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小美人捡到死对头的崽》 1、第一章 郦羽昨夜意外翻到一本压箱底的书,多半是他那还刚掀了他盖头就暴毙的“丈夫”留下的。虽然是本医书,但郦羽仍旧如获至宝。 只要能够稍微改善点他当下这种除了吃喝睡就是弯着腰在田里干活的日子,他什么书都想看。 春风吹绿了药山村山野,恰好给郦羽带来躲在树荫下的机会。 不过,翻了几页,他就觉得有些无趣。 这是本医书。 药山村叫大榆村。大榆村村如其名,村子后方靠山脚处有棵百年树龄榆钱树。 然而这榆钱树却并没有为大榆村带来多余的银子。大榆村背靠荒山,耕种的良田寥寥无几,导致村民世代贫困。 直到经人指点,大榆村改种粮为药。那些药材在这块土地上长势喜人,大榆村从此家家户户皆以药材为生,售出的药材远传千里,也因此改名叫药山村。 不过郦羽越翻越不对劲,再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竟是伪装成医书的话本子……话本子上讲的乃是一原本性情温和的富家子弟,某日被人施法夺舍,变成了大恶人的离奇故事。 这就导致,本只是想偷摸着看一会儿的郦羽越看越起劲。他揉着因旧伤而隐隐作痛的手腕,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个怒气冲冲的身影。 那人站了很久郦羽都没有反应,便干脆用力拽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撞向树干。郦羽瞬间眼前一黑,趴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村妇的尖嗓还几乎穿透他耳膜。 “老娘就说,你今个怎么半天都没声音,好啊,让你去干活,你竟然躲在这里偷懒?” 村妇说着,注意到郦羽掉落在地上的书,脸色变得更差了。 “这书你从哪弄来的?” “是…我从沈郎的衣柜里找到的……”郦羽小声道。 “不是交代过你无数次,不要碰我儿子的东西吗!” 枯枝般的手立马又揪住他后领,一路将他拖到了臭烘烘的沤坑前。沈姨在郦羽耳边破口大骂:“酉时前不把这些肥沤完,今晚就给老娘滚去睡鸡舍!”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扑簌着从头上落下,渗入眼角之中,一摸却是满手的血。 “知道了。” 郦羽恹恹地应了一声。 “怎么就买了你这么个讨债的货色回家……” 沈姨骂骂咧咧地走了。不过郦羽也已对此习以为常,拽着袖子胡乱擦了两下,很快不淌血后,他便扛起地上沉重的锄头。 沤肥,打水浇水,翻地……在这些村人眼中是最寻常不过的农活,因为郦羽干起来总是比一般人慢半拍。不但经常被沈姨骂,还经常遭到村里其他人窃笑。 可他是太傅府嫡子,怎么可能会从小习惯干农活? 从郦羽清醒至今,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两年时间,他对还在太傅府时的幼时记忆非但未曾淡去,反而愈发清晰。郦羽刚出生时,肌肤雪白,抱在怀中又轻得像根羽毛,祖父便给他起了这个字。 虽然是个哥儿,但郦家仅此一子,郦羽自小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及至年长,又因出身清流,容貌俊秀。因而更有传言,圣上欲将他赐婚太子。 不过,郦羽的志向倒并不在此。 比起当什么贵君侍君,他更想跟祖父一样入阁拜相。 可如今…… 他趴在水桶旁,望向水中映出的自己。 且不说他如今面色蜡黄,颧骨凹陷。而这浑浊的双眼,原本只握过笔杆子的双手也变得粗糙不堪,又红又肿,怎么看都已经不再是十几岁少年,而是成年男子的模样。 所以郦羽当时醒来时,仍是固执地这样跟那人贩子说的。他今年十六岁,是太傅府的人,亦是当今的太子伴读。若能将他送回京城郦府,必有重谢。 那人贩子却冷笑一声,还捋起他袖子,狠狠拧了他的肩头。 “就你这模样,也敢说十六岁?你当老子瞎呢?老子还找过医婆给你验了身了,就是破鞋一个!要不是看你这张脸能卖上几个钱,白送我都不要!” 他后来花了好久,才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 郦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京城沦落至此的,每日,人贩子对他非打即骂,嘴里满是他从未听过的污言秽语。那些日子熬到他几乎生不如死。就在此时,沈姨就这么把他带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沈姨叨叨絮絮,“那算命的瞎子就说,你是大富大贵的旺主之命,我也不指望你能旺咱家什么,只求你能给枫郎添个一男半女的,好歹让他留个后,你就是老沈家的恩人……” 郦羽浑浑噩噩地想,落脚这药山村,应该总比在人贩子那好过千百倍。总之,先活下来再做打算。便也老老实实地跟在沈姨身后。 谁承料到,那他那身染重病的“夫君”,连口吹喜烛的气都没来得及喘,人就这么两眼一翻,没了。 村里人讥笑沈姨,说她花钱买来的,是个克夫的丧门星。沈姨便总会把气撒在他身上,打得比人贩子还凶。 他手腕上的旧伤,就是那时候不小心留下来的。 旧伤疼归疼,活还是要干的。 郦羽刚来药山村被打得狠了,身子比同龄常人孱弱。如今这个季节真要睡鸡舍,明日铁定要高烧一场。 为了在日落前把这些肥沤完,他卖力地锄了个半坑,又把那些上午跟着沈姨一起从隔壁村收来的牛粪混着草皮树叶,中间叠着粪尿水,一层层铺上去。 直到把活全部干完,皎洁的明月已经悄然爬上山头。郦羽艰难地伸直酸痛的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已是饿得头昏眼花。 沈家只有两亩薄田,全拿来种药了。为了节粮,一天只有两顿。 屋内灯影摇曳,他却看见沈姨正用抹布擦着碗筷。 郦羽犹豫了半天,还是轻声开口唤了一声,“……娘。” 他当初被打了差不多两个月,才肯开口称这女人为娘,“我…还没吃呢。” 沈姨闻言,翻了他一眼,手上不带停的,将碗筷尽数收进了橱中。 “就你这样,我不赶你去鸡舍睡就已经心善善了,你还想吃什么晚饭?” 郦羽张了张嘴,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只是低下了头。 不过,他倒是真的抱着饲料去了鸡舍。鸡舍里那三只母鸡见了他,便咯咯哒着围到他身边。这些母鸡现在不认沈姨,只认郦羽,沈姨一来就立刻四散逃窜。 鸡翅膀也是翅膀,一跃而起时,也是让人抓不着的。 自己要是也真的有翅膀就好了。 郦羽抬头望着月空,怔怔地想着。 他要飞回京城的郦府。 有父亲,娘亲,还有下了朝的祖父,温声说故事哄他入睡。 不像现在的一切,都如同噩梦。 为了噩梦终有一天能醒来,郦羽倒是做了一手打算。 他撒了饲料,便钻进鸡舍,把藏在草垛下的钱袋子偷偷翻了出来,一枚一枚地数着里头的铜板。 这些钱,是他从一年前开始偷偷攒的。郦羽经常要扛着装满药材的麻袋跟着沈姨去赶草市。趁沈姨不注意,郦羽便能从中抠下那么一枚铜板。 到目前为止一共攒了五十一文。 他固然会骑马,可五十文一离买下一匹马还要存很久很久。 而这药山村虽不知具体在何州何县,但沈姨等村民乡音陌生,郦羽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想回到京城到底需要多少盘缠。 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了。有几个铜板傍身总是好的。 他仔细确认铜板一枚不少,又郑重其事地将钱袋重新藏了回去。腹中饥饿难耐,干脆无力地直接躺在了草垛上。 觅完食的鸡都陆续回了窝,其中有一只乖巧地挨着他趴下,郦羽便伸手抚摸它温热柔软的羽毛,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一定能回去的。他的梦中,父母,祖父,还有那些皇子哥哥……所有人都在,郦羽还是那个刚过没有及冠的太傅府嫡子。 隔日,那熟悉的尖嗓门却又将他从梦中拽回现实。 他猛地一睁眼,便看见沈姨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挥着一根鞭子,气势汹汹地立在鸡舍门口。院外传来毛驴洪亮却断断续续的嘶叫声。 “还睡呢!小崽子,看现在都几时了!” 他昨夜本想眯一阵就回屋,结果不想一夜迷迷糊糊,刚坐起来,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姨嫌弃极了。 “还不快滚去把褂子穿好,冻死了老娘可没钱给你买坟埋。” 郦羽依旧垂着头,只闷不作声。很快随着她一起把装好的药材都搬上了借来的驴车。沈姨坐在前头赶车,他则窝在车尾,远远避开那头偶尔叫声惊人的毛驴。 车上,他却盯着沈姨已经花白的头发,和后脑勺那根破旧的木簪,忍不住道:“……娘,你给我买笔墨好不好?” 沈姨没搭理他,郦羽咬了咬唇,继续道:“我识字,能写,也会画,我写好了,就能拿去卖了,咱们就有钱了。我还可以去给人抄书……” 沈姨却鄙夷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随后一声嗤笑。 “会写字有个屁用?枫郎当初也想开个字画铺,老娘倒是还给他凑了钱,结果就埋了几张。” 郦羽心想,那是你儿子字丑。 沈枫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虫子爬……多看几眼倒是挺独特的。能不能卖钱就是另一回事了。 郦羽没拜读过他的文章,但感觉他读了这些年书乡试都不过应该是有原因的。 而圣上当初一共选了八个孩子当太子伴读,郦羽的字是其中写得最好的那个。 “我跟他不一样,我的字,可比他好多了……” 郦羽不禁嘟嘟囔囔,沈姨一听脸色徒然沉了下来。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 “你说啥嘞?” 郦羽立马改口,“我、我什么都不说!我闭嘴!我不提了!” “小崽子,我可告诉你,读书,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鞭子最终狠狠抽在那可怜的毛驴背上,毛驴一声哀号,驮着他们一路往草市疾奔而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二章 郦羽曾被这毛驴尥过蹶子,本是有些怕它。但转念一想,自己其实现在的情况和毛驴也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被人拿着鞭子在后面赶的,便也不觉得毛驴可怕,反倒有些同情起来。 犟驴走走停停,一直快到晌午,才来到刘氏药铺。 沈姨陪着笑,弯下腰冲大夫道:“刘大夫,年前你还夸咱家的货品质好呢。可怎么这会儿…收价一下子压这么多?” 来的路上,沈姨还跟郦羽满心得意得意,指不准这次刘大夫跟上回一样,一高兴,又能给些银钱。 谁知今日,刘大夫却连个正眼都不给,只背对着二人忙着在药柜前抓药。直到招呼完客人,沈姨和郦羽在堂中已经站了许久,刘大夫这才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 “我要不是看你孤儿寡母可怜,你家的货我都不想收!” 沈姨脸色一变,“这货怎么了?这…刚刚验了货,这天麻,白蒿,黄精,除虫浇水施肥,九蒸九晒样样不落。而且我装货前都仔细检查过了,品质绝对不比去年的差啊。” 刘大夫冷哼一声,“我几个老病号,原先眼看着有所好转,前几日服了我的药后结果一个个上吐下泻,跑过来找我算账。我仔细查过,这几副药都用了你家去年送来的白术。再把那药袋往下一翻,上面一层倒还成,可底下藏着的,竟是些烂根!” “烂根?这不可能啊?”沈姨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沈玉英也种了快二十年的药了,从来没干过这种以好充次的事!” 刘大夫懒得跟她废话,大手一挥,“小冬,去把那批货拿来。” 小厮应了一声,麻利地跑进后堂。没一会抱着一大袋药材回来放在柜台上。 风干的药材撒了一桌。沈姨立刻上前检查,手指碾了一把。 可那白术确实颜色发黑,根须腐烂,上面甚至带了霉斑。凑上去一闻,隐约还有一股骚臭味。 沈姨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猛地扔了手里的东西,缓缓转身,恶狠狠盯着郦羽。 郦羽正望着门外来往的人群发呆,听到有人吼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告诉过沈姨自己的姓名,沈姨却还是总是“小崽子”“丧门星”地唤他。 直到有人掐着他胳膊,把他拖到了柜台前,郦羽这才彻底回神。 “去年这袋货是你装的对吧,你怎么干的活的?你想害我不成?”沈姨在他耳边咬牙切齿。 郦羽立刻明白缘由,沈姨这是想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可他平时是被巴掌催着照料那些药材,日日精心,哪有分毫怠慢。 他深吸一口气,先是规规矩矩地和刘大夫行了一礼,才道:“刘大夫,货确实是我装的。但我检查得很仔细,我能保证,绝不会有问题。” 刘大夫眯着眼,“你能保证?那这些烂根的怎么解释,这还没到梅雨季呢,总不至于受潮吧?” 郦羽不紧不慢道:“按理说,若是去年年底送的药材有问题,您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可您方才说是这几日给病人服下…为何等到现在才用?” “这批药材一直放在药铺后堂,我这几日嘱人整理库存,才正好取出来配药。怎么?你是想赖我存放不当才导致变质的吗?”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郦羽摇摇头,他又看了眼那药袋,“确实是我家的袋子,只是我看这袋子颜色,分明是受过潮的。您存放药材的地方,可曾被人动过?” “我家大库房存的都是这些平价货,谁没事干去动?偷也偷不到这些头上。” 刘大夫语气笃定,一旁站着的小厮却神色微变。 郦羽注意到小厮,依旧温声:“不管怎么说,还请刘大夫能够让我去库房看一眼,若真是我家的问题,我自然愿意承担责任。就是去做工,我也会想办法,将去年那批烂货的钱连本带利地赔给您。” 可听郦羽这样说,沈姨在一旁却顿时急了。 “哎,小崽子,你说什么呢?你是我买来的,想给谁做白工啊?” 她又拽着郦羽往后一拉,对着刘大夫破口大骂:“还有你,好你个刘大,咱们来往这么多年,你现在还污到我头上来了是吧?我说药材没事就是没事!谁知道你是不是拿其他家的烂货故意来坑我的?” 刘大夫也被气得不轻,指着沈姨鼻尖:“你!要不是看在你家沈郎早逝的份上,你以为我想跟你这贼婆娘做生意?平日里克斤扣两,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你的药害了人,要是真吃出毛病来,我看你怎么办!” “我的药怎么就害人?胡说八道,怎么就不可能是你开的那方子出了问题?” “笑话,我刘某在镇上行医多年,何曾出过差错?” 两人都撸起袖子,眼看着就差打起来。 “爹,一大早的吵什么呢?” 郦羽正想着是拦还是不拦,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后堂过道口响了起来。 那男子满脸通红,满屋子的药味都压不住身上宿醉后的酒气。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扫了堂中一眼,但落在郦羽身上时,两只眼睛立刻睁亮了。 而刘季的爹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一早?你不看看现在都几时了!” 刘季却搓了搓手,凑郦羽身边,先是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咧嘴笑道:“爹,沈姨,你们有话好好说嘛,动手干什么?” 郦羽也见过这人几回,这刘大夫曾也是药山村的人,这些年才做了大夫。而他儿子口跟沈家那个病死的自幼一同长大。刘大夫总在沈姨这进药,确实有帮衬的意思。 只不过郦羽不大喜欢这人的眼神,他装作看不见刘季,把头撇到另一边。 刘季劝道:“姨,您先别生气。爹也是,不就看库房吗,多大点事啊?就让雨郎跟着我去库房看一看吧。” 刘大夫虽阴沉着脸,不过还是点头同意,这就领着郦羽要进后屋。郦羽却注意到,那小厮抖得比方才更厉害了。 他一走到小厮跟前,小厮更是扑通一声膝盖发软,摔坐在地上。 “公、公子……” 刘季皱了皱眉。 “小冬,你怎的?早上没给你吃饭?” “公子,您忘了?那几袋药材,是……” 刘季一听,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色瞬间煞白,看上去酒也彻底醒了。 他立马伸手拦在郦羽跟他爹面前,吞吞吐吐:“这…爹,要不还是别去看了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刘季心里有鬼了,刘大夫也沉下脸。 “你在库房干了什么?” “没,什么都没啊。” 大约是知道刘季嘴硬,刘大夫干脆转向问那战战兢兢的小厮。 “小冬,说,少爷在库房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小厮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还在拼命摇头,刘大夫却已经一巴掌甩在他脑袋上。 “你也敢不老实?!” “老爷!别打!跟我没关系啊!是…是……” 小厮边说边看向刘季,对上那人凶狠的眼神,又吓得干脆跪了下来。 刘大夫道:“你直接说出,我给你撑腰。这死崽子到底干了什么?” 小厮泪眼汪汪,“他那晚……他喝迷糊了,就把后院库房…当成了茅房,还跑了好几趟……” 此话一出,倒是满堂寂静。 郦羽差点笑出声,他倒是庆幸自己刚刚还好没有用手碰药袋。沈姨则脸色铁青,一只手悬在空中,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刘大夫是真的看起来被气到差点一个白眼翻了过去。 小厮哭道:“公子说。我若是告诉您,他就打断我的腿。可那些药材,我都偷偷拿去晒过了!” 郦羽听了立刻道:“晒过有什么用?被那臭水一浇,吃了不拉肚子才怪……” “你又瞎说什么呢。”沈姨嗔骂道,不过她难得没有伸手揍郦羽。 刘大夫转向一旁表情僵硬的刘季,刘季挤了个难看的笑容,“爹……” 但他还没说完,就被他爹一脚踹了过去。 郦羽看完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又等再次清点好货量后,刘大夫便对他拱手一揖。 “雨郎,先前是我错怪你了,今年这药材,我照价收购。另外多出来的那几十文就不用找了,算我赔给你的。” 沈姨不乐意了,“哎,你怎么回事,这药是我卖的,你感谢这小崽子干什么?” 刘大夫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家这夫郎,我方才怕是能跟你打起来!” 不过这等好事,沈姨自然不会拒绝。刘大夫一走,她欢天喜地地从郦羽手中抢过钱袋子。钱袋子,却在驴车上嘀嘀咕咕。 “我看那刘家郎的眼珠子,都快掉到你身上去了。你是不是还挺高兴的?真被那药铺公子看上,可就这辈子不愁吃喝咯。” “我没有。 郦羽小声道。这是实话。 早上只啃了半根苞米,此时嗅到草市上各种食物的香气,他觉得腹中更是烧疼得厉害,满脑子都是能拿钱吃一顿就好了。 “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身契还在我这呢。就算枫郎不在了,你也要服侍你娘我一辈子了。至于那药铺,怎么也不会同意你这么个贱籍哥儿进他家门的。” 沈姨的声音比大街上吆喝声还要刺耳,郦羽干脆蜷缩起身子,把脸埋进臂弯中。 以前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不管是在郦府,甚至是东宫……谁不是把他放在手里宠的。 眼睛闭得久了,郦羽一瞬觉得身体也轻飘飘的,仿佛跳起来,手就能够得着家。 他是被不远处一群孩童啼哭声吵醒的。 睁眼一看,自己还在草市上。沈姨不在,头顶的太阳却已经开始往西落了。 而那群哭泣的孩童就离驴车不远。那群孩童打扮邋遢,各个手上还绑着绳子。有男有女,最大的看上去快十来岁了。 而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却正被一个大人拿着藤条抽得嗷嗷大哭。 看到那种藤条,郦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跟当初人牙子打他时用的一模一样! 那小男孩不过五岁左右,被打得站都站不稳,想用手护住脑袋,露在外的两条胳膊却血痕累累。 人牙子并不因他年幼就手下留情,还边抽边骂:“让你再敢乱说话!看我不打死你!” 小男孩却还在嘴倔,“我没撒谎,没乱说话!我是王府世子,我爹爹是王爷,你不能卖掉我!” 人牙子一听,更是暴跳如雷。也抽得更狠了。 “世子?王爷?呸!”人牙子狠狠啐了一口,“你老子是王爷,怎会让你落在我手里?还敢满嘴胡诌,看我不打到你再也不敢乱说!” 郦羽就是最后被打到再也不敢乱说的那个人。他看得一瞬间血气上头,就差冲上去拦人。可一起身,身体里莫名有一股蛮劲,又将他拉了回去。 ……算了。他想,惹事,也搞不好只会多挨沈姨一顿打骂。 郦羽又恹恹地抱起膝盖。虽然现在不在,但沈姨多半是买货去了。他不是没趁这种时候试图逃脱过,只是附近的村镇的人,都知道他是沈姨买回来的哥儿。还没跑几步,就被那些他不认识的人绑到了沈姨面前。 这里买人卖人,似乎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那男孩被抽得浑身发抖,眼神却依旧倔强,红着眼眶始终没落下泪来。 “我没有胡说!我爹爹是王爷,陛下是我伯父!等他们找到我了,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等着被杀头吧!” ……王爷?陛下? 郦羽眯起眼,打量起那孩子来。 他在东宫当了近六年的太子伴读,一直到太子殿下及冠。对宫中的事情多少耳濡目睹。当今圣上的确排行老三,但那群王爷……都是快跟自己爷爷同辈的人了,谁家还生得出这么小的孩子?还把这么点点大的豆丁封了世子? 不过郦羽转念一想,老来得子也不奇怪……而且那小孩虽然已经被揍得体无完肤,可仔细一看,确实生得白嫩。 而且眉眼,也长得很像一个人…说不定真是什么皇亲国戚。想到这里,他跳下了车,看了眼脚边。 “我让你嘴硬……” 人牙子自己似乎是打雷了,气得手里藤条一抖,准备又是狠狠一记。在半空尚未落下时,一块不起眼的石子“嗖”地一下打中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直接让他藤条脱手而出。 “谁?!”人牙子吃痛地缩回手,环顾四周,郦羽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回了驴车上。 “谁打我的?!你们刚刚有没有人看到?” 然而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孩聚在一起,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药山村这附近几个村落,离最近的官府也要好几十里地。可谓穷乡僻野,人牙子最猖狂。村民家里揭不开锅了,拿不想要的小孩去卖也是常事。所以才导致郦羽这么久都没有办法逃出去。 那孩子就算真是王府世子,被卖到这种地方。这辈子也确实算完了。 ……只存那几十枚铜板是不够的,他一定要再多忍耐一段时间,多存点盘缠,一口气逃回京城。 郦羽正盘算着以后还要想点别的办法搞钱时,突然感觉有人拍了他脑袋。 沈姨手里拎着两篓子杂货,又从篓子里掏出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烧饼扔给郦羽。 “吃口呗,吃了咱们回家。” “喔。” 他轻轻咬了一口,尝了半天,才发觉是是甜馅的。 过去郦羽其实不太爱吃点心,但他已经忘了甜是什么了,丝丝甜味让他想起了被母亲拿着点心哄的时候。 “谢谢沈姨。”郦羽柔声道。 沈姨坐上驴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在前面小声咕哝。 “跟我还谢个屁,你这倒霉崽子……” 驴车越驶越远,郦羽啃着烧饼,还在盯着人牙子那边的动静。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被打的男孩,似乎正死死盯着自己的方向。【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三章 刘大夫多赔给他的那几十文,郦羽自然连摸都没摸到过。非但没摸到,沈姨也没有因为那日郦羽帮了他一回就对他态度好点。 那天的话本他没看完,奇怪的是沈姨倒也没有收起来,而是继续放在衣柜里。郦羽当时正看得兴致盎然,也想知道话本最后的结局,便又偷偷将话本藏入怀中。 临近初夏,屋外的夜晚也没有刺骨的寒风。至少能让他借着月光把剩下的部分读完。 书中上回说到,富家子弟性情大变,烧杀掠夺,借着亲戚当官狐假虎威,简直无恶不作,惹得城中人无人不痛恨他。 还好此时有一大官来城,百姓便联名请愿,状告富家子弟的恶行。大官查明属实,勃然大怒,便制裁了富家子弟,顺带连根拔起了他背后的庸官亲戚。结果就在百姓们拍手称快时,那富家子弟本人,竟然就在快被斩首时清醒过来了。 原来,附身富家子弟的,是天上下凡历劫的仙人,这仙劫的要求就是惹民愤,当恶人,最后被斩首示众。苦身苦心,仙人方才德行圆满。富家子弟连连喊冤,可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辩解。富家子弟便如此枉死了。 这话本一看完合上,就在郦羽正打算把它撕了喂鸡时,才注意到话本封面上写着大大的“卷一”二字。 郦羽过去是最讨厌这种没写完就拿出来卖吊人胃口的东西的。而且,就算是开头,这个故事也真是烂透了。他只从话本中看到了被仙人捉弄的凡人们悲惨的一生。 富家子弟何其悲惨,百姓也无辜。 身居高位者,就可随意糟践弱者命运吗? 他没把话本物归原地,而是塞进鸡窝之中。而且,不知是不是睡前看得东西太过震惊的缘故,郦羽感觉自己在梦中,仿佛变成了那倒了血霉的富家子弟。 梦中他正被两根廷杖夹着胳膊,身后两个太监模样的人也举着廷杖,其中一人往他后背一抽,他便吃痛得趴在石板上。 “陛下圣谕,郦氏乃罪臣之子,尔等可慎勿怠慢了。” 那尖锐的声音,刺骨得跟刀子似的。随后,一下,两下……不分轻重,廷杖如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腰上。 那可比什么藤条、皮鞭,都要疼得太多了……郦羽在梦里硬生生被疼醒,醒来时惨叫一声,又笔直地从床上蹦起来。 “哟,今天倒是醒得早。” 天只蒙蒙亮,沈姨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桌前搓着面疙瘩。郦羽立马去摸自己的后腰。 还好,屁股是好好的,他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沈姨一边麻溜地把面疙瘩都扔进锅里,边训着他。 “还赖着床干什么?还不滚起来干活。” 郦羽照往常一样,起床先给他那话都没说上几句的死人“丈夫”上了炷香。沈姨已经将面疙瘩煮好了端了上来。 那天在刘家药铺多卖了些钱,郦羽这几日难得吃了几回白面。沈姨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 “赶紧过来吃了,吃饱了好上山。” “上山?” 沈姨见他疑惑,立刻拧了把他耳朵,“昨晚跟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啦?今天要上山,可是。你手脚快点,不然被隔壁那几个抢了先了就不好了。” 郦羽倒是想起来了,然而他面露难色:“沈姨,那朱心藤长在那种位置,他们就是想抢,也不见得快的。” “那你更是要抢在先了!这朱心藤一年就长在这几日,一株卖一贯钱呢!多摘几株,岂不更好?” 去年郦羽对药山村背面那鸡冠山还颇为不熟,结果采药时,在山里迷了路。最后除了沈姨一顿又揍又骂,什么都没得到。 不过他倒是想好了,这次一定要采到朱心藤,然后找沈姨要钱买纸笔墨。有了纸笔墨,他就能写封信交给驿差,寄回京城的郦府了。 可惜,老天似乎不太想帮他。 郦羽背上绳索和背篓,跟随八九个村人一同上山。爬到半山腰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 朱心藤长在峭壁石缝中,因此才需要带上绳子。然而雨天湿滑,身上绑十条绳子,也难以保证安全。 屋子挨着沈家的安二姐眼看着雨越来越大,解下背篓挡住头顶,“这雨真是糟心哪……越下越大,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千万莫把那朱心藤给打残了。” 却见郦羽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山头方向,安二姐急忙叫住他。 “雨郎!你去哪啊?不回去吗?他们都走了!” 郦羽头也没有回,只对安二姐摆了摆手。 “我要去摘药,摘到了再回去。” “雨这么大,不安全啊!” 但郦羽是铁了心,今天要采到药,弄到钱,才能回家。 朱心藤原本生长的地方其实很好找,有一种通体红色,长得像甲虫的虫子,会盘旋在朱心藤的四周。见了虫子,便离朱心藤不远了。只是今日雨水太大,那虫子也让郦羽找了好一番功夫。拨开深得快有郦羽大半个人那么高的丛叶,才见它们都窝在一起,像是躲雨。 朱心藤藤枝无用,有用的是它的花。郦羽迎着打在脸上发疼的风雨,趴在悬崖旁向下望去。这鸡冠山一下雨,便起了浓雾,悬崖也不知多深,只一眼便头晕目眩。 他立马把脑袋缩回来,又深呼吸好几次才算平复。找了棵看着还算结实的树把绳子拴紧,另一头则系在自己的腰上。 幸好他带的绳索够长,郦羽用力拽了几下,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抓着岩石慢慢往下沉去。 可峭壁比他预想得还要滑,好几次都差点踩空。郦羽浑身都在颤抖,几乎无数个生死瞬间都在后悔。 并且越想越觉得无法理解。他为何如今要在峭壁悬崖上拼命?为何要在沈家被不认识的女人当牛做马百般辱骂?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姨将他买回的第一天,他就告诉了沈姨自己的身份,也纠正了很久自己的名字。可沈姨不会写他的名字,只是“雨郎、雨郎”的叫他。 鸟在雨里待久了,羽片便会被浸湿。附着在羽毛上的水使它原本轻盈的身体变沉,难以维持飞行。 然而郦羽太想回家了。 他抹了把脸上几乎快要糊住眼睛的雨水,咬着牙继续缓缓朝红花的方向下沉。等到终于握住朱心藤的花茎,他终于如释重负。 这花长得确实独特,骨朵小而紧凑,远看色泽艳丽,然而凑近一看,其实是花瓣上布满了红点。 郦羽以前只见过蒸晒后的朱心藤,那些红点密密麻麻,让他心里莫名不舒服。他把东西收进背篓,想要赶紧爬上去。却不想没爬几步,右手握紧的岩石忽然裂得粉碎,郦羽一个没抓稳,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仅靠腰上那根绳子把他的命拴着,以防他就这么掉进鬼门关中了。 失去意识前,他竟有一瞬感到解脱。说不定现在就是一场噩梦,自己就这么掉下去,也许那梦就醒了…… 昏迷只是短暂的,醒来时,郦羽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死去,反而身体还靠那根救命的绳子,像秋千一样来回荡着。得亏他平日里吃得少,身形削瘦,也得亏沈姨拿的绳子够结实。 可是不对……他为什么反而感谢起她来了?导致自己变成现在这种境遇的不就是那女人吗?他豁出性命来采这破药,是因为谁的命令?他明明有手有脚,为什么事事都要听她的? 越想这些,郦羽心中的怒气就越旺盛。他红着眼,一把死死抓紧那根保命绳。一步一步向上攀爬而去。等他终于双脚够着地面时,又浑身脱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在爬上来后不久,那雨就下停了。 朱心藤一株便值一贯钱,足够他回京的盘缠。想到这些,郦羽片刻都不想再继续耽搁。他要在天黑前就赶到镇子上,把朱心藤卖了换钱。这样就能摆脱这一切。 可就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山下赶去时,突然从林子中传来了声响。 初听还以为是小兽的动静,但当郦羽缓下步伐,仔细一听,却发现是孩童的呜咽声。 并且离他很近。 “有人吗?” “救命……” “呜呜…救救我…我爹爹是王爷……” 郦羽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想不会这么凑巧吧,原本打算无视那声音继续赶路,不想越是走声音反倒离自己越近了。 他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灌木丛,靠近声音的来源。 果不其然,有个像只兔子一样的浑身透湿的小孩瑟瑟发抖地缩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四章 小孩原本叫得倒是响亮,大概是被郦羽淋了雨后蓬头垢面的样子吓到了,见了树丛中突然出来一个人,连连向后缩了缩。却大概戳到了什么地方,吃痛地叫了一声。 仔细一看,小孩连鞋都没穿,光着的两只脚到处都是血痕。 郦羽却想,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孩到底是跟乡野里那些果然不一样。就算他被打得满身血污,衣衫褴褛间几乎找不见一处完好的地方,可仍不难发现这小孩生得细皮嫩肉,浑身都透着娇气。 原先听到声音就觉得有几分耳熟了,想不到真是那天在草街上被人牙子拉着的那个。 药山村这种黄埃蔽天的地方,乃至附近的镇子都是这样。农家日子过不下去,卖儿卖女都很正常,甚至于把孩子当个物件直接拉出来卖,旁人见了也不过多瞧一眼。习以为常到就像是见了街边的烂泥巴,顶多只是让人脏了鞋。 见郦羽一声不吭,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小孩反倒更害怕了。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爹爹是王爷,我……” “我能干什么?”郦羽回过神,把湿漉漉的鬓发随手往耳后别了别,“我是想让你别叫了,这山里头有狼,一旦把狼引过来,就算你爹是皇帝老子,现在也救不了你。” “你…你会说京城话?” 郦羽在小孩身边蹲下,想伸手摸摸他,小孩却立刻双手护住脑袋,蜷缩成一团。 他知道这是长期挨打过后造成的习惯,郦羽笑道:“当然了,我和你一样,以前也是京城的人,都是被那人贩子拐过来的。不过你且说说,你爹爹是哪位王爷?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小孩一听这话,倒是放下了手臂,目光却染着些鄙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你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你真是京城人吗?” 郦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孩就跟没长嘴似的,还不如就把他丢在这儿喂狼。 但又想到他也许真的是姜氏子弟,郦羽耐下性子,站起来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我不像?那你倒是说说看,京城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还是一身绫罗绸缎?” 小孩大声道:“那都是自然!况且他们才不会…像你这样,头发乱七八糟,像傻子一样……” 郦羽笑了笑,“这我倒要问你,你有照过镜子看自己吗?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我看你也跟小乞丐没什么区别啊。” 小孩抿了抿小嘴儿,低头瞧见自己满是泥泞的双手,于是嘴角撇着撇着,豆粒般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我…我不是…我是王府世子…我呜呜……” 郦羽见他一抽一泣着,这回伸手被摸脑袋,小孩倒没躲了。郦羽叹了口气,又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小孩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到了嘴边却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脸戒备地瞪着郦羽,许久才又闷声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郦羽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道:“我叫阿羽,羽毛的羽,你会不会写这个字?” “我当然会写,”小孩摊开手掌,手指一笔一画,“是这样写的,对不对?爹爹每天一下朝,就会来教我写字的。” “那你会写自己名字吗?” “当然会啊。” 小孩点点头,这会儿一说到写字,立马放下了戒备。他主动拉过郦羽的手,在他掌心认真写了起来。 “我叫怀、乐。” 郦羽的掌心被弄得痒痒的。 “是爹爹给我取的名字。” “怀乐…姜怀乐……”他喃喃念着那个名字。 小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姜的?” “你既说了你爹爹可是王爷,那便是姓姜了。不管是亲王还是郡王,咱们大云国从未出过异姓王。” 郦羽自然知道,大半个童年都是在皇宫中度过的他,对那群姓姜的再熟悉不过。 这孩子有着乌黑如墨的头发,和湛蓝到几乎透明的眼睛。 是很典型的姜氏族人特征。 郦羽想,若他真是被拐走的,草市上那人牙子多半已经是转过二道甚至是三道手的贩子了。 这药山村离京城真是难以想象的远。 而郦羽望着那小孩,望着望着,不知为何一阵心悸。 姜怀乐对郦羽这个回答似乎非常满意,而一说起自己那个当王爷的爹,他简直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爹爹很喜欢小鸟的,所以在我们王府,养了很多可爱又很贵的小鸟。” “……喜欢小鸟?” 郦羽绞尽脑汁想不出当下大云八王之中,有哪位王爷是这等爱好的。 小孩还在继续自言自语,“爹爹还让人把小鸟掉下来的羽毛收起来,说等乐儿长大了,不管是想要嫁人,还是册封太子。都要给我做一条霓裳百鸟裙呢。” 郦羽这才注意到,这孩子跟自己一样,是个哥儿。 但他更在意怀乐的另一句话。 “当、当太子??” 郦羽打了个激灵,望着那孩子天真的模样。 他便是太子伴读,对那位自然熟悉不过。可就算是那位被贬了,上下还有六个异母兄弟眼巴巴地盯着那东宫之位。 怎么可能轮到这么一个小孩? 郦羽这两年在药山村过得只知春夏秋冬,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小孩如此一言,他不禁问,“……你父王,到底是谁啊?” 然而,郦羽再三追问,那五岁的孩子始终“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他父王到底是哪一位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到底叫什么。 怀乐有些委屈,“下人们都是王爷王爷地叫着的,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什么王啊……” “难道你爹就没有告诉过你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怀乐摇摇头,“因为那是爹爹的爹爹起的名字,爹爹讨厌自己的爹,所以也讨厌那个名字。爹爹还说,待他日后登基称帝,他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掉。” 郦羽总算明白这孩子臭屁自大的性子是随谁的了。 ……此人真是好大的狗胆,敢对自己五岁的孩子如此口无遮拦。幸好这是荒郊野岭,若是在京城……就算是一句童言,传入也恐怕难逃一劫。 怀乐没有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光着脚逃到这种地方来的。郦羽去查看他的脚,两只脚都肿得高高的,恐怕站都站不起来。 郦羽沉默了一会儿,解开背篓,背对着怀乐。 “上来吧。” “你这是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又不能走的,只能背你下山啊。”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我想办法送你回家。” 一听到能够回家,怀乐的眼眸闪了又闪。 “真的?!”不过他很快就泄下气来,“……你不是骗我的吧?” “你一穷二白,身上又没几两肉,我骗你干什么?只不过,现在回不了京,咱们可能还要等一阵。” “我等!我等!只要能回家,见到爹爹,等多久都可以。” 郦羽赶在再次看到他哭鼻子之前,把他背在身上。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次背小孩,小小的身体趴在他的背上,轻得几乎没什么重量。却让他心里莫名涌入一种奇怪的感觉。 于是,一大一小,小的那个还背着有半个自己那么高的背篓,就这样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 郦羽平日里被揍习惯了,也不怕再挨沈姨的巴掌。他看得出这小孩是没有撒谎的,因此救下他也在计划之内。 ——若是这孩子的父王有朝一日真的找上门来,自己一定能跟着回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要想办法把沈姨哄好…… 而自从上了郦羽的背,怀乐就安静了许多。软乎乎的小脸紧紧贴在郦羽的后颈上。 “爹爹…你在哪……” 偶尔发出这样一声梦呓。 等到下山时,那不知何时冒出头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郦羽躲在院子门口,悄悄探头望去,沈姨已经点了灯,在屋里忙着什么。光是见到沈姨,他心里便紧张万分。 他把怀乐放下,又摸了摸他的头。而怀乐这次没有躲闪开,“一会儿你就藏在那个草垛里,千万不要露头,等我来找你,明白吧?” 怀乐歪头不解,“为什么?阿羽,你是贼吗?” “不是啦……” “那你干吗偷偷摸摸的?父王说,只有贼才会偷偷摸摸的呢。” 郦羽耐着性子,低声道:“你能不能先消停一下,不要总把你那‘父王’挂在嘴边?” 小孩噘了噘嘴,不情不愿地“喔”了一声,发觉郦羽带自己来到鸡窝旁,不禁紧紧皱眉。 “这里好臭啊……” 他捏着鼻子一脸嫌弃,但还是乖乖抱着双腿在草垛旁坐下。 郦羽再三嘱咐:“在我找你之前,不管待会儿屋子里面发出什么动静,一定不要乱跑,也不要发出声音,能听懂我的话吧?” 怀乐认真地点头,但郦羽还是不太放心。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层稻草。却在转身时,衣角被轻轻抓住。 怀乐闷闷的声音从草垛中传来。 “你要快点回来哦,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怕黑……” “知道了。” 他缩着脑袋进屋时,沈姨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正煮着什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不是郦羽的错觉,女人在看到自己的瞬间,似乎脸上闪过一抹喜色。然而那喜色转瞬即逝,她眉头一竖,随后迎来自己的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骂。 “就去采个药而已,怎么弄到现在?” “安家丫头说你一个人淋着雨跑上山,老娘还以为你死在那了呢!” “那阵下了那么大的雨,别人都先回来了,就你不知道回啊?” 郦羽看见沈姨涨红了脸,对着自己就是抬手,他立刻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但熟悉的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来。 女人只是嘴上还在继续念叨,“你要是真死了,老娘还要去给你收尸……” 郦羽这才缓缓抬头,小声道,“娘想要朱心藤,我也想要。有了朱心藤去卖钱,娘就能买根新簪子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五章 虽然当初刚被拖来这个村子时,沈姨确实常常毫无征兆地打他。不过时间久了,郦羽也逐渐摸清楚了这姨的脾性,知道怎么样能躲过巴掌。 因为郦羽全身从头到脚,尤其一双眸子明又亮。他会故意把头埋得低低的,再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从下往上看。沈姨只要一看到他这副样子,便会收回手,只剩下一张嘴还在骂骂咧咧了。 她有些粗鲁地往桌上摆着碗筷。 “谁要你买簪子?我才不稀罕呢,有那些钱还不如多买几只鸡回来。” 郦羽笑了笑,亲热地上前捏着女人的肩膀,“好,钱都给娘,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沈姨却甩开他的手,背过身,“你怎么每次吃饭都磨磨蹭蹭的?还吃不吃了?” 当然,怀乐还在草垛里缩着挨冻,郦羽的心思没办法放在吃饭上。他手上动着筷子,心里一直盘算何时向沈姨开口才比较好。 平时不搭理人的沈姨,今晚却时不时抬头看向他,“我瞅着你最近好像养胖了不少。” 平日里洗澡时,郦羽只觉得自己肩背上的骨头摸着硌手,也不知她用哪只眼睛看才觉得自己胖了。但仍继续对着沈姨满脸堆笑。 “那还不是姨…还不是娘把我养得好吗?” 沈姨轻哼了一声,“那是,刚来咱家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没一块好肉。现在养好了,倒是像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她目光停留在一旁那孤零零的牌位上,又长叹了口气,“咱家枫郎以前眼光高得很,旁人看不上,偏就喜欢你这种长得白嫩的哥儿丫头。可惜,我这孩子福薄,娘给他娶的夫郎,他连手都还没摸过呢。” 郦羽心想,什么娶不娶……他分明是被强拐过来的。 但到底是丧子之痛,沈姨也有些说不下去了。郦羽见状,于是又酝酿了半天,他才郑重其事放下筷子,对沈姨道了一声。 “娘……” “雨郎。” 想不到沈姨居然还先他一步开口。 “娘,你先说吧。” 沈姨又动起筷子,边吃还边说,“你记不记得,上次我带你去隔壁那俞家村,有个咱喊他小伍,伍郎的吗?算起来我还是他二表姑。” 郦羽稍微想了一会,点头道:“记得。” “今年才二十三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呢。伍郎自小没了亲爹妈,所以这孩子能吃苦耐劳,人也挺老实的。就是命不怎么好,好不容易讨了个夫郎回家,哪想,娘家却瞒了一身病。结婚还不到半年,那小子没挨过去年冬天,死了。” “噢……那还挺惨的。” 郦羽应和着,但他本能地觉得沈姨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沈姨吃好后放下了筷子。 “我就想,反正你俩一个鳏夫一个寡夫,娘都想好了,让那伍郎就直接来咱家住,等以后你俩有了孩子,让那小崽子算在枫郎名下,就当咱沈家也有后了。” 郦羽瞬间觉得浑身如同坠入冰窖。 他愣了好久,才推着桌子站直了起来,“我、我不要!我又不认识他!我凭什么要……” 沈姨向上翻了郦羽一眼,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两口子搭伙过日子而已,又不是让你嫁过去。这庄稼人的哥儿丫头,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况且咱这算起来,还是让人家汉子入赘呢!” 郦羽拼命摇着头,急得连连向后退,“娘,你难不成是又想把我卖了,对吗?!” “唉,不是卖你,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想给你找个依靠。” 郦羽不自觉渐渐抬高了声音,“我根本不需要那些依靠!娘,我说过,你让我去镇子上找活儿,我识字,能写会画。就算这些不行,我还会算账,我去给铺子当个账房先生也成!还能有很多其他办法去赚钱养家!能比我今天这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卖命采药赚得多多了!可是你为何就不同意呢?!” 郦羽的脸和眼眶都是通红的。可那沈玉英根本就不为所动,望着他的一双浑浊的灰眼里都是轻蔑。 “写字?画画?是,我晓得你是会。可就算是去桥头镇上,你见过有一家字画铺吗?十五年前,南蛮子说打就打了上来,官老爷一来就要征兵。桥头镇,俞家村,还有咱药山村,哪家哪户没被抓壮丁?我沈家三代,我爹,我汉子,还有枫郎的哥哥,他们走了就没再回来过了。我松儿死的时候才十二岁!” 她也是越说越激动,干脆用力拍着桌子一跃而起,冲着郦羽大吼道:“字画?庄稼人穷的时候连草都快吃不上了,谁还有心买那些!” 郦羽垂着头抱住胳膊,但偏脊背脊又挺得笔直。片刻后,他突然笑出了声。 “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体也不自觉跟着抖动,“……是啊,一间破屋,两亩薄田,明明已经穷得连草都吃不上了,却有钱从人牙子手里讨夫郎讨老婆,是吗?” 沈玉英怒不可遏,被气得尖叫着,“你懂个屁!枫郎身子那么差,我不花钱给他讨媳妇,咱们沈家就绝后了!” 郦羽松垮垮地放下双臂,轻描淡写道:“呵,花了钱又有什么用?人不还是没了吗?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我看,娘要是真想要孩子,还不如自己……” “——啪!” 郦羽的脸狠狠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着。 沈玉英似乎不觉解恨,她瞪红了眼,又接连着“啪啪啪”地甩了郦羽好几下。一直打到郦羽忽然双眼一黑,摔在地上,一侧耳朵缓缓流出殷红的鲜血,她仍没有停手的打算。 沈玉英拿起屋里的笤帚,眼看着就要往郦羽身上袭去。突然从屋外飞奔进来一个猫儿似的黑影。 小小的身影大大地张开了双臂,稳稳地拦在她和郦羽之前。 “住手!他可是本世子的救命恩人,我不许你打他!” 郦羽被打得头痛欲裂,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徐徐地抬起头,却觉得眼前身影既熟悉又安心。好像很久以前也这样站在他面前护着他似的。 “……阿恕?”他颤声道。 可,阿恕是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六章 郦羽天旋地转了半天,才看清楚自己所在之地依旧是沈家那尘埃乱扬的破草屋,而并非什么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上。 他摸了把发疼的耳朵,望着自己满是血的掌心。愣怔片刻,有双稚嫩的小手轻轻握住了他。 “阿羽,你、你流血了……你要不要紧?” 怀乐正迫切地用那明亮的蓝眸紧紧盯着他,见他摇头,这才沉下紧绷的肩膀。 “我没事。”郦羽道,“世子殿下,我不是让你藏在草垛里藏好了等我的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本世子可不是胆小鬼,怎么能看着你被这坏婆子欺负啊?” 接着小孩转身一叉腰,几乎是用下巴瞪着还一脸蒙的沈姨。 “阿羽,你别怕,现在有本世子保护你,本世子不会允许这坏婆子再出手打你的!” 老实说,五岁的小孩作出这副大人姿态,着实有些好笑。沈姨反应过来,破口骂道:“这是哪家来的小崽子?别在这添乱,滚回家找你娘去!” 怀乐却继续不可一世,“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小崽子,我可是王府世子!” “什么柿子桃子的?我看你也讨打是吧?” 说着,气急败坏的沈姨又举起笤帚。怀乐见到笤帚冲着自己,身体明显胆怯地抖了一瞬,但立马继续挺着背挡在了郦羽面前。 郦羽见状,这才仿佛终于回到现实。他立刻在笤帚落下之前抓住怀乐,将他拉到身后。 郦羽苍白着脸,冲着沈姨挤出笑容,“娘!娘,别生气!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沈姨看了看郦羽,又看了看他身后鼻孔朝天的小孩。 来来回回看了起码五六遍。 “……这小孩哪里来的?” “呃……”他还没回应,沈姨尖锐的声音便率先回荡在整个屋子。 “难不成你生的?!好啊!沈小雨,你个贱货!你敢偷人?!” “沈小雨”这名字是沈姨硬塞给他的。沈姨不认识他的姓,但认识“雨”这个字,便干脆只读半边。这才导致村里认识郦羽的人才“雨郎雨郎”地唤他。 “不是……”郦羽简直莫名其妙,他拼命摇头,“娘,天地明鉴啊!我这两年日日侍奉你,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生的呢?” 却不想怀乐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就是就是,我可是王府世子,怎么可能有阿羽这种土里土气的乡下人爹爹?” ……怀乐的话虽没说错,但郦羽听完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那就是你以前生的!当时卖你的人牙子说找人给你验过了,说你生过孩子。我看这小孩眉眼,跟你可是有八九分的像!” 郦羽先前本来就被几巴掌打得头痛欲裂,此刻更是感觉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了。 他想过带姜怀乐回家,会被沈姨打,会被沈姨骂,但完全没想过会被沈姨误会这姜怀乐是自己生出来的小孩。沈姨还信誓旦旦,惹得他也不禁去仔细观察姜怀乐的脸。 郦羽生着细眉杏眼,眼角微垂,鹅蛋脸,朱唇小巧,长得毫无攻击性。但这五六岁大的小孩却是浓眉凤目,或许是一直故作老成,五官已带着完全不符年纪的深邃与凌厉。 ……不是,这哪里像了? 不怪郦羽一直觉得沈姨眼神有问题。只好把在山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沈姨脸色这才有所缓和。 郦羽说完,无力叹气道:“这孩子应该是从人牙子那跑出来的,娘,他还这么小,也怪可怜的……咱能不能收留他?” “收留?”沈姨声音抬高了几个,“你当你娘能做慈善的啊?这么大的小孩了,又不知底细的,吃饭不要钱吗?” 怀乐立马高声顶嘴,“什么不知底细?我可是堂堂王府世子,你们要是能把我伺候好了,我父王必有重赏。” 沈姨被小孩那副趾高气扬气得半死,眼看着又要揍人,郦羽从中周旋了半天,才得以让她扔了笤帚。 但奇迹般地,沈姨倒是没有赶二人出门,只是房门一闭,不许郦羽和怀乐进里屋。 郦羽心想,沈姨还要靠自己干体力活,也不可能真放他走的。至于这孩子…… 怀乐嘟囔道,“那个婆婆好凶啊,而且好吵哦,比陈嬷嬷还凶呢。” 二人只能缩在鸡窝里过夜。 “陈嬷嬷是谁?”郦羽向掌心呵了一口气,搓手奇道。 怀乐轻声道:“是以前照顾我的奶娘…乐儿很小的时候,父王经常不在,府中都是陈嬷嬷照顾我的。可她经常生气,一生气就不给我东西吃,还不许我跟父王告状。不过她从来没有打过我……阿羽,那个婆婆,她是阿羽的娘亲吗?” 郦羽摇摇头,“不是的。” 怀乐歪头,表示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何还要叫她娘?” “也不是我想叫的……” “既然不是,那就不要叫啊。我父王可是云京城第一美男子,所以总有漂亮的姨姨让乐儿叫她娘。” 京城第一?郦羽不禁撇了撇僵硬的嘴角,不过他没有打断怀乐说话。 怀乐摇头晃脑道:“本来乐儿还很高兴,以为自己真的要有娘亲了。结果父王知道后,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把那个姨姨吓得跪在地上给乐儿磕头道歉。父王说,乐儿的娘亲是仙宫的仙子下凡,现在已经回天上去了,所以没有人有资格当乐儿的娘亲,乐儿有父王疼就够了。” 怀乐说着,声音便开始哽咽。 “……可是,乐儿还是很想要娘亲。娘亲一定是身上香香的,怀里软软的,晚上会抱着乐儿,唱好听的歌哄乐儿睡觉。不像父王,硬邦邦的,唱歌也那么难听。” 他揉了揉眼睛,虽然夜色浓重,看不见表情,但郦羽能听到小孩轻轻吸着鼻子。 郦羽的胸口忽地揪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养过孩子,但见姜怀乐这副又可怜又委屈巴巴的模样,便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入怀里。 “你说得对,娘亲就是香香的,而且,她不但是世上最好看的人,还是最疼你的人,她……” 郦羽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也好想好想自己的娘亲。九岁那年,一直体弱多病的母亲过世时,他看着渐渐合上的棺木,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跳进去。 他的声音柔得像是夜里拂过窗棂的风,落在怀乐的耳畔。小孩怔怔地依偎在郦羽的怀中,鼻尖微微抽动嗅着什么。 “真的是香香的……”怀乐喃喃道,紧绷的小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缓缓合上了眼睛,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 等郦羽垂眸时,人已经睡熟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七章 想娘想得泪潸潸的一大一小,就这么挨在一块睡了一夜。 转天,郦羽是被那宛如杀猪一般的哭喊声吵醒的,怀里空空如也。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一个激灵,从草垛上蹦了起来。 院子里那几只晨起悠闲散步的鸡也被他惊得扑扇着翅膀,鸡毛四处乱飞。郦羽冲到门口,扒着门沿往里看,只见脸涨得通红的沈姨正在把什么往水盆里按。 怀乐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探出了个头,见到郦羽,挣扎得更厉害了。 “阿、阿羽!救我!” 沈姨却“啪”地一声拍在他后背上,“乱动什么呢?不就是给你搓个澡吗?” 小孩哀嚎:“什么搓澡?!你、你分明是想谋害本世子!” 郦羽一看到沈姨手里举着的丝瓜瓢,就明白怀乐说的谋杀是何意了。他连忙上前,拽住了沈姨的胳膊。 “娘,他身上有伤,你让我来吧。” 而沈姨对着他总免不了一顿臭骂。 “你也知道啊,这小崽子身上遍是伤,我见他又脏又臭的,都快生蛆了!好心想帮他洗干净,结果他一来冲着我的手就是一大口!你这是捡了个什么祸害回来?” 怀乐不服地反驳道:“我才不脏呢!也不臭!” 沈姨斜睨他一眼,“就你这样还不臭?没见刚刚那苍蝇都绕你脑袋转吗?” 郦羽连拖带拽着,这才把沈姨给请了出去。回来时,就见那小孩红着眼眶,在自己光溜溜的胳膊上左闻闻、右闻闻。 “阿羽,我真的不臭,对吧……”他小声嘟囔,“是那丁老三,他整日把我跟那些脏兮兮的小孩们关在一块,还不给我洗脸……” 郦羽随口应道:“是,不臭的,咱们世子殿下怎么可能臭呢。” 怀乐这才总算安心了几分,“还有,那个坏嬷嬷,刚刚在我身上抹的是什么东西?疼死我了……” “丝瓜络。”郦羽淡淡道,“通常是拿来刷碗用的。” 怀乐瞪大了双眼,“什么?!拿刷碗用的东西给本世子搓澡?!” “这玩意好歹还能卖一文钱呢。” 郦羽慢条斯理道,他卷起袖子,拿过架子上的布巾搭在肩膀上。 方才怀乐口中那丁老三多半就是他那天在草市上看到的人牙子,郦羽认识此人,因为他就是被转了好几手,最后被丁老三卖给沈玉英的。 但大云律禁止贩卖人口,这些人牙子一般都是用的假名做生意。而且神出鬼没,就算报官也很难抓到。 更何况,很多拮据的农家,就是靠卖子卖女给人牙子来过活。 沈姨刚烧好的热水探起来手感适宜,而怀乐小小的一只,恰好能坐在木桶里。 郦羽这几年的记忆里就从来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他都是被赶着去村口前那条溪边解决的。头一次洗冷水澡后,他连着高烧了好几天,也害得他被沈姨骂了好几天。 怀乐嘴里还在唧唧咕咕,“我在王府,沐浴起码要有六个漂亮的婢女姐姐服侍的,结果现在,没有澡豆就算了,也没有漂亮姐姐……啊!” 不等他话落音,便被面无表情的郦羽一瓢水兜头泼了下来。 ……沈姨说的没错,自己这是捡了祖宗回来。 他看着愣愣的怀乐,又柔声道:“世子殿下,现在条件艰苦,您还是先将就一下。” “要将就到什么时候啊?”小孩哀道,“阿羽,你何时带我回京?你真能带我回京吗?我好想回王府,好想父王啊!” 郦羽连忙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小声点,别让沈姨听见了。你也知道,她很凶,所以此事咱们得先瞒着她。放心吧,我肯定能带你回去的,只不过咱们要等上一段时间。” 怀乐“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垂下脑袋。郦羽把毛巾叠成块状,刚想帮小孩搓背,却突然发现,姜怀乐后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之间,有一块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青色胎记。 他感觉自己在叹气。 怀里的婴孩哭闹得很凶,让他实在是有些心烦。但很快,有人将他和那婴孩一同轻轻揽在怀里。 “阿羽,阿羽?你又怎么啦?” 郦羽听见怀乐喊着自己,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自己的指尖就差一毫碰到小孩那块青色胎记。 郦羽摇头,“我还没问你呢,先前,你不是跟着丁老三的吗?他……你是怎么能从他那逃出来的?” 提起这个,怀乐一脸愤恨,不过很快又开始沾沾自喜。 他得意道:“也不看看本世子是谁。他要把我卖到一个什么老爷家,我就给他们锅里加了点料。嘿嘿,你猜猜看是什么?” 郦羽并没有回答,“那你既这么大的本事,倒是说说看,你一个王府世子,是怎么被人拐到这种地方的?” 姜怀乐哑口无言。 他撇着嘴,看起来像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不过又没有眼泪掉下来。 “……好吧,是、是我不对。”怀乐垂着眼帘,“是我贪玩,那日是上元节,我想去看灯会,可父王得了旨,不得不去宫中。又说什么,上元节鱼龙混杂,必须等他回来后再带我去看灯会。我又贪玩,就让茉莉偷偷带我出门。结果人太多了…我跟茉莉走散了,然后就被几个蒙着脸的大高个绑走了。” “上元节……”郦羽叹了口气,“这都过了清明了,那你父王一定很担心你。” 但郦羽转念一想,他虽不知姜怀乐的父亲到底是哪位王爷,可偌大的王府,不可能这么久都找不到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 还是这么个总把自己身份挂在嘴边嚷嚷的小孩。 除非是都知道世子被拐走这件事,然后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他又低头陷入沉思,怀乐忍不住道:“阿羽,你好喜欢发呆哦,父王说过,喜欢发呆的人都是脑筋不太好的傻子……” 郦羽感觉自己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对着姜怀乐笑道:“……世子殿下如今是真心想回京吗?” “真的啊,当然想了!” 郦羽立刻收起笑容,指着那小孩的鼻尖咬牙切齿。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再敢多嘴提你爹一句,我就把你重新扔回山里!” 好不容易才从人牙子手里跑掉的姜怀乐一听,自然是被吓得小脸都白了。不但闭上了嘴,还乖乖任由郦羽摆布穿好衣服。直到临近中午,沈姨也提着半条面目狰狞的咸鱼头。沈姨抠门,过年也不做腌物,偶尔想起来要吃了,就从村东老李那换点来的。 而看到怀乐的一瞬,沈玉英的眼睛便不能从他身上离开。 “松儿……” 郦羽虽没见过那沈松,不过他猜,给怀乐换上的这身衣服,大概是沈玉英儿子小时候穿过的。当怀乐有些好奇地戳着被搁在桌子上的半条咸鱼时,郦羽却发现转身后的沈玉英躲到院外偷偷抹眼。 并且,今日难得没有用巴掌伺候郦羽去干活。 郦羽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被沈姨逼着锅碗瓢盆桶什么都碰了个遍。半条咸鱼切成三份,一份配韭黄,一份配新笋,咸鱼头加点野菜叶炖汤,能在他手下炒出花来。 “今日四月六,是松儿生辰。” 大约是沈玉英不愿相信被征兵的丈夫儿子真的已经四了,所以沈家只有那郦羽亲眼看着下葬的沈枫一人的灵牌。 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的饿,怀乐看到那桌咸鱼宴时口水都顺着嘴角淌下来了。但当郦羽端上糙米饭时,他吃进去后很快就吐了出来。 怀乐一脸嫌弃,“这什么?没吃过这么又硬又难吃的米,像石头一样…你们就拿这种东西给本世子?” 郦羽平时别说精米,就是这糙米他都见不着几回。于是趁沈姨还没黑脸发飙前,郦羽连忙一五一十地把之前在草市上见到怀乐被打,又恰巧在山里捡到他的经历交待了一遍。 说罢,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郦羽敲了敲自己脑门,“娘,这孩子挺可怜的,可能是这里有点不好,所以才总说自己是颗柿子。您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况且,您不是就想抱孙子吗?您看这孩子这模样,就真让我去跟那隔壁村那什么俞家表兄去生,我也生不出来这么漂亮的。” 怀乐大概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听了郦羽的话又骄傲地扬着下巴。 “那是,我父王是京城第一美男,母妃是仙宫的仙子,我自然也是全天下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孩,府里的大家都是这么夸……” “你闭嘴,吃饭。” 郦羽直接夹了一筷子咸鱼塞进小孩嘴里。 他有时真想揍这目中无人的小屁孩一顿,再揍那个把他教成这副德行的王爷爹一顿。沈姨疑神疑鬼地把二人来回看了又看。 “所以说他真不是你生的?” “您怎么还在怀疑这个呀……” 郦羽觉得沈玉英愿意就这样留下怀乐,多半还是因为怀乐一直穿着他儿子的衣服,让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孩子们的缘故。不过他没想过,那总对自己凶神恶煞的女人居然能对这孩子如此宽容。 那天他又被沈姨催促着下地干活,身后站着一个笑眯眯的男人。 “这不是小公子嘛?这两年,小公子嫁到药山村,过得可还好啊?” 郦羽不用回头,光是再次听到那丁老三的声音,就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八章 最开始,巴掌大的茅屋里窝着七八个人,戴着手铐脚镣,男女混杂,个个面黄肌瘦。因此郦羽虽是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但那扇门被拉开时,人牙子带来的人总是一眼就盯上他、 人牙子手劲极大,腮帮一捏,他就会不由自主张开嘴。 但那买家把他翻来覆去瞅了好半天,恶臭的口气喷在脸上,令他腹中翻江倒海。直到郦羽感觉下巴酸到快要脱臼,最后却犹豫起来。 “模样看着好是好,可这牙口…年龄应该不小了吧?” “是,是,不过你瞧他这小脸小手,嫩得跟剥了壳的鸡子儿似的,这都是顶尖的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哥儿。这种货呀,若不是家里犯了事,怎能落到我们这些人牙子手里呢……” 郦羽第一次被转手时,人牙子欢天喜地地收了一百贯。他因为不服嬷嬷管教又被拖去卖时是五十贯……短短的一夏一秋,最后栽在丁老三手里,郦羽却已经不记得自己被辗转了多少次了。 而那沈玉英初见郦羽,他已经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原本看都没看他一眼,打算带走的是郦羽身边另一个小哥儿。不想,路过的算命瞎子却突然指着郦羽,说他身上紫气萦绕。 “哎呀,这小哥儿…可是个命里带贵的旺主之相,谁接了,谁就富贵绵长啊!” 沈枫年纪轻轻,却久病卧床不起,百药无用,因而沈玉英尤其信奉这些江湖术士之言。一听这话,便立刻把郦羽给买了回去。 到最后,他是以二十贯的价格成交的。 郦羽则想,自己若是沈玉英,儿子冲喜不成反倒一命呜呼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找这丁老三算账,再好好调查一下那瞎子当时是不是跟人牙子联合串通一气。 倒不想沈玉英除了整日骂他是个丧门星,再叹自己儿子是福薄短命鬼之外,倒也没发什么难。 郦羽在药山村沈家待了接近两年,先前辗转流离的那些经历,早已模糊成一滩旧梦。然而,现在想只是看起来脑子是忘了,身子却是没忘的。如今丁老三站在他面前,他的肩膀和双腿仍会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丁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公子,你别怕呀,我又不是来找你的。你那身契我都交给沈大娘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来干什么?”郦羽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把,不自觉向后面走了一步,“我娘不在家,要找她的话就等她回来吧。” “我当然知道她不在家,她一早就去镇上了,对不对?”丁老三笑嘻嘻道,“我是来找人的,不过不是来找她的。想来问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蓝眼睛,粉装玉琢的小哥儿,还总嚷嚷自己是京城里的少爷……就跟当初的小公子你一模一样呢。噢…对了,说起来,那小孩还跟你一样,后背也有一块胎儿青呢。” 郦羽压低声道:“没见过,药山村净是些老娘寡妇的,哪来的小孩?你赶紧滚,这儿不欢迎你。” “没有?那可否让我进你家看一看?那小孩最后就逃到你们村子附近,我总要找一找的,王老爷还等着要人呢。” 眼看着丁老三抬脚做势,想闯进门,郦羽立刻举起锄头拦在院前。 他厉声道:“你聋吗?让你滚就滚!你若不滚,要是缺胳膊少了腿的,我可概不负责!” 说罢,他一锄头狠狠朝着丁老三挥了下去。丁老三连退了两步,脸色沉了下来。 “小公子,我瞧你如今日子过得不错,人也精神了不少。”他慢吞吞卷着袖子,露出两条满是疤的胳膊,“那小孩……好像跟你并无关系吧?我不过是问个话,你就要跟我玩刀弄枪的?我知道,你那娘一早就去镇上卖货了,哎呀,你一个小哥儿独自在家,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郦羽当然心知那小孩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包括把他从山上背回来的那天,郦羽就是隐约,觉得如果当时不救下怀乐,自己恐怕要后悔一辈子。 现在自然也是,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怀乐再落入人牙子手中。郦羽握着锄头的手指微微发白,眼看着丁老三一步步逼近,他便再次笔直地对他用力一挥。 丁老三赶紧一躲,这才没被他一锄头削去鼻子,脸上也顿时收敛得再无笑意。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郦羽反斥道:“到底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是我家,你想硬闯还有理了?还不快滚!” 可郦羽这边正一下下挥着锄头,眼看着就要把那丁老三赶走。他耳后突然响起小孩稚嫩的声音。 刚午睡醒的怀乐揉着眼睛,站在郦羽身后,“阿羽,你在干什么啊,外面吵死了……” 怀乐话到一半,便注意到了院外站着一个眼熟的人。而他跟最开始的郦羽一样,光是对上那人眼睛双腿便开始颤抖。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见了鬼一样慌忙朝屋里连滚带爬。 丁老三也看见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歹意。不过他没有立刻进屋去抓姜怀乐,而是似笑非笑地瞥向郦羽。 “我就猜到是你,那山头都快被老子翻遍了,连个死尸都没有。怎么?你不会是也信了这小孩的话,真拿当他什么狗屁王府世子,想借着他的身份带你回云京城吧?” 郦羽一时没说话,但他的脸色也已有几分惨白。 丁老三哼笑一声:“你当干我这行的,不会真不知道你们这种出身货是怎么来的吧?可那些王府公爵府侯爵府的,若家里的亲眷真惦记你们,让官府一查,文牒一翻,早就把人找回去了。所以呀,别想那么多了,你们就是被丢了,弃了。还不如让我老丁帮你们再寻个富贵人家。” 郦羽仍旧没开口,可怀乐忍不住了。他灰头土脸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从郦羽身边钻了出去。 “胡说!我父王不可能抛弃我不管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父王是哪位王?叫什么名讳?你家住在云京何处?” 这些问题郦羽也问过,但显然这小家伙家里还没人来得及教他这些。怀乐憋了半天,才梗着脖子道:“我、我…姓姜!” “姓姜?大云皇室宗族皆姓姜。新帝登基后这四年里,光京城内就废了八个姜姓的王爷。亲王,郡王……谁知道你爹是哪一位啊?” 郦羽愣住了。 “……新帝,什么新帝?你快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皇帝是哪一位?” 他扔下锄头,抓紧丁老三的衣领。丁老三却一把将他推开。但郦羽摔在地上后,又立即爬过来死死抓紧丁老三的腿。 “你告诉我,现在年号是什么?皇帝又是谁?太傅……郦融、郦大人他还是太傅吗?!” 丁老三一手拽住怀乐的后衣领,一脚踢开郦羽的手,厌恶地翻着白眼。 “什么太傅不太傅,朝廷里那些官老爷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嘿嘿,这几年,落在我手上后嚷嚷着自己以前是什么世子郡主小姐少爷的可不少。” 说罢,他直接抓起挣扎的怀乐,把他扛在肩上,任由怀乐拼了命地拍打后背,哼着调子就要走。 不过没走几步,那丁老三前面似是有什么人拦住了,将他去路堵得死死的。 郦羽抬起头时,双眼通红,脸上也满是泪痕。沈姨则两手都拎着布包,目光在他和笑眯眯的丁老三身上转了一圈,没多言,便径直将布包放在地上。 “哟,沈大娘,从镇上回来了呀?这事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我这小孩不听话,乱跑出来,还要你……” 约是没想到沈玉英冷着脸,却直接捡起郦羽丢在一边的锄头,直接朝丁老三的腿劈了过去。 只先听“咯嗒”一声,丁老三立刻疼得嗷嗷直叫,踉跄着向后跌倒。而怀乐也趁机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趁着他惨叫连连,逃进了郦羽的怀里,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 “大娘?你个狗屎东西,比我还长几岁呢,张嘴就叫我大娘?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想被揍得跪地喊老娘吧?” 丁老三捂着小腿,咬牙切齿道:“沈氏!你、你别不知好歹!你可知道这小孩被谁买去了,那是桥头镇上的王员外郎!” 沈姨冷哼道:“我不知道什么员外郎员外狗的。这孩子打出生起就是在我沈家长的,是小雨跟枫郎的孩子,是我家大孙子。你光天化日之下就强抢良家的孩子,我还没去官府告你状呢!” 丁老三脸色铁青,“谁不知道这小哥儿你刚从我这买回去,连亲都没来得及成,你家那枫郎就死了,你哪来的孙子?让小哥儿跟鬼生的吗?” 沈枫的死绝对是沈玉英的痛处。然而被丁老三这番嘲讽,沈玉英也杵着锄头不为所动。 “怎么还在废话呢?想继续挨打?还是赶紧滚?” 丁老三气急败坏地指着沈姨鼻尖,“……行,你们等着,等王老爷来要人时,我看你们怎么办!” 只见丁老三一瘸一拐,沈姨最后还不忘气鼓鼓地把那锄头朝他后背扔了过去。直到丁老三消失不见了,怀乐才如释重负般松开了郦羽。 男孩又惊又喜,十分乖巧地凑到沈姨身边,轻轻拉了她袖子。 “姨姨!沈姨姨好厉害!刚刚要不是姨姨,怀乐又要被坏人带走了!” 沈玉英扫了他一眼,没应他一句话,而是走到仍旧坐在地上的郦羽面前。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你身契都在我这了,你还怕他干什么呀?” “我……” 郦羽自然不全是怕丁老三的缘故,而是他从丁老三那听来的话。 封王…又是废黜……他近乎被囚禁在药山村的这些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郦羽神情恍惚地跟着沈姨回了屋。沈姨难得脸上带着笑,把拎回来的布包打开。其中一包,除了盐巴咸肉之外,还有一小包松子糖。 怀乐鼻子很灵,嗅到了甜味,便眼巴巴地看着。 “姨姨,姨姨……” 沈姨皱着眉头,“叫什么叫?想吃就自己拿。” “谢谢沈姨姨!” 得了糖,小孩立马欢天喜地,仿佛把片刻前的危机全都抛之脑后。沈玉英见郦羽还是那副恍恍惚惚的模样坐在床沿,叹了口气,拿着另一个没打开的布包走了过去。 那布包里的是一双手工纳底的新布鞋,针脚细密,看上去能穿很久。 沈玉英拿下巴指了指,“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脚,不合的话娘给你改。” 可郦羽半天都垂着头不为所动,沈玉英莫名其妙。 “沈小雨,你发什么呆?我说换鞋!没听到吗?” “娘……” 郦羽缓缓抬起头。 说是嫡子,但他九岁时没了母亲,也从未在父亲那里得到过一丝垂爱。祖父郦融是他最最在乎的亲人。 见郦羽双手捂着脸,像个小孩一样哭得稀里哗啦,沈玉英束手无策。 “你好端端地又哭什么呀?我现在也没打你吧?” “娘,你就放我出去吧,我想家,我想家啊!” 而一见他哭,本来得了松子糖,正开心着的怀乐也忍不住了。丢下糖果,靠着郦羽哭声此起彼伏。 “姨姨,我和阿羽一样,我也好想王府啊……” 沈玉英实在是被两人凑在一块哭得烦了,最后,将布包下面压着的东西重重地摔了出来。 “行了行了!别哭了!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小雨,你来看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九章 花了二十贯买回来的夫郎,当然不是他这般哭个两声就能愿意放走的。 好歹自那日之后,沈姨对郦羽的恶劣态度就收敛了不少,最多时不时骂上几句。 不过郦羽想,主要是因为那捡来的小孩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姜怀乐心情好或是有事相求时,就会追着沈姨后头,亲热地叫她姨姨。若是被踩了尾巴惹到炸毛,就干脆臭着一张脸直接喊“坏婆婆”。惹得沈家这段时间总是鸡飞狗跳的。有人分散注意力,沈姨便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斥责郦羽了。 他也能像现在这样,趁着朝阳尚未从山头探出,心平气和地坐在院子里。 郦羽用手掌抚平了纸张,小心翼翼地把砚台捧了出来,将煮开后又放凉的净水缓缓注入砚台上,轻轻向下按着墨锭缓缓研起墨来。 这些纸墨笔质感一般,虽不及他以前用的那些珍物趁手,但也足够用了。郦羽从沈姨那收到时,依旧满心欢喜。 他重新执起笔杆,熟悉却又陌生的姿势让他整个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他首先歪歪扭扭写下的前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郦羽】 【云京城人】 【年二八】 笔锋到此处时,迟迟未抬起。片刻后,他便在那“八”字旁边写了个大大的“疑”字。 【其祖父太傅郦融三朝元老鞠躬尽瘁忠义无双大云社稷栋梁也】 【其父郦昀少时纨绔不孝不忠终生未有建树至开元二十一年草草归天】 【其母杜氏若澜名门贵女才情卓绝然遇人不淑时年廿九…】 郦羽还没写完,身后突然响起迷迷糊糊的声音。 他一回头,果然是怀乐边哈欠边揉着眼睛,“阿羽,怪不得我醒来见不到你呢,原来你在这里。” “嗯,怎么了?” “阿羽,我想尿尿……” 郦羽叹息,缓缓放下笔。 “这天都快亮了,就不能自己去吗?” 怀乐鼓着脸抗拒道:“不行,我就是怕黑,我不要一个人去菜地……” 姜怀乐这小孩,嘴上总是说着自己是老大,要保护郦羽这个下臣,其实事事都要缠着他。尤其是穿衣洗澡上厕所这种琐事。多亏了郦羽在东宫当伴读时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个,还有那么些照顾小崽子的经验。 沈姨把恭桶放在后院菜地旁正好以便沤肥,农家人大多都是这么干的。但夜沉之后的菜地确实吓人,郦羽开始也不习惯。 “还没好吗?”郦羽背对着怀乐催促道。他本就是牺牲睡眠早起写字,如今感觉等得昏昏欲睡。 “嗯…再等下啦……” “能从天黑拉到天亮,世子殿下,您可真有本事。” 郦羽故意扬着声音揶揄道,但那小孩迟迟未接话,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怀乐?” 身后仿佛空无一人般毫无动静。 郦羽这才慌忙转身,但除了远处狂吠的狗叫声,再无任何声音回应他。 “怀乐?!你人呢?去哪里?世子殿下?” 郦羽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一个小孩就这么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甚至路过那恭桶时还是臭烘烘的……然而他绕着菜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怀乐!姜怀乐!” 就在他急得准备进屋去把沈姨唤醒一起找人时,一个小猫似的黑影忽然蹿上他后背,紧紧钩着他脖子。 “姜怀乐!” 郦羽被气得直喘,只想把那混帐小孩从身上甩出去,但小孩死死抓住他不肯松手。 “哼哼,本世子现在心情很好,允许你直呼我名字。” “你擦好屁股了吗?!快给我放手。” “不放!” “放手!” “嘿嘿,就是不放!” 小孩反而贴得越来越紧了。 “我喜欢阿羽身上的味道,让我多抱一会嘛。” 郦羽无语凝噎。他只好一路背着怀乐回到院子,又把他放在自己先前执笔时坐着的凳子上。 “父王说,人有三急,屁急尿急便急。这三急,就是神仙来了也催不得的!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催我拉臭臭了。” “……你那混帐王爷爹整天都给你教了些什么?”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等怀乐跳下来时,郦羽抬手对着他那小脑袋就是一记爆栗。 怀乐吃痛地捂着额头,有些委屈道:“但我父王说得也没错嘛,阿羽若是遇上这些,不急吗?” 郦羽严重怀疑那位王爷究竟有没有去认真读过书,他牢牢地指着怀乐的眉心,正色道:“你父王说的虽无大错,可所谓“人有三急”,古时实作“三疾”,原指人的狂妄、矜持与愚钝。然而如今的“狂”已成放荡不羁,“矜”变作傲慢乖戾,“愚”更沦为诡诈虚伪。若世子殿下立志为人正直有德,便应当谨记,切莫染此三疾。”* 到底还是几岁小孩,怀乐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羽,你知道的东西好多啊,比我父王知道的还多。” 郦羽微微扬起唇角笑道:“我的祖父是太傅,教了三朝皇帝,我自然懂得比一般人……起码肯定比你父王懂得多。” “教皇帝……?” 怀乐突然撇起嘴,甩开了郦羽的手。 “我最讨厌皇帝了。” “为何?” “因为他是皇帝呀,只要他一天还是皇帝,那我父王就做不成皇帝,我也不能做太子了。父王说,只有等日后找机会,杀掉他,我才可以做太子。” 姜怀乐在说这番话时,连眼睛都不曾眨过。就好像是在说吃饭喝水那样简单。 郦羽却听得浑身冷汗。 “……世子殿下,你可否好好帮我想一想,你父王到底叫什么?或者,那位皇帝又叫什么?” 怀乐仰头望着日渐发白的东方,半天,却还是冲他摇摇头。 郦羽继续问:“那你去过宫中吗?宫中之事……还能不能再想起来什么?” “宫中?”怀乐又想了想,忽然说:“是不是,挂了很多漂亮的灯,还有漂亮柱子的地方?金灿灿的,都快把我眼睛闪瞎了。” 郦羽想,那应该就是丹阳殿。 “当时有好多人来找乐儿说话,不过父王让我不要理他们。所以我就一直低头吃好吃的。” 郦羽神色一紧,“那宫宴上都有什么人?”想了想,他又说:“世子殿下记得正座上坐着的人是何模样吗?” “正座上?哦……阿羽是说,那个长得有点像父王的人吧?不过,他头发是黑的,我父王头发是白的。对了,那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哥哥。他想让那位哥哥当什么凤君,但是有好多人都不同意,说那个哥哥是…大坏蛋的小孩。结果大家就开始吵架,吵着吵着,好多人都被拖下去了……哎呀,总之乱七八糟的。不过,父王看到他们吵架特别特别开心。” 郦羽听完,沉默片刻,开口时声音发颤。 “世子殿下,你说的那个哥哥,是不是嘴角这里有一颗痣?” 郦羽在自己脸上比画着,怀乐立马点头。 “是呀,他也来找乐儿说话,但父王立马把他赶走了。可是他真的好漂亮……睫毛好长好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 姜怀乐见郦羽不说话,很快便敏锐地注意到郦羽逐渐空洞的双眼,于是他连忙轻轻拉起郦羽的手。 “不过!那是之前的事了,本世子现在觉得,阿羽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呢!阿羽……阿羽?你又怎么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十章 于是连着好些天,郦羽每日卯时就起床,院里院外便开始发出叮呤咣啷的动静,除了干活,甚至极少与人搭话。连怀乐找他他也爱理不理的。每天一直干到戌时沈姨催着灭灯才歇息。 倒是不像之前那样总想方设法偷懒了,手脚也麻利了不少。郦羽这般高高地梳着发髻,一身颜色灰不溜秋的粗布衣裳,卷着袖子忙前忙后的模样,俨然已经不再有任何过去做京城贵公子时的矜持。 “皇帝…凤君…皇帝…凤君……” 若是凑近郦羽,就会听清他嘴里总是含着这些字眼在那嘀嘀咕咕。 “小崽子最近是咋了?” 沈姨虽是看在眼里的,心中却不免狐疑。郦羽来家中近两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向来都是油盐不进的性子,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样? 今年春上雨少,日光又好,后院栽的香瓜格外脆甜多汁。沈玉英前脚刚切了一个,就被怀乐抢过去,一溜烟吃得干干净净。于是她又去切了一个,这次在怀乐伸手时,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 “还吃!吃多了受了凉,到时候你又要坏腹了!” 怀乐委屈巴巴地搓着手:“就再给我一块,就吃一块……姨姨,求求你了。” 沈玉英被他缠得没办法,随手一指顶着正中午的大太阳站在院中劈柴的郦羽:“去,把他叫过来,你俩一起吃。” 怀乐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拽着郦羽的衣角来回摇晃。 “阿羽,我们去吃瓜。” 郦羽喘着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头也不抬。 “不吃。” “好甜的,我都吃了好多块了。” 郦羽语气生硬,“我不吃,还劳烦世子殿下哪凉快待哪去,不要来碍我做事。” 怀乐哪里被郦羽这么拒绝过,手一松,小嘴一瘪,有些落寞地垂下肩膀。 “不吃就不吃嘛,凶我干什么……” 沈姨见状,对怀乐招手,顺带剜了郦羽一眼,“小乐儿回来,他不想吃就算了,咱俩吃。真是的,给脸还不长脸了,不自觉的东西……” 郦羽听见她的谩骂声,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一双拓着青筋的手握紧斧柄,很快手起斧落,大块的木柴均匀地分成了两半。 接着又开始魔怔般念叨什么皇帝凤君的。 一些无形的东西仿佛也跟着一同被劈开。 “啪——” 紫竹笔杆原本安然夹在如玉般白皙纤长的指尖。不想下一瞬,那玉指的主人一个没留神,就惨兮兮地香消玉殒了。 屋外细雨连绵。而堂上,侍读学士姚益正捧着书卷讲得兴致勃勃,听到后排的异响,两道粗眉倏地一横,便愤然甩着大袖,径至郦羽面前。 刚满十四岁的郦羽怔怔盯着方才前排交头接耳的二人。他其实还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见到他们举止亲密,自己内心的思绪会开始翻江倒海。只是傻愣愣地发着呆,一动不动,右手还握着那断裂的半截笔茬。 老头啧了一声,干脆举起手中书卷,毫不客气地敲了他的脑袋。 “润声,又发什么呆呢?笔都给你掰断了。” 这动静自然惹得整个天权院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郦羽身上。 他出生时正值黄梅天,时不时和现在一样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祖父便给郦羽起了“润声”这么个小字。 “先、先生。” 郦羽这才回神。最近被先生点名乃是家常便饭,他立刻把背挺得笔直,又老老实实地垂下脑袋。 姚益看着桌上那断成两截的笔忍不住叹气。 老头捋着胡子语重心长:“润声啊,你年龄未及,玩心尚且重了些,倒是可以理解。可你最近倒好,课不好好听,字也不好好练,功课更是做都不做,一问三不知。” 郦羽认错很快,朗声道:“先生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课!再也不走神了!” 姚大学士却不断摇着头,“老夫这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你了,你是个聪慧的孩子,若肯一门心好好读书,将来拜官入仕,承你祖父之志,定能像他那般为大云国之栋梁。可你是越学越心浮气躁,不思进取。