这终究不是你的王府。你非但不避风头,在别人的知州府上如此肆意,指使人往东往西,还把我一介囚犯安排在这种地方……你不怕有人心怀怨恨吗?不怕其他流言蜚语吗?”
“怨恨?他现在巴结我还不成呢,怎么可能怨恨?”
姜慎笑了一声。
“况且,我现在巴不得求老二能一纸诏书,向全天下宣告,我肃王府正妃死而复生回来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郦羽气得柳眉倒竖,“你要真敢做这么丢脸的事,我一定打死你。”
姜慎也很想问郦羽何时也学会把什么“死不死”地挂在嘴边。但他看见郦羽的表情,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经过十多天的奔波,郦羽确实觉得自己需要沐浴,他头发和衣服都是馊的。但他不要侍女伺候,把人都赶走之后,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姜慎想从门缝里窥知一二,却只看得见后脑勺和光溜溜的肩膀。
他便背靠在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水声。
姜慎想,二人刚被软禁在云渡山时,那破屋里什么都没有,更不说洗头沐浴了。好在他们的屋子不远处留有水源。于是姜慎卷了袖子亲自动手,给他们那小屋添置的第一个物件便是浴桶。
那浴桶虽然没有现在这个大……郦羽却很喜欢坐进去跟他挤在一块。
……
他想想如今的处境也很是惆怅。曾经死都只愿给他一人当夫郎的人,如今连提都不能提了。
姜慎靠在门上半天,没注意身后的动静,门哗啦一下被拉开。若不是郦羽扶着他,他差点仰头倒在地上。
他望着郦羽愣了片刻。
……这身衣裳做工是没那么精致,但倒也说不上粗糙。主要是那夜蚕锦绚烂夺目。近些年昭州最稀奇的贡品便是这夜蚕锦。但据说,随着日光照射的时间越长,夜蚕锦的颜色会越来越黯淡。所以这是件有寿命的衣物。
他如今头发很短,只能用发带将发尾束着。半干的额发和鬓发乖巧地顺着脸颊。
郦羽站着把自己上下都看了看,却显得有点不自在。
“……能不能给我换一件?你不觉得这料子闪得刺眼吗?”
姜慎郑重其事地抓住了他的肩,然后竖了个拇指。
“穿在别人身上,那叫刺眼。但穿在郦公子身上,那叫人美衣也仙,佳人衬华……”
“停,你闭嘴。”郦羽连忙伸手禁止他再继续说下去,否则自己牙都能被酸掉,“到此为止。我且先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把怀乐找回来?”
姜慎松开他,一拍手,侍女又端着吃食进屋。是些摆盘精致的柔软点心。
他先推着郦羽坐到桌旁,看着他吃起点心才开口。
“昭州这边我已经让沈枫去找了。你休息片刻,明日我就带你回京。因为我不确定到底府中的怀乐是真的,还是你见到的怀乐是真的。”
“什、什么真的假的?”郦羽嘴里塞着软糕,差点被他几句话绕了进去。
“小羽,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究竟是从哪来的吗?”
郦羽见一脸神秘兮兮,仍旧一头雾水,“……你是六皇子姜慎,自然是从宫中来的了。”
……好吧,他连这些也忘了。不过姜慎目前还是只挑了重点来说。
“不管哪边是真,只要有一边是真的,那么把人找回来就没事了。我比较害怕的是……两边的怀乐都是真的。小羽,这个世界的人虽然会生老病死。但是它很奇怪,非常奇怪…如果缺少了什么不该少的东西…甚至是人,它就会自己填补上。它绝对不是你现在表面看的这种样子。就好比……”
姜慎伸手轻抚郦羽脸上的疤。
“好比你现在受了伤,伤口会自己长肉愈合一样。伤口在愈合的过程中,受一些不确定因素的影响,会有一些多余的成分大量堆积,形成高于皮肤的疤痕。这种现象我们一般管它叫增生。”
看到郦羽那一脸困惑,姜慎知道自己又多嘴了。
不过郦羽听完却低头陷入沉思。他很清楚自己确实已经失忆,所以若是姜慎还能再继续往下说,他总感觉自己也许能想起来什么……
郦羽这回刚想要向姜慎进一步问清楚,忽然感觉屋外一阵骚动。
眨眼间,那知州陈文就带着七八个佩剑捕快把郦羽和姜慎团团围住。
姜慎面对陈文时,脸上的表情迅速冷却,“陈知州,不是说好了这犯人由本王亲自来审的吗?你眼下这又是何意?”