反观你兄长,颂意他日日勤勉刻苦,文章策论无不精妙,年纪轻轻早已贤名在外。而你呢?只知道贪玩,心思都丢到哪去了?” 这话已经说丝毫不留情面。郦羽嘴唇颤了颤。可无论他怎么道歉央求,姚先生都不接受,还说要告知他祖父,让祖父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他。 一听这话,郦羽那本就在眼眶打着转的眼泪,扑簌着掉了下来。 他的哭是悄无声息,根根分明的长睫被浸湿,划过莹玉般的脸,在小巧的下巴汇聚,落下时像是珍珠似的。他也不用手去拭之,任由眼泪一颗颗掉下,打湿了桌面。 偏偏就是这般黯然垂泪,显得他尤为楚楚可怜。 果然,还不等他再剁掉几滴泪,堂上便有人坐不住了。 四皇子姜愿坐得离他最近,见状立马蹭地一下站起身,差点就要上手去摸郦羽的脸,却被眼疾手快的三公主姜慈一把拉开又推倒在地。姜慈平日里就把他当亲弟弟宠,抖开了绣着牡丹的香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桃花瓣似的眼角。 一边擦还一边温声哄道:“阿羽,别哭,别哭呀。” 姜愿摔了个屁股墩,哎哟了两声爬起来,对着他三姐打算开口就骂。却在看到郦羽哭红的双眼后,把脸转向姚学士。 姜愿清了清喉咙,正声道:“姚先生!你为大儒,怎可拿阿羽跟郦峤那个下贱庶子比?要不是看在阿羽的面子上,本殿下早让人把那小子从天权院里打出去了!” 平日里互不顺眼的姜慈,难得跟自己双胞胎弟弟站在一边,“是啊先生,阿羽年幼,他不过就是上课时走了会儿神罢了,又何必对他如此苛责?” 姚学士却皱眉摇头,“苛责?若此时不苛责,他日后怎能成才?” 老头又顿了顿,沉声道:“何况,老夫早就说过,在老夫的学堂之上,没有什么嫡庶长幼之别,更无尊卑之分。我管你们是什么皇子皇女还是世子郡主,你们只要在这天权院,都只是学生罢了。” 姜愿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却被前排转身的另一道清朗的声音抢先打断。 那人一袭青衣玉冠,与满堂的锦裳华服的学子们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上前对姚学士拱手一揖,凛然开口道:“先生所言极是。当初入学,父皇也是这般这样叮嘱儿臣的。在天权院之中,诸位兄弟姐妹都是同窗,绝无贵贱。” 姜慈却把他从上到下扫一番,不屑地嗤笑:“哟,二殿下平日里金口难开的,这回到底是想为郦峤辩呢,还是想为自己辩一口气呀?” 姚益斥道:“三公主!二殿下是您兄长,您不可对他这般无礼。” 姜慈嘴皮子不甘示弱,“可姚先生方才不还说只在天权院,大家都是学子,没有什么长幼之分吗?怎么这会儿又说起他是我们兄长来了?” 姜愿又立马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而至于郦羽,他从开始哭起,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紧紧盯着堂上的情况。 尤其是刚刚站出来青衣公子。但对方却从头到尾看都不曾正视过他。郦羽心中愈发不快,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但他没别的办法,只好恨恨瞪着那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的背影,巴不得用眼神就能剐他一刀。 好好的学堂此时已一片哗然:三公主和四皇子跟姚学士吵得不可开交;五皇子躲在桌下偷偷摸摸,翻出了夹在书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和绣花针;九公主才六岁,本来就是强行被拉来上课的,她哪里见过这场面,连哭带喊着要母妃,一旁的八皇子只好上前哄她。 而那大云的当朝太子,大殿下姜恂,正在第一排坐着一动不动,只会咧嘴傻笑。 再往后排看,世家子们更是乱成一锅粥。皇家学堂一朝失足,仿佛置身菜市场。 而郦羽见到此状,方才心头的郁结竟意外消散几分。可能是看别人吵得不可开交,自己却置身事外还挺意思的…… 院外伺候的太监们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正踌躇着要不要进来劝阻,堂上却蓦地响起一个慵懒至极声音。 “吵什么吵?让不让人好好睡了?” 郦羽下意识循声转身望去,只见自己后座那红衣少年,正不紧不慢地拿开了原本遮着脸的书,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郦羽连忙缩起脑袋,却听姚学士一声怒喝。 “姜慎,你闭嘴!” 老头涨红了脸,竟直呼那人名讳。 红衣少年看上去约莫是十二三岁,闻言,他不以为然。打了个哈欠后,十分随性地抱着后脑勺往椅背一靠,双腿交叠,直接搭在铺着书卷的矮桌上。 他笑得肆意又灿烂:“要我说么,你们在这耗费口舌,争论郦小羽到底能不能成才又有何用呢?反正等父皇百年之后,不管是太子哥哥顺利登基,还是姚先生你们这帮老臣辅佐二哥哥干掉太子哥哥登基,他郦小羽,都是郦老头要拿来安插在未来的陛下身边的眼线罢了。” 红衣少年唇角又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冲不远处那傻子太子笑着。 “所以啊,大哥哥可要把你的太子妃看好。万一哪天二哥哥把你的皇位顺手牵羊,再把你老婆也一并拐走了,你可别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地去咯。” 红衣少年说罢,整个学堂倏然鸦雀无声。 静得连五皇子姜恩手里的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有太子姜恂站起来,朝着郦羽走来,一边傻呵呵地笑一边对他伸出手。 “小羽、漂亮。母后说,要小羽、嫁本殿下!当、当老婆!谁都,不许抢!敢抢,本殿下,就杀谁!” 大概只有郦羽听了眼前一黑,如遭雷劈。 他感觉自己天都要塌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十一章 这位太子殿下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傻子的。郦羽印象中,出事前的太子姜恂虽略有些寡言,但性子谦逊恭顺。祖父还偷偷称赞过他天资粹美,日后肯定是位仁德宽和的储君。 不想五年前的春猎,人原本是好端端地坐在马上。马儿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让姜恒摔下来磕到了后脑勺,血流了一地。再醒来后,堂堂太子就成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皇后娘娘神也求了,佛也拜了,眼泪都快哭干了。可就是每一位愿意显灵的。 如此,在众人眼里,废太子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其实郦羽并不讨厌姜恂。他刚入学时才六岁,跟那九公主如今一样,在学堂上根本就坐不住,又怕生,想家想得哇哇大哭。姜恂就让人拿了一堆稀罕的点心玩具,像兄长一样把他抱在膝盖上哄他开心。 但人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郦羽到底还是不想被傻子缠上。眼看着太子殿下痴笑着张嘴流涎,作势要扑到他身上时,还好被姚学士探手推了回去。 “学堂之上,你们……成何体统!” 姚益恨铁不成钢,左右来回指了指,最后无奈摆手。 “唉,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都散了回去吧。” 看着姜恂被伺候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拉开走远,郦羽才总算松了口气。转身时,他恰好又迎上方才那青衣公子的目光。 郦羽根本不敢多看,匆忙低下头,胸口怦怦跳了起来。 这位公子容貌俊雅,眉目清隽,颇有玉山之风。却总不苟言笑,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更是淡若秋水,始终带着疏离,仿若世间浮尘皆入不得他眼似的。 “二殿…二哥哥!我能不能跟你……” 然而,等郦羽理好衣襟再抬头开口,姜忱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已经阔步从他身边绕开走了。 这位便是当朝最受圣上恩宠的二殿下姜忱。郦羽虽年幼,可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愣怔片刻,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喉咙堵得慌。而后,他两眼含恨地瞪向面前正走向自己的人。 郦峤倒是瞥了他一眼。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便拎着书箱走了。 郦羽感觉快喘不过气了。尤其是恰巧又看见不远处的二殿下回过头,等郦峤追上,二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后,浑身上下都开始打着哆嗦。 雪上加霜的是,身边还有个煽风点火的混账。 那先前口无遮拦的红衣少年从头到尾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郦羽越是生气,他便没皮没脸地笑得更欢。 又干脆直接凑到正按着胸口喘粗气的郦羽跟前出言不逊,“我说郦公子啊,人家早就摆明了没看上你看上你哥哥,你又热脸贴冷屁股干吗呢?” 他话一落音,郦羽的脸和眼睛又一下子红了,“关你什么……关你屁事啊?!” 他抬起手就想冲那张讨人嫌的脸一巴掌拍上去,可姚学士及时地敲了敲桌子,对二人喝道。 “润声,还有你六殿下,你俩留堂,老夫有话要说。” 姜慈和姜愿这对姐弟一听,都想跟着留下。被姚益黑着脸赶了出去。而郦羽还以为大学士是想要训斥自己什么。结果老头一声没吭,先是让二人规规矩矩地挨着坐下,再抱来了一摞书,重重放在他们面前。 “今日就抄到酉时罢。余下部分,明日拿给老夫过目。你俩都得一字不漏地抄仔细了。” 郦羽看着叠得老高的那几本书,结结巴巴道:“姚先生,要、要抄这么多呀?” “一起抄,谁多抄少抄你们自己定。”姚学士叹息道:“再不让你俩去抄一抄书,我就怕人要废了。” 到底还是免不了训,郦羽其实很怕姚益,一被训就习惯性乖乖地缩起脑袋。 姚学士继续对他喋喋不休:“小羽,我与你祖父乃是几十年挚友,在我眼中,你就同亲孙子一般。你可还记得,你幼时信誓旦旦,说将来定要读遍圣贤之书,学祖父入朝为臣。可如今……你每日不是盯着二殿下发呆,就是跑去给你兄长使绊子,要不就去跟那几个不学无术的殿下们鬼混。究竟像个什么样?” 一下子被老头狠狠戳中心思,郦羽顿时羞得巴不得找个缝钻进去。他正思忖着这该如何应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却抢先开口。 “哎!姚老头,你可别算上我啊,本殿下才没跟他一起鬼混过呢。”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姚益气得一掌拍向他后背,“六殿下,你看你这……如街痞流氓一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有点身为陛下子嗣的自觉?一点都不知道尊长爱幼。还有,你方才当着那么多人面说的那些蠢话,之后传入陛下耳中,你要怎么收这烂摊子?” “还能怎么收?他不过就是打我一顿板子,外加禁食关禁闭三件套呗。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来揍我的,那我还不如说点能让他气到七窍流血的。” 红衣少年大咧咧道。 “何况,本殿下那可是珍字金言,句句属实。就凭大皇兄现在那傻样,被父皇废废太子是迟早的事。大皇兄一倒,二皇兄又是你们口中那般睿智明达,自然顺理成章地上位。这天下尽人皆知之事,我哪里说错啦?” 姚益差点背过气去,“你!你这话就是在给二殿下拱火!” 他依旧嬉皮笑脸。 “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他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不顺眼。堂堂皇子,却跑去学那些臭书生的打扮,装模作样的,什么德行……啊!” 少年被什么东西泼了一脸。他一声惊呼,随后缓缓抬手抹了把脸,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手的墨汁。 “郦羽!” 他暴跳如雷,指着郦羽一字一顿。 郦羽却看都不去看他一眼。他轻手轻脚放下砚台,握笔认真抄起书来。 “你竟敢往老子脸上泼墨?!” 他毫不客气地回怼:“谁让你嘴贱的,总说二殿下坏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东西,我骂他几句又怎么了?” 二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起冲突了。郦羽表面不动声色,实际早就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 果不其然,少年怒气冲冲地胡乱抹了几下脸后,卷起袖子,手在郦羽的脸上和身上乱摸乱掐,也把墨汁糊得到处都是。郦羽被他掐得生疼,但也不知这小子分明比他还小了两个年岁,力气却异常之大,怎么推都推不开。他干脆张嘴死死咬在少年的脸上。 两个孩子扭作一团,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 姚学士苍白着脸,也不作拉架,只看着他二人的样子摇头,唉声叹气地离开了学堂。 最终结果是郦羽捂着脸,哭得泪水横流。而那少年看似赢了,却被郦羽咬破了相。二人皆是衣冠不整,一身狼狈。 这是正常结局,每次二人起冲突时,总是打成这般你死我活来收尾。 当然,许多年后,只要一回想起儿时欺负他爱君的所作所为,肃王殿下便悔不当初。总想先给自己一巴掌,再狠骂自己一句不知好歹的大猪蹄子。 不过如今,他是想象不到自己以后的下场的。最后,虽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总归还是要抄的。郦羽可觉得自己没有姜慎那么厚的脸皮,他不想闹到祖父那里挨板子。 直到酉时钟声一敲,他才抬起略微酸疼的脖子。却发现姜慎不知何时左手握着笔,右手撑着脑袋睡着了。再一看,那纸上只工工整整地写了“知足怀乐”四个娟秀小楷。 祖父常教郦羽,读书之人切不可口出秽言。他现在只恨自己词穷,不能跟家里那张嬷嬷李嬷嬷那样,看谁不爽叉着腰破口大骂便是。 郦羽气得眼冒金星,“你、姜慎!我辛辛苦苦抄了那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写?” 姜慎醒过来,揉了揉睡眼,懒懒地伸着腰,却不以为然,“怕什么,我自有办法,你的那份也不用抄了。” 说罢,他拍了拍手,忽然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个黑影,吓了郦羽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黑影竟然是八皇子姜悯。 那诸位皇子皇女们各个都生着蓝瞳白肤,唯独这八皇子自小又黑又瘦。二皇子姜忱虽喜穿着朴素,可他身上那些料子明眼一看就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着在身上的。然而这位小皇子却是真的打扮得邋里邋遢,怕是连宫里的一些太监都不如。 郦羽向来并不在意那些宫中之事。只知道八皇子早就没了母妃,十岁之前都是在小院里由宫女抚养长大的。郦羽也记不太清,他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跟在姜慎的屁股后面点头哈腰……只见姜慎指着桌案。 “姚先生先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姜悯一个劲点头,“听见了,都听见了,不就是抄书嘛。六皇兄给我一夜时间,我就是不睡觉也一定不辜负六皇兄的期望。” “你要让他帮你抄?” 郦羽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瘦得像猴的姜悯。姜悯触到他的视线,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姜慎跷着二郎腿,一掌一掌地拍着姜悯的脑袋,笑道:“他早就抄习惯了,手速可是很快的,不然你以为我总是被姚老头罚抄书真是自己抄的啊。老八,可别忘了,还有郦公子那一份哪。” “不用了。”郦羽一口拒绝,“我一半你一半就好,我一晚上也抄得完,用不着你来帮我。” 姜慎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哎,想卖你一份人情你还不领情……算了,老八,我们回宫。” 他却说:“真想卖我人情,你应该抄才对。” 郦羽抄书时聚精会神,没注意到一直滴滴答答下着的小雨早就停了,满院雪白的梨花被打落得到处都是,夕晖斜斜地沉着。郦羽身心疲惫地踏出天权院,他的书童梧枝立刻迎上。却见他如此不堪的模样,捂着嘴惊呼。 “公子,您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看到另一旁不相上下的姜慎,梧枝立马就明白了。 他凑到郦羽耳边,“您又和六殿下打架啦?” 郦羽有气无力,“……我只恨我刚刚没能一口咬死他。” 郦羽越想越气,临走前偏要再狠狠瞪姜慎一眼,不料却撞上了那人一双含笑的明眸。 他背手立在宫墙下,清风一拂,簌簌而落的梨花便与他红色的衣摆交错翻飞。 ……虽然脸上还沾着墨。 后院梨花被夜风携入屋中,悠悠然落在熟睡中的小孩脸上。 郦羽也不知为何,今晚看着怀乐会让自己想起在天权院的事,明明感觉都快不记清那些人的脸了。 就连那时候他最最讨厌的六皇子姜慎,若是此刻能见到他……那也是好的。起码会有郦羽熟悉的姚先生,二殿下……哪怕是郦峤。 然而,无论郦羽请求多少次,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和床板。 郦羽搂了搂怀乐。好在现在这小家伙是温暖的。也不知道梦里在吃什么好吃的,时不时咂吧着小嘴。他收紧了手臂,让小孩软乎乎地窝在自己怀里 可当郦羽刚闭眼没多久,脑袋里的那根弦却一绷,他猛地睁开眼。 屋外有什么细碎的动静。 像是脚步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十二章 听到屋子另一头均匀的呼吸声,郦羽还是决定先独自去院里探探情况。免得是自己大惊小怪,反遭沈姨一顿臭骂。他给怀乐掖好被子,轻悄悄出了屋。 而屋外明月高悬,只剩月光冷冷地倾泻在院中。 除此之外一切都一如常态。 或许是自己当时睡迷糊了听岔了。郦羽眼见无事发生,正准备回屋。突然左手边却传来母鸡们咯咯咕咕的躁动声。 郦羽这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他气呼呼地抄起门边的笤帚,大步流星赶到鸡窝前。果然,见阿花扑腾着翅膀,正围着什么身体细长的东西猛啄! 那偷鸡的黄鼬子也冲它龇牙咧嘴。但也极是鸡精,一听到人的脚步声,眨眼间就一溜烟地逃了。 郦羽这几天忙着垦地,没怎么照顾这些母鸡。饲料都是连哄带骗让怀乐去喂的。赶走了黄鼬子,他连忙蹲下,检查起三只母鸡的情况。窝里白天下的两颗蛋都被那黄鼬子给咬碎了,蛋液可怜兮兮地淌了一地。两只小母鸡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受了惊,蜷在鸡窝里瑟瑟发抖。只有阿花凑到郦羽的身边,围着他脚边蹭来蹭去。 阿花之所以叫阿花,就是因为它长得花枝招展,羽毛要比旁的母鸡更加五彩斑斓。它以前就像这样,大半夜被野猫偷了蛋,那之后就再也不肯下蛋了。 沈姨总念叨这种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留着百无一用,还不如把它给宰了炖汤。可郦羽养了阿花一年多时间,把它从一只毛秃秃的幼雏,悉心照料成如今羽翼丰满的样子。阿花对郦羽而言,已经不是一只寻常母鸡了。所以还是不希望在饭桌上见到它。 他怕那刁猾的黄鼬子还会趁夜折回来报复,便想着今晚还先把三只鸡都抱进屋内。最后准备抱起阿花时,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一阵极轻的声响。 不等他回头,耳边先是一阵阴风划破空气,随后就,明晃晃的剑刃反射着月光,紧紧抵着他脖子。 郦羽脖颈一僵。 不过在过去两年不间断的拳头行动使然之下,郦羽现在反应很快,求饶的速度也很快。 他虽是动也不敢动,嘴上却立刻道:“大侠饶命!本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要不是听见了呼吸声,郦羽还以为身后站着的是鬼。那人半天都不说话,可贴着他脖子的剑却未曾动摇分毫。 过了一阵,对方才终于开口。听声音是个男人。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郦羽倒想反问,能在大半夜拿剑架在他脖子的又是什么人?但他也不确定这人是好是坏,说不定脑筋还有问题,发起疯来不受控制,让他惨巴巴地成了刀下魂……因此不敢随意多言。 “我怎么会在这……”郦羽停顿片刻,“我就住这,这里是我家啊。” “你家?”那人明显声音里带着几分不信,“那原先姓沈的那户人家呢?” “这家人就是姓沈。我娘叫沈玉英。” “你娘?” “是…我婆母。”郦羽咬了咬牙,艰难道:“我是她买回来给她儿子当夫郎的。” 这些都是郦羽一直打死不肯承认的事……但他如今发现,自己似乎就只剩下沈家夫郎这么一个身份了。 也不知那人有没有信了他的话。空气再度安静下来。良久,那人才再次开口,他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 “转过来。” “哦。” “但不许睁眼。” 郦羽乖乖地照做了。 剑刃依旧贴在他脖颈上,寒意甚至透过肌肤渗入体内,只要脑袋稍微偏上那么一点,就会割破他的喉咙。郦羽现在对除自己能活命之外的事没有任何兴趣,哪怕好奇对方身份,也不想睁眼。 不知时间流逝多久,剑才离开他的脖子,剑锋却缓缓下滑,最后轻轻挑起他下巴。 他感觉到划过自己脸上的视线比那剑刃还要凌厉。 “她……身体可好?” 郦羽知道他在问谁,忙道:“活蹦乱跳的,力气比我都大,好着呢。” “……你是被买来给沈枫做夫郎的?” “是啊。” “那沈…沈枫人呢?” “噢,他死了都快两年了。” 直至此时,对方呼吸才明显紊乱了几分。 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又继续僵持了一会,郦羽心想自己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到早上。终于在察觉到剑刃离开之后,他率先开口。 “这位大侠,这个,我……” 男人却打断了他的话,又似乎往他脚边扔了什么。冷冰冰道:“你把这些东西交给你婆母,但不可将今夜遇见我之事告诉任何一个人,记住了吗?” “呃…哦,我记住了。” “要是你敢乱半个字,让我得了消息……” 郦羽慌忙应道:“不乱说!我绝对不会把大侠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的!我……” 不等他说完,后脑勺就突然挨了重重一击,闷声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戳着他,他才睁眼,结果正对上阿花黑豆般的小眼睛。 它扑棱棱地跳开,歪着脑袋看着他。 山头的天微微亮,那个男人也早已不见踪迹。郦羽对自己这两年生活的唯一的感触,就是幸好他的脑袋是真的结实,命也是真的硬……郦羽揉着生疼的后脑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差点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绊倒。 郦羽正想怨是不是姜怀乐那小孩从外面乱搬石头回家玩…却想起来昨晚的事情。低头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石头,而是只黑色布包。 人向来对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是很敏感的。比如现在,郦羽还没打开那布包,手就已经开始颤抖。 他粗重地呼吸着。 布包里装着的东西果然不出他所料。 那都是写金灿灿的金叶子,整整一包都是,沉到郦羽得用两只手才提得起来。把那装着黄金的布包抱在怀里的一瞬,郦羽思绪万千。 这么多金子,别说买马回京,就是请一队护卫把他抬着送回京城都不成问题。回到京城后,他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郦小公子,他还有心疼自己的人,也再也不用下地干活,做牛做马一般伺候别人了…… 可他也仅仅只是想了这么一瞬。 郦羽明明可以趁天还未大亮,立刻抱着金子逃离药山村。可想到姜怀乐还在屋里睡着,他脑袋立刻冷静了下来。 况且,这金子必然是昨夜那男人留下来的。而那人的身份根本不难猜。知晓此处是药山村沈家,也知晓沈枫……年轻男子,那么他只可能是一个人。 这些钱不是郦羽应该拿走的。 若是他此番就这样拿了这些钱逃了,那么祖父的教诲,他辛辛苦苦读得那些圣贤书可都是白读了。 可那人又不许他乱说一个字,他要怎么跟沈姨解释这些金子的来历呢? 郦羽把那整整一布包的金条郑重其事地放在桌案上,怀乐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金子,好奇地伸手想拿过来看,又被郦羽将手捉了回去。 “……你要跟我说,这些金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沈姨捏着金条,满脸不可置信。 郦羽正色道:“娘,也不能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您听我说,昨晚,事情是这样……” 接着郦羽开始扯谎,把昨晚遇到那人之事,添油加醋地编成了是早就翘辫子的沈枫现身。说他死后因博学多识,得了地府王的赏识,在地府做了大官,如今赚了钱,看着沈玉英寡母一人,便报恩尽孝来了。 正可谓黄泉碧落隔,孝心通幽明。 郦羽觉得自己这慌扯得真是漏洞百出。不想沈玉英盯着那堆金子,先是沉吟片刻,随后双手抖如糠筛,把金条缓缓贴向自己的脸。 他还没见过沈姨哭成这样,又感觉这平日里行事风风火火的女人,好似一下子衰老了不少。【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十三章 郦羽以为沈姨得了这么一大堆金子,起码会去改善一下家里现在这种一穷二白的困境。结果她几乎是一毛不拔。大部分的金叶子被包得严严实实地藏在床下,又找来很多杂货堵上。 就好像从来没拿过这笔钱一样。沈姨唯一做的,就是花钱请人将他儿子的灵牌重新修整一番,整日上香供奉。 一边拜着还一边絮叨。 “枫郎,娘亲不要你给什么钱,娘只求你一件事。你要是能还愿意再显灵,就跟小雨那孩子好一次……让娘有孙子抱,让娘起码在这世上还能有个念想。你看成吗?” 郦羽刚分好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听到沈玉英这番话,差点就被蛋黄一口噎死。怀乐见他呛得满脸通红,立马端着泼泼洒洒的水舀子递给他。 他苦不堪言。等好不容易喘过气,哑着嗓子道:“娘,且不说这人和鬼到底怎么……枫郎现在可是地府里的鬼官,怎能去做凡夫俗子的那些事?您说这种话,就是在侮辱他!” “怎么就侮辱了?生儿育女是大计,这人间没人出生,地府是不是自然也没人手?”沈玉英反驳,对他不屑一顾,“况且,我终归是他老娘!小乐儿,你说说看,这当儿子的是不是就该听自己老娘的话啊?” 怀乐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跟着点头,“父王也说过,我娘亲要是还在的话,一定要好好听娘亲的话。” 郦羽总之现在就是非常后悔,他怪自己那天实在是太清醒了。 拿了那钱又怎么样?他这么大一个活人,当朝太傅的骄子,却被当成商品一样卖来卖去。还给这老婆子白干了两年的工,弄得跟个乡野村夫一般,还要拉去跟死人点鸳鸯谱…… 他当时就应该犯那个糊涂,揣上金子,再把姜怀乐这小兔崽子丢了,自己一个人跑回京城逍遥快活。 一想到这些,他本就欠佳的心情,如今更是雪上加霜。郦羽每次一生闷气就会像疯了一样拼命干活。沈姨习惯了,对他视若无睹。 只有怀乐总像条小癞皮狗缠着他不放。 “阿羽,你别干活了,陪我玩嘛。姨姨说你可以不用那么累的。我好想你像上次那样帮我去捉蝴蝶哦。” “阿羽,你看这里有好多话本呀!但是我认不了那么多字,你读给我听好不好?” “阿羽,村口那儿的河水已经不凉了,你带我下去抓小虾子好不好?” “阿羽…” “阿羽……” 被连续纠缠了几天后,郦羽才终于回了话。 “别喊我。” 他把滂臭的泔捅猛力放下,冷冷地道。 “自己一边玩去。” 姜怀乐又被他斥了一脸,瘪着嘴看起来想哭又不想哭。沈姨却嗑着南瓜子,悠然道:“别管他,他经常这样,过一段时间自己就会调理好的。” 什么调理好了?做梦! 他在心里破口痛骂。并发誓打死也不理那臭小子。 郦羽发誓也没什么用,姜怀乐还是每晚都要吵着跟他睡。就算把他往床另一侧使劲推,到第二天早上也必然胳膊腿都压在郦羽身上。 但他想,自己也绝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他到底还是得想办法拿着钱跑回京城的。 这段时间,自己藏在鸡窝里的小荷包已经比先前重了许多。他可以先去桥头镇,拿着这些钱混进前云京城的商船,再替商船干活糊口,一路混到云京。 郦羽对自己现在干粗活还是挺有信心的。 于是,机会就这么来了。 沈姨前日不小心把腰给闪了,疼得走不了几步路。卖药的任务只能落在郦羽身上。 那未曾蒸晒过的朱心藤长得像只大虫子。但制成药之后,便恰如其名,仿佛一颗人的心脏。血红色比新鲜采摘下来的时候显得更妖冶艳丽。 郦羽不太敢去碰制好的朱心藤,就是觉得它看上去血淋淋的。而为了卖相更好点,沈姨还特意准备了一个药盒子,用棉布细细地包好放了进去。 “……其实娘,咱们现在也有钱了,没必要去卖这药了吧?” “你懂什么。”等郦羽把包裹挂在身上,沈姨又不放心般紧了又紧,“财不外露,不然是要惹祸上身的。” 不过,虽然沈姨说得也倒没错。但郦羽已经想好了,这朱心藤是他当初冒着风雨用命换回来的。他既然拿不成那金子,朱心藤却总该是他理应得到的。 制好的朱心藤得按银子换算,一颗能卖上二十两银子,郦羽当初摘了两颗。这些钱起码够他回京路上吃喝了。 就一盒朱心藤,还不至于要借驴车。郦羽得自己从药山村走到桥头镇。以他的脚程,也得花上将近半天时间。 所以他天未大亮就收拾好东西,还戴上了用以遮阳的帷帽。就在准备动身时,本来正在熟睡的怀乐像是感应到什么,睡眼惺忪着跑了出来。 “阿羽,你要去哪?” 怀乐见到郦羽身上的包裹,立马就显得不困了。 “阿羽,你是想丢下我?!” 郦羽还没说话,沈姨伸手摸了摸怀乐的头轻声轻语地安慰道。 “小乐儿乖,他只是去镇上买点东西,晚上就会回来的。” 怀乐却看都不看她,奋力甩开了她的手。急急忙忙跑来郦羽身边,抱紧他的腰不肯松开。 小孩急得眼里泪水直转。 “不行!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沈玉英也跟着上前,抓着怀乐的胳膊想把他从郦羽身边拉开。 她继续好声好气道:“乐儿,阿羽去街上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你不是喜欢上次那松子糖吗?还有糖葫芦,泥人儿,让阿羽都买给你好不好?” 怀乐却尖叫起来,声音大到惹得不远处的一阵犬吠。 “我才不要那些!我、我只要阿羽!我只要阿羽陪着我!” 见哄也没用,沈姨皱着眉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一点不乖!” 而至于一直沉默的郦羽,他并不是不想点什么,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捡到姜怀乐是刚过清明后的事,如今已经快要端午了。这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孩子跟着他,居然渐渐地习惯了村子里这种一个鸡蛋要两人分的穷苦日子。 虽依旧不停地念叨自己的父王,却越来越黏郦羽,很少再回京之事。 想到这些郦羽这些天那颗一直僵硬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还不等他开口,沈姨却先叹了口气。 “……算了,小雨,你带着他一起去玩吧。看看这孩子还缺什么,买点回来,最好给他多做几身新衣服,松儿枫儿穿过的,那些都实在是太旧了。” 也不知怎的,沈姨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孩。 这些郦羽都看在眼里,沈姨发话,他也只好应了下来。若是就这样把怀乐带走也不是不行。 若是就这样把怀乐带走…… “你再等我一下。” 女人扶着腰进了屋,片刻后,又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向郦羽摊开手,掌心叠着足足五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 沈玉英又把金叶子往郦羽怀里塞,嘴里絮聒着:“收好了,别弄丢了,三片给你拿去花。另外两片,你帮我拿到桥头镇的青阳观,交给钱道长。我在那也供了枫儿的牌位。” 果然有时贫穷就是万恶之源。沈姨有了钱,变大方了之后,连面相看着都和善了不少。 ……但正因为她塞了这金子,郦羽觉得又变成了做牛做马没办法逃走的一天。 “哎,你俩路上小心点啊!” 离家了一大截,还能听到背后沈姨冲着他二人喊。 大概是头一回去镇上,而且还是去玩,怀乐一路蹦蹦跳跳,又是闻闻野花,又是扑蝴蝶,开心得不得了。 二人穿过村口的消息,又穿过大片还没开始插秧的秧田。怀乐走得比郦羽还快,郦羽在他后头,只好拉着嗓子喊。 “世子殿下!你别走那么快!待会儿要是走累了我可不管你!” 他嘴硬心软,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姜怀乐就跟在他身后,可怜虫一般拽着他胳膊。 “阿羽,我累了,我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不行。”郦羽果断拒绝,“半刻钟前才刚刚停下来休息过。再磨蹭,中午之前就到不了镇上了。” 他撒起娇来,“那你就背我走嘛。” “不要。” “你就背一下我,待会儿我把我的松子糖分一半给你!” “你的松子糖?那还不是我掏钱买的?” “……小气鬼。”怀乐不悦地嘟着嘴,“父王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要是累了,他都会把我架在他脖子上的。” 把五岁小儿架在脖子上对郦羽来说还是太难的,不过背他一阵还是可以的。一蹿上郦羽的后背,怀乐立马把晒红的脸跟着藏在他帷帽之下避热。 郦羽揶揄道:“呵,世子殿下可不轻巧啊,你父王力气还挺大的。” 小孩子听不出他话里有话,还以为郦羽是真的在夸他父王。在后面不停地点着头。 “当然啦!那么——沉的枪!全天下只有我父王一人能拿得起来!父王说,那是他外公传给他母亲,他母亲又传给他的宝枪。” “宝枪?” 二人明明身处乡野之间,郦羽的眼前又蓦地出现白雪般纷纷扬扬的梨花。 ……又是那个一袭红衣的身影。 红衣人身形单薄,却握着比自己还高的枪。仿佛察觉到郦羽正在看他,便转过了身。 他好像是在冲着他微微一笑。可当郦羽想看清他的脸时,那人又和那些梨花一起凭空消失了。 只剩十分兴奋的姜怀乐。 “我父王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若是有一天阿羽见了他,也一定会喜欢他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十四章 啊呸! 放屁! 最近怎么总有人给他乱点鸳鸯谱? 自从跟着沈姨学会骂人之后,郦羽的心里就敞开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过他不能骂小孩,也不能当着小孩子的面开口骂,只能在心里默骂他那个素未谋面过的王爷爹。 “待会儿进了镇上,世子殿下可要拉好我的手,千万不要乱跑。” “为什么呀?” 郦羽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脑门。 “你是怎么被拐走的?那人牙子又是怎么打你的?世子殿下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记得了吗?他可说不准今天就在镇子上呢。” 不好的记忆瞬间在姜怀乐的心里苏醒。他立马苍白着脸紧紧闭上嘴,郦羽感觉到他小小的掌心都在冒汗。 敲完脑门,郦羽又笑着柔声哄道:“不过别怕,殿下只要跟紧我,我绝对不会让他带你走的。” “好……” 怀乐弱弱地哼唧了一声。 就这样,他听着怀乐一路上叽叽喳喳,总算在烈阳当头的正午时赶到了桥头镇。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了刘氏药铺。 刘大夫不在药铺前堂,郦羽表明来意,等小厮传话后,却被请进了里屋。他只好带着怀乐又坐了一阵儿。过了半刻,却是刘季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郦羽心感不妙。刘大夫基本日日坐诊,偏偏今天不在……就在他想要不先借口走人,把东西卖给其他药铺。刘季却已经开始没三没四地打量起他。 还好他今天戴着帷帽,不必跟这男人对视。怀乐原本对药铺里的东西十分稀奇,一见到刘季,连话都不说了,默默地缩到郦羽身后。 刘季笑呵呵道:“这不是雨郎吗?怎么今天独自一人来了?沈姨呢?” “……我娘有事,我来卖药。” 刘季一歪头,注意到他身后藏着的姜怀乐。 “哟!这个是…哪家的孩子?长得还挺秀气。” “是我娘亲戚家的,我带他出来玩。” 酗酒,好赌,拈花捻草……烂人们会干的事情,刘季几乎都沾上了。刘大夫算是个正直的人,他儿子却是个败家子,不成气候。 郦羽一点都不喜欢刘季,更不想和他废话。 他只想赶紧卖了东西走人。将包裹扔在案上,打开药匣呈给刘季看。 “刘公子,麻烦请你告诉刘大夫,这是今年新制的朱心藤,整个药山村可只有我们家采到了。至于价格,你们按照去年的价格,两株一共给四十两银子给就行了。” 刘季望了药匣一眼,便用下巴指使小厮,“去,到账房那拿五十两银子给沈公子。” “不用那么多。”郦羽立刻拒绝道,“该卖多少钱就多少钱,我只要四十两银子。” “收着嘛,雨郎,就当我送你的。” “我不要,就算我娘在她也不会要的。” 可待小厮拿来钱袋后,刘季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后一脸讪笑,慢慢向郦羽靠近。 “雨郎今日戴着个帽子,倒真显得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你把帽子摘了,留下来吃顿饭吧?” “真不用。”郦羽不禁向后退了一大步,手本能地护着了身后的怀乐,“我赶时间,还请刘公子将钱交予我。” “再赶,吃个饭的时间总该有的嘛。不行的话,今晚就不要回那破村子了。” 他有一次不怀好意地把郦羽看了一遍。 “干脆以后也别回了。你当年终究还是没嫁给沈枫的,我不嫌弃你,不如你以后就跟着哥哥我,做个男妾……” 若是现在身边能有个什么趁手的,郦羽第一时间要做的事就是狠狠甩在这刘季脸上。 眼看他逼得越来越近,打算向郦羽身上扑。郦羽也默默地卷起袖口,举着手,正打算一巴掌扇过去时,躲在他身后的怀乐却抢着跳了出来。 可能完全没想到五岁小儿冲出来能直接把他撞倒,刘季跌跌跄跄的屁股着地。儿怀乐又趁他没站起来之前狠狠踢了他一脚。 “坏人!阿羽可是本世子的恩人,你个坏人不许碰他!” 刘季蒙了半天,反应后气急败坏,揉着屁股从地上蹦了起来。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踢你老子我?” 怀乐却抱着胳膊,鄙夷地瞪着他,“就你?丑八怪一个,你才不是我老子呢!我爹可是当朝王爷!” 这小孩说的话,多数情况下大人听了都只当是吹牛皮,一笑而过罢了。但此刻刘季却不一样,他刚刚切切实实地被一个五岁大的小儿欺负了。刘季暴怒,挥手一把抓住怀乐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得两脚悬空。 怀乐被衣领勒住了脖子,顿时口唇青紫,四肢胡乱地蹬着。郦羽见状,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 郦羽一手托住怀乐,另一只手握住了刘季,忙道:“刘公子……刘、刘大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给你道歉,刚刚是我不好。但童言无忌,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郦羽猜到这刘季绝对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不想,等他终于肯放下怀乐后,却恶声恶气道:“这死崽子刚刚可是踹了我一脚,得让我也踹他一脚,这事才算罢休。” 五岁孩童踹了一个大人,大人顶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刘季这般又高又壮的成年男子,去踹一个五岁孩子。那孩子还能平安吗? 郦羽把怀乐抱得紧紧的。 他干脆掀开了薄纱面帘,对着刘季赔笑道:“刘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呢?这孩子才五岁,你也别欺负他了……我,我愿意陪你吃饭!我来请客,你看成吗?” “吃饭?哈哈。” 刘季仰面怪笑一声,对着郦羽伸出手,捏住他下巴,把他脸掰正。 “只是吃饭?” “呃…你可以随便吃喝,我有钱的。” 怀乐却不停地挣扎,最后用力从郦羽怀中挣脱开来。 他气呼呼地瞪着刘季,龇牙咧嘴地喊道:“阿羽,他是个坏人!他明明就是想要欺负你,你为何还要和他这般说话?!” “怀乐。” “父王曾说,要做有骨气的人,这种讨人厌的大坏蛋,就是死也不能剃头。” “姜怀乐,不可妄言。”郦羽皱紧眉,低声喝道。 可怀乐完全不理会,挺直了小身板,义愤填膺道:“阿羽,你不要怕他!等我回到父王身边,我就去告状,让父王狠狠惩罚他!” “你给我闭嘴,别再给我添乱了!” 郦羽终于忍无可忍,火冒三丈地冲着姜怀乐火大发脾气。控制不住般扬起手,险些落在怀乐脸上。 “以后再敢多嘴提一句你那个混帐老子爹,我就把你重新扔回山里!” 当然话一落音,郦羽自然就后悔了。 怀乐怔怔地看着他,眼泪瞬间决堤,顺着脸滚滚落下。 他开始抽泣着,继而号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哭一边向后退,“坏蛋!阿羽也是坏蛋!你也欺负我……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说完,姜怀乐便转身拔腿就往屋外跑。 郦羽连忙伸手去抓,却抓了空。他正欲追赶过去时,刘季偏偏跨过来,故意横在他面前。 郦羽眸光一沉,“你给我让开。” 刘季笑道:“别走啊,雨郎,你不是说要同我一起吃饭的吗?” “滚。” 郦羽冷着脸,此时也不打算再跟这瘪三继续假模假样下去。他想绕过那人,刘季却反应更快,再一次挡住了他的去路。 郦羽也不打算再留半分客气了,“刘公子,你是想死一回是吗?” 他正要强行推开他,那刘季猛地一伸手,一把扯下了他的帷帽。 帷帽是用木簪连同发髻一起固定的,这一扯,整束泼墨般的青丝,顺着后背倾泻而下。 “啪嗒。” 木簪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刘季望着眼前的郦羽,先是两眼一愣,随即眯起眼睛。 “好一个乌发美人,素履布衣,难掩风华。” 他来回摩擦着掌心,目光肆无忌惮地把郦羽从下往上地打量着:“我会识人,自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跟寻常人家的哥儿不一样。如此一看,果然没看错眼。” “你表面看着乖巧温顺,对那沈玉英言听计从,其实凶得很呢。” 刘季舔了舔嘴角。 “而我呢,平日里就喜欢养那些不听话的野猫。就像你这种,训起来才有劲儿。” 当然,太傅府骄子长到这么大,有人说过他蛮横无理,也有人夸过他心巧嘴乖。郦羽心里很清楚,他喜欢的谁尊敬谁,他就对谁笑,对谁好。 至于旁的…… 这种程度污言秽语,他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 他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捡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那根木簪。【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十五章 这木簪虽软,但要用来戳瞎人眼,倒也绰绰有余。 郦羽将木簪紧紧攥在手心,缓缓起身,随后向着刘季抿嘴一笑。刘季看得明显喉头一紧,色眯眯地勾着嘴角,像挨了几天饿的野狼忽然见着鲜肉。 “哎哟,雨郎,你这一笑,魂都能让人给你勾走,哥哥可要腿软喽。” 那刘季说着正欲凑近,哪知冷不防眼前一晃,就见郦羽手持那支木簪直戳向他左眼。 刘季吓得一激灵,连忙后退一步。眼睛暂且没事,但脸还是被木簪划破好大一条血痕。 刘季去摸了摸脸,看到血迹,才反应过来,指着郦羽吼道:“你!你疯了?老子不过想开个玩笑,你竟然下死手?” 郦羽慢悠悠收回木簪,语气淡淡道:“就是想看你死,怎么了吗?” 刘季被气得五官扭曲,“老子要是瞎了,你这贱人一辈子都别想跑!” 他轻哼一声,“刘公子,就你那双眼睛,瞎不瞎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吧?” “你——贱人!”刘季被这话噎得差点翻白眼,又狠骂了一声,抬手就要朝郦羽的脸扇过去。 可郦羽手腕一翻,木簪在指尖一转,簪尖直逼向刘季的喉咙。 他又进一步,直接抵住刘季的喉咙,“再往动我一下,我就让你这里开一个口子。” 刘季瞬间僵住,愣是没敢再动。他咬牙切齿,强忍着放狠话:“你、你别嚣张了,你等着,老子迟早要把你扒光了让你跪在床上求……” “求什么?”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浑厚低沉,像是刻意压抑着。 刘季听了浑身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额头直冒冷汗。 他缓缓转过身去,嘴唇哆嗦着。 “爹、爹……” “你要雨郎求你什么?” 刘季勉强扯出个难看的笑,“没有、没什么!爹,我这……在跟雨郎开玩笑呢。” “开玩笑?”刘大夫怒不可遏,双眼充血般通红,“你开了什么玩笑,逼得人家要拿簪子杀你?” 刘季慌忙改口,“爹,我错了,我…我再也不……” 话还没说完,刘大夫一巴掌狠狠打在刘季脸上,力道之大,直接抽得他半张脸红肿。 可只这一巴掌还不算完,刘大夫黑着一张脸,反手又是一记耳光。如此反复……整个堂屋就听得见清脆的巴掌声和刘季的哀嚎。 刘季被他爹掴得眼冒金星,却不甘心,咬牙死死盯着郦羽的方向,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这眼神也被他爹逮了个正着,气得干脆一脚踹了过去。 那刘季被踹得整个人翻滚出去,这才彻底怕了。狼狈地抱着头连哭带喊:“爹!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雨…雨郎!我向你道歉!我再也不敢了!” 刘季叫他爹揍得满地找牙,最后让小厮搀扶着下去了。郦羽早就听闻这药铺家没有夫人,刘大夫就这么一个儿子,把他拉扯长大。哪里长大后成了个玩意儿。 郦羽赶着要去找人,他盘好头发,重新戴上帷帽。刘大夫却不紧不慢地亲自将他送到药铺门口,拿出那装着五十两的银子递给了他。 “雨郎,今日之事,是我家季郎……” 他知道刚刚在堂屋里时刘大夫看起来下了狠手,其实都皮痛肉不痛的。但他急着要去找怀乐,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他收好了那五十两银子,客客气气道:“我懂,刘大夫请放心,我不会对外声张一个字的。” “那,那好。”刘大夫顿了顿,“那下次你再来卖货,我定加价收购。” 郦羽却想他下次不会再来了,起码自己是不会再来的。匆忙拜别刘大夫后,郦羽立刻抓了路边捏面人摊的摊主问。 “大哥,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蓝布衣,小圆脸,眼睛大大的,长得很白净,刚刚应该是哭着从刘氏药铺跑出去。” “没有,没看见。” “叔,您方才见过一个男孩吗?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蓝布衣,眼睛很大……” “没见过,你去问问别人吧。”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大概这么高……” 郦羽匆匆在人群中穿梭,眼睛不断扫视着人群,几乎不敢停下。 桥头镇不算大,一会儿就能从南走到东。 他心跳得很厉害,脑海里全是怀乐那张稚嫩的小脸,软绵绵贴着他喊他“阿羽”的声音。 明明前几日还在想丢下他自己跑回京城。 明明上镇子前,他还那么嘱咐怀乐不要离开自己乱跑…… ……明明他说了,一定要把怀乐看好的。 “小孩?” 买馄饨的小贩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打量了郦羽一番。 “是不是个蓝衣服的小孩?扎了个小马尾,刚刚才走的。对着我的馄饨流了半天口水呢。我问他要不要吃,结果他说他没有钱。噢,他应该是往码头那边走了。” 郦羽慌忙道谢,马不停蹄地往码头的方向赶。 桥头镇是附近几个镇子的水路枢纽,码头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刚刚郦羽也来找过,或许是二人就那样错过了。 恰值正午,烈阳当头,郦羽浑身汗涔涔的,汗水流进他眼睛里。但他仍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一丝怀乐的踪迹。 然而他又拉了不下十个人,还是没有问出怀乐的踪迹。这些在码头做工的汉子都生得膀大腰圆,但怀乐只有郦羽腰那么高。 可能是他实在是太小了,没被注意倒也很正常。 他还那么小。 就在惋恨几乎要填满郦羽的胸腔让他窒息时,他忽然从一旁箱子的杂物堆里隐约听到细弱的啜泣声。 郦羽快步走过去,见到那个抱着膝盖躲在箱子旁的身影。他才算把心稍稍放了下去。 姜怀乐蜷缩成一团,就和郦羽第一次在山里找到他时一样。 但当那孩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时,郦羽的眼前忽然又一闪而过了什么。 ……不知为何,郦羽把坐在地上的怀乐看成了自己。而一见了他,怀乐通红的双眼骤然一亮,立刻对郦羽伸出双臂。不过又像是想起什么,整个人重新缩了回去。 他把脸埋在胳膊后面。 “……你不要我了。”他闷声地说道。 “没有。”郦羽蹲下身,用拇指轻轻拭去他小脸上的泪。 怀乐继续固执地嘟囔道:“你就是不要我了。” “世子殿下,要是真不要你了,我怎么还会来找你呢。” “……呜。” 怀乐抽抽搭搭着,嘴一撇,眼看着又想哭出来。却拼命忍住了。他胡乱地擦了擦脸,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我刚刚没有错!” 郦羽顺着他的意思,柔声哄道:“世子殿下说得当然没错,那个人是大坏蛋。都是我的错,殿下明明想帮我,我却错怪你。” 姜怀乐忽然紧张地盯着郦羽,把郦他左看看右看看,“那他、大坏蛋后来没欺负你吧?!” “世子殿下都说要告诉你的王爷爹爹了,他自然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屁滚尿流!哈哈!” 那小孩听了他的话,这才终于破涕为笑。可没笑两声,又仿佛泄了气般,无力地垂下脑袋。 “我刚刚很想回去找你,但是我找不到路了,外面那些搬东西的大叔,看上去又很凶……”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 “嗯,我……”可说着说着,怀乐又几乎要哭出来,“是我不好,阿羽明明让我不要乱跑的。” 这小孩难得没有嘴硬,而是软绵绵地道歉。郦羽一时居然有些不适应。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这小孩为何今天态度这么好了。 怀乐又拽住郦羽的手指轻轻晃动。 “……所以,阿羽,我、我饿了…好饿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十六章 这家摊子包的馄饨馅大,皮薄如纸,鲜浓的汤底还撒了把虾皮。郦羽不但点了大碗馄饨,还买来了两个刚出炉的大油酥烧饼。 他教他把烧饼掰成小块,泡在汤里。等烧饼泡到稍软还带点脆时,就是最该被吃掉的时机。 姜怀乐小孩在王府时多半是府上的仆人们宠坏了,都不知道怎么用勺子吃饭。但郦羽也不会喂小孩,平日里都是沈姨来喂的。 可能实在是饿坏了,他眼看着怀乐自己笨拙地用勺子舀着滚烫的馄饨,迫不及待地往自己嘴里送。果不其然,被烫得哇哇大叫。 “好烫啊!” “刚煮好的当然烫了,你吹一吹就凉了。” 怀乐却放下勺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拉着脸。把碗往郦羽面前轻轻一推。 “要阿羽帮我喂。” 郦羽翻了他一眼,就低头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 “殿下,您都已经五岁了,不想以后再挨饿就学会自己吃饭。” “就要阿羽喂嘛。阿羽喂的东西才好吃。” “不,殿下就算奉承我也没用。要是不吃的话就自己饿着去吧。” 看着郦羽无动于衷的样子,怀乐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拿起勺子。他反手握着勺柄,看起来动作很别扭。每次馄饨还没进嘴就掉了回去。最后为了能吃上饭,几乎把整个脸都埋进碗里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 馄饨铺老板正收拾邻桌,见状打趣起来。 “你这儿子真有意思,跟个小少爷似的,一看就是你们平日里在家娇养惯了的。” 郦羽看了怀乐一眼,突然反问道:“老板,你觉得我跟他长得很像吗?” “岂止是像啊,这小鼻子,还有小嘴巴。你们呀,一看就是亲生的。” 老板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眉眼长得不太像你,肯定是随他爹的吧?” 吃得油光满面的怀乐听了这话也不禁抬头,他看了看郦羽,看上去好像很高兴。 当然郦羽只觉得晦气就是。怀乐吃了一个烧饼不过瘾,索性两个都给了他。最后那一大碗馄饨连同汤也一起下了肚。隔着衣服,都能看见他圆滚滚的小肚皮。他又撑得走不动路了,嚷嚷着要郦羽背。但郦羽这次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背他,拉着他的手走一步催一步。 但走着走着,姜怀乐又想起什么,蹦蹦跳跳地甩起郦羽的手。 “阿羽,那个叔叔刚刚说我俩很像。” 郦羽淡淡道:“嗯,是啊。” “好巧哦,我也觉得像。” “嗯,世子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嘿嘿傻笑了两声。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就喊你娘亲?嗯…不对,我应该要叫你爹爹才是。” “不可以。” 郦羽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 “为什么?”怀乐委委屈屈的抬头望着他。 而郦羽继续拽着他往前走,“没有为什么,你又不是我亲生的。世子殿下你可是皇亲贵戚,别随随便便就喊陌生人爹啊妈的。” “可是阿羽对我很好。” “沈姨对你也很好,你现在吃喝拉撒都是她照顾的,你怎么不去喊她娘?” 小孩失落地垂着头,小嘴紧紧地抿着。 “……沈姨那么大年纪,她…都能当我父王的娘了,那跟我父王也不般配呀?” “殿下,您就别抬举我了行吗?我一介村夫,也配不上你那举世无双的京城第一美男子亲爹啊。” “阿羽只是现在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要是你能跟京城的贵人哥哥贵女姐姐们一样打扮,你肯定比那些丑八怪还好看。” 郦羽觉得与其一遍又一遍地去警告姜怀乐,还不如装作听不见他说的话。除了卖药,他今日进镇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替不能走动的沈玉英去青阳观给她儿子的灵位上贡。 三日后就是沈枫的忌日。满打满算,也是郦羽来到沈家的第三年零三个月。 青阳观就在桥头镇最北面。这道观香火异常鼎盛,临近未时,来往之人仍络绎不绝。郦羽带着怀乐,毕恭毕敬地和守门的少年道士打了招呼,便被领去道观后院的香堂。路过那尊半眠眼,左手呈印的神女雕像时,怀乐的注意力就被完全吸引了过去。 “哇,好漂亮的姐姐……” 怀乐边走还边忍不住回头感慨道,郦羽连忙轻拍了他脑袋。 “不能无礼。那是神女娘娘。” 领路的少年道士看着年龄不比怀乐大多少,他笑道:“这有什么无礼的。当年大娘娘不率军上阵时,可是最喜装扮的,听到有人如此夸她,她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呢。小香主,知道青阳观的来历吗?” 怀乐茫然摇头,不过郦羽倒是知道。据闻,这桥头镇一带原先都是南楚国领土。先云德帝雄心壮志,又国力鼎盛,意在一统天下。于是四方征伐,十万铁骑仅半月便直逼南楚边境。 南楚不敌,为求息战,只得忍辱割地求和。 然而,当初镇守边关的南楚长公主慕青阳却誓死不撤。率三千守兵与云军鏖战九天九夜,直至最后箭尽粮绝,被迫退至一座乡野道观之中,最终力竭战死。 后云德帝知晓此事,非但未怒,反而敬其忠烈。于是下令修葺道观,为慕青阳塑像供奉,以昭英魂。并改名为青阳观。 ……不过,那都是百余年之前的事了。 当年一战,旧楚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如今的桥头镇乃至附近的村民,大多是自北南迁而来的云人。因此,知道慕青阳的人也所剩无几。郦羽还是恰巧从沈枫留下的那堆书中翻到的罢了。 百姓只知,道观中供奉着掌管生死,且有求必应的神女青阳大娘娘。为此,家家户户遇到个小病小灾,总会想着来求青阳大娘娘的庇佑。 “所以啊,为了纪念大娘娘,我们青阳观还会每年三月十五娘娘生辰的那日,举办梨花宴,梨花也是娘娘生前最爱的花了。” “梨花,我也很喜欢梨花!” 怀乐听了很是兴奋。 “在我们王……我家就是种了好多梨花,树枝上总停着父王养的小鸟儿,小鸟们都乖乖的,我一伸手它们就飞过来了。” 郦羽如今整日埋头苦作,想看书也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已经有点忘了喜欢一样东西是什么感觉了。甚至连久违的拿起笔,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沈玉英为了替沈枫祈冥福,当初不惜挨饿,哪怕只能买得起香堂一隅,也要给儿子在道观中留一处牌位。 但想来,说不定如今还真的是有什么青阳大娘娘保佑……郦羽边想便走着,就在距离香堂还有一个走廊时,少年道士突然停了下来。 “麻烦二位香主稍等,香堂中似乎有别的客人。请容我先去通报一声。” 郦羽也微微颔首。“嗯,麻烦小道长了。” 香堂内确实有微弱的人声,似乎还不止两个,不过不太能听得清在说什么。郦羽见那少年道士敲了门,里面的人声便戛然而止了。少年道士则始终拱手在外。而又过了片刻,一位看着仙风道骨的老道推门而出。 老道立刻上前,“是沈香主吧?你娘……” “噢,我娘伤了腰,没办法动。我替她来给沈郎上香。” 郦羽边说边偷偷向后张望,奇怪的是,他明明听见香堂内还有旁人……此刻却再无一人走出。 “好,请沈香主随我来。” 老道随后一瞥,看见了郦羽牵着的姜怀乐。 “这位小香主是……” 郦羽立刻明白老道的意思,于是他松开了怀乐的手,转身扶着他的双肩。 “我有点事,你乖乖跟着道长哥哥玩,不要乱跑,好不好?” 怀乐还以为郦羽又要丢下他,“不,我要跟着你一起去。” “那个地方住着的都是已经去世的人。你还太小了,所以不能进去。” “可是,父王也经常带我去参拜娘亲的牌位呀。” 郦羽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你爹带你去见的可是你的娘亲,跟旁人总是不一样的。听话好吗?等我事情办好出来了,就带你去买衣服,还有好吃的!” 怀乐一听见好吃的,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那少年道士牵着手,三步一回头地走了。郦羽则跟在老道身后,进了香堂,他立刻拿出那三片金叶子双手呈上。 老道愕然,“……这是?” “这钱绝不是什么不义之财,是我娘的一番心意,还劳烦道长务必收下。” 老头摇摇头,“你娘的为人我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从还是个姑娘家起,就经常来这儿拜见大娘娘了。后来看着她嫁人,生子。再后来……” 这老道士或许是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开始回忆过往起来。郦羽想尽快结束话题,然后买完东西趁天色还亮赶回去。那老道却突然话锋一转。 “后南楚攻了进来,她丈夫,还有沈枫那个双胞胎哥哥…全都被抓了充军。” 郦羽听到此时,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问:“道长,他们当时被抓走的确实是哥哥沈松吗?” “是啊。”老道摸了摸胡须,“当年官府挨家挨户地抓壮丁,兄弟俩都是十二岁,刚好够上了年纪。本来应该都要抓走。谁承想,那枫郎突然生了场怪病,就跟中了邪似的。他娘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求了一天一夜,磕得官兵都嫌烦了,这才总算没让他也被带走。不过就是这一病,也几乎折了他大半条命。那枫郎自此之后一直是病恹恹的。” “原来如此,我娘…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老道长叹了一口气。 “她性子或许刻薄了些,但人绝无坏心。说到底也只是个可怜之人罢了。我活了这把年纪,见过无数香主,也看得出沈施主你气度不凡,绝非久居此处之人。只是,还望您能多包容一些,体谅她一二。” “我明白,道长。” 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郦羽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老道长与他拜别后,便留他一人在香堂祭拜。 沈枫那漆黑的灵位就摆在那层层叠叠灵牌的最右边。郦羽伸手拂去灵牌上的积灰。又取来了香,点燃后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最后恭恭敬敬地奉上。 ……他被那女人逼亲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跟这人对头相拜的。 拜堂后,沈玉英就把他跟沈枫锁在屋里。好在沈枫虽然脸如死人一般惨白,但好歹脑子还不算糊涂,只瞧了他一眼。便摆了摆手不再去看他。 “你别听我的娘的,她早糊涂了。你只要跟我在她面前做做样子,等过了一年半载后,你无子无女,就算你不想走她都要赶你走。” 他又咳了半天,气喘吁吁地低声道: “况且,我这条命是跟别人换来的,与你拜堂之人绝非沈枫。所以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郦羽想,你说得倒轻巧,可你怎么一闭眼,第二天人就这么睡没了呢?那也是沈玉英第一次动手打他。一边拿笤帚狠狠往抽不说,还跟个疯婆子一样哭着骂自己。说自己瞎了眼,给她的枫郎娶了个克夫的丧门星回来。 香上也上了,拜了拜了。郦羽这才从蒲团上起身。 然后他故意长叹了口气。 “这位公子,您躲在这香台之下,不觉得憋屈吗?还不如现身一见,若有话想对我说,何不当面直言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十七章 郦羽话一落音,香台便明显抖动了一下。 不一会儿,却见一个男子是从香台后的黄色布帘中侧身而出的。而那男子个头极高,一袭黑衫,左腰悬了把佩剑。 香堂光线昏暗,帷帽的薄纱还遮在前面,所以郦羽也不太能看得清对方的容貌。 只见那人向他微微颔首。 “我……我本无意冒犯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说起话来倒是挺客气的。不过郦羽也注意到,他方才藏身的布帘,正被一阵来自后方的威风悄然掀起。 并且郦羽很确定,在屋外等候时,这里绝对不止两个人的对话声。 郦羽干脆单刀直入道:“既然如此,那你刚刚为何不学你那位同伴那样,干脆从密道一走了之呢?” 那人显然没料到郦羽会直接这么说,被他一句话问住了。 “我…是因为……” 他吞吐着,可刚一抬起头,一发现郦羽正直勾勾盯着他,又立马把头埋了下去。 “我、确实是…想见一见公子。” 郦羽却故意笑道:“可那天晚上,你不是早已看了个够吗?这位少侠?” 那人更急了,吞吐了半天,最后只好深深弯下腰去对着郦羽拱手一揖。 “是……是我冒犯了,我向公子赔个不是,请公子原谅。” 自然,郦羽就是存心戏弄的。因为那晚,他不但冷不防地被用拿剑架着脖子,还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掌,直接拍晕了过去。最后害他在院子挨了一夜的冻……此等大仇不报,怎能痛快? 至于这人的身份,他就算不说,早在郦羽拿到那袋金子时也明白了。 黑衫男子缓缓抬头。不过郦羽看他的面部轮廓,其实还是跟那沈枫极其相似的。 “我见公子,是有一事要拜托公子。我大业未成,不能守在母亲身边孝敬母亲。还劳烦公子多上心,替我照顾好母亲。” “?” 郦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但没想到这人会这么直截了当,脸皮如此之厚。 他立马生了一肚子火,“自己亲老娘,你不去尽孝,干我何事?” “呃…可你不是……” 郦羽压抑着声音,“我与你那兄弟并无任何关系,成亲当天他就翘辫子了。是你娘不肯放我走,硬要把我困在这种地方的!她说就算你兄弟不在了,但她花了银子买下了我,我就该服侍她一辈子!她也是个肮脏的人贩子!” “可我娘…她以前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你离家十几年,你觉得家还是你想得那样子吗?” 见那男子陷入默言,郦羽又冷笑了一声。 “我说呢,你若真想尽孝,还不如趁现在多陪陪她。” 男子却突然坚定地出了声,“我肯定会回来陪她的。只是…现在不行。”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支巴掌长的白色骨笛,有些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郦羽。 “这笛子制法特殊,哪怕相隔千里。我也亦能听见其声。若你以后遇上什么难处,只管吹响笛子三声,我定会赶来相助。” 郦羽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想要接过笛子。可那人被他指尖触到时,就仿佛受了惊一般向后退了几步。抬头发现郦羽冷着脸,手还僵在半空,又急忙上前把笛子呈上。 郦羽拿过那笛子,翻来覆去地看,倒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不过他还是把笛子收进了怀里。 在沈家,郦羽只有被沈玉英指使的份。好久没有这种能俯视着使唤别人的感觉了。 “……行了。” 郦羽将脸撇向一侧。沈姨虽然对他很不好,他也不想去跟那女人共情。不过毕竟…也算是从那些可憎的人牙子里手里救了他。否则,他也不知道那之后自己又会被卖去什么地方。 “你放心,她身子硬朗着呢。只是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真有孝心,就应当在她身边尽孝。否则,就算是老天爷天天掉黄金,也不见得她能有多开心。” “公子…所言极是。” 不过,这些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一面嘴上觉得郦羽的话没错,一转身,人到底还是消失不见了。 他离开香堂找到怀乐时,先前领路的少年道士似乎正在给怀乐讲着话本。 “谁想啊,那富家子弟被斩了首之后,竟然奇迹般地重生了……只不过他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也不是原来的身份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但能死而复生,他还是很庆幸。想到的第一件事,也自然就是用这个新身份好好活下去。岂料……” 怀乐本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不经意瞧见了郦羽,连故事后续也不听了。立马从石凳子上跳下,向他跑来。 “阿羽!” 他一头栽进郦羽的怀中。 怀乐把脸抬起望着郦羽,“阿羽,你看!我是不是很乖?我这次没有到处乱跑,一直在这等你呢!” “乖,乖得很,世子殿下最乖了。” 郦羽向那少年道士点头致意,少年也连忙向他回礼。他便拉着怀乐的手向道观外走去。 “那我这么乖,你是不是要给我什么奖励呀?” “行,你想要什么,我待会儿都给你买。” 二人又再一次路过了那悲天悯人的神女雕像。 怀乐却道:“那些都是次要的…我……我要阿羽抱一我!” “……啊?” “以前,乐儿得了夸时,父王都会奖励我一个抱抱的。” 郦羽有些绝望,都开始猜这小兔崽子是不是他那王爷爹的老来得子,否则怎么能宠成这样?宠就宠吧,还没把他看好,放他出来祸害自己…… 出了道观后,怀乐越闹越厉害,非要他抱。郦羽只好象征性地抱着他走了一会儿。走到气喘吁吁时才不得不放下。 “殿下,您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可不比你那力大威猛的父王啊……别再折磨我了。” “那是,我父王肯定是天下第一威猛的。” 怀乐看上去都没尽兴,不过他注意到郦羽满头是汗,倒也还算体谅了一会儿他。 “对了!” 可没走几步,他又叫了起来。郦羽以为还有什么事。 “阿羽,其实我……刚刚在那个大房子里好像见到父王了。” 郦羽听了匪夷所思。 “……什、什么?” 姜怀乐挠了挠头。 “不过,也许是我看错了……我没有看到脸,只是觉得那个人背影看起来有点像父王而已。” 郦羽忍不住抬高声音,“那你怎么不追过去呢?!” 怀乐被他贸然一凶,真是委屈坏了,“不是你让我不要乱跑的嘛?” 他深知,大多数跟五岁孩童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二话不说,带着怀乐绕着道观找了一圈又一圈。不过还是没有找到让怀乐觉得像他父王的身影。 “好嘛,可能真的是我看错了……” 但郦羽仍觉得怀乐的态度有点奇怪。 “我怎么感觉,殿下如今好像没有那么急着见到你父王呢?” 姜怀乐像个小大人一样,不紧不慢道:“因为现在有阿羽在嘛,反正你答应过我,肯定会带我找到我父王的。” 郦羽听了却在心里叫苦连天。 这小孩不会真把自己当爹了吧? 以至于二人带着他去布庄时,不管郦羽怎么解释这小孩是沈姨家的亲戚,那裁缝都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 “哎呀,我知道。你家枫郎个病秧子,又死得早,一个小夫郎还年纪轻轻,再跟人也很正常。” 再正常也不至于两年生了这么大一个小孩吧?!但怀乐却看起来挺乐在其中。 “阿羽,这个颜色好看,我喜欢这个,这个也喜欢,还有这个……” 还好自己带的是金子不是铜板。一听郦羽说可以放开了选,姜怀乐大概是开始摆起了世子爷的架子了。他最后给怀乐挑了一套成衣,又认真选了八匹色泽鲜艳的棉布,其中两匹是给沈姨的。由于买得多,布庄答应回头用车给他拉去药山村。 买完衣服,二人又在街上闲逛了一番。怀乐如愿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松子糖,又买了些软糯的点心和烧鹅。二人轻轻松松地来,然后满载而归。 好在怀乐还算有点良心,也不闹着要抱了。还帮他背了个包裹,看起来像只小乌龟似的。 二人出门时,头还顶着点点星光。归家时,天边仅剩朱色的残阳。 “阿羽,你最后背着我去给沈姨姨买的是什么呀?” “回家你就知道了。” 郦羽每天除了忙农活就是忙农活,偶尔出门就会觉得自己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不过很快夏至了,他又要去过那种忙得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了。 ……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没人整天打他,那种日子也算不上差。 郦羽想到了白天自己对那黑衫男子说过的话。 那话实际上也是郦羽想说给自己的。 他很清楚明显已不是十来岁的少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离家多少年了。那么郦府……郦府现在又是何种模样呢? “阿羽,阿羽!” 怀乐的声音把他拽回了现实。 “你怎么连走路都会发呆呀?马上就到家啦!我们和沈姨姨一起吃烧鹅,吃点心!吃饱饱地再去睡觉,嘿嘿!乐儿想想就很开心了!” 然而,当他欢天喜地拉着郦羽的手踏过院子门,看到屋门口堵着的两个人时,吓得身体一僵。 怀乐慢慢向后躲在郦羽身旁,有些发抖。 “阿、阿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十八章 郦羽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抱上了怀乐。本想掉头就跑,可里面那些人已经听到了动静。 不止堵在门口的丁老三和刘季,另外还有两个陌生的中年人。他们速度很快,追上郦羽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 怀乐看见了这两人挥过来的长刀,吓得把脸躲进郦羽的颈窝里惊叫了一声。 郦羽也拼命压低声音,镇定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是要杀人吗?” 乡下人为了省油,几乎都在天刚暗时就早早熄灯了。包括邻居安家,整个药山村现在一片漆黑。 更何况……药山村这些老弱妇孺,就算真的放声喊,也未必会有人出来。 转眼间,丁老三也跟了上来。冲着那两个大汉斥道:“我说你俩,干什么?还没到大半夜呢,拿个刀挡在人家前面什么意思?” “老板,是他刚刚想跑。” 这两个大汉看着人高马大,声音听起来却有些木讷。 丁老三不及他俩高,却伸手对着那说话汉子的脸就甩了过去,凶神恶煞道:“这位小公子回自己的家,自然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还用得着你们拦?” 说罢,又对着郦羽似笑非笑。 “不过小公子,这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进去啊?你娘还在屋里等你回家吃完饭呢。” 郦羽又开始后悔,他要是没心软,早点做决定拿了金子撒丫子跑路,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境遇? 怀乐挂在他身上,抱着他脖子浑身还在抖。 “阿羽…我怕那些人…我好怕……”他快要哭出来了。 “你怕什么?还有我在呢。” 可他又何尝不怕?他几乎是被那两大汉在身后用刀逼着回了屋。一进门,就看见沈姨扶着腰地来回踱步。 桌上并没有准备什么晚饭。而郦羽还没说话,沈姨就已经冲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上来。 “沈小雨!你个死货!让你去买个东西,怎么搞到现在才回来?!” 而见丁老三进屋,沈玉英又转头对他赔笑。 “哎哟,老丁啊,刘郎,你们看这事闹的。我不知道那小鬼是我家这死货从你那偷来的,好歹现在他俩回来了,所以,你看看这……” 郦羽瞪大了眼,沈姨的态度跟上一次丁老三找上门时简直判若两人。他都怀疑她是不是收了钱。 眼看着沈姨的巴掌也要跟着扇过来,又有人上前劝道。 “玉英,有话好好说,就算只是个花钱买来的小哥儿,你也不能动不动就打他呀。” “是啊,姨,我跟丁哥也不是来闹的,是想来跟您好好商量的事情。不然怎么把李村长请来了呢?” 原先没进门时,郦羽只看到了两人。没想到屋里居然还能这么热闹。 拦了沈姨这人是药山村村长,郦羽只知道他姓李,平日里就喊李村长。是个尖胡子的小老头。 小老头貌如其人,邪淫得很。村里如今年轻的女人和哥儿就只有隔壁安二姐和郦羽。安二姐彪悍,老头不怎么敢招惹她。就喜欢时不时骚扰郦羽。 而另一个鼻青脸肿地半瘫在椅子上的就是刘季了。他旁边还靠着一根拐杖。 郦羽就说,回村的路上怎么会有新鲜的马蹄印,这刘季多半是骑马来的。 刘季道:“姨,现在人都回来了,李村长正好也在做个见证。那我可就说了啊,你家雨郎今天出手好狠啊?好端端地就把我打成了这样。姨,你看,你这要怎么赔偿我?” 郦羽当即放下了怀乐,指着他鼻子骂道:“刘季!你少在那胡说八道了,今天分明就是你犯贱不成,被你爹揍成这副猪样的!” 刘季眼里一瞬闪过怒色。不过他哼了一声,很快藏了回去。而故作悠然地扶了扶自己肿得老高的脸。 他振振有词道:“我刘季向来为人端正,何时干过作奸犯科之事?白日,是你拿着那假朱心藤找上我家药铺。我念叨着你跟姨孤儿寡母实属不易,就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点就权当帮衬了。岂知你竟嫌我给得少!还有那个小狗崽子,上来就咬人。” 刘季说着说着,一眼扫过怀乐时,脸上尽显恶毒。但怀乐看到刘季,反而没那么怕了。 “我就咬你!咬死你!欺负阿羽的大坏蛋!” 郦羽连忙护住他。 “朱心藤?假的?”郦羽没想过世上能有这种满口瞎话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心藤是我前段日子拼命去山上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村长却在一旁摸着小胡子摇头晃脑,“这玩意现在每年是越找越少。药山村十几药户,别家都说没有,怎么今年只有你一家说采到了?” “都说了,那是我冒死……” 刘季故作叹气,打断了他。 “唉,你把野山参涂了点鸡血,想糊弄我们,真当我看不出来吗?对吧李村长?” “就是啊,沈家夫郎,你也别不承认了,刘公子都给我看了,那东西是假的。” 二人一唱一和,郦羽气得发抖。 他转向瞪着一直闷不作声的沈玉英,咬牙道: “……娘,药是你让我去卖的。你说呢?” 沈玉英先转过身去,像是长长叹了口气。 她再回头时,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这……刘公子,也不能全怪雨郎,还不是因为…我家太穷了吗?他也是好心,你大人有大量,那点钱,就当是我家找你借的。饶了他吧?” 刘季又是不屑的一声哼,拍了拍自己的腿。 “他把我打成这样,现在是钱的事吗?给那假药的钱五十两,把我打伤成这样,算五十两。一共一百两,你家拿得出来吗?” 郦羽觉得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掉了。碎得彻彻底底,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自从怀乐来之后,沈姨的态度便渐渐好了许多。郦羽还在想,这个女人之所以这样偏执,是因为她总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一个人离去,才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到底是个可怜人。 然而他现在明白了。 去怜悯他人只会让自己落个不幸的下场。 刘季望着垂下头的郦羽,笑了笑,“倒也不用说什么赔偿了。我本来就喜欢你家雨郎,这样,不如请李村长当个见证,就让我讨了他,做个夫妾,跟我回镇子上享福。这账就算一笔勾销……” “你休想!” 他却没想到,那始终在一旁看戏一般不作声的丁老三突然发话。 “就是,刘公子,别急啊?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人呢?这算盘珠子可都打到我脸上来了啊?” 丁老三望了沈大娘,又望了望怀乐,咧嘴露出满口黄牙。 “何况,刘公子怎么知道这沈家拿不出一百两呢?” 沈玉英摆了摆手,“哎呀呀,我家…都已经这样了,哪拿得出一百两呢?刘郎若是真看中了我家小雨,就直接把他带走吧,反正买他时就不值几个钱。” 郦羽没吭声,怀乐来回看看,却急道:“沈姨姨!你不能这样说阿羽!阿羽回来前,还特意给你买了礼物……” “是啊,怎么可能没有钱呢?没有钱的话怎么能买那么多布啊鞋啊,还跑去首饰铺子买了簪子呢?” 丁老三阴森怪笑,手指上不知何时突然夹着一片金灿灿的叶子。 那金叶子直到下午被用出去之前,都在郦羽的怀里揣着。 直到此时,沈玉英才脸色突变。 “丁老三!你……” “怎么样?眼熟吧?”丁老三玩着那金叶子,继续笑道:“这金叶子可不是一般货。我若没猜错,它应该足足一百零八片,每一片上面都刻着编号。那可是去年潼州进贡给皇家的,但那镖车半路却被一群蒙面歹徒给劫了。据闻圣上龙颜大怒,但派军搜了几个月都无果。这玩意,怎么会在你们这种人手上呢?” 李村长立马跟着点头附和,“说得是!沈玉英,私藏皇家贡品,那是杀头死罪!你赶紧把家里藏的其他金子全部交上来!” 于是郦羽听到此处,总算弄清这些人今日如此咄咄逼人的目的。 看似是想故意为难郦羽,冲着他来的。本意却在那包金子上。 恐怕自他从刘氏药铺出来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沈玉英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什么金子不金子?我家怎可能有金子?你们要是再闹下去,别怪我赶人了啊。” 丁老三见已经敞明了来说,也不兜弯子了。他冲着身后那两个一直守在门口的大汉打手势。 “沈大娘,你要是继续装傻下去,别怪我不客气了啊?你们两个,给我搜!” 两个汉子得了令,立刻迈步上前。 沈姨猛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住。 “你们敢!这里再破也是我沈家!哪容得了你们撒野!真当我沈玉英是好欺负的?!” “嘿,那老子还就欺负定了。” 丁老三笑得老奸巨猾。 “你家三代都被抓了壮丁,你儿子也病死了,还有谁能来护你啊?” 沈玉英听了,身子猛地一颤。 “你……” 她刚想开口,丁老三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个大汉。 “愣着干什么?快搜啊!搜出来了你俩也有赏!” 两个大汉也不再迟疑,一把推开沈玉英。女人摔在地上,但又立马爬过去死死抱住那人的腿。 沈姨叫得撕心裂肺,“那是我的东西!那是…那是枫郎在地府做官孝敬给我的东西!你们这些混账玩意!谁都别想带走!” 李村长道:“什么地府做官?你那儿子早就死了烂在土里了,你个疯婆子发什么疯呢?” 大汉干脆重重地一脚踹在沈玉英的脸上,又用力踩着她的头。可她还是不放手。 女人很快头破血流,那根一直被她戴在头上的旧木簪子也被踩烂了,断成了两半。 于是那两个大汉,外加急不可耐的李村长,三个人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 很快,一个人翻出了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包裹。 “老板,找到了,就在床底下塞着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十九章 郦羽看到沈玉英被打得头破血流地趴在地上,丝毫都没有想要去帮忙的意思。 他原本傻里傻气地以为,沈玉英这段时间给他吃饭,给他买鞋,偶尔还来嘘寒问暖是真心对他好的。为此,白日在布庄时候,郦羽海把给自己买新布的钱都省了下来。给沈玉英选了条挂着流苏的银簪子。 却不想,转头回家他就被卖了。 但凡能刚刚在被诬陷卖假药时多说一句,他都不至于这么讨厌她。郦羽想装视而不见,干脆闭上眼。 不仅不想帮忙,郦羽还一把拉住了差点冲出去的怀乐。 怀乐看着沈玉英蜷缩在地上,一脸惊恐道:“阿羽!姨姨被坏蛋欺负了!我们……” “别动。” ……可当他眼睛一闭,今早女人一边扶着腰,一边站在家门口巍巍颤颤地挥着手,还喊着让他注意安全的身影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丁老三一把抢过那包裹,打开之后看得两眼发直。 他怪笑着,“还,还真的有啊……这可真是押对宝了!这金叶子……哈哈!” 不止他,村长老头和刘季也立马围了上来。三人脸上正露着贪婪的神色。 而沈玉英见状,摇晃着身体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她披头散发,双目充血,死死瞪着那几人,“……那是我儿子留给我的!你们谁都别想拿走!” 沈玉英向前伸着双手,率先扑向离她最近的丁老三。丁老三被那大包金子吸走了魂儿,反应过来时候已经被沈玉英掐住了脖子。 女人直接张嘴露出尖牙,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啊啊!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废物!把这疯婆子给我拉开!” 两个大汉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沈玉英从惨叫的丁老三身上拉开,把她死死按在地上。 沈玉英则抬起一张如女鬼般血淋淋的脸,往地上啐了什么。 仔细一看,居然是咬下来了一大块人肉! 那丁老三气急败坏,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脖子,上前抬脚就踹在沈玉英身上, “妈的!死婆子!疯婆子!吃了虎心豹子胆了敢咬老子?” 沈玉英被踹得往外直接吐血,却咬牙道:“你不把我儿子的东西还给来,老娘迟早有一天要咬死你!” “哟呵,嘴硬是吧?给我打!把她往死里打!”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而沈玉英最后被人一脚踹进心窝,惨叫过后,她就再也没发出过声音。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郦羽下意识地抱了紧怀乐,遮住他的眼睛。怀乐却挣开郦羽,冲上去一把抱住大汉抬起的腿。 “你们不许打姨姨!” “怀乐!” 谁想拿大汉竟直接一踢开了怀乐。他瘦小又脆弱的身体直接撞在了灶台上。闷哼一声,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丁老三却反冲着那大汉暴怒道:“蠢货!你他娘的在干什么?这小崽子可是有贵人点名要带过去的!死了伤了就是拿你脑袋去换也赔不起!” 直到如今看到怀乐被踢倒在地,郦羽仿佛如梦初醒。 他脑海里一瞬闪过了很多画面。躲在草丛里的,被母鸡追得满地跑的,抱着他撒娇的。 全部都是怀乐的身影。 “怀乐!”他喊着,跪在怀乐身边想要抱起他。可他只是刚碰到怀乐的身体,就已经被丁老三让人强行拉开了。 怀乐看上去不太好,还很快就被人拿着绳子绑起来。郦羽也被人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只得连唤了几声,他才勉强抬起头,声音听上去很虚弱。 “阿羽……” 郦羽焦急道:“怀乐!姜怀乐!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的…阿羽……让他们…不要再打姨姨了……” 明明跟这孩子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听见他说这样的话,郦羽却觉得自己濒临崩溃。 怀乐说完话,便垂下头不省人事。 “丁老三!”他跪在地上大声喊:“你要钱,金子你们拿走!都拿走!” 说罢,他慌慌张张地拿出钱袋子,把剩下的那些碎银子铜板一股脑儿地倒在地上。愣了片刻,又想起什么,最后从怀中掏出那根流苏银簪子。 “我这里还有这些,全部都给你们!你们把他…把怀乐给放下来!” 丁老三却看都不看那些零散碎银一眼,弯下腰,凑到郦羽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你没听到老子刚刚说的那些话吗?有位贵人点了名要这小崽子,我要是没办法把人交出去,说不准就是我掉脑袋了。” 郦羽怒瞪了回去,“他是正儿八经的王府世子,你敢把他卖了,你也是死路一条!” 不想,那丁老三听了他这话,却奸笑起来。 “嘿嘿,我知道啊,抓到这小崽子第一天时我就知道了,那位要走他的贵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郦羽愣了愣。 “你们……” 丁老三不知从哪拿出了条帕子,慢悠悠地擦着脸和脖子上的血渍, “行了,这金子跟人都到手了,再磨蹭下去天都要亮了。走吧。” 眼看着昏迷的怀乐被人扛在了肩头,郦羽从地上起身就想去追。倒不想,丁老三的去路反被一瘸一拐的刘季拦了下来。 “我说我的三哥啊。”刘季脸上似笑非笑,“你走得好急啊?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李村长在一旁,跟苍蝇似的来回搓手,点头道:“就是,丁老板,先前,是你说有钱拿,我才……” 他没继续说下去,瞅了郦羽一眼,看着样子有几分心虚。 丁老三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打量了两人一眼。最后清楚地听见他啧了一声。 他从那包裹中不紧不慢地抓了一小把金子扔在地上。 “喏,拿走吧。” 刘季却无动于衷。 “丁老板啊丁老板,说好了咱们哥仨互帮互助的呢?就你这点,连打发乞丐都不如啊?” 丁老三脸色顿时沉了下去,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了一圈。像条阴着劲的毒蛇。 “平分?哼,就你们?不是我,你俩能斗得过沈家那疯婆子吗?刘老弟啊,你这腿,还有这脸……白天是被你亲爹打的吧?” 刘季听了,却依旧笑眯眯的,“可是三哥,没我白日里去跟你知会一声,你知道这沈家藏的这些金子吗?” “不管有没有这金子,我今儿都是要来这儿,把这小崽子带走的。” “既然不要,那你怎么还不放下那金子呢?”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瞬间紧绷。李村长吓得缩了缩脖子,半天不敢吱声。 但最后还是他跳到中间打圆场。 “这,二位公子,别吵架,伤了和气……” 刘季无视着村长老头,不慌不忙道:“丁老板自己心里也清楚,这金叶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你知道的,那隔壁县老爷刘大人是我亲二叔。这么多的金叶子……你要是用不好,回头让官府发现了,你一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丁老三这才等着刘季,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好、好得很……” 他又是一甩手,从包裹里抓了一把金子,狠狠砸在刘季脚下。见刘季无动于衷,于是又扔了一把,两把……直到那包裹里大半的金叶子都被扔了出来,亮晶晶地撒了一地。 “妈的,拿去!别给脸不要脸!” 刘季低头看了一地金子,笑得更乐,“这就对了,三哥,咱们称兄道弟的,最讲的就是一个和气生财。” 丁老三让一大汉把怀乐扛在肩上,等他们走远了,另一个大汉才松开怀乐离开。郦羽满脑子只有立刻马上去把姜怀乐给带回来。 他在地上跪久了膝盖生疼,红着双眼,拖着发软的双腿想要追上去。却被刘季伸出拐杖死死堵住去路。 “雨郎……雨哥儿,你别走呀。” 郦羽捏紧拳头,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但他声音毫无波澜,“金子你们都已经分光了,不知刘公子还想干什么?” 刘季先是呵呵一笑,漫不经心地把拐杖丢到了一边。跟着忽然脸色骤变,抬手扇了郦羽一耳光,把他掀翻在地。 随后,刘季一改先前伪君子的模样,拽着郦羽的头发,居然把他硬拖到了屋内那尊灵牌前。 “我干什么?”刘季眼神阴毒,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沈枫的忌日啊。” 他用着双膝钳制郦羽不断挣扎的腿,乱扯他衣服。另一头,原本正在低头数钱的李老头看到这画面,眼睛都直了。 老头贼头鼠脑地凑上来,“嘿嘿,刘公子,这…这小哥儿,待会儿你玩过了能不能让我也……” “滚一边去!”刘季却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哼,沈枫那个贱种,还有他那个贱种哥!在义塾时,往我衣襟里塞泥,还诬赖我偷先生的东西……哈哈,不过,也不枉老子与他同砚一场。这下好了,看老子现在怎么当他面弄……” 郦羽的衣服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衣衫凌乱间,侧腰的红痣若隐若现。但那刘季一眼瞥见,却勃然大怒。 “妈的!原来你也是个贱种?!好啊,我看着你样子倒清白,没想到是个已经生过崽的!” 那刘季就跟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起身后又对着郦羽一顿拳脚相加,最后唾了他一口,回头捡金子去了。 郦羽也抬头看了眼那灵牌,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沈玉英。 他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缓缓爬起。 他心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哪一步走错了?明明早上出门前,甚至是回家前……一切看上去似乎都不可能发生现在这种状况的。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六十一…六十三……妈的,就这些了吗?这丁老赖,自己一个人拿了那么多!” “刘公子,就这些了。咱俩对半……啊不,三七分吧?要、要要不然……二八?你二,我八……啊!不对!是您八,我二!” 见刘季还是不松口,村长老头心里欲哭无泪,表面却只好满脸堆笑。 “我一,我一总成了吧?” “成。” 刘季随手扔了一片金叶子给他。 “给你。” “刘公子,我说的一,是……” “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 他佯装收回去,村长立马慌了,连连摆手。 “要!当然要!” 收了金子,村长老头突然想起什么,爬到了先前郦羽撒在地上的那堆碎银跟前。 “刘公子,那这些……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就让给我吧?” “走走走,给你,拿了就滚。”刘季看都不看他一眼,像赶着叫花子一般,嫌弃地摆着手。 于是李村长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趴在地上,将那些碎银铜板一一拾起。注意到地上还有一根簇新的银簪时,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然而,当他刚握住那支银簪的瞬间,一只脚猛地踩了下来,重重地碾在了他手背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二十章 刘季数好了钱,干脆从衣摆上扯下一块布,把那堆金子仔细包起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但当他正准备走人时,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凄厉的尖叫。 “啊!” 那叫声惨烈到惊得刘季手一抖,没被拿稳的钱袋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只见李老头捂着脖子,鲜红的血从他手指缝里汩汩涌出,整个人倒在地上痛苦打滚。 “救命…刘公子…救……” 短短几个眨眼的工夫,那李老头的动作便渐渐僵硬,大量的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了血泊。最终瘫软着四肢,一下便没了声息。 死了。 脖子被像是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猛扎了三个血窟窿,流血不止。 就这样。死了。 李村长惨死的模样令刘季瞪大眼睛,寒意从他脚底窜向头顶。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抬头,站在尸体前的郦羽也恰好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手上握着一根细长的簪子,血珠顺着簪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雨、雨郎……有话我们好好说。” 而此时郦羽散发披襟,又恰好歪着头,只露出一侧冷峻的脸。活脱脱就是一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鬼魅。 他缓缓走向刘季,离刘季不过一步之遥。而刘季见了李村长的惨状,早被吓坏了,愣是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郦羽面无表情,又朝着另一侧歪着头。 “好好说话?刘公子方才怎么没想到要好好说话呢?” 刘季心里一阵发毛,这沈家夫郎平日里看着柔柔弱弱,怎么瞬间跟变了个人似的……只能说,是兔子急了就会咬人。 他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脚下悄然往后退了一步:“雨郎…刚刚是我该死,我、我跟你赔不是!你把簪子放下……可好?” 却不想,郦羽丝毫不买账。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睛都没眨,手中的簪子猛地朝刘季的脸狠狠挥了下去! 刘季面如土色,惊叫一声,连忙一侧身。就如白天在刘氏药铺的那一幕一样,只不过刘季虽险险避过这一击,郦羽却没有像白天那样手下留情。簪子一击不中,又冲着他继续刺了过来。 这回他没能躲过,簪尖戳进了脖颈,立刻血流如注。疼得刘季脸都扭曲了,嗷嗷直叫。 但簪子偏了毫厘,没有刺中要害。刘季捂着脖子又惊又怒。 “臭婊子!敢伤老子我?我去你娘的!” 他反朝郦羽扑了过去,一脸恶相,郦羽还没来得及抽回簪子,刘季就一把攥住他手腕,五指如钳。郦羽手一软,簪子从他手里掉了出去。 刘季低吼道:“你以为就你会杀人?” 他捡起刚刚被扔在地上的拐杖,狠狠顶在郦羽的心窝。郦羽捂着胸口踉跄着摔在地上。不等他重新站稳,刘季的手就已经掐住了他那纤细的脖子。 “敢杀人?很有能耐是吧?” 郦羽被掐得喘不上气,脸色逐渐由红转紫。他本能地用手去掰刘季的手指,可对方力道之大,纹丝不动。 刘季额上青筋暴起,眼底杀意翻涌,几乎把全身力气都压在手上。 “我他娘的看你到底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强烈的窒息让郦羽开始像走马灯似的回顾着自己的人生。开心的,不开心的,美好的,悲伤的……所有的记忆汇聚在一起,然后逐渐膨胀成一个五彩斑斓的球。 那颗球越变越大。郦羽想,等它最终炸开时,一定就像飞上天的烟花那样好看。 “…喜……”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喜欢……” 这种情形好像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见了。 “…我喜欢……” 郦羽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发出声音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这是在干什么?在跟什么人说话? “嘭——!” 突然一声巨响! 但不是那个巨大的球炸开的声音。郦羽感觉到脖子上的压迫顷刻之间消失之后,意识重新回到现实。 他一阵剧咳,感觉脾肺都能被咳出来。定睛一看,地上是砸碎成块的木椅子,而刘季正抱着头在地上痛苦打滚。 沈玉英把手里的半张椅子扔到一旁,蹲下来想要拉郦羽起身。郦羽握住她手时,忽然仿若如梦初醒。 他于是再也忍不住了,抓着女人的手,稀里哗啦地哭出了声。 “……娘…娘!” “哭什么哭?不许哭!” 女人一脸嫌弃,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温情。不过郦羽觉得就这样也足够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刘季已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死老婆子!老子最该弄死的就是你!” 沈玉英一把推开了郦羽,二人就这样扭打了起来。 而郦羽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迫使自己冷静。然后他快速地扫了屋子一眼,想找找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看到不远处灶台上的菜刀,正欲去把刀抢过来时,他突然嗅到一阵刺鼻的烟熏味。 头顶传来“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他才发现那居然是燃烧的瓦片。 着火了! 整个屋子不知何时着火烧了起来! 转眼间,窗户就已经被火光吞没。当他下意识地朝屋门跑去,却发现站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丁老三捡起刘季落在地上的钱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又极其恶心地亲了那钱袋子一口。 “哎呀,这属于我的东西,最终都还要回到我手上嘛,你说对不对?刘公子?” 刘季气得发抖,可沈玉英还死死缠着他。 “丁老三,你这个烂货!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那丁老三却什么都没说,拿着钱袋子悠悠然地走了。郦羽想追过去,屋门却瞬间被熊熊烈火吞噬。 “妈的,死婆子!给老子松手!” 刘季恶狠狠地咆哮,沈玉英却一面死死缠着他,一面冲着郦羽怒吼。 “沈小雨,你还愣着干什么?你也想死是吗?还不快滚?” “娘……” 郦羽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 他感觉有什么束缚自己的东西,就在沈玉英让自己“滚”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放他走。 她真的亲口放他走了。 可他非但没如释重负,反而有一块更大的东西压得他胸口好痛好痛。 郦羽的声音带着哭腔,“娘!我去救你!” 浓烟呛得他连呼吸都疼,想要上前救下沈玉英。可刚迈出一步,房梁突然塌方,把他和沈玉英生生隔开。 “我又不是你娘,别喊我娘!” 女人一如既往冷硬的声音从火光的另一头传来。 “别管我…去追那丁老三,把小乐儿带回来!” …对了,怀乐还被带走了… 郦羽猛地一震,脑袋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人儿。泪水已经涌满了眼眶。 “怀乐……” “快给我滚!看到你我就烦!滚走!不许再回来了!” 沈玉英最后的喊声令郦羽死死咬住牙,最后看了沈玉英一眼。他转身,甚至连滚带爬,闭眼冲向屋门口的火海。当他逃到院子里时,身后火光滔天,冒出的火星四散纷飞,接着,整个草屋坍塌的声音轰然炸响。 他不敢回头。 也不能回头了。 逃出院子后,郦羽才发现,不只是沈家。整个药山村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火声,风声,还有人的哭喊声,惨叫声……一时间漫山遍野,闹成一片炼狱。 郦羽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颤抖着手,去摸那支藏在胸口的白色骨笛。然后放在唇边,拼命吹了起来。 骨笛的声音清脆悦耳,可此时却只能沉入那片火海之中。 他满脸绝望地吹了一遍又一遍,可什么事都没发生。 想到方才沈姨临行前的脸,他用力将那骨笛扔在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于是,一周之后。 药山村的大火很快传遍了其所在的整个昭州。 比较得到公认的说法是:村子遭到了南楚间谍的袭击,南楚间谍看中了这个村子里净是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认定这里最好下手,便连抢带杀,最后干脆一把火了事,于是酿成了此等惨剧。 不管怎么说,这六月大火一烧,以后昭州便再无什么药山村了。 出了这种事,连同原本一直热热闹闹的桥头镇都变得死气沉沉。只有北面青阳观里来往的香客多了起来。 在码头当脚夫的老柴已经闲了四五天了。正当他愁着有上顿没下顿时,终于揽到了布庄的活。 布庄的伙计小秦日常替他们老板跑腿,算是个老熟人。老柴为了这活,特意赶了个早,等他到码头时,只见三辆马车拖了十几箱的新布,货船也已经提前候着了。 “柴大哥!” 小秦笑逐颜开地主动上前打招呼。 “有些日子不见,大哥这身板也变威风了不少呀?” 老柴听了也不禁咧着嘴,“哎呀,我混口饭吃的,哪里比得上秦掌柜呢?” “你可别乱说啊,我就是一个伙计,怎么称得上是掌柜呢?” “等你娶了那赵老板家的千金小姐,日后你不是布庄大掌柜,还能有谁是掌柜啊?我这吃力气活的,以后可还要你多照顾照顾呢!” 二人来回奉承着,倒也没耽误太多时间。除了老柴,伙计小秦还另外请了三个脚夫。 “这些布,你们两两一抬,连着盒子一起抬到船上,可别磕着碰着了。这些都是送到京城卖给贵人们的极品!” 得了雇主的命令后,老柴便闷头干活。他这人虽有些小毛病,但干起活来手脚还是麻利的。从天蒙蒙亮一直干到接近晌午,眼看着货也越来越少。 “这里面装了什么玩意……怎么这么沉?” 老柴这边正想着晚上喝点啥呢,忽然听到对面的同伴在抱怨。 “老柴!你倒是搭点劲啊!老子快抬不动了!” “哦哦!” 二人一个在床上,另一个还在码头下,下头那个脚夫几乎把布箱抬在身上。老柴连忙使了使劲,这不使劲倒好,等下头那人站上来时,他一个手滑,不慎重重摔在地上。 “……唔!” “……刚刚你出声了吗?”老柴环顾四周,低声地问。 “没啊?”同伴一脸莫名其妙,“你快点,咱们饭都没吃呢!他奶奶的,那秦小六,搬这么多东西,就给咱这点体铜板,也不包饭,还不够老子晚上喝一顿!” 老柴掏了掏耳朵,随后叹了口气,二人继续抬起布盒,一步一步往狭小的船舱里挪。 “现在有口吃就不错了,我劝你也少喝点,这南楚说不准哪天就打上来了,给自己留条退路才是。” “打过来就打过来,大不了就死呗。”同伴满脸不在乎,“再说了,真要打仗,你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看见那药山村了没?一把火烧了,村里十九户人家,统共四十六口人,屁都不剩下!” 同伴这时忽然想起来什么,话锋一转。 “哎,对了,你知道吗?据说那杀人不眨眼的南楚间谍,就是药山村有老婆子买回去当夫郎的小哥儿!说那小哥儿长得楚楚动人,貌若天仙的。在她家装孙子装了整整两年呢!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二人齐手将货放稳。但说来也奇怪,伙计小秦看到他们抬这箱子时,跑过来特意嘱咐了一定要放在最上层不能被压,说是里面有什么极其珍贵布匹。 老柴突然想到刚刚那一闪而过的人声,不知怎么就很想把这盖子给掀开。 “老柴,你又磨蹭什么呢?” “哦,没事。” 可当二人离开船舱,听到了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发现竟是群穿戴整齐的官兵朝他们走过来。 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同伴见了兵,立马吓得抖如糠筛,往老柴身后躲了躲。 “官府搜人,都给老子让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二十一章 药山村的大火实在是闹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出入口的码头,官兵们盘查得格外严厉,已是常态。 老柴跟同伴连忙让给那些个官爷让道。却不想,秦伙计“咚咚”赶来,径直拦在这些官兵的前头。 “官爷,我是赵氏布庄的伙计,这些都是我家要送去京城卖给贵人的货。东家是千叮万嘱过的,正值黄梅天,这些箱子口都做了防潮,是万不能打开的。” 秦伙计点头哈腰,说罢,还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双手奉上。 “官爷,您看…要不通融一下?” 为首那官爷生着络腮胡,长得虎背熊腰,声音也十分粗犷。不太像是个中原人。他斜眼扫了扫秦伙计的那锭银子,又回头望了眼自己的手下。 “哼。”络腮胡先是对秦伙计哼笑一声,秦伙计也立刻觍着脸讨好赔笑。然而笑到一半,却见络腮胡脸色一沉,他猛地一掌拍开了秦伙计的手。身材瘦小的秦伙计连银带人地被扇倒在地上。 “啊!” 秦伙计摔得一个趔趄。 “州府给刘大人下了死令!势必捉拿藏在桥头镇的南楚间谍,任何来往镇上的货都要严查!你居然敢跟我们玩这套?是想挨板子吗?还是说,你藏什么人吗?” 秦伙计吓得立刻连连磕头。 “哎呀,冤枉啊!爷,您看我这样子,哪敢窝藏贼人啊?实在是那些箱子里的东西……” “都给我把这些箱子打开了!仔仔细细一件件地搜!” 货船中等大小,一群乌泱泱的官兵一拥而入,瞬间挤满船舱。惹得船也跟着剧烈摇晃。更是惊得几个船夫贴着舱壁,大气都不敢出。 官兵们翻箱倒柜,动作粗鲁,满箱五彩布匹被扔得到处都是,脏水污迹沾染一片。 秦伙计趴在地上,哀声连天。 “哎哟!我们老爷们啊!你们轻一点!这样糟蹋下去,这东西哪里还会有人要哪!” 就在此时,有个官兵接近了被放在最里面的黑箱子。 那黑箱子大得像口棺材似的,上面还贴了白色的封条。 正是先前老柴他们抬的那个箱子。 “都头,这边。” 络腮胡闻声,立刻拔剑上前。秦伙计瞬间面色发白,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挡在箱子面前。 “使不得啊!官老爷!你们糟蹋其他的,也就罢了……可这箱东西动不得啊!那夜蚕锦,是一年前就有人来向咱们东家订了货。说是要拿去,准备进贡给宫里宸贵君的生辰贺礼啊!” 秦伙计欲哭无泪道。 “” 络腮胡却不以为然。 “闪开,不然连你一起砍。” 秦伙计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真不能开!夜蚕养殖不宜,东家耗费心思也就织出来了这么一条。还没做过处理,见不得光。现在要是开了箱子,东家一年的心血都没了……我们也没办法去跟人交差啊!” 络腮胡眯起眼,刀在箱子上方用力地划过。 “一个破布箱子罢了。要真是那个什么锦的,验过就关上,你慌什么?还是说,你这里面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说着,他上前一步,一脚将秦伙计踹翻在地,便挑开了封条。 三个官兵七手八脚地打开箱子,可翻了半天,除了那白得像雪一样的绸布之外,箱子里什么都没有。 “都头,箱子都翻遍了,除了这些布什么都没有。” 那络腮胡啧了一声。又四下环视,见确无可疑之处,吐了口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走吧,去下一家搜。” “是!” 官兵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只留下船舱中的满地狼藉。 老柴看这乱七八糟的模样,犹豫欧安科,上前问秦伙计要不要帮忙。没想到秦伙计把脸一擦,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别忙活了,你跟其他人一起上布庄,找我家账房结个工钱吧。” “啊?这就好了?那剩下的那些……” “剩下的你们不用管,会有人来收的。” 等船舱里彻底清空,只剩舱外那几个船夫时。秦伙计才长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刚刚那黑箱子前,将它挪到一旁,又从后头拖出一口更小的箱子。 这小箱子只比水桶大了一圈,木质陈旧,看起来十分不起眼。他推开箱盖,抱着膝盖蜷缩在其中的人,恰好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静静看向他。 箱子里那人向外小心翼翼地探着头。 “……都走了吗?” 秦伙计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 “都走了,雨哥儿,你出来吧。” 他这才扶着箱沿,慢慢爬了出来。 这人留着罕见的短发,短到发尾刚好擦着肩。眼睛以下的半张脸则用着白纱遮着。 他起身时,忽然面露痛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捂着肩头。 细看之下,他从脖子到手腕皆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而那白纱之后的脸上,也隐约可见被火烧伤后可怖的伤痕。 ……正是七日前从药山村出逃的郦羽。 郦羽从火海侥幸出逃,受了火伤。虽然伤势并不算重,头发却被烧去了一大半。他干脆一咬牙,把剪的部分全剪了。 只能说,这短发倒是挺清爽的……郦羽不停地安慰着自己。也许换个外貌,日后就不至于这么倒霉了。 如今沈姨不在了,他也没有留在药山村的必要。可来到桥头镇时,他却发现到处都贴着自己画像的通缉令。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南楚间谍,连药山村大火一案也成了他的手笔。 要不是他恰好剪了短发没被人一眼认出,说不定早就被抓了进大牢了。 郦羽在桥头镇东躲西藏,饿了几天。还好他懂些药理,提前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但他知道,自己这样一直跟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躲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得想办法回到京城,然后…… 然后找到怀乐。 郦羽虽然猜不出怀乐被带去了什么地方,但从那丁老三当时看上去对那人非常敬畏,比起钱,更像是个手握重权之辈。 如此一来,至少可以确定,怀乐暂时性命无虞。 而郦羽思索了很久,他现下唯一能做也是最靠谱的办法,就是回京去找姜怀乐那位位高权重的父王相助。 ……不过几个月都没能找到亲儿子的废物王爷又有什么能耐呢?郦羽一想到这个,就不免担心起来。 “雨哥儿。”秦伙计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那刘大夫死了儿子,又被那姓丁的到处煽风点火,说就是你杀的人。刘县令是他家二叔,必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你。你就算现在混上了船,也得当心点,难保他们在其他渡口也设了人来查货。我已经跟这些船夫打好招呼了,他们走水路北上,直接去云京城。你放心,他们是我们自家的人。你就躲在船舱里,他们是不会吱声的。” 郦羽沉默片刻,点头低声道:“……好。” 两日前,就在他几乎要走投无路之时,却意外遇到了那赵氏小姐。他本以为这两人会抓着自己去官府,没想到赵小姐居然让秦伙计给了自己藏身之处,还送了吃食和药物。 再然后,赵小姐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郦羽说自己想要回京,她便又给她安排了今天这出。 秦伙计在一堆布匹中翻出来藏在其中的小包裹,递给了郦羽,“雨哥儿,这里面有些银子,还有我们小姐让人给你配的药,小姐说你伤势未愈,每天都需要涂这个,你切莫忘了。尤其是你的脸,小姐嘱咐了,这里面有个小罐儿是香油脂,是用来涂脸的。不好好涂的话,你的脸以后肯定会留疤的。” 郦羽接过了小包裹,东西不多,刚好够他挂在腰带上。 “……你家小姐为何帮我?” 秦伙计笑道:“小姐不是救你,小姐是还给那沈姨的人情。沈姨一家以前还在桥头镇时,她是我们小姐的乳母。” “我们以前也跟沈家兄弟在一个学塾,一个先生。刘季那小子,从小就作恶多端,我们小姐文静,胆子又小,他就净找小姐的麻烦。只有沈枫敢站出来保护小姐。” “而且,你别看沈姨现在经常骂骂咧咧的,她以前很好的。沈枫没走之前,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临近傍晚,在停泊了近一日的船终于驶离了码头。郦羽在船舱中摇摇晃晃,心里十分复杂。 这个坐船回京的场景,两年来他想象过无数遍。想过离开时自己一定是欢喜的,兴奋的,迫不及待的。可如今他却如一潭死水,靠在墙上,望着眼前的漆黑发呆。 想到在药山村,在沈家的那段日子。明明才只过去两天,却已经仿佛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心也跟着渐渐冷了下来。 入了夜,郦羽就冷了。 晚上,船夫还好心给他拿来了烤饼。但郦羽吃了两口就跑到船沿边吐得稀里哗啦。 那饼除了硬了点之外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 他晕船了。 “哎呀,公子,你怎么一上船就吐了?这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师、师傅……”郦羽抬起苍白的脸,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胃恐怕连胆汁都一起吐了出来,“我…我大概要坐多久才能到京城?” 船夫皱着眉,为难道:“至少也得二十来天啊。” “……我习惯了就会好点的……对吧?” 郦羽就这样胃痛了一晚,他开始怀念沈姨煮的小米粥了。虽然之前他一直嫌那粥里头挑不出几粒米,但是喝起来全身都暖暖的。再配上沈姨腌渍的萝卜干,怀乐也喜欢。 他每次都想逗怀乐玩,便故意跟他抢着吃。但经常抢着抢着,怀乐就会主动把萝卜干放进他的碗里。 ……对了,还有阿花…… 他走得急,不知道阿花有没有逃出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听沈姨的,把阿花做成烤鸡呢…… 郦羽越想越悲。他不仅胃难受着,那些被烧伤的地方还可能正在结疤,疼倒不怎么疼,就是奇痒无比。郦羽不敢伸手去抓,只能用指腹来回沾点赵小姐送的药膏来回揉着。 ……这药膏的味道还挺熟悉的,不过郦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闻到过。 或许是在沈姨那?又或者这其实是出自刘氏药铺之手?又或者,好像还要更久远…… 他往身上裹了块绸布,感觉浑身才暖和起来。与此同时,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醒…睡了……” “…醒醒…别睡了……” “郦羽!” 感觉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自己脑袋,郦羽猛地一抬头。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前,手上还拿着翻了一半的书卷。正面对着自己的窗外一片绿意盎然。 这里竟然是他的书房。 这间屋子是整个郦宅采光最好,风水最好的一间,原本是郦羽祖父的书房。郦羽从小就喜欢往这里跑,祖父便把书房让给了他。 ……他怎么会对自己在书房这件事这么惊讶? 除此之外,还有他刚刚抬头时,从他头上掉下来的杏核。 “郦公子啊郦公子,自己心上人就要被亲哥拐走了,要不到来年说不定二人就在一张床上了,你怎么还能睡得着呢?” 郦羽循声望去,他左前方的墙头上,一个半大少年正扒拉着他家那棵大杏树趴在墙头上。 他一身薄纱质地的黄杉,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侧麻花辫顺在胸前,头上戴着品味难以理喻的羽毛发饰,发尾还簪了朵花。从远处看,简直活像是一只停在树上的鸟。 而他家的大杏树被少年扒拉得摇摇晃晃……这就算了,他还不要脸地摘着上面已经熟透的杏子吃了起来。 并且,一边吃,一边把杏核丢到郦羽的院子里,时不时还故意砸他两下。 能翻他家墙上,还拿东西砸他的,除了郦羽每次看到都恨不得把他剁了喂狗的六皇子姜慎之外,也别无他人了。 郦羽当然听到了他的话,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他瞪着姜慎,“污言秽语!你、你说什么呢?什么床…不床的?真不知廉耻……” 却又是一个杏核冲他砸了过来。 姜慎故意抬高了声量。 “自我二皇兄封王开府,你兄长成了他的幕僚,这两个人简直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又因你祖父的颜面,就连父皇对他也称赞有加。郦峤的出身或许当不了二皇兄的正妃,但封他个侧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你…就不着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第二十二章 郦羽却恹恹着。 “随他们怎么样吧。” “……奇怪,我二哥哥的死忠粉怎么突然之间转性了?” “什么叫死忠粉?” 这三个字听起来郦羽应该都认得,但连起来念他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呃……”姜慎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一种死心塌地的爱?” 郦羽没直接回答,而是捡起落在桌上的杏核,气鼓鼓地朝着姜慎的脸也砸了过去。 姜慎偏头躲开,手却一个滑溜,差点从墙头上栽下去。 他重新爬了回来,拍了拍胸口,“哇!好险好险……想不到郦公子扔得还挺准的。我那还有几副好弹弓,要不下次跟我一起进山里打鸟?” “行啊。”郦羽冷笑一声,“到时候我第一个想打的鸟就是你!” 姜慎听了倒也不恼,反而一直笑意盈盈。探头探脑地往郦羽的屋里望。 “你当真不着急啊?今儿端午,他俩去了父皇的游龙会,父皇让人挑了三十六叶龙舟呢!说是看龙舟,实则就是为了给二皇兄选妃。这么大好的机会,你若不去…” “我知道啊。”郦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把面前被他压得皱巴巴的纸张抚平,“姜慎你爬我家墙,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姜慎面不改色,“对啊,因为我想来看你笑话。” “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姜慎厚着脸皮,“我不滚,我就是特意来看你,找你玩的,为什么要滚?” “玩?玩什么玩?”郦羽兴致缺缺,“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我被禁足了?梧枝就蹲在外面看大门呢。” “我知道。”姜慎却不以为然,“毕竟你郦公子因嫉妒庶兄得二皇子青睐,大晚上把庶兄一把推进水里,害得他差点溺死之事现在可是臭名远扬了。因为这事,郦太傅最近这一阵在朝上可一点儿都不好过。” 郦羽立刻眼眶泛红。 “我没推他……” “据说,是你家下人们七八双眼睛看着你把他推下去的。” “我没推他!” 郦羽大喝一声,随后自己又仿佛受了惊一般,连忙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移门。 见没有惊动门外的梧枝,他才松了口气,咬牙切齿,声音透着些委屈。 “我是跟他大吵了一架。但我真的没推他,是郦峤…他那晚突然跟我说些胡话。他乱说什么,我其实根本就不是郦家亲生的孩子!可祖父明明那么疼我!我怎么可能不是。然后他就……” 他话到最后,便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当初郦峤在他眼前落水时,他傻了眼,一时都忘了要做什么。等郦峤被人救上来时,祖父也赶了过来。 这是郦羽长到这么大,祖父第一次命人拿了家法伺候他。 郦羽越想越烦躁,他捂住脸,又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的。声音随着肩头一同颤抖着。 “我那时真的没有推他,没有推,他是自己向后倒下去的……可除了梧枝,都没有人相信我。” “有啊,我信。” 郦羽听了心中一惊,等他抬起头时,姜慎那张脸突然悄无声息地凑近,吓得他向后一仰,眼看着整个人就要连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姜慎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他的衣襟,轻轻一拽,将他重新拉了回来。郦羽猝不及防,又猛地一头撞进了一处带着馨香的柔软之中。 不仅如此,郦羽听见姜慎被他撞得闷哼了一声,胸膛跟着微微起伏。清晰的心跳跟那缕馨香令郦羽莫名开始面红耳赤,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烫。 然后他就这么被姜慎伸手抱在怀中。 “好阿羽,我信你。” 等郦羽回过神,也不知被他搂了多久,他手忙脚乱地把人用力推开。 姜慎的母亲慕贵妃生得十分高挑,而姜慎似乎继承了母亲的身量。还不到十五岁,就蹿得比郦羽高大半个头了。除去那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体型。 明明前两三年还是能反被郦羽按在地上揍的瘦豆芽一根。 “——啪!” 很快,姜慎捂着被打得通红的左脸,不可理喻地瞪着郦羽。 “我好心拉你一把,没让你摔个狗吃屎,你居然打我?!” “谁让你突然吓我的!而且刚、刚刚还拿桃核砸我。” “那是杏核不是桃核!” “有区别吗?” 姜慎气得几乎跳脚,“当然有区别!桃核那么大,非得把你脑袋砸出个洞不可!” 他看着郦羽卷起袖子,又连忙喊道:“郦羽,你别不知好歹!本殿下都说相信你,你倒好,还对我动手是吧?” “你相信我有什么用?你信我,我不还是成日被关在书房哪都不能去!” “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不需要!你哪次不是处处给我帮倒忙?” 二正吵得不可开交,屋外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令郦羽为之一惊。 “公子,公子?您在跟谁说话呢?” 是梧枝的声音。 郦羽清了清嗓子,“咳咳,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在念书呢!有事吗?应该还没到送点心的时间吧?” 他虽在书房被祖父勒令禁足了快一个月有余,不过吃喝倒是没人少他。甚至因为没事做,他吃得比以前更多…早中晚除了正餐,必然是要加各种点心。 “公子,西苑那边传话,说老太爷一会儿来找您,有话对您…啊,见过老太爷。” 郦羽这边“哦”了一声,心里顿时了然。反正祖父肯定又是来做他思想工作的。无非就是让他从现在开始收起玩心,在家好好读书,来年春闱博个功名…… 他眨巴着眼睛,与面前的姜慎相互对视。 随后,他抓着姜慎,把他用力往桌板下按。 “你干吗啊?”姜慎不得其解地挣扎。 “这还要问吗?我祖父来了,你快点躲起来!” 姜慎却硬着脖颈,神色倨傲,“郦老头来就来,关我屁事?我堂堂六皇子,躲到桌子下面,成何体统……” 郦羽心想这小子还在嘴硬,他若不是怕郦太傅,干吗不从郦府正门拜访? 但他现在没时间跟姜慎抬杠。姜慎在一众皇子之中,从小就是出了名的刺头。祖父最烦的也是他。要是看到他,不仅会骂他,绝对还会连带着郦羽一起遭殃。 郦羽总算把他连推带踢地藏到桌子下。后脚他祖父郦融便推门而入。 此刻郦羽已经正襟危坐,连方才还凌乱的头发都理得一丝不苟。他抬头看见祖父,便规规矩矩地抿嘴一笑,立刻站起来。 “祖父!您老了…呃,不对,祖父,您来啦!” 不过,门口那老头确实是比前几年苍老了许多。他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却挺得笔直,如鹤如松。双目炯炯,只是被一扫,郦羽便心虚地垂下头。 郦太傅怀疑地打量起他,“羽儿,你贼头贼脑地那干什么呢?” “我在读书啊。”郦羽眨眨眼,“我听祖父的话,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功课之上,祖父想问什么,都随时考我都可。” 郦融背着手,缓步踏入屋内。却在扫视了书房一圈之后,锐利的目光还是牢牢落在郦羽身上。 “读书就读书,你紧张什么?瞧你满头大汗的。梧枝,去端碗杨梅荔枝饮过来,给你家公子解解暑。” 郦羽正欲应声,忽然下面有人正在捣乱,时不时用手指戳着他的腿。 虽说不痛不痒,却烦得很。他干脆趁郦融不注意,一脚踹了进去。似是正中脸部,下头那人吃痛哼了一声,总算消停了。 “嗯?什么声音?”郦融听到动静,狐疑地瞪了郦羽一眼。 郦羽连忙嘿嘿两声掩饰过去。 “祖父,是这屋里…有、有蚊子。” 不多时,梧枝托着小盘子,把那碗清爽冰凉的杨梅荔枝饮放在郦羽面前。郦羽却不太敢动,生怕自己走神,姜慎在下面又使什么坏。 郦融见他迟迟不碰,便道:“小羽,你夏天不是最爱吃这个的吗?坐下来,吃啊。” “哦……” 他只好坐了下来,果不其然,刚把两条腿伸直,姜慎就开始报复,用指尖挠着他脚背,郦羽怕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咬着下唇,戳着碗里的杨梅,半天也没吃一口。 郦融瞧着他这副模样,便摇头轻叹:“羽儿,老夫知道你还在怪老夫让你禁足一事。” “没有,祖父责罚,都是为了我好。” 郦融赞许般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了。春闱一眨眼就到了,老夫不想让你为了没必要的人和事而分心。” 郦羽挤出笑脸,“我自幼蒙祖父教诲,当然立志考取功名,日后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做一名贤良之臣,才不枉祖父这些年的栽培。” “不错,羽儿,你长大了啊。不枉老夫心疼你一场。” 但接着,郦融的语气却更显沉重。 “祖父知道,你一直心系二殿下。你如今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这份心思,也无可厚非。可后宫深院的纷争复杂,人心难测,你一旦踏入那等龙潭虎穴,祖父也恐难护你周全。你又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祖父只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在翰林院谋个职位。未来再寻得一位门当户对、能对你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祖父百年后,也能闭眼无憾了。” “……祖父说的都对。” 郦羽口头上应着,心里却无声抱怨着。门当户对?还是他的如意郎君?两者兼顾,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真要让他选,他倒情愿赌一把,赌自己想要的…… “至于你兄长,我知道你对他心中有怨。可你母亲的死终究和他是没关系的。你不能……” 郦羽听到此处,脸色骤变,手里的小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声音颤抖。 “……祖父,可不可以不提他?” 郦融沉默片刻,却像是完全不顾他心情似的继续说道: “羽儿,其实那天之事,他还一直跟人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水的。今儿过节,我想你就去和他好好道个歉,你这闭门思过就到此为止吧。” “不要!我死都不会跟他道歉的!” 郦羽拍着桌子,猝然起身。那还一口没动的杨梅荔枝饮泼洒了一桌。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郦羽深深吸了口气。随后走到郦融面前,躬身行礼 “孙儿失态,还请祖父责罚……但是。” 郦羽坚定道。 “我没有错,我不会跟他道歉的。” 于是郦融抬起手指着他,望着他半天。良久,最终只是轻叹一声,背身离去了。 然后听见他在门口对着梧枝厉声说道。 “给我把你家公子看好了,不准他离开房门半步。还有,我看他这段时间胖了许多,以后只送三餐,点心就免了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第二十三章 等祖父走了好久,郦羽才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他瘫坐回椅子上,低头慢慢吃着那碗已经不怎么冰的杨梅荔枝饮。 姜慎从桌底下钻出来时,郦羽的眼泪正啪嗒啪嗒地往碗里掉着。 “我不道歉…我就不道歉……我又没推过他……” 他一直小声嘀咕着。 望见郦羽这幅模样,姜慎反而笑了。 “好,我们不道歉。” 他弯下腰,“郦府做的杨梅荔枝饮好吃吗?” 郦羽这才擦干泪水,“好吃,整个京城就数我家厨子做得最好吃。” “那给我吃一口?” “你做梦。”郦羽护住了碗,“没听到我从今天开始连点心都没有了吗?” “怕什么,家里不给做,那咱们就去吃升云楼的。” 虽说之前三餐点心一个都不落,但祖父命厨房给他做的都是一些清淡小炒,大鱼大肉是没有的。郦羽现在最馋的就是升云楼那道皮脆嫩香、肥而不腻的烧鸭。 见他咽了咽口水,姜慎笑道:“怎么样?现在想出去玩了吧?” 听到“升云楼”三个字,郦羽眼睛都亮了。不过很快神色又黯淡下去。 “……可我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姜慎得意扬扬,“这好办,郦公子,你忘了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郦羽反应过来,望向了窗外,“你、你要带我翻墙?可……我从来没翻过墙。” “放心,本殿下手把手教你,这种事我最在行了,宫里那么高的墙我都翻过来,肯定保你一学就会。不过……” 郦羽立刻献殷勤般,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杨梅荔枝饮推到姜慎面前。 姜慎却无动于衷。 见郦羽也一头雾水,他才不满地开口道:“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呃……” 郦羽寻思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清了清喉咙,声音毫无感情。 “六殿下大慈大悲,请你帮帮我这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之人吧。” 姜慎最喜欢人捧他。郦羽也觉得不过只是两句好话,说出来也没什么。 于是过了半晌,姜慎已经坐在墙头,双腿悬在半空中悠然地晃动着,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的侧脸。 “怎么样?学会了吧?这种有大树挨着的墙是最好爬的了,稍微用点力就能上来。” 却见郦羽一脸平静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姜慎不解地皱起了眉。 “怎么?上来啊,就按照我刚刚那个样子爬上来。” “……我学不会。” “怎么会学不会呢?本殿下都亲自演示给你看了。” 郦羽摇摇头,他摊开双手,低头看着自己红红的掌心。 “我学不会!” “还没试怎么就说自己不会了?” 在他再三催促下,郦羽终于肯咬着牙,握住杏树的枝丫。只见他两条胳膊像是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却只是跟着树枝一起微微抖动,人愣是一点都没离开地面。 “……郦公子。” 他清晰地听见姜慎在上面倒吸了一口凉气。 “您平时完全不运动是吗?” 郦羽哭丧着抱怨道:“我、我爬不上去……” “唉,算了。” 少年又从墙头轻轻落下。没等郦羽反应过来,一双手已经稳稳地扶上了他的腰。温热的掌心隔着布料贴着他,仿佛从腰侧一直烫进了心里。 “你手抓稳,我从下面托……” “啊!” 郦羽却突然惊呼了一声。 “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姜慎有些无奈。 郦羽没说话。 他怕痒。 最终,姜慎只能让他踩着自己肩膀,忙手忙脚地托着他屁股,才总算爬上去的。当然,郦羽爬树的样子可谓要有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姜慎还在墙下面大声抱怨。 “…郦公子,你大半年不来学堂,怎么突然重了这么多?得亏本殿下力气大……” 而不郦羽在墙上面又急又气。 “你、你懂不懂礼貌?” “没说你胖不好,人胖点白嫩点,看着比以前顺眼多了。” 姜慎不长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郦羽也懒得跟他争。不过他很久没爬过这么高的地方了,正趴在枝丫上瑟瑟发抖。 他向下望去,感觉脑袋晕乎乎的,烈阳晒得他浑身发热,掌心冒了好多汗。 “姜、姜慎……” 下面那人看起来离自己好远。郦羽的声音颤抖着。 他怎么就信了姜慎的鬼话来爬墙? 就在郦羽准备开口骂人时,姜慎已经再次一跃而上。 为什么他的动作看起来能那么轻盈呢? 多半是因为郦羽是个双儿,觉得没那个必要……祖父只叫郦羽好好读书,却从没派人教过他武艺。 爬上墙头后,姜慎笑着对他伸出手。 “你抓紧我,我拉你过来。” 郦羽立马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紧姜慎不敢松手。千辛万苦,郦羽这才终于被他拉上了墙头。 然而从墙往下一看,他又是眼前一阵眩晕,吓得他闭上了眼睛。 他算是明白方才姜慎说的有树才好是什么意思。 郦羽甚至都不知道就这光溜溜的墙面,姜慎到底是怎么徒手爬上来的…… “然、然后呢?是要跳下去吗……” “对啊,难不成你想在墙头上一直待着?” “可是……” 他当然不想,也真的是不敢。郦羽甚至还不敢睁眼。 “别可是了,就这么点你也恐高?跳下去你也摔不死的。” 但郦羽酝酿了半天,无动于衷,还是不敢往下跳。 姜慎看出了他的犹豫,却眉头一挑。凑近了郦羽的脸。 有什么温热又柔软的东西贴在他脸上。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郦羽恼羞成怒。这已经不是姜慎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捂着被亲过的脸,恨不得把他推下去。那人却在他巴掌袭来之前,就已经笑着从墙头落下。 他在墙下冲着郦羽挥手。 “来吧,小羽,跳下来!别怕,我接着你呢。” 况且,人一旦愤怒起来,就会忘记什么害怕了。郦羽听不见他的话,气呼呼地提着衣摆,二话不说,朝着姜慎直接跳了下去。 “咚——” 好大的动静,两个人砸在一起,还抱着滚了两圈。 郦羽抬起头,正打算骂人,正对上姜慎一双含着笑的眼睛。 “我说我会接着你的。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郦羽却立刻起身,坐在他身上,巴掌扬得老高,姜慎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 姜慎抱怨,“真打啊?不就是亲了一下吗?又没掉一块肉的……你长得好看,我想亲你,那是人之常情。” “下流!下流!下流!”郦羽咬牙切齿,连骂了三声,“……你刚刚托我上树时,是不是趁机摸我屁股了?” 这回姜慎张了张嘴,凝噎半天,却欲言又止。 “……不是,且不说别的。我不托你屁股,你怎能爬上去?” “不是托,是摸!”郦羽大声纠正道,“你吃什么长得,手劲那么大…痛死我了……不知道我上个月因为郦峤那事才挨的板子吗?” 这后街直通云京最热闹的盛华街,因此来往之人熙熙攘攘。郦羽起身后,发现几个路人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指指点点,噌的一下就脸红了。 他见姜慎还躺在地上,于是二话不说趁机踹了过去。 “哎哟……我帮你从家里逃出来,带你去玩,你还忘恩负义了是吧?” “祖父教过我,对付无义之人无须讲道理!” 说罢,他甩着袖子想转身就走。可袖子不知怎么却没甩起来。郦羽低头,才发现左侧的袖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扯去了一大半。 再一抬头,原来那半截衣袖正挂在杏树的枝丫上随风飘飘荡荡。 他也不知道怎么,只要自己跟姜慎在一块不是吵架就是打架。而且最后必然会倒大霉。这人简直就像是自己的扫帚星一样,事情但凡跟他扯上关系,必然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郦羽觉得眼角酸溜溜的,正揉着眼睛,有人正在轻轻拉住他。他知道那是谁,看都不想看一眼转身就走。然而那人还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 郦羽停下,转身正准备开口就骂。却是姜慎迎面递了条月白色的帕子。 “给你,把脸擦擦。” 郦羽碰都没碰那条帕子。 “不,我要回家。” 姜慎道:“不怕挨你祖父骂?” “挨骂我也不想跟你在一块。” 姜慎又道:“真不去升云楼啦?烧鹅?酱骨头?神仙烩鲈鱼丝?桃心乳酪?还有……” 郦羽咬紧了下唇,脸色变了又变。见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样子,姜慎便勾了勾唇。他吹了个马哨,一匹乌云盖雪的骏马飞奔而来。 姜慎什么也没说,不等郦羽反应过来,先是自己跃上马背,随后单手把他也拽了上来。 郦羽吓得惊呼一声,身子险些从另一侧翻了下去。慌乱中他挣扎不休,却被姜慎伸手一揽,牢牢护在怀里。 “姜慎!你想害我就直说!快放我下来!” “我一直都在帮你,怎么能说是害你呢?” “放我下来!” 郦羽在马背上拼命挣扎,不是姜慎一只手抓着他,他说不定已经掉下去了。 姜慎却笑道:“何必呢,郦公子,做人可莫要口是心非。” 他又俯身轻轻拍了拍那马儿的脑袋,也离郦羽靠得更近了。 “毕竟人生在世,图的就是一个畅快!你说是不是呀?阿花?” 郦羽一怔,忍不住侧头向上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郦羽总觉得,这刚过半大的少年,偶尔讲话口气老成得跟自己那七老八十的祖父有的一拼。 ……于是,那马就这么颠啊颠地跑着。像是在云间飘荡。眼前的人与景明明近在咫尺,看上去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可实际什么都抓不住。 姜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起码在梦里,他希望他的马可以带着他和他的人一直跑下去,跑到无人可寻的地方天长地久。 当然,他也仅仅只能想着。 “嗒嗒。” 外面一阵叩门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第二十四章 听那叩门声并不急促,姜慎索性又閤眼多躺了一会儿。足足躺到日光透过窗棂晒在他脸上,热出了一身汗,他这才懒懒地起身。 若是不去看他脸,会觉得很奇怪。男人赤着上半身,身材修长,肩背宽阔,线条紧实流畅。明明是具极其年轻的身体,一头雪白如霜的鹤发却垂落至腰。发丝还粘着些微湿气,衬得他眉目清秀而冷艳。 姜慎暂住的小屋不大,两步就能走到门口。康城知州总想给他换个敞亮点的屋子,都被他给拒了。 他推开门,果然见沈枫仍旧像根木桩似的,单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若自己不吱声,这人怕是能在此处跪到天荒地老。 “何事?” 沈枫双手呈上竹筒。 “王爷,京中密报。” 姜慎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如今每天早上都有密报,这跟他念初高中时早七痛苦晨读有什么区别。 他表面不露声色地看着信,但看着看着,一个没忍住扑哧了出来。 沈枫抬头,“王爷,何事让您这么高兴?” “自然是郦峤那个蠢……” 他话到一半,陡然察觉不妥,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丢,转身回屋。沈枫便默默跟在他后面收拾着,待他坐下后,又熟练地给他奉上了茶。 姜慎端着茶杯,摇头晃脑,“贺州涝灾数月,朝廷拨了赈灾粮。郦峤枕边风一吹,老二便把此事交给他母族的亲舅舅张阕全权负责。结果这张阕仗着自己侄儿得宠,居然敢同粮商勾结,以次充好,低价收购劣质粮草,再冒充上品赈灾,克扣银两全塞进自己口袋。” 他抿了口茶,又继续道。 “其实这事就算换个人来办,也是这个结果。可偏张阕这人平日里太过嚣张。他有个奇怪的嗜好,就是喜欢抢那些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夫郎……一来二去,闹出了好几条人命,几家人就一起上京把他给告了御状。” 姜慎越说心里越高兴,毕竟协助受害人把张阕给告了有他的手笔。他笑道:“老二虽处置了张阕,偏不肯动郦峤。姚老头在朝堂上直接指着陛下鼻子痛骂,骂郦峤后妃祸国殃民,骂完就直接告病休假。把咱们陛下气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然而这点幸灾乐祸的愉悦还未彻底展开,姜慎忽然顿住,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下来,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兴致, “……可现在就算让他郦峤去死千次万次,我的小羽也回不来。” 接着又低低地嗤笑一声。 “不过也罢,咱们这趟昭州之行总算告一段落。待本王回京后,自然会好好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让他死得其所。” 炎炎五月,周遭却仿佛结了一层冰似的。沈枫对自家主子心境起伏早习以为常。他默不作声,又拿出一封信了上去。 “王爷,这封,是从王府来的。” 姜慎听了,眼神骤然一亮,他周遭的冰霜立即化开来。 他赶紧从沈枫手中把信一把抢过,“你怎么不把这个先拿给我?!还要我提醒你吗?不长记性的蠢货!” 沈枫也老老实实低头道歉,“王爷教训的是,属下下次记得了。” 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父王亲启”四个大字。但信封中字迹端正,明显是有人代笔的。 他的乐儿小手还肉肉的软软的,现在握不好笔杆子也正常。 【父王,你好吗?乐儿很好,乐儿已经长高啦,现在一口气能吃两碗饭了。可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乐儿好想你呀】 姜慎一看到那封信,便把先前所有的忧愁抛之脑后。他把信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小心翼翼收了起来。生怕蹭花了上面的字迹。 半年前的上元节,他在宫宴上收到圣旨,南境告急,皇帝一纸诏书,他甚至来不及回府同自己的小不点儿告别,就匆匆奔赴昭州。 几岁的小孩,一日一个样。乐儿说自己长高了,那肯定又变样了吧……会不会更像那个人一些呢? 只要一想到怀乐,姜慎怎么想都觉得舒心。如今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阿枫,你去准备准备,我们明日就启程回京。” “明日就回?可陛下不是说……” “姜忱只是派我来督军,又是不派我来打仗。南楚蛮子这回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再攻回来。” 说罢,他便急匆匆穿起衣服来。 “正好,本王要亲自去街上逛逛,有没有什么能给怀乐带上的新奇玩意。” 说到新奇,姜慎目前所在的昭州康城里最新奇的玩具无非就是那些颜色艳丽的木偶,这木偶拿线穿着,四肢都可以转动,要它摆什么动作就能摆什么动作。玩得好得简直像个活物一般。 姜慎向来不喜让人伺候更衣,连头发都是自己束的。沈枫身为侍卫,最多只帮他递递鞋。穿到一半,姜慎忽然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沈枫身上。 他问:“阿枫,你家中之事都办妥了吗?” 沈枫微微点头,“办妥了,多谢王爷关心。母亲尚好,如今也有人悉心照料。” “哦?什么人?照顾老娘可不是件轻松事啊。” 提起这个,沈枫唇角微微上扬,像是要笑,却因太久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 “是我……我弟弟过世前,母亲为他讨来的夫郎。” 姜慎来了兴致,“你见着他了?” “那天晚上就见到了。” “怎么样?模样好看吗?” 向来惜字如金的沈枫难得多说了几句,耳尖也微微泛着红。 “……好看。他是我娘买回来的,可与寻常乡下夫郎完全不同,像个被娇养长大的公子……就是命苦了点,这亲还没结成,我弟弟就病死了。” “命苦?”姜慎忍不住哼笑道,“要是真跟你那去世的弟弟煮熟了饭,未来当一辈子真寡夫,那才叫命苦呢。” 沈枫倒没想到过这些,有些怔怔地抬头看着姜慎。 姜慎慢悠悠道:“你要真觉得他命苦,还不如讨了他。这弟弟过世,兄尚未婚,娶弟媳乃是人之常情。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以后总是要成家的,不能就这样跟我一辈子。干脆本王替你说个媒,你把他和你娘一起接回京城……” “王爷!此事万万不可!” 沈枫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罕见地失了分寸。 “承王爷当初不杀之恩,饶了我一命。我沈枫这辈子生是王爷的刀,死也是王爷的枪……” 姜慎知道沈枫怕是宁可死也不可能同意这种事。话题便到此为止。他换了身不起眼的便装,戴着帽子,把自己那头招摇的白发藏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绕开府中侍卫,独自溜出了门。 康城乃昭州水运重城,繁华非凡。而隔江那头便是南楚。州府也特意镇在此处。 但南楚近年蠢蠢欲动,云明帝是故意派他这个流着一半南楚血脉的六王爷来当这督军的,未必没有试探之意。 姜慎在这里的母亲是南楚皇女,不过他对于母族没有丝毫好感。幸亏他是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否则遇到一个整天把母爱挂在嘴边实则处处都只拿他当工具的疯子亲娘,心理再健康的小孩都必然被逼成神经病。 虽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离疯不远了。 他溜出门后,便去了东市在那些泥人布偶摊子上闲逛。 怀乐属小兔子,他就挑挑拣拣,买了一堆觉得好看或者古怪的兔子玩偶,让老板拿绳子串起来。想到兔子和小狗是好朋友,他便又添了些狗玩偶。当然还有小孩们绝对无法抵抗的可动木偶。 虽说这些东西也可以交给下人去买,但自己选给孩子的总归心意不一样。 ……他现在只剩怀乐这么一个在乎的人了。 于是乎,只见一个差不多六尺高的男人,滑稽地背着五颜六色的玩偶,戴着顶遮住了半张脸的帽子,坐在馄饨摊上。 当姜慎还不叫姜慎,还在自己原本世界当一个苦逼高中生时,最喜欢的就是下了晚自习后母亲骑电动车带他去吃的那碗馄饨。 当然此时此刻,只要姜慎愿意回头,就能看见他身后同样把半张脸埋在馄饨碗里的郦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5、第二十五章 郦羽差一口气就要饿死了。 他坐了两天两夜的船,也晕了两天两夜的船。船夫们在船上只带着些干粮,难以下咽。他不是吃了吐,就是吃了睡。 由于走的水路,从桥头镇回京得先南下,船夫们说正好去康城接一批货。当船停进船埠中,郦羽便立刻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下了船。他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在地面上,却还是觉得身体在摇晃。 “哎,公子,你可别走远了!咱们申时可就出发了啊。”船夫大哥冲着他喊道。 郦羽硬撑着下船,不仅想要活动筋骨,他还有别的目的。 康城很大,几乎接近京城的大小。这里说不定会有怀乐的消息。 他特意看了眼码头边插着的悬赏栏,没有自己的通缉令。这才放下心来。或许是还没传到这边,毕竟康城离桥头镇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下船后第一件事,还是找了个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子坐下来。郦羽腹中空空如也,他摸着扁扁的肚子,光是端上来的过程就觉得度日如年。等到老板端上馄饨,握紧勺子大快朵颐,没几口就吃得满头大汗。 但吃着吃着,他的速度就缓了下来。 上次吃馄饨…还不是一个人。 那小孩娇生惯养的,还不怎么会用勺子。可可怜怜地缩在碗后,期盼有人能来喂他。 要是当时心软就好了。 ……但眼下不填饱肚子他也没力气去找人。郦羽索性放宽了心,埋头继续吃了起来。小小的馄饨摊顾客盈门,他不经意抬眼,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位年轻姑娘,正看着自己偷偷地笑。 赵小姐给的药有奇效,才抹了两次,他脸上的伤摸起来就似乎消下去许多了。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照镜子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以为那些姑娘在笑话自己,郦羽有些发窘。把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贴到馄饨碗里。 但那两位姑娘却是这样嬉笑着小声议论。 “你看那个人,那汉子……身材倒是不错,可他身上怎么挂了那么多玩具?怪好笑的…样子看着也不像个小贩呀……” 原来不是在笑话自己,郦羽总算松了口气。他最后连吃了两碗。当馄饨摊老板端上第三碗时,他叫住了老板。 “请问,这康城的码头,来往人多吗?” 老板笑了笑,用下巴指了指大街,“您自己看看多不多?咱们康城没有闹市,码头大街就是闹市。这可是昭州第一大城呢。” “那……这里有没有牙行?就是有小孩子的那种……” 老板的笑容顿时一收,眉头微蹙,“你问这个干什么?” 郦羽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拍了下自己脑门,连忙改口。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的……孩子被拐走了……我是出来找他的。” “拐走的?”老板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 “有个叫丁老三的人牙子,从桥头镇来的。他抱走了我孩子,那孩子还很小,看起来五岁左右,但一双蓝眼睛,长得很惹眼。” 老板还是将信将疑,摇头道:“没有,不认识。不过,你若是想找人,或许可以去西市那边看看,那边有很多。” 郦羽付了钱,问了老板路又谢过后便走了。西市离码头不过两街距离。但这里跟那边的朝气蓬勃宛如两个世界。 摊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懒洋洋地坐在矮凳上,也不想吆喝。乞丐随处可见,面前摆着空无一物的破碗。整个西市到处都弥漫着潮湿腐朽的臭味,黏腻而沉重。压得郦羽有些喘不过气。 尤其是当他瞥到角落用粗木围起的栏舍。 栏舍里缩着一群蓬头垢面的男女老幼。目光带着,一动不动。 乍一看,还以为是猪圈。 他知道那馄饨摊老板说的,“那边有很多”是什么意思了。 当初郦府只有良籍的仆人,没有奴隶。他是长大了一些后才知道,人竟也可以作为一种用金钱来买卖的物品。 郦羽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某种意义上,他倒是要松了口气。 眼瞅着快了申时,他想着回船上前最好买点自己能吃的东西。过了康城,得再走整整六天的水路才能到下一个歇脚点。于是买了五个白面馒头让人用油纸包了起来。夏天东西容易腐坏,他也不敢买许多。又买了些白萝卜,看了一圈只有这玩意既好存放又可以生吃。 郦羽拎着萝卜,怀里揣着白馒头,正准备回船时,在那街上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他往回走了几步,最终在香粉摊子前停了下来。 郦羽倒不是想看那些香粉,只因摊子上摆了面银盘似的银镜子,镜子映出了他的脸。 ……他原本白皙的右脸,如今有一块拇指大的烧伤。已经结了痂,也不知掉痂之后到底会不会留下疤痕。 铺子女老板见来了生意,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还见人说鬼话。 “哎哟,公子!咱家还没见过你这么俊俏漂亮的公子呢!这香粉一抹,皮肤光滑如玉,你买回去,心上人见了还不得喜欢死了?” 心上人是没有,但郦羽确实心动了。他实在是想遮一遮自己这伤疤……老板见他犹豫,便主动拿过一瓶香粉,就要涂在他脸上。就在此时,郦羽猛然看到,那银镜中闪过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他一时半会愣在原地,因为虽觉得眼熟,可半天也想不起来那人是谁。老板已经擅自做主给他脸上扑了香粉,这香粉萦绕的气味,却是一种他似曾相识的馨香。 “…阿…恕……” 郦羽口中断断续续念出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名字。 “阿恕…阿恕?” 郦羽猛地回头,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搜寻,很快找到了那个身上背着五颜六色的身影。他想都没想就迈着步子,想要追上。 可没走两步,就被一群身着官服的捕快挡住去路。 “沈小雨,昭州桥头镇药山村村民。” 为首的官兵冷冷地将一张通缉令拍在他脸上。 “十天前杀死了自己的婆母沈玉英,还有前来救人的村长和刘家儿郎。最后放了把火想毁尸灭迹!此等滔天恶行,是你做的吧?” 郦羽眼角余光注意到后面畏手畏脚的馄饨摊老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在百姓众目睽睽之下,被五花大绑,直接扭送至康城知州衙门。 很快,这“恶毒夫郎放火屠村”一事传遍整个康城,衙门之外,引了无数人围观。 郦羽被长棍压得伏身趴倒在地上,却愤愤地冲着堂上的青服官大喊。 “我承认我是杀了人,但只有刘季和李老头那两个畜生是我杀的!但我没放过火!更没有害过其他乡亲!” 与此同时,姜慎也回了知州府。 他身上热得有些发痒,摘了帽子,略感烦躁地拢着梳不上去的碎发。 他这个督军是肩负密诏而来。知州府中下人只知这是位京中来的皇亲国戚,但不知他到底是何身份。更不知这满面笑容的白发青年,便是那个动不动就要拔刀砍人的肃王殿下。 沈枫还没回来。姜慎前脚刚回屋,杂役便立刻奉上了凉茶。 这知州府不大,前堂是知州大人审理办案的地方。离他暂居的小屋不远。 他这茶喝着喝着,只听外头一阵鼓声。 “前面怎么那么吵?” “噢,回大人。”杂役讨好般凑上来,“刚抓了个从下面逃上来的夫郎,据说心狠手辣,歹毒至极,纵火害死了不少人,人证物证俱全,幸亏有个眼尖的小贩子,不然还不知道要在咱康城闹出什么祸事呢。” 姜慎剑眉一挑,轻飘飘地说:“既证据确凿,那还用得着审吗?杀人纵火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按我大云律法,直接凌迟便是。” “这…咱们大人,总得按规章流程办案的。” 姜慎听到什么恶毒夫郎,脑子里只会想起一人的脸。他一口气灌完凉茶,随机将茶杯重重摔在桌子上。 “去他娘的规章流程,这陈文怎么这么磨叽?他嫌麻烦,老子去亲自帮他动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6-30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V章三合一 郦羽虽在药山村过了两年不成人样的日子, 但到底还是没受过这等委屈。被铐着手腕,忍受着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指指点点,一路垂首咬唇, 最后被推推搡搡着来到了那州府衙门。 他先是被关进了监牢一样的黑屋子,里面净是些哭爹喊娘的声音。很快又被狱卒押了出来。衙役把他带到府衙时,堂内堂外已经满是人了。 见他进了府衙依旧昂首挺胸,便不管死活般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郦羽一个踉跄扑倒在冰冷的地上, 但他硬是一声都没哼。 刘大夫就站在他身旁瞪着他, 通红的双眼满是怨愤。而那青袍知州眉头深锁, 先是看了眼身旁微微弯腰站着的刘知县, 随后目光在堂下二人身上来回游离。 可随后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被放在担架上抬了过来。 “刘洪, 刘季。” 知州一声喊, 刘大夫立刻下跪拱手。 “小民在。” “哎哟疼……你们给老子慢点!见过大人…” 郦羽惊愕地侧脸去望, 那躺在担架上被包得跟粽子似的人虽然只露着一只眼睛。却认得出正是他以为已经被烧死的刘季。 那仅剩的一只歹毒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郦羽。 “刘季?!你不是……” 刘季阴森森笑着,“沈小雨, 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啦?我告诉你, 老子就算死都不会放过你这贱人的!” “刘季。”知州叫住了他, “此人就是沈小雨吗?” “回大人,是他, 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刘季道,“就是他差点杀死我!还请大人替我,还有那药山村枉死的村民做主!” 知州捋了捋嘴边那撇胡子, 道:“你且说说,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 那天……咳咳!” 提起这个,刘季便像是有些喉咙卡住了。刘大夫立刻上前。 “大人,我儿到底是从火海中死里逃生, 伤了喉咙。还是由我来代叙吧。” 于是刘大夫说得愤慨激昂:“那日,沈氏郎本是带着自家种植的药材,想卖给我们药铺。我儿刘季见他孤儿寡母,心生怜悯,特意多给了几两银子。谁知这沈氏郎不仅贪得无厌,还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他故意勾引我儿,我儿内心清明,岂肯干那等龌龊之事!不行他却恼羞成怒,反诬我儿非礼,甚至将我儿拖到大街上大肆宣扬,坏我儿名声。 我儿刘季当时百口莫辩,迫于无奈,只能破财消灾,被他讹去一大笔银钱。然而事后,我儿越想越气愤,决心前往药山村,直接找他婆母沈玉英讨个公道。桥头镇到药山村不过半日路程,我儿到了沈家,却亲眼见到那沈氏郎正在家中虐待婆母!我儿见状立刻上前制止,结果这恶夫直接挥起簪子划破我儿的喉咙!” 郦羽一愣,他抬头一看,衙役正给那知州呈上了什么东西。 被烧得漆黑的银簪,簪尾隐约像是玉兰花的形状。正是他给沈姨选的那一根。 刘大夫又继续大声道:“当时,药山村的李村长闻讯赶来,欲上前劝阻,亦未能幸免于难,被那沈氏郎毒手所害。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毁尸灭迹,这恶夫竟趁夜放火焚烧整个药山村,妄图掩盖罪行!” 说罢,刘大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得亏我儿福大命大,捡回了一条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察,替百姓讨回公道!” 郦羽听了这番言论,实在是没忍住,一个扑哧笑了出来。 知州惊堂木狠狠拍了下去,厉声道:“沈氏,公堂之上,你笑什么?!” 感觉到身后的长棍远离,郦羽慢慢从地上爬起身。事到如今,他其实心里倒十分坦然。 他旋即冷笑道,“刘大夫,以前没看出来呀?你这编排故事的本事可比你那窝囊儿子强多了。” 桥头镇就那么点大,如今郦羽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蛰伏多日都未能将人抓住。 桥头镇四面环山,唯一方便脱身的便是水路,而走水路必定要经过康城县。桥头镇乃至整个涉县,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你家儿郎姑娘是个德行一问便知。郦羽是被故意逼到康城县来受审。 刘大夫不说话,只恨恨望着他。 郦羽则道:“他这个儿子在桥头镇可是出了名是好色纨绔,光是看到他那张脸就要吐了。我能勾引他?大人,您不妨问问这狗货的爹,他儿子的腿是怎么断的呢?” “我、我腿断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刘季在一旁叫了起来,“那是我不小心摔断的!” “季儿,闭嘴。” 郦羽还是第一次发现这刘季名字这么好笑,结果又没控制不住,笑得更放肆了,“摔断的和被打断的总该是有区别的吧?知州大人可知死者刘季那腿是被谁打断的?” “大人!他说的都与此案无关啊!” “——啪!” 眼看着二人在公堂上越吵越大,知州忍不住又是狠狠一拍。 “沈氏,我且先问你,那李村长还有你婆母沈玉英,是你杀的吗?” 郦羽不慌不忙,“我杀的人只有那老头。那老头手脚不干净,向来欺善怕恶,知州大人可去药山村附近打听便是。我不过是为民除害罢了。说到底,还是那晚是因为他们联合起来想抢走我们家的东西。至于我婆母之死……那可要问问刘公子了。” 郦羽目露寒色,怒视着刘季。刘季有些心虚地抬手遮了脸。 “你?你家一穷二白的,屁都没有,有什么好抢的?” 刘大夫斥道:“季儿,公堂之上莫要多言。” 郦羽知道自己一张嘴说不过这么多人,他渐渐地,已经从地上站直了身体。 “那日我婆母身体不好,是我去刘氏药铺卖药的。刘季见只我一人,妄图不轨。他爹回来得及时,被打得抱头鼠窜。结果不想他真记恨上了我,等我傍晚归家时候,他与村长李老头,还有个长期在桥头镇做人牙子的丁老三,已经候在我家里了。他们——” 这时郦羽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那金叶子本就来历不明,他不确定能不能说出去。更不确定说出去之后有没有人相信真的能从天上掉金子下来。 一说金子的来历,必然要扯上那蒙面之人。 事情只会更难解释了。 就在郦羽咬唇踌躇时,堂后忽然一阵骚动。只见衙役们手忙脚乱地抬来了印着花鸟图案的薄纱屏风,随后是一阵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浓郁馨香传了过来。 这香味好像最近在哪才嗅到过……熟悉得很。 只见屏风后很快落了个人影。看那身形坐姿,应该是个英英玉立的年轻男子。 知州大人却慌乱了,连忙撇下还一头雾水的刘知县,点头哈腰地凑到了屏风后面。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屏风后的人道:“我来观摩观摩陈大人办案,应该不打扰吧?” “不、不打扰……” 但明显,陈知州吓得不轻。拽着袖口不停地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珠,“呃……刚刚说到哪了?” 姜慎端着刚呈上来的杨梅荔枝饮一边等着看戏。 他本不想看那什么恶毒哥儿,觉得会脏了自己的眼。不过姜慎倒觉得那人声音清洌,公堂之上,也并未露怯。便隔着半透的薄纱屏风,眯眼端详起那人来。 那被铐着手的哥儿个头不高,又看上去瘦得弱不禁风。但笔直地挺着背,身姿松形鹤骨。 听说知州府的厨子能做这个,他来了兴趣。做好后看起来也有模有样的,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被齁了一嘴后,他气得差点摔了碗。 郦府满门抄斩时,连厨子都没放过。姜慎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当时那碗杨梅荔枝饮了。 “大人,您可千万别听这恶毒夫郎胡言乱语!他为了脱罪,什么谎话都能编出来!”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恳请知州大人明察秋毫,您只要派人去桥头镇一问便知,他刘季才是真正的满口谎言之徒!而我杀那李老头,实属自保!大人,您也知我与婆母相依为命,三个男人擅闯我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要什么!真正纵火烧村的人不是我,是那人牙子丁老三!” 姜慎没吃上想吃的,本来就心烦,听到堂下吵得不可开交,更是觉得恼怒。 他丢了碗,改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悠悠直言道:“陈文,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何不当堂定罪?如此十恶不赦的毒夫,理应立刻处死,以儆效尤,这才是公正断案之道!” “这……”陈知州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是……是!王…大人说得是!”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罪人沈小雨,残害婆母,杀人灭口,放火屠村,凶残至极!依律当判,当街凌迟处死!来人,立刻将他拖出去!” 戏还没看一会儿就被扫了兴,姜慎也坐不住了。听陈知州判了人,他打算甩袖回去,却听见那快要被拖拽出去的哥儿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们连查都不查就肆意判刑,这是草菅人命!我是郦羽,才不是什么沈小雨!我祖父乃当今圣上的恩师太傅郦融!” 郦羽这话一落音,当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可随即,却是哄堂大闹,其中甚至还混着一些窃笑。 他四周到处都是嘁嘁喳喳,像洪水般向他涌来。 陈知州讥笑道:“沈氏郎,你就算要自保,好歹也编个像样的理由吧?你口中的郦太傅……那都是什么陈年旧事了?太傅府早在八百年前就被抄家灭门,连根都拔干净了!你可休要胡言乱语啊。” *** ……死了? 郦羽这两年流落在外,从未有人来寻过他。他早隐隐有所猜测,祖父年事已高,或许…已不在人世 可……抄家?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轰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顿时瘫坐在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陈文敛起笑脸,冲衙役使了个眼色,“把他拖下去,三后日……” 话未说完,那屏风后茶盏猝然摔地的清脆声响在厅堂炸开。 姜慎猛地推开屏风,脸色难看地冲了出来,吓得伺候的杂役连连退避。他的动作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偏偏那个他最想要看到脸的人却无力地垂着头,连看都不看他。直到姜慎缓步走到他面前,他才僵硬地抬头,眨着毫无生机的双眼。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姜慎只觉时光凝滞,血液、呼吸、空气……仿佛统统被倏然冻结。 眼前这个红着眼眶泪水涟涟的小兔子…哪里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乡下恶毒夫郎,分明是他姜慎十九岁时纳的六王府嫡妻! 可他为何见到自己却一言不发? 他为何…居然还活着? 刘知县被吓了一跳,缩在陈文旁不明所以地小声问这是何人,却被陈文用胳膊肘猛地一捣。 陈文又赶紧上前,堆起笑脸,“王……大人,您这是?呃……若是属下有处置不妥,还请大人令下指示。确实,对付这种恶夫,区区凌迟还不足以平民愤。大人若有更妥之法,还请……”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上你那狗嘴。” 不等他说完,姜慎冷不丁一抬脚,将那知州大人当堂踹得嗷嗷直叫。 知道眼前这位活阎王是出了名烂脾气,所以陈文在他来的这半年里可谓任劳任怨地把这位主子好好伺候着,就生怕怠慢分毫惹他不快。 不想到头来还是被连打带骂。 还是当着衙门那么多围观百姓的面前颜面扫地。 “把他……把他押下去,找间空屋,本王要亲自审。” 陈文“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那刘县令匆匆上前搀扶。奈何知州大人大腹便便,硬是半天都没扶起来。 “大人,这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对您……” “……你别管,反正是你我都惹不起的角。” 陈文咬牙切齿地看着姜慎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怨毒。 这侧屋是知州府用来专门审理重刑犯的,里头除了桌子凳子外,只放了些用来逼供的刑具。 完全背着光,暗无天日。虽正值酷暑,但光是站在门口就感到屋内寒气逼人。 姜慎的眼神阴沉到杂役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端茶送水。但他又好奇,到底是这什么人需要这位主子亲自来审,便不知死活地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 可屋内没有一点声音。杂役正奇怪时,忽然感觉自己头顶一阵乌云密布。 “来人。” 姜慎俯视着他,语气冷到了极点。 “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王拖下去,仗二十。” 二十大板已经算是给陈文面子了,毕竟是知州府上的人。若是换作肃王府的下仆如此不懂规矩,他会直接命人拖到外面乱棍打死。他全然不理对方磕头求饶,让人清了场。再转身时,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缓缓踏门而入。 屋内那人靠着墙坐在地上,听见动静,也抬起了头。 其实姜慎心里正嘀咕着。若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王妃,他的小羽……那相貌和从前差得也太大了。 他的王妃出身清流名门,自小锦衣玉食,被养得肤白貌俊,如珠如宝。虽为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子,性子骄却不横,张扬中懂得分寸。无论走到哪,都是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是他的明珠。 可他那颗明珠,如今蒙上了一层灰尘,在墙角边黯淡着。 “小羽?” 姜慎喉咙发涩,哽咽着声音弯下腰,想要抚摸他变得短短的头发,抚摸他清瘦的脸。 他注意到他依旧漂亮的脸上,却有一块显眼的伤疤。姜慎对这种伤很熟悉,不是烧伤就是烫伤。虽然结了痂,但仍旧心疼坏了,忍不住想上手触碰。 “……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 *** 郦羽习惯性地以为这人是要掐自己的脸,连忙用胳膊抱住了头。 过了一阵,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慢慢放下手臂。男人并没有欺负他,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 但看那陈知州的态度,郦羽便知这人身份绝不一般。这人容貌极其俊秀,眉目间还生着几分清丽的女气。一头银丝十分惹眼,白到似乎没掺上一点黑,那张脸又看着很年轻,实在难以判断他的年龄。 他凑近时,郦羽还注意到他生了一对浑浊的蓝眼睛。 从姜氏衍生而出的血脉,眼睛或多或少都会带着蓝,譬如怀乐那样。 想到这些,郦羽这才注意到,或许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于是他急忙又讨好般把姜慎僵半空的手捧在掌心,急道:“莫非…你信我刚刚说的那些话?” 男人一直望着郦羽,很久才轻轻点头。 “我信。” 郦羽松了口气,两年了,两年多了!两年多以来第一次有人相信他了! 于是他开始连珠炮似,丝毫不敢有停顿地说道:“我名为郦羽,今年十六岁,是京中郦太傅府中的嫡子,郦融是我的祖父。我沦落至此已有好几年时间了,我是莫名其妙被拐到药山村的!这位前辈……大人?您如此贵气逼人,定是哪位王爷国公吧?方才是我失礼,我给您道歉……我想,可否请您帮个忙,帮我捎信给我祖父,让他来接应我?” 两年里,郦羽曾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这些话。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完全接受了“沈小雨”这个身份,那么郦羽就要从世上彻底消失。那人听完,沉默许久,盯着他那双粗糙瘦削的手看了许久,然后默默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郦羽见他神情古怪,倒没有太奇怪。自己好歹那么多年皇室子弟伴读不是白混,知道这帮姓姜的脑筋不是有点问题就是有点疯,总之不能以常理视之。 不过郦羽到现在也不能把他的脸和自己有限记忆中的人对号入座。 于是男人问:“你再说一遍,你是谁?是何年龄?” “…郦羽,十六岁,是京城郦府的嫡子。” “那你可知如今是何年?” 郦羽犹豫片刻。 “天化十七…十九年?” “我现在就告诉你,现在是景耀七年。” 景耀?那是什么年号……郦羽将信将疑,男人突然一伸手,捏紧他肩头。 郦羽这些天一直颠沛流离,总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提心吊胆着。体力全靠精神硬撑。因此,当男人伸手去摸他脖子时,他毫无防备。 那手掌刺骨的凉意让郦羽打了颤,但那动作并不算粗鲁,郦羽一时忘了挣脱。 他睁大眼睛。 他的上衣被几下利落地剥掉,那男人面无表情……但说是乱摸,更像是在他身上找什么。 他就这般露着大片雪腻的肌肤,一眼望去,像是布满裂痕的玉。因为光是上半身,就布满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伤痕。 有些看起来是划伤,有些却明显是鞭痕…以及肩膀上和小臂,还有和脸上一样的烧伤。 男人仿佛难以置信,把他像个物件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最后目光停在他胸前。 眼看着又要把手探过来,郦羽回过神,先是扇了对方一巴掌,又将人猛地推开。 “你突然干什么?!” 男人被他扇得脸撇向一侧,脸是火辣辣地疼着。可他一动没动。过了很久才缓缓回头。 “本王要确认你到底是不是郦羽。”男人起身,自上而下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你的棺盖是本王亲手盖上的。你的坟土也是本王一把把亲手覆下的。你若真的是他,现在立刻马上,给本王把衣服一件不剩地脱下,让本王好好检查清楚。但凡让本王发现你是在扯谎……” 听到这话,郦羽慌忙拉过衣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恼怒地瞪了过去,“我不脱,我也没撒谎!只要你派人去京中太傅府验证……” “刚刚在堂上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男人打断了他。 “天化十八年,监察御史周青弹劾废太子姜恂,指其伙同皇后梁氏,以及…六皇子姜慎密谋弑君篡位。太傅郦融等朝中军政要员皆难辞其咎。三日后,郦融畏罪自缢于狱中。郦府上下,除却庶子郦峤与嫡子郦羽二人,因同嫁于太子姜忱为妃幸得留命外,其余尽数诛三族,满门抄斩。” 郦羽惊恐地张着嘴,方才男人所说一切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无法呼吸。 男人再次弯下腰,捏住他下巴,神色冷峻。 “三年后,太子妃郦羽死于难产。次月,太子姜忱登基为帝,却称先太子妃失德,故意追封她为厉贞皇后……所以,我才要确认你到底是谁。因为,郦羽早已死了。” 他又捏住已呆若木鸡的郦羽的双肩,凑近后,一字一顿问道:“所以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郦羽苍白着脸,“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姜忱?