陈文一脸欲哭无泪,却难掩眼里闪过的一丝狡黠,“哎哟,我的好殿下!这也不是我想的啊!那告状的刘季不知怎么,昨夜人还好好地在客栈里呢!他爹一早开门,人没了!满身都是血!是被杀的呀!那老头说这是咱们知州府杀人灭口!去东市闹了一番,如今带了一群百姓堵在衙门,闹着要我们交人呢!”
第30章 第三十章 青玉案
昨日在堂上差点就被拖下去, 郦羽至今都惊魂未定。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得脸色铁青。
姜慎见状,伸手护住了他。
“陈文, 动动你的猪脑好好想一想,他昨夜一直在…在这儿被本王审讯,你知州府上的护卫可是把这院子看得滴水不漏,他怎么会去杀人?”
那知州依旧急得直跺脚, “肃王殿下!我也是这样说的, 可…他们不信哪!您真别为难下官了, 这样下去, 衙门就要被那帮百姓踏平了!”
“让那群刁民等着, 本王子会去给他们说法。”
“不行, 这…肃王殿下, 民愤难平,您、您可别怪下官无礼了啊……”
姜慎倒算是看清了, 这陈文就是个笑面虎。陈文刚说罢, 脸色忽地一变, 指示着捕快就要上前抓走郦羽。几个人高马大的捕快逼近,别说姜慎当下是手无寸铁, 就是给他拿上枪,对付这些捕快还要去护住郦羽,也不是件容易事。
……就算不是容易事, 他也要把郦羽护住。那些捕快们被知州一声令下, 拔剑的一刻, 郦羽却喝道。
“行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姜慎不乐意了,“小羽……”
郦羽先是叹了口气, “我本就没杀人放火,为何要心虚?是他们恶人先告状,倒主动来对簿公堂…那好啊,那就让百姓看看,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那些捕快想要将郦羽铐起来,被姜慎阴沉着脸给瞪了回去。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他说什么都不能再看他任人欺负。
为了护好郦羽,姜慎一直紧紧跟在郦羽身后,怕这些捕快对他动粗。
……想想当年郦家出事时,他还只会大哭大闹。后来被迫成为太子妃,几乎被姜忱囚禁时,他学会了隐忍。如今,明明身陷困境,依旧能镇静自若……
不知道这些年到底独自吃了多少苦。
在往前堂的路上,姜慎一直盯着郦羽那饱满的后脑勺。但走着走着,郦羽突然回头低声问。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懂了什么手脚?”
姜慎想了想,道:“我是派了沈枫去找那姓刘的教训他一番……”
“果然是你,你怎么净给我坏事?!”
“我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能杀他,我只是…叫沈枫去想办法,让那刘什么的那张粪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阿枫做事从来没失手过,没有我的命令,他不会轻易杀人的。”
“你、你是傻吗?!刘季一把火烧死了他亲老娘,你还让他去做这种事?人一旦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姜慎无言,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层面。
因为沈枫平日里几乎没有感情波动,他才一时疏忽大意……郦羽却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
“我要是真死了,绝对是你害死的。”郦羽愤愤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不拦下救你,你现在……”姜慎咬了咬牙,“这昭州临近南楚,民风可是淳朴得很…康城百姓平日里最喜欢看死囚被凌迟。你可知为什么?昨日若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被剁成肉包子了!”