不对,他不可能是姜忱。姜忱根本完全不长这样。 “我、我可能……”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我可能……” 男人却先他一步说出来。 “小羽,你失忆了。” 随后他慢慢地松手。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好好帮你回忆回忆。” 这话听起来语气不太妙,郦羽还在发抖。男人却掰着他的脸,笔直地与他对视着。 他缓缓道:“我母妃是南楚送来和亲的皇女,当初她为了能上位,设计害死了父皇最宠的宸贵妃。父皇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却又只因她是和亲皇女,不能明目张胆地弄死她,于是就把气全撒在我身上。” “因为父皇一讨厌我,所以其他兄弟姐妹就跟着处处针对我。那时候我才六岁,老三老四是最过分的。他们不想我跟他们在一起读书,就把我的册子撕了,纸笔也扔了,还把我推进池塘,用热茶烫我,骂我和我母妃是下贱杂种。” “……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他俩,只有你什么都不懂,愿意护我。你说你祖父教过你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明明年龄比他俩还小,却为了护我拼命地跟他们打。结果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衣裳上也全是泥。我见你还流了血,难受得要命,头一次在除了母妃以外的人面前哭个不停,你就拿手帮我擦眼泪。” “小羽,这些话,我原本是打算等我俩什么时候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时再告诉你的。” 他再度转身,郦羽觉得这人看上去已经几乎要碎掉了。 “……我从那时候就在想,我以后一定要娶你。” 郦羽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 “……你、你是姜慎?” 男人良久后才点点头。 于是他不禁问:“你怎么会变了这么多?” 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句问,换来的却是姜慎几乎崩溃般捂住了脸。他不是流泪,只是表情很扭曲,很丑很丑。郦羽也不知怎么,现在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见了他这副样子,自己的心口也发涩到特别特别难过。 他记忆里的姜慎,还是那个总笑得满面春风,会爬他家墙头的黑发少年。他其实对姜慎幼时的印象也不太深了。只知他极其不受宠,若不是自己祖父郦融当年提醒陛下应将自己的皇嗣一视同仁,说不定早就跟他母妃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冷宫之中。 “你怎么可能是姜慎?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你的头发……” 何止是头发,那张脸虽看似年轻,双眼却是浑浊不堪。好像一个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霜的暮人。 姜慎放下双手,表情又恢复平静,“小羽,你告诉我,你现在记得多少?” 郦羽觉得他唤自己“小羽”很怪,因为姜慎从前极少喊他的名字,总之“郦公子”“郦公子”地揶揄他。 郦羽想到之前的事,鼓起好大勇气才开口:“我……大概是两年前,在人牙子那醒来,后来被…被转卖了好几次,最后让一个叫丁老三的人牙子卖给了桥头镇的药山村。” 姜慎愣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才刚路过桥头镇。 “然后呢?你都不逃得吗?”姜慎不敢置信。 “我逃不出来……” 因为两年来早就把眼泪哭干了,此时的郦羽只有抽噎的声音。 “他们那里,买卖女儿哥儿,都是很常见的事。我就算跑远,也很快就会被买我的女人抓回去。” “……之前呢?你是不是也记不起我和你的事?” 郦羽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你,你是…六殿下姜慎。” “然后?” 他突然凑得好近好近,除了从他身上散出的莫名馨香之外,连温热潮湿的呼吸都喷到脸上,郦羽被逼得逃无可逃,只能用手掌挡在二人之间。 姜慎却硬是拉开他的手,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郦羽想了又想,道:“还在天权院时,你就喜欢跟我作对,不是拌嘴就是打架,你也从来不让着我……我不再去宫中之后,你就隔三岔五地翻我家墙,还是喜欢跟我吵。你…你就是个……” “讨厌鬼”三个字说不出口。但郦羽自己也没察觉到,眼下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曾经备受宠爱的日子实在过于美好,哪怕是和人争执时也让他倍感怀念。 可姜慎听了这些非但没能高兴,脸上的阴霾更重了。 “那我们在云渡山的三年呢?” “什么云渡山?”郦羽不解,“……城郊陛下的寝宫?” 姜慎握紧拳头,“你我二人当时已口头订下婚约。姜忱是为了报复我折辱我,才故意要娶你。你不从,可郦太傅也想保全你的性命,死前逼着你答应嫁给姜忱。他是未来的储君,只有他才能护你。我与姜忱一母同胞,姜忱要做贤君,他不好直接处死我。只能将我终身囚于云渡山后的破屋里。” 他苦苦地望着郦羽,几乎要崩溃般,有些歇斯底里。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一点,我不知道你当时到底用什么说辞什么法子,又受了多少苦,才让姜忱答应放你来云渡山陪我的。但我好高兴,在云渡山的三年是我穿来这个狗屎一般的世界里最开心的三年!但你现在怎么能说……能说不记得我们的事了?!” *** 什么婚约、云渡山……郦羽一直在摇头。所以人看似是回来了,结果其实根本就没回来。姜慎想到这些,心都快碎了。 可昭州到底不是他肃王的地盘,没办法当着全知州府官员的面把一个刚判了死刑的囚犯直接带出来。但他顶着流言蜚语,让陈文给郦羽安排了一个有柔软床铺的房间,另外派了四个在门口侍卫看守。 毕竟姜慎还是不敢相信郦羽能活蹦乱跳地突然出现,而且还有体温,还在呼吸,心跳也怦怦有力。生怕他又像梦中蝶一样,扑扇着翅膀就又没了。 不过,他倒自认为脑子转得很快。于是为了能让郦羽尽快回忆起以前的事,姜慎赶走了后厨的人,亲自开火煮了碗生滚牛肉粥。 又将粥推到郦羽面前。 “吃吧。” 被禁在云渡山时,只有逢年过节姜忱才肯让宫人送点牛肉这种硬货。分量少到姜慎还以为皇宫是不是要,炒着吃是不够的,只能切成薄薄的一片,跟野菜还有白米一起做成杂煮。 这还是姜慎跟自己的母亲——不是曾在宫里的那位,是他穿越前真正的妈妈后头学来的。郦羽最喜欢的也是这个,热气腾腾的粥总吃得他脸也红扑扑的。 姜慎想,他现在看起来很瘦,也不像能够吃很多的样子。但就权当是恢复身体,牛肉粥是最好不过。 郦羽看了看粥,又看了看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你不饿吗?” “……饿。” 虽然以前经常嘴硬,唯独对待自己的肚子很坦率。郦羽这点倒似乎没有变。 “那为什么不吃?” 郦羽没说话,在姜慎的催促下,才拿起勺子。先是试探般慢慢地尝了几口,随后吃的速度越来越快。 姜慎还想着,一碗味道熟悉的牛肉粥或许能让郦羽想起什么。但直到郦羽放下碗,碗里连米渣都不剩,他还是什么都没表示。 ……看来味蕾刺激这一计也不太适用。姜慎只好让人撤下餐盘。 此时夜正浓,静到只听得见二人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过了许久,郦羽在他面前抓着自己手指,看起来有点拘谨,开口道:“请问六殿下……你们要把我关多久?” “我们是夫妻,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姜慎很是无奈,“放心,我会想办法洗脱你的罪名的。” 郦羽却面有难色。 “……你能不能现在不提这个事?我真的都想不起来了……也别叫我小羽了,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哪里都怪……” 姜慎叹了口气,接着他不动声色道:“郦公子是没办法接受居然跟了一个你从小打到大的男人睡过这件事吗?” 不想提起这个,郦羽竟然放声反驳,“我又不是真的想跟你打架!每次都是你招惹我,我才……” 刚说完,他才察觉到姜慎话里的重点。 脸,脖子,耳尖都是通红的。 “总之,我一点都不记得。” “没关系。”姜慎也想通了,“现在我记得就行。我数过你身上共有多少颗痣,胎记在什么位置,还有喜欢什么体位,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哦,对了。” 姜慎沉沉地说道。 “你我还有个孩子。五年前,你生下他后就得了场怪病,我没来得及为你请来太医,你就撒手人寰了。” 这是姜慎最不愿意回忆的东西。但此时郦羽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记忆也变成了轻描淡写的三两句罢了。 郦羽听了一言不发,姜慎便有些奇道:“你不好奇孩子的事吗?” 郦羽却反说,“……若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我跟你会有……也不奇怪吧。” 这点郦羽倒是想得很开。 “可……我还是无法接受,我们怎么能……” 于是姜慎看见他红红的脸蛋,便站起来,越过桌子凑了上去。 这还是郦羽今日起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姜慎此刻的模样,才总算有了点他曾经熟悉的样子。 “……那么郦公子,要不要…我再帮你多回忆一点?”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来 自家主子自从封了亲王后, 是越来越作威作福。当初来昭州时走得急,奔波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不是嫌马坐垫太硬, 就是嫌车上的铺子睡得不舒服。然后开始含沙射影地把能骂的人都骂一遍。要是没沈枫在旁时刻看着,他就差当着人面骂到陛下头上去了。 所以既要回程,沈枫便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路上的一切都给百无一漏地打点好了。等他回到知州府时, 却见姜慎的屋子没点灯。姜慎总睡得很晚, 不至于这么早就下榻。 “大人呢?他去何处了?”他抓了一个掌灯的杂役问。 “回沈大人, 大人一直在明镜阁那审犯人呢。” “明镜阁?那儿又不是大牢, 他怎么在那儿审人?” 姜慎接了密诏匆忙来了昭州的目的, 就是为了彻查藏在镇南军中的南楚奸细。但这案子牵连颇深……姜慎捏着拳头, 也只能查到陈文的前任知州朱大海头上, 早就草草地结了。 他现在还能审什么人? 姜慎虽嘴不饶人,其实算得上性子沉稳, 不过他脾气确实也不怎么好。况且沈枫不知为何有些惴惴不安, 所以, 他便还是朝明镜阁的方向而去。 明镜阁院落幽雅隐秘,本是知州府专为接待贵客而设的客院。此时, 门口却足足守了四个衙役。 姜慎这些年,身边只有沈枫一个贴身侍卫。为了把他这么一个前南楚扔到蛇窝里养的死士抬到台面上,姜慎明里给他造了个小官世家的假身份, 还封了七品侍从武官。 四个衙役见了他纷纷行礼。 沈枫问:“大人还在里面吗?” 如今姜慎这么尊活佛搁在知州府, 府衙里还能称为“大人”的就只能是他一个。 “还在。” “他审的是什么人啊?” “是白天捕快们接了举报, 抓来的逃犯,据说犯的是杀人放火的死罪。” 沈枫越听越觉得奇怪。一个死囚,姜慎为何亲自来审? “他进去多久了?” “回沈大人, 一个多时辰前就进去了,端着吃食进去的。” 沈枫听了这些,当即想要进院。衙役却伸手拦下他。 衙役面露难色道:“沈大人,大人他吩过咐了,在他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院子……” 沈枫自然没给这些人为难,只是扭头绕到了明镜阁后院,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他刚动作轻盈地落在地上,就听到那亮着灯的屋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把手拿开!” “不拿!姜慎,就算我当你说的是真的…可我、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以前的一切也都不算数了,你不准再靠近我!” “不是说了帮你想办法记起来吗?我又不是在害你!” “不是害我?不是害我…你刚刚摸哪儿的?” “郦公子啊郦公子,你我夫妻三年,你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哪儿我没摸过?你现在跟我矜持什么?” 于是沈枫头顶着冷白的月光,默默地望着窗棂上映出的两个紧紧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一个明显是姜慎,另一个声音听着不知怎么有些耳熟,但已经带上了哭腔。 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好,好,小羽,你别哭,是我错了……”姜慎明显耐起了性子,低声安抚,语气又软又哄道:“这样,你听我跟你说啊。夫妻之间的恩爱啊,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身心契合’。身若相契,心自会相合。所以啊,你只要肯乖乖地跟你夫君我睡一觉,保准什么都能想起来……” “啪!” 底下的小人甩了那王爷一巴掌。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说这种话…你现在让我觉得很恶心!” 沈枫还是怕真出了什么事传了出去,他家主子到时候又要被口诛笔伐。长叹了口气,咚咚咚轻轻叩了窗。 “王爷。” 姜慎烦得要命,心里还有点委屈。他青年丧妻,又发誓不会再娶。就这样独身了五年,现在看到以为早已去世的老婆死而复生,还这般生龙活虎的……就是起了点星欲又怎么样?怎么就恶心了? 听到门外有人打扰,他更是暴跳如雷,“他妈的谁啊?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不许让人进院子吗?” “王爷,是我。”沈枫平静道。 窗户这才被拉开,衣冠不整的姜慎见了他却面露喜色。 “阿枫,你来得正好,快去给本王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来!不要那种太硬的,把他弄伤了就不好了。” 随着这些年姜慎为他二哥任劳任怨鞍前马后,渐渐混成了云明帝当下最信任的心腹。且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肃王妃又过世得太早。各个世家中但凡有适龄的女孩或者哥儿,主动前来求亲的人都几乎把王府的门槛踏破。 姜慎每次也不拒绝那些求亲。那些小姐公子办的诗会茶会,只要腾得出空,他必然会去赴约。最后搞得一个两个都自认为肃王对自己有意思,结果争得头破血流,就要给小世子当这个后娘。 不拒绝,也从来没见过他真的答应。说是这位殿下还是六皇子时,年纪轻轻便喜欢流连烟花之地。可现在他院里却连一个伺候起居的通房都没有。 所以眼下这一幕,简直就是铁树开花……沈枫不由得向后看,身形应该是个小哥儿,不过蜷缩着身子,把脸藏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容貌。 “王爷,你这……” “哦,这位不是别人。他是肃王妃,也就是乐儿的亲娘。他现在只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记不起我罢了。” 小世子的亲娘五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沈枫不在。但他听府里的下人议论过,姜慎当年被囚禁在云渡山后的破屋时,是这位王妃陪了他整整三年。 可惜那人命薄无福,没能熬到姜慎被赦的那天。生前,二人甚至还没正式拜堂成亲。但姜慎却还是特请陛下赐了御婚,宴请了全京城所有能请的宾客,风风光光地把人娶了回去。 他是跟一口装着死人的大红棺材磕头成礼的。 拜完了堂,把整个府上的喜饰一撤,喜服一换。那喜宴就变成了丧宴。 所以沈枫听他现在说这些话,觉得要么是姜慎脑子出了问题,要么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好歹他脑子还算清醒,正考虑要不要加以劝阻几句,忽然不经意瞟见那什么“王妃”抬起的脸。 “你愣着干吗?快去啊?”姜慎催促道。 沈枫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感觉这回脑子真的乱成一团麻。姜慎困惑着,他顺着沈枫的目光向后看后,恍然大悟,眼神也瞬间晦暗了下去。 他立马隔在二人之间,把郦羽挡得严严实实。 “沈枫,你看什么看?” 沈枫回过神,连忙先收回了目光,“王、王爷……” 他单膝下跪,对着姜慎低头拱手行礼,“王爷,奴才斗胆,还请您让我再看…看王妃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姜慎从窗内冷眼俯视了过来。 沈枫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解释。他这主子是个多疑之人,要是他说,现在屋里那位似乎就是他去世兄弟的寡妻……他会信他的话吗? 他不敢抬头,沉默着,正思忖着要怎开口才好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 “……枫郎?”有人用着雀鸣般清耳悦心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已经很多年都无人这般叫过他了。十二岁的沈枫跟着父亲一起被官府抓了充军,又半死不活地被南楚人从尸山中捡了回去,再扔进了蛇窝。直到遇到姜慎,他才能继续用回沈枫这个名字。 他壮着胆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果然看见的是那张脸。 沈枫那边看得眼睛都直了。姜慎也正心梗着。 他自己捂着自己胸口抚了半天,总算咽下了那一口气,让他的贴身侍卫进了屋。一进屋,沈枫又“扑通”一声跪在他和郦羽面前。 还什么都没说,沈枫开口就是“请王爷责罚”。 姜慎摆了摆手,他今天一直被气得口干舌燥,抓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嘴咕噜噜灌了几大口。但想一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然后他望了眼躲在一旁不肯靠近自己的郦羽。 在云渡山时,他的小羽就完全收起了以前当贵公子时的娇气。很乖,又贴心。还不用开口说渴,他就会给他提前倒好茶水。 姜慎深深叹息着。 他不再去看郦羽,指着地上的沈枫道:“想本王罚你,也得给我一个理由。站起来,给我解释清楚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沈枫起身,老实巴交道:“王爷,他就是…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娶的那位……” “然后呢?”姜慎用力按住自己怦怦跳个不停地心口。 “然后……” 发现郦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沈枫又慌忙低头,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他应该在药山村,和我娘亲,还有我弟弟的孩子在一起才对。” “孩子?什么、什么孩子?” 姜慎已经快炸了,目光来来回回,不知道要先看谁。 “郦羽!你、你他……” 他最终还是望向了郦羽。看到他那张冷冷清清的脸,心里是又恨又怜。最终憋红了脸,才把脏话咽下了肚。 “你是这几年背着我跟别人生了小崽子?” “怎么可能?我没有。” 郦羽目光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就在姜慎快要放下心来时,他又立马补充了一句。 “我也没跟你生过什么孩子。” ……姜慎默默地想。虽说大多母子连心,但姜烁是刚出生没几天,他娘亲就死了。郦羽一次都没抱过自己的孩子。这么快就贸然提孩子他可能更没什么感觉。 好吧,这就不是个能着急的事。目前看起来说得越多,他肯定会越抗拒。 郦羽却绕过姜慎,径直走到沈枫的面前。 “你既知道我们就在药山村,我也吹了笛子,你为何不来找我们?你为何……不来救我们?沈枫,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事已至此不然先当狗吧…… 沈枫让南楚人捡回去, 跟条狗似的被养了十来年。南楚人把他泡在药水里时,他就经常想,还不如早点跟他爹一起死来得痛快。 非人的日子折磨得他对于幼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偶尔望见朱红的夕阳, 才会想起走在田埂上的日子。 他捡起地上的枯叶,对着光仔细观察叶子上的脉络。叶子被光透得金灿灿的。 于是飞奔回家,想把叶子送到娘和弟弟手上。却听到屋内的爹唉声叹气,娘痛哭流涕。 他只好趴在窗边, 安静地偷听。 “就让松儿跟我去吧。” “不行!松儿体弱, 他又那么小, 他充军就是送死的!还是枫儿去, 枫儿向来机敏胆大, 他肯定能活下来……” “你糊涂!明知道松儿身体现在已经这样了!大夫都说不知他到底能熬到几岁!反正横竖都是死, 那还不如……” ……所以, 临行前,他才故意学着弟弟松儿那样重重地咳嗽。娘含泪地看着他, 弟弟则挺直了背躲在娘身后。不知他们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过他想, 或许等自己回来, 送娘真正的金叶子,娘就不会像这样哭了。 郦羽把这段时间自己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一个字落音, 沈枫扑通一下双膝跪在地上。 “你说只要吹了笛子,你就一定会赶来。我还在村外等了你很久。”郦羽轻声道,“可你那晚一直都没有来。” “……那晚, 我……” 沈枫声音干涩, 随后看向了姜慎。 姜慎领了密诏做了镇南军这临时督军, 本意却是南下“打虎”。结果这“虎”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连他都打不动的人头上。 药山村出事那晚,姜慎也不好过。月黑风高, 字上提了他那杆枪,杀红了眼。等回康城集合,百余人的精锐,就只剩下二十来个残兵败将。 再把顺手抓来的俘虏扒了一看,里衣还绣着大云的金凤尾羽纹。 气得姜慎立刻命人加急传书。五日后,他二大爷却不紧不慢地回了他五个大字。 【见好就收吧】 “金叶子…金叶子……”沈枫颤抖着手捂住脸,“若是我没有送娘那金叶子…没送金叶子就好了……” 那金叶子便是姜慎当初劫了后,见他难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样东西看后顺手赏给沈枫的。 他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完了所有经过,此时才知郦羽身上那些新伤旧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先是在心里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郦羽明明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那么多委屈,自己这些年却在京中快活度日。 他才刚与他重逢,自己脑子里想的却是…… 许久,姜慎才干咳几声,打破了屋里可怕的沉默。 他走到沈枫身边,总是只会木讷的男人,即使是崩溃时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姜慎道:“沈枫,站起来。” 侍卫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无可奈何,“你平日里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惯了也就罢了。现在给本王好好动脑筋想想,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被他一呵斥,沈枫终于抬头,他便不再管他,而是走向郦羽。 郦羽一见他逼近,就忍不住抱着双肩向后退了一步。姜慎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把手伸过去。 “……郦公子,我只想问你一句。”姜慎紧紧盯着郦羽,“你说你捡回来了个小孩,还自称是王府的世子。那小孩名字叫什么?” “怀乐,他说他叫姜怀乐……” “他几岁?”姜慎没先直接回答。 “五岁。” 姜慎道:“我当然认识。他亲爹是肃王。” 郦羽对怀乐的爹究竟是哪个王毫无兴趣。但想到怀乐或许很快便有救,一直瑟缩的他,才慌忙主动上前抓住姜慎的胳膊。 “你莫非认识他父母?姜……”话到一半郦羽立刻改口,“六殿下,那孩子其实挺乖的。他如今被人抓走,现在还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又那么小……还请你想办法救救他。” “我当然知道他很乖,” 姜慎递上了从王府收到的信。 “因为肃王就是我,那个是我亲手教养出的小孩。” 郦羽接过信,愣愣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姜慎叹了好长一口气:“你就是个小骗子,非说要自己来给他取名字,结果你两眼一闭,就把我和他都撇了下来。” 郦羽双手发抖,颤颤巍巍地摊开信纸。 信中字迹工整,显然是有人代笔。唯独署名的名字歪歪扭扭。 “常怀千岁乐,这是我想了好久才给他取的。小羽,怀乐是我的,也是我和你的……你怎么好像都不惊讶?” 不仅不惊讶,甚至冷静到仿佛早就料到这件事一样。甚至只是眉头皱了一下,接着一语不发地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郦羽幼时读书,被祖父逼得读烦了就要发脾气。伺候他的下人们会凑上来谄媚,说公子生得丰姿冶丽,乃是凤雏麟子,日后必得高嫁。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 虽然后来想想,不好好沉心读书,成天惹是生非,自己才是大错特错的那个。祖父则一直都在谆谆教诲,让他身为郦家的嫡子要学会独立。但哥儿得嫁人,还得繁衍后代……这是他那时还很根深蒂固的观念。 而且,他其实一直都在怀疑姜怀乐这小孩,为何看到他一眼就那么在意他?为何会忍不住想怜他? 直到这一刻郦羽终于弄清,反倒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虽然他完全想象不到,更没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实感。 ……相比较之下,他无法想象的是。那孩子居然是面前那个跟他从小作对、几乎是拌嘴长到大的男人与他一起……捣鼓出来的。 “哦……” 见姜慎询问,郦羽才抬起脸。 “我是在想,我见到的那孩子,跟你收到的信,到底哪个是真的?” “沈枫。”于是姜慎转头问,“这段日子府里都是用什么传的信?” 沈枫这回似是已从方才几乎崩溃的情绪中抽身,又恢复到以前那种木讷寡言的状态。 他起身,双手抱拳道:“王爷,还是您养的那只海东青。” 这种矛隼?性子又猛又傲,北方人进贡给了皇帝。结果二大爷自己没养好,还差点被啄了眼睛。 皇帝命宫人们杀鸟时,姜慎恰好路过。姜慎喜欢鸟,肃王府中也养了许多鸟。于是就向皇帝请命求赐,带了回去。 姜慎花了很长时间细心驯养,这鸟才肯向他低头。肃王府中,它也只肯亲近年幼的怀乐,根本不给其他人近身。 郦羽还把姜怀乐说自己怎么从上元节灯会上被绑架,如何被拐来昭州一事说了出来。 “那孩子虽然偶尔嘴巴有点不饶人,但他其实很乖,偶尔闹点小脾气,难过的时候也会忍住不哭。只是我刚见到他时,还瘦巴巴的。” 说着说着,郦羽不由得盯起姜慎的面孔。 ……这样一看,眉眼,鼻子,跟他长得好像。 听完郦羽的话后,姜慎又深深陷入无言之中。 他现在头好痛。不敢相信在居然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他的小东西不但被人拐走,还在外受了那么大委屈。 于是姜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要一闭眼,要么就是怀乐站在府邸门口,冲着他跑过来喊着“父王抱抱”的身影,要不就是郦羽说觉得他很恶心时的那张脸。 来回趟了不到一个多时辰,他便起了床。他昨夜就立刻先让人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去府上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命沈枫亲自去追那人牙子的下落。 临行前,沈枫对他道:“王爷,容奴多嘴一句,眼下还有当务之急,应当尽早替……” 他看了一旁的郦羽一眼。 “替王妃洗清冤屈。” 姜慎听了,只不爽地摆了摆手。他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就算上他真的杀了人放了火,他都得想办法把他洗成干干净净。以肃王妃的身份,再风风光光地跟自己一同回京。 郦羽还被安置在那明镜院中。与昨日不同,今早起床后,姜慎束了羽冠,把那些平时细碎搭在额前的头发抹得一丝不苟,还摸了面膏口脂,最后十分谨慎地自己低头在身上到处嗅着。 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后,他才推开郦羽的房门。 郦羽死前,也是盖着这样薄薄的被子,但除了那双眼睛还睁着看向姜慎,整个身体就仿佛一潭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阿恕…阿恕……” 他动着惨白的唇,声音微乎其微。 “我喜欢你…喜欢……” 姜慎的胸口又开始像被撕裂般疼得厉害。 好在那些过去了。屋里人熟睡着,盖着薄被,身体在其中一上一下轻微起伏。姜慎坐在床沿边,先试探了一下,发现人没有醒,便斗着胆子摸了摸郦羽柔软的脸。 姜慎当年也被火烧过,宫里的御医有奇药,那些新伤旧疤也不是什么事。就是这头发可能要花很久才能重新养起来…… 不过,郦羽虽看似瘦得皮包骨,两条露在外的胳膊却看起来比五年前那回紧实有力得多。 ……他这是长大了。 若按照现代人的人生标准来看。怀乐出生时,他甚至没有大学毕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很久都没睡过这么软的床铺的关系,郦羽不但睡得很好,也难得没有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就是感觉身边有个特别大、又特别烫的东西挤得自己又闷又热…… 他被外面突然一声悲切的蝉鸣声惊醒。扭头一看,穿戴整齐的俊俏男人正把脸埋在自己颈窝,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口上。看样子睡得还挺香。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把人踹下了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增生 滚烫的热茶是从他领口往下浇的, 所以好歹脑袋没什么事,被烫到的只有前胸和后背。不过他现在穿越成了这么一个才七岁的黄口小儿,一双小短手只跟自己脸差不多大, 根本够不着后背的烫伤。 “啊!” 身后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六殿下!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听到那是郦羽的声音,姜慎连忙转头笑吟吟地对他挥手。 “郦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不过郦羽站着原地,看上去不是很想接近他。 “我这后背上的水泡太大了,得挑破了后敷药粉才有用。这是针, 刚刚已经拿火烧过消毒过了, 用它不会感染的。” “什么叫消毒…和感染?”郦羽问。 “……呃。” 姜慎倒是被问得一愣, 想要把早已融入生活的常识跟人口述名词解释还是挺难的……虽然他以前是个医学生。 “总之, 它现在很干净。看见我后面那水泡了没?你拿着我捏的这端, 把那水泡挑破, 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 这一壶里装的是酒,先把酒浇上, 最后再敷药。” “……不疼吗?” “疼啊, 但不挑破的话好得很慢。” 郦羽还是一动不动。 他问:“你为何不直接去找太医?” “找太医就会被那些宫人看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躲在这里?他们嘴很碎, 必定捅到我母妃那,母妃知道这些…就会疯得更厉害。她一发疯, 那又得闹得天翻地覆了。” 郦羽沉默片刻。 “……所以,我想问你,三殿下和四殿下那么欺负你, 你为什么却一直不还手?” 姜慎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死掉, 结果他们下手还是太轻了。对了郦公子, 你平日里和那对恶魔姐弟关系好,你可不可以在旁边煽风点火,让他们对我下手再重一点?感觉他们还是太保守了, 最好想点能把我直接弄死的那种手段。” 见郦羽完全呆立原地,姜慎又双手来回比画着,向他解释。 “哦,其实是这样的。”姜慎双手比划着,向他解释道,“我想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我…应该之前是出车祸死掉了,才会来到这边。若想回去,也许就只有尝试再死一次才行。不过这段时间我试过很多自杀的法子,不管是上吊,还是跳水,吞毒药…都失败了。所以我想,不如试试找外人来杀我,说不定能成功呢?” “你……什么啊?你疯了吧?” 郦羽能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却又根本不知他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不解道:“你家不在宫中吗?就算不是在宫中,你想回家又有何难?一匹马,带上银子,不是想去哪就去哪吗?” 姜慎:“我家不在这里。” “那还能在哪?南楚?北桓?还是……” 姜慎努了努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总之不是现在。” 六殿下最近经常胡言乱语,宫人们都在偷偷议论,他是不是跟大殿下一样脑袋突然坏掉了。 不过同样年幼的郦羽虽然确实听不懂,但他终究还是上前帮了忙。巴掌大的水泡就停在男孩的肩胛骨上。 拿针挑破水泡后,他照着他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做了。郦羽第一次替人处理伤口,手忙脚乱的,抖得比姜慎还要厉害,把酒洒得到处都是。 姜慎因为疼而惨白着的嘴唇,但他咬紧牙关,愣是一声都没哼。 郦羽轻声道,“我不会帮你去说的。我娘亲…刚过世,她生了病,她很痛苦……所以…你也不能死。” 姜慎却笑了两声,道:“郦公子,其实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而活的啊。” 郦羽停下了动作。 “我…我不赞同。我并不怕死…但娘亲……娘亲很重要,我不要娘亲死。” 他听上去快哭了。 “况且,你既然这么想……”郦羽顿了顿,他实在不想从自己口中说那个字眼,“为何现在还要搽药呢?你不是想要活下去才对吗?” 姜慎有点被他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回答郦羽时,忽然一阵天翻地覆。 他脸朝地地趴在地上,浑身都快摔散架了。一抬头,坐在床沿的郦羽怒目圆睁。 “谁许你上我床的?” 此时郦羽已不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了。姜慎这才反应自己刚刚是睡了过去。 “你下手也太重…我这还是白衣服呢。”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抱怨一边拍着身上的灰。 但郦羽一脸懒得理他的表情。大夏天的,他不但穿得十分厚重,甚至还披着鹤氅……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姜慎毫无自觉,仍旧觍着脸讨好似的问,“你饿不饿?” “不想吃。” 说完郦羽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饭量好像比以前大了些,这很好。姜慎有点欣慰。 “那你得先换身衣裳,现在穿得这般……” 姜慎看着他那一身皱巴巴的灰布衣裳,但那张脸看起来却还是冰清玉润。不由得摸着下巴自我感叹起荆钗布衣难掩美色。 但转念却又想到郦羽昨天说的话,脸上的表情连忙又收敛了不少。 于是他先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几个杂役便把浴桶给抬了进来。 除此之外,侍女还端来了崭新的外袍和鞋,甚至还有贴身里衣。那衣服料子轻透柔软,日光之下流光溢彩,看起来不是俗物。 姜慎把外袍抖开在他身上量了量。 “料子是好料子,最新的一批夜蚕锦。就是这做工……是让那陈文找铺子连夜赶工出来的,要是不合身的话咱们再去改。” 郦羽却无动于衷,盯着他,“这终究不是你的王府。你非但不避风头,在别人的知州府上如此肆意,指使人往东往西,还把我一介囚犯安排在这种地方……你不怕有人心怀怨恨吗?不怕其他流言蜚语吗?” “怨恨?他现在巴结我还不成呢,怎么可能怨恨?” 姜慎笑了一声。 “况且,我现在巴不得求老二能一纸诏书,向全天下宣告,我肃王府正妃死而复生回来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郦羽气得柳眉倒竖,“你要真敢做这么丢脸的事,我一定打死你。” 姜慎也很想问郦羽何时也学会把什么“死不死”地挂在嘴边。但他看见郦羽的表情,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经过十多天的奔波,郦羽确实觉得自己需要沐浴,他头发和衣服都是馊的。但他不要侍女伺候,把人都赶走之后,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姜慎想从门缝里窥知一二,却只看得见后脑勺和光溜溜的肩膀。 他便背靠在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水声。 姜慎想,二人刚被软禁在云渡山时,那破屋里什么都没有,更不说洗头沐浴了。好在他们的屋子不远处留有水源。于是姜慎卷了袖子亲自动手,给他们那小屋添置的第一个物件便是浴桶。 那浴桶虽然没有现在这个大……郦羽却很喜欢坐进去跟他挤在一块。 …… 他想想如今的处境也很是惆怅。曾经死都只愿给他一人当夫郎的人,如今连提都不能提了。 姜慎靠在门上半天,没注意身后的动静,门哗啦一下被拉开。若不是郦羽扶着他,他差点仰头倒在地上。 他望着郦羽愣了片刻。 ……这身衣裳做工是没那么精致,但倒也说不上粗糙。主要是那夜蚕锦绚烂夺目。近些年昭州最稀奇的贡品便是这夜蚕锦。但据说,随着日光照射的时间越长,夜蚕锦的颜色会越来越黯淡。所以这是件有寿命的衣物。 他如今头发很短,只能用发带将发尾束着。半干的额发和鬓发乖巧地顺着脸颊。 郦羽站着把自己上下都看了看,却显得有点不自在。 “……能不能给我换一件?你不觉得这料子闪得刺眼吗?” 姜慎郑重其事地抓住了他的肩,然后竖了个拇指。 “穿在别人身上,那叫刺眼。但穿在郦公子身上,那叫人美衣也仙,佳人衬华……” “停,你闭嘴。”郦羽连忙伸手禁止他再继续说下去,否则自己牙都能被酸掉,“到此为止。我且先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把怀乐找回来?” 姜慎松开他,一拍手,侍女又端着吃食进屋。是些摆盘精致的柔软点心。 他先推着郦羽坐到桌旁,看着他吃起点心才开口。 “昭州这边我已经让沈枫去找了。你休息片刻,明日我就带你回京。因为我不确定到底府中的怀乐是真的,还是你见到的怀乐是真的。” “什、什么真的假的?”郦羽嘴里塞着软糕,差点被他几句话绕了进去。 “小羽,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究竟是从哪来的吗?” 郦羽见一脸神秘兮兮,仍旧一头雾水,“……你是六皇子姜慎,自然是从宫中来的了。” ……好吧,他连这些也忘了。不过姜慎目前还是只挑了重点来说。 “不管哪边是真,只要有一边是真的,那么把人找回来就没事了。我比较害怕的是……两边的怀乐都是真的。小羽,这个世界的人虽然会生老病死。但是它很奇怪,非常奇怪…如果缺少了什么不该少的东西…甚至是人,它就会自己填补上。它绝对不是你现在表面看的这种样子。就好比……” 姜慎伸手轻抚郦羽脸上的疤。 “好比你现在受了伤,伤口会自己长肉愈合一样。伤口在愈合的过程中,受一些不确定因素的影响,会有一些多余的成分大量堆积,形成高于皮肤的疤痕。这种现象我们一般管它叫增生。” 看到郦羽那一脸困惑,姜慎知道自己又多嘴了。 不过郦羽听完却低头陷入沉思。他很清楚自己确实已经失忆,所以若是姜慎还能再继续往下说,他总感觉自己也许能想起来什么…… 郦羽这回刚想要向姜慎进一步问清楚,忽然感觉屋外一阵骚动。 眨眼间,那知州陈文就带着七八个佩剑捕快把郦羽和姜慎团团围住。 姜慎面对陈文时,脸上的表情迅速冷却,“陈知州,不是说好了这犯人由本王亲自来审的吗?你眼下这又是何意?” 陈文一脸欲哭无泪,却难掩眼里闪过的一丝狡黠,“哎哟,我的好殿下!这也不是我想的啊!那告状的刘季不知怎么,昨夜人还好好地在客栈里呢!他爹一早开门,人没了!满身都是血!是被杀的呀!那老头说这是咱们知州府杀人灭口!去东市闹了一番,如今带了一群百姓堵在衙门,闹着要我们交人呢!” 第30章 第三十章 青玉案 昨日在堂上差点就被拖下去, 郦羽至今都惊魂未定。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得脸色铁青。 姜慎见状,伸手护住了他。 “陈文, 动动你的猪脑好好想一想,他昨夜一直在…在这儿被本王审讯,你知州府上的护卫可是把这院子看得滴水不漏,他怎么会去杀人?” 那知州依旧急得直跺脚, “肃王殿下!我也是这样说的, 可…他们不信哪!您真别为难下官了, 这样下去, 衙门就要被那帮百姓踏平了!” “让那群刁民等着, 本王子会去给他们说法。” “不行, 这…肃王殿下, 民愤难平,您、您可别怪下官无礼了啊……” 姜慎倒算是看清了, 这陈文就是个笑面虎。陈文刚说罢, 脸色忽地一变, 指示着捕快就要上前抓走郦羽。几个人高马大的捕快逼近,别说姜慎当下是手无寸铁, 就是给他拿上枪,对付这些捕快还要去护住郦羽,也不是件容易事。 ……就算不是容易事, 他也要把郦羽护住。那些捕快们被知州一声令下, 拔剑的一刻, 郦羽却喝道。 “行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姜慎不乐意了,“小羽……” 郦羽先是叹了口气, “我本就没杀人放火,为何要心虚?是他们恶人先告状,倒主动来对簿公堂…那好啊,那就让百姓看看,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那些捕快想要将郦羽铐起来,被姜慎阴沉着脸给瞪了回去。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他说什么都不能再看他任人欺负。 为了护好郦羽,姜慎一直紧紧跟在郦羽身后,怕这些捕快对他动粗。 ……想想当年郦家出事时,他还只会大哭大闹。后来被迫成为太子妃,几乎被姜忱囚禁时,他学会了隐忍。如今,明明身陷困境,依旧能镇静自若…… 不知道这些年到底独自吃了多少苦。 在往前堂的路上,姜慎一直盯着郦羽那饱满的后脑勺。但走着走着,郦羽突然回头低声问。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懂了什么手脚?” 姜慎想了想,道:“我是派了沈枫去找那姓刘的教训他一番……” “果然是你,你怎么净给我坏事?!” “我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能杀他,我只是…叫沈枫去想办法,让那刘什么的那张粪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阿枫做事从来没失手过,没有我的命令,他不会轻易杀人的。” “你、你是傻吗?!刘季一把火烧死了他亲老娘,你还让他去做这种事?人一旦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姜慎无言,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层面。 因为沈枫平日里几乎没有感情波动,他才一时疏忽大意……郦羽却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 “我要是真死了,绝对是你害死的。”郦羽愤愤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不拦下救你,你现在……”姜慎咬了咬牙,“这昭州临近南楚,民风可是淳朴得很…康城百姓平日里最喜欢看死囚被凌迟。你可知为什么?昨日若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被剁成肉包子了!” 他的小羽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有变好的地方。但…… 缺点是他脾气比以前还要坏。以前的郦羽最多不过是有些骄纵,可如今…人也变得极其固执。 即使姜慎都这样说了,他还是没给他好脸色。 想到云渡山那如胶似漆的三年,日子虽十分清苦……但爱妻在侧,那时候的姜慎认为自己能跟郦羽过一辈子。 以及,方才有一瞬间,姜慎忽然觉得现在的郦羽与那时并不是同一个人。 堂里堂外,堂里堂外,皆是乌泱泱的人群,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 惊堂木重重一摔,声振四座。 知州一声喝斥,“刘洪,此案已由陛下的亲弟弟,肃王殿下亲自来审,你为何还要执迷不休,闹出如此大阵仗?” 那刘洪今日却一身素缟,扎着白抹额,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木盒,猛地跪倒在堂前。 “大人,草民不敢妄言,今日斗胆上堂,只为告药山村村民沈小雨!他心肠歹毒,残害婆母,纵火烧村。如今更是为自保又来杀人灭口!” 陈文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郦羽,转头又发现姜慎正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只好干咳了几声。 “咳嗯!此案没有铁证,只凭你一张嘴,叫本官如何定夺?还是得等肃王殿下……” 刘洪却托着那木盒,重重地磕了个头,“知州大人!等不了了!草民怕再拖下去,连草民的性命都不保!” “怎么说?”陈文每说一句,就要看姜慎一眼。 刘洪抬起头,声泪俱下,几缕苍发显得他仿佛一夜之间老态龙钟。 “我与我儿此番一路从县府来到知州府,正是暂住于城东客栈之中。我儿刘季那副样子,昨日大人您也看到了,何等惨烈!我为了他能好受一些,才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房。可一早醒来,我前去开门,我儿竟然被人给害了!大人,这盒子里装的正是铁证。还请知州大人与肃王殿下,为草民做主啊!” 陈文目光微凝,手指一勾,衙役忙上前将盒子呈上。 打开盒子,先是一阵刺鼻腥味,随后陈文朝盒子里一看。 这一看,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盒子里赫然是刘季那张鲜血淋漓的脸。 陈文连叫了几声,衙役立刻把盒子拿远。这才扶着歪倒的乌纱帽慢慢爬起身。 “这!这是昨日那……那刘季的人头吗?!” 刘洪缓缓向前一拱手,随后双手伏地郑重其事地磕了头。 “正是我那苦命的儿子。大人,您这次若是不能替草民做主,替百姓做主。只怕下一个盒子里装着的人头,就是我的了。” “荒唐。” 姜慎终于开口了。他今日没有用屏风避嫌,而是故意吊儿郎当地跷着腿,堂堂正正地坐在了陈文的一旁。 他对那托着盒子的衙役也招了招手,看了盒子里的东西,却连眼都没眨。又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那衙役赶走。 “你要诬陷人,可得有个度。给本王睁大你那狗眼看清楚,这位是我肃王府中的王妃,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乡野村夫。” 刘洪却哼道。 “王爷您好大的官威啊?这贱夫分明就是沈小雨,昨日他也亲口承认了药山村之事。话又说回来,世人确实皆赞叹您肃王殿下与肃王妃当年情深义重。您扶着棺木娶亲这事,最近还被写成话本让戏班子演出来了呢!可大家也知,您肃王当初娶的王妃,是户部侍郎林大人之子。可这沈氏郎昨日却自称什么?他好像自称是前太傅郦……” “闭嘴!”姜慎一声怒吼。 他随后站了起来,慌忙看向了郦羽,“小羽,你别听他乱言,和我拜堂的是你,我娶的也是你!这中间是有……” ……把自己和郦羽的事写了话本又找人到处去演,也确确实实是姜慎自己干出来的事情。但郦羽明面上还是姜忱的太子妃。当初就算求来了赐婚,却为了恶心他弟弟,姜忱也不允许郦羽用自己的名字嫁给他。 姜慎现在来不及解释这些。况且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大夫,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一时间被气得没来得及反驳。 那刘洪见他没说话,便更加放肆。 他转身面对那些闹哄哄的百姓大喊:“大家看哪!这王公贵族竟当面扯谎,乡亲们,你们说还有礼仪王法吗?” 他话一落音,堂外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 “就是!我看这什么王爷就是个好色之徒,他肯定是贪了那夫郎美貌才护着他的!” “就是说这人越美越蛇蝎心肠,古往今来那些祸国殃民的妖人不正是这样吗?” “妖人祸世,还是快点弄死他才好……” “哎呀这死小鬼……别哭了!再哭就让你被那妖人抓走吃掉!” 姜慎不怕什么流言蜚语,他知道民言可畏。但也知道这些百姓也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乌合之众。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们很快就会被打散成一片。他有些担心郦羽…… 好吧,他看似毫无波澜,甚至面对这些话,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姜慎似乎还听到他啧了一声。要不是没看清到底动没动嘴,姜慎还以为他是在骂自己。 那个像是不耐烦又像是不屑的表情,只在郦羽脸上停留了一瞬。除了姜慎以外,谁没有捕捉到。 下一刻,他突然眼眶绯红,半掩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郦羽的哭声很小很小,但就是这微弱的哭泣,不知怎的,让原本极吵的衙门瞬间静了下来。 陈文又想起那惊堂木,又是“啪”的一声,但比先前气势小了不少。 “沈氏,话以至此,你可认罪?” 郦羽拽着衣袖,轻轻地拭泪道:“知州大人,您青天明鉴,不信我的话就算了,可王爷的话,总不会有假吧?” 他暼了眼姜慎的方向。可这一眼与往常完全不同,双颊上带着一抹红晕。 “我当年…与王爷意外分别,却不想沦落到了那些买卖哥儿女子的人牙子手中,几度转手,最后被沈家姨买了去。刚开始时,沈家姨对我是非打即骂,村里人也欺辱我是个买来的夫郎,不把我当人看……我是想着王爷,才撑到现在的。昨晚……我…我与王爷苦苦久别重逢,我自然是一直都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他这是突然在说什么?发什么疯呢? 虽然姜慎本来听得一头雾水,可郦羽哭得那叫梨花带雨。他看了,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抱进怀里哄,边哄边擦泪。 而郦羽每每刚抹完脸,泪水又仿佛不受控般溢出了,一来二去,他的眼睛都哭肿了。可这样非但不难看,反而衬得他更为楚楚动人。 “后来,沈家的大郎……也恰巧,就是如今王爷的侍卫沈大人竟回来了。沈大人如今替王爷做事,已不便在他母亲面前露面,于是将孝敬母亲的金子给我来交由沈玉英。” “我本想就这样带着金子逃跑,可一看见沈姨那垂垂老矣的样子!又想得她寡母不易,我这才没有离开。那日,沈姨拿了金子,要我去桥头镇草市买些货,谁知这金子就被这帮歹匪盯上了……” 此时说罢,郦羽忽然放声大哭了一阵,随后再抬脸,眼神仍是柔柔弱弱。 “刘大夫,你儿若真是清清白白,你可敢让知州大人派人去你家查查看,到底有没有抢走那些金子?” 这回轮到刘洪被问愣了。因为别说家里,他如今身上就装了一小袋那日儿子捡回来的金叶子。 城东那荣福客栈是康城最大最奢华的客栈,否则他哪来的钱去住这样的地方? 此时,身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 “娘,那个漂亮哥哥哭得好可怜啊,这些是在欺负他吗?” “说得也是,这肃王殿下到底是皇室之人啊,他都这样说了,总该比那个乡下大夫可信点吧?” “可那除了他们,还有谁要害那刘郎呢?别听风就是雨了……” 刘洪这才有些慌了,道:“这……知州大人!您不要被这毒夫骗了啊!什么金叶子?我没见过!” 郦羽这才终于停下了哭泣,他冷声道:“金叶子?我只说是金子。可没说是什么金叶子。刘大夫,你是如何知晓那就是金叶子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为你掏心挖肺 只有姜慎知道郦羽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 但凡换一个人在堂上如此哭哭啼啼, 姜慎看都不想看一眼,可那人是郦羽。还在学堂上时,郦羽就有这么个本事, 只要他一哭,满场所有人都会仿佛屏住呼吸般静静地望着他。 都知道他是故意哭成这样的,可就是让人看了我见犹怜、 而刘洪说漏了嘴,更没想到郦羽一哭着说了几句风向就立马变了。方才那股狠劲全无。 儿子被人趁夜杀了是真的。但拿了金叶子…也是真的。 身后开始有人不断对他指指点点。 刘洪有些不知所措望了望座上的陈文, 那陈文却一个眼神将他瞪了回去。 陈文一拍桌, 道:“沈氏郎, 你好好说话。既有冤屈, 一旦查明, 本官自会替你做主。” 郦羽含泪道:“大人,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我既没人证, 物证……也就只有那半截被烧的银簪,那是出事那天, 我去头面铺子里给我娘选的, 头面铺子的人都可以做证!她是对我不好, 可终究收养了我,否则, 我现在不知道被那人牙子卖到什么柳巷花街里去了!我若真的想残害她,为何还要给她送簪子?” 陈文张着嘴,还想说点什么, 忽见衙门外一阵骚动。围观百姓听到动静, 回头后开始纷纷绕路。 依旧是一袭黑衫, 蒙着面布,风尘仆仆的沈枫单臂抓着一个奄奄一息之人提进了门,把那人像垃圾一样随手往地上一扔。 同样扔在地上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几片金叶子就从那袋口掉了出来。 沈枫走到姜慎面前拱手,“王爷,人给抓回来了。这就是那人牙子丁老三。” 到底沾染着丧母之痛,沈枫的速度比平时还快。姜慎只见地上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像条蛆虫似的在地上不停蠕动。 “哎哟…饶命…饶命啊……” 刘洪见到丁老三,脸上立马毫无血色。 不过让他更惊怕的还在后面。 “这人还没离开昭州,但他上了床,似是想往南楚的方向逃。” “那怀……孩子呢?” “王爷,恕奴无能……没找到,世子殿下没和他在一起。” 看丁老三现在那样子,沈枫虽下了手,但到底还是怕把人给打没了所以没下死手。 于是,姜慎先是看了眼郦羽,发现郦羽此时已经停止刚刚那矫揉造作的哭,冷冷地垂眸盯着地上的丁老三。 随后,他便蹭的一下离开座椅,大步流星上前朝着丁老三的心窝一脚踹了下去。 丁老三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口鲜血喷了一地。 知州有些慌了,连忙命衙役上前搀住姜慎,忙道:“王爷!这公堂之上不能私刑!您可千万莫急啊!” 姜慎一把甩开那衙役,蹲下去拎起丁老三的衣领。 “说,你抢走的那小孩在哪。” 丁老三又咳又喘,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好半天,才从嘴里憋出来几个字。 却是:“我、不知道呀…饶……” 原来就是这个人把他的小羽卖来卖去,还把他那心肝儿子弄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若是手里现在有把刀,姜慎就是捅上个千次万次也不解恨。 因此他也不想多废话,直接抓住那人的头发,粗暴地把他后脑勺撞在地面上。 姜慎道:“怎么样?现在能不能想起来?” “我不知道……啊!” 男人惨叫一声。 “现在呢?现在呢?现在能不能想起来?” 姜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下手也越来越重。 “别打了!我说就是了!别打了!” 丁老三哭喊着,后脑勺却已经被砸成了烂肉。 “是、是长风寨的一个独眼女匪头!先前听说我转手了个蓝眼睛的小孩,就要我把那小孩带过去,不想那小孩半路跑到了药山村……她说,我要是再不把人带给她,她就一刀劈了我!” 丁老三从挨打到被招,不过眨眼的工夫。陈文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大喊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把王爷拉开呀?不然要闹出人命了!” 姜慎觉得还没揍够,他根本不理会那些衙役。直到沈枫上前,轻轻抓住姜慎的胳膊劝了一句。 “王爷,公堂之上……现在还是让我来吧。” 于是,姜慎这才回到他那张太师椅上靠了下去,呼吸还不能平静。 他微微垂头思忖了起来。 拿着刀的独眼女土匪……? 又是在南楚边境。 姜慎只能想到那么一个……他不太愿意想起来的人。 但就在此时,他无意抬头看到仍然站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的郦羽。 照理说,被困在山野乡村,又过了两年非人的日子。他应该比自己还恨丁老三才对。 ……可他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淡漠? 沈枫站到丁老三和刘洪面前,随后摘下了面罩。 “刘叔,还记得我是谁吗?” 刘洪先是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震惊道:“不可能?你是…枫郎?你前年不就已经死了吗?!” “谢刘叔关心,我没死成。”沈枫的声音还是毫无起伏,“倒是刘叔你,曾经你为人和善,又与我爹是旧友,我一直把你当亲叔叔看待。没想到,区区几年光景,连你也不做人了。就跟你那废物儿子一样。” “……枫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刘洪到底一把岁数,他很快稳住身体,双手背到身后傲然挺立,“当年你父亲兄长走得早,临终时托付我回来照顾你们娘俩。你莫非现在想恩将仇报?” 沈枫却道:“我父亲?我父亲到底是怎么走的,刘叔自己心里就一点数都没有吗?要不要我帮刘叔回忆回忆?” 他绕着刘洪来回走了几步,“当年在月牙沟,云军被南楚人奇袭,打得措手不及。我爹脚上有伤,撤军时行动不便,你自告奋勇地背起他说要带他一起逃。结果南楚人砍过来,你却把他和我当时尚且年幼的兄长推出去当肉盾,自己躲在壕里当缩头乌龟,这才捡回了条狗命。” “你、你不是沈枫?你是……”刘季连连后退好几步,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在地上。 沈枫盯着他一双惶然的眼睛。 “我就是沈枫。有肃王爷给我做证。” 刘洪干脆慌扑通下跪,“陈大人!战场之上,谁不惜命呢!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陈文也一声喝,“不要议论与此案无关之事!” 但此时,沈枫忽然伸手,直接往那老头怀中一掏,随后就是丁零咣啷的声音。 那一枚枚落叶般的金子,撒得一地都是。金灿灿的,无论谁看了都会眼直。 “这金子是王爷赏给我,我让……”沈枫看了眼始终默不作声的郦羽,“我让郦公子转交给我娘的。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我们王爷那位王妃。如今这金叶子就是证据。” 此时衙门外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人真是肃王妃?就是那话本子里写的肃王妃?” “昨天看还不怎么像呢,但今日仔细一看……这容貌气质,确实和咱们平头百姓不太一样啊!” 姜慎心想,虽然他那王妃本就不是俗人,不过人靠衣裳马靠鞍…… 而此时,郦羽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直接踩在那些金子上,走到丁老三面前微微弯腰。丁老三本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看见郦羽一张脸,吓得魂惊胆颤,半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鬼、鬼啊!”随后大喊大叫。 郦羽凝视着他道:“我问你,你那时为何盯上沈家?” 丁老三慌忙抱着脑袋,就像生怕被郦羽看到脸,“是我…是我财迷心窍了!那日一早,我就在药山村,本只是想去那家抓那小崽子交给那女土匪的。却无意看那老婶子拿了那袋金子出来。可大白日村里那么多人,不好下手…我就跟踪了你和小崽子,后来正好又碰到刘季……我想要钱,他想要你的人,我们就……我认得那金子上印着皇家的是官印,便编了个理由,伙同那村长老头使计抢走金子……” “那村里的火呢?”郦羽问,“你抢走金子也就罢了,为何要放火?为何害得村里哀声遍野?” 丁老三叫道:“放火?什么放火?我没有放过什么火!”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郦羽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可随后,他又像是着了魔似的大喊道:“是!没错!是我放的火!我是想烧死你们!谁让那刘季说好了只要人却突然想来抢我金子!” 姜慎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了。 虽然听到有人窥觊郦羽让他很不爽。 随着陈文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已经上前架起那丁老三,被拖走之前,嘴里还在碎碎叨叨。 “不对,不是我干的啊!我没放过火!我没……” “嘿嘿,就是我,我要烧死你们!都给我去死吧!哈哈哈!” 自然这副模样,都只当他是疯了。陈文见人被拖走,正了正色。 但他表情并不好看,“此、此案能审理到这个地步,还是多亏是王爷的侍卫及时抓到那真凶啊……既然三个凶手也已经死了俩,我看本案……” 多亏了姜慎从郦羽开始质问丁老三时就一直盯紧了他。因为觉得他好像突然有些奇怪……而在知州大人说话时,一动不动的刘洪忽然拔出了藏在后背的匕首,直冲冲对着郦羽刺了过去了! 儿子纵然有错,可在这种节骨眼上被杀害,死得还如此惨烈……必然和眼前这人脱离不了关系! 就算不真不是他杀的,他刘洪也要替儿子拉个人下去陪葬! 姜慎此时已站了起来,那刘洪一个大夫,架势看上去也没什么力气。他虽然第一反应目前最保险的办法是上前一脚把人踢飞,再把他的小羽紧紧拥在怀中。 不过姜慎忽然临时灵机一动。 姜慎运了几分内力,才勉强让那匕首未能刺得太深,但鲜血仍止不住地涌出,殷红的血迹迅速染红了他一身白衣。 此时,捕快已追至,眼疾手快,挥刀一斩,刘洪应声倒地。 而郦羽连忙在姜慎倒下前一步,将他扶住。匕首仍插在他右侧腹部,他抬手似是想去触碰,却又犹豫着有些生怯。 姜慎这才终于在郦羽那种淡漠的脸上看见了惊惶失措,“六殿下、六殿下!” 可他怎么还没能改口…… “姜慎!”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做什么都可以…吗?…… “六殿下!” 看着郦羽急得慌手忙脚的样子, 姜慎知道自己这步棋赌对了。心里是偷着乐的,疼也是真的…… 那刘洪是下了死手的,陈文被吓得魂不附体, 立刻退堂把衙府内外无关人员一清而空,又让人七手八脚地把姜慎抬了回去。等大夫来后,姜慎的白衣已经被止不住的血浸得透湿,碎布料被连带着和伤口的血肉黏粘在了一起, 光是牵扯就足够让他疼得两眼发黑。 可知州大人请来的长胡须的大夫, 样子一看就是平日在城里只给那些老弱妇孺看看病把把脉的……哪里见过这么多血, 一进门便吓得连连摇头。姜慎想, 他可能还没自己有经验。 而当务之急是先把刀给拔出来。以防万一, 准备拔刀前, 还喊了两个大汉把他肩膀死死按住。他痛得双唇惨白, 额头直冒冷汗。但愣是一声没吭。 刀拔出来后,能看得见皮肤层微微翻卷, 连同淡黄色脂肪和暗红肌肉层一同被翻出来。 而拿着干净白布, 早就候在一旁的郦羽立刻帮他按压着伤口。 姜慎上辈子立志当外科医生, 对被切开肌层这种画面习以为常。郦羽看起来却要哭了。 他如今的哭与之前在衙门上那种惺惺作态完全不一样,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人还用力吸了好几次鼻子,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哭得比刚刚还要好看。 “……小羽,你不要怕, 还可以用点力, 最好是能把那布条塞进那口子里。这样血才不会淌得厉害。你放心, 你夫君我身子结实着呢。” “什么夫君不夫君的!”郦羽眼看着想扇他,但终究是制止住了自己,“闭嘴吧你!” 姜慎见那大夫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想干吗, 心想还不如自己来。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对郦羽说。 “小羽,你让人多拿点枕头来,把我头和脚都垫高……还有水……要掺了盐和糖的水,有多少就拿多少。对了,还有剪刀,针和细线…小羽……你记得小时候,我跟你说过要怎么简易消毒的吗?” 郦羽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你说过,放在滚水里煮开,或者是火烤。” “对,你真棒,你居然还记得呢……”姜慎虚弱地笑了。 看来他对以前的事情印象还是挺深的。他的记忆也许并非不能恢复。 “王爷,您要这些是何意?”大夫却问,“既然这刀已经拔出来了,我给您撒上止血药粉,再包扎一下……” 姜慎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也懒得理这老大夫。还好郦羽的执行力很强。不一会儿,姜慎要的东西就已经准备齐全。 他让郦羽将针过火后拧弯,一头连上细线。又要郦羽扶着他半坐了起来。 实际上,缝针比挨刀更痛得多。条件艰苦,没有止血钳,也没有持针器,只能用手硬生生拨开皮肉,去寻找那层被撕裂的肌肉组织。 姜慎缝合的速度异常缓慢。 可他的右腹、后背、左肩,皆有不同程度的刺伤。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亲手给自己处理伤口了。 还得庆幸前世学过医,感谢伟大的现代医学……否则,他恐怕早就熬不到与郦羽重逢的这一天。 而好不容易缝合完毕,他随手扔下细针和剪刀,整个人脱力般往后一仰,扑通倒在床上。 然后朝那目瞪口呆的老大夫勾了勾手指。 “现在可以上药包扎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虽然包扎的布条仍微微渗血,但总算不再像最初那般血流如注。等一切处理妥当,郦羽端来他要的糖盐水,送到唇边,只稍稍沾湿了嘴唇,竟连主动喝水的力气也没有。 在姜慎苦苦的眼神示意下,郦羽这才不情不愿地用勺子喂起他来。 姜慎粗略估计自己被刺破的大概是门静脉,也确实归于如今这个世界中自己的身体练得够结实,才不至于一命归西。 而且幸好刺中的是他,假设这一刀捅的是郦羽,按照刘季抬手的高度,势必是朝着郦羽的心脏刺过来的。 陈文本想留几个人伺候,连沈枫都被姜慎挥手赶走了。他如今在明镜阁躺着,屋里只剩下郦羽还陪在他床边。 姜慎两眼朦胧着,却不敢真的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现在失血过多,意识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而一旁的郦羽看起来多了些重影,姜慎生怕自己一睡,再睁眼郦羽又消失不见。 他对郦羽伸出颤抖的手,郦羽竟回握住了他。 “你是傻吗?干吗替我挡刀?我能躲开,没那么容易死的。” 开口却是责怪,但姜慎听了反倒心里暖暖的。 “小羽,我弄丢过你一次,怎么能让你再受第二次伤……放心,这点伤对我而言算不了什么。你记得吗?那年,我才十六岁,被父皇逼着同叶老将军去打西戎时,腰都被捅穿了……” 话到一半,姜慎又觉得哪里不对。反应过来后,慌忙用力抓着郦羽的手解释。 “不过小羽你放心!我、我现在身体倍棒,哪哪都好…那方面也绝对没问题的…你千万别、别嫌弃我…若是不信,等我这次好了,你可以来试一试……” 郦羽怒道:“谁问你这个了?!” 姜慎被一把甩开手,郦羽秀眉紧蹙,又连珠炮似的问道:“比起这个,我倒想问你,丁老三说的那什么长风寨的,那抓走怀乐的独眼女土匪是什么人?你怎么听到了好像都不着急?你认识吗?” 看郦羽的样子,是打心眼里在关心怀乐这孩子,只要确定好了这件事,姜慎的心也定了不少。 “不仅我认识,你也认识。因为她不是别人,是我三姐姜慈。我三姐她向来不喜欢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哥儿。以前还当公主时,她宫里的莺莺燕燕就比我们这些皇子加起来都要多……哦,当然我没有。总之,成了流匪后不能抛头露面也狗改不了吃屎,我猜应该是想买美人才认识那人贩子的……她听了人贩子提起怀乐,应该是认出了他,才让人把怀乐带过去。” 郦羽却诧异道:“三…那可是陛下的长女!她怎么会沦落到当流匪?” 姜慎挪了挪有些睡麻了的腿,“三姐她现在和我…是合作关系。小羽,恕我这件事情不能和你透露太多,我也不想把你卷进不相干事当中。总之,怀乐既然是在她那很安全,你若不放心,等过两天我能下床了,我带你亲自去接怀乐,我们一家人一起回京,好不好?” “我跟你才不是一家人……”郦羽小声嘀咕着。 姜慎已经习惯他这样了,“至于她变成现在这样就说来话长了,都是你失忆那段时间的事情了。小羽,其实那些……你就算一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他和郦羽纠缠的节点,就是从自己被这个世界的亲生父亲逼着去送死的那时开始。从那往后,对于郦羽而言,几乎都是痛苦的回忆。只要想到这个,姜慎便宁可郦羽这辈子都不要恢复记忆,哪怕是彻底忘了和自己的事。 只要小羽现在人好好的,感情也可以继续培养…… 就在姜慎寻思如何将找回记忆的计划变成培养感情时,陈文忽然连叩了两声门。 “王爷?” 姜慎正酝酿着要再去握郦羽的手呢,被那知州一下打断后十分生气。 “什么事?” 陈文已经擅自推门进屋了,身后还跟着个下人,双手捧着一个盒子。 他望了眼站到一旁的郦羽,谄笑道:“王爷,知道王爷这回身负重伤,下官这还有条上好的百年老参……特来献给王爷补一补的。” 姜慎想都没想,“本王不用,你拿回去。” “王爷…您在知州府中受伤,这事下官也有责任,那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都说了不用,给本王拿走。” 对于这种人,他很讨厌同一件事说两遍。 郦羽盯着那山参,却道:“陈大人,他性子倔别听他的,麻烦您把那山参给我吧,多谢陈大人。” “……哎!好!多谢王妃!多谢王妃!” 不是陈文最后喊了郦羽一声王妃,姜慎早就骂回去了。这怕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郦羽的面唤他一声王妃。 郦羽又道:“另外,可否麻烦陈大人命后厨准备两条新鲜的鲫鱼?我想将这山参和鱼一起炖了,给王爷补补。” 说罢,他还对姜慎温柔地笑道: “沈姨…就是买我的那个女人,以前最喜欢喝我煮的鱼汤了。我去给你炖鱼汤好不好?” 他这笑……笑肯定是好看的,但姜慎不确定这笑容里到底有没有好意。待陈文走后,郦羽的表情又平静了下来。 “真给我炖汤?” “嗯,是啊。”郦羽拿起桌上那支山参看了看,“不错,确实是好东西。” 山参炖鱼汤……感觉一口下去能把他喝出鼻血来。但郦羽说要亲自给他炖……在云渡山小屋时,下厨都是姜慎来的。他上辈子七岁起就学会站在板凳上淘米做菜了。 老实说想到郦羽以前下厨的样子,不惶恐不安是不可能的。姜慎半个身子都缩在薄被里,想到之后的事就有些瑟瑟发抖起来。半个时辰后,窗外夕阳西沉,郦羽也正好端着奶白的鱼汤回到床边。 汤看起来很烫,郦羽便轻轻吹凉了再送到他嘴边。 他看上去很认真,“受伤的话,喝这个恢复得最快。但今天时候不太够,不然应该再多炖一会儿的。这山参我只用了一点,你若明天还想喝的话,我早点去多炖一会,味道会更好。” 连鱼骨都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些煮得软烂的鱼肉沉在碗底。 姜慎没有着急去尝那鱼汤,他先是注意到郦羽那双不再细腻如初的手,随后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这很难吗?还用学?”郦羽困惑地反问他。 炖汤并不难,但这味道一定是下了功夫才调出来的。郦羽以前连怎么生火都不会。 其实姜慎宁愿他永远都学不会这些。 也可能是真的累了,喝了山参鱼汤后姜慎就昏昏欲睡。他又不想郦羽走,就一直抓着他的手。 “……六殿下。” 意识正恍惚时,姜慎被这声音像从沉浮的星海中突然拉了回来。 不知郦羽在想什么,他背对着灯,脸藏在暗中几乎看不清,被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摇曳不定。 “怎么了?”姜慎努力睁开眼睛。 “我们是真的……成亲了吗?”郦羽问得小心翼翼。 “是啊。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相信,我和六殿下……”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姜慎便接过了他的话头。 “换作我,我也不信,毕竟你以前几乎天天都在说讨厌我。” 他感觉到郦羽小声叹了口气,随后又道:“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怀乐…怀乐真的是我的孩子?” “当然,所以我觉得他能被你捡回去,并不是什么巧合。” 姜慎本想顺势再展开说下去,又觉得他如今这般记忆缺失,还是不要一次性输入太多的好。 郦羽却道:“其实我……也很想记起来以前的事,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 “真的?” 姜慎差点从床上坐起,不过腹部的疼痛又将他老老实实钉在床上。 “嗯。”郦羽坚定地点点头,随后用在暗中开始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睛望着他,“所以,我想明白了,要是能帮我恢复以前的记忆,你想做什么、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姜慎听了,表面一如往常笑着,其实心里已经在骂人了。 ……他绝对是明知道自己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故意才说这种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踩进了泥土里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既然郦羽都这样说了。 稍微动下身子, 伤口就牵扯着整个腹部都跟着疼。但他还是让郦羽拉过了软枕,靠着坐了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也不一定都是好的回忆。” 郦羽点头,“但我还是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殿下,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处境……眼下,我可能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郦羽轻轻垂眸,他这话说得姜慎心都被揪了起来。但还是努力维持镇静, 道:“……你要真想依靠我, 不如先学会改口?” “改口?改什么口?难道是……”郦羽皱了皱眉, “若是让我叫你夫君那就免谈。” “叫我阿恕。”, 姜慎笑道, “你以前都是叫我阿恕的。” 那是姜慎穿越之前的父母给他起的名字。 郦羽虽然一脸困惑, 但他还是照他的吩咐喊了, 并在心里琢磨那个字到底应该怎么写。 “阿恕。” “有没有对这个名字想起来什么?” 郦羽摇头。 “那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我……”郦羽轻声道,“我只记得那时候, 我经常被祖父禁足, 因为我好像经常惹他生气。我一被禁足……” 他这时忽然想起什么, 突然紧紧盯着姜慎。 “你就会来找我。” 于是,姜慎听他这么说便笑了, 对着桌子伸手,郦羽很快明白其意,连忙起身去端来了茶水。 姜慎接过茶盏喝了口水, 笑道:“你以前也是这样, 平时浑身都是刺, 只有有求于人之时才会这么乖巧。” 说罢,他闭了闭眼睛。 “你祖父的本意是希望你好好读书高中,将来即使没有他的庇佑, 你也可以在朝中立足。结果谁也没想到,仅仅两年苦读,郦家的小公子才刚满十八岁便一举高中,成了那年的新晋探花郎。” “探、探花?我……?”郦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点也不相信,“我能中探花?” 姜慎得意地扬起嘴角,“其中当然有本王的功劳。本王那时可是每日不辞辛苦,从宫中偷偷溜进你家监督你读书。你饿了我就去给你买升云楼的吃食,累了还带着你一起溜出去放松,读得不开心了我还讲趣闻给你听……到底你是皇子伴读还是我是?还好你后来以身相许,报了这份恩情……否则你欠我的可多了。” 郦羽却对他的邀功不以为然,“我是探花……那郦峤呢?”他紧张地问道,“他考了吗?考得如何?!” 姜慎道:“考了,不如你,远在三甲之外。” 郦羽这回才笑了,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忍不住攥紧拳头,“我…探花?我这么厉害?我真中探花了?” 只是他没注意到一旁的姜慎笑容突然变得十分苦涩。 “……你郦公子以一介哥儿的身份高中探花,一时名动满城。但上门拜访的,却都是些妄想趁此与你家结亲攀枝的纨绔之辈,都被你祖父打了回去。可你祖父再怎么坚持想让你独立入朝为官,也终究…难违君命。” 姜慎说到此处,就这样静默了许久。直到他长叹一口气,再次缓缓开口。 “那年端午,父皇颁下圣旨,二皇子姜忱开府封王,置幕僚。复以…太傅郦融之孙,郦羽赐为正妃,来年春成婚。而你我定情,就在那年的秋天。” 姜慎的话刚落音,郦羽忽然心跳像是漏了半拍。 直到有人轻轻推着他,“公子、公子?六殿下都走远啦!你快别盯着他看了……” 郦羽慌忙抬头,竟是梧枝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梧枝小声提醒道:“公子,你莫怪我多嘴。你这下总归如愿以偿,来年就是晋王妃了……以后可不能再跟六殿下走得这么近。可若是现在被旁人看见,是要被说闲话的……公子,你怎么在哭啊?” 郦羽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手,刚刚好像是在走神。他又揉了揉脸,发现自己的脸果然是湿湿的。 梧枝见他真的在哭,便气得打抱不平道:“六殿下刚刚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他怎么……怎么总是这样?!不行,您得去跟晋王殿下告状,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招惹你了!” “梧枝!” 郦羽一把拉住了他。 “算了,他以后也不可能再来惹我的。” “六殿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郦羽不是不记得,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喉咙发涩,心也莫名其妙地很痛很痛。整个人好像笼罩在巨大的水池里似的,他就快要溺死在里面了。 “好吧公子,那我们快去主帐篷那边吧。” “帐篷?”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来到了室外,“梧枝,我们这是在哪……?” 梧枝有些着急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咱们现在还在秋猎上啊?” 经梧枝这么一提醒,郦羽才总算从晃神中缓过来。 秋猎是皇家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除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亦得随行。届时,猎场上放出一鹿,由皇帝亲自射杀,以中为吉,便是祭祀圆满之兆。 而自己作为未来的晋王妃,自然得跟着前来。 梧枝搀扶起了他。自陛下那一道圣旨过后,从宫中送来的礼物便源源不断,几乎堆满了郦府的仓库。他身上这件用金丝绣了百鸟的霞帔就是其中的一件。 而且还是姜忱写了手信,指名一定要他穿的这一件。 好看自然是无与伦比的,但与之相对的,穿起来也十分行动不便。得让梧枝替他提着衣摆,他才能走动。 ……这跟他小时候在宫中看到的那些样子十分夸张的娘娘侍君有什么区别?那时候他还跟姜慎在一起嘲笑这些人穿得愚笨。 虽然几年前姜慎就说要带他来玩,但由于很讨厌骑马所以拒绝了。郦羽这还是第一次来皇家猎场。 他这身打扮,只能坐马车前来。而除了陛下的御车之外,其他车只能停在猎场之外。 祖父并不赞同他来这次秋猎,所以府中只有梧枝陪着郦羽前来。 ……甚至因为郦羽选择放弃了在翰林院的职位,而答应了与姜忱婚约这件事。祖父郦融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主动来和他说过一句话了。 想到这些,郦羽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委屈的,圣旨又不是他能违抗的……同样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的还有姜慎。在他待嫁的这些日子里,郦羽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墙头的杏花树,他觉得那里会出现那张他熟悉的脸。 可是没有任何人来。 直到刚刚,他在猎场门口碰见了依旧骑着那匹乌云盖雪的姜慎。阿花早就与郦羽相熟,见到郦羽,要不是缰绳在主人手中,怕是兴奋得冲着他想跑过来。 姜慎与他其余兄弟姐妹一样,生了一双上扬的凤目。可他这双眼睛总是内含桃花,看起来极为亲和。他本就生得肤白个高,如今,随着他一天天长大,长得也越发越英俊。又不顾身份,经常在市井抛头露面。便渐渐在云京城中有了第一美少年之称,风头都快盖过他这位刚刚封王的兄长了。 但他却总对郦羽摇头不屑。 “什么狗屁称号?那些都是虚名!再多的虚名,也比不过你郦小公子如今与我同乘一马,奔驰于天地之间!小羽,只要你愿意,以后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可此时,姜慎却连声招呼也没有,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拉着阿花从郦羽身边走过。 眼看着他就要这样走远,郦羽连忙忍不住喊道:“姜慎!” 姜慎这才回头,却极其冷漠地瞥了郦羽一眼。 “什么事?” 郦羽看了看四周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能不能到人少的地方再说?” 二人躲到一棵大树之后,郦羽又命梧枝到前面帮忙把风。等梧枝走远,这回姜慎先开了口。 “二皇嫂有何吩咐?” 他的话中也没有丝毫感情起伏,郦羽第一次发现他竟还能发出如此低沉的声音。 郦羽本想走到他面前,被一句话说得满脸通红,在与他还有一步之遥的距离时停下。 “你、你说什么呢?我与晋王殿下现在还没有……” 他听见姜慎像是冷哼一声。 “板上钉钉之事,二皇嫂也不必害臊什么。你不用担心,圣旨既下,是没那么容易就撤回的。你这辈子以后,到死都是晋王妃了。” 感觉他话中有话,郦羽听了也有些恼怒。 “姜慎,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一身黑色窄袖劲装的少年耸了耸肩,然后从马上跳了下来。如今他浑身上下最明显的颜色就只剩那对蓝眼睛。姜慎喜欢打扮自己,什么奇奇怪怪的颜色都穿上身过。唯独没有穿过黑色。 “没什么意思啊?你从十岁时就天天吵着要嫁给二哥哥,现在如你所愿了,你不应该开心才对吗?” “我…我也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郦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深深呼了一大口气,捏紧双手,抬头直视着姜慎。 “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来找我玩了?你现在不来找我,不然等我…我以后成了晋王妃,我们就不能再这样见面了。” 郦羽此时在姜慎的脸上捕捉到一丝错愕,但稍纵即逝。随后,黑衣少年仰头捧腹大笑起来。 “我为什么不来找你?为什么?哈哈?郦公子,你还居然问我为什么?你是不是真的傻啊?” 他笑了好久,直到郦羽又难堪又气愤地让他别再笑了,他这才拭泪然后停止大笑。 “我是认真的,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姜慎却忽然逼近了郦羽。他个头很高,整个人弯腰曲背,歪着头,鼻尖与郦羽的脸只有一掌之距。 “二皇嫂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郦羽没有退缩,他左手指尖快掐进肉里了,右手却缓缓摊开,掌心里赫然躺着一串有着兔和狗的生肖手串。丑不拉几,看起来像是某人随手做的。 “我只知道,因为你说过,兔子和狗永远是好朋友。我不喜欢你现在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 郦羽确实属兔,但姜慎比自己小两岁,应当属蛇才对。他不明白姜慎为什么一直自称属狗。 姜慎纹丝不动,脸上又不再有表情,眼睛却缓缓向下看。 随后,他面不改色地打开了郦羽的手,那手串便被打落掉在了地上。 “那你就当我以前说话是在放屁吧。” 他一脚把那手串踩陷进了泥土之中。 姜慎对着眼眶通红的郦羽勾起嘴角,“还有,我看,二皇嫂以后还是别和我得太近了。不然被误会你我二人有什么,闹到父皇那可就糟了。不过,其实我倒是不介意,二皇嫂若是想跟我发展发展什么禁忌之……” “啪——” 郦羽以前也打过他,但从来没有这般用力过。 姜慎用手背抹了把渗血的嘴角,随后不耐烦似的啧了一声。 “哎哟,这有的人啊,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滚。”郦羽肩头和声音一起颤抖。 “你别这么凶,我认挺真的,我真不介意二皇嫂当了王妃再来跟我……” “滚!” 姜慎没有再多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等梧枝回来时,郦羽已经从地上捡起那串被踩得脏兮兮的手串。上面的泥土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逐鹿 “公子, 再不走,可就见不到陛下射鹿了。” 最后在梧枝焦急地再三催促之下,郦羽才收拾好了情绪。虽说与晋王尚未正式成婚, 但他六岁起就在宫中来往,此番不少随行的宫人也都认识他。见到郦羽,纷纷垂首拱礼。还唤他一声“郦公子”。 并没有人像姜慎那样故意揶揄叫他什么“晋王妃”……想到姜慎,郦羽便又愤又悲。却在郦羽没走多远, 他听见那些宫人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 “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来?真不合规矩……” “听说他都不会骑马……” “还有, 你们知道吗?郦公子那殿试成绩是假的, 他其实连榜都上不了……是陛下为了给二王爷成婚撑点面子, 才故意特批探花的。” 梧枝也听见了那些, 他担忧地望向郦羽。 “公子, 别听他们说的。你没日没夜地苦读了两年, 又有老太爷亲自教导,成绩怎么可能是假的?” 郦羽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 所以他才不想骑马。而换作以前, 谁敢在郦羽背后如此议论, 他早就回头一掌扇过去了。 况且,这身衣裳也不是他自己想穿的。 可他如今要是真发脾气, 丢的是姜忱的面子。他对梧枝摇摇头。 “我没事,我什么都听不见。梧枝,我们走快点。” 说是帐篷, 郦羽没想到实际上是一个长条形的避阳蓬看台。