他的小羽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有变好的地方。但……
缺点是他脾气比以前还要坏。以前的郦羽最多不过是有些骄纵,可如今…人也变得极其固执。
即使姜慎都这样说了,他还是没给他好脸色。
想到云渡山那如胶似漆的三年,日子虽十分清苦……但爱妻在侧,那时候的姜慎认为自己能跟郦羽过一辈子。
以及,方才有一瞬间,姜慎忽然觉得现在的郦羽与那时并不是同一个人。
堂里堂外,堂里堂外,皆是乌泱泱的人群,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
惊堂木重重一摔,声振四座。
知州一声喝斥,“刘洪,此案已由陛下的亲弟弟,肃王殿下亲自来审,你为何还要执迷不休,闹出如此大阵仗?”
那刘洪今日却一身素缟,扎着白抹额,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木盒,猛地跪倒在堂前。
“大人,草民不敢妄言,今日斗胆上堂,只为告药山村村民沈小雨!他心肠歹毒,残害婆母,纵火烧村。如今更是为自保又来杀人灭口!”
陈文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郦羽,转头又发现姜慎正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只好干咳了几声。
“咳嗯!此案没有铁证,只凭你一张嘴,叫本官如何定夺?还是得等肃王殿下……”
刘洪却托着那木盒,重重地磕了个头,“知州大人!等不了了!草民怕再拖下去,连草民的性命都不保!”
“怎么说?”陈文每说一句,就要看姜慎一眼。
刘洪抬起头,声泪俱下,几缕苍发显得他仿佛一夜之间老态龙钟。
“我与我儿此番一路从县府来到知州府,正是暂住于城东客栈之中。我儿刘季那副样子,昨日大人您也看到了,何等惨烈!我为了他能好受一些,才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房。可一早醒来,我前去开门,我儿竟然被人给害了!大人,这盒子里装的正是铁证。还请知州大人与肃王殿下,为草民做主啊!”
陈文目光微凝,手指一勾,衙役忙上前将盒子呈上。
打开盒子,先是一阵刺鼻腥味,随后陈文朝盒子里一看。
这一看,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盒子里赫然是刘季那张鲜血淋漓的脸。
陈文连叫了几声,衙役立刻把盒子拿远。这才扶着歪倒的乌纱帽慢慢爬起身。
“这!这是昨日那……那刘季的人头吗?!”
刘洪缓缓向前一拱手,随后双手伏地郑重其事地磕了头。
“正是我那苦命的儿子。大人,您这次若是不能替草民做主,替百姓做主。只怕下一个盒子里装着的人头,就是我的了。”
“荒唐。”
姜慎终于开口了。他今日没有用屏风避嫌,而是故意吊儿郎当地跷着腿,堂堂正正地坐在了陈文的一旁。
他对那托着盒子的衙役也招了招手,看了盒子里的东西,却连眼都没眨。又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那衙役赶走。
“你要诬陷人,可得有个度。给本王睁大你那狗眼看清楚,这位是我肃王府中的王妃,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乡野村夫。”
刘洪却哼道。
“王爷您好大的官威啊?这贱夫分明就是沈小雨,昨日他也亲口承认了药山村之事。话又说回来,世人确实皆赞叹您肃王殿下与肃王妃当年情深义重。您扶着棺木娶亲这事,最近还被写成话本让戏班子演出来了呢!可大家也知,您肃王当初娶的王妃,是户部侍郎林大人之子。可这沈氏郎昨日却自称什么?他好像自称是前太傅郦……”
“闭嘴!”姜慎一声怒吼。
他随后站了起来,慌忙看向了郦羽,“小羽,你别听他乱言,和我拜堂的是你,我娶的也是你!这中间是有……”
……把自己和郦羽的事写了话本又找人到处去演,也确确实实是姜慎自己干出来的事情。但郦羽明面上还是姜忱的太子妃。当初就算求来了赐婚,却为了恶心他弟弟,姜忱也不允许郦羽用自己的名字嫁给他。
姜慎现在来不及解释这些。况且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大夫,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一时间被气得没来得及反驳。
那刘洪见他没说话,便更加放肆。
他转身面对那些闹哄哄的百姓大喊:“大家看哪!这王公贵族竟当面扯谎,乡亲们,你们说还有礼仪王法吗?”
他话一落音,堂外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
“就是!我看这什么王爷就是个好色之徒,他肯定是贪了那夫郎美貌才护着他的!”
“就是说这人越美越蛇蝎心肠,古往今来那些祸国殃民的妖人不正是这样吗?”
“妖人祸世,还是快点弄死他才好……”
“哎呀这死小鬼……别哭了!再哭就让你被那妖人抓走吃掉!”
姜慎不怕什么流言蜚语,他知道民言可畏。但也知道这些百姓也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乌合之众。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们很快就会被打散成一片。他有些担心郦羽……
好吧,他看似毫无波澜,甚至面对这些话,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姜慎似乎还听到他啧了一声。要不是没看清到底动没动嘴,姜慎还以为他是在骂自己。
那个像是不耐烦又像是不屑的表情,只在郦羽脸上停留了一瞬。除了姜慎以外,谁没有捕捉到。
下一刻,他突然眼眶绯红,半掩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郦羽的哭声很小很小,但就是这微弱的哭泣,不知怎的,让原本极吵的衙门瞬间静了下来。
陈文又想起那惊堂木,又是“啪”的一声,但比先前气势小了不少。
“沈氏,话以至此,你可认罪?”
郦羽拽着衣袖,轻轻地拭泪道:“知州大人,您青天明鉴,不信我的话就算了,可王爷的话,总不会有假吧?”
他暼了眼姜慎的方向。可这一眼与往常完全不同,双颊上带着一抹红晕。
“我当年…与王爷意外分别,却不想沦落到了那些买卖哥儿女子的人牙子手中,几度转手,最后被沈家姨买了去。刚开始时,沈家姨对我是非打即骂,村里人也欺辱我是个买来的夫郎,不把我当人看……我是想着王爷,才撑到现在的。昨晚……我…我与王爷苦苦久别重逢,我自然是一直都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他这是突然在说什么?发什么疯呢?
虽然姜慎本来听得一头雾水,可郦羽哭得那叫梨花带雨。他看了,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抱进怀里哄,边哄边擦泪。
而郦羽每每刚抹完脸,泪水又仿佛不受控般溢出了,一来二去,他的眼睛都哭肿了。可这样非但不难看,反而衬得他更为楚楚动人。
“后来,沈家的大郎……也恰巧,就是如今王爷的侍卫沈大人竟回来了。沈大人如今替王爷做事,已不便在他母亲面前露面,于是将孝敬母亲的金子给我来交由沈玉英。”
“我本想就这样带着金子逃跑,可一看见沈姨那垂垂老矣的样子!又想得她寡母不易,我这才没有离开。那日,沈姨拿了金子,要我去桥头镇草市买些货,谁知这金子就被这帮歹匪盯上了……”
此时说罢,郦羽忽然放声大哭了一阵,随后再抬脸,眼神仍是柔柔弱弱。
“刘大夫,你儿若真是清清白白,你可敢让知州大人派人去你家查查看,到底有没有抢走那些金子?”
这回轮到刘洪被问愣了。因为别说家里,他如今身上就装了一小袋那日儿子捡回来的金叶子。
城东那荣福客栈是康城最大最奢华的客栈,否则他哪来的钱去住这样的地方?
此时,身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
“娘,那个漂亮哥哥哭得好可怜啊,这些是在欺负他吗?”
“说得也是,这肃王殿下到底是皇室之人啊,他都这样说了,总该比那个乡下大夫可信点吧?”
“可那除了他们,还有谁要害那刘郎呢?别听风就是雨了……”
刘洪这才有些慌了,道:“这……知州大人!您不要被这毒夫骗了啊!什么金叶子?我没见过!”
郦羽这才终于停下了哭泣,他冷声道:“金叶子?我只说是金子。可没说是什么金叶子。刘大夫,你是如何知晓那就是金叶子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