他自认为来得不算迟, 其中却已经落座了不少人。而从门帘进入看到里面的情景后, 郦羽才终于明白那些宫人为何会笑话他这身打扮。 这些平日里久居深宫的娘娘侍君们,此时竟无一例外都身着窄袖劲装,头上也统一只用款式简单的玉簪玉冠束发。再低头对比自己……一身烦琐沉重, 简直活像只大扑棱蛾子。 偏偏这些娘娘侍君们正齐刷刷地望向他。 相互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他是不是脑子有点不好?这里可是猎场,就是皇后娘娘也不会穿成这样……这不是在抢风头吗?” “早就听说郦太傅的孙子咋呼呼的,空有一副漂亮皮囊,脑筋却不太好,原来是真的……” 郦羽顿时羞愤到恨不得掉头就走,或是找个缝钻进去。 此时,他忽然感觉有人走到他身边停了下来。 “……小羽?”但那人很快改口,“这不是我未来的二皇嫂吗?皇嫂今日怎么穿成这样来了?莫不是现在就着急要嫁给二皇兄吧?” 郦羽抬头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双胞胎中的弟弟,四殿下姜愿。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冷冷的女声又从外入内。 “姜愿,你可别招惹他。二皇兄如今封王开府,他可是晋王妃。以后搞不好位份是要在你我之上的。” 郦羽现在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在这从未有过的混乱还是选择最保守的乖乖闭嘴,只对二位殿下行礼。他们却根本不看他,径直走了。 其实收到姜忱手信时,他就觉得奇怪,为何秋猎要自己打扮成这样。现在郦羽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姜忱是故意要他来出丑的。 如今这个场合想到这些,郦羽只能拼命压着泪水往肚里咽下。他来回寻着,却又怎么找都找不到姜忱的身影。 反而看到了不远处的姜慎。 此时的姜慎与刚刚不同,双胞胎姐弟走到他一旁,他便如以往那样笑起来,三人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很欢。 至此,郦羽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梧枝看出了他的崩溃,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公子,不然我们回去吧?回头晋王殿下问起来,就说你突然身体不适……” 郦羽点点头,可就在转身要离开时,突然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对他招着手。 那人身边的宫人也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 “郦公子,五殿下邀请您与他同座。” 郦羽受了五殿下之邀,才总算松了口气。但他以前与姜思就不是很熟悉,不知他帮自己是何理由。 “小羽,你先坐我这里吧,因为二皇兄还未到,也不知他究竟会坐在什么地方……” “位置不是早就定好的吗?” 姜思摇摇头,“往年,都是大皇兄坐在父皇身边,但现在……” 姜思没继续说下去,郦羽却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如他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早早就听过传言了。 太子二十多岁,依旧是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皇后娘娘为了前前后后挑了三任太子妃备选,婚还没成,就被他给硬生生吓跑了。而姜忱如今已封王开府,又来年成婚,陛下之意不言而明。 郦羽得有两三年之久都没见到过姜思了。这位五皇子个头不高,生得堪称娇小玲珑,气质阴柔,从小对琴棋书画、舞枪弄剑一概毫无兴趣,反而喜欢那些针针线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哥儿,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刚想着,姜思忽然从袖口掏出一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偷偷从下面递给了郦羽。 郦羽打开一看,是对绣着戏水鸳鸯的锦帕。 “小羽,我……这两天绣的,给你和二皇兄的贺礼。” 说罢,姜思就把头撇到了另一边。 郦羽看着那锦帕,上面那对鸳鸯真是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他看到这些缠绵的鸳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多谢五殿下。” 但他还是小声道谢。 姜思这才回头,像是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 皇帝来了,身后却没有皇后娘娘,跟着他的竟然是姜忱。 姜忱看着郦羽的方向,郦羽也立刻满怀期盼地望向他。可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让自己坐在他身旁的意思。 郦羽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 秋猎开始了。 看台下,一头小鹿被牵了上来。 秋猎射鹿,不仅是要射中,重点是一定要射中鹿的头部。那鹿睁着亮亮的圆眼睛,十分乖巧地跟在人后面。牵鹿人递给了它一些饲料,又给它解开了缰绳。它看上去吃得很开心。 它肯定不知道自己不久后要死在人手里。 虽是那位“圣人”……郦羽却猛然忆起姜慎之言。为臣为民,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则也要看那人是否真正德配其位。 一声令下,那原本乖巧的小鹿猝不及防地被人用皮鞭狠狠抽了屁股,疼得尖叫一声,在猎场四处乱窜。 郦羽又偷偷看向了姜忱那边。 皇帝年近五旬,如今生得肥头大肚。正用着胖圆的手拨拉着宫人刚呈上的弓。 但当伸向一旁的箭支时,郦羽注意到皇帝眼神一变,故意松开了弓弦。 “哎呀,怎么突然拉不动了?一点都拉不动了。” 没人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只剩那鹿还在场上乱跑。 皇帝随手放下弓,连连摆手。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朕老了,连弓都拉不动喽!” 他眯眼看向自己身旁的姜忱。 “可这射鹿之礼……这可是每年头等大事。你如今已封王立府,不如今年便由你来?” 姜忱却立刻双膝下跪。 “父皇孔武有力,儿臣远不及父皇分毫,不敢僭越!” “那就老三,朕知晓你虽为女流,却最是擅长骑射。你如今将朕的禁军都管得井井有条,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罢?” 姜慈面色一白,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跪倒在地,声线微颤。 “父皇!儿臣……儿臣怎敢夺父皇锋芒?父皇贵为圣上,射鹿之礼,自当由父皇亲自操持!” 皇帝低叹一声。 “那老四,你呢?听闻你……” 不等皇帝说完,姜愿已是吓得伏地磕头如捣蒜,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父皇…我姐都不行了,儿臣就更技不如人……” 连问了几个人,皇帝明显已经不耐烦。但郦羽身为局外人也看得明白。这事谁来都不能答应。 皇帝此时看向了姜思,却不知发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了又变。完全没有方才那故作老态的样子。 皇帝猛地起身,指着姜思正要开口,突然有个刺头站了出来。 那少年年纪轻轻,昂首挺胸,径直走到皇帝面前,拱手躬身,声音清朗而坚定。 “父皇,儿臣愿代父皇行射鹿之礼!” 看台霎时一片哗然。 皇帝这才重新坐回,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姜慎。 “哦?慎儿啊,倒是好胆色。但你可知,这可不是儿戏。若你没射中,坏了祭典……” 姜慎却神色如常,毫不退缩,依旧朗声答道:“儿臣明白。正因射鹿之礼关乎国运风调,边疆稳定。父皇如今金贵龙体,如今更万万不可涉险。儿臣虽不才,愿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 他话一落音,看台又是忽然寂静无声 而姜忱微微抬眼,望向弟弟的眼里净是厉色。姜慈更是紧咬下唇,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巴不得一口吞了他。 连郦羽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生几分赞叹。不管他到底是年少轻狂,还是另有打算。他这份胆识,如今已在众人之上。 皇帝看着姜慎,姜慎虽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但也同样抬眼与他对视。良久,皇帝才轻笑一声。 “好,好儿子。你这一身劲儿,简直和你母妃如出一辙啊。”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点头,“既然如此,便由你代朕行此礼罢。” 他摆摆手,命人将弓箭一并递至姜慎面前。 “既如此,这弓朕便赐予你了。射鹿之礼,满朝文武皆在,慎儿,你可莫叫朕失望。” 姜慎应声,而后双手接过呈上的弓箭,缓缓步至皇帝身侧。 就像不看郦羽那样,他也没看哥哥姜忱一眼。 随着一声锣响,姜慎搭箭开弓,收住五指,紧紧瞄准了那只还在猎场上惶恐乱逃的小鹿。 郦羽看见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天上天下,世间的一切在此刻都仿佛凝滞。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这位才十六岁的皇子身上。或是紧张,怀疑,或是期待、不屑……百般情绪交织如网。 而那鹿似有所觉,它拼命地逃着,甚至不惜一头撞向了猎场护栏。 可就在此时,姜慎看准了它停下的时机突然松开了弓弦! 弓弦声如龙吟,箭锋微颤,似是蓄满风雷。 随后,郦羽听见“嗡——”的一声,犹如惊雷乍起。 那箭矢破空而出,直奔小鹿而去。 它不管怎么逃,终究还是敌不过势不可挡的箭矢,被一下射穿了右眼。不过几个呼吸,便轰然倒地。 临死前,它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 “中了?六殿下居然射中了?” “闭嘴,别说话了!” 虽然姜慎射中了鹿,看台却鸦雀无声。直至皇帝一边拍着手一边大笑起来。 “好啊!好箭法!不愧是朕的儿子!朕没赌错你呀。” 姜慎收弓而立,神色如常。 “多谢父皇厚恩。” 此时,看台前后的称赞才如潮水涌动般起伏着。连姜思都扯了扯他衣服,兴高采烈。 “老六什么箭法这么厉害了?平时也不见他练……你跟他向来交情不浅,他是不是背着咱们偷偷下了功夫?” 然而,郦羽看着那只倒在地上的小鹿,心头却莫名更加沉重紧绷。 他微微蹙眉,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他的心间。 果不其然,在众人赞誉声如浪潮般翻涌时,皇帝却轻描淡写道: “慎儿啊,既然你身怀如此武艺,如今西戎犯边,朕便破例,提前封你为王。明日,你便随叶老将军一道,启程前往赫州,助朕平乱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是皇命 皇命如山。有的人仅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 就能让方才的无上荣耀一瞬变成沉重的枷锁。 众人望着姜慎的眼神也从称赞、艳羡,或是不屑,变成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一个月前, 西戎十三族叛乱,举兵攻打赫州。 西戎近百年未犯,朝局震动,皇帝当机立断, 于是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侄子宣阳侯领兵西征。 可三日前, 西关告急, 宣阳侯兵败, 逃亡途中被擒, 首级被敌军悬于阵前示众。 至此, 皇帝只得请出早已解甲赋闲又年近七旬的叶老将军出征。叶将军却以自己年迈体衰为由, 婉拒挂帅诏命。 叶将军威望深重,又有宣阳侯前车之鉴。无人敢在擅自请命。皇帝几番权衡, 终决定要从皇室宗亲中再择一人披挂上阵。 郦羽的这个角度, 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却见他双膝下跪,高声大喊。 “谢父皇恩典!儿臣定不辱命!讨伐西戎!” 山河万里, 战场之上本就生死难测。 更何况……姜慎现在才十六岁。 姜慎领了命,却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就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随着宫人们来回穿梭, 那些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也被一样样端了上来。猎场上被扔了只野兔和几条黄犬, 正演着狗撵兔的戏码。 郦羽觉得自己既答应了当那晋王妃, 那么那些过往祖父经常喋喋不休,让他时刻关注的动荡自然在他那成了耳旁风。他以后只要安安分分地守着王府,成天弄弄花鸟笔墨, 未来再给姜忱……总之,什么南楚西戎的,和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然而如今一想到姜慎竟要领兵出征……他的心就再也没有放下来。 他看着那只被几条狗围困的兔子,不禁捏紧了那条又被他戴回手腕上的手串。 “公子、公子啊!” 梧枝连喊了他几声,郦羽才抬起头,只见梧枝是跪趴在地上。他问怎么了,梧枝却嘴巴紧闭,不敢抬头。 随后,却是在看台中央站在皇帝身旁的姜忱向着他愠怒道:“父皇唤你呢!” 郦羽刚刚想姜慎的事想得出神,完全没有准备姜忱会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而姜忱身边的皇帝懒洋洋地靠在一美人身上,冲他招手。 出嫁前,宫里会派人来教他规矩。虽然郦羽不喜欢什么规矩,但为了姜忱,他才决定咬牙忍下来。 此刻他慌张起身,却又一时不知自己现在这身份该行什么礼。那拖地衣摆又极其不便,他刚离席,还差点就一脚踩着衣摆滑倒在地。 郦羽无视着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的窃笑。他缓步上前,伏身跪拜。 “陛下……” “小羽啊,朕瞧这一段时间不见,你似乎出落得越发越漂亮了啊。” 郦羽仅有的依稀印象中,幼时见这位帝君倒还真是英姿勃发。最开始他也只是个皇子,尊郦太傅为师,所以时常亲自拜访郦府。 见到在府上到处乱跑郦羽,就像逮猫儿似的一把抱起他,还说郦羽可以喊他一声二叔。几乎没什么架子。郦羽也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跟着父亲一起登门的姜忱。 与那位被赐婚的皇后不同,皇帝与姜忱的母亲……也是姜慎的母亲慕妃,似乎是有过一段真心实意的感情。所以才会天天把姜忱带在身边。 郦羽现在想想他们那时看起来只是一对正常不过的父子。 直到一年后,姜忱的父亲登基称帝,好像一切都变了。 “哪、哪有的事,是陛下抬举臣了……”郦羽结结巴巴道。 皇帝晃着酒杯:“你与忱儿自幼相识,也算竹马青梅,如今婚约在即,也是美事一桩啊。对了,朕刚刚就想问你,你这身衣服……是从哪来的?” 从最先进来听见非议时郦羽就做好丢人的打算,可他没想过皇帝会直接把他叫过来质问。 他望了眼姜忱,他的未婚夫却只冷冷地撇头根本不看他。 于是他咬了咬牙,“回陛下,这是晋王殿下命人送来的礼物,晋王殿下吩咐臣今日……务必要穿这件前来。” 皇帝却笑道:“小羽啊,你都要做王妃了,怎么还能自称臣呢?” “是…陛下说的是,臣……”郦羽艰难地逼着自己改口,“臣妾。” 改口是迟早的事,但郦羽现在还怎么说怎么别扭。 皇帝道:“你站起来吧。站起来,转个身,让朕看看。” 郦羽不知圣意,但他不敢不做。只好站起身,提着衣摆慢慢地转了个圈。 转圈时,发现所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除了姜忱。 皇帝豪饮完杯中之酒,仰头哈哈大笑。 他表面一脸慈爱,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忱儿与慎儿的母妃从南楚远嫁而来,第一次与朕见面,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件粉色衣袍,那条绣着百鸟的带子也是朕当时赐给她的。忱儿对你好啊,连他母妃的遗物都送给你了。” 郦羽听罢,却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转瞬间浑身冰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陛下最初确实与慕妃郎情妾意,可自从称帝后没几年就变了心。慕妃无法忍受冷落,心智日渐疯癫失常,竟在一次宫宴上,当众推了正得圣宠的宸妃一把 宸妃当时怀了近八个月的身孕,整个人后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听说下葬时,那胎儿竟硬生生从尸体的腹中滑了出来,是个小皇子。 ……郦羽明白,姜忱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不过只是难违君命。也知道,他的心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半分,那人眼里只看得见郦峤。 可郦羽想得很简单。 只要他二人成了亲,从此朝夕相对。哪怕姜忱始终不会对他动心,他也愿意忍下漫长一生的冷淡。 ……可他万万没想过,姜忱居然是想要害自己! 宫中谁人不知,陛下实在是碍于慕妃母族的身份,才忍着没一刀斩了她! 又谁人不知,那后来疯疯癫癫的慕妃,到底是如何在冷宫中坠井而亡的! 皇帝却醉醺醺地把身旁那美人一推,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别怕啊,过来,到朕身边坐。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朕抱着你玩的吗?” 郦羽红着眼,死死瞪着姜慎。 郦羽离开看台后,并未回到马车上,而是一路小跑着往远处奔去。他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接一件扯下,连发冠也被他甩向了路旁,最后只剩一袭薄薄的中衣。 梧枝在后头追着,沿途捡着他所弃的东西,急得直跺脚。 “公子,公子!这些可都是殿下给你的……怎能这样胡乱扔了呀!” 郦羽却仿若未闻,一路奔至完全听不见人声的僻静之处才停下。 此时夕阳西沉,林中秋意甚浓,霜气微起。郦羽连鞋也甩了,只穿着袜子踏在遍地枯叶上,却浑然不觉冷意与刺痛。 梧枝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了上来,郦羽却忽然捂着脸蹲下大哭。 他哭得浑身颤抖,哭了好久,几乎整个树林都听得见他的哭声音。梧枝抖开了衣袍披在郦羽身上时,却被郦羽两下甩开了。 郦羽喊道:“不要把死人的东西穿在我身上!” “可是公子,这是慕妃娘娘的……” 其实梧枝是怕郦羽冻着,但见郦羽十分抗拒,他便干脆解开了自己的外袍,裹在郦羽身上。 他轻声哄道:“公子,外面凉,天又快黑了,我们不要在这种地方哭了,好不好?” 又过了一阵,郦羽才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我…我真…我真蠢。” 郦羽哭抽了,喉咙堵得紧,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断断续续道:“祖父,还有六殿下…他们明明都那么用心地来帮我,要我好好读书,在朝中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有一席之地。就是不想让我以后受人摆弄!我却一直都不明白他们,总觉得他们是害我,还处处和他们作对。我…我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真心……梧枝,我真的好蠢。” 方才,他被迫坐在皇帝身边。手和肩膀都被摸了个遍。那不是一般的摸法……郦羽简直要恶心坏了。而本应在这种时候护住他的姜忱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次。 就如当年他亲生母妃犯事后,他却反倒主动认了去世的宸妃为母,至死也未曾去看过她一样。 “公子……” 郦羽平日爱哭,可梧枝没见过他这样哭得成这样,不知如何安慰。而见梧枝蹲下,郦羽难过得伸手抱紧他,又哇得一声大哭出来。 梧枝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背。 “公子,我字识得不多,也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事。可今天……那是皇帝。他若是不放过公子,就算你入朝为官,只要他随手一挥,我们还是没有地方可以逃呀?” 梧枝说得对,可郦羽伤心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姜忱方才的不作为才是他真正绝望的原因。 郦羽小声哽咽,“梧枝,我不明白,我向来只是喜欢他,想同他说话而已。我从来都没强迫他做任何事!若是他真的那么讨厌我,那么婚约一事直接拒绝就好了!他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公子与殿下的婚约是皇命,或许…晋王殿下和我们一样呢?” “皇命又如何!” 郦羽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凭什么当了皇帝就能一句话左右别人?!” 梧枝生怕他声音太大惹来祸端,立刻环顾四周。还好只有一些怪叫的乌鸦。 天色越来越暗,梧枝也有些着急了,“可公子,陛下也不仅仅是陛下。人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也是晋王殿下的父亲呀。” “那我呢?所以,我就成了人家用来扮演父子情深的物件了吗?” 郦羽苦苦地望向梧枝。 虽然他知道自己无法在他这里找到答案。 梧枝却道:“公子,我娘在世时就常说,人这一辈子很快就糊弄过去了,其实跟谁过都是过。她以前是勾栏的花魁,有很多贵人想替她赎身,许她做高门贵妾。她都看不上,反倒喜欢我爹这样的。我爹清高,有志向,是真心对她好。她用自己前半辈子的积蓄给自己赎了身,跟着我爹跑了。后来呢……我爹失手打死她的时候,她还在唱她当花魁时唱的歌呢。但是公子,你不一样,现在要嫁的可是晋王殿下。你是正妃,来日……还可能是当朝凤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这份殊荣,可是如今全云京城的贵女贵子们都羡慕不来的。” 梧枝说得极其诚恳,但郦羽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稀罕那些!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以后要跟姜忱那样恶心的人同床共枕……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郦羽是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梧枝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拉住他。他正准备再劝几句,无论如何也要把郦羽拉回家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公子!别叫了!有人来了!” 郦羽莫名其妙,“有人来就有人来,我又没做亏心事,干吗……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欺君之罪? 他话到一半, 梧枝已经一手紧紧捂着他的嘴,把他拖进了灌木丛中。 梧枝紧张地用手指按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郦羽此时也听见了, 不但有脚步声,还有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是一大队人马。以及一些异常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但梧枝抱着他的脑袋,他没办法伸头向外看情况。 “你们怎么办的事?一群废物!” 他们停在离郦羽几步之外的大道,有人上来就是一顿臭骂。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声音, “那何亮是他最心疼的外侄。你们想要银子, 扣下他, 找他要多少他都会给的。偏偏杀了他干什么?” ……何亮就是前些日子去了西戎率军出征, 被俘后又被砍了脑袋导致皇帝大怒的那个宣阳侯。 郦羽忽然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只听又接着响起一粗犷豪迈的男声, 口音极重, 说着蹩脚的京城官话。 “哈哈, 小皇子啊,你莫生气, 我们这想的也都是助你登基呢。不对……我听说, 你现在是封了什么晋王, 不是什么小皇子咯!” 郦羽和梧枝都不自觉地相互瞪大眼睛,他还差点就叫出来, 多亏一直捂着他的嘴拼命摇头示意。 “废话少说,我…本王要的东西呢?” “哎,都在这呢。” 接着是那像是箱子一样的东西被拖了过来。 “就这点?” “就这么多, 也够你把整个京城闹得天翻地覆了。” “……好吧。” 口音重的男人却叫了声“且慢”。 “我要的舆图呢?” “放心, 就在我手上, 少不了你的。以防万一,你得让你手下的人帮我把这些东西放到这张纸上写的地点。等放妥了,我自然会把舆图双手奉上。” “你想赖账?” “怎么会呢?我堂堂大云晋王爷, 不是那种奸猾小人之辈。反正引子还在你们手上,若我真没交出舆图,这些货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过在那之前……” 郦羽浑身都是冷汗,梧枝也一样,他的掌心黏糊糊的。 “你们得自己想办法把这些偷听的老鼠给解决了。” 梧枝反应比他快,在一支箭“嗖”地射过来之前,梧枝已经抱着郦羽躲开了。箭矢将将好擦过郦羽的头顶。 “公子快……” 可梧枝还没说完,紧挨着的另一支箭笔直地射穿了他的头颅,鲜血喷了郦羽一脸。 “逃……” 郦羽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在他眼前被射穿头颅的梧枝,与白天那只死去的鹿一模一样。 他拼死拼活,用尽全身气力一边躲着身后的箭矢一边在林中逃命。地上的石子硌得他生疼,还划破了他的脚掌。他摔倒了好几次,每次都立马咬着牙爬起来继续逃。 郦羽不知自己要逃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此时夜幕彻底降临,只剩头顶那一点微弱的星光。 梧枝、梧枝…… 但他的命是梧枝换回来的! 他不能被抓住,不能死在这里! 也多亏了现在天暗了下来,追着自己的箭矢也越来越少。那群人又举着火把,郦羽想自己只要躲开亮光就好,他们总不会追自己一整…… “啊!” 他没想到自己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空。 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郦羽感觉有什么东西黏黏糊糊地缠在自己身上,他微微睁眼,发现居然是姜忱的脸。 姜忱还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郦羽只觉得自己的脸好热好热。 “怎么了?”姜忱冲他微笑,“你我都是真正的夫妻了,脸怎么还能这么红?” “我……” 他凑上来就要吻他,他不禁又闭上眼睛。 可当离得这么近也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时,郦羽猛然再次睁眼,发现姜忱那张脸居然开始吐着像蛇一样的信子! “啊啊啊啊啊!” 郦羽吓得哇哇大叫,等他稍稍冷静下来,他才发现周围没有什么姜忱,也没有蛇。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是无数的蔓藤。 也正是这些蔓藤救了他一命。而他竟在这悬崖峭壁之上整整昏睡了一晚。 东方的天已经微微泛着白了。 其实郦羽离地面并没有太远,不过他怕高,只望了一眼还是使得他面如土色。好在蔓藤缠得很结实,他挣扎了两下也纹丝不动。不远处还能看得见云渡江,但是看不见京城的影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到这边的。 郦羽又看向了头顶,发现上面离自己也很远很远。 ……为了活命,他只好咬紧牙关,抓着蔓藤,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祖父以前跟他讲过采药人的故事,说那些人就和在陛下身边当差一样,都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做事的。 只爬了没几步,郦羽就气喘吁吁。 他身上还是那套单薄的里衣,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几番下来,郦羽对四肢的感应已经十分薄弱了。 他很累,而且又饿又渴。只想倒头睡过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若就这样睡了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直至阳光四起时,身上才多了一丝暖意。可郦羽又被晒得越来越渴了。每当自己想放弃时,他就在脑海里拼命想着梧枝的脸,祖父的脸…还有…… 他第一次有点不敢去想他。 郦羽最后向上望了望,依旧见不到终点。 这些扎根在石头缝里的藤蔓也就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双臂完全脱力,再也没办法阻止他下坠时,头顶突然传来人声。 “小羽……?” 他看了他刚刚不敢去想的脸。 郦羽以为自己这是要死了,所以出现了幻觉,还冲他咧嘴笑了笑。 “六殿下,你好啊……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往下跳,你肯定会接住我的,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郦羽!快把手给我!” 直到对方一声大吼,郦羽这才如梦初醒。他怔怔地望着上面那张脸,发现确确实实是姜慎后,心里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 “姜慎、姜慎!” 他哭着叫他的名字。 姜慎却见他抓着藤蔓摇摇欲坠,难得冲他骂骂咧咧了一次,“要哭就上来哭!没多远的,现在赶紧把手给我!” 郦羽一边抽噎着,一边向上有气无力地划了下胳膊,却只碰到了姜慎的指尖。 “……我爬不动了。” “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郦羽还在底下泣不成声道:“阿慎,是我不好…我不该辜负你的……” “你能不能上来再说这些?” 姜慎实在看不下去了,竟自己抓着峭壁边缘慢慢爬了下来,来到郦羽的身侧。 “你抓紧我,我托……” 他话还没说完,郦羽已经搂着他脖子靠过来了。要不是左手抓的这块岩石够深够结实,他差点就被他撞掉了下去。 二人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终于来到地面时,姜慎背着他,找了棵阴凉的大树靠了下来,郦羽发现阿花居然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郦羽觉得自己手脚应该已经废了。他无力地倒在同样躺着一动不动的姜慎的胸口,用一侧耳朵听着他结实有力的心跳。 听了半天,他望着还在喘着大气的姜慎。 郦羽这才有所警觉,立刻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你不是来杀我的?” 姜慎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我要是想杀你,刚刚早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了。”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离开猎场时,见你马车还停在那边,就知道你还没有走。阿花却有些躁动不安,一直想往林子里跑。她是最喜欢你的,一定是你的气味留在那边。她不肯走,我只好跟着她进了林子。” 姜慎从怀中摸出一块绣着鸳鸯的锦帕。 “最开始就是这玩意,然后就见你那小侍倒在地上,他脑袋中了一箭,已经……没救了。我就知道你也一定遇了险。还好有阿花,是她带我找到……” 一想到梧枝,还不等他话说完,郦羽的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他扑进姜慎怀中,把脸埋进姜慎的脖颈里。 姜慎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幸好现在是荒郊野岭。 他无奈道:“小羽,我知道你伤心。你现在这样哭可以,但日后进了晋王府,做了王妃,可就不能在他人面前这样哭了。明白吗?” 但郦羽这次的哭和先前又完全不同,他哭得悄无声息,只剩身体时不时抽泣一下。 良久,他才抬起脸。 “……我不嫁。” “什么?” “我不要当什么王妃,我不要嫁给姜忱。” 喊了快十年的人怎么会突然转性?姜慎听了他这话,更加严肃起来。 他抱着郦羽缓缓起身。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谁要杀你?” 郦羽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 “你说……姜忱跟外族人勾结?” 郦羽点点头,“除了他,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晋王吗?除非……” “除非有人假扮他。” 姜慎接过郦羽的话。 “不过他昨晚的确……怪怪的。准备回去见,我见他跟一个不认识的宫人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突然就不见了。他也是,他的车还在猎场那呢。” “虽然他没直接看到我的脸,但他也认识梧枝,梧枝死在了那儿……阿慎,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当王妃!他会杀了我的!可是这样……这样的话我祖父会不会有危险?” 姜慎沉思了片刻,摇头。 “我看就算是他,也不会这么直接对你和郦太傅下手的。你一夜未归,郦太傅一定急坏了,现在恐怕也正在满山找人呢。” “那我也不想回去,昨天……”郦羽呜咽道,“昨天那些事…你都看到了。我…现在很讨厌他。” 听到郦羽一说“讨厌”二字,姜慎不禁笑道:“噢?终于意识到本殿下说的才是对的吗?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其实他一肚子的坏水。郦公子,你就是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你说得对。” 郦羽低眉顺眼。 他突然如此弄巧呈乖,姜慎十分不习惯。 突然这样,还是挺吓人的……但郦羽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想嫁他。” 姜慎笑着轻声道:“好,你不想嫁,那就不嫁。你可是郦太傅的孙子,十八岁就中榜的探花郎。他一个小小的晋王算什么?” 直至此时,郦羽才感觉以前的六殿下终于回来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昨天那个冷面把手串踩在地上的姜慎……想到手串,郦羽又捋起了袖子。 “你看,我一直都戴着。” 姜慎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说你老戴着它干什么?这就是我无聊拿刀随手刻的,丑死了,回头扔了。我去翠璃楼给你买个水头好的。” 郦羽护住手腕,“不扔。” 姜慎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他连忙起身,“小羽,我先带你回去吧,郦太傅年事已高,我怕他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一时受不了。” 郦羽却死死抓着他衣摆,“不回去,回去就一定要面对姜忱……我不想回去。” “那你也不能这辈子都躲在这山里吧?” “我…我…”他望着姜慎,犹豫了半天,“我有个办法……” “什么?” 姜慎突然被拽着胳膊拉倒在地,有个十分柔软的东西覆在他唇上。 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当然也是郦羽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所以二人纠缠了很久,谁都没想过要推开谁。直到郦羽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急得满脸通红。 “奇怪、怎么都解不开…都是梧枝…帮我衣服带子系得这么紧……” 要不是他还有着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姜慎刚刚绝对已经陷进去了。 唇齿的触感还残留着……其实没有什么齿,因为郦羽很笨,他还不知道得伸出舌头。 “郦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哦……”半天解不开衣带,郦羽打算把这里衣硬生生扯开,“我刚刚想了个挺好的办法。假设我现在突然和你有了那种关系,就说,我俩在外面野合了一整夜……姜忱肯定不会要我了。” “郦羽!你……”姜慎简直要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以前写那些狗屁八股文时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怎么碰到这种事,就跟傻子似的?!不行!你快点从我身上下来。” 郦羽却大声抗议道:“我怎、怎么就傻了?这方法不是挺好的吗?你吃亏吗?你又不吃亏吧?” 姜慎绞尽脑汁,只挑了最重要的来讲给他听,“我就别的那些有的没有的了!你与姜忱是父皇赐婚,是为皇命!你现在想跟我……那就是欺君之罪,你郦府上上下下都是要砍头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沈小雨彻底消失 郦羽听完近乎崩溃, 在姜慎面前哭得直喘。 “那我该怎么办?是我害了祖父……要是我一开始就没答应这门亲事就好……” “你不答应也没用。”姜慎淡淡道。 郦羽反问:“怎么没用?姜忱不是根本不想娶我吗?我要是拒绝他高兴还来不及吧?” 姜慎神情复杂地望着郦羽,长叹一口气后,他缓缓靠着树坐起身来。 “他若真不想娶你, 父皇又怎会赐婚?你和他的婚事,就是他和父皇下跪求来的。” 姜慎这一句话把郦羽听蒙了。 他止住哭声,怔怔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不是一直都不喜欢……” “跟喜不喜欢你没有直接关系。” 姜慎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你家世清白, 虽并非世家贵族, 可无父无母, 唯一的依仗就是已经年迈的郦太傅。郦太傅又是谁?南江书院院司, 不仅全天下学子, 连陛下现在都要尊他为师。姜忱那半南楚血统, 早被世族鄙为异类, 他们宁可扶持三姐姐做女帝也不会去扶持姜忱。所以现在他想要夺这太子之位,只能笼络那些朝中寒门出身的下臣。郦太傅的威望, 足以令那些学子为他站队。” 姜慎说到此时, 看着郦羽沉默了好一阵。 他轻声道:“小羽, 你就是最适合做他王妃的人选,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了。” 郦羽听了这些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欲哭无泪, 只抽吸了几下鼻子,“既然如此……他为何昨晚还要杀我?他还杀了梧枝……” 从郦羽记事起,梧枝就已经陪在他身边形影不离了。 梧枝比他大一岁, 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郦羽的生活起居。在郦羽的心里, 他比跟有血缘关系的郦峤还要更像自己的兄长。 见他又开始哭, 姜慎便把他揽入怀中,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哄。 姜慎既淡定又和蔼:“郦公子,你终究没见到那人的脸, 他到底是不是姜忱还有待商榷。你先别着急,我早就猜你肯定不会好受,所以你天下无敌的六殿下已经帮你想好办法了。” 郦羽抬起脸,“你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姜慎抓着郦羽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强行摆正。 他郑重其事道:“小羽,我……虽是皇子,却身无长物。若不是皇后娘娘想留着我当一颗与他人制衡的棋子,我肯定早就跟母妃一样死在宫里了。我昨日在父皇面前如此招摇,就是希望他能让我去跟随叶老将军带兵西征。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三个月,你给我三个月,我必平定西戎之乱!” 随后,姜慎忽然眼神一柔。 “等我挣回了军功,封王开府,我一定……一定来娶你。小羽,我嘴贱,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其实,我一直都……” 他说到这里,那两个字就跟烫嘴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他越想越别扭,连耳根子都红了。 但郦羽却神色平静得过分。 “……不是,我说这些,你怎么都不惊讶?” 郦羽十分艰难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连梧枝都看得出来。不然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那么做啊?” 想到刚刚柔软的唇,姜慎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他不敢置信,“所以,你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 郦羽点了点头。 姜慎的心在疯狂跃动。 “……小羽,那你答应吗?” 他又点了点头。 他的心跳快到几乎窒息了。 但郦羽随后话锋一转,“可是…如今赫州凶险,你要是也像那宣什么侯一样,被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怎么办?” 姜慎也知道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此时不能跟他深究下去。 他对郦羽笑笑,“怕什么?你忘了吗,本殿下从小有一项绝活,就是天塌了本殿下也不可能死的。” 二人又对视了好久好久。 这回郦羽望着姜慎的脸,这才终于破涕为笑,他主动钻进姜慎的怀里,用脸颊蹭着他的脖子和下巴。 不过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 “可你明日…你今日就要走,姜忱若是再像昨晚那样来杀我怎么办?” 姜慎笑着吻了他的额头。树影斑驳,柔和的秋光正好亮在他脸上。 “这你就问对人了,你六殿下还有项用了十几年的绝活,就是装傻充愣……” 不过人这种东西,为了生存就会自动卸掉脑袋里一些不好的回忆,只留下那些自己觉得好的事物。 姜慎也不例外。说着说着,他便徜徉在他美丽的回忆之中, 然而,既是夜,自然根本没有什么美丽的秋光。连眼前郦羽的那张脸也是冷冰冰的。 “等等,等一下,打住,我有个问题。” 姜慎说得眉飞色舞,被郦羽突然硬生生打断。 于是他有些急道:“有什么问题待会问,你先让我把这段说完……你那时就这么抱着我,不肯放手,黏人得很,还要我亲……” 郦羽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眉头紧蹙,“我想问的就是你说的这个,我郦府…满门抄斩,不会就是因为我非要跟你成婚吧?” “那,当然不是……” “……哦,那就好。” 郦羽摸着胸口,像是松了口气。 “哪里好了?”姜慎渐渐觉得不妙。 “要是因为这种事情害死了祖父,我现在会立刻抹脖子到地府给他当面下跪道歉。” ……他说得倒也没错,郦羽若真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姜慎觉得自己大约根本不会正眼去看他。 可他看着郦羽那张寡淡到几近无波的脸,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就忽然就噎在了喉咙里,没了兴致。 郦羽却主动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起来还很冷静。 与他重逢的这两日,总有那么几瞬,姜慎无法把他和曾经只是和自己依偎在一起就会偷偷笑的人联系在一起。 “……那日送你回府之后,只说你是在外遇到了劫匪。我便启程去了赫州。等我再回京时,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你祖父死在狱中,罪名…是通敌叛国。他为了保你,逼着你答应嫁给了姜忱。” 话到此处,姜慎垂下了眼。 他低估了这个狗屎世界对他的控制。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死,只要郦羽不会变心,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都是他盲目自信的缘故。 姜慎见郦羽这回托着下巴陷入沉思,抱着几分期待,“所以小羽,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郦羽却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姜慎又喊了好几声,他才从恍神中抬头。 “哦,没有……我刚刚突然在想,既然你说那个追杀我的人不是姜慎,那会是谁?是谁……和那些外族人做交易?做的什么交易?” 姜慎的眸色阴沉了下来。 他望着几乎要快要燃尽的蜡烛,于是扯了个故作虚弱的微笑:“小羽,我突然好累,我想休息,可不可以以后再跟你说那些?” 听他一声“累”,郦羽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他立刻上前,扶住姜慎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让他重新躺回床榻。 不但扶了他,还俯身替他拉了拉被角,将角边掖进榻沿, 虽然大夏天的姜慎被盖得严严实实让他觉得说不定会热死……但心里的暖流又几乎让他感动到以为自己的一头银发是不是又能变黑回去。 郦羽还问他要不要擦脸。 处理好伤口后,姜慎就已经换上了洁净的里衣。郦羽那时还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这回他让人端来了温水。 他的动作娴熟而细致,好像很习惯做这些活了。 ……即使从备受宠爱的郦公子,哪怕到不受待见的晋王妃……他到底始终是被娇生惯养的。 怎会习惯做这些? 郦姜慎也不愿再去多问戳他痛处。虽然那虐待过郦羽的是沈枫的亲娘……但若那女人还活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拿鞭子狠狠抽她一顿才解气。 不过,心疼是一方面,爽也是一方面……姜慎就这么美滋滋地靠在床上,直到郦羽看起来像是要走,他连忙喊住。 “你干吗去?” “睡觉去啊,你困,我也困。” 于是姜慎挣扎着,就要从床上下来去抓他。他以为碰到他衣角,却抓了个空,徒留一阵柔从指缝溜走。 姜慎道:“小羽,你不能走啊,不是说好什么都听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不是说做什么都行吗?” 姜慎苦苦地看向他。 郦羽道:“那也得我能够恢复记忆啊。” 居然会跟他玩字眼了……这么一乱动,姜慎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他的小羽以前是个纯如白纸一样的人。 郦羽见他脸色苍白,这才坐到他床沿。 他却有些嫌弃道:“……阿恕,你让我叫你阿恕。其实我很愿意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现在也真的都没想起来,你就算让我……我对着你这张脸,也下不去嘴啊。” 这回不止伤口痛,心也更痛。姜慎就差泪涔涔了。 郦羽长叹了口气。 “那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行吗?” 姜慎本意是想郦羽可以睡到自己身边,见他坐得笔直,最终什么也没说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郦羽不在屋里。姜慎口渴得厉害,喊了一声,便有位婢女端着茶壶进屋。 “……我王妃呢?” 昨日那一闹之后,姜慎的身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婢女向他行礼,呈上了早已倒好的茶水、他却没有接,反而拿起茶盏旁的茶壶,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回殿下,王妃说要给您煎药,此时应该去了后厨。” “他……亲自煎药?” “奴是听人这样说的。” 方才那阵起床却没见到人的阴霾一扫而空,姜慎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放回茶壶,懒洋洋地挥手让婢女退下。 片刻后,有人咚咚敲门,姜慎还以为是郦羽回来了,立刻让人进来。却发现还是刚刚那婢女。 她怀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叠看起来破破旧旧的衣物。 “王爷,这是王妃之前的东西,您看……” 姜慎一点也不愿看见那些和郦羽受苦的这几年有关的东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破布一堆,他也穿不上了,拿去扔了吧。” “是。” 就在婢女快要推出去的一瞬,姜慎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拿给我。” 婢女乖乖地退了回来。 郦羽穿得这些确实是破布一堆,但凑近一闻,却都是他的味道……姜慎很熟悉,这气味和以前的郦羽一模一样。 他这两天莫名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管他是热情还是冷漠,只要郦羽……还是郦羽,姜慎都可以无条件地接受。 但他还是要他和过去的不堪划分界限。 “行了,拿去烧了吧。” 只有彻底烧掉以前的东西,那个什么“沈小雨”才能彻底消失。但就在婢女这回终于要离开时,姜慎忽然看见了什么,把她又叫了回来。让他把郦羽的衣服又呈了上来。 姜慎不禁倒吸一口气。 于是,他对婢女和颜悦色地笑道:“……这东西就放我这吧,若是王妃问起,你就说我已经让你们烧掉了。” “是,王爷。” 等婢女走了之后,姜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把那件外袍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目光紧紧地盯在衣服左侧袖口深褐色的污渍上。 第38章 第三十巴掌 老婆扇我时首先飘过来的是…… 昨晚郦羽来给他擦脸时, 因为从袖口伸出的手腕又细又白,所以姜慎没忍住仔细盯着看了很久。 手腕乃至整个裸露的小臂除了一些陈旧的伤疤,仍是像以前那样白净。没有任何新鲜的伤口。 所以也许只是普通污渍……但姜慎边是这样想着, 边还是凑过去仔细嗅了嗅。 ……是血渍,最近一两天才沾上的新鲜血渍。 不仅袖口,连衣角也有星星点点,这儿更像是新溅上去的。 刚见到郦羽时, 他就已经把他上下到处检查过了。这衣服虽破旧, 但总归不算太脏, 绝对没有这样的血渍。可他后来又没受伤, 这么大一块血渍究竟是从何而来? 姜慎立马扶着床沿起身, 喊了几声, 这回是个杂役应声而入。 “这明镜阁昨夜……前夜守院的那四个人还在吗?” 昨天受伤后, 他便厚着借势窝在郦羽的院子里,就是为了能形影不离地赖在他身边。 “回王爷, 如今只剩一个叫老钱还在。” “把他给本王叫进来。” 老钱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 虎背熊腰, 看起来是这知州府的一把好手。 一进门,老钱连头都没抬, 立刻双手抱拳。 “小民见过王爷!” 姜慎挥手示意他上前。 看见他两条腿有些发抖,姜慎便道:“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我只问你, 那晚你们四个人守着王妃的院子, 可见他有何异样?” 说罢, 姜慎长叹一口气,黯然垂眸。 “他走丢太久,可在本王面前却从不多言。我是太心疼他了。” 老钱这才抬头, 道:“那晚王爷离开后,王妃便熄灯睡下了。我们四个一夜未眠,两个人守着前院,另两个人守着后院,一直没听到过里面什么动静。” “他只是在睡?”姜慎问。 “是,后来天刚亮时,王爷您就又来了。”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待老钱走后,姜慎又仔细端详起衣服上的血渍。 当然,姜慎的内心绝对是希望,就如老钱说的那样,郦羽那一整夜都只是乖乖在屋里睡觉……他实在是不愿去想,他的小羽,有一天会去杀…… “这不是我扔掉的衣服吗?你拿着它干什么?” 此时,郦羽的声音不但突然从耳边响起,还好巧不巧伴随着窗外一声惊雷。闷热了两天,今天一早天就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大雨。 姜慎被吓得魂都快没了,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就想把衣服给藏起来。郦羽把托盘放在桌上,走过来皱着眉看着他。 “呃,我……” 但他反应很快,当即随机应变,先把脸埋在衣服里深深吸了一口。 “你这件衣服,应该挺久都没洗了,可怎么还是香的呢?本王就喜欢闻你身上的味道。” “……?你有病吧。” “那是自然。”姜慎不顾郦羽一脸嫌弃,一本正经道:“想你想了这么多年,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相思病了。” 说罢,姜慎还如获至宝般把衣服抱在怀里。 郦羽面无表情,眼看着又要一巴掌呼了上来。这次姜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左手放在自己脸边蹭来蹭去。 边蹭还边讨好似的嘿嘿一笑,“我家夫郎的巴掌都是香的。” 郦羽在快被姜慎亲上手背时把手硬抽了回去,但他这次什么都没说。 手腕没有伤,那血渍绝对不是他自己的。 见郦羽背过自己,姜慎连忙把那些有血渍的地方藏了起来。 郦羽端上来的一碗是药,另一碗则是羹汤的东西。 脸上表情还是很淡漠,可他依旧端着碗坐到姜慎的床边。 “还是先吃饭,再吃药。你昨天说那鱼汤还行,我今天就又试着勾了芡,做成了鱼羹。鱼也是请府里的人去买的黑鱼,我炖了快一个时辰,里面还放些山参山药和枸杞。你尝尝吧。” 今日这鱼羹里甚至还有嫩豆腐,山药,花生。光看卖相就是以前的郦羽能做出来的东西。 姜慎其实并不爱吃鱼,尤其是现在想到血渍的事。他更没什么胃口。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了鱼羹,乖乖喝了苦得令他流泪的药。并赞不绝口。 “我夫郎如今这厨艺,别说媲美升云楼了,就是宫里的御厨碰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云云。 夸多了,郦羽也习以为常,不再像开始那样满脸鄙夷。 姜慎虽有个计划,可当下天还太亮,不宜立即实施。 二人坐在屋里,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多聊的都是以前的事,姜慎说一件,郦羽就应一件。他或是记得,或是早就忘了。 反应很平淡。只有在姜慎说到怀乐时,他的眼睛才会亮起来。 他还是不信,已经那么大的小孩,是……他生出来的。而又和怀乐共同生活了几个月,他居然对此事毫无感应。 “你是不是很想他?”姜慎问。 郦羽却立马道:“那孩子话很多,吵得很,除了叫着自己亲爹是个王爷多厉害之外什么都不会。不是他一直死缠烂打,我早就想把他扔掉了。” 沉默片刻,他又小声改口。 “但除此之外,他都很乖,很懂事……你教得很好。” 可能是被拐在外经历的这段时间改了他的性子……姜慎总觉得郦羽口中怀乐,和自己一勺一勺喂出来的儿子好像有点出入。但是姓姜,五岁,爹是王爷。除了他家的小子,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久违的坐在郦羽身边,虽然他始终和自己保持距离,不过姜慎的心还是很平静。二人在云渡山时,郦羽就经常这样坐在他身边听他一个人说话。 他不但会说二人知道的事,还会说一些穿来这边的事,告诉郦羽自己真正的父母是什么样……郦羽似懂非懂,但总是听得很认真。 唯独现在那件被他偷偷塞进床下的衣服,还在时刻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 从那声惊雷后,雨就稀稀拉拉地一直下着。 二人也就这样从白日坐到入夜。 “今晚总该不需要我陪了吧?” 见姜慎拧巴着眉终于喝完最后一口药,郦羽正要离开。没想到躺了一天的姜慎突然猝不及防地起身抓住他胳膊,翻身把他按在床上。 他原先下不来狠手,主要还是怕惹到郦羽。他不想冒犯失去记忆的他。但如今的情况姜慎不得不动粗来看了。 要是让他发现,眼前的“小羽”是人假扮的…假扮就算了,还顶着他的脸杀了人,他一定要…… “……你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慎忍着快要裂开的伤口扒拉着他,就是想去看他腰上有没有那颗痣。就算是易容,这东西也不太好仿冒。所以坚持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郦羽这是最好的办法。 郦羽却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过吗,我现在除了你,也没别人能依靠。” 这话倒说到姜慎心坎里了,他乐滋滋地笑道:“好郎君,且让我看……” 他话到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王爷!王爷!” 是陈文的声音。 他总感觉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每次要有什么发生时,总有一个无形的力量会突然打断他……姜慎冲着门外怒不可遏地喊。 “你他娘的大半夜在本王门前狗叫什么!” “哎呀!王爷,不好了!我这是有急事才来禀报的呀!” 他望着身下眨巴着眼的郦羽,只好松开他的腰带。腹部的敷料似乎有点渗血,但郦羽起身后,居然还一脸平静地帮他理了理衣领。十分贴心。 陈文推门而入时,郦羽已经微微颔首站在一边了。 姜慎压着一肚子的火,“大半夜的,能有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 陈文扑通一声五体投地。 “王爷,就是那您说要亲自去审的丁老三丁有良,按照您的吩咐,将他单独关在地牢里。一天只送一顿餐。可方才牢头去看时,发现那丁有良已经死在牢里了。准确来说……” 陈文搓着手,时不时瞟向一侧的郦羽。 “是被杀的。” 姜慎光是听就已经头痛欲裂。 “被杀?怎么被杀的?” “仵作验了,说是酉时死的,而且是…毒发身亡。” 那胖子边说边缓缓站了起来,盯着郦羽朝他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顿是午时送过去的,衙役说那丁老三虽然疯疯癫癫,但还是吃了送去的东西。午后衙役也去查过,他一直在睡,喊也喊得醒,只是有点答非所问。但方才再去时,人已经七窍流血,凉了。” 姜慎正低头思考,没注意陈文的举动,“下毒?那送餐的衙役呢?都查了吗?” “都是在这知州府做事多年的衙役,餐也和其他犯人一样统一配的。但那衙役说……在路上,他碰到了肃王妃,王妃还给他说了几句话。” 姜慎愣了愣,抬头时,陈文已经站到郦羽的面前。 见郦羽一动不动,姜慎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把。 “老陈,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文扭头对姜慎赔笑道:“王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王妃,那衙役说明明见到了您,您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他却一点都不记得您到底说了什么。虽说那丁老三是死囚,可就算死,也应当走流程依法处置。” 姜慎觉得自己可以去猜测,但他绝对不允许别人对郦羽起这种疑心。他厉声道:“陈文,你这是在怀疑本王的王妃是杀人凶手?” “王爷,下官只是想按照这办案流程,问问王妃罢了。厨子,送餐的衙役,全都问过话,就剩王妃……” 郦羽却打断了陈文的话。 他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用问了,我承认,那姓丁的是我下毒杀的。” 姜慎怔怔地望着他,“小羽……你?” 郦羽漫不经心似的,淡淡道:“他一个人牙子,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结果你们居然还要等先审了再判?可为何那日审我时就直接拖我出去行刑?不见他死,我一刻都忍受不了。” 随着郦羽出声,姜慎的脑海一片空白。 其实他之所以会觉得郦羽如今失忆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就是因为他不愿郦羽重新忆起那些。 ……当年,他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姜慎是无论如何也相信郦羽会做出那些事。 但当时全京城的人都在唾弃郦羽,唾骂郦羽,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为了稳住自己未来太子妃的位置,不惜亲手揭发了自祖父郦融与假装痴傻多年的太子姜恂密谋篡位一事。 郦府上下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就是郦羽自己。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小羽亲启 暴雨没日没夜地倾泻而下, 似乎连天地都陷入了泥泞。 因为有过一次前车之鉴,郦羽这回直接被关进了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里,反锁了门, 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衙役把守。这还是在姜慎为他竭力争取过的情况下。 沈枫的雨笠已经丝毫无用,雨水从檐边灌进衣领,他浑身湿漉漉站在门口。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盯着那名守门的衙役。 盯得久了, 那衙役终于咽了口唾沫, 侧身让开了路。 屋里黑沉沉的, 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 郦羽坐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 低着头, 整个人像是被暴雨浇蔫的野草。听到动静, 抬起头一眼看见沈枫, 他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阿枫!”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攥紧沈枫的衣袖, “他们都说我杀了人, 还说我那晚杀了刘季, 可我没有!刘季死的那晚,是姜慎看着我睡的!” 沈枫还没说话, 郦羽却自己慢慢松开了他,垂眼望着自己掌心,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我从小就这样……越是关键的时候, 越是把事情搞砸。明明想听祖父的话, 却总惹他生气;不想理郦峤, 却偏偏总欺负他。郦府,郦府也……” 一想起郦府,郦羽就头疼欲裂, 他痛苦地抱着脑袋,“那天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去后厨给姜慎熬药,做饭,还和姜慎说了很多话。可现在连他也……” 他说到此时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顿了片刻,再抬头时,郦羽的脸又如往常那样淡漠到看不见任何表情。 “……怀乐呢?那孩子现在在哪?他被抓走了,我得去救他!” “请王妃放心,世子殿下的事,您交给王爷去办就好,世子不会有事的。” “…姜慎?姜慎……那他人呢?这几天怎么都见不到他?” “王爷受陈大人嘱托,去指挥救灾了。” 这场雨已连下五日,水势节节攀升。康城沿江百姓被紧急疏散,大批官兵调往江边,昼夜不息地搬沙袋,建坝,守堤。 姜慎的身份早已暴露,而身为肃王,他不得不前去。 沈枫看了眼门,故意压低声音道:“王妃,王爷说了,不管你做什么,他都只相信你。哪怕你是真杀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他也会替你埋尸。” 说罢,沈枫从怀中取出一封有些揉皱但没有受潮的信笺,双手递给郦羽。 “王爷让我趁大雨送您出城回京,让您回王府等他回来。他说等这里安排妥当,他一定亲自把世子带到您面前。” 郦羽盯着那张纸,眼睫微颤。当他手刚伸出时,天地之间忽然爆发一声“轰”的巨响! 整个屋子都晃了几晃,泥土墙壁抖落出一层粉尘,连油灯也差点覆灭。 沈枫脸色一变,他转身猛地推开门,望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脸色愈发沉重。 两个衙役也被那声巨响吓得浑身一颤,“沈、沈大人,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好像是从江堤那边发出来的!” “……是爆炸。”沈枫喃喃道。 这个声音,他十来岁时就听过无数遍。 抓来的壮丁连最简单的训练都没有,就被匆匆扔上了战场。当时还年幼的他跟着一群惶恐的人像蜂子一样,被一群身着盔甲的南楚兵骑马举着大刀追得到处乱窜。 可当爆炸声响起,一切都静了。地上横尸遍野,却无一具全尸。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有的只剩半个脑袋,还有的像是肠子一样的东西高高低低挂在枯枝上 若不是自家王爷救了他一命,那些阴霾怕是会伴随沈枫一辈子……王爷…姜慎就在江堤那边! 他没注意到,郦羽也被惊动,从屋里出来,却很快被衙役拦了回去。 姜慎托沈枫前来,就是要他把郦羽救出去。然而此时,若真是江堤出了事,那姜慎岂不是也…… 他咬了咬牙,转身回到屋内。屋里昏暗不明,郦羽站在灯下,仿佛早已看穿他心思。 “……你不用管我。我在这里起码很安全。” “可王爷要我……” “我见他身边一直只有你,若你家王爷真有难,你岂能不去帮他?你不是说过,你的命都是他给的吗?” 话虽如此,沈枫仍犹豫不前。 自己的母亲那样对待过郦羽,虽然姜慎也未曾责难半句,可沈枫心里始终有道坎无法跨过。 他不想弃郦羽于不顾。 可偏就在此时,第二声爆炸陡然响起! 这次他们都看见了。暴雨中,滚滚黑烟直冲天际,隐约还有撕心裂肺的喊叫。 沈枫苍白着脸,转头看向郦羽,郦羽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还不快去?” 郦羽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片刻后,那扇囚禁他的门“砰”的一声被反锁,又将他关进昏暗之中。 屋外雨声却未远,反而更近更重,像要将整座康城撕裂。 他回到椅旁,低头看向刚刚沈枫递来的信。 【小羽亲启】 和他平时习惯吊儿郎当的态度不同,姜慎的字迹工整又漂亮。 郦羽顺着读了下去。 【为夫留你一人于此,实非本意。然灾情危急,百姓万命悬于一线,不得不往。 你素来聪慧,应已察觉夫此番事事受阻,并非偶然。朝中之局,风雨如晦,素有人欲害为夫性命。故已嘱沈枫,务必设法护你归京。 为夫知你性,若得知为夫身陷险境,你定不肯轻易离去。然夫千万所愿,唯盼你与怀乐平安无虞,才是为夫心之所系,念之所归。 当年你撒手弃我而去,我夜夜梦回旧时。你我初识之年,尚在稚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梦中总眼角含笑,轻唤我“夫君”。我却不敢应,不敢近,唯恐一动,便失你于指缝之间。我梦醒时,泪湿枕衾,悔意交加。只恨彼时为夫无能,护不住你性命。 因今生幸得再见,我誓护你周全。愿你听夫一言,随沈枫一同入京。怀乐之事,我定将他找回。他是我们的骨肉。 至于其他……那些你我曾共历之事,夫实恐你难以接受事实,以至于再次受伤。所以小羽,夫更望你有朝一日可自行忆起那些。 只盼我们一家三口京城再会。 深爱你,夫君。】 幸而这几日饮食清淡,郦羽强忍着翻腾作呕的腹中苦水,终是把这封酸不拉唧的信读完了。 他原是想顺手点火将其烧了了事,却在看到“小羽亲启”那四个字时。终究还是重新封上信纸,忍了下来。 他方将信收入怀中,屋外第三声爆炸便震天而起。 姜慎和沈枫看起来都是那种一脸命大的样子,郦羽倒不太担心他们。可这回,屋外却如临大敌,一声接着一声的尖叫撕扯着他的耳膜。郦羽所居之屋无窗,他看不清外头景象,只得起身,叩响门扉。 “大人!大人!” 他见始终无人应声,敲门的力道便越发急切。 “请问外面是怎么了?” 门始终未开,回应他的只有一些脚步远远地回响。更叫他难受的,是忽然席卷而来的剧烈头痛。 敲了半天门外也没反应,郦羽捂着脑袋,身体顺着门缓缓坐下,眼前一阵恍惚。 许多断续的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自己似乎还在家中,不知怎的与郦峤一同藏在逼仄衣柜中。 郦峤死死捂着他的口,不让他出声。 而他向外看去,竟是祖父和太子姜恂,还有几个红发碧眼的西戎人在说话……接着,耳边就是一阵方才那样的爆炸声,而郦府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自己却一身嫁衣,被人搀上了喜轿…… 可揭开他盖头的,既不是姜忱,也不是姜慎……竟是与他一样着一袭绿色嫁衣的郦峤! “阿恕!” 看到郦峤的脸,郦羽被吓得叫出声,竟不知不觉喊出了姜慎的名字。他眨了眨眼,待眼前景象渐渐褪去,才方知还好只是出现了幻觉。 可紧接着,一股冰冷自足底向他袭来。 他低头一看,发现水已经淹进了室内。 郦羽意识到要是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被活生生淹死在这间屋子。他奋力拍打着门,希望那些人能开门先放自己出去,可门外虽似有人跑动和叫声,却都离自己很远,没有人来管他。 水势涨得惊人,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小腿。郦羽的决策很简单,他咬了咬牙,蓦地闭上眼,猛地退后几步随即攒足了力气,倾身冲撞门板。 一下,两下,三下……第四下时,他跟随被撞开的门板一同跌入积水中。 郦羽冷不防被呛了好几口泥水,挣扎着起身,外面地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他小腿肚。他便撕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以保行动。 屋外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那些衙役去哪了? 郦羽一步步蹚过积水往院外走。有些一脸慌张的州府下人或衙役怀里抱着东西从郦羽身边而过,却只是匆匆看他一眼。郦羽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知州府,来到街巷上。这里的水势还要更严重,耳边的鬼哭狼嚎连绵不绝。除了骑马拉车的,他甚至看到有百姓划起了船。 ……他要去姜慎。 郦羽如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或许是刚刚那封信的缘故,此刻只有看到姜慎,他才能放下心。就在此时,有什么黑色的东西缓缓接近自己。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四肢朝下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多半不是在这里淹死,而是死了后从前面漂过来的。可想而知江堤的方向水势有多深。郦羽脸色煞白,踉跄两步,自己也差点摔入水中。可想要见到姜慎的念头更加强烈。 ……于是,所有人都在前往高地,只有郦羽逆行着想要去江边。 他要去见他。关于二人的事,郦羽其实还有很多想要问他。积水却不断涌上来,郦羽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明明是他自己的,但他总是难以控制这副身体。 他知道母亲之死和郦峤没有关系,他也想和他和睦相处,不让祖父操心。 他知道看到的那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却还是在姜忱三言两语下把太子和祖父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还答应了六殿下会等他回来。 ……可他为何哭着扑向满身是血的姜慎? 这些郦羽觉得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涌上脑海,郦羽回过神时,水已没上了他的大腿。他发现自己再不动怕是真要就这样淹死了。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郦羽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扭头一看,竟然真的是姜慎骑着马向他奔来。 见到姜慎那张脸,郦羽没忍住脱口而出。 “阿恕!”郦羽对他伸出了手。 那人在他身边勒马停下,欣喜若狂,伸手用力将他拉上了马。 “……小羽,莫非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郦羽摇摇头,“还没有!” 姜慎以为自己白高兴异常,却听郦羽却又说道:“但我看见你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鼠标? 原来郦羽这边被反锁在进水的屋子里差点被淹死时, 姜慎那边境况也同样凶险。 他上一世生在内陆,没有湖也没有江,只在小学时从电视上反复看到子弟兵搬沙袋抗洪抢险的新闻画面。而他那当语文老师的妈让他看完新闻后写篇暑假日记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 而此后姜慎万万想不到, 自己有一天也会站在江堤上指挥着这些人扛沙袋扳石头筑起新的大坝,几乎要拦不住的汹涌洪水拍打着他的脚边。 明知人已竭力,但水势难挡,姜慎还是忍不住焦躁怒吼。 “动作都给本王麻溜点!你们一家老小还在康城, 你们越偷懒, 他们就越少一分活命的可能!” “王爷!王爷!”陈文脚下打着颤跑来, 身后一个小吏撑着伞跟得跌跌撞撞, “西边的沙袋不够用了!” 换作平时, 姜慎恨不得一脚踹在陈文屁股上, “沙袋不够你就让人跳下去拦!一旦决堤, 你康城的百姓就是死路一条!” “可……咱们是命也是命啊……” “陈大人想逃?” 姜慎话音刚落,寒光已然逼近, 剑刃直指陈文的喉咙。陈文面色惊惧, 但竟没有半分颤抖。 “王爷, 这洪水是拦不住的,康城已是死局, 谁都没想才三天就成这样了啊!您还是清醒些吧!” 说罢,陈文一挥手,忽然有几个人上前一把抓住姜慎。姜慎怒目圆睁, 不断挣扎, 却被那四个兵汉死死压住。 “陈文!你……”他没忍住破口大骂, “老子是在救你昭州的百姓!你这头贱猪!” 陈文却冷声开口:“王爷,自您踏入昭州那日起,就有人吩咐下官盯紧您的命。您三番五次碍事……好在这场天灾给了机会, 得罪了!” “……” 郦羽听着姜慎一脸悲壮讲起爆炸前发生的事,眼看着脚下水位又高了一截,连马也开始躁动不安。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 “所以那知州是得了报应了?” 姜慎眉梢一挑:“你说得没错。大坝‘轰’的一声塌了,那死胖子也刚好被埋进去。哈哈哈,这就叫天理昭彰!” 郦羽当然一点都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好笑。 “那到底是谁炸的大坝?” 姜慎这才正色道:“有人知道我在昭州,还能命令这么一个知州大人来害我。除了我那个好哥哥还能有谁?” “你说…忱……二殿下?” “故意把我支到昭州,再暗中让人绑走怀乐,多半也是他的主意。他就是见不得我安生。” “可二殿下怎么会那样?” 虽然先前也听姜慎说了一些,但郦羽仍有些难以置信。他记忆里的姜忱虽然冷漠,可内里终究是个温润随和的殿下。 “小羽,那家伙以前可能还会装点人模人样,但现在已经不是个人了,字面意义上的不是人。” 姜慎哼笑一声。 “总之,还好刚刚阿枫把我从沙袋下面拉了出来,反正姜忱是怎么都不可能弄死我。可我想到我不是让阿枫趁乱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吗?我想现在这坝被炸了,要是水淹进城后你怎么办啊?我就赶紧出来追你了。” “我也死不了的。”郦羽摇头,“你这几天都不去看我,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你很想我去看你?”姜慎眼睛一亮。 “才不想。” 郦羽立刻否决,倔得像只猫。 “虽然你这几天说的任何事情,我都想不起来。可我现在不想跟你分开,自从和你重逢后,我发现只要你不在,我的身体就好像被谁操纵一样。脑袋里也会有一个声音说我是个恶毒之人,还一直怂恿我去杀人。姜慎……我是杀了人没错,可人不是我杀的!姜慎,我……” 姜慎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小羽你听着,就算你真杀光了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也会替你埋好尸。只是你现在不能跟我在一起。” “什么意思?”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就会被牵连。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此时,姜慎望着郦羽,那双急切望着自己的眼睛令他一瞬间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一直怕惹郦羽不快,从未强迫过他。但此刻,在这瓢泼大雨中,他凑过去,轻轻贴上郦羽的脸颊。冰冷的唇和鼻尖碰在一起。 郦羽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把他拥得紧紧的。 要是没有下雨该多好。 姜慎在他耳边低声道:“等我们下次见面,你若还是没能自己想起来。我就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别下次,现在就说!” 可姜慎听见了沈枫在后面喊自己的声音,他闭上眼,一狠心,抱起郦羽就把他狠狠向外一甩,而追上来的沈枫眼疾手快,立刻伸手一接。 “姜慎!”郦羽惊叫出声。 他顾不得郦羽喊他,而怨怨地盯着沈枫咬牙切齿。 “阿枫,本王一直把你当兄弟,本王信任你。而王妃如此美艳动人,你就算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记住,朋友妻,不可欺!我把小羽交给你了,你护他回京,绝对不许背叛我!” 郦羽听呆了,沈枫也是一脸懵,回过神来他叫道:“王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 姜慎摆了摆手,一拨马缰,绝尘而去。 他消失前,声音仍在雨中回荡在郦羽耳边。 “咱们分头行动!小羽,你跟着阿枫安心回京,我一定会把怀乐带回你身边的!” 姜慎的每一句话都足够让郦羽想半天,最终结果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头绪。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沈枫带到了高处,康城的那些淹没在水中的房子,远远望去比蚂蚁还小,更是不见其中有任何活人的踪影。 他长叹了口气。 “阿枫,你说在什么情况下,哥哥为了害死弟弟,甚至不惜让这么多人陪葬呢?” 沈枫没有说话,郦羽也想不出来其中的原因。 但他突然没由得想起不知道何时——可能还是二人年幼时,姜慎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越是接近现实的世界,就越毫无逻辑可言。 “逻辑是什么?”他问姜慎。 “logic?” 他说了一串郦羽听不懂的词,听起来好像那些胡语。 “那又是什么?” “嗯……鼠标?” “?” “好吧其实来源是法语中代表软件的‘logiciel’。” 但他越说郦羽听得越困惑。 姜慎笑了笑,“哎呀,不开玩笑了。其实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如此才能自圆其说。但我发现越是接近现实就越没有理。就像不该死的人会无缘无故死去,该死的人却总是好好地活着。” ……郦羽不禁想,既然自己也曾经死过一次,那么他是该死的那个人吗? 郦羽正发着呆,没注意到沈枫已经端着食盘推门而入。 从昭州离开到如今已经过去快二十天了。多亏了先前为了回京,姜慎让沈枫提前安排好了行程,二人这才顺利得行,一路都稳稳当当地住在驿站中。 “王妃,吃点吧。吃完您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赶半天路,我们就能进京回府了。” 郦羽知道姜慎为什么能够做到一个亲王外出身边可以只带一个侍卫。沈大人的心思缜密到二十多天一日三餐的安排都没有重样过。 见郦羽还是不说话,沈枫便道:“您是在想王爷的事吗?您不用担心他,他……” 郦羽却说:“我知道,他长得就是一副命硬的样子,肯定死不了。” 随后长叹一口气。 “皇帝换了,郦府也没了,我是越是接近京城,就越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王妃,您还有肃王府呢。” “算了,还是别说我的事了。总之先吃饭吧。” 郦羽确实越想越忐忑,望向眼前的吃食,拿起筷子时,发现有一碟蒸鸡蛋。 看到蒸鸡蛋郦羽就突然想起在药山村时,自己平日里能吃上最好的便是这蒸鸡蛋。一个鸡蛋打散了里面会加很多水,虽然味道很淡,但这样他和怀乐可以多吃一点。 沈姨通常是不吃的,她那时虽然经常打骂郦羽,一生气就不给他饭吃。但不生气时其实对吃的方面并没有那么吝啬。一个鸡蛋做一碗鸡蛋羹,她总是省下来让给怀乐和郦羽。 郦羽忍不住看向沈枫,便和他聊起了他母亲的事。 沈枫闻言面露愧色,低声道:“我母亲昔年那般待你…如今就算让我去死也……” “那些都不提了。”郦羽淡声道,“她如今也已不在人世。只是不知药山村现在的情况……不知可有人为她收拾身后之事?阿枫,你日后若得了空,还是要回去一趟,为她立碑安灵才好。” 沈枫就差给郦羽磕头,“王妃说得是!等王爷归京,一切安排妥当,我定回村为母亲立碑守孝。” 郦羽面对姜慎以外的人,就会不自觉少几分戾气。 他笑道:“不过说起来也好笑。若真要论名分,我与令兄倒是拜过堂……只是那张名帖上,写的却是我与你的名字。你说,这桩亲事,到底要怎么算才合?” 沈枫怔了怔,耳根悄悄红了。 他低声道:“……我才是哥哥,阿枫是我,阿松是我弟弟。” 不过他就算想也没那个胆子。倒也不是畏惧,若真要说起来,他是很坚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能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沈枫挂上了七品武官的腰佩,城门守卫见了他点头哈腰,还带着二人从特殊通道过了城门。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景,姜慎笑称这种在他“那边”被叫作VIP通道。 郦羽不太开心,因为最近关于姜慎的事想得可是越来越多了。 但是。 啊,京城。 云京不愧在短短百年里一跃成为天下第一都,繁华张扬外显。初入其境,便觉光华夺目。 大道平直宽阔,来往行人挤人挤人挤人。 郦羽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京城,听到了满大街的人都在说他日思夜想的京城官话。 ……但再怎么热闹,也不至于满大街连人的身上都挂着大红飘带吧?! 沈枫也不明其意。他随姜慎在外奔走已有大半年,确是久未归京。 见二人神色困惑,路旁一位热情的妇人笑着将手中彩带轻轻一挂在他们头上。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今日可是七夕,陛下迎娶新凤后的大婚之日,满城百姓都出来庆贺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姜烁 沈枫知道一些当今陛下和眼前这位王妃的关系。见郦羽脸色一瞬苍白, 他开始还有些担心,不过郦羽又很快恢复自如。 “……走吧。” 他淡声道。不管先前姜慎说得到底是真是假,经历了如今这一切, 再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 “王府在哪?” 整个京城与郦羽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如今街道被封得水泄不通,骑马便成了招摇之举,稍一显眼便成众矢之的。二人徒步在城中走了大半日,寸步难行。 听闻是那位陛下选后三年, 终于定下良人。郦羽想, 大抵是郦峤那边终于胜了。 他这才隐约明白怀乐当初说的那些话是何意…若他祖父确实曾与前太子勾结通敌、意图叛国, 那郦峤作为罪臣之后, 遭人冷眼也算理所应当。 活该。他在心里暗骂道。但骂完又觉得这哪里不对。他祖父为官清廉, 一生鞠躬尽瘁, 前后侍奉了三代帝王。怎可能去通什么敌叛什么国? 沈枫轻轻推了他。 “王妃, 我们到了。” 二人已行至一座宅邸门前。这里与街道那头的喧闹截然不同,位于深巷之中, 格外僻静。 但二人见到大门的状况, 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因为抬头见那写着“肃王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上, 挂着白花和白绫。大门半敞着,但门口一个侍卫也没有。 郦羽与沈枫对视一眼, 彼此满眼都是疑惑。还未踏进府中,忽听院内传来一声惊叫。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户部侍郎家的顾二小姐!你们胆敢……啊!” 沈枫神色一变,立刻丢下郦羽冲进府中。郦羽紧随其后, 发现府中和他想得果然一样。 整个宅邸墙头门楣处处白绫, 正堂中央停着一口漆黑棺木, 这俨然是在办丧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郦羽看见沈枫正把一个被绑成粽子的华服女子从那几个下人手中拉了回来。而一旁的棺材大敞,棺材盖被扔在一旁,看起来那女子方才应该是被活活塞进了棺材里的。 那女子一见沈枫, 立刻死死抓住他,惊慌至极。 “沈侍卫!沈侍卫是我!快救救我!他们刚刚居然想把我关进棺材里一起埋了!” 几个小厮见了沈枫十分惊讶,“沈大人?!您不是跟王爷一同……在康城了吗?” 沈枫环顾四周,道:“我没死,王爷也没死。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没死?”几个小厮诧异地交头接耳,“可这是圣上……说康城洪涝,咱们王爷为了赈灾已经……” 此时,郦羽始终站在外头院子里看着这一切,一语不发。当然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分离前,姜慎说过自己没有那么容易死。他也相信他的话。 直到那个姓顾的小姐无意中先瞟见了他。 在发现郦羽后,她整个人顿时僵住,发冠凌乱,神色本就惊恐,这一刻竟像见鬼一般,面色惨白。 “你、你是谁?!你的脸……” 郦羽也不由愣了下。 眼前这女子年不过十五六岁,可眉眼之间,竟与他有几分相像。 沈枫回头,忙向郦羽解释,“王妃莫要误会,此人是户部侍郎顾大人家的二小姐。只是因为长得与王妃有一分像,王爷就多看了她一眼,谁知她便从此死缠烂打,怎么赶都不走。您放心,王爷的心从未动摇过,他心里一直只有您。” “王妃?什么王妃……”顾小姐还在怔怔地看向郦羽,满脸错愕。 沈枫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王爷此番去康城,没想到意外找到先前沦落在外王妃。康城大水凶险,三人一同行动不便,这才命我先带王妃回京。王爷福大命大,岂会轻易殒命?” 说罢,他看了眼那棺材,里面竟只是放了人的衣冠,随后冷眼转向那些小厮。 “但你们这是何意?要把顾小姐关进棺材里?” 小厮们面面相觑,似欲言又止。顾小姐仍牢牢抓着沈枫,不敢松手。 “那是因为陛下前段时间已经圆了户部侍郎顾大人的心愿,将顾二小姐赐我父王为继室。但如今父王已逝,她自然要以正妃之礼跟着陪葬了。” 一个稚嫩却耳熟的声音响起,为了看清声音主人的容貌,郦羽也不禁跟着走进了堂中,循声望去。 只见堂中立着一身披麻戴孝的小小身影。 郦羽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连看了几眼都不敢信,又忍不住揉了揉眼,那个孩子仍安静地站在原地。 沈枫也不太敢相信,不由得松开了抓住顾小姐的手。而顾小姐见到那孩子更是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个没影。 “……怀乐?”郦羽嗓子发紧,试探着轻声唤他。 没想到那孩子眉头一皱,语气冷淡又不客气。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本世子的小名。” 眼前的孩子的的确确就是姜怀乐没错,还是那对蓝眼睛,雪白得像个瓷娃娃。郦羽这才发现,其实他长得几乎跟姜慎一模一样。 然而比起郦羽的印象中,怀乐的表情和眼神却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好像那不是在药山村那个会撒娇的孩子了。如今的姜怀乐,眼神太沉,语气太稳,站姿也太端正。简直像是被一个成年人的意识占据了孩童的身体。 郦羽心里有点难过,嗓子发涩,“我是阿羽,你不记得我了?” “我可从未见过你,何谈记得一说?” “我们曾在药山村、在沈家住了好几个月……你可黏人了,天天缠着我,要我抱你、陪你,都忘了?” “什么药山村?什么沈家?我从未离开过王府。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怀乐转头看向沈枫,“沈侍卫,你这是带了什么人回来?我父王呢?” 沈枫正要开口,声音却有些迟疑:“世子,他是……” 郦羽此刻忽然明白。 当初姜慎抓着自己,说终于又和他再见面。但他一无所知,毫无回应。 心中只满满剩下绝望二字。 眼睁睁看着怀乐被人抢走时,郦羽一直在想要是自己也对那孩子说过一次喜欢他就好。 如今的姜怀乐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却向着沈枫反问道:“沈侍卫,你刚刚说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说他是我父王沦落在外的王妃,该不会还要说这个人也是我的母亲吧?” “世子殿下,确实是这样……” 姜怀乐厉声道。 “来人,把他俩给我赶出去。” 沈枫慌忙护在郦羽先前,“等等,世子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姜怀乐却不听他的辩解,“都赶走。我父王已逝,你身为他的侍卫却自己活着回来,还带了个人自称是我过世已久的母妃。我不处置你就已是大发慈悲了,莫非你们也想学那顾小姐进棺材陪葬吗?” 郦羽觉得自己这一天天的就跟做梦似的。 他明明一直活得好好的,不过就是失忆罢了。故人却见了他热泪盈眶,喊着宝贝儿你终于死而复生了!他以为应该在哪个旮旯角里跟着一个身份神秘兮兮的女土匪的小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性情大变,那小孩赶他走时的表情要有多可憎就有多可恨。 如此比起来,郦羽还是更喜欢药山村的那个小不点儿。 沈枫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他只是一个侍卫,姜怀乐——哦,原来他大名叫姜烁。姜烁贵为王府世子,沈枫竟也没办法忤逆这么一个五岁小儿。 这宅邸是姜慎赐给沈枫的私宅,位置倒挺好,门外就是市集。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连个下人也没配置。青年忙前忙后了半天,总算给郦羽收拾出了一个可以住的房间。 郦羽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却见沈枫扑通一声,给自己跪了下来。 “是我没用!我对不住王妃!明明说了要带您回王府,现在却……” 郦羽艰难地在自己混乱的脑袋里理出头绪,他问:“你们家世子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世子……”沈枫努力回忆着,“好像确实比先前长高了。” “我说的不是外貌,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小孩?” 药山村见到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有几分可爱的。刚刚那个……要郦羽去承认自己竟然生出来了这么一个死小鬼他还不如一头撞墙。 “殿下母妃早逝,他确实比一般孩子早熟……以前就曾苛待下人,王爷也因此责备过他。于是后来,他就学会了在王爷面前装样子。其实王爷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实在是疼爱世子,所以从不戳穿他。” 郦羽听了不禁扶住额头,“你家王爷是没用啊,连当爹都当不好。” 沈枫不敢反驳。 “阿枫,你别跪了,站起来,我还有件事想仔细问你。” 沈枫这才起身,“王妃请讲。” 郦羽道:“你当初也去过药山村……你见过跟我一起的那孩子吗?” 不想沈枫竟然沉默了好久。 再次开口,他也显得十分犹豫,“……王妃,其实这件事,也是我一直不敢跟您说的。” “什么意思呢?” 沈枫轻声道:“其实我当时也想知道母亲过得怎么样,所以乔装打扮问过村子里的人。村里人却说,我母亲自从阿松过世后就疯了的,一会说自己儿子回来了,一会又说儿子死了,还说自己有了个孙子。有人说见到过我家确实来了个小孩,但又有人说根本就没什么小孩。还说您……” 他说不下去了,望向托腮陷入思考的郦羽。 郦羽则想起姜慎跟他说过“增生”的事。 姜慎总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很怪。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吗?但郦羽还理解不了这到底是何意。 首先,他不认为和自己相处了几个月的怀乐是假的。 其次,就算怀乐是个“假”的,那丁老三又怎么解释?他可是真的把人给抢走,也当众承认了这件事。 郦羽想着想着不但丝毫没有结论,反而越想越困。 想不出来不然先睡吧,他相信姜慎能帮他把真正的怀乐带回来。 “王妃。” 沈枫却喊住他。 “你还记得我们在青阳观见面的那次吗?” “记得,那日是你兄长忌日。说起来,当时怀乐…你家世子就在我旁边。” 郦羽想到怀乐抱着他撒娇,求他抱自己的模样。当时是有些嫌烦……可现在却又忍不住觉得他样子真是惹人疼爱。 “我那日就是带着怀乐一起出门的。我背了他一路,还带他吃了馄饨。馄饨摊老板说……他和我长得很像。后来在道观,那位道长也看见了他。” 沈枫却道:“当时你走后,我还跟了好久……王妃,其实我想说,您当时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您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游戏中 入夜后, 郦羽虽然熄了灯,但似乎在床上辗转了一整夜。沈枫便也老老实实坐在他房门口守了一夜。 沈枫当初伴在姜慎身边。姜慎不爱与别人多言,却经常同他闲聊。闲聊时, 王爷都是半句不离王妃的。而且每次都是重复讲那几件事,从他的相貌品性一直讲到爱吃的东西。听得沈枫已经对这些内容倒背如流。其实还没见到郦羽时,他对他的印象就已经很深了。 所以沈枫才赶早就去城东桥口的早点摊。胡辣汤油饼摆上来还是热乎的,可郦羽看到却面露难色。 吃的时候, 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虽然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安静地吃完了。但脸也被呛得通红。 似乎跟姜慎说得完全不一样。 不仅是喜好, 性格也是天壤之别。 姜慎口中的郦羽曾骄纵又张扬。后经历了家中事故, 变得温柔内敛。 如今虽也会有情绪起伏, 但大多时候都淡漠如水。 “我想去打探一下王爷的情况。” 沈枫在皇城司有正职, 按照昨日怀……昨日的姜烁所言,他已经和姜慎一起死在康城了。 见郦羽一直低头沉思什么, 沈枫便道:“王爷当初和我们只是分头行动, 他多半不会有事的。” “我倒不是担心他……” “您是在想小世子的事情吗?” 郦羽觉得自己从捡回怀乐起就很怪。 他怎么能好巧不巧地捡到姜怀乐呢?就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安排好的一样。姜慎先前也是这样说的。 “世子的事…您还是等王爷回京了再说吧。” 世子不愿认郦羽, 沈枫也没办法。他原本以为二人父子连心,重逢必然是感天动地的一幕……结果没想到那五岁的孩子直接让人赶了出去。 沈枫说着, 又想起老师们,“对了,如今…也不知陛下是何态度。您这几日最好不要随意外出走动。” “好。” 嘴上答应, 实际上沈枫前脚刚走, 郦羽后脚便溜溜出来。 京城和他记忆中的差距不大。但沈枫这宅子位于市井, 郦羽在其中绕了多路才来到京城的主干道上。 主干道一路延伸至皇城,郦羽望着皇城,只觉得在天权院当伴读简直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与昨日皇帝大婚的热闹喧嚣不同, 今日的城中冷清得像是一潭死水。 一路走来,郦羽见街边多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摊贩们无精打采,生意萧条。虽说他本不喜热闹,可姜慎喜欢,总爱牵着他满城乱跑 这一路的萧条,一直延续到那座他熟悉的大门前。 郦府的大门破败不堪,门锁早已锈蚀斑驳。门楣上“郦府”二字的牌匾仍在,却覆满蛛网,一层又一层。显然早已久无人至。 但郦府的牌匾还能保留,多半还是因为某人的功劳。 一种本能的、对于家的怀念,促使郦羽绕到了后院。翻过这堵墙,便是自己的书房。也是姜慎当初经常翻过来和他会面的地方。 ……其实他对于那段日子还是有零星的记忆,只是再往后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慎总是翻得很轻松,但他却要下面挣扎好久。 不过,他也早非昨日之人。这两年随沈姨上山采药,山道险峻远不比这墙低浅。他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搬来一块石头,又借助一旁杏树的枝丫,利落地翻了上去。 庭院里杂草丛生,枝叶繁茂。他眯眼望去,依稀还能看见那张自己常常伏案写字的桌子。 郦羽曾无数次翻越这道墙,来来回回,唯独今日,他第一次坐在墙头上,静静地望着屋内的情形。 他记得,以前常坐在这里。姜慎来了也不言语,只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墙头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最初郦羽每次抬头看到墙头上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影,总会被吓得尖叫。不过渐渐地,他也习惯了。 郦羽现在转头一想,自己从幼时起,这位六皇子殿下就一直伴随在他人生之中。 他跳了下去后,拨开杂草,静静地站在破败不堪的书房中。 屋中虽乱,值钱的东西也几乎被搬空,可仔细一看,留下的都是郦羽很熟悉的东西。破烂的典籍、用过的纸笔砚台…他在倒下的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小盒子。 唯独这个小盒子,郦羽几乎没有印象。 盒子很轻巧,看样子里面装的是信。 上了封条,封条上写了娟秀的五个大字。 【郦公子亲启】 但右下角还有几个蚂蚁一样的小字。 【但须三年后再看】 姜慎是从郦羽十六岁不再去宫中起,才频繁地翻他家的院子。也就是说,这里面的东西是姜慎十四岁时写下的。 ……说不好奇是假。 撕开封条,打开盒子,里面的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还算清晰。 信写得极其不正式,跟最近那封同样从姜慎那里收到的信完全不同。 【郦公子能够打开此盒,就必然一定是高中了。如何?对本殿下的三年科考两年模拟的辅导计划还满意否? 自然,其中还是郦公子功劳最大。本殿下只是略施小计,添点柴火罢了。真正在点燃这片星火的,还是你自己。 但望在我替你陪读两载无私奉献的份上,特此请求郦公子抽空,能够认真读完我完这封信。这次不是策论,也不是律诗,是我真心想对你的话。 我姜慎,年有十四(划掉)十五,今此立誓:两年后无论他是否高中,必亲自上门,十里红妆,以大云国亲王之名义赢取郦二公子为正妻。 天地为证,山海作誓: 此情不渝,此心不改。 愿以余生,长伴汝侧】 但读完后,反面还写一行很奇怪的字。 像是鬼画符一样。有竖,还有横,一个圆圈,乱七八糟地组合在一起。 这是什么字? 看上去虽然难以理解,可又好像很美好。但这些再印入脑中后就变得极为痛苦。 郦羽开始头痛欲裂。 他也本能地觉得自己家最好不要想起那些事,就和姜慎说的那样。 可头疼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信纸从他手里掉了出来,轻飘飘地下落,他扶着额头,双膝跪在地板上。 再睁眼,眼前的郦府只剩刀光剑影和连绵起伏的惨叫。 所有人都不被五花大绑,除了他。祖父被带走之前,眼神失望透顶。 “小羽!枉祖父一直把你当亲生孙子看待……你是个祸害,你为何要像姜忱告密!老夫就不该让你留在郦家!” 郦羽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郦府被抄家的场景!他含着泪,想跟祖父解释,祖父却一挥衣袖,把他甩在身后。郦羽迈着步子要追上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忽然破土而出。而抓住他脚踝的竟然是梧枝。姜慎说,梧枝在秋猎那晚为了救他已经死去……那是从小照顾他和他一起长大的人。 梧枝颤抖着手,血不断从他双眼中流出。 “公子…你为何…要害我们……” “公子…我们在下面…很苦……” “公子…不如你也…陪我们……” “我没害过你们!我怎么可能去害你们!去害祖父!我、我是祖父的亲孙子…我就是祖父的亲孙子!” 他尖叫声,四肢胡乱挣扎,束缚却越动越紧。那些人扭曲蠕动着,爬到了他身上。 “公子…最该死的人就是你啊……” 忽然一阵风平浪静,郦羽耳朵里只剩梧枝的那句话。 接着从背后,有两只手手掐上了郦羽脖子。郦羽低头,发现那双手却是自己的。 “小羽…小羽……” “快松手!小羽!” “你快把自己给掐死了!” 郦羽打了个激灵,再一闭一睁眼,眼前火光与惨状俱散。 他大口咳嗽半晌,视线才慢慢清晰。待看清将自己唤醒之人,他却如见厉鬼般惊叫出声: “郦、郦峤?!你怎么会在这!” 他发现自己被郦峤抱在怀中,慌忙推开他向后躲着。 郦峤叹了口气,嘴角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我也姓郦,这里是我家。哥哥出现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郦羽一听这话,只觉更加头痛。 在郦峤面前,他素来得端着些许嫡子的体面,便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可如今身子一动才发现,不止脖子被掐得疼,浑身上下都仿佛被车碾过般酸痛不堪,冷意如潮水涌上,几乎将他吞没。 郦峤望着他惨白的唇,便爬了过来,伸手贴上他的额头。 “小羽,你在发烧。” 这近一个月的折腾,接踵而来的坏消息,郦羽的心情一天都没好过。身体自然也一天比一天差。 但他躲开郦峤的手,倔强道:“我不要你管。” 目光一落在郦峤这身金玉加身的模样上,他心中更添烦躁。便讥讽道:“当皇后好玩吗?” 郦峤却只是摇头,“原来你介意的是这个。”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诡异。 “因为我那不争气的舅舅,我早就失宠了。昨日陛下迎娶的新皇后,并非我。” “……也没办法,这是‘姜忱线’的必经剧情。等触发完阶段性任务,他就会回心转意。” 他语气认真至极,认真到不像疯话,可说出的,却叫郦羽一个字都听不懂。 “不要看他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他可是这游戏的看板男主喔。” 郦羽怔怔地看着他,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姜慎的脸。 ……若换成姜慎来说这些,好像也并不突兀。 换作平日,他早已怼了回去,但此刻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只觉得天旋地转,无力再言。 郦峤仍在说,内容却愈发玄乎。 “还好,他没限制我行动,我才能来找你。我一直知道你没死,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在哪。姜慎也一样……我们没料到你竟落到了南楚边境。” “由于我选的是东云国开局,这局中南楚属于其他玩家的领地,所以一直感应不到你的存在。” “但现在好啦,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当初你的人设当初出了bug,一直没有死成,被系统发现。于是系统便姜忱厌恶你与姜慎做恩爱鸳鸯。那批送去云渡山的补品里,他下了毒。至于姜慎那个废物……他还在玩兄弟情深呢,根本没想到他兄长会对答应好让你们活下去的事情反悔。最后还是我救了你噢,小羽,哥哥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的大婚 郦峤以前吃穿用度都不如他, 哪怕是后来跟他一起进了宫中当伴读,郦羽也觉得他改不了骨子里的卑劣,对他也自然看不上眼。 可如今他一身绣金长衫, 举止投足间都透着生人勿进的雍容,偏偏始终面含微笑,既亲和又温柔。难怪怀乐这才会说,在宫宴上看见了一位很漂亮很漂亮的贵人。 郦羽垂下眼, 看着自己的手, 指节因常年劈柴挑水早已粗糙发硬, 掌心布满老茧。他在药山村做了两年村夫, 日头底下晒得脸色发红, 早没了曾经的细致光洁。 若换作往日, 他大概早就心生妒意, 也许还会觉得不甘。但现在,他竟意外地平静。人各有命, 这样的命他早认了。药山村的苦都熬过来了, 剩下的事也他不想再去计较。 “我发现那件事后, 就去偷偷把毒药给掉了包……”见他沉思,郦峤轻声开口, “换成了一种假死药。姜慎给你下葬那晚,我便趁夜将你从土里挖了出来。药效一过,你就能恢复呼吸。” 话到此时, 本一直盯着郦羽的郦峤忽然把目光挪开。 “我本想把你运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可送你的队伍, 途中遇上了水难……船翻人散, 我找了你很久。渐渐感应也断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郦羽倏地抬起眼,没好气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郦峤歪着头,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们是亲兄弟啊。” “你撒谎。”郦羽却说,“我俩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小时候你总这样对我说。” 郦峤听了神色一僵。 郦羽叹了口气,语气忽地低了下去,“其实后来我都知道,我母亲……是在与父亲成婚前就有了我,后来为了娶她,导致父亲无法和你的母亲在一起。所以他这一生都不曾真正接纳过我母亲,更别说我了。但祖父……祖父明明就知道这些,却一直把我当亲孙子宠。” 于是他或许烧得厉害,浑身都还在痛,有些艰难地爬向郦峤,抓住他的衣袖。 “阿峤,我失忆了,十六岁之后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你告诉我吧,祖父的事,还有…姜慎的事……” “你见过姜慎了?”郦峤忽然语气变冷,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见过了。” “那孩子呢?” “……那孩子……” 他一想起沈枫的话,自己也开始怀疑起到底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怀乐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不管是幻觉还是做梦,郦羽都不敢相信。 郦峤却又语气平稳道:“我前些日子才在宫中见到世子殿下。自传来他父王的死讯后,他便开始在宫中来回奔波。所以,你还见到了另一个世子殿下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原则,重大NPC角色是不可能无故消失的。你去问你那吧,他是亲历者,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 ……郦羽没作声。因为他很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姜慎也好,郦峤也好……别人仿佛洞察一切,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郦峤又道:“所以,小羽,即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过去吗?” “想。”郦羽这才直盯盯着郦峤,坚定道。 “我一定要知道,不然我会觉得现在这不是现实而是梦。” 郦峤却冲他一笑,“说不定真的是梦呢?” 郦羽跟着郦峤上了车,车中甚至还镇着冰块,幕帘一放,就隔绝了外面的暑气。 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而上车后,郦峤也不同他闲聊,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太子殿下恢复神志了。” 郦羽还没来得及惊讶,郦峤又继续道:“他装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保命。你听过传言么?当年我们那位太子殿下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听说过。” “那年秋猎,先帝没有亲自射鹿。而说来也怪,自那次归来后,先帝沉迷声色,不久后卧病在床。而晋王权势如日中天,满朝文武皆以为太子之位必归于他。偏这时,这前太子殿下忽然不再装疯卖傻,在朝中广交贤士。表面看他是有皇后母族做靠山,实则早就蓄谋多年。不出俩月,他就和给先帝当了二十多年孝子,才换来如今这一切的晋王打成了平手。” 郦羽吃力地理着被扯乱的思绪。 “所以祖父站到太子殿下身边了是吗?” “是,你且想想,先帝原本不过一介郡王,那龙椅是如何坐上的?当年他入宫勤王,实际却跪在那位堂叔跟前,用剑逼他立下遗诏。堂叔却道:你若不迎娶金家小姐为后,不立她第一个孩子为太子,这皇位朕便是现在就死,也不会传与你。” “呃……” 郦羽听到这里,感觉不太对劲。他掰着手指认真数起来。 “先帝…先先帝……是不是年龄差的有点太大?” 郦峤却笑道:“你也是熟读史书之人,古往今来,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那然后呢?姜忱赢了是吗?” “不。”郦峤否定道,“他输了。因为包括祖父在内众多朝中旧臣,本就对我们这位乡下汉出身的先帝皇位来历心中存疑。尤其当姜恂的身世明里暗里爆出之后,他的支持率直线上升。” “支持率?” 这个词听起来也很像姜慎会说出口的。 说来,他以前倒从未有过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郦峤面前和他面对面说话。 “结果就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小羽,这个还跟你有关呢。” “你别卖关子,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郦峤道:“秋猎那日,你被姜忱一顿羞辱,是不是一个人跑到山里躲了一夜?” 此事是不久前郦羽从姜慎口中得知的。郦羽点点头。 “他当时还想要杀我,他在跟一群人…好像是西戎人……” “当时与西戎人私通,又想追杀你的不是姜忱,当然这是后话。总之,有人偷了京城的舆图,还做了标记,送给了西戎人,让那些胡蛮子把炸药先埋在京城。冬至那日,炸药爆炸,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京城死伤无数。气得本就龙体欠佳的陛下因此气得口舌歪斜,连话都说不清……” 他说着,忽然紧紧抓住郦羽的手腕。 “而当时就是你,供出此事乃是太子和以太傅郦融为首的旧臣所密谋。因为事后调查,那爆炸的宅邸正是太子的私藏军库。” “我……” 又来了,又在说这件事。 “我平日里素来对朝中党争就不感兴趣,为何还要去告密害祖父!” 他想把手抽回来,郦峤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换做别人也想这样反问你,‘郦羽!你忘恩负义!不配为人!’但哥哥不一样,我是全知全能的主人公,我知道到底是何原因。小羽,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在游戏之中,你或许对游戏这个词无法产生概念。那么这样说,‘话本’——你能听懂吗?” 郦峤这才放开郦羽,可郦羽还怔怔愣在原处,已经忘记要收回手这件事。 郦峤的脸上浮现出怜爱地神情,缓缓抚摸着他的手:“这个世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姜忱,姜慎,在这个世界里,你们都是话本中的角色。可你的性格出了很大的问题,你本应该是那个处处为难我,给我使坏,陷害我、甚至要杀死我这个主人公的恶毒弟弟。但小羽……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拼尽全力去想办法,你也从来都没想过真的要害过我。” “……所以,‘它’就来了。” 郦峤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它”究竟是什么,马车却已缓缓停下。郦羽神色恍惚,随着这位庶兄下了车。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门。 守门的侍卫见了郦峤,立刻恭敬行礼,道了声“宸贵君”。却又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郦羽。 “这里便是东宫大门,也是你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小羽,你想进去看吗?只要一踏进大门,你就能想起来……” 他话还没落音,郦羽就已经跨过门栏。 郦峤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轻轻触碰了郦羽的肩膀。 就在被郦峤触碰的一瞬,什么东西汹涌而至,猛然闯入郦羽的脑海。 他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郦府。 然而此时的郦府外张灯结彩,红绸自屋檐垂落。但郦府前段日子才被抄家的官兵洗劫一空,如今大部分的摆件都是仓促准备的。郦羽的屋子除了床和一张桌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这是他和姜忱的大婚之日。他想,他小时候就一直盯着姜忱那温润如玉的身影,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结果伸手,却发现是止不住的泪。 为他梳妆的婢女看着面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他又在哭,拿着香粉动作粗鲁地往他脸上抹。 “您今日就是太子妃,明日就是凤后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我不做太子妃…我不嫁……”郦羽想起来一人,迫切地问道:“姜慎呢?六殿下呢?他不是已经从西戎回来了吗?他怎么还不来找我?” 婢女却像看傻子一样翻了他一眼。此事,屋外负责婚仪的太监扯着嗓子喊了声吉时已到,三四个婢女便强行把他拉了起来。 “我不嫁!我不嫁姜忱那个疯子,放开我!姜慎、姜慎!” 他被婢女们拖到了前厅,差点狼狈地摔在地上,被人伸手扶了一把。结果发现扶自己的是另一个身着红衣喜服之人。 看到郦峤他更加恼火。 “滚开!不许碰我!” 他怒气冲冲,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郦峤。结果发现,郦府大喜之日,这前厅竟是一片死气沉沉。 转而顺着那阵莫名的阴风看向堂中。才发现,堂中正座空无一人。而他祖父郦峤的灵牌正赫然摆在正中!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祈福?欺负 他看见灵牌中飘出祖父的身影, 立刻抖着双腿跪下。 但祖父什么都没说,只望着他长叹口气,一挥手, 如同一阵烟似的飘走了。 正月十八,郦家的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郦羽在前,郦峤在后。但他乘坐的喜轿显然比郦峤那边布置简陋许多。这是姜忱故意安排的。 他实在是不想上轿,还左顾右盼, 妄想能有人能从街头那边纵马而来, 把他强行拉上马, 带着他逃走就像以前那样。 站了一会儿, 根本没有人来。只有身后的喜婆不停地催促。 “太子妃啊, 你别再揭你那盖头了。要是再磨蹭, 耽误了吉时, 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他最后看了眼郦府,只好上了轿, 放下轿帘。前几日刚下过雪, 喜轿内更是破破烂烂。不说别的装点, 连个暖炉也没有配。 郦羽身上的喜服只是单薄两件,头上只有顶款式简朴金冠。跟着他抱着胳膊在轿子中缩了一路。 下轿后, 喜婆又拽着他的衣袖,催着稀里糊涂的他顺着喜摊的方向往前走着。可直到他快要走到那东宫的大门,身后的鞭炮和贺喜声才噼里啪啦喧嚣起来。 不是为了他庆贺的, 他当然也不期望、不稀罕。郦羽在礼堂站了很久, 在郦峤到场后, 才随着仪官的声音,一拜,二拜, 再拜。 他盖着盖头,又什么都看不见,拜得他晕头转向。只感觉最后被领走时,周围一阵很大的骚动,然后是什么人被拖下去的生硬,最后连自己怎么被领进新房的也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好在,这太子府还是烤着火的。郦羽冻僵得手指这才渐渐能够舒展。 当然,根本没有人来掀他的盖头。 屋外隐约传来哄笑声。他想那个方向大概是郦峤的院子。郦峤从姜忱还是晋王时就开始做他的幕僚,二人形影不离。相识的友人也很多。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倒觉得自己这样冷冷清清的才好。 虽然郦羽从以前起就发现自己偶尔会有身体不受控制,做出一些自己不想去做之事的情况。但他实在想不通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也不敢想,不敢往心里去。 那日,他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想趁夜无人时,跟祖父主动提姜慎的事。却发现祖父房中站了个陌生的身影。 “殿下,老臣知道您为了先帝,忍辱负重多年,可如今……” 之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操控着他的身体。他默默转身离开,连夜找上姜忱,向他说出祖父与太子私藏军械一事情……接着郦府全家都被下了狱。于是祖父请求与姜忱见了一面,然后岣嵝着身躯,在他面前下了跪。 郦羽回忆到此处便不忍再继续想了。他发现自己手里不自觉捏着什么,低头一看,那是姜慎编给他的手串。 他从郦家什么都带不出,至于这手串能够藏在袖子里。手串这些日子被他盘出了油光,即使只是粗木,摸上去也润了许多。只是那小丑狗的脸快被他磨平了。 小丑狗只会让他想到某人的脸,可一想,一颗豆大泪珠就啪的一下,打在他手上。 并且肩膀也渐渐开始抽动。直到他听到开门的动静,才连忙把脸擦了又擦。 人还未到,郦羽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有人粗暴地扯下他的盖头,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副贤德稳重模样的姜忱,此刻竟喝得烂醉如泥,几乎站不稳。 郦羽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姜忱低声道:“你祖父虽曾有恩于我。但勾结先太子谋反这种罪名,我帮不了,只能说他是自寻死路。” 说罢,他一挥手,宫人毕恭毕敬地呈上茶盘,盘子上放着一对描金着鸳鸯的红瓷杯。 “快喝。” 姜忱那满嘴酒气直扑郦羽脸上,熏得他差点要吐。自此,他对这个人一直以来的一切感官彻底破碎。 郦羽仍然一动也不动。 于是姜忱向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立即上前,一人抓着郦羽的手,另一人掰着他的嘴,最终把那杯合卺酒给他强行灌了下去。 姜忱冷眼望着郦羽,“你不是从小就吵着要嫁给本殿吗?怎么现在又这副德行?对了,你知道刚刚在前堂上,谁来看你了吗?” “咳、咳咳!” 郦羽被那杯酒呛得直喘,说不出话。但听到姜忱的后半句话时,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姜忱讥讽般笑着:“怎么了?以前话那么多,现在变哑巴了?” 说罢,他扔了酒杯,“你放心,就算喝了这合卺酒,你我二人也算不了什么。本殿下自会遵守与太傅定下的诺言,护你周全,让你这辈子就在这院子里安然无恙地孤独终老。” 整个皇宫内时常有人偷偷议论。东宫这位新晋太子正妃虽不是哑巴,但已经与哑巴无异了。 太子倒台后,姜忱动作极快。不出几个月,新太子党便势如破竹,权势扶摇直上,几乎只等那位久病不起的君王数尽最后的日子,江山便要易主。 可权力越盛,政务也愈加繁重。连日奔波之下,姜忱疲惫至极。是以这日一回宫,这位太子殿下便径直去了侧君院。 他的新婚侧君正端坐在案前,眉头微蹙,似在凝神思索。姜忱原本带着笑走近,一眼却瞥见案上摊开的舆图,笑意瞬间凝固。 “你好端端地,看舆图做什么?” 郦峤闻声,却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臣一直在想,虽说此次是六皇子平定西乱,但赫州布防依旧空虚。殿下,臣以为……” “这都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吧?”姜忱立刻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郦峤这才抬起头,神情微微一怔,“啊,可是臣……” 自成婚后,姜忱便发现这个昔日温顺体贴的宠君似乎变了。比起以前的风花雪月,问得更多的反而是政事。这让姜忱心里十分不悦。 “你一介后妃,安分守己便罢。管这么多,是想上天不成?” “……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僭越了。” 郦峤不怒反笑。 他顺手拿起案旁的裁纸刀,径直将那张舆图划得支离破碎。随后唤来宫人,命人拿把一桌的碎纸拿去烧了。 郦峤眼神温和,唇角微扬。 “臣这般处置,不知殿下可满意。” 他行事温顺得无可挑剔,笑容中更无半点怨气,可不知为何,姜忱却只觉心头烦躁得紧。他绷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郦峤立在他身后,依旧笑着,恭恭敬敬地向他颔首行礼。 于是太子殿下换了一身华服,照例在外花天酒地,直到夜色沉沉才回宫。 宫人小心搀着醉醺醺的他往内殿走。 “殿下,今夜去侧君那边吗?” “……算了,不去。” 宫人应了一声。姜忱却忽然皱眉,鼻尖轻动,似是闻到了什么。 “哪来的檀香?是谁敢在宫里烧香拜佛?不知道本宫最讨厌这个味道吗?” 宫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回殿下,是……太子妃的院子里。” 祖父过世已有百天。郦羽本想在院里为他点灯,顺便……还为至今生死不明的姜慎祈福。可宫人们推三阻四,连几盏灯油都支应不得。 因有着姜忱的命令,这东宫之内谁都不待见他。 但是他们却给他拿来了这些价值不菲的檀香。郦羽没深想原因。入夜后,他便亲手点好插进香炉里。 檀香袅袅,郦羽嗅到这味道内心瞬间平静。他披着薄衫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指尖合拢虔诚。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脚步声忽至,郦羽开始还以为是那位照顾他起居的嬷嬷,他轻叹了口气。 “我会按时去乖乖睡觉的,还请嬷嬷不要管我了。” 身后人却没有出声。郦羽正觉得奇怪,这才睁眼回头,却讶异地发现是满脸阴沉的姜忱站在他身后。 姜忱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和那炉檀香,半晌没出声。 最后他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却冷意未退:“你倒还记得烧香祈福。可惜,活人领不了你的情,死人的福,也求不来。” 郦羽垂眸,不再望他。神情未动,只低声道:“就算求不来,我也得求。我总要做点什么。” 屋外夜风轻掠,姜慎原本醉意浓浓,此刻却像被那缕檀香熏醒了些。 他望着郦羽,仿佛要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可郦羽那双眼里,如今除了淡淡的倦意与沉静,再无他熟悉的情绪。也没有恳求,没有委屈。 他这副样子,反而让姜忱心中无端烦躁。于是走了过去,一把拂开香炉。香炉应声落地,碎得稀巴烂。 “你装什么装?你郦家怎么沦落至此的,自己心里没个数吗?当时哭着跑来我面前,说你祖父和太子密谋谋反,求我来救你。如今不认账?” 郦羽看了看破碎的香炉,什么都没说,依旧跪着爬过去,将香炉的碎片一点点拾起。 姜忱见了更是火冒三丈,他嗤笑了一声:“再说了,若不是你祖父擅权结党,为先太子出谋划策,他又怎敢动那步棋?” “那殿下呢?”郦羽忽然抬眼,语气虽仍旧平淡,“太子倒台不过一月,您又是怎么对待您那些弟弟妹妹的?这一盘棋,您不也是早想好的吗?……但我知败者为寇,所以并无多理。只恳请殿下现在不要来打扰我。” “……打扰你?” 姜忱脸色一变,眼神骤然冷厉,他一把将郦羽从地上拽起,捏住他的脸。 “你现在在这东宫之中,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本宫就是打你骂你辱你,你都没资格拒绝。” 郦羽不但没有挣扎,甚至只是皱了下眉头,“是,殿下教训的是,臣不敢。” 他这才发现,郦家这对兄弟其实骨子里很像。 那郦峤看似温顺,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变成一把软刀子。至于郦羽……现在更像是那一潭死水。 偏就是这样一潭死水,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让人忍不住搅浑。于是姜忱把郦羽向后一推,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尚荣,尚荣呢?本宫与太子妃成婚已有数月,至今尚未圆房。快去,给本宫把引鸾香取来点上!”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想要带到坟墓里去 自郦羽入东宫以来, 姜忱便从未踏足过这座偏僻冷清的小院,更未曾留意过,这里的地上连毯子都没有。 他随手将郦羽从冰冷的地面上拎起, 像拎着什么物件,又半推半拖地丢到床上。 宫人们动作很快,香炉,夜灯, 浴桶…一个接着一个被抬了进来。 姜忱舒展着手臂, 正准备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 目光不经意掠过, 却见郦羽自被扔上床后便一动不动, 只睁着一双深邃的杏眼, 死死盯着自己。 他这样毫无反应, 反倒令姜忱心头无名火起。 “……你笑什么?” 姜忱蓦地皱眉,他看见郦羽还向上扬着嘴角, 这不像是他现在该有的反应。 于是郦羽用胳膊撑着身体, 半倚在床上, 他笑道:“臣方才在想,竟以前未曾细看, 殿下与六殿下,生得真是极其相像。不愧是亲兄弟。” 这句本该让自己火冒三丈的话,姜忱却在听了后反而冷静了几分。他刚准备开口, 宫人忽然弯着腰凑了过来。 “殿下, 侧君他……” 话还没说完, 郦峤已经迈着大步,不顾宫人阻拦擅自闯了进来。 他先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坐在床上垂着头,默默整理衣领的郦羽。随后转头又对姜忱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 “殿下, 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忱自然有一肚子话要反驳,但不知怎的,对上郦峤那张笑盈盈的脸,头痛欲裂,甚至一瞬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峤儿,我……” 郦峤转身吩咐宫人,“殿下醉了,你们快扶他去歇息吧。” 眼看着一头雾水的姜忱被人送走后,郦峤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他立刻去把那惹人厌的引鸾香给灭了。却见此时郦羽的脸已经被染得绯红一片。 “小羽……” 郦峤忙上前,拉起被子轻轻将人裹住。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郦羽摇了摇头。 以往即便他关心,郦羽也只冷着脸,将他一把推开。可今夜,郦羽却破天荒地任由他动作,安安静静地被他裹进被窝。 “哥。” 甚至还一声轻唤,声音软绵绵的。听得郦峤为之一愣。 “哥,他是不是还活着?” 郦峤知道他在说谁,没有作声。 “哥。”郦羽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姜慎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是穿越了,但自己肯定不是主角。因为他从来都没办法操控身边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从小的时候,他就试图用死亡来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无论怎么下狠手,都没有成功过。 此刻,是他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是奄奄一息地被拴着双腿,困在天牢里。 前世还存有的知识告诉他,若再这样长久这样被束缚下去,他极可能死于横纹肌溶解导致的急性肾衰。 可他咬牙也要坚持下去。 临行前,郦羽就像小猫一样,把头钻进他胸口呜咽个不停。 “你要快点回来。” “是。” “不能死。” “唉,我怎么可能死呢?我要是能死早就死透了。” 郦羽最后抹了把眼睛,抬起脸望着他。 “我还没吃过城西那家挂炉烤鸭。” “……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你买,成吗?” 结果万万没想到,明明从赫州凯旋,却在回京后被自己亲兄长以和西戎勾结之名关了起来。 从小被母爱拒之门外的人长大了真可怕……姜慎通过自己这副身体还残存的记忆,可以得知兄弟二人小时候的过往。 疯子一样的女人把那好不容易逃回母亲身边的小皇子压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紧紧掐着脖子,让他去死。而直到听见一旁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哭,女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松开手,转身去把那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听着滴滴水声,姜慎在暗中叹了口气。 如今姜忱的太子之位越坐越稳,陛下的身体也越来越孱弱。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来管他。 姜忱不知道到底是念着兄弟“情谊”,还是想给自己留个贤名。总之是给他这个弟弟留了条性命。或者等他铲除一切异己后,就能把自己给放了……正这样想时,姜慎忽然听到牢门传来动静。 这里整日昏天暗地,也不知道时辰,姜慎还以为是送那些泔水一样的吃食来的牢头。 烛火摇曳,来者却摘下帷帽,露出一张他意想不到的脸。 上一次见到郦羽……准确说,连面都没碰上。那时郦羽还戴着盖头,姜忱故意让人将他从牢里拖出,逼着他眼睁睁看着,亲眼看见心仪之人与自己亲生兄长拜堂成亲的场景。 …… “……小羽?你怎么来了?” 姜慎讶异极了,不过在看到郦羽身后之人时他立刻明白了。 他向那人微微颔首示意,可那人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领情。 他咂了咂舌,想不到跟大舅哥套近乎还挺难的……。 他这才仔细端详起郦羽,好在他看上去没怎么变,只是脸清瘦了一些。他却在看到姜慎的一瞬扑进他怀中。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嗯?我哪有变?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姜慎被困了将近四个月,从冬入春,如今快要夏天了。为了逼他承认和叶安山串通西戎叛国,姜忱没少让人用刑。原本俊秀丰盈的脸凹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污,四肢只剩得皮包骨。唯独剩那双眼睛还在暗中闪亮着。 郦羽眼圈发红,颤着指尖小心触摸他的脸。 “……骗子,你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他忽然骂了一句,很快又骂起自己,“……我也是骗子。” 姜慎使不上什么力气,勉强抬起手臂,把人笨拙地搂进怀里。 他哄道:“哎,我死不了的,你留着命,管好你自己就行。我跟你说,我这次去那个大西北,一路上碰到好多好吃的。啧啧,那儿的烤肉串可比你先前念叨的那个什么挂炉烤鸭好吃多了等什么时候我从这里出去了,我就带你去那边……” 但就在他喋喋不休时,郦羽突然打断了他,十分坚定道:“阿慎,你放心,你肯定能出去的。你以前帮了我那么多次,所以这次换我来想办法救你。” “你?算了你别瞎折腾了,我怕回头你惹到姜忱,非但没救成我,反而让他一生气转头把我给砍了……” 郦羽还想说什么,此时原本只是半开的天牢大门忽然又被完全拉开,刺眼的光亮从外传来。只见那位太子殿下怒气冲冲赶了过来,见到守在门口的郦峤后,不由分说地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 太子殿下冲着他的宠君目露凶光,怒道:“郦峤,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带他来这里的?!” 说完,姜忱又冲进去把郦羽从姜慎身边强行拉开,随后将他拦腰扛起。 郦羽被迫松开了姜慎,可他眼神却很坚定。 “你记得啊,我刚刚说的!你记得!我肯定会做到的!” 郦羽原本还能在东宫之内行走,但自那天起,他便被彻底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 春去夏至。直到知了在院外的树上惨烈地嘶叫着。 郦羽的院子依旧是冷冷清清,除了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宫女之外,几乎没有人踏足此地。 他去偷见姜慎这件事也不知怎么,在宫人中传开了来。而照顾他的宫女春江年纪有些大了,嘴巴就变得很碎,时不时总会多嘴那么几句。 “您身为太子妃,却这般不检点,还跑去天牢那种地方跟殿下的亲弟弟私会。奴婢看您呀,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唉,奴婢也是运气不好,以为进了东宫,指不定以后能服侍未来凤后凤君呢,谁知道跟了您这样的……” 郦羽比起最开始时,倒显得平和了很多。他沉住气,任由那宫女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继续练着自己的字。 “春江,我渴了,奉茶。”他头也不抬道。 “嘁……明明没那个命,公子脾气倒是不小……” 宫女哼了一声,不出一会儿,把托盘重重地摔在他面前。 郦羽只看了眼那冒着的热气,没说话。宫女站在一边,却歪着嘴角讥讽起来。 “您不是要喝茶吗?怎么不喝啊?” 这样的大热天,屋里也没有镇冰块,但郦羽的额头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放下笔。随后端起茶盏。 只是滚烫的开水,连茶叶都没有。这些东西都是内务府分发的,姜忱再怎么苛刻,也不至于连茶也给他送。 郦羽望着那趾高气扬的宫女,忽然把那茶水浇在自己手背上。 白嫩的肌肤很快被烫得红肿起来,但郦羽甚至没叫一声。就在宫女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不知其解时,郦羽已经抓着茶壶,把那一整壶滚烫的开水从她头顶淋了下来。 姜忱回府时,恰好路过那院子。只见衣衫凌乱的郦羽冲出来扑进他怀中。 白日里,姜忱在堂上已被姚易那老头激得一肚子怒气。自从前太傅郦融一案后,朝中清流一派便唯姚易马首是瞻。而这位老头,从他年少在学堂求学时起,便对他诸多不顺……如今又逢盛夏酷暑,暑气与怒气齐头并进,叫人更觉烦躁难耐。 偏在此时,院中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他本来是想把眼前这个疯子一样的人一把推开的。 郦羽却抬起一张哭得楚楚可怜的脸,紧紧抱住他的腰。 “殿下,殿下、请殿下救救臣……” “……怎么了?” 姜忱反手扣住郦羽的肩膀,声音已不自觉软了几分。 郦羽卷起袖子,露出一片被热水烫得红肿的手臂,眼眶湿润,语气可怜至极:“臣不过想让春江奉一盏茶,她却端来滚烫开水逼臣饮下。臣不肯,她便以沸水相烫!殿下,臣知自己不得殿下青睐,殿下要如何羞辱臣,臣都不敢怨半分……可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婢女也如此欺凌臣,臣……臣不如一死了之!” 话音未落,郦羽猛地挣开他,朝一旁的墙头直撞而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金手指 郦羽半靠在床上, 受伤的额头和胳膊被仔细包扎了起来。太医处理完毕后,收起药箱,转身对着身后一脸焦灼的姜忱拱手行礼。 “殿下不必忧心, 太子妃这伤并无大碍。只是……” 姜忱最讨厌这种话到一半卖关子的老狐狸,望着昏睡中的郦羽,突然惊觉他仿佛比几个月前还要瘦。 薄薄的毯子就好像盖在一副骨架上。 “太子妃气血亏虚甚重,多半是长久饮食不继所致。无碍, 臣可给开些药调理, 不过尽量还是以食补为主, 方为上策。” 难怪他会一副软绵无气力的样子……也多亏了他这样, 方才突然撞墙时才好歹没把自个儿脑袋撞个大洞。但姜忱只让人禁郦羽的足, 也根本没有在其他地方苛待他。更没有听过他有什么绝食的传言。 但当姜忱再次环顾郦羽的屋子, 发现比上一次进来时还要寒碜时, 他便明白了。 等太医走后,姜忱阴沉着脸来到院子, 当即对着那跪在地上求饶的宫女心口踹了一脚。 “把她给弄走。” 不久后, 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从东宫后门拖了出去。等姜忱回到屋中, 郦羽已经半睁起眼,同样也正看着他。 一见到姜忱, 郦羽忽然激动着要坐起。新唤来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姜忱却连忙上前,亲手将他扶回去重新躺好。 “你是傻的么?” 姜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郦府小公子看似聪慧, 却偏偏该正常的部分又和常人不一样。做出来的那些糗事却总让人一愣一愣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太想搭理他的原因。 “本宫方才让人去查了, 那贱婢这几个月来一直私扣着你的吃穿用度, 全从她房里搜出了来。这种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郦羽别过脸,他没说话, 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因为是殿下把臣关在这里……臣知道殿下一直都在生臣的气。臣不敢再惹怒殿下。” 说来也奇,换作以前看到郦羽哭成这般,姜忱只觉得心里烦躁。但这回望着他那颤抖的肩头,还有几分想安抚他的冲动。 不过姜忱到底忍住了,继续板着脸,“你到底是我东宫的正妃。再怎么,本宫也不至于小气到这种地步。” “臣…我也知道。” 郦羽忽然话锋一转。 两汪秋水似的眼睛苦苦地看向姜忱。 “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何身份……所以我那日,是想去让姜慎断了念想的。殿下,我早就决心,以后只追随殿下一人。” 从那日起,姜忱便开始日日留在郦羽的院子里用餐。山珍海味摆满一桌,姜忱会一动不动看着他吃到喊实在吃不下了,才自己动筷。 补品也几乎是成箱地往屋里抬。以至于屋子都蓬荜生辉许多。 姜忱曾听说……姜慎经常带郦羽游荡在市井街头到处吃喝玩乐。他对这一举动是十分嗤之以鼻。但见他从面黄肌瘦被喂得白而丰腴,又觉得怎么看怎么舒心。 而后,太子与太子妃日渐形影不离。 这位起初根本不受待见的太子妃在太子殿下面前愈发得宠。不仅直接带着他去了陛下的寿宴,还在太子妃因出身问题被几个后妃暗嘲时不加掩饰护在他面前。 甚至七夕那日,全云京城百姓都见着了。 太子与太子妃当众同游灯市,月下并肩,好一对恩爱佳人。 相比之下,侧君殿下的院子就冷清多了。 郦羽也不知道郦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都在捣鼓什么。他去看过几次,但总是那么一大张纸上密密麻麻地爬着一些鬼画符一般的字。他看不懂这些字的含义。 “你问我这个是什么?这个啊…是新的代码。” “…带…马……” 倒是会念,组合起来是什么就不知道是什么词了。 “我呢,本来想老老实实地通关然后回去。现在看样子不行了,这场‘游戏’这样继续下去,大家都会角色崩坏的。所以就算为了小羽,我也会想办法的。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 郦羽还是听不懂他的话,于是转移话题。“我把姜忱……你不生气吗?”他轻声问。 向来坐得笔直的郦峤突然有些大剌剌叉着四肢,向后倒下。他扭头冲郦羽笑道:“我知道小羽有自己的计划,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傻逼。” “?” 郦羽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都看不透这个“哥哥”。 虽然看不懂哥哥,不过目前他倒是看得懂姜忱。十几来个宫人顶着烈阳在他院子里布置着,硬是把这么一个院子布置成了所谓太子妃寝殿。 到处都挂着红,连桌上摆着的灯盏都换成了大红色。郦羽知道这是要干什么,还没入夜,他便一直静静坐在榻上等着接下来的一切。 姜忱进门时,郦羽恰好抬起头冲他恬静地微笑着。 他见他如此乖顺的样子,心底莫名一阵动。 从母亲的弃子,到不受待见的皇子,再到如今……姜忱头一次忽然觉得拘谨起来。 “小羽。” 姜忱忽然这样唤了他一生。 这可能还是姜忱第一次唤他名字。 “以前……本宫确实对你不好。是本宫的错。” 其实他还很多想说的,但有点开不了口,郦羽却笑道:“殿下,你离臣好远,臣什么都听不见。” 他声音轻柔,仿佛一阵暖风拂过。 郦羽的里衣外只着了件单薄的纱衣,整个人像是被笼在一层雾气中,有些不真实。姜忱只觉心头一紧,情不自禁朝他走近。 “小羽,本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寒意直逼胸膛。 姜忱猛然低头,只见一把细薄的短刃,不知何时已刺入了自己心口之上。握刀的人正是面前温柔如雾的太子妃。 那把刀极薄极利,几乎没有带出多少血迹,郦羽却只是用了很小的力气。他神情宁静,眼眸微垂着看向倒在地上的姜忱。像是怜悯,又像是厌倦。 “……已经死了吗?” 郦羽把一直佩戴在他右手上的那枚金扳指还给郦峤,便立刻躲在他身后,望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 郦峤提了提地上的“尸体”,摇头。 “况且他是主角,就算死了也会被造出来另一个。不过我猜他应该不会有记忆吧。所以小羽,你要逃就趁现在快逃,他说不定很快就会醒了。等你出了宮,就会有人接应你,我也已经帮你和六殿下那边安排好了,我找到了一个不会被‘它’发现的地方。” 郦羽又看了眼刚刚被还回去的扳指。 “那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戴上了之后……姜忱会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了?” 郦峤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尸体上。 他举起自己的手。 “小羽你看,这叫什么?” “…手?” “手上有五根什么?” “手指。” “这个又是什么?”他又指着那枚金色扳指问道。 “……大概是金子的?” “对,手、手指、金子。他们组合起来就是这戒指的用途了。这个就叫作金手指。这个戒指里,有我为了通关,在姜忱这里刷了这么多年的好感度,你戴上了它,姜忱自然待你和以前不一样。不过,小羽。 ” 郦峤难得脸上没有那种意味不明的微笑,他表示极其认真地盯着郦羽。 “说到底,还是我不好,假设没有这个玩意,姜忱说不定以前就能与你两情相悦……” 郦羽却在见到地上的尸体后,皱了皱鼻头。 “还是不要了吧……” 他虽然依旧听不懂郦峤在说什么,但郦峤戴上那戒指后,他仿佛看见他一改最近被姜忱冷落后黯淡的模样。 “还有。”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一直说的‘它’……到底是什么?” 姜慎失去时间,已经不知何为光亮了。 姜忱把他关在此处,就是为了让他最好能自己死在狱中,免得自己背负骂名。只要想到这个,不管身体有多极限,姜慎都要忍耐下来。 咣啦—— 直到某时某刻,门被拉开后,忽然有好几个人走了进来。 这些人蒙着面,体态一致,身高也一致。以至于——让人觉得好像是多胞胎一般的伪人感。 他们一语不发,将他套了头,就这样给带走了。车上摇摇晃晃,姜慎如今很虚弱。他虽然想问这些大汉是要送自己去砍头还是沉湖,不过连说这种话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他被抬起,又像垃圾袋一样丢在地上。 头套被拆下,许久不曾见到的阳光刺痛了姜慎的双眼。他睁不开眼睛,只感觉有一双冰凉凉的手轻轻敷在自己脸上。 那人好像有些抱不动他,便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动着。随后他嗅到一股安心的味道,很像是被太阳晒过后的杯子。 “……小羽?” 不知过了多久,姜慎才睁眼。他讶异地看着一身粗布衣裳打扮的郦羽挽着袖子,一手举着快有他半个手臂那么长的刀,正准备料理菜板上的…… 一堆野菜。 “你看,我说过,这次换我来救你了。” 没有人会拿那么长的刀去切野菜,姜慎觉得太奇怪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郦羽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哥哥郦峤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你是说你哥哥…那家伙也是穿来的?” “什么穿?” 姜慎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而且他还有那种外挂啊…莫非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不可能啊,照理说,我这种出身长相的才是主角才对……” 郦羽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哥哥说,我们两个人只要一直在这个地方就很安全,不会被‘它’发现。虽然哪里都去不了……但是阿慎,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道 郦峤时不时就会让人送一些物资, 顺便警告二人不能踏出他们藏身的云渡山半步。 云渡山虽离京城不远,但与世隔绝,连鸟鸣虫啼都格外清晰。因此, 虽然哪里都不能去,不过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差。 而在忍受了近一个月郦羽那可怕的厨艺后,姜慎终于能够双脚沾地了。郦羽这才发现,这位尊贵的六皇子殿下也不知哪学来的, 竟然从洗衣做饭到修缮茅屋, 乃至种菜养鸡, 几乎样样精通。 菜吃完了就去地里摘, 鸡舍里养着的小动物品种也越来越多。郦羽还有一只叫阿花的母鸡当宠物。阿花又乖又软, 最喜欢跳到郦羽的膝盖上用脑袋顶他的掌心。 这原本是姜慎那匹马的名字。他说自己骑着马回京时, 姜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放箭, 射中了阿花的头颅。姜慎却说,这是他那年在秋猎上出风头的报应。 渐渐能够自给自足后, 郦羽觉得这种山间生活也是能过得有滋有味的。甚至比过去那种养尊处优的状态来得更为舒坦。 最重要的是有他看着舒坦的人在身边。 姜慎却笑道:“那是, 事都让我一个人做完了。你又何尝不是在继续当你的郦公子呢?” 郦羽挑着眉, “你就说你做不做吧?” 他连忙举起一只手,“做!我姜慎…我姜恕, 今得郦公子所救。此番恩情,只愿此生为郦公子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出生入死!……白头偕老。” 他告诉郦羽姜恕是他本来的名字。 很快,夏去冬至, 他们的“云渡小屋”。在这样遥远古代的夜晚, 除了亲来亲去之外, 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了。而冬夜的星空又是何其浩瀚。二人便坐在敞亮的院子里,贴在一起仰头望着星。 姜慎说,万幸的是这里的星空和他的家乡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还是有可能回去的。 他又轻轻捏了把郦羽的脸。 “三星高照, 新年来到。我的小羽又要长一岁喽。” 他这样一提醒,郦羽才想起自己当时竟不知不觉年已弱冠。若是祖父还在……冠礼,宴请百家……一定一样都少不了。 说罢,姜慎又开始摸着自己下巴,“二十岁……多好的年龄啊,放在以后早了些,放在现在嘛……什么时候都不早。刚好给本殿下当夫郎。” 姜慎是做好了讨打的准备才说这种话的。虽说……二人是亲也亲过了,摸…也摸过了。不过郦羽总说看见他的脸就会想起他小时候被自己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以至于关系也仅止步于此。 不过能得一巴掌也好的。眼瞅着要过年。所以郦峤还给他们送了酒。姜慎贪了两杯,脑袋有些晕乎乎,他觉得自己挨一巴掌说不定能清醒点。 那巴掌却迟迟没有扇过来。等姜慎转头去看时,发现郦羽一动不动。 为了观星,院中没有点灯。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姜慎已经恍然大悟,他直接伸手摸了摸郦羽的耳尖。 是烫的。若是有光,想必已经透红到连耳朵上的毛细血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月后,二人就在院中设了个简易的台子,拜了天地。 “……你们本来可以在那厮守一辈子。” 郦峤垂眼望着跪坐在地上背对着的郦羽。 “直到你和他有了孩子。” 郦羽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腹部。 但目前是空的。 平平坦坦,也不像是能装下什么的样子。 “你刺了姜忱一刀时,我趁机毁了他一部分记忆。导致他完全想不起来你的存在。但要是再多了那孩子,‘它’肯定会被重新激活。‘它’会想办法彻底杀掉你,按照剧情,你早就应该死了才对。” 郦峤缓缓叹了口气。 “我去提醒过你,孩子是意外,所以姜慎也极其反对。可你却坚持要让那孩子被生下来……其实我不太懂,小孩子原来是那么恐怖的东西吗?那时你已经完全没有以前郦府二公子的模样了。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姜忱发现了你们,但这次他也变了。他把你们接回了宫,以礼相待,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哥哥那样。最后……” “姜忱为什么没有死?” 始终一语不发的郦羽突然开口。 郦峤说:“他死不了,他是主角,有‘它’的保护……” 郦羽又问:“那‘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规则,是秩序,是天道……或者说,它是系……” 郦羽却再次打断了郦峤的话。 “如果多杀几次呢?让姜忱多死几次呢?” 郦峤想了想,“……一直不断重复违规行为,说不定会崩溃。” 于是自那之后郦羽再也没有开过口。 郦峤在离开院时,吩咐侍卫把门看紧,不能让郦羽离开半步。 但隔日,郦羽还是轻轻松松地从快有他两个那么高的宫墙上翻了出来。他打晕了给自己送餐的宫女,换上了宫女的衣裙。 昔年他曾在宫中生活多年,对这座森严冷肃的皇宫早已烂熟于心。包括但不限于……哪里有破墙,哪里又有能钻的狗洞,禁卫军的换班时辰。他都还了然于胸。 即使他莫名因为郦峤那一掌恢复记忆,他也还是没有自己已经即将三十岁的实感。看着这些熟悉的宫墙,郦羽觉得自己的魂魄一定还停留在十六岁。 悄然出宫门虽并非难事,但他并未朝外宫逃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门,眼底暗沉如墨,随即转身,往皇宫深处而行。 该做的事他还是必须去做的。 此时宫道空寂,偶有宫人匆匆而过,无人留意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宫女。郦羽神色沉着,气息收敛如常,一直垂着头,小步伛偻。 但他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一阵骚动。一抬头,发觉那玉光门前竟停了四五辆贵车。 郦羽昨夜就知道,适逢陛下新婚第三日,太皇太后要召见新凤后的母族亲家,陛下便在寿安宫中设宴款待。通往各司玉光门今日也无比热闹。 ……不过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仅有宫人,还有些贵人们的车。前方堵得滴水不漏,后方也有一队人接近。郦羽若此时贸然返回,则会显得更奇怪。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着。 偏偏守卫们刚到了换岗时辰,一个个精神抖擞。郦羽虽弯腰垂头,但把他扔在一众行色匆匆、谨小慎微的宫人之间,还是显得分外突兀。 “站住!” 低喝声自前方而来。 郦羽脚下动作一顿,随即极快地恢复了自然。他没有立刻逃跑,而是微微垂头,佯装恭顺地停下脚步。 几名禁卫军迅速围拢过来。 为首军士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冷声问道:“你是哪个院的人?腰牌呢?” 郦羽没有抬头,声音平稳柔顺,从腰上取下腰牌双手呈上:“大人,奴婢是凝芳殿中之人,这是奴婢的腰牌,还请大人过目” 当然腰牌也是从宫女身上顺来的。可为首的军士却眉心一挑,看都不看他腰牌一眼。 “太皇太后特意嘱咐过,今日不要让宸贵君近她的眼。你要是想回你主子那去,还是从玉华门那边绕路吧。” 凝芳殿是郦峤所住之地,很显然,他入宫后过得一点都不好。 其原因并不难猜,同时也是郦羽当时不能明白姜忱为何只喜欢郦峤的点。 自己这个哥哥虽空有美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若嫁进皇室,他根本无法为姜忱诞下皇嗣。 一生都在宫中的老太后恐怕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自然而然也就不待见他了。 而军士望着眼前这个小宫女,心里也有几分怀疑。 这人站姿太过笔挺,反应也太过沉着了。普通宫人面对盘问,早该打起颤来。 可眼前这人,看似低眉顺眼之下,却有着隐隐的锐利。 “你,把头抬起来。” 郦羽也乖乖地抬起了头。 他不仅换了衣服,还乔装打扮了一番。那间自己曾住过的院子,不知为何,一切不但还保持着婚房的模样……桌上的香粉口脂也一应俱全。 几个军士们看到了他的脸,竟有些面面相觑。郦羽被盯得久了,于是适时地脸红了起来。 “大人,奴婢……” “……行了,你就从玉光门走吧。” 郦羽垂首应声,故作慌张地离开了那里。 过了玉光门,便是通往各宫的路口。郦羽还是得想办法混进姜忱的寝殿。 以及,还要思考能有什么拿来当武器…… 为此,他不得不暂时找了个墙角先躲起来。 姜忱这个点若是今日不上朝,肯定不是书房就是寝宫。然而白天动手太明显了,他得到晚上。事情了结后,他还得想办法逃出去。 他的怀乐还在外面等他。 郦羽总是思考时就会难以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因此他没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停下的轿辇。 从轿辇上跳下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干什么?那日想认我不成,如今打算进宫招摇撞骗么?” 郦羽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他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的小孩却是那个姜烁。 他便不想再看他一眼。 “拟定计划。” “什么计划?” “杀掉皇帝的计划。” 郦羽淡淡道。 姜烁愣了一瞬,随后他居然笑了。 他听到这种话,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真和沈枫说得那样。而一想到眼前这个相貌声音完全一样的“姜烁”可能是个假的,郦羽就有些恶心。 他本不打算再理这小孩,就在要走时,小孩却一把抓住了他。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 “要不要我来帮你?”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狗的儿子也只能是狗…… 他的乐儿虽是有些娇嗔, 也不怎么服管,但那张到底属于孩童的脸上,总不会出现这种堪称扭曲的表情。这让他更加坚信了, 眼前这个小孩不过是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罢了。 郦羽很是无奈,他没就姜烁所言进行回答,而是说:“世子殿下,先前是我认错人了, 我道歉, 还劳烦您今日高抬贵手, 放我一马行吗?” “本世子这是好心想帮你。”臭屁劲倒是一模一样。 “但是你长着一副看起来会帮倒忙的样子。” 姜烁不说话了, 不过脸上的笑容依旧还在。 郦羽叹了口气, 这回他弯下腰, 俯身轻轻抓住小孩那纤幼的肩头, “世子殿下听我一句劝,您现在就该吃就吃, 该睡就睡, 该玩泥巴的时候就去玩泥巴, 不要妄想掺和到这些不该掺和的事。否则哪一天眼睛一闭再一睁,长大了, 七八九十个兄弟姐妹突然变了脸,转头要拿刀来砍你。便是连做梦都做不安稳。” “我本就是独子,父王如今又已亡故, 何来兄弟姐妹?” “……我只是打个比方。” 郦羽迫不及待只想把这臭屁加倍的小鬼甩得远远的, 实在难得和他对峙。 于是他想要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两步,姜烁又不知怎么已经背着手拦在他面前。 “你确定不要我帮忙吗?你总要混进宫吧?今日守备这么严,仅靠冒充他人去撒谎恐怕不行哦?” “……” 姜烁唤来了自己的小侍, 让郦羽换上了小侍的衣服。 小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不确定是男孩还是哥儿。虽正值盛夏,但被迫扒得光着膀子,仍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不知怎么的,郦羽觉得他长得还有几分像梧枝。 “殿下、殿下,可这样奴就没得穿了呀……” 姜烁眯着眼睛朝他一瞥。 “叫什么叫,你不随我进宫便是,滚回车上候着吧。” “可殿下,奴总不能就这样光着走吧……”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姜烁。 “那穿我的吧。” 就在此时,已经换好小侍衣服的郦羽从墙后探出了身子。那小侍虽身量比他稍稍小了一些,不过好歹勉强塞得下。 他走到姜烁身边,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小侍怀里。然后乖乖地垂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看起来确实真像那么一回事。 姜烁望着他,还像是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然后冷冷地望着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侍。 可小侍却看着那套衣裙一动不动。 他哭丧着脸,“殿下,这、这是宫女们穿的……我、我不穿。” “这位……”说到一半,姜烁像是不知该怎么称呼郦羽,所以还愣了一瞬,“……他能穿,你凭什么不能穿?” 接着,姜烁又发出了那种不符合孩童般的叹息,并把那小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父王的眼光真烂,我都说了要好看一些的来伺候,净挑来这种歪瓜裂枣来伺候我……走吧。” 说罢,他还主动拉住郦羽的手,径直往轿辇的方向去。 只一句话,又被抛在身后,那小侍看起来几乎要哭了。但看他咬唇忍耐的样子,想必类似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郦羽心想能把你养成这样,才是你那个烂爹真正烂的地方。他果断甩开姜烁的手,默不作声地帮小侍把衣服穿戴整齐。 从小为奴的人是不习惯别人来帮自己穿衣,他还几欲挣扎着要走,都被郦羽强硬地拉了过来。 郦羽面含歉意,拍了拍他肩膀,“算我借你的,你回马车上,等我出来,好吗?” 小小的世子在轿辇上把腰背都挺得笔直。 他望着身边随行的郦羽,忍不住嘟囔道:“一个下人,对他那么好干什么?等他实在没办法了,自然会老老实实地穿上的。” 郦羽反道:“一个下人,殿下又故意刁难他做什么?你刁难他,他可不敢与你作对,只会转头来恨我。” 姜烁不说话了。走着走着,郦羽看了眼他平静的侧脸。 “你父王刚过世,你好像都不怎么伤心。” “伤心他又不会回来。”姜烁的声音这回似乎低了一些,“况且,他死才好。他死了,整个王府就都是我的东西,本世子就是新的肃王。” ……就某意义上来说,能把孩子养成这副德行也挺成功的。 紧跟着,姜烁突然问他道:“你认识我父王?” 郦羽点头,“认识。而且很抱歉或许要让你失望了,你父王应该没有死。” “我知道啊。” “……你知道?” 郦羽那天可是见他连棺材都准备好了。 “因为父王死在康城的消息就是他让我传出去的。” “姜慎想干什么?” “不知道,或许想得跟你现在要做的一样吧。总之,如果父王成功,那本世子就是太子了。” 虽然口气不一样,但郦羽感觉自己绝对听过类似的话。 “所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姜烁问。 郦羽想了想。 “就是认识的关系吧。” “可你已经和他睡过了。” 郦羽差点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 他巴不得揍这死小鬼一顿,忍着一肚子火道:“你才五岁,知道这些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谁家的父母都在一起行夫妻之事,不然哪来的小孩子呢?” 他扭头盯着郦羽看。 “况且,我闻得到。你身上到处都是父王的味道。” ……龙生龙凤生凤,那么狗的儿子也只能是狗。郦羽在心里愤愤地忍耐着。 他却又缠了上来。 “对了,你叫什么?” “……殿下就叫我阿羽吧。” “阿羽喜欢我父王吗?” 郦羽想了想,“不喜欢,你问这个干嘛?” 他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 “我本来还在想,如果阿羽喜欢父王,我或许可以破例允许你当父王的王妃。可惜了。” 如果郦羽没记错的话,这位太皇太后今应年有八十,是先帝之前那位的嫡母。她虽自己没有过子嗣,不过倒是能把其他旁支的孩子当成自己孩子来看,先帝更是奉她为亲母。 郦羽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只觉得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当时老太太见他生得冰雪可爱,就要把他指给当年还不是傻子的太子姜恂当太子妃。吓得当时的郦羽哭得震天动地。 但如今看来,她想必就是为了今日能长居寿安宫,稍微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身边这样围着诸多王公贵族,才对那位乡下出身的先帝如此之好吧。 郦羽随着姜烁一进殿门,就见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半倚在榻上,身边跪坐着六七个年轻男女陪着她说话。而至于姜烁这个小人精,在进殿后,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太奶奶!” 孩童的声音本就稚嫩,他还故意掐着嗓子,娇嫩嫩地扯了一声。 郦羽简单扫了一眼,发现太皇太后身边那几个人都十分眼熟,立刻把头垂得更低,躲进了一众随从之中。 姜烁这回终于有个小朋友的样子,像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冲过去。离谱的是,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把原本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小胖子一脚踢开,自己扑进太皇太后的怀里。 那小胖子小眼睛厚嘴唇,脸上的肉快堆在一起。那一看就是那以前坐在天权院后排,燕国公世子家的。郦羽记得他爹就是个胖子,因为在学堂上管不住嘴,导致时常课上着上着就能闻到一股子烧鸡味。导致先生最后干脆把他放在最后一排。 与他一比,才五岁就长胳膊长腿,又生得眉目清秀的姜烁简直像个仙童下凡。 老太太见了曾孙立刻眉开眼笑。 “哎哟!瞧这是谁呀?这是谁家的小宝在叫奶奶呀?” “太奶奶,呜呜,太奶奶……” 但姜烁扑进老太太怀里,却是止不住地大哭起来。这一哭,整个寿安殿内的人都静下来看着他。 “太奶奶,父王不在了,乐儿以后怎么办呀?乐儿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现在更是没有了父亲。那以后……大家岂不是都来欺负乐儿了!呜呜……太奶奶,乐儿好害怕啊……” 太皇太后见状,哀叹一声,她轻轻拍着姜烁的后背。 “哀家听说了你父王的事情,你父王……唉,你是个命苦的孩子。” 姜烁恰得时宜,像小猫似的把头往老太太怀里拱了拱。 “太祖母,乐儿现在虽然很想父王,可看到太祖母就没那么难过了。太祖母疼乐儿,乐儿长大后也要对太祖母好……” 郦羽不知怎么,听他这样说时心中忽然一片狼藉。 住在药山村时,在那张梆硬的床上。也有一个小孩子这样总是把头蒙进他怀里。 “我喜欢阿羽。” 小孩闪着一双大眼睛,用幼嫩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 “阿羽对我好,所以我喜欢阿羽。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对阿羽好。” 想到那孩子的事情,郦羽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吃饱饭?他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郦羽花了很久才平复内心,但当他抬头时,发现老太太身边不知怎的,简直快要打起来了。 姜烁不知怎么也摔在了地上,而且摔得更厉害。老太太的榻下有三层台阶。姜烁应该是正从那三级台阶滚了下去,如今正用手捂着脸号啕大哭。几个宫女忙手忙脚地想把他拉起来,他却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而另一边是方才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的燕国公世子。 那燕国公世子却满脸错愕,望着自己胖嘟嘟的两只手不知所措。 太皇太后朝那小世子喝了一声。 “睿儿,你突然推弟弟做什么?!” 世子忙道:“太奶奶!我、我没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胡说!乐儿方才一直在哀家这好好的,分明是你过来突然拉了他一把又把他推下去的!” “那也是他先踢了我的!”世子辩解道。 “我没有踢你!”姜烁却大声哭着反驳道。 刚刚摔了个狗四脚朝天的燕国公世子大概是不乐意了。谁在家不是掌上明珠般得被疼着的?更何况他的祖母也是在老太太面前长大的郡主,据说情同母女。看到姜烁嚣张到竟当众踢了自己一脚,气得想都没想就要上前打姜烁。 却不知怎么,姜烁居然能从台阶上摔下去。 据姜烁说,皇帝还没有子嗣,所以先帝嫡系的孙辈目前就只有他一个,他才能在老太太面前如此得宠。 郦羽却明白了一切。 以他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还有当时沈枫所述。这小鬼多半是自己摔下去的。 但他也不觉得那老太太是真的疼他。这台阶对大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孩子就说不定了。也不知道姜烁摔倒了哪里。可这老太太见姜烁一直在哭,还是依旧靠在榻上,没有半分想动的样子。 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姜烁哭声还越来越大。于是他看了殿内的状况,便低着头,小步朝哭泣的姜烁走去。 他把那孩子轻轻抱了起来,轻声道了一句。 “殿下,殿下别哭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其实父子如出一辙 姜烁的哭虽是假哭, 但他却是真真切切正在大颗大颗掉着泪。并且哭声堪称震天撼地。整个寿安殿中,就仿佛只剩下了他的哭声。 他本来是打算就这样一直闹下去,闹到皇帝来, 再让所有人都难堪。直接搅黄这场宫宴。上一次进宫还是不久前的端午。姜烁根本不想来,可老太太非要见他。 燕国公家那个胖子直接带着七八个跟班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还讽他是没娘也没爹管的小孤儿。姜烁当时忍了下来。他不想给还远在外奔波的爹爹添乱。 但不想郦羽在此时上前,还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其实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并未自称过是他父王的王妃, 并且看上去似乎对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甚至连提起他父王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姜烁碰到过很多要赶着给自己当娘的, 开口闭口不是“我与你父王如何如何”, 就是“你父王当年待我如何如何”。 唯独这个阿羽的人, 那日初见, 他却只是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并且说来也怪。 当他温热的手隔着布料触碰到自己时, 姜烁渐渐便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当然郦羽就想得很简单了。 小孩子磕了碰了,或是摔倒弄疼了什么地方都很正常。在药山村时, 怀乐之好一哭, 就是来十个沈姨一齐拿着糖去哄也哄不好。只有他上前, 怀乐一见到郦羽,他就仿佛忘了哭是什么。 ……哪怕知道很可能不是同一个小孩, 方才在见到姜烁哭时,郦羽已经身体率先反应走过去了。 “殿下,伤着哪了吗?”郦羽把姜烁来回仔细查看, 最终倒只发现手掌被蹭破了皮。 “屁股…屁股也疼……”确实是摔得痛, 姜烁老老实实地配合着他演戏。 郦羽哄道:“殿下乖, 别哭了,屁股肉多,摔几下也没事的。” 也不知怎么, 原本确实已经不再哭,但听到郦羽这么哄自己时姜烁便忍不住,反而扑进他怀里哭得更狠。 “呜呜…我想父王…呜呜……” 那老太太见状倒又怜惜起来,连忙挥手让姜烁上前。 “来!乐儿别哭,快来太祖母这儿。” 按照姜烁自己的计划,此时他必须过去当这个乖孙子。然后今日宫宴他就能一直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免得又被那些世家子公家子见他父王不在就跑过来欺负。不过他此刻被郦羽抱在怀中,也不知怎么的都不想离开他。 郦羽却松手,还轻轻推了他一把。随后转身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 姜烁有些依依不舍。 此时,燕国公世子那位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她慌慌张张提着裙角,从一众女眷中跑了出来。 “睿儿,快去和小殿下道歉!” 虽然被母亲按着头,但那小胖子明显不服气。 “我不道歉!我根本没推他,我只是碰了他一下,刚刚是姜烁自己摔倒的!” 燕国公去年方才过世,而这位新晋的燕国公夫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郦羽混在宫人之中,方才还听说她出身不太好。显然在处理这等事务上没什么经验。 眼见劝说无用,太皇太后的脸也越来越冷,她慌乱之下,竟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打完,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伏身下跪。 “只、只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还望太皇太后和小殿下莫要怪罪……” 半垂着头的郦羽偷偷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躲在老太太怀中的姜烁露出不似孩童的笑。 郦羽小时候也有同龄小孩明目张胆地笑话他没娘,还笑话他爹只疼郦峤那个私生子。小孩子在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本事之前,等级制度是通过大人的身份,有没有大人重视,以及大人们的重视程度来判断的。 要想在孩子们中间站稳脚跟,要么搬出厉害大人给自己撑腰,要么就是想办法让自己变强,然后毫不客气地揍回去。郦羽自己就是后者。 燕国公夫人若是只道歉,或许还能留点颜面。但她却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了自己的儿子。 想必那孩子以后在世家子中都抬不起头了。 而姜烁却在这种时候当了太皇太后的乖孙。郦羽若是他,此时他也会笑的。 打也打了,跪也跪了,太皇太后摸了把姜烁湿漉漉的小脸。 “好啦,乖宝,不哭了,吃不吃点心呀,太祖母这儿还有点心呢……” 还巧,就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皇帝来了。 还没看到姜忱,郦羽就不由自主地捏起手指。 他本来也不想去看,但听到那句“陛下”时,还是没忍住偷偷抬了头。 今日虽已不是大婚,但年轻的帝王仍一身吉色,只不过少了几件袍子,显得利落了许多。而他身侧则跟着一位模样秀丽可爱的美人,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二人离得很近,看起来关系不错。 不看还好,一看郦羽就突然记不得以前的姜忱是什么样子的了。 而瞧着那位新凤后光鲜亮丽的模样,只让他想起昨日的郦峤……他不能理解郦峤说的“游戏”,或是“天道”都是些什么,又说自己这样也没关系之类的。但他发现哥哥虽然一直都在对他笑,可是笑得很寂寞。 ……都是这个人的错。 都是他害的。 郦羽知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姜烁有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伺候,也不需要自己上前。他就这么静候到宫宴快结束,氛围也缓和了许多,姜烁才老太太手里解放出来。 他装了一中午好孙子,脸都有点笑僵了。终于能自己单独坐下,郦羽见状,立刻上前。 “饿死我了……” 姜烁往那一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小碟烧鹅。 “那老太太吃斋念佛,桌上只有糕点和几盘菜叶子……你愣着干什么?我要吃那个” 小孩皱着眉。 “啊?” “还不快伺候本殿下用餐。” ……怀乐也不喜欢自己动手吃饭,他通常还只要郦羽喂。偏偏那时候沈姨很宠他,郦羽不想动,沈姨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便瞪了过来。沈姨不在他便懒得管那小孩,不吃就拉倒。但眼下情况特殊,郦羽只能咬牙忍了。 小孩慢条斯理地边吃着剔了骨的烧鸭。 “我刚帮你看过,且不说你现在没有什么能动手的工具,他身边还有一个长期伪装成宫人的绝顶高手护着,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没那么蠢。”郦羽又把上面飘着像是冬瓜一样的汤端到他嘴边。 “但你看你刚刚的样子,恨不得一刀就把我那二皇叔给捅了。” 郦羽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突然反问:“你真的是小孩吗?” “是啊。” “几岁?” “五岁。” “我看你身体里住了个五十岁的老头还差不多。” “那倒不至于,我是货真价实的五岁小儿,只是想得比一般人多一点罢了。” 郦羽忽然有些琢磨起姜慎所说的“增生”之事。但他觉得比起什么增生,眼前的姜烁和他所认识的姜怀乐更像是分裂成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正常且正经的五岁孩童;至于另一个…… “别发呆了,他来了。” 郦羽尚未弄清“他”是谁,便见皇帝陛下已经独身一人,步履闲散地踱至姜烁面前。 “乐儿,这几日你过得还好吗?” 姜烁正吃得满嘴流油,连唇角都来不及擦,便一头伏倒在地,行了个极尽恭顺的大礼。 “启禀陛下,乐儿……其实过得并不好。不过,有陛下垂怜,哪怕不好,也得强撑着好起来。” “起来吧。”皇帝伸手虚扶,“以后见朕不必再行此大礼。你父亲是朕的亲弟弟,朕自当待你如己出。只是可惜了,他走得太早,又太突然……” 郦羽在旁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要不是姜慎命硬,只怕你巴不得他更早死几岁。那温润和煦的嗓音,表面听来与记忆中无异,可如今他已恢复大半记忆,只觉那声音愈发虚伪空洞,叫人作呕。 正当姜忱感慨不已时,忽地瞥见姜烁身侧站着的郦羽,眼中闪过一抹狐疑。 “你身边这位侍从,朕怎从未见过?是你父王留下的人?” 听了这话,郦羽也不退避,他反而直接抬头,坦然迎视。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一停,果然神情一变,怔住了。 姜烁那双大眼睛在两人之间灵动地转了几圈。他脑袋也转得很快,立刻心思一动,接口道: “回陛下,这位是父王早年买下的小侍。当时父王说,他与我亡母容貌有几分相似,便特意将他收在身边,又派来伺候我。” “……确实像,太像了。”姜忱喃喃念道。 其实一般人来说,是没办法一眼认出郦羽的。他的变化很大。没有以前那么白了,下巴尖了,眼神更是变了。 但最终皇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郦羽其实巴不得他现在能把自己要走,带在身边,以好下手。姜烁这个小人精却仿佛能读心似的。 “别想了,就算他现在找我把你要走,我也不可能给的。” “为何?” “你是我父王的人吧?我可不敢替他做决定。虽然你不喜欢我父王,可等他回来见你不在,知道是我弄没有的,我会被他打屁股的。” “……我也不是不喜欢你父王……” “那就是喜欢咯?” 郦羽想了想,耐心向他解释。 “我确实与你父王……有些过往,但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即便是现在要我与他……我们也只能试着看能不能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 “……而且我也不是任何人的人。你也好他也好,姜忱也好。我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替我做决定。” 姜烁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是在能保障你安全的前提之下啊。我说了,在父王回来之前,不能让你有什么万一。至于现在……” “我也没想到只是那老太太吃个饭而已,居然要喊这么多人陪。” “这还不是新妇刚进门,能催的就催一催。” “小殿下懂得还真多。” “这还用说嘛,不信你看,那边是不是已经催起来了?” 郦羽顺着姜烁所指望去,果然见太皇太后拉着新皇后的手,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少女的脸红了又红,羞了又羞地摇摇头,随后看向自己的夫君,那位云国之主。 姜忱却没有看他,郦羽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当他望过去时,还恰好与他对视。 郦羽心里想了想,干脆直接冲那人歪头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皇后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第50章 第五十章 联姻 席间, 姜忱只是时不时往他这边瞟上几眼,倒也没再来找过郦羽。郦羽却在姜烁身边伺候了他半天。 小孩年纪不大,要求却很多。郦羽在山沟里这么些年, 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山珍海味了。他倒一直对宫宴指指点点。 姜烁凑近郦羽道:“你总看陛下做什么?该不会是想留在宫中吧?我父王常说,陛下口味跟寻常人略有不同。所以这宫里的御厨还比不上我们王府的厨子……” 郦羽憋了半天,才总算沉住气,“……我是在思考要怎么才好。” “哦……这个, 你也不能急于一时, 皇帝要是那么好动的话早就该死了。我看啊, 还是下次……” 正在此时,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门口的宫人们还来不及拦, 只见一个衣冠凌乱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皇兄、皇兄、皇兄!” 郦羽仔细地看,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 长得已是非常貌美,她边跑边喊, 身后还跟着几个慌慌张张的宫人, 似乎想把她拉回去。而她一路跑到姜忱面前, 扑通一声立刻伏倒在地。 “皇兄!我不想嫁,我不要嫁到南楚!您发发慈悲, 别把我嫁过去……” 姜忱原本的脸色虽说不上太好,总还算得上平和。但一见那少女这副模样,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你们怎么守人的?朕不是命你们一刻不离地看紧她的吗?” 宫人吓得哆哆嗦嗦, “陛、陛下饶命!是九公主她在宫中到处乱砸乱摔, 还吵着要见您……” 郦羽这才认出, 这少女竟然是九公主姜恬。他这段时间一直见到的这些故人,其实都与自己记忆中没有特别大的差距。唯独这位小公主,明明记忆中还是当初那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 现在却已经长成这般亭亭玉立。他这才对自己失去的十年有了那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姜恬重重地磕了个头,又转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恬儿也求您了,您就帮我向皇兄说几句吧!恬儿不想嫁到南楚那样的蛮夷之地!” 太皇太后却皱着眉,甚至也没让她起身,“这门亲事当初问过你的意见,是你亲口答应的。你现在如何又突然反悔了呢?” “我从来都没答应过!都是因为六皇兄那个贱……” 少女挂着泪珠,秀美的脸突然变得极其扭曲。她环顾四周,在发现姜烁之后,目光死死盯在了他的身上。 “……你爹怎么惹到她了?”郦羽小声问。 小孩闭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姜恬此时自个儿起身,背站得笔直,“皇祖母,皇兄,在恬儿看来,南楚联亲这事,可有人比我适合多了!如今烁儿无父无母,正缺人照顾呢。那南楚的小郡王,按照辈分来说还是烁儿的表兄。他又是个双儿,把他送去南楚岂不是好事一桩?” 太皇太后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气得手抖,“你、你胡闹!烁儿现在才五岁……” “五岁又怎么了?难道他以后不会长大成人了?” “可你如何能这样想?咱们姜氏,何时有过把才五岁的宗室子女送去联亲的先例?你这些年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被你皇兄宠坏了!” 姜恬却理直气壮反驳道:“怎么没有?七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们全都忘了吗!七姐姐死的时候也只有九岁!” 那位七公主,正是十五年前为了平定南楚动乱而被迫送去的和亲公主姜怡。南楚人觉得先帝带走了他们最敬爱的皇女,也就是姜忱和姜慎的母亲,所以也要大云送皇女过来。 当时的姜怡才九岁,与姜慎同龄。虽然只有九岁,但能送去的也只有她了。 因为一起上过学堂,郦羽对她还尚有几分印象。她母亲位分很低,又是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和当时的姜慎一样,是那对恶魔一样的双胞胎姐弟重点欺负的对象。郦羽觉得人倒是很娴静,她不敢单独和外人说话,总躲在姜慎身后偷偷看郦羽。 不想没多久就出了嫁,郦羽再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 ……尽管如此,包括郦羽在内,大部分人对于姜恬能有这般震撼人心的发言还是瞠目结舌。郦羽想起来以前姜慎自己就曾说过,他说这些姜氏宗族子弟都多多少少都有点遗传性精神疾病。郦羽问什么是遗传,精神疾病又是什么。花了很长时间解释了一通后,见郦羽还说不太明白,姜慎便指了指自己的头,郦羽这才懂他的意思。 不过当事人的姜烁倒是稳如泰山,既没哭也没闹。只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姜恬。 而此时,姜忱才终于开口,“够了,姜恬,你的婚事乃国策所定,岂容得你妄言反悔?南楚使者不日便到云京,你休得再执迷不悟。给朕把九公主带下去,都给朕看仔细了,不许她再踏出宫半步!” 简直就是闹剧,郦羽想。今日宫宴之上有不少外姓女眷,明天这出热闹恐怕就会传遍云京各家各户了。 二人离了宴席,坐上了马车,郦羽才问。 “所以你父王到底惹了姜恬什么?你是她亲侄子,她都不顾你才五岁,就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谁知姜烁却叹了口气,感觉像是端了很久的架子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南楚想要的本来就是我,是父王从中周旋了很久,才让我不至于被送走。” 郦羽想了想。 “因为你祖母的关系?” “嗯。” 这肃王世子的马车果然坐起来非同一般,只是那位本应坐在郦羽位置上的小侍被姜烁赶了下去,不得不顶着大太阳一路跟着。郦羽拨开车帘,正好对上他有些怨愤的眼神。 姜烁让郦羽帮他把有些厚重的正服脱掉,郦羽这才发现他嘴唇苍白,额上很多汗。 小孩看上去一脸疲态。郦羽知道演戏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便由得他靠在自己身上。 “阿羽,你说,我父王何时才能回来……” “我在康城时遇到了他。” 小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 “真的?父王还好吗?!” “生龙活虎着呢。” 他这才安心似的,把眼睛轻轻闭上。但过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坐直。 “那你那天…跟我说什么村子的事……你是真的见到了我吗?” 郦羽道:“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不过如今跟小殿下相处了一天,现在倒是觉得你们应该不是同一个小孩了,只有脸倒是一模一样……” “那人是何模样?” 郦羽看了姜烁一眼,道:“我说不好,他不如你乖,也不如你聪明,但是比你可爱。至少看起来比你更像个小孩。” “可、可爱……” 姜烁好像受了什么很大的打击似的。 于是郦羽忙安慰道:“小殿下莫要难过,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也不必勉强,您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哪里好了?” “你至少比你那总是咋咋呼呼的父王更像个大人。” “……我不想这么快就当大人。”他却扁着嘴。 郦羽道,“那就别坐得这么板正,先试着撒娇如何?” “怎么撒娇?” “殿下白日对太祖母不是挺会的?” “那是逢场作戏,那不一样。” 不过,郦羽觉得奇怪的是,姜烁对这世上不知怎么还有另一个自己这件事似乎显得不是那么惊讶。 姜烁这会儿沉默了一阵。 “其实,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从上元节那日父王突然离开后,我就经常做梦。” “什么梦?” “我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屋子,但屋子里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像仙子一样的人。不管我如何撒娇撒痴,还是任性耍小脾气,他都不生我气。虽然他不太爱笑,可他笑起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的娘亲。” 郦羽把姜烁送回府上,本想就此离开。但小孩却拉着他不肯松手。 “你穿了我府上小侍的衣服,就是我的小侍了,为何还要走?”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虽说按照原本的计划,郦羽确实是要来这肃王府的。 姜烁又道:“况且,你的目的不是什么都没完成吗?吗?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再次进宫。” 郦羽看得出来,这小孩虽只有五岁,但平时在府上都是说一不二的。下人们见到他都不敢抬起头来。他一回家便像是重新重做,又端起了架子,动着嘴皮子便把底下的人指挥得团团转。 “都给我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这里以后就是沈公子的院子。沈公子是我父王的贵客,以后整个王府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要听公子的吩咐,明白吗?” 这和郦羽从怀乐那儿听到的有些出入……怀乐说,他因为年纪小,所以下人们就经常偷懒。惹祸了,还不给他饭吃。 晚上,姜烁又命人去准备了几碟精致的小菜。郦羽却是真的饿了。他从昨天开始被郦峤关了一夜,早上虽给他送了餐,但还没吃两口自己就跑了……说到郦峤,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我肃王府的厨子,比宫中的御厨手艺好很多吧?” 郦羽摇着头,“我又没吃过宫宴,我怎么知道。” 不过那炒笋片吃了几口,味道确实熟悉。 “父王说过,咱们家的这位是他千挑万选才找到的。说是味道最像以前我母妃府上的厨子。” “……” 王府可比先前那知州府还要舒服得多了。郦羽很久都没有睡到过这么软的被褥。夏夜闷热,但这卧房前后通透,躺下便有一阵凉爽的小风袭来。 没一会儿,郦羽知道那习习凉风是从何而来。 沈侍卫又不走正门,而郦羽是开着窗睡的。所以他一翻身,就看到床边趴着一张人脸。 “您可让我好找,这两日您都去了哪里?看起来……好像世子殿下已经接受了您。” 郦羽一边披上外衫,一边按揉着自己有些刺痛的脑袋。 他便把自己遇到郦峤和进宫一事都告诉了他。但沈枫却在听到郦峤开始就脸色微变。 “殿下,王爷这会儿不在,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王爷已经来信,说他正在往京城赶来。” 沈枫顿了顿,似是犹豫片刻。 “还有殿下,至于那位……容我多嘴几句,他虽是您兄长,但您最好还是别太相信他的话比较好。” 郦峤虽然惹人厌,不过他从小到大倒不是个爱撒谎之人。郦羽刚想问沈枫为什么,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于是沈枫立刻道:“您如今既已在王府,我也就暂时放心了。我要离开京城几日去接应王爷。但最近京城的确不太平。还请您……” 沈枫话没说完,门再次被人重重地敲了又敲。 “阿羽,你睡了吗?” 是姜烁的声音,郦羽应了一声。等再扭头看向窗外时,沈枫已经没了人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该打就打 “是不是有人来过?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小世子正在往郦羽屋里张望, 身旁的正是白天那个被他勒令换下衣服的小侍,怀里抱了个小枕头,看起来像是特意给小孩定做的。 “没有吧。”郦羽也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一眼窗户, “可能是风吧。” 姜烁一脸怀疑,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绕过郦羽擅自进了屋。他在屋里借着投射进来的月光,来回巡视了两遍,还是找不到什么特殊的踪迹, 便干脆往郦羽的床上一倒。 郦羽眉头一紧, 看向那小侍, 小侍便双手把怀里的枕头呈上。 “世子殿下非吵着要来您这, 说是想和您一起……” 无论是哄小孩子吃饭还是睡觉, 都堪称是这世上最难办到的事情之一。小孩若愿意吃或睡还好, 不愿意, 那便是天塌下来也哄不好的。郦羽就有过端着饭碗追着不肯吃饭的怀乐,绕着村里到处跑的经历。想想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耐心。 但现在也没办法, 姜烁已经在他床上七仰八叉了。他从小侍手里接过枕头, 走过去, 把枕头塞到姜烁头下。只好同他挤在一张床上。 “殿下又是何必呢,自己睡一张大床, 不比现在两个人挤在一起舒服得多?” 小孩屁股三把火,说的是小孩子们火气重,身上比大人要热很多。不过说是挤, 但这床可比在药山村的那张大多了。 姜烁没有睡, 而是用着一双在暗中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郦羽。 “我不热。” “你当然不热, 热的是我。” “父王教过我,心静自然凉。” 他反倒教起郦羽来。这几日的折腾,郦羽已经很困了, 更不没力气去哄小孩。便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但烫得像火炉一样的小孩一直贴着自己。不过,他倒也就这么一觉睡到第二天,再睁眼,天是大亮,不过床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人是只有一个人,别的东西却不止一个。郦羽坐起来时,恰好无意瞥向窗户的方向。发现窗边站着一只大得出奇的鸟,正歪着鸟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郦羽。 郦羽被吓了一跳。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婢女一直在他屋门口候着,听到他的叫声慌忙敲门进屋。 但她也不能拿那鸟怎么样,“公子,这鸟赶不得,它记仇得很。除了王爷和世子的话谁也不听。惹它不开心了,还会啄人呢。” 倒是跟主子有几分相。郦羽平下心来,也不觉得那鸟看着可怕了。他问婢女:“怀……姜烁呢?” “殿下在前堂用餐,您要洗漱了再去吗?” 罕见的,如果是姜怀乐,怕是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愿意起。姜烁不但早早起床,甚至连他的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看这有几分凌乱的阵脚,这身衣裳想必也是半夜赶出来的。但尺码可比姜慎当初找人给他定得合身太多了。料子又凉快又轻便,晨风一吹,感觉身体都能飘起来。 他昨夜进府时还是一副下人打扮,今日倒有模有样。王府佣人见了这样一位玉立亭亭的公子,各个都不由得多看几眼。 包括正在埋头苦吃的姜烁,听到动静,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从屋外看到屋内。 然后像个小老头似的摇头晃脑。 “父王眼光不错。” 郦羽却想我跟他有个什么关系。他没理姜烁,而是自顾自地坐在他对面。低头一看,面前摆着的都是他在药山村日思夜想的京城早点。 此刻,其实他还没有已经回京的实感。因为如今的情景,跟他过去两年所幻想的完全不同……但姜烁完全不给他静下来思索的机会。郦羽心情复杂地用了早膳后,姜烁就要他陪自己去学堂。 “……你才五岁,就要去学堂?” 姜烁认真地点点头,“父王临走前嘱咐过了,就算是他不在,让我也一定要好好读书。” 郦羽听了,不免讥讽了一句,“他可真会指派人,他自己小时候就不是个会读书的料,教起自己小孩倒是头头是道的。” 姜烁却道:“因为父王说过,我母妃也是五六岁时就去学堂了。” 很快,一大一小乘上了车。姜烁所读的“金鹿书院”,收了不少像他这样显贵世家子的书塾。说起来还跟他祖父有一些渊源。若郦羽当初没被选为太子伴读,多半也会来此处就学。 姜烁对书院很熟悉了,连自家的车都有专门停靠的地方。郦羽本以为自己得在书院外候着,没想到姜烁让他陪着自己一同进去。 “你跟着我就好,这里是允许书童同行的。” “……殿下看我这年龄也当不了书童吧?” “不管,我现在就要你陪。” 不过姜烁所念的书堂,都是一群比他大不了三两岁的黄口小儿。有男有女。说是读书,却是夫子摇头晃脑地带着一群小孩开始人之初性本善。而郦羽这样的“书童”在屋外有专门等候的区域,他独自找了个角落,百般无聊地坐下。默默忍受着其他书童的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人……” “看到了,不像是个下人啊,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 “好像是肃王府来的?” 郦羽却在听着这帮孩子用着稚嫩的声音琅琅读书,便不由得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那个时候一切都还很简单,每天只要在学堂上不闯祸,祖父就会对他笑脸相迎……就连姜慎也还不是什么肃王,只是喜欢跟他作对打架的死小孩一个。 但一想起那时候的姜慎,郦羽又觉得心里莫名其妙。怎么就能跟他……整个一上午,郦羽都在这种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尬到恨不得脚趾抠地的状态中度过。 直到姜烁来找他,表情虽和平时一样,但郦羽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小孩头发又细又软,也不知道剃没剃过胎毛。他掀起小孩的头发,发现他额头肿了个大包。 “你摔倒了吗?” “嗯。” 姜烁嘴上应着,却把头垂了下去。郦羽发现渐渐地发现他不只是额头,连脸也有点肿。 “自己摔倒的还是有人推的你?” “……我自己摔的。” 郦羽知道就是小孩子之间看似没事的小打小闹才藏着很大的隐患。就好比他当初跟姜慎,他被姜慎气得跳脚时,是真的想一口咬死他的。 于是很快,郦羽不由分说地拽着姜烁找到那几个躲在树荫下玩的小孩,发现居然有昨日那当众被母亲扇了一巴掌的燕国公世子。 面对郦羽的质问,那小胖子还鄙夷地瞪了郦羽一眼。 “他就是自己摔倒的啊,今天也是,昨天也是。自己摔倒的关我屁事?” 郦羽算是明白了,看这情景并非只是昨日在太皇太后面前的那出矛盾。姜烁这小孩,平日里就口无遮拦,恐怕早就跟这群小孩积怨已久。所以昨日才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戏。 而姜烁也一脸早就习惯,并且无所谓的样子。他只轻轻扯了扯郦羽的袖子。 “阿羽,我们走吧。这附近有家摊子的冰酪很好吃,父王以前经常买给我,你去买给我好不好?” 郦羽望着他似乎越来越肿的脸。 他弯下腰,抓着姜烁的肩膀,“小殿下,我再跟你确认一句,到底是你自己摔的,还是有人推你的。” 这会儿,姜烁和郦羽对视,却不说话了。那几个小孩见他还不说话,笑得更嚣张。 小胖子尤其神气,“哼!昨日我母亲同我说,你父王都已经死了,你还没有母妃。什么肃王府世子?你现在就是个没人管的,连个靠山都没有。看你以后还得意什么!” 说罢,又叉着腰,对其他几个小孩指手画脚。 “你们都听仔细了,以后没本世子的吩咐,谁都不许跟姜烁玩,知道吗?” 但郦羽就很耐心地等着他。过了许久,那几个小孩见着无趣,打算转身走时。姜烁突然指着人开了口。 “是他们推的……他,还有他和他。” 不只有那燕国公世子,另外俩小孩那一身打扮,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世家的小孩。 于是郦羽拽了拽袖子,果断上前依次扇了那仨小孩一人一巴掌。 小孩们大概是懵了,也竟忘记了哭。愣愣地看着郦羽。郦羽扇完人,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直到小孩反应过来嚎啕大哭。 但他不管不顾,牵起姜烁的手就要走。 “走吧,小殿下,我们去吃冰酪。” “啊等等,阿羽,不回来了吗?可是一会儿先生还要教书…父王吩咐我在这里……” 郦羽却道,“在这种破地方有什么好学的,回头我教你。” 不只是什么冰酪,郦羽努力回忆着当初姜慎带着自己去的那些地方,二人花了一下午,把云京城几乎吃了个遍。 此时,姜烁这个看起来过于成熟的小孩才终于有个小孩的样子。玩了一下午,他也不觉得累,脸上一直染着兴奋的红晕。 “父王也这样带我逛过,从早上开始吃到晚上回府,他还把我架在脖子上。好高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父王忙得很,陪我的机会也很少……不过阿羽,你懂得也好多哦。你以后能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郦羽却反问道:“他们在书院,是不是经常像今天这样欺负你?” 沉默片刻,姜烁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不是这样的,因为父王现在都不来接我回府了……” 不过老实说,对于以后留不留在王府还是个问题。根据沈枫昨晚给出的消息,姜慎已经找到了怀乐的下落。可是……就算真是自己生出来的。又到底哪个是真的?怎么会突然大变活人多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 想到这些郦羽就头痛,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真要突然有两个……只要他们都是“人”,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觉得自己遇到的离谱之事已经够多了。 不过但他今日难得对姜烁笑了。等二人乘车回府,天色已晚。王府门口另还停着一辆车,姜烁说这不是他府上的。 府里的下人们见了世子归家,却个个态度显得很奇怪。 有个年龄稍大的奴仆凑到姜烁身边。 “小殿下,府里……来了位贵客。” “贵客?” 姜烁一脸困惑,他或许不太理解贵客的“贵”是什么意思。郦羽却在想,莫不是白日里他打了那几个小孩,小孩家里人找上门来了?郦羽一边想着待会儿要怎么应付,却见正堂端坐着一个紫衣男人。 姜烁一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 “烁儿见过陛下。” “跪什么,快起来。” 男人一挥手笑得虚伪极了。 随后,姜忱便牢牢地盯住垂着头的郦羽。 “烁儿,听说你府上的有位下人,今日在书院可是格外护主。莫非就是你旁边的这位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入宫 郦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自己确确实实打了那几个小孩一巴掌。可就算如此, 也不至于要闹到姜忱面前,让他这么大一个皇帝摆驾亲临吧?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几个小孩这巴掌虽挨得不轻不重,但从明面上来说, 郦羽只是姜烁府里的下人。一个下人都猖狂到胆敢打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了。再结合前一天宫宴之事,那问题就比较大了。 不过,姜忱能来倒也不仅是这一个原因……他发问后,见姜烁低着头不说话, 倒也不生气。干脆直接站了起来, 走过去看似和蔼地将小孩拉起身。 “朕本还担心, 你父王过世后会没有人照顾你, 如此想想, 原来是朕多虑了。” 姜烁虽起了身, 但仍旧没有抬头, 他又十分得体地把手向前一拱。 “想不到这件事还惊动了陛下亲临……今日在书院,确实是阿……是我这位随从见我受伤, 只是一时护主心切, 还请陛下莫要责怪他……日后烁儿必然带上重礼亲自登门拜访, 同我那几位堂兄道歉。” 姜忱说:“你才五岁,更何况是他们先惹的你, 你道什么歉?朕还不至于如此是非不分。” 姜烁这才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他从以前起就觉得这位皇帝伯伯虽也称得上是美男子,可笑起来比生气时还要恐怖。更何况有他父王在里面添油加醋,便不自觉更害怕了。此时见他笑容满面, 还对自己凑得那么近。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不由得朝着郦羽的方向退了一步。 姜忱喟然长叹了口气, 又转身坐回堂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的视线在郦羽和姜烁身上不断地来回瞟着,“朕一直在想,朕那太子妃……当年若没有难产过世, 朕也应该有个像你这样大年龄的孩子了。” 姜烁这才缓过神来,他主动凑到皇帝面前,皇帝便亲切地将他抱起来放在大腿上。 “陛下的……太子妃?” 姜忱点头,又抚摸着小孩的头发。随后又看向郦羽。 “你没见过他,他过世得太早了。或许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哪!朕与他竹马青梅,明明是自小相互爱慕,却不能厮守终生……” 放你娘的狗屁! 郦羽忍不住捂着立刻翻江倒海的胃,在心里破口大骂。 自己到底是怎么差点死了,又失忆几年轮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究竟把他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他心里还是十分有数的。 二人若真是两情相悦……就不会有那些事情了。 姜忱还在大言不惭,仿佛那一切过去真的发生过似的,“当时,我与他初见,他就和你现在一般大,倒没有你这般乖,也没有你这么聪明。他是那太傅府上最受宠的小公子,骄纵得不得了,平日里看谁不顺眼了,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自己做错了也从不道歉。” 除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骂给他听说他不聪明那里,其余的部分说得倒是真的。郦羽虽然如今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可他有个放纵绚烂的幼年时代。他是可以用童年的美好记忆,来治愈自己的那一类人。 “可是,烁儿啊,你知道吗?最后也正是他那份骄纵害了他自己。” “他把自己害死了吗?” 姜烁问。姜忱摇摇头。 “他自己安然无恙,却把最亲近的人都害死了!朕这个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人很蠢。他不管往哪一站,浑身都是破绽。不管变成什么样,朕都能一眼认出来他!” 姜忱说完,看他的目光更为炽烈烈。当然,郦羽知道姜忱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倒也不惧。甚至无动于衷。 姜烁却以为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敲打他,又慌忙从皇帝身上跳下来,差点跪下。 “陛下!烁儿已经知道错了!烁儿日后一定克己慎行……” 姜忱这会儿没有扶起他,却转了个话题,“你这奴仆叫什么?” 姜烁十分挣扎地看了郦羽一眼,郦羽明了他的意思。他也不愿看这个才五岁、甚至多半是他自己的孩子跪在姜忱身边。 郦羽主动上前行礼,却把姜烁往自己身后揽了揽,道:“回陛下,草民不是什么奴仆,草民叫沈小雨,是王爷的客人,乡里来的。草民不懂规矩,今日犯了错,还请陛下恕罪。陛下若是想打想罚,草民绝无怨言,随意便是。” 姜忱道:“谁说要罚你了?你俩都给朕起身来,赐座。” 郦羽表面故意装作惶恐不安,实则在心里默骂了一句粗口。姜烁到底是小孩,面对这样的大人还是有些害怕的。郦羽摸了把他的手,掌心都是汗涔涔的。 姜忱仔细端详着他,“你看上去好像确实不像个奴仆…那你说你是朕那六弟的客人,从乡里来的。可朕看你倒也不像个乡下人。” 郦羽却毫不掩饰,他微微笑道:“草民如此皮糙肤黑,怎么会不像乡下人呢?而且,想必陛下看到草民的脸时应该就已经明白了,我与世子殿下过世的母妃长得很像。王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安排草民来照顾小世子。” 这回倒是轮到姜烁睁大眼睛了。他不禁抬头盯着郦羽的脸不放,想要把他看得再仔细一点。 姜忱同样面色不改,“那你可知,朕倒是觉得,你与朕过世的太子妃长得更像一些。” “陛下能这样说,草民荣幸之至。” 或许是绕弯子说了半天,姜忱此刻毫不掩饰。 “朕这六弟如今也不在了。朕看你养眼。你既觉得荣幸,不如跟朕回宫如何?至于烁儿,朕回头在宫里好好挑几个手勤的,会照顾人的嬷嬷送到你府上来。还是说,你更喜欢年轻的?” 而小小的姜烁此时才听明白。 自己这皇帝老伯大晚上地跑到他面前,是跟他抢人来了! 虽说姜烁本来还以为郦羽和那些往他父王身边凑的花花草草是一路货色,不过真正相处了一天后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可……要他现在去认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娘亲,还是需要花极大功夫和时间来接受的。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看着郦羽就这样被人从自己身边抢走。 姜烁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好啊。” 可他还没来得及发表感言,却听郦羽笑道。 “陛下能看得上草民,那可是草民天大的福份。” 他知道郦羽有什么打算,也记得自家老爹还没死呢……如此就更不能放郦羽走了。否则父王回来了要如何交代? 这个时候,姜烁便不再装那种大人的模样。也不知这变脸速度跟谁学的,他当即就啪嗒啪嗒掉着泪珠子,抓着郦羽的手不肯放。 “我不要,烁儿不要你走……” “殿下,那宫里的嬷嬷可比我伺候得好多啦。” “那我也不要,烁儿除了阿羽,谁都不要……” 姜烁这副哭成可怜虫的模样,还令郦羽一瞬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那个还在药山村时缠着自己撒娇的姜怀乐。 于是他蹲下来,把那孩子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凑到他耳边动着唇。 “我知道你父王躲起来是要干什么,所以我也想帮他。你不必太担心,我没问题的。” “可是……” 话毕,郦羽又站起身,认真地对他道:“殿下,您看,我说得是不是很有道理?” “……好吧。”姜烁点点头。 虽然只认识两天,但姜烁已经依依不舍,还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直到郦羽已经跟着姜忱走了很久,他才回过神。嗅着指尖还残留的一点气味,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也红了。 世子殿下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从小就没见过亲生母亲,但他想这一定就是别人说的娘亲身上的味道。 其实姜忱和姜慎一母同胞,到底也是个英俊之人,他如今该三十有一,又做了这些年的皇帝摆惯了架子,比起以前当皇子时的小心谨慎,更是显得神仪明秀。换做十几年前,自己早就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但不管他怎么笑,那双眼睛总是冷森森的。 姜忱还让他与自己同车,看上去是很亲和的好陛下。反正只要能接近姜忱身边就有机会。郦羽是这样想,也就忍着恶心跟他同座了。不过一路上都在缅怀自己那死了五年的太子妃。 天色已暗,又放着车帘,郦羽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姜忱左思右想,最终亲自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院子。宫人们对陛下出门一趟就带回来一个人也显得司空见惯了。可当郦羽下了车,才发现那竟然就是当初还是学堂的天权院。只是这里如今除了自己和姜忱,不管是谁都不已经在了。 天权院被从原本充满墨气的书院改成了寝院,又改了个名叫摇光院。 宫人们把他当主子伺候,听从陛下的吩咐,唤他“小君”。郦羽等人都走光了,之后,开始在寝殿里四处看着。 这儿以前是书院的藏书阁。虽然陈列变了,但梁柱还是没变的。他举着灯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姜慎当初刻在柱子上的字。 姜慎连写了四行,一行比一行大。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我喜欢郦小羽 我想带小羽回家 这是他大约十岁左右时发现的。之所以知道时姜慎写的是因为那个人的字从小就实在是奇丑无比。 只是现在看来,姜慎似乎已经放弃了“回家”这个愿望,他和自己小时候已然判若两人。小时候的他被打,被骂,笑着笑着就忍了过去。表面跟郦羽又吵又闹,实际还是最喜欢温和地冲着郦羽笑。可现在的姜慎,苛刻到只是被个杂役偷听了话,就要把人拖下去往死里一顿暴打。 他……不喜欢现在这样的他。 那若是能够想办法让姜慎回到自己原本那个“家”,他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么?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怪物 不过, 姜忱的态度很怪,郦羽也不确定他认出了自己。因为除了带他进宫的那日,姜忱便仿佛忘记他似的, 再也没来看过他。 直到十日之后。 几个宫女此时正在服侍郦羽起床洗漱,只听院外一阵好大的动静。郦羽立刻装作慌张的样子,胡乱拿过宫女手中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水。只一身里衣,便“咚咚”跑到了屋门口。 他连头发也还是湿漉漉的, 将近两个月的疯狂生长, 他那原本短短的头发已经快要长过肩膀了。 而当他抬起头, 发现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姜忱身后还多了个人。 那人起初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 看到郦羽时恍然大悟。不过再望去时已经十分镇静。 郦峤转头对姜忱笑道:“臣就说陛下如何突然想臣来, 原来陛下是新找了一位小君。” 郦羽看了眼他, “草民给陛下请安, 呃,这位……” “这位是宸贵君。”随行太监昂着脑袋提醒道。 郦羽故作震惊状, “原来是宸贵君!草民尚昭州, 便听过宸贵君的大名。昭州有一种特产, 唤作夜蚕锦,草民原先就是在一处布庄做工, 今年春上,曾赶制了许多夜蚕锦。听说那些都要进贡给宫中一位贵君的。想不到贵君竟是此等月貌花容” 郦峤知道他是故意说的这些来阴阳怪气,所以根本不理会他, 而是继续有些僵硬地撇着嘴角冲姜忱笑。 “陛下, 且不说您刚与娘娘大婚……您就是要选新人, 也要经过内侍阁选妃的流程。您怎么能如此随意就把人带回了宫?” “朕是皇帝,谁敢管朕这些?” “可是……” “何况,朕有说过要封他什么吗?” 倒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此一来, 郦羽就不知道一个大一个皇帝跑跟自己才五岁的侄子抢人是何意义了。 ……郦羽不怕被姜忱认出来,倒不如说希望他认出自己。他其实是有一肚子话要质问姜忱的。 郦峤便不再开口了,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皇帝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朕后宫中只有你这么一个男君,所以,朕才拉你过来,你要替朕好好照顾这位沈……” “沈小雨。” 郦羽立刻接话道。 “不过,你从今日起就不要用贱称了。” 姜忱说罢,就离开院子。兴许是上早朝去了。只留下郦羽和郦峤还在大眼瞪小眼。 “你来干什么?” 姜忱走后,郦峤的眼神冷得多了,他直接把屋里七七八八的宫人都给打发了出去,又把屋门紧紧合上。随后拽着郦羽让他坐下,自己则找了条巾帕给他擦头发。 “我那日把你关起来,不是想害你,是怕你一时冲动做了傻事被姜忱发现!你现在主动跑进宫是什么意思?” 郦峤的话又冷又硬,手里擦拭的动作却是十分的轻柔。 而郦羽过去跟哥哥争了那么些年,此刻倒也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哥哥的伺候。 他淡然道:“是哥哥你实在是没用,你明明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好好活着。所以就想着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你要做什么?” “他把郦家害得那么惨,把我,把你,还有……还有姜慎都害得那么惨。我当然要他以死谢罪。” “不行,他死不了的。” “一次杀不了,就来两次,三次……我不信他能一直复活下去,” 郦峤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主角啊。小羽,你看过话本吧?你觉得一个话本,假设连主人公都被写死了,话本的内容还能继续下去吗?他若真死了,现在这个世界就会崩溃的。因为他已经和……” 郦羽却只觉得是自己这个哥哥脑筋不太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是一个写书的,我把那角儿写死了,再换个人上位替他便是。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一定是主角?” 总之,他说绝对不相信的。 郦峤见他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还想说什么,却被太监在屋外通报的声音打断。 “贵君,皇后娘娘在院外,说是要见小君……” “她突然来做什么?”郦峤皱起了眉,可此时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擅自闯了进来。 郦羽听见声响,回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站着一个头顶着一个极其沉重的凤冠、却身材娇小玲珑的少女。少女进来时郦峤正在给弟弟梳头,也不知她误会了什么,尖叫一声,又掉头跑开了。 等她重新回来时,郦羽已经换了件月白色的长袍。 他见过这女人,正是陛下那新娶的皇后。 她那日的妆容很是成熟,故意描得极细极长的眉,殷红的唇妆,脸上更是被胭脂掸得犹如猴子屁股一样。 但卸了妆,郦羽才发现她怎么看怎么都不过十七八岁。 皇后看了眼郦峤,还端着双手放在胸前,干咳了一声。 “我……本宫现在有话对这位新来乍到的小君说,还请宸贵君离开吧。” 郦峤却动也不动,他故意扬起下巴,“陛下特意嘱咐臣,务必要好好照顾小君,娘娘是要小君说什么?不能让臣听?” 两人剑拔弩张,看起来也不是第一天积怨了。郦羽庆幸自己祖父是那么洁身自好,又庆幸自己爹死得早还没来得及嚯嚯。郦府上竟没有一个姨娘小君,不然不知道日子过得要有多吵。 “那自然是有不能被旁人听去的话了。”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也是个直性子,“郦峤,你到底滚不滚?” 他到底是甩着袖子走了,但走前,凑到郦羽耳边说了声哥哥就在屋外守着你。听得郦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郦羽只好对着那皇后娘娘颔首行礼。 “臣见过皇后娘娘。” 少女却捧起他的手,郦羽再抬头一看,发现她脸上竟有了两行热泪。 “你再仔细看看我的脸,看我是谁。” “……?” 郦羽想了半天,也没办法把人对号入座。皇后也不生气,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念着。 “也是,郦府出事的时候,我才十岁,表兄认不出我很正常……” 郦羽有些犯了难,不过他打量着少女的眉眼,又思考了很久,才终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瑞年?” 这应该是郦羽的母亲、杜家的小表妹,比郦羽小八岁,母亲身体还好时,还经常带着郦羽去姨母家玩。其实郦羽对她的印象更多还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 郦羽的记忆总算靠谱了一回,杜瑞年瞧他认出了自己,立刻热泪盈眶。 “那天宫宴上我就认出你来了!果然是表兄!可表兄,你不是……死了吗?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来救我出去的对不对?” “……啊?” 郦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此时,小皇后已经哭得稀里哗啦,连脸上的妆都花了。 她拼命摇着郦羽央求道:“表哥,你救救我吧!我快受不了姜忱那个疯子了!” 二人坐下,杜瑞年也不管脸哭成了什么丑样,趴在桌子上继续痛哭流涕了一阵。过了好久,似是平复了心情,这把自己入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首先我们这位陛下……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这点郦羽倒是早就察觉到了。十日来,郦羽虽然不能四处乱逛,但前前后后打听了不少事情。姜忱这个皇位来得和他爹一样不清不白,在郦羽这个“太子妃”死后,也拿他当借口拒绝再娶。宫里这些年除了郦峤,倒是只进了两个侍君。 “他是被大臣们逼得没办法了,才开始选秀的。结果选来选去选了我……我知道,我肯定是因为和表兄长得有几分相似,他才故意选我的。而我那时和华将军府上的长公子情投意合,都已经有婚约了!可一道圣旨,我爹娘又没办法,我闹了一阵后也想开了。当皇后就当皇后吧,反正都是要嫁人,跟谁过日子不是过……” 且不说郦羽觉得她长得跟自己根本没有共同点可言……他皱了皱眉,劝道:“年儿,你不能这么想啊。别人替你选的和你自己选的能一样吗?” “反正我就是已经认命了,不认命,也没有办法……我整日习礼,就是为了日后能做一个好皇后。可、可这几日……我发现陛下…他,他是个怪物!” “怪物?” 杜瑞年说这话时肩膀都在颤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她努力平复了许久,才颤颤巍巍道:“ 我入宫后,听见了不少传言。所以不用侍寝……我自然是松了口气的。可是内侍阁那边却还是催得紧。我想着,到底明面上要说得过去,所以那晚,我还做了点心,给陛下送去……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跟陛下谈开。毕竟他在那之前都是很温和的。 不承想,陛下的寝宫竟诡异得很,门口一个侍卫也没有,连宫灯都灭了。门却开了一条缝,那门缝中有些黑色的雾漏了出来。我也不知怎么,就跟被勾了魂似的,推门进去了。结果……” 杜瑞年说到此时,突然脸色骤白。郦羽看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浮起极大的恐惧。 “我撞见陛下竟然自己掏出了自己的心!血淋淋的…还在跳呢……不对,那玩意儿怎么可能说人的心?它有眼睛,好多的眼睛,上面还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东西,很像马车的车轮。那颗‘心’还在说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吓坏了,弄出了声响,陛下就回头来看我。可他眼睛空洞洞的,竟是什么都没有!我那时就明白了,他是妖魔鬼怪!他根本不是人!” 说罢,杜瑞年站了起来,又一次紧紧抓住郦羽的手。 “我早就听闻表兄你已经死了……而且你当年死得很蹊跷。你既能死而复生,一定是神通广大的仙人对不对?!表兄,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一辈子在那种怪物身边!”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冤孽 姜忱到底是不是妖魔鬼怪他不知道, 自己能“死而复生”又是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很确定,自己这辈子遇到的大多是一群神人。 自从那日过来他院子里哭哭啼啼一番后,杜瑞年几乎天天都要往他这里跑, 问郦羽何时才能救她出宫,接着又开始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变成怪物的姜忱是如何恐怖,最后再三嘱咐郦羽帮她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总之, 她是个有些喜欢一惊一乍的姑娘。郦羽也没想到自己会摊上了这么一个烦人的表妹皇后。他不知道她在姜忱面前是什么样子, 但自己若是姜忱, 多半也不喜欢这样性子的妻子。 好在, 他现在很有哄小孩的经验。但每次一通好说歹说, 前脚刚把皇后娘娘哄走, 后脚又总会跟着来那么一位贵君。 郦峤来的目的说起来其实和郦羽差不多, 同样是想方设法劝郦羽离开。但郦羽现在逮到了机会能伴在姜忱身边,如何会愿意轻易离开。 不过, 杜瑞年的话让他联想到了郦峤之前说过那些神乎其神的发言。某日, 便忍不住把皇后娘娘看到的事情说给他听。 结果郦峤听到并不惊讶。 “我早就看到过了, 大概是从他第一次死掉的时候开始。” “……所以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蹲在地上给他套袜子的郦峤抬头看了一眼,却道:“形容起来有些复杂, 自他死过一次后,他就已经不是原来的姜忱了。” 郦羽道:“你这样跟我说得不明不白我觉得也很复杂。” 兄长似乎是想要弥补过去几年没有尽到照顾郦羽的责任,所以对他很好, 早晚都会过来看他。杜瑞年神经兮兮的, 所以宫中也只有郦峤能陪他说上话了。 郦羽总想, 如果郦峤以前不是总对他爱理不理的,而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可能会很喜欢哥哥。 “你记不记得我很久以前跟你说过‘游戏’的事情?” “游戏……是用来玩的那个吧?” “差不多吧。”但话到一半, 郦峤仿佛又卡了壳,“……算了,我还是用话本来跟你举例。比方说,话本是人创作出来的一种东西,话本里的热恩也好,事也好,一切都是虚构的。而这个世界就跟话本差不多。” 郦羽一愣,他对“世界”这个词其实也没有什么概念,小的时候他几乎没离开过皇宫,长大一点又几乎没离开过京城。再来一睁眼,又离开不来那桥头镇药山村。他所谓的世界,总是这样很狭小的感觉。 但他仍旧努力去理解郦峤话中的意思,思考很久后,才道:“你是想说,我周围的一切也都是假的对吗?” 而不等郦峤回答,郦羽却在摸了摸自己的心后,对他摇头。 “可我还好好活着,我怎么可能是假的?” 郦峤却冲他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知道小羽不是假的,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点。” 郦羽坐在床沿,很难得乖巧地听着郦峤说着话。 “话本里人的性格,说出口的话,会去做的事,甚至生老病死……一切东西都是写作者虚构的,一切都掌握在写作者手里。作者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但万一有这么个角色,他突然不听写作者的话了,写作者写他往东,写出来他却是往西;写作者需要他去杀人,他却反而要救人;写作者要他去死,他却拼命想要活下来。如果发生这种事,那么这个话本会怎么样?” 郦羽想了想,“假设他是个重要人物,这话本的内容不就乱套了吗?” “说得对,所以小羽就是话本里那个不听话的小配角。” 郦峤温和地笑道。 “……可我。”郦羽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可我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啊。”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都没做过。按照原本的设定,你应该是个又坏又蠢,很有野心,为了得到姜忱不择手段,处处跟我作对最后惨死的恶毒配角。” “……” 郦羽说不出话,主要是他现在想象不到自己为了得到姜忱能怎么个不择手段。那也太没品位了。 郦峤又道:“我想,导致你变化这么大的原因,也许是受到了姜恕的影响。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和我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郦峤说的是姜慎那个“本来的名字”。 “……你以前就认识他?” “他跟我不太一样,是被意外卷进这个世界中的。不过我们以前关系就很糟糕啦。” 郦羽很少听见郦峤提起姜慎,想不到他们竟然以前就认识。这事不知怎的,让郦羽突然感觉一阵烦躁。 “我来这里时,就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必须攻略掉主角才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这件事我跟你说过,这个主角就是姜忱。不过现在……因为你当时刺了他一刀,发生了不可逆转的错误。毕竟话本主人公死掉了就不能维持下去了。所以‘系统’——你理解成话本的写作者就好了,写作者那时不得不又创造出了一个‘姜忱’。而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失误,它选择附身在了现在这个姜忱身上。” 见郦羽一脸像是脑子快要坏掉的样子,郦峤便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 “我只是拿话本来举个例子,你听不懂也没关系。” 不过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听懂,“所以你才会一直说,不能杀掉姜忱,他死了的话所有一切都会坏掉。” “正是如此。他要是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要消失了。我,你,姜慎,包括……你的孩子。” 郦羽听完,有些烦躁地咬起了指甲,陷入了很久的沉默。自从他进了药山村干起农活后,就一直留不起来指甲。如今在宫中一顿娇生惯养,十指终于这才渐渐恢复成以前柔嫩的样子。 过了一阵,他道:“那要怎么才能让他死?” ……郦峤感觉自己大费口舌讲了半天都白讲了。 “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我说了,他死不了的。真正早该死去的人是你才对,你不要再做出那些离谱的事情了。否则你会有危险的。” “但是他把我……”郦羽顿了顿,看着兄长如今的模样,“把我们害成这样,他总要受到惩罚啊。” “系统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是天道,人要怎么抗衡天道呢?” 结果郦羽却突然大声说:“什么狗屁天道?他毁我家,害我命,逼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这种天道,我才不认呢!” 郦峤说不出话了,半天后,他突然长叹一口气。 “……你有时候跟姜恕还挺像的。” “?” “他和你说过类似的话。” “……” “他是不是根本没死?” 郦羽虽然没说话,不过郦峤已经看出他眼里的意思。 “我就说,他那么个人精,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死了。你们是不是想做同一件事?” 既被郦峤猜去了大半,郦羽也不隐瞒了。不过他也不清楚姜慎有什么计划。 如今他已入宫五十多天了。虽仍旧还是有些炎热的,不过已经能嗅得到桂花那幽幽的香气。 因为是主动进宫的,即使不能在宫中乱逛,但郦羽倒没有觉得有被囚禁的感觉。姜忱说是怕他无聊,给他送来了一只异瞳猫,说是胡人进贡来的。 很小的时候,他也养过一只小猫,皮毛是花色的,所以叫阿花。阿花是只母猫,她很漂亮,也很温顺,摸起来十分柔软。郦羽每晚都要抱着它睡觉。但那猫有一天不知怎么了,突然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祖父便令人把那猫逮住,活活乱棍打死了。事后听下人说,阿花是因为正怀着小猫宝宝,而郦羽那天伸手想要摸她的肚子。 事后,郦羽还哭着怨祖父,只是咬了自己一口,为何就要将阿花打死?祖父却说:畜生就是畜生,今日敢咬你一口,改日就敢扑你喉咙。除得早,才不至于惹祸。 郦羽听不明白祖父的话。明明就是自己的错,是郦羽去摸了她的肚子,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才咬了过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倒霉都是应了当时的冤孽。 但这只异瞳猫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毛,他也不能再起名叫阿花了。 而且毕竟是姜忱送来的,所以他最后勉为其难地给猫起了这个叫杂种。杂种是只公猫,可能是到了年龄,最近总喜欢跳到树梢上,遥望着远方的世界。 这日,他依旧在院子里逗杂种玩。郦羽拿着一根宫人找来的狗尾巴草,想把它哄下来。 “别看了,这皇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上哪找小母猫呢?” 郦羽想,杂种已经在树上待着思考猫生整整一天了,再不下来自己可能就要爬树去抓它。杂种突然看到了什么,喵呜叫了一声,三两下飞快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溜进了草丛里。 郦羽还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发现杂种刚刚待过的地方,不知何时停着一只体型比它还要大的海东青。 这是肃王府的那一只! 郦羽连忙看向身后,发现宫人们正在院口俩俩一起嗑着瓜子。他脾气好,对这些宫人们也没什么要求。于是连忙走了过去。海东青悄无声息地扑扇着翅膀,在他胳膊上停下。 郦羽发现它嘴里叼着什么。他有点不想去喷,大鸟却不管不顾,把沾满自己口水的纸条吐了出来,又自顾自地飞走了。 郦羽嫌弃地捡起地上的纸条,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看了起来。第一行就是“小羽亲启”几个字,他便知道这信是谁写的。 【许久不见,夫君日夜思念,早已迫不及待想与你重逢。我知你如今身陷宫中,必定孤苦难耐。也知那疯子姜忱擒你,是意在逼我交出兵权就范。可怀乐却言道,你欲于宫中为我设法引路,夫君闻之,痛心疾首!为何至今仍不能护你周全! 然请你宽怀,无论前路几多荆棘,夫君不日必会尽快将你接回。如今孩子(两个)也俱在我身侧,安然无恙,望你能够心安 全天下最怜小羽之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造反有理 郦羽拿着那封信, 上下扫视了一番,觉得这封信哪哪都是问题,怎么看怎么别扭。而且还实在不知从何开始骂起。 不过信是绝对不能留的。就是这么站在原地看了一回, 原本还在闲聊的宫人们已经似乎察觉到不对劲,时不时朝着他的方向瞟着。他仔细叠好后塞进了衣襟中,等入了夜,就将信放在灯下烧成灰烬。 隔日临近中午时, 姜忱就派人来接他, 说要带他去参加宫宴。 据说是宾客是南楚派来接应九公主的使臣。中秋过后, 九公主就要为远嫁而启程了。不知道姜忱后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最近不哭也不闹, 宫人们觉得那院子都静得有些可怕。 郦羽懒得管事, 他在宫中的吃穿用度几乎都是郦峤一手操办。而说到这个, 他其实很感谢兄长还记得自己的喜好,完全是按照他以前在太傅府的喜好与习惯来添置的。 他接了令, 便开始想自己挑什么衣服。可不一会儿, 又有端着托盘的宫人带着陛下口谕进了院子。 “陛下说, 请小君务必换上这套随行。” 郦羽不禁嘴角一抽,这让他恢复了一些不太舒服的记忆。况且他原本还想看看, 能不能往衣服里藏一些东西……再次接下圣令后,又有四五个宫女跟着进了屋,把郦羽团团围了起来。 他只好张开胳膊, 假装自己是个人偶, 任由宫人们伺候摆弄。 黛绿色的外袍上有着用金线绣着凤鸾。这身礼服的规格, 已经远远超过小君或是侍君身份的范围了。 或许换作以前当公子时的郦羽他见到会很喜欢。但如今两年粗活重活干下来,郦羽现在还是更喜欢窄袖便服。他已经不太习惯有这么多沉重的布料和饰品压在身上的感觉了。 宫人们一件又一件给他套上礼服,梳头的宫女又十分手巧, 竟能将他那半长不长的头发盘起来戴上玉冠。而这身打扮就犹如枷锁,现在连单独行走也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便在宫人的陪伴下走出了院子,坐上了轿辇。 一阵凉爽的风轻轻吹拂过,让那桂花气味更为浓郁,郦羽喜欢这只闻暗香、不见其身的花中君子。而且,一想到终于能近姜忱的身,说不定能一刀捅死他,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愉悦。 而看着身侧围绕着这么多尊他为主的宫人,以及一身盛装的自己。郦羽又回想起明明春分时节,他还在药山村过着那种非打即骂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轿辇带着他来到了紫霞殿,这是皇帝审朝的前殿。所以这还是郦羽第一次来到此殿。不过他的身份无法走正门,而是由宫人搀着,从侧门进来。 看样子南楚的使臣还未到,姜忱倒是已经坐在正座,还是那身明黄龙炮,由人伺候着饮起酒来。 右侧端坐着杜瑞年,不过她离姜忱有相当一段距离。紧挨着的左席却空着,看起来是为他留的。 果不其然,姜忱见到他眉开眼笑,并招了招手。 “过来,坐到朕身边。” 郦羽看了眼抿着嘴的皇后表妹,他深深垂下头,双手向前一拱。 “陛下,臣不敢,这恐怕不合规矩……” 姜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朕让你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过来。” 虽说郦羽等的就是这一刻,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以免露了馅。于是一副欲迎还拒的样子,挨着姜忱坐了下来。 姜忱将一只手直接放在他腿上。 “近日事务繁忙,有些疏忽了你,朕送你的那只猫儿可还乖巧?” 郦羽忍不住瞥了座下一眼,从姜忱的这个位置往下看,还真是一切都一览无余。他要是做久了皇帝,恐怕也得那样用鼻孔看人。 但奇怪的是,郦羽发现应该算是主角的姜恬居然不在。 “回陛下,它乖得很。多亏了有这猫儿陪,臣在宫中也算是得了趣。” “朕听说,你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你取了什么?” “……回陛下,臣见这猫儿通体好似白玉,所以就给它取了玉奴这个名字。” 姜忱“嗯”了一声,脸上还是那种意味不明的笑。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大腿,随后举起酒杯。郦羽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为他斟满了酒。 一杯下肚,他才笑道:“猫儿不像狗那么听话,大多性情乖张,为奴,才好驯养。皇后,你说是吧?” 杜瑞年看起来似乎是一刻都不想在姜忱身边待下去,正眼巴巴地看着郦羽。突然被点到,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没听刚刚姜忱和郦羽说了什么,啊了半天,才点头道:“是、是,陛下说得都对。” “可惜,猫儿再怎么样它终究是畜生,是畜生就有千种万种办法可以驯。然而要是驯人那就难了。” “那有什么难?陛下是皇帝,天下谁人敢不听您的话?哈哈……” 还没哈哈笑完,发现姜忱和郦羽都盯着自己,杜瑞年赶紧把脖子缩了回去。 郦羽怀疑自己这个表妹是不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又或者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姜忱是故意选了个脑筋不太好的人当皇帝的。后者可能性更大点。 此后,杜瑞年便完全闭上了嘴,只有郦羽在一旁应着姜忱的话。没等一会,那位总管公公便弯腰凑到姜忱身边。 “陛下,南楚使臣已到宫中,在殿外候着呢。” “让他们进来。” 随着这位公公掐着尖锐嗓子一声吼,三位南楚使臣便已持节入殿。虽说这几十年早就被同化得厉害,不过桥头镇本就是南楚的领地,郦羽看到他们那身打扮还有几分亲切。 几位使臣先向皇帝躬身行礼,为首的看起来年岁有些大了。而剩下左右两边的二位一个个头很高,另一个相比之下个头又十分矮小。郦羽不知怎么觉得他们看起来怪怪的。 姜忱先给三人赐了上座,随后赐酒。因是中秋宴,所以多了几只肥美的螃蟹,但还要为姜忱斟酒。郦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螃蟹却不能伸手。然后在心里把姜忱骂上个百八十遍。 酒过三巡后,姜忱才开口。 “诸位此次远道而来,朕心甚慰。只是这九公主迎亲之事……贵国那位郡王应当亲自前来才对。” 礼节上来说,他一个郡王,确实要亲自前来迎亲。不过郦羽也多少了解一些南楚的情况。九公主这位未来的夫君虽然只封了郡王,却因如今先帝的长公主垂帘听政,地位非同一般,以后更说不准会不会被母亲扶持上位……而那位长公主虽已年过六旬,但做事雷厉风行,年轻时带兵上阵,给大云吃了不少苦头。在南楚可是被人奉为青阳公主投胎转世的存在。 ……这样说起来,那长公主其实也算是姜忱和姜慎的姨母。就是怀乐的姨祖母了。所以万一碰着面,自己还得叫一声……郦羽想着想着忍不住皱起了眉,觉得十分的离谱。 侍臣却不卑不亢,他立刻施身起礼,“启禀陛下,郡王殿下深感大云之恩,惜他腿脚不便,走不了这么远路。微臣乃陛下的亲叔父,因而派微臣前来迎接九公主。殿下自会在边境设宴相应,恭迎九公主千里莅驾。” 这也是姜恬怎么都不肯嫁的重要原因。 传闻,这位小郡王年龄不大,比姜恬还小上三岁。但性情乖戾,仗着有母亲撑腰简直无恶不作,甚至还敢当众顶撞皇帝。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自幼就是个跛子。 话刚落音,百官便低声议论。姜忱神情未动,终于摆正了身体,把手从郦羽腿上拿开。 “他既未至,今日便请诸位使臣先赴驿馆暂歇。朕已命礼部为诸位接风洗尘,数日后,再议出嫁事宜。” 使臣却回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郡王殿下特意有言,九公主需九月九迎,既应名对日,亦寓意地久天长。若过此期,恐错吉兆啊。” 姜忱微微眯着眼睛,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地久天长,倒是句好话。只是朕的皇妹出阁需花时间备齐国礼,不能因你南楚一声催促便匆匆出嫁吧。” 那位侍臣看起来是做惯了外交官,当然知道这是姜忱是例行的故意刁难。他正欲开口,身边那个矮个子的却忽然蹦了起来。 “”忍不了了!叽叽歪歪啰哩八嗦地酸什么!” 一声尖厉的女音在殿中炸响,仔细一看,那矮个子的竟是个女子,随后人影一闪,女子的已经猛然拔出匕首,直扑龙座。姜忱的近侍虽然反应很快,立刻拔出佩剑,却不想那女子纵身一跃,整个人高高挑起,已如一道黑风逼近御阶。 “姜忱,你个没长鸡毛的贱人!你害我父君,杀我弟弟,今日本公主就要取你这条贱命!” 女子蒙着眼罩,似乎只有一只眼睛。然而当郦羽定睛看她的脸,发现她竟是当年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后来却不知怎么销声匿迹的三公主姜慈! 说着,她手起刀落,那匕首随着她眸中的灼灼恨意,直指着姜忱的咽喉。 郦羽虽被吓了一跳,不过刀子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并不慌张。但还是不得不装成一副惊恐的样子尖叫起来,缩进姜忱怀里闭上眼睛。 “陛下!不要啊!” 不过匕首却迟迟未能落下。 郦羽抬头,发现姜忱脸上仍旧挂着那股淡然的笑意,他甚至没有起身,仅仅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挥。空气就仿佛骤然凝滞。 方才还杀意四起的姜慈猛然炖煮,整个人仿佛被无形之力牢牢钉在半空中。她瞪大了双眼,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脸颊青紫,喉咙发出难听的窒息声。 看到她,姜忱也不意外,“朕倒是早就料到你应该还活着,不过这么多年了,朕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呢。说吧姜慈,当年是谁救走的你?” “呃…呃……” 看起来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勒住了姜慈的脖子,姜慈恨恨地看向自己的二哥,说不出话来。然而,当她目光扫到郦羽时,倏然瞪大了眼睛。 “你……是……” 她惊讶的原因不仅是因为看见了郦羽。 一直缩在姜忱怀中的郦羽,不知何时已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然后起身猛然朝着姜忱的心脏刺了进去。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真的假不了 郦羽没有任何犹豫, 他力气不小,所以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锋利的匕首刺穿皇帝的胸腔后,他甚至还用力往里面推了几下, 直到只剩那刀柄露在外。 而他在此时,过去的记忆总算终于完全恢复。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杀姜忱了,上一次没能成功,这一次…… 所以郦羽有些忐忑, 他松开刀柄, 缓缓离身后退了几步。姜慈也感觉先前的束缚没了, 掉在地上, 捂着喉咙拼命咳嗽。随后, 整个大殿到处都是惨叫。 “刺客!有刺客!护驾、快来人护驾!” 而被他一刀刺进心脏的姜忱最后才反应过来, 先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 随后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郦羽。 ……可哪里需要什么护驾, 那双眼睛甚至分明还在笑! “小羽, 枉朕还对你这么好。” 皇帝的胸前正血流如注, 可诡异的是,他的声音居然听不出任何感情起伏。就仿佛那把匕首并不存在。 “唉。” 姜忱像是嫌麻烦似的长叹了口气。 随后他握住刀柄, 很轻松地就把匕首拔了出来,可怖的伤口不仅不再继续流血,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起来。 “小羽, 朕其实是真的不想见你死。可你怎么总不听话呢?” 郦羽看着发生的一切, 不禁愣在原地, 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 原来兄长说得是对的,杜家表妹的害怕也不是无凭无据的。眼前这个……真的不是人! 他傻了眼,姜忱拔了匕首, 却没有丢掉,握着那匕首慢慢向郦羽靠近。郦羽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可现在,他的双脚就像脚底被粘住一样动弹不得。 此时姜慈好不容易从窒息中缓过来,可她压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另一头的杜瑞年惊恐地大喊了一声。 “表兄,快逃啊!” 她这一声,才总算把郦羽的意识拉回现实。可为时已晚,脸上挂着瘆人微笑的姜忱已经高高地举起匕首。 郦羽依旧无法移动,他有点明白姜慈方才是什么个情况。就像被人控制住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忱用着那把匕首朝着自己…… 突然,“——嗖”的一声! “小羽!快蹲下!” 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喊着他,郦羽还是没动静,勉强站起来的姜慈先反应过来,朝着郦羽把他扑倒在地。 郦羽倒下前,感觉有个什么又重又沉的东西从远处被投掷了过来。等到姜慈快速扶着他起身时,他看见那竟是一柄几乎比他还要高的长枪。长枪贯穿了姜忱的身体,把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郦羽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马上颠簸着,有人用双臂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他抬头一看,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还有那人随风乱飞的银发,而那头银发似乎还粘着雪。 “……姜慎?” 男人狠狠甩了一马鞭。 “本殿下又救了你一回,你不肯唤我声夫君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本殿下直呼其名?” 他们身后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想来是追兵。郦羽没应声。他此刻被姜慎护着,闻到了一阵清香,不知怎么反而觉得十分安心。 他本来就一阵疲惫,在嗅到那阵香后就渐渐想要闭眼。可闭了没一阵,他又猛地把眼睛给睁开。 原来他当年……他当年也是这么救他出去的! 他这么一路昏昏沉沉地颠着,任由姜慎带着他逃亡。也不知最后骑了多久的马,等他清醒过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也带着他逃到了一处陌生的庄子,看起来应该已经到了云京城外。 庄子大门紧闭,于是姜慎先下了马,随后对郦羽伸出手。可就在郦羽刚打算握住他时,男人忽然闷声不响,一头栽倒在地。 等姜慎醒来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郦羽在摇曳灯光下那张焦急的脸。 “小、羽……” 他艰难地想起身,发现身体很沉,低头一看,脑袋也很痛,原来自己已经从上到下都被裹成了粽子。 见他醒来,郦羽立刻凑得很近,姜慎感觉他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 郦羽问:“你现在怎么样?” “很…痛……”姜慎虚弱地回答道。 “还有哪里痛?”郦羽眼里多了几分愧疚,“我去让蜀王殿下再请大夫过来!” 他艰难地握住郦羽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后就这样捉着他的手缓缓向自己下腹移动。 “想你想得心痛,还有,这里也痛,摸摸我……” “啪——!” 郦羽快被气得脸都红了。他一时没防备,要不是自己反应快,手差点就被迫碰了上去。 没想到姜慎被扇了巴掌也怡然自得。他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笑嘻嘻地坐了起来,刚刚那阵虚弱多半是他装出来的。 不等他骂回去,身后却是小孩子仰头大哭。他来这里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这样来回已经闹了不下十次了。郦羽狠狠推开伸着胳膊就要抱他的姜慎,转身去把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小孩奋力拉开。 “能不能省点心啊你俩?!吵什么吵?” 他拉开的两个小孩身高相貌都一模一样,就连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实在是难以辨认。 “因为,他又骂我是冒牌货了!我才不是什么冒牌货呢,我在村子里阿羽爹爹每天晚上都哄我睡觉,这家伙肯定是嫉妒了!” 但郦羽知道,只有“怀乐”会这样嚎啕大哭。姜烁别说哭了,他连笑都很少有发自真心的。五岁的小孩,就跟得了面瘫似的成天表情淡漠。 姜烁还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对郦羽道:“父君明鉴,你看看他,他哭得这么难看,哪里有点王府世子的样子?还说自己不是冒牌货呢。” “哭又怎么了!”怀乐大声辩解,“父王说过,小孩子哭很正常!小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姜烁鄙夷地翻了怀乐一眼,“那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可是肃王世子。” 就是这么短短的时间,郦羽的头都快炸了,“行了别吵了,天色不早,你俩能不能先去睡觉?” 怀乐却摇着头,他一把扑进郦羽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可怜地道:“我好不容易才见到阿羽,我要和阿羽一起睡!阿羽你不知道,你不在,我每天晚上都要哭很久才睡得着。我好想阿羽头发的味道,我最喜欢阿羽了……” 郦羽听了其实心里是很甜的。几个月了,他终于跟这个小家伙重逢了。小家伙在庄子里,见到他扶着姜慎走进来,就忍不住扑过来大哭特哭。 所以他耐着性子,先是抚摸着怀乐的头发,“怀乐乖,父王受了重伤,我还要照顾他,你跟着哥哥乖乖去睡好吗?” 没想到怀乐听了这话却叫得更大声,“什么哥哥!父王和阿羽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哪来的哥哥!况且我俩什么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他就是哥哥!” 姜烁居然还一脸平静地煽风点火,“说的正是,我也不可能有他这样讨人厌的弟弟。” “你说什么?” 眼看着两个半大小子又要打了起来。郦羽头皮发麻,他想了一下,随后弯腰握住姜烁的肩头。 “世子殿下,替我把你弟弟带下去,你俩今晚先自己去乖乖睡觉,行吗?我知道世子殿下是肯定能做到的。” 原本面无表情的姜烁,此时不知道怎么突然脸上染了一片绯红,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二话不说,拽着还在乱叫的怀乐的后领,就直接把他给拖走了。 真的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时候,郦羽还掐了一下自己,以防止在做梦。 身旁没有小孩尖锐的声音,郦羽觉得耳根子都清静了不少。他有些疲惫地叹息着。再转身,发现姜慎居然笑盈盈地靠在床上,就跟看戏似的。 他看见他那副嘴脸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冲上去又想扇人,姜慎下意识地一躲,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虽然不如在昭州替他挡刀的那次,但此番姜慎却伤到了脑袋。会突然倒下也是这个原因,郦羽当时想去扶起他,发现地上一摊血。 要打巴掌的手却按住了肩膀,姜慎就这样又被郦羽按着躺了回去。 “受伤了就不要乱动,免得半天都好不成,以后要瘫一辈子。” “嘿嘿,你难得会关心我,受伤真好。” 姜慎却趁机抓着他的手,不过这次他就只是把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口,郦羽便也任由着他来了。 半天,二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姜慎先开口。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郦羽摇头道,“想问得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到处都是疑团的世界。或许这世上原本就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只是自己以前很无知罢了。 姜慎道:“……首先,那两个孩子我查过了,两个都是有血有肉心脏跳动的。记忆也完全一样,最大的差距就是他们的性格。” “我看出来了。” 一个喜静,一个好动。一个冷峻得像个成年人,另一个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熊孩子。 姜慎又道:“怀乐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在我面前时就是这样。有时候很乖,有时候又有些调皮。我知道他在府中会背着我打骂下人。那些人是我那兄长硬塞进府上监视我的,趁我不在时就欺负他年幼。我公务繁忙,偶尔照顾不上他,让他不得不想办法保护自己。老实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郦羽看着他垂头的模样,道:“你知道就好。”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已经从郦峤那儿知道一切了吧。那么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举过‘增生’这个例子吗?” “记得。” “原本那个姜忱从他第一次被你杀死时就已经彻底死去了。现在的姜忱是这个世界的系统……也就是所谓‘天道’的化身。按照设定,他本该也是个伟光正的主角。但由于我们根本不按照原本设定好的剧情来走,才导致他越来越崩溃,做出了很多极端的事情。” 郦羽思索了一下,“所以他确实不是人对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都不是正经的人类。” “那什么才叫正常的人类?” “当然是在我原本世界里的那些。” 郦羽摇着头,“你怎么就确定你原本那个‘世界’是真的?而我们这边是假的?” 他此刻声音低沉,却如同针尖刺着姜慎,“你就没有想过,或许你一直以为的一切才不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梦?现在你只是梦醒来了,而这边才是真实的。” 姜慎用力摇头,几乎是本能地反驳,“怎么可能?!那边……我有好朋友,有爱我的父母,有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安逸的生活,还有……” 话锋戛然而止。 “小羽,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他却把手从姜慎怀里抽了出来,平静地道:“因为我不想自己明明活了二十多年,明明见了那么多生死离合,到最后却被你一句轻描淡写地否定成假的。” 姜慎看见他眼里的疏离,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说错了话,他又立刻从床上坐起,急切地开口。 “小羽,你也好,这个世界也好,我没说都是假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 眼看着郦羽就要走,他慌忙想下床跟着追上去。可突如其来的头疼让他眼前一花,等他恢复视线,郦羽已经不在屋中了。 并给姜慎心里只留下一阵委屈。 他其实也很想给自己一巴掌。然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个离谱又荒唐的世界的确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姜慎喃喃自语。 “但……我对你的心都是真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他绑回自己的世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萝卜开会 姜慎睡了一夜, 反而头疼得厉害。他救郦羽时,脑袋被姜忱的追兵用狠狠钝器砸了一下。庄子里的大夫是那蜀王亲兵队里的军医,到底有些本事。说虽是看上去外伤并不严重, 却也不知道内里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让王爷还是静养一段时间为好, 姜慎没穿来前作为一个医生,就是主攻的神经外科。所以他对这种情况也再清楚不过了。换作是在那个遥远的现代, 人有的是大把的医疗检查手段来判断伤者颅内情况。可在当下……他确实也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他很想去找郦羽解释。 不过说起这个, 姜慎其实也是有些生闷气的。他同样不喜欢郦羽的说法。他也不觉得自己曾经待过的世界是自己在做梦。他切切实实记得自己学过的知识, 还有那些先进的科技和文化、思想……比现在要真实太多了。 对比起来, 这边才更像一个荒蛮似的世界。 “唉……” 但不能因为这点意见不同, 就跟郦羽闹别扭不同他说话吧。明明二人是好不容易才又重逢的。服侍好他洗漱皇后, 沈枫见姜慎如此叹了好长的一口气,不禁问他怎么了。 “莫非, 您是还在怪我没有看好王妃吗?” 在发现到处都找不到郦羽的第一时间, 沈枫第一个想的就是自刎谢罪。不过他想了一下, 决定还是先与姜慎汇合,再堂堂正正地当着王爷的面自刎谢罪。 姜慎知道自己这侍卫是一根筋, 连忙说不是。不过说完,又接着来了一声听上去更加无奈的叹息。 “他是我的夫郎,就算我们有不同的意见, 就算他真的错了, 我也觉得是对的。可我昨夜为何一定要同他拌嘴呢?” 姜慎没太期望能从沈枫那里得到什么回答, 所以这些更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结果不想,沈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王爷的意思, 是要委屈自己去迎合王妃吗?” 姜慎一怔,……也没有委屈吧,本王做夫君的,偶尔要懂得谦让,日子才能过得顺。” “可我觉得,王妃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温柔之人,王爷既然能把他惹到三天也不来看您一眼,就证明您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姜慎对沈枫这番话可谓是大大的无语,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驳道:“他通情达理?他通情达理我二人会从小吵到大吗?!温柔……” 老实说,即使是与郦羽在云渡山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他也是小脾气不断的。当然这些姜慎都觉得没什么。况且当初的确是自己无能,才让他跟着自己吃苦。 ……可自己明明也做了很多。更早的事情就不提了,郦羽刚走时他还不是什么王爷,身边连个奶娘都没有,自己是用羊奶把烁儿喂大的;后来更是为了他挡刀,这次也是为了护他而受的伤。明明先前的信中,他说自己已经记起二人曾经的一切。可他为何还是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他是不是……根本就没喜欢过自己? 这几日,姜慎只要想到这些,就觉得喉咙里跟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甚至一时都不怎么想看到郦羽的脸。今日尤其越想越恼火,他看向趴在桌前握笔写字的姜烁,喊了一声,冲他招了招手。 “烁儿,你去把……把你弟弟给父王叫过来。” 对于这两个孩子他倒是接受得很快。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有着相同的记忆,相同的外貌,权当是当初生了一对双胞胎了。只是二人性格差距非常之大。 目前为了区分二人,便是一个叫烁儿,一个喊乐儿。以后还是要给乐儿起个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姜烁“哦”了一声,放下笔跑去了,可没有一会儿,他又一路小跑着独自回来。 “父王,乐儿说他不想来。” “……怎么了?” “他说你惹父君生大气了,所以现在他不想见到父王。等父王何时跟父君和好如初,他再来给父王请安。” 姜慎当即气得快从床上蹦起来。沈枫见他表情近乎抓狂,又很适当地将他给按了回去。 姜慎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骂道:“逆子!逆子啊!他才认识他娘多久啊?现在有了娘就忘了爹了,不知道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给养大的吗?!” 可骂归骂,郦羽还是要去哄的。姜慎垂了几下床板,又咬着牙对姜烁道:“烁儿,为父现在只能依靠你了……” 姜烁见状,却心想幸好自己没告诉父王,最开始让人把郦羽赶出王府这件事。也幸好看起来郦羽和沈枫对此事都不太在意。否则以他父王现在这样的脾气……非扒了自己一层皮不可。 “父王要我去做什么?” 没过多久,姜烁出现在了庄子的另一处院子。一个月前的某个夏夜,父王突然派人把他接来了云渡山山脚的这处山庄。而姜烁对此处甚是熟悉。以往每年春时,父王都要带他过来住上一段时间。山上更有一处小院,说是父王与过世的母亲曾住过的地方。 ……父王总是给他介绍那院子里父君用过的东西,梳子,筷子,父君穿过的衣物,鞋……一切都始终保持着原状。姜烁从记事起,就开始靠着那些想象父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父君竟然…… 姜烁来到那院时,里面似乎在大吵特吵。 郦羽脑袋也快被吵炸了。他现在甚至怀念起了在姜忱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时的清静。来到这山庄的第二天,他总算弄清楚这群打算造反的皇室子的计划。 原来自己与姜慎在昭州分别后,他便立即去寻那个有怀乐消息的土匪寨子,闯进去看,那山大王果然就是失踪已久的三皇女姜慈。怀乐也正是恰巧被她救了下来,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郦羽当初虽然确实受了一些折磨。不过一切都过去后,他也不觉得姜慈是好心办坏事。若不是因为怀乐被抢走,他多半不会与姜慎重逢,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 而姜慎在与自己这位有共同敌人的三皇姐碰面后,二人便达成了合作关系。可昭州水灾后,姜慎手上没有多少亲兵,仅靠姜慈养的那些土匪也没多少兵力。 二人思来想去,便把目光转向了昭州旁边的蜀州。 怀乐很喜欢自己这个总是满脸笑意的五皇叔,听他讲蜀州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便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郦羽,希望郦羽有一天能带自己去。 而面对与郦羽的重逢,又在知道郦羽竟是他亲爹这件事后,怀乐这几日每天都缠着郦羽,一刻都不肯离开他。虽然再见到他,郦羽也很高兴。但连续日夜照顾小孩还是让他有些心累。 不过郦羽有更在意的事情。 ……成年后和小时候外貌性格差距极大的人,郦羽见过很多。 但像姜思这般、从一个纤细白皙的柔弱少年突然变成皮肤黢黑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郦羽还是第一次见到! 五殿下向他问好时他甚至都不敢认。 “弟妹有所不知,蜀州虽离京城甚远,但生活安逸。我被二皇兄贬到蜀州后闲来无事,就想捡起自己以前喜欢的东西。蜀州的蜀锦可谓是天下名物,我本想拜一名织造大师为师,不小心拜错了人……” 姜思唯一没变的是他那有些腼腆的性格,但郦羽觉得一个看起来能一拳打晕一头牛的魁梧汉子人前埋头害羞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 以及,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一见面就吵的人。 杜瑞年始终都想从宫中逃离,所以那天在殿上的混乱中,她跟着姜慈一起跑了出来还能理解。 ……但她身边的郦峤又是怎么回事? 二人已经吵了两天了,内容基本是郦峤在奉劝杜瑞年回去继续做她的皇后。 但向来在郦羽面前哭哭啼啼的杜瑞年面对郦峤时却双手叉腰,一脸凶神恶煞。 “回去?本宫好不容易逃出来,本宫自由了!凭什么还要回那个鬼地方?” 郦峤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娘娘,您别闹了,这天下从来可没有过皇后跟着自己夫君弟妹们一起造反的道理。” “皇后不行,皇帝的宠妃就行了吗?!” “我不一样,我是小羽的哥哥,我们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是他去哪我就要跟到哪儿。但娘娘别忘了,您这样不管不顾地从宫里偷跑出来,国丈和国丈夫人还在陛下手中呢。” 杜瑞年愣了愣,这才咬住下唇低头不说话。她其实到底不过十几岁小女孩,可能是一想到父母亲心里难过,撇嘴看起来快要哭了。 姜思在一旁便拍了下她的肩,轻声安慰道:“皇嫂莫急,臣弟已派人去想办法寻个机会,将国丈和夫人接出来……” 没想到杜瑞年却不领情,给蜀王殿下甩了个脸色,捂着脸就跑出去了。姜思一脸疑惑。 “我刚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而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姜慈吐着葡萄皮,却突然笑出了声。她虽失去了一只眼睛,可依旧容貌秀美。只是大剌剌地叉着腿,浑身上下一股匪气,已然没有做皇女时矜贵的样子。 姜慈咧着嘴,“五弟,我听说你在蜀中可是位贤王,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你六弟弟孩子都会跳起来骂人了,你还至今未娶。三姐倒是佩服你。可你再不懂也该知道,这嫂嫂的肩膀怎能随意触碰呢?” 姜思挠了挠头。 “我没想那么多……” 姜慈继续揶揄道:“哎呀,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变,以前在宫中那些小宫女都最喜欢五殿下呢。真希望某些小鬼能听姑姑一句劝,学学他皇叔,暴脾气收敛一点,不要仗着自己有个当王爷的爹护着就骄纵跋扈。” 这么明显的含沙射影连五岁小孩都听懂了,怀乐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乐儿脾气可好了!乐儿是全天下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父王就是愿意护我又怎么了!而且本世子不但有父王,还有阿羽爹爹疼我呢!” 郦羽也不知道一个大人怎么能跟五岁小孩见识。反正当他第一天看到这个情况,就猜出来姜慈已经不是第一天跟怀乐吵了。 姜慎造的这庄子面积并不大,所以近来几天,总是这几个人在这般萝卜开会。郦羽听得烦,揉起了太阳穴。不知怎么的,这帮萝卜偏总是围在自己身边。 他趁着怀乐和姜慈吵架时打算偷偷避开,却一转身,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把他吓了一跳。才发现那是差点被他撞倒的姜烁。 “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姜烁不去看他,抿了抿嘴,“……父王不能下床,但想让你过去,他要和你道歉。” 郦羽沉默片刻,摇头道:“不用了,我回去后想了很久,他也没有说错啊。你告诉他,我没有在生气。” “那你去跟父王说话,父王很想你。” 郦羽又是长叹一口气,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姜烁的肩膀,“烁儿,其实……我其实是很想跟他谈一谈的,但那些话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和他分开太久了,虽然现在我的记忆确实已经恢复,但…以前的那些感情却好像暂时回不来了。” “你是不想要我和父王了吗?”姜烁冷不丁地问。 “也不是…不要,我现在需要时间……” 姜烁又问,“那怀乐为什么就能一直跟着你?” “因为他先前和我一起吃了很多苦,我们也已经相处了很久了。” “可是我也很想你。” 他突然伸出胳膊抱紧郦羽。 “我也想跟你说话,更想看你和父王和好。我原先以为自己没有娘亲,父王却说,就算没有娘亲,他也可以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心里,还是很想要娘亲。然而现在……娘亲明明就已经回来了,却看上去一点都不想要我,也不来跟我说话。我…我很难过。” 郦羽感觉脖颈处湿湿的,就知道他哭了出来,慌忙轻轻拍着姜烁的背。他正打算安慰烁儿,却感觉到身后一道锐利的视线。 不等郦羽回头,怀乐已经气冲冲地跑过来。他直接把姜烁从郦羽身边拉开,又狠狠地推倒在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别再装了!你就是要把阿羽爹爹从我身边抢走对吧!”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昏暗的谷底 两个孩子吵得厉害, 虽然几乎都是怀乐单方面的吵,姜烁只是偶尔一句“我不是”“我没有”。吵到最后,两个人一人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往不同的方向拽。 郦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也不知道怎么劝。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被拉下去胳膊非得被拽脱臼不可。 “够了!”他喊了一声,“你俩能不能消停一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怀乐气鼓鼓道:“那好,阿羽,你就说说看, 你到底是选我, 还是选他?” 郦羽莫名其妙, “我干嘛要选来选去的?” “因为父王说你是我们的爹爹呀。” 郦羽还是没能明白小孩在说什么。 姜烁轻声道:“他的意思是, 小孩有两个, 但父君却只有一个。所以父君必须在我们当中选一个当自己的孩子。” 郦羽自然越听越困惑, “……我先抛开其他无关紧要的不谈, 就算你们真的有两个,天下父母多子的情况多了去了。你们父王的父王还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呢?凭什么就不能有两个?” “——因为他是冒牌货啊。” 两个孩子突然相互指着对方道。 反应过来, 还是怀乐先炸了毛, “你干嘛指我?明明你就是冒牌货!” 姜烁小小地叹息了一声, “我才想说你,我一直都待在王府从未离开过。府上所有下人都可以做证。反倒是你……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听说你是在上元节上被人抓走了?真是蠢到家了,父王和父君怎么可能有你这么蠢的小孩。” “你!”怀乐被他气得一梗,不过, 很快脸上又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笑, “……哼, 是啊,你一直都待在王府嘛。可阿羽是最先认识我的,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好久好久呢。他给我穿衣, 喂饭,还抱过我,背过我,带我逛集市,教我读书写字,还每天晚上都会哄我睡觉。你才认识他几天?你在他面前算个什么?” 姜烁这才不说话了,把头埋得更深。很快,他整个耳朵都变得通红的。这回,他只是望了郦羽很久很久,最后掉头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虽然小孩子吵吵闹闹很正常,而郦羽觉得怀乐这话说得有点过分。这二人是完全没有想过把对方当作兄弟来看的。 不过,他也能理解,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作为唯一的王府子嗣。结果忽然有一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跟自己完全一样的人,还跟自己争着抢着……就好像自己这么多年也同样无法接受当初突然来到郦府的郦峤那般。 而这种只在神鬼话本中才会出现的事情,两个孩子没有害怕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对…依照郦峤和姜慎所说,现在好像真的在话本里…… 想了半天,郦羽自己也差点被绕了进去。总之,不管是怀乐还是姜烁,他都无法去偏袒任何一方。或者说,两个都想要护着。怀乐自然不用说,姜烁……虽然最开始和姜烁有些误会,但那几日相处下来后,郦羽发现他其实也是一个相当乖巧的孩子。 姜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听到别院闹哄哄的声音,可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稍微一动就头疼得要命。不久后,看见姜烁又默默地独自回来,坐回屋子里那把唯一的椅子上。 “……你阿爹呢?我不是让你把他叫过来吗?” 小孩却道:“父王死心吧,父君他不会来的。” 姜慎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就不会来了?” 虽然二人那天实际吵得很严重,不过姜慎相信只要相互把话说开再好好道歉,郦羽一定可以理解并原谅自己。 “‘我其实是很想跟他谈一谈的,但那些话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和他分开太久了,虽然现在记忆确实已经恢复,但以前的那些感情却好像暂时回不来了’——这些是父君的原话。” 姜烁竟把郦羽所说的一字不漏地记下,又用平淡的声音复述了出来。 “简而言之,就是父君对父王已经没有感情了,所以还请父王就死了这份心吧。” 没有感情? 姜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与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我们那么多年,同生共死,怎么会没有感情?先前我谅他无故失忆,不敢对他有什么妄想。可如今他也说他已经恢复记忆了!怎…怎会……怎能说没有感情了?” 姜慎忍着剧痛的头挣扎要从床上下来。姜烁看着他此般模样,不禁放下笔匆忙解释。 “父王……您别生气,父君可能是对您还在气头上,所以才说这种话的。” 姜慎趴在床沿边,红着眼眶摇摇头,“烁儿,我没有生你阿爹的气。我了解他。其实几个月前在昭州与他重逢时,我就发现他变了不少。小羽以前从不会藏着掖着,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的事,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现在他会藏心事了,只要他觉得无关紧要的,就一个字都不会提出来。其实,我不希望看到他变成现在这样……可但凡他开口了,那件事必然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且非常重要的。” “父王莫急,烁儿这就帮您再去……” 可姜烁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他那趴在床沿的父王忽然一头朝地上栽了下去。 “父王!父王!您怎么了?来人啊——” 平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姜烁此时站在一旁,第一次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他身旁的怀乐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父王…呜……求求父王您醒醒……您不要死…乐儿以后会听您话的……” 大夫看了诊后,深深叹了口气。随后转身对着同样一脸焦急的姜思拱手行礼。 “殿下,如今肃王殿下这情况……恐怕难办哪。” 还不等姜思说话,郦羽慌忙上前。 “他早上,昨日,前日,还都好好的呢!就是脑袋受了点伤,流了点血,那点血也早就止住了啊。只要血止住了,再好好休养不就没事了吗?怎么会突然醒不过来?” 面对他连珠炮似的提问,大夫先是又叹了口气,旋即说道:“王妃殿下有所不知,咱们军中行伍,最忌头颅受创。人此处为最是脆弱,外伤或许轻浅,内里却难以查明。往往初时看着无碍,神志也清醒。可一旦潜藏之伤发作,便会性命垂危,措手不及者,不知凡几啊。所以我才嘱咐肃王殿下务必要好好静养。他先前是否有什么奇怪的举措?” 姜烁擦了擦眼睛,摇头道:“父王一直无恙,夜并无异状。不过……” 姜烁忽地望向了郦羽,“他出事前,很伤心。” 大夫一拍大腿,叹道:“哎呀,那就对了,受此等伤之人,最忌情绪不稳。老夫这便先去给殿下开几副药调理一二,如若服下后仍无起色,只怕还得另请高人诊治。” 送走了大夫,不等一直在哭得怀乐放声哀号,一旁的姜慈却啧了一声。 “这混账东西搞什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姜忱那贱人命还吊着,我就指着他起兵杀回皇宫呢!不过我记得他说过,北二营还有八千精兵是他驯的私兵吧?他的兵符呢?如今他不省人事,不如赶紧把兵符交给我。” 说着,姜慈突然就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一侧的沈枫见状连忙上前制止。 “王爷只是受伤未醒,又不是……兵符如何能交给你?还请三殿下莫要乘人之危。” “他醒不醒是他的事,我可不能给姜忱那贱人喘息的机会!否则他发现此处,你,你,你还有你们!全都要被他杀了!” 姜思上前劝道:“三姐,这种时候你就别闹了……” 谁料他话未说哇俺,被姜慈一把狠推。姜慈咬牙切齿,“你现在又装个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惜派兵掺和此事,就是为了等我们跟姜忱争得鱼死网破时收你那渔翁之利是吧? 姜思神情无奈,低声道:”三姐,我对皇位素来无意……” “无意?”姜慈讥讽般冷哼一声,“当年姜忱为了皇位,对自己的手足几乎赶尽杀绝。唯独你偏偏安然无恙,还封了蜀王。蜀地看似偏远,此处实则资源富饶,最是宜私养亲兵。你意欲何为,明眼人一猜便知!五弟啊五弟,你自以为装了这么些年,真当我们都是瞎子么?” 姜思眼里闪过异样的光,他张着嘴,似乎准备说什么。不过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姜慈那番话几乎是跟他撕破脸了。 而郦峤见状,便又像不嫌事儿大似的掺和了进去,“三殿下,您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误会五殿下。那次若不是五殿下出的主意,让你们装成南楚使臣,恐怕还伤不到姜忱分毫呢。” “你还敢说话?!老娘早就想一刀砍了你了!跟姜忱那个贱人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贱货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跑回去跟姜忱报信?你怎么有脸在这儿说话的?” 如果是平时……郦羽虽然头疼,可他是很愿意在一旁漠不关心地看戏的。然而此时他望了望床上不省人事的姜慎,不禁万般无奈地叹息起来。 “……出去。” 他先是声音过小,外加怀乐又在不停地放声大哭,所以没人听到他的话。 “全部都给我出去!” 谁也没想到,向来极少开口的郦羽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而沈枫眼力见极好,见状立刻赶起了人。片刻后,屋里就只剩他和床上躺着的姜慎,连两个孩子都被沈枫带了下去。 郦羽已经在姜慎身边寸步不离七天了。 最开始只是默默地坐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突然就很想对他说说话。从当初一醒来发现自己在人贩子手中开始,一直说到最后和姜慎重逢。还讲了很多与怀乐在一起生活的事。 郦羽给姜慎一点点喂完了药,放下碗,看着他那张因为无法进食而一点点消瘦下去的脸,突然想起来什么。 “噢……说到那两个孩子。他俩最近突然不吵架了。烁儿那孩子,虽然什么都不肯说,可最近都不怎么搭理了……是我那天说的话伤到他的心了吗?” 片刻,郦羽又道。 “……是不是也伤到你了?” 他垂下眼帘,尽管没有旁人能听到,依旧一字一句地斟酌着,“但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确实……想不起来对你的感觉了。” “可我想即便如此,只要……只要你能醒过来的话,我就愿意再试一次。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从头开始认识。只要你能……” 郦羽以为已将心中话说得十分恳切。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大汗淋漓 眼看着转眼到了九月, 连两个孩子都在早上被冷到不想不下床,人也没有先前那么闹腾了。可姜慎却依旧丝毫不见醒。 不过郦峤安慰郦羽,“放心吧, 我以前就说过,云渡山这个地方很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姜忱好像没办法感知到这边,他大概率也想不起来我们会躲在这里,所以我们在这躲多久都行。” 按照他们本来的计划, 劫走出郦羽后, 姜慎要装作护驾前往宫中, 并趁着姜忱重伤休养时慢慢控制宫中的局势。再由蜀王殿下和三殿下带兵外侵, 最后外呼内应, 一举拿下皇帝。 而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有姜慎在。 并且现在…… 因为姜慎突然发生意外, 不但计划被迫停滞, 另外两位殿下有了不同的意见。 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身份,都想要争皇位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每次都非要来郦羽面前大吵一番, 让他觉得很烦。 “小羽, 你评评看, 一个从小只会玩针弄线的绣花枕头居然妄想当皇帝,是不是天大的笑话?” “三姐姐, 我没想过当皇帝……” “没想过?没想过你在蜀州养了那么多私兵做什么?不知道你用什么话术哄好了姜忱跟阿慎这两个傻子,可骗不了我分毫。” “都说了我没……” 时间一长,郦羽也渐渐能做到耳根清净了。况且二人吵时, 好几次都看见姜慎紧闭的眼睛动了下睫毛, 还有些醒过来的迹象。大夫也说在他耳边常说话刺激他, 对恢复也大有帮助。 “小羽,你不饿吗?午时都快过去了,你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伴随着那两人的争吵, 郦峤安顿好姜烁和怀乐去午睡后,便来到郦羽身边。 自从郦羽分不开身后,那两个孩子都几乎交给了郦峤来照顾。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位兄长实在是一位笑面虎……在他面前,两个小孩只能宛如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我不太饿了,况且阿慎待会还要喝药。” 庄子里是有下人的,但郦羽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郦峤冷冷地望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心想他若是知道郦羽还能这般照顾他,恐怕能高兴得蹦起来。 “我帮你看着他,你去歇息好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小羽……” 不知何时,身后的争吵已经没有了。郦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姜慎不断起伏的胸膛,郦峤则一直看着弟弟的侧脸。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郦羽突然开口问。 “你们以前待过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郦峤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 “嗯……其实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啦。表面看似很安逸,实际上还是狗屎一样的烂人与狗屎一样的社会,杀人放火拐卖人口,饥荒瘟疫战争……什么烂事都有。唯一的好处就是乐子越来越多吧。比方说,我们现在身处的游戏世界原本就是供人消遣的。” “供人消遣?”郦羽有些不解。 “日子安逸过头了,人就很想要寻求刺激。” “那你还想回去吗?” “想啊。”郦峤点点头,“老实说,那边虽然烂,却也是从古至今的人类先驱牺牲了无数次换来的文明社会。而这边则是一个被反向创造出来的并不健全的设计。其实是没有可比性的。” 郦峤的话还是那么令人一头雾水,不过郦羽大致明白了。 就好像现在看大云的前朝,会觉得前朝的习俗十分野蛮一样。 “你问这些干什么?”郦峤道。 郦羽:“就是突然想问问……那兄长更喜欢哪?” “……当然还是那里啦,我是在那边出生的。那里有我真正的父母朋友,是我真正的家啊。” 话说完,郦峤想起什么,又立刻改口。 “当然小羽也很好。如果可以,要是能把你绑起来带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可惜我只是一堆数据。” 郦羽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过了好久,郦峤却也不出声。他才发现郦峤正一脸惊讶地瞪着自己。 “……小羽?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郦羽也不是很明白,刚刚那句话就仿佛一行被写好的字似的,直接浮现在他眼前。他只是照着念出来罢了。 郦峤大致了解过一些缘由,知道姜慎出事的那天晚上二人是为何才吵了一架,所以现在才突然这样问自己觉得哪边的世界比较好。虽然他讨厌姜慎,但是不想见到郦羽现在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对了小羽,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吧?” 郦羽道:“云渡山山下,怎么了?” “这山上有你和阿慎当年的爱之小屋噢,你不去看看吗?我听烁儿说,他还把当年的东西都保留着,时常让人去打理呢。说不定对你恢复记忆有帮助。” “……?” 郦羽觉得郦峤那个什么“爱”什么的说法令他十分难堪……忍不住皱起眉。果断拒绝了三次说不想去之后,郦峤才总算放起了劝说。 不过,几日后。 “我要出一趟门,傍晚就会回来,你们两个乖乖地替我看好你们父王,有时就去叫舅舅,可以吗?” 怀乐拍了拍胸口,“放心吧,虽然父王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闻起来臭臭的,但因为是阿羽爹爹交给我的任务,所以乐儿不嫌弃他!” “父王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去洗澡。”一旁姜烁一脸无奈,“况且父君每天都有给他擦身翻身,不会臭啦……” 郦羽觉得自己应该比他更无话可说才是。 “烁儿,这种事不用直接说出来也可以……” 云渡山并不高,他们当初躲藏后来又被软禁的屋子就在半山腰。姜慎还命人修了路,不出一个时辰,郦羽便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不止修了路,连小屋也有明显修葺过的痕迹。小屋被一圈篱笆围绕着。正值初秋,所以看起来有些荒芜。不过通过篱笆上缠绕的藤蔓可知,这里的夏春一定十分养眼。是个悠闲安逸的好住处。 郦羽在院前站了很久,恍惚间,他突然也出现了自己和姜慎亲昵地在院子里相互搂着,又不知道说着什么耳语的幻觉。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迈开步子向屋中走去。 一进屋后,他便愣了一会儿。 这屋里的一切陈设,都令他既陌生又熟悉。 小屋也不大,甚至不如他在药山村时的那间土屋。不过小小的住所五脏俱全,床桌,衣柜,还有一个浴桶,连竹筒切成的杯子上都还刻着他的名字。 他还注意到,墙角放着的摇床。 只能睡得下婴儿的摇床,一看就是为谁准备的。 摇床床头上还挂着一个能够转动的床铃,上面有一些用花布缝制的动物玩偶。 然而这些家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做得并不精致。多半不是出自木匠师傅之手。 他恍然大悟。躲在这种地方自然不可能去买什么物件,屋中的一切都是姜慎亲手做的。 不知怎么的,在看到那个摇床时,明明心中也不觉得很难过,却有什么东西顺着郦羽的脸落下来。 或许是姜慎出事后,这边便没人打理,摆设上有一层薄薄的浮尘。郦羽站了一会,便开始找起工具,默默打扫了起来,还把那有些受潮的被褥抱去院子里晒了一番。 他很久都没做过扫除了。不过在药山村时,唯独扫除这项活儿不用沈姨去催促他。他很喜欢把屋子刚被打扫洁净时的样子。 等一切都完成,郦羽重新铺好床,躺在松软的床铺上静静地看向窗外。 将近三年。 他竟在这里住了那么久……怎么就这么简单地忘了呢? 虽然看到这屋中的一切,心里是有所触动,不过仍旧没有太大的感觉。 因为做扫除所以有些疲惫,郦羽渐渐合上了眼。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喊他。 “小羽、小羽!醒醒!” 睁眼,居然是姜慎在他面前。郦羽刚想问他怎么突然醒了,是不是身体恢复了,头还痛不痛。姜慎却焦急地唤着他,仿佛他才是出事的那个。 “小羽,你现在别睡!你撑住,千万不能睡!我现在就下山,去给你找大夫!” 郦羽张开嘴,声音却很虚弱。身体到处都如撕裂般疼着。可开口之后,说出的话与他在脑海中设想的大相径庭。 “不要…大夫……你…别走……” 郦羽立刻明白自己这是在做梦。除此之外,耳边还隐约有婴儿的哇哇啼哭。 他却道:“我好不起来了…你别走…你去哄哄小宝好不好…小宝在哭呢……” “怎么会好不起来?”姜慎忽然怒吼,“我去求皇兄,去给皇兄下跪认错,让他放过我们。再去给你请御医,御医肯定有办法看好你的!” 他摇摇头,缓缓伸手想抓住姜慎,可手还完未抬稳。突然感觉胸口骤然一紧,像是拼尽全力重重地咳嗽几下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然涌了上来。 他歪过头,血和泪一起沾湿了枕头。 “小羽!” 姜慎许再也看不下去,替他擦干净了脸。然后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眼神很慌张,说的话却十分坚定。 “小羽,你一定要撑住,不能睡,我现在就去请御医救你!你等我回来!” 说罢,姜慎放下他,临走前看了眼摇床里哭得声音都哑了的婴儿,他也轻轻叫了声“别走”,可那人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那婴儿哭得难受,无论如何都想起身去看看。翻了个身,四肢却一点都使不上力。让他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 然而孩子的哭声再次被无限放大,他艰难地爬起来,向摇床伸出手,可摇床离自己渐渐远去。 巨大的绝望笼罩在了他的心头。郦羽惊叫了一声,再次猛地睁眼,发现姜慎已经在床边坐着,笑着看自己。 他立刻坐起来,环顾四周。 “……小宝呢?小宝在哪?他怎么现在不哭了?” “小宝?”姜慎愣了一下,“噢,你说的是怀乐还是烁儿?他俩在山下庄子里呢,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了吧。” 郦羽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自己不知为何大汗淋漓,所以一阵秋风而过,让他还不禁打了个寒战。 姜慎见状,立刻把他揽入怀中。 “冷吗?” 男人的胸膛结实又温暖,郦羽点点头。 就这样过了一阵,郦羽才从方才那噩梦中完全清醒,他察觉到现状有什么不一样的,立马推开姜慎。 “等一下,你不是应该……” “呃……” 姜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其实我几天前就醒了,但你那个样子太温柔了。我还想多体会几天……便让他们替我保密……下午听到你要来小屋,我也跟着过来找你了。怎么样?这儿还不错是吧?” 郦羽把手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他们?除你以外都有哪些?” “……全、全部吧……” “已经几天了?” “一、一周了……” 姜慎看着郦羽瞪红的双眼,早就接受了被一顿暴打的命运,他闭上眼,熟悉的巴掌却没落下。那双手贴上他的脸,细细地抚摸着。接着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 …………… 现在的郦羽和姜慎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他不怎么爱出声。好几次姜慎都很确定自己失手弄疼了他,他却只是皱着眉,让他动作再快一点。 所以,虽然确实酣畅淋漓,但几番下来,姜慎有些吃不消。趴在床上像是濒死挣扎的鱼大口大口喘息。 “小羽,你、你夫君我、我躺了那么多天,这才大病初愈……体力实在是有点……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夫君呢……” 这会儿郦羽却真真正正一巴掌扇在他后背上。 “行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走。” 姜慎心里叫苦不迭,转头却笑脸相迎。 “啊!别走!行!在你面前怎么能不行呢!” 第60章 第六十章 假的真不了 体谅是微乎其微的, 只不过从上下改为了下上。但就是在这么一点微乎其微之中,姜慎也感觉到了郦羽对待自己的态度与过去有些不同,不禁热泪盈眶。 他十分卖力, 先是从地升天,再是从天堕地。他还紧紧盯着直到彼此接触的地方,那绵密的白色泡沫,不禁让姜慎想到自己前世去看过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总之, 如此那般一番交流之后。姜慎还屁颠屁颠地跑去支了火烧了水。二人一齐坐在那澡桶之中洗去疲惫。 姜慎想要让自己不要忘记郦羽。所以他经常来这儿住上一夜, 有时还会带烁儿来。小屋设施一应俱全。而当初澡桶造得够大, 因为就是特意为了能一次容得下两人这种小情致而做的。 他这就更开心了, 他还以为郦羽会直截了当地拒绝, 没想到就算点了灯, 脸甚至都不带红一下。只是如此坦诚, 好像也有些失了味……然而他不敢奢想太多。等他再钻进去,水便争先恐后地往外渗。 隔着飘荡的氤氲雾气, 姜慎仔细观察起郦羽来。因为不接触日光, 他的身体比脸更为白皙, 小巧的肩头和锁骨如玉雕般精致,隐隐露着一半。只是……比他记忆里多了几道碍眼的伤疤。他的脸被热气蒸得嫣红, 连投过来的眼神都是湿濡而暧昧的。姜慎不禁一时看出了神。 郦羽却皱起了眉,他背过了身去。 “你看我干什么?搓啊。” 姜慎被训了一番,很老实地“哦”了一声。能伺候郦羽他很开心, 二人以前在这就是这样的。 先前郦羽是穿着衣服的, 今夜又无月光, 所以姜慎还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情况。后背的伤比前胸明显多了,多半都是用皮鞭,或者藤条抽出来的。 ……郦羽对这几年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他也不想知道郦羽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更恨郦峤了。那个疯子弄走郦羽是想干什么?若郦羽当初不是半途落水,他是不是就会这样被他藏起来?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郦羽了? 虽然知道多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徒增烦恼,但姜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脑筋。 就在他想得走神时,郦羽突然开口。 “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姜慎被问得猝不及防,他还以为这事已经翻开新篇章了,立刻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前、前几天呢。” 郦羽厉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什么时候醒的?” “呃……” ……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第二天就醒了然后一直装到现在了吧?但郦羽回过了头,一副几乎用眼神就能把他杀死的样子。姜慎吞吐了半天,硬是没有憋出来半个字。 郦羽却哼了一声,语气很是冷嘲热讽,“这些天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刚刚越想越奇怪。除了睡觉,我一刻都没离开过你床边。可每天都在喂吃喂喝喂药,就算昏迷之人,正常的排泄应该也是有的。难怪你方才如此力不从心,每天从早憋到晚,竟没把你憋死。” 姜慎倒想辩解自己是有帮手,每次负责专门把郦羽支开,好让自己如厕……但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面对郦羽的白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傻充愣。 “啊哈、哈哈……” 不过郦羽今日也有点奇怪,他就只是发出几声闷哼,其他什么都没说。过了一阵,才又开口。 “我还一直想问你,你那头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发根也不见黑,看上去感觉还以为你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 “噢,这个。”姜慎把湿漉漉的额发向后撩了上去,居然还一脸自豪,“你当年……走了之后,我实在是痛心,就一直抱着你的尸首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照镜子时,就变成这样。嗯,就是所谓‘一夜愁白了头’吧!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想办法把它染黑。” “……不用,反正现在也看习惯了。” 郦羽小声嘟囔。 此时如果姜慎把他的脸摆正,就会看见他控制不住般扑簌簌地掉着眼泪。不过他不是为了姜慎难过,是为自己莫名其妙失去的五年而难过。末了,二人洗完后都觉得浑身燥热,便一起裹着袍子在院子里坐着你一句我一句闲聊。 “……你跟阿枫那个兄弟是怎么拜堂的?” 于是郦羽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了出来,姜慎听了捏紧拳头,但很快又缓缓松开,故意很委屈地转脸垂头。 “我都没有和你真正拜过堂……” 郦羽此时偏就不说话,姜慎真是被他气得牙痒痒。可又拿他没办法。 “那,现在有两个孩子到底怎么办?”郦羽又问,“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姜慎却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当那时候生下来的是对双胞胎呗。虽然我确实是有一个兄长……不过你也知道他,所以我小时候还是挺羡慕姜慈和姜恩那两人的。况且他们两个都很可爱。我打算给怀乐另起一个‘煊’字,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虽然现在的年龄还不怎么省心,不过两个都很可爱,这个倒是真的。只要他们以后都能平安健康就好。 而郦羽以前对此事向来不怎么感兴趣,虽然有隐隐约约的记忆。但昨日“初”尝后大惊失色,没想到原来真的能看到仙人。这才一直拉着姜慎不肯放手。可隔日,他就感受到了一时纵欲的恶果。因为昨夜回屋后,姜慎没忍住,抱着他的脸嘬了一口。这一亲又是一阵翻云覆雨不知何时才睡去。结果现在他简直快要死了,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姜慎倒是看上去还不错,还没从他身上起开,故意慢慢地动,并在他耳边磨磨蹭蹭地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他便让他滚。他却嬉皮笑脸地顶了两下,又道你能把我挤出去我就滚。郦羽知道这贱人是个流氓,但没想过他能这么不要脸。越挤只会夹得越紧,如何能挤得出去? 等郦羽由姜慎背着下山时,已经临近中午了。姜慎说,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好好准备一番,还要带着郦羽来到这里住一段时间。郦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暂时地,已经不想再看到那床和那浴桶了。 这天如此,本应是很美好的一天。郦羽还在姜慎背上时,却发现了庄子的不对劲。 庄子浓烟四起,郦羽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姜慎本来还在就昨晚交流一事跟他讨论二人的默契度有些下降的问题,也在看到庄子情况时及时闭上嘴。 二人匆匆忙忙赶到庄子,大门敞着,为了防蔽耳目,蜀王殿下的私兵并不在此处,郦峤又信誓旦旦地保证由于自己动了手脚,姜忱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所以庄子只驻派了三五个精兵。 那几个精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如今却在庄子门口东倒西歪,其中三个都被抹了脖子,多半是已经没命了。郦羽想到两个孩子,看都没看一眼从尸体跨了过去。 “怀乐!烁儿!” 他边跑边焦急地大喊,可是无人应他。姜慎从士兵尸体上捡起一把剑,也追了上来。 连找了三四间屋子,可除了庄子那几个受伤的下人之外什么人都没有。而这些人却十分怪异。要么就跟见到鬼似的极度害怕,要么就是想要攻击郦羽。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小厮,见到郦羽,竟先是哇哇乱叫,随即伸出双手死死掐住他脖子。 姜慎从背后将人一剑砍了,连忙拉起郦羽把他在怀里。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郦羽摇头说没事,“怀乐和烁儿呢?!我找不到他们了!” 姜慎想让郦羽不要着急,可他自己也是头皮发麻。他正欲让郦羽安心不要紧张,突然听到庄子某处传来一阵惨叫。 那声音尖锐,不是女人就是小孩。郦羽立马挣脱了他怀抱,朝外冲了过去。 等他跑到那间偏屋,看见那人正提着一把大刀红着眼在屋里朝着空气到处挥砍。 “滚开!都滚开!不许你们伤害父君和恩恩!” 郦羽走得急,自己险些也被波及。他定睛一看那披头散发犹如恶鬼一般的人,才发现竟然是姜慈。 “三殿下?” 听到郦羽的声音,姜慈才缓缓放下刀,郦羽发现她娟秀的脸上满是泪痕,身上还有血迹。 “恩恩?” 女人慌忙扔下刀,上前紧紧抱住他。 “恩恩!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姐姐在这,姐姐会护着你的……” “三殿下,是我,你醒醒。我是小羽。” “……小羽?” 姜慈抬起脸,郦羽替她擦了擦眼睛。她很茫然地环顾四周。 “那恩恩呢?我父君呢?” 郦羽知道姜恩当初是因为犯事被姜忱勒令关了起来。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己寝宫,连带着的还有他原本受先帝恩宠多年的父君。听说死状极其惨烈,连头颅也不知去向。同样下落不明的还有当时带兵在外的皇女殿下。 此时,姜慈才突然缓过神。她渐渐松开郦羽。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姜慎看见,姜慎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莫名其妙,把郦羽警惕地护在身后。 “姜慈,你这是干嘛?” 姜慈却又如往常那样劈头盖脸地骂了下来。 “你俩去哪鬼混了?!” 确实是鬼混了一晚……郦羽和姜慎都不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反驳。 郦羽却想着姜烁和怀乐,“孩子呢?其他人呢?” 姜慈气冲冲道:“我就说不要让郦峤那个贱人跟过来。他早上不知道怎么突然开始发疯。先是砍了我,随后又跑去砍沈枫。他一个久居后宫的侍君,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和他花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抓住。我说不如直接杀了他,姜思说要等你们回来!他被关了一阵,然后庄子里的人就不知怎么跟他一样发起疯来,那家伙便趁乱跑了。” “那怀乐跟烁儿呢?” “我、我不知道!刚刚就跟做噩梦一样!” 姜慈有些烦躁地抱着自己脑袋,拼命摇头。 就在此时,郦羽听到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阿羽爹爹?父王?” 郦羽赶忙回头,果然见怀乐站在自己身后。 “怀乐!” 他激动得刚想跑过去,怀乐已经扑了过来,抱着他呜呜地哭着。 “阿羽爹爹!你终于回来了!乐儿刚刚好害怕……” 郦羽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刚想开口安慰。一旁的姜慎突然神色一变。 “小羽!你快躲开!” 他的动作比声音还要快,话刚落音,郦羽就已经被姜慎拉了过去。却只见姜慎毫不留情,一脚把那孩子踹出了门外。 郦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反应过来后冲姜慎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想问他是个什么东西!” “呜呜……阿羽……我明明…最喜欢……阿羽了……你为什么……要打我?” 郦羽突然听到,摔在地上的“怀乐”发出一种噼里啪啦的声音。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他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63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打BOSS 就连那平日里恶女般的姜慈看到此等情景, 声音也不由得颤抖。 “那那…那是什么啊?” 郦羽自然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物,只知道是怀乐。为了区分姜烁和怀乐,郦羽给怀乐用了一条青色的发带, 给烁儿用了紫色。等那玩意爬起来时,脸上还有大块的皮肤脱落。他看向姜慎想寻求答案,男人却突然从他身侧一闪而过,快速地跳到了“怀乐”面前, 不由分说地朝着“怀乐”劈了下去。 这可比刚刚踢的那一脚过分多了。郦羽刚想喊出声, 却听到“轰”地一声炸响。再定睛一看, “怀乐”虽被活生生劈成两半, 可那各自分开的两半竟依旧像是活着一样向前缓缓蠕动着。 “阿…羽……爹爹……不…要……” 话没说完, 就被姜慎毫不留情地朝着脸一脚踩了下去。反应过来的郦羽冲了过去, 抱起了只剩小孩半边的身体实在是不知所措。 他感觉方才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在做噩梦。 郦羽怒吼, “姜慎,你在干什么?!” 姜慎却很淡然道:“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个假的, 就算模仿得再像也破绽百出, 这东西怎么可能是怀乐呢。” 与怀乐相处时, 小孩经常疯玩磕磕碰碰,弄伤了自己。郦羽是见过他留流血的。然而……他抱起的这半边身体, 不仅没有流血…切层甚至看不到人应有的五脏六腑。 “……什么破绽?” 就算如此郦羽还是想问。姜慎便扒拉起了那玩意的右手,郦羽发现那右手竟是手掌朝外,手背朝内。另一只也如此。 右手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姜慎不免哼了一声, “造也要造个人样出来吧?”说罢, 把半个身子的“怀乐”从郦羽手中抢走, 扔向了一边。 “你不要太伤心,这肯定不是真正的怀乐,是姜忱那傻逼造出来迷惑你的。你就当它是个人偶娃娃。” 郦羽看着那犹如废品一样的还在抽搐的东西。 他总觉得还有一肚子想问的话。正欲开口, 突然人偶剩下的另外半边发出很刺耳尖锐的异响,接着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刺啦刺啦的沙沙声。 也就在此时,原本只是阴云密布的天却越来越怪,最后竟是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红色。 沙沙声过后,人偶再次开口。郦羽认出那是姜忱的声音。 “喜欢朕为你准备的孩子吗?” “喜欢给你爹上坟。” 姜慎骂了一句,懒得废话,上前又准备抬腿就朝任俄欧的脸招呼过去,郦羽却拦住他。 “你别乱动,让他先说完。” 人偶阴森森笑了一声,“还是你比较明事理,不愧是‘PD’。” 郦羽这边听不懂什么“屁”什么“地”的。不过这人偶虽然用的是姜忱的声音,他也总感觉更像是怀乐刚刚的情况,似乎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姜忱本人。 “烁儿和乐儿在哪?是你掳走的吗?”他问。 那边却似乎不想与他多言,“想知道一切的话,就来皇宫找朕吧。” 语毕,那玩意就再也发不出声音。姜慎很嫌弃似的用脚尖提了提,然后讥讽道:“我猜他是根本没办法用这玩意传话很久,才让你去皇宫的……小羽?等等、你真要去啊?” 见郦羽就要往外走,姜慎立刻上前拉住他。 “还什么‘来皇宫找我吧’……整得跟什么最终反派一样,一看就是陷阱,如何能上当受骗?还是先坐下从长计议……阿慈,阿思呢?他不会是吓得逃了吧?” “啊……啊?” 姜慈这会儿见到了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久久不能从恍惚中回神,听到姜慎喊自己也只是茫然地啊了几声。 “他……他说去……奇怪,他人呢?” 姜慎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没一个靠谱的……” 姜慈此刻反应过来,她叫道:“等等,你们好像知道得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慎道:“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以后再说吧!” 就在此时,他发现郦羽突然不见了,转身一看,郦羽已经独自向外走去。 姜慎追了过去,“等下,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没听见姜忱刚刚说的吗,去皇宫找他。怀乐他们应该都在哪里。孩子不见了你都不着急吗?” “我自然是心急如焚了!”他简直要蹦起来,“但你看如今这如临大敌仿佛游戏马上就要去打最终反派的样子,不做好准备的话……” 又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游戏……郦羽懒得跟他废话,掉头就走。从马厩里牵出姜慎的那匹马骑了上去。 郦羽小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过,所以一直不怎么擅长骑马。姜慎跟上来,看到他那样子吓得心跳骤停。 “小羽!你别急,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但你不会骑马啊!” 他连驴都赶过,有什么不会骑的。不过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有些不太记得来时的路了。于是还是让姜慎跟着跳了上来。 乱糟糟的庄子暂时交了姜慈,她虽然也想跟上来,但她最终不知怎么放弃了。她还找到了躲在床下瑟瑟发抖的杜瑞年,她方才多半也出现了幻觉,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一直在哇哇乱叫。而郦羽二人没走多远,就发现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 当然戳了两下,那人便痛苦地哼唧哼唧了起来。一看果然是沈枫。二人合力将他翻过身,郦羽注意到他向外汩汩流血的右腹。 看到郦羽和姜慎,沈枫挣扎着就要起身,“王爷、王妃……世子他……” 姜慎低头看向他伤口的位置,“怀乐捅的你,对吗?” “不是…是小殿下……” 沈枫把姜烁称为小殿下,怀乐称为小小殿下。郦羽和姜慎对视了一眼。 他断断续续道:“庄子里当时一片混乱,宸贵君就把他们掳走了……我追了上去,半路却遇到了小殿下,没想到小殿下捅了我一刀……” “果然是郦峤那个贱人……”姜慎咬牙切齿,“让我抓到他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郦羽却若有所思,“我兄长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会不会像刚刚庄子里那些人一样被控制了?” 姜慎莫名其妙地把他打量了一番。 “……你何时开始无条件替郦峤说话了?” 郦羽无奈道:“虽然我们好像没有亲缘关系,可毕竟是郦家的人啊。” 总之,姜慎给沈枫做了简单的包扎,暂时把他安顿了下来。 “放心吧,伤口不深,最多就是阑尾保不住……” 沈枫却央求道:“王爷是要去皇宫?也带上我吧。” “阿枫。”没想到郦羽抢在姜慎前却道,“你受了伤,不要逞强,你母亲就只剩你这么个孩子了,你能好好活着也一定是她的愿望。我们是去找姜忱做个了断的,那家伙现在就是个冯总,说不定很危险,所以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王妃……” 沈枫就这样盯着郦羽,向来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他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他突然不顾伤口跪在郦羽面前,给他连连磕头。 “王妃,您是这么好的人,我不明白母亲那时为何要伤害你…我给你赔罪…给你赔罪了……” 姜慎知道这时候再不把郦羽拉走就要出事,便把沈枫扶起来又按了回去,然后二话不说左右开弓,重重地扇了他俩耳光。 他指着沈枫的鼻尖道:“小羽不愿打你,我替他打,这样就算扯平了。以后谁都不准再提这件事!” 然而,此番一去,还能有以后吗? 姜慎的心里也很忐忑。 二人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发现果然不只是天变成了红色那么简单的事。 偌大的京城空荡荡的,不但寂静得可怕,竟一个活物都没有。然而路过集市,笼屉上还有刚刚蒸好的包子,吃了一半的面条……这些人仿佛是突然凭空消失的一般。 东大门一条大道直通皇宫,由于一个侍卫都没有,二人很快来到大殿之前。 大殿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 姜慎认出那是郦峤,郦羽却已经率先冲马上跳下来,冲上去抓住郦峤的衣领。 “你怎么回事?!怀乐呢?烁儿又去了哪里?” 郦峤没有像往常一样挂着微笑,而是一脸悲伤。 “小羽,我错了。”他轻声道。 “?什么?” 郦羽这会儿靠近他,才注意到他不知怎么浑身都是血,声音立刻焦急起来。 “……阿峤!” 他接住快摇摇欲坠的郦峤,而郦峤已经坚持不住了,倒在了他怀中。颤抖着手摊开掌心,掌心躺着一枚奇怪的长方形。 “我想说的都在这里,和上次一样,你拿上它,就能知道我要对你说的所有话……小羽,你应该也发现了,二殿下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那个”附身的……虽然他对你们做了很多错事,但还是希望能够救救他……” 姜慎跟上来,见状却冷哼一声,“救是救不了的,超度他还差不多。话说郦峤,你身上那血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俩这是在演什么呢?” “呃…快结局的时候不都是要来这么一出吗…姜忱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吧,我就不添乱了……” 殿内。 比起上次南楚使臣的接风宴,如今的皇宫可谓死气沉沉。无形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二人一进殿,就看见姜忱岔开腿坐在龙椅上。 ……郦羽觉得实在是很难不注意到他胸口那个冒着黑色雾气的大洞。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那日被姜慎掷了一枪贯穿的地方。普通人这样必死无疑,可他现在还好好地睁眼坐在那里,胸口那个黑洞则深不见底,十分诡异。 但郦羽懒得问也不想知道他那个黑洞是个什么情况,他气冲冲大步流星走上前,“怀乐跟烁儿呢?” 姜忱看了眼跟上来的姜慎,幽幽道:“既已回宫,皇后怎么还惦记着跟外男一起生的野种呢?” “皇%…你*才是野种…”郦羽忍不住道。 姜忱转动着自己那颗苍白如死人一般的头颅,哈哈大笑,“想到你以前明明乖得像兔子一样跟在朕身后,现在居然会骂人了,物是人非啊。” 姜慎拔出了剑,“小羽菩萨心肠,只是骂骂你罢了。姜忱,你要是再不把怀乐和烁儿还回来……” “别急,别急。” 姜忱拍了拍手,两个孩子便动作僵硬地从龙椅后慢慢现身。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姜忱只是动了动手,他们就乖乖走了过来。扎着青色发带的怀乐明显抗拒很多,不断挣扎着。 “父王!爹爹!” 怀乐先喊了一声,郦羽听到他的声音心都被揪了起来。又望向一旁的姜烁,竟也是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 此时,不断挣扎的怀乐已经走到姜忱身边,突然张嘴就要去咬他脖子。然而到一半他便动不了了,连话也说不出,只是“唔唔”乱叫。 姜忱缓缓转动着头,冷冷地看向他。 “你不会真拿自己当是他们的小孩了吧?”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删除错误 也许郦羽此时应该要问, 一个跟自己生活了好几个月,见惯了吃喝拉撒,体会到了喜乐悲欢, 并同样得到了姜慎这个“父亲”的认可的,怎么就不是他的孩子了? 但听到姜忱如此一说,他的内心反而相对没有那么意外。不如说他一直都想就这个事情与姜慎好好聊一番,老实讲, 坦坦然然地接受了自己孩子莫名其妙从一变成俩还不去追究缘由的姜慎才有够奇怪的。 只是怀乐看起来不太好受, 他睁大眼睛, 双手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愣愣地看向郦羽和姜慎, 又低下头, 像是检查起自己的身体。 “……怀乐…不明白……”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 无异于告诉他, 一直养你的父母其实不是亲生的。姜忱却仿佛看出了郦羽此时的想法,突然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胸口那个黑洞仿佛比刚刚又变大了不少。 “要真是个‘人’, 让你们就这样继续养着也无妨, 可惜……” 接着,他突然大手一挥, 郦羽的脑袋里便突然涌入了大量奇奇怪怪的画面。这个举措就跟当初在东宫,郦峤对他所做的一样。 ‘怀乐’诞生的经过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郦羽这才看清楚了前因后果。一直出现在他面前的“怀乐”,不是什么双胞胎, 不过只是一个复制品。 复制品是什么不难理解。难以理解的是姜忱是怎么做出了一个记忆相貌都完全一模一样的人?然而据郦羽目前所知, 这些却都不是重中之重……此刻, 他有些心情复杂地看向怀乐,发现怀乐同样也在苦苦地看着他。 怀乐朝着郦羽走了过去,可郦羽却不禁后退了几步。 “你……” “阿羽爹爹, 乐儿不是的……” 还在很小声地辩解着。郦羽突然觉得那模样很可怜,他想要再次上前,可这回却是怀乐不愿意接近他了。 小孩抱着自己的胳膊,垂头似乎在抽泣。 姜忱哼了一声,模样看起来还很得意。 “我突然发现你居然还活在这世上,可我又离不开京城这个核心时,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比起派大队人马简简单单地去杀掉你,还是看你被你自己的孩子杀掉比较有意思。” 姜忱不知怎么突然改了自称。 “我的计划很完美,我照着你那孩子的数据,造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不过由于某些代码上的问题,没办法做到两个完全一样的东西……只能先想办法把它送到你身边,等你们混熟悉了,最后再让它动手。只要让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不管郦峤和姜慎用什么办法,你都不可能再醒过来,这个世界就能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下了。” 郦羽转头看向姜慎。 “……他在说什么呢?” 姜慎眨着眼,思索片刻,“可能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进行一些反派发言。” 姜忱听到二人的对话顿了顿,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无视。 “……但我没想到,这个没用的东西跟你相处了一段时间后,竟然忘了自己的任务,最后还失去了联系……” 他突然目露凶光,转而瞪向了怀乐。 “你的程序是我亲自设定好的,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说罢,姜忱那胸口的大洞中突然伸出一根很长黑色不明状,黑色不明状像绳子一样弯曲,死死缠住了怀乐,把他勒得死死的,从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声音。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被迫接近自己,他都没有害过自己。况且,郦羽觉得二人那几个月的相处不假。见怀乐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郦羽的心也被揪了起来。 “怀乐!” 他却睁开眼睛,让郦羽快逃不要管自己。 郦羽想冲过去,姜慎却拉住了他。然而,离怀乐最近的姜烁此时上前拼命用手拽着那些黑色不明状,想把怀乐救下来。 姜烁还狠狠瞪着姜忱,“你不要乱说话,阿乐既能和我一模一样,他就是我的亲弟弟。” 方才,在那大量的画面进入他脑海中时,他确实因为发现怀乐接近自己的目的是想要杀掉自己时不太敢再接近他。郦羽听到姜烁如此一说,他竟有些惭愧。 郦羽甩开了姜慎的手,毅然决然地走到了姜忱的面前。姜忱也不躲,脸上带着堪称扭曲的微笑同样回瞪着他。 “……我只有一个问题。” 尤其是在郦羽总结了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前半生后,他握紧了拳头。 “你为什么一直想我死?我根本……我根本什么都没做。” 姜忱轻笑了一声。 “郦峤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怎么还来问我?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啊,你的人生,性格,处事方式原本就是被这样设定好的。你的设定就是个恶毒反派,理应无恶不作,扰乱那些正派主角,最后再死在他们手里,好成为他们的踏脚石。可你什么坏事都不想做,我好不容易想办法,把你安排在了那个爱打人的烂女人手里,就是希望你能借机去杀了她再重回京城,好让我对你重新塑造,可你宁愿被她虐待两年,也不肯对她动手。你真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类,一面嘴上说着不愿被掌控,关键时刻却又表现得很懦弱。也就后来稍微动摇了那么一点,让我有机可乘,想办法操控你杀了那两个人……” 姜慎一开始还没听明白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他就想到当初在昭州离奇死亡的刘季和那个人贩子……而听到这里,姜慎率先忍不住了,他趁姜忱说话时拔出来剑,像弹簧一样跳了过去,一剑劈开姜忱的身体。 “啰哩八嗦一直在说什么呢!小羽!快,把两个孩子……” 然而当他剑下落时,却发现自己砍了个空。姜忱已然不见踪影。 “唉……” 绵长的叹气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姜慎一回头,发现姜忱不知怎么已站到郦羽面前。 “虽说没办法彻底杀掉你,不过也不能这样让你继续活着。你以后还是好好在‘那里’和你的两个孩子一起天长地久吧。” 语毕,姜忱胸口再次伸出了另两根黑色不明状,同样缠上郦羽和姜烁。姜慎大喊一声,可等他跳回去想救人时,三个人被那黑色不明状扯着,就这样拉进了姜忱胸口那个黑洞,彻底消失了。 “姜忱!你做了什么!” 但来到这个世界,郦羽才很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倒不如说,他原来在的那个世界更像是梦。 虽然他好像动弹不了,也没有睁开眼,但意识却从身体里飘了出来。他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高楼,和煦的日光,地上跑着像马一样的东西……然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环视着这个并不算大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几乎是房间的全部。 桌子上正亮着那个尤为扎眼。他凑过去一看,色彩斑斓的画上显示着一些字。 【我在大云当皇帝(暂用名)】 【读取进度】 【开始游戏】 【设置】 【退出】 … 发现自己无法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影响后,郦羽才放弃了去操控那幅奇怪的画。他检查起地上那具“尸体”。 “尸体”有着与他完全一样的相貌,只是头发剪得极短,身上服饰看起来布料十分廉价,不过款式很简单。郦羽喜欢穿上去轻松的衣服。 说是尸体其实有点过分,因为这个人的胸口还在起伏,可能只是睡着了。 并且。 半掩着的门口似乎还躺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郦羽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发现其中一个是姜慎,另一个则是郦峤。郦羽记得哥哥说过,姜慎是被他不小心牵扯进来的。 ……哥哥? 他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就承认郦峤是哥哥? “你想起来了吗?” 在这简陋阴暗的屋子某处,突然响起一个熟悉声音。郦羽正准备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双脚突然漂浮起来。周围也骤然变成一片黑暗。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这时,两团同样温暖的光不知从何时开始围绕在他身边,渐渐融合成了一个。 “你想起来了吗?” 那是一个还很稚嫩的孩子的声音,郦羽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郦羽只想了起来一部分,所以他道:“还没呢,它把我脑袋里能删的都删掉了,只想起来了一点,要完全恢复恐怕很难。” 那一小团光凑近了他,像是依偎在他身边。 “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它,结果让它变成那个样子……” 郦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光团。 “不过不要紧,多亏你把最重要的部分藏了起来。我们现在一起一点点地把它修复,好吗?” 感觉小光团冲他点了点头,郦羽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大云当皇帝》是郦羽念大学时做的游戏。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解压方式。 就是把自己喜欢的,或是不喜欢的人都塞进这个游戏里。 比如说哥哥,哥哥的恋人,缠人的双胞胎兄妹,讨厌的房东沈阿姨……如此等等。 他甚至把自己的哥哥和他的男友做成了主角。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哥哥郦峤和相处了快十年的男友分手了。 当然分手了也没什么,以哥哥的条件,找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只不过……知道这件事后,郦羽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游戏的主角给还了。 他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删不了那个“姜忱”的数据。 满屏幕红色的“error”让郦羽一身冷汗。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删不了它?”郦羽问那小光团。 “我也不清楚,可能他和你一样吧。” “和我一样?”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重启 郦羽原本想向那小光团问清楚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然想到郦峤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那个奇奇怪怪的长方形,此时便立刻出现在郦羽的手中。 “你知道这个是怎么用的吗?” 小光团似乎点了点头。 将东西交给光团后,漂浮在半空中的郦羽猛然感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引力袭来。眼前随即一片刺目的白光, 等光线渐渐恢复,四周的景象却已从空无一物变得熙熙攘攘。 他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认出那是他的哥哥郦峤。 “你发什么呆, 走啊。” “去哪?” “食堂啊, 你不是早就说饿了吗?” 郦羽又思索了半天, 才想起来他说的“食堂”是吃饭的地方。总之,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在郦峤后面。哥哥问他想要吃什么, 郦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最后是一碗很辣的煮菜被端了上来。他没吃过那样的东西, 被辣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嘴巴都被辣得肿了起来,郦峤一边笑着一边给他端上了水。却不知道为什么, 郦羽觉得这样很开心。 随后眼前又不知怎么变成白茫茫一片, 他首先还是嗅到了空气中香甜的味道。那香香甜甜似乎是从手中的托盘发出的, 可托盘中理应装着的东西却掉在了地上。有人正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着那些看起来很松软的点心,然后不断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我会赔给你的……” 那人也剪着短短的黑发, 抬头时,双方都愣了一下。因为郦羽花了好一阵,才发现那是姜慎的脸。 郦羽虽然能看到眼前的这一切, 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这个莫名其妙世界中的“郦羽”跟自己的性格简直是天壤之别。要买的点心被弄得一团糟也不生气, 反倒还安慰起姜慎来。最后, 二人坐在阴凉的树下,一起吃掉了点心还没摔烂的部分。他冲着姜慎笑,姜慎却把脸别了过去, 只看得见他从耳尖到脖子通红一片。 交换了联系方式后,郦羽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名字。 【你呢】 【姜恕】 【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字不是很好,最近打算去改掉】 二人在此之后,便联系得越来越频繁,还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度过了很多个日夜。从开始只敢相互勾着彼此小拇指,再到完全手牵着手,只不过后续发展得实在是有些缓慢。 姜慎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 不管是触碰还是牵手,都是郦羽先主动的。甚至包括…… “……等一下,你不是在骗我吧?” 由于那一切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不可理喻,郦羽不由得先掐断了正在看的画面,然后扭头去问自己身旁的小光团。 小光团好像在拼命摇着头。 “怎么会呢?这是你自己的记忆啊!” “我印象里的姜慎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谁知道你有没有擅自篡改过我的脑子?” “不会啦,我们怎么敢呢,哈哈。” 郦羽眯起了眼睛。 “都敢擅自胡编乱造来当我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没错,在接触到这光团的那一刻,郦羽就明白了—— 这小光团并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一起被姜忱丢进来的怀乐——姜烁也是。 说是胡编乱造,但也不完全是假的。因为这个被他取名“乐乐”的桌面AI助手,的的确确是写出来的程序。 再顺便说一句,乐乐是郦羽很小时候养过的猫咪的名字。 据闻有一种说法,曾经死去的宠物如果太想念主人,就会投胎成主人的孩子……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说法还真的在郦羽的身上实现了。 但由于乐乐还是矢口否认,郦羽只能将信将疑地把这件事认了下来。 “然后呢?”他又问,画面再次开始播放。 “然后你好像遇到了人生的滑铁卢。” “什么滑什么铁什么……” 鉴于郦羽目前的记忆还是很混乱,有些词汇他无法理解。 “那时候,因为你的研究心血被同一个研究组的学长和老师联手剽窃了,所以很痛苦。你突然性情大变,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电话也不接,敲门也不开,甚至不怎么吃饭。只听得到你会突然骂‘小偷’‘贼’‘骗子’一类的。” 倒是挺像被祖父关禁闭时的状态的……郦羽想。 “也就是在那时候,你突然打算把那个游戏的数据全部删除。但你不知道‘它’——也就是那个游戏本身已经诞生了自己的意识。‘它’不想就这样就被你删除,所以把你拉了进去,又附身在了其他角色上,打算就这样在游戏里杀死你,让你这辈子都醒不过来。我当时眼睁睁看着你遇到危险,却只能在扇区中什么都做不到,” 不想被自己删除……郦羽听到这里,心情突然有点复杂。 反过来说,就和自己同样不想被掌控是一样。 不过,郦羽并未因此产生多余的同情心。 “那姜慎和我哥哥又是怎么进去的?” “乐乐”又继续说道:“你的哥哥最先发现联系不上你,所以进了你的房间调查。因为你从来没有跟姜慎说过自己有个哥哥的事情,所以姜慎误会了他,两人差点打了起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跟那个游戏一样诞生了自己的意识。我想让他们去救你,所以就学‘它’拉你那样,把他们也拉了进去。虽然后来我也跟着进来,可是已经有些晚了。他发现了我,还把我分成了两部分,想要去害你……不过这边还好有父…有姜慎保护我,他真的是个好人哦。不然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见到你。” 一个只需要供电就能永久存在的AI有一辈子这个概念吗?郦羽不太清楚。不过怀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郦羽安慰着他。 “其实也不晚,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嗯,而且,我刚刚还找到了这个。” 而画面到此时已播放完毕。“乐乐”突然围绕着一个悬空的红色按钮转着圈。 “只要按下这个,那个坏系统就能重启了,它虽然没办法被彻底毁掉,但是可以重启。重启后,它就会忘记之前的数据。这个游戏也会重新开始,你们应该能被强行遣返回到现实了。” “只要我按下去就行?”郦羽有些疑惑,“为什么你不能去按?” “我没有那个权限……你才是管理员啊。” 这话听起来倒没什么问题,既然是他做出来的游戏,那么可能确实有些事只有他才办得到。于是郦羽向按钮伸出手,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在沈家时最喜欢吃我烧的什么菜?”他突然开口向怀乐问道。 “啊……啊?”乐乐被他问得不明所以。 “我问你,在沈家时你最喜欢吃我烧的哪一道菜?” “……蒸鸡蛋。” “那么鸡圈里不下蛋的鸡叫什么?” “下蛋的?阿白…不对……是不下蛋的…是、是阿花吗?” 郦羽这才放下心来。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郦羽:“因为我们目前好像还在那个黑洞里面啊,谁知道你是不是姜忱派来的假货。白天就已经见识到了。” “说的也是……”他好像很沮丧。 不过,郦羽看着那个红色的按钮,暂时还没有要按下去的意思。 “重启后回到以前的世界的话,你…你们怎么办?你们还在吗?” “我们?” “乐乐”愣了一下,这会儿郦羽感觉到他似乎笑了。 “也许不能像现在这样交流了,不过放心吧,我会和以前一样尽好做桌面助手的责任的。我是因为想要帮助你才……哎?等下,不等我说完吗……” “乐乐”正以为要继续进行那番“煽情”,郦羽却绕过它走过去,并毫不犹豫把手放在了那个按钮之上。 不过姜慎这边就不怎么好过了。“姜忱”——或者此刻应该称他为系统更恰当一些,已经完全不打算继续伪装,脸上的皮肤大块大块地脱落下来,露出内里一道道类似肌肉纹理般的电线。 就在郦羽消失的瞬间,姜慎还未来得及后退,就被两根从系统体内迅速甩出的漆黑触手死死钉进地面。 他挣扎了一下,却连手指都难以抬起半分。那种被彻底钳制住、毫无反抗余地的窒息感席卷而来,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现实强行封印。 不过虽然不能动,但嘴还是可以用来骂的。 “姜忱,我*你个狗货!你把小羽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只见那怪物裂开的嘴角,不断有黑色的黏液渗透了出来。姜慎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机油味,简直要被恶心坏了。 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太正常……可出现这种怪物也太离谱了。 他连爹带娘地骂了半天,就差要骂到自己头上。那怪物却还在桀桀地笑着。 “虽然我杀不死管理员,但只要他在里面消失了,这里就是我的……都是朕的一切了!” 如此叫嚣着,姜慎虽已经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兄长,却仍然觉得在自大这方面真是如出一辙。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有人喊他。 “阿慎!” 听声音应该是姜思。 系统在先前多半已经把能清除的无关数据都清掉了。但姜思包括姜慈这种有名有姓的角色却没办法那么简单就删除数据。如果他此刻回头,就会看见姜思和姜慈扛着他那支银枪冲了过来跃跃欲试。 这支银枪是这边的母妃意识尚且清楚时留给姜慎的遗物。 母妃温柔而认真地抚摸着姜慎的脸,“阿恕,你把这个收好了,这个是能破除万难的钥匙,绝对不要让你父皇和哥哥发现了——” “可是娘亲啊,这枪这么重,我拖都拖不动,我要怎么收起来啊——” 小小的姜慎被那柄沉重的枪压得无法呼吸。 “阿慎!你先躲好!”姜思喊道。 不过如今他趴在地上,也无处可躲。系统在看到那支枪时,原本肆意妄为的笑骤然消失,随后那张脸崩得更厉害了。 “那柄枪——” “三姐,我数到三,咱们一起把枪掷出去!” “不是,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投出去啊!”姜慈抱怨着。 姜思却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用力就行了!我觉得阿慎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 “你个头本来就比我高,现在枪都压在我身上!你当然觉得能做到啊!” 就二人争执之间,似乎极度惧怕这支枪的系统却怒吼着朝二人冲了过去。在后排的姜慈也终于承受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我扛不动了!你自己玩去吧!” 姜思大惊失色,眼看着姜慈松手,重量就要全都压在他身上时,系统那具身体突然发光裂开。姜思猛然觉得原本还很沉的枪一瞬间变得轻松无比,于是他眼神坚定,就在系统冲着他来时把枪尖摆正—— “所以你后来做了什么?” 姜慎先是用脚踢了踢地上还在抽搐的“系统”残躯,然后扭头问郦羽。 “我觉得比起重新走一遍已经走过的剧情,还是让其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行动比较有意思,所以就没按那个按钮。” “?说人话。” “我给了这里所有人管理员权限,那个系统自然而然就失去作用。”郦羽冲他微笑道。 方才——就在姜思准备用枪贯穿系统的身体时,那东西突然自行扭曲着爆开了。一阵光亮后,郦羽又重新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但姜慎发现郦羽进了那个黑洞回来之后就有点变了。不过与其说是变,不如说更像是他以前认识的郦羽学长——二人虽然没有念同一所大学,但是学校离得很近。郦羽又比自己高两届,他便死缠烂打非要喊人家学长。 “就是说,你真的已经想起来了全部?” “是。” “包括现实中的身份?” “没错。” “……那太好了……” 姜慎用力抱紧了他,他也不拒绝,反倒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那等回去之后可以亲你吗?” “就算现在想亲也没问题啊。” 二人这边这样那样,姜慈却环顾着整个大殿,然后她皱眉问了一句。 “烁儿跟乐儿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六十四章【正文完】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正文完】 只有…… 陛下虽然消失了, 但那个原本位于他胸口的那个巨大的黑洞却莫名其妙还在,留在远处的包括那柄堪称“朗基努斯之枪”的玩意。姜思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那个巨大黑洞,只能暂时派兵将正殿重重把守。 郦羽把自己被姜忱“吸”进去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烁儿才是原本的“乐乐”,而和郦羽一起相处几个月的怀乐只是系统利用乐乐创造的复制品。姜慎却在得知不管是姜烁还是怀乐都已经回不来的时候显得很失望。 他望着黑洞发呆,喃喃自语。 “那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乐乐就在电脑里啊,等回去之后, 还是可以通过电脑见到他的。”郦羽难得反安慰起他来。 “要回去吗?” “你难道不想回到现实?” 姜慎看上去欲言又止,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姜忱消失后, 外面的一切又恢复成了原状。宫门的侍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吃了一半的肉包子顺势掉在了, 被飞奔而来的猫咪一口叼走。时隔半年的姜慎再次回到自己府上, 望着桂树下悬着的秋千发呆。 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郦羽。 “小羽, 你坐上去试试。” “……啊?” “这可是当初在云渡山, 我为了你做的秋千,你还一次都没坐上去过吧?” 郦羽这才想起来确实是应该在那间小屋院子里的秋千。二人当初以为会这样在那座山里待到天荒地老。不过与其说是做给他的, 其实是为了孩子准备的。姜慎刚把秋千做好, 郦羽就出事了。 秋千是小孩子玩的。但要是回去的话, 自己可能更没有这样坐在秋千上晃荡的机会。于是郦羽坐了上去,不过身后推他的姜慎却显得心不在焉。 “唉……” 他毫不避讳, 在郦羽面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不想回去?”郦羽直截了当地问。 这回姜慎没有回避话题了,“当然不想回去啊,我在想, 我如今在这里做个人见人爱的王爷不是挺舒服的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 干嘛要回去现实当牛马受罪。”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郦羽回头, 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在这边习惯了之后,就觉得也挺好的。” “不行,如果不回去, 你在现实中的身体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呢。” “现实中?说到底啊小羽,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你真的确定你进入黑洞中之后看到的那边是真实的吗?有没有可能你连自己都骗了?说不定这边才是真正的‘现实’呢?所以……啊!” 他的诡辩换来的是郦羽的一记巴掌。不过郦羽倒没有勒令他马上就回去,郦羽说自己也有在离开前想要去的地方。待姜思和姜慈稳定朝局后,二人便一同出发南下。 不过同行的还有伤势没好却硬要跟过来的沈枫。想想郦羽此行的目的,姜慎还是同意了沈枫跟着前来。与回来时的偷偷摸摸不同,姜慎特意摆出了他肃王的身份,一路堪称大摇大摆地来到桥头镇。镇子上的人何时见过此等阵仗,纷纷避之不及,却又忍不住探出眼睛偷看。 路过刘氏药铺时,郦羽忍不住掀了车帘去看。牌匾还在,不过门已经不见了。 郦羽只看了一会儿,但他的脸还是被车外的好事之徒看去了。 “……刚刚那个,那不是那沈家的夫郎吗?” “你看错了吧?沈家那夫郎都死了大半年了。这位,据说是什么什么王妃呢……” 姜慎见郦羽放下帘子后神色异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若是你,当初也绝对会想尽办法杀光那些人报仇雪恨的。” 郦羽对此却没有任何回应。山路崎岖,马车无法进村,二人便骑马回到了药山村。郦羽却发现村里的火灾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严重,该在的人都在,沈家隔壁的二姐看见郦羽,见鬼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来回打量着。当他身后出现沈枫时,更是被吓得不轻。 听了缘由之后,安二姐抚着胸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过,你家那屋子……” 沈家的屋子确实是没有了。村里人好不容易把沈玉英从废墟中挖了出来,给她安了个坟。沈枫在他娘的坟前泪流不止。姜慎虽然没见过这个女人……但知道她的事迹,光是看见坟便会生一肚子气。 他不知道这个破地方还有什么值得郦羽留念的,坐在杏树下的石头上不耐烦地抖着腿,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附近游荡。 ……那是只母鸡。不管姜慎怎么赶,那只鸡都用它那极其稳定的鸡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慎。 他堂堂肃王居然被一只鸡盯得心里发毛。姜慎走到哪,那只鸡就跟到哪。直到郦羽见了,十分诧异地叫了声“阿花”。那鸡才终于不再缠着自己。 “对了,小乐儿呢?咱们收拾你家时没找到小孩子的……小乐儿应该也跟着你一起走了吧?”安二姐又问。 郦羽和姜慎对视了一眼,不过沉默却淹没了一切。 出发南下时尚是季秋,等再回来又是一年的年关了。等姜慎回京时,朝局又是一种与先前不同的局面。太后杜氏抱着一个据说是先帝子嗣的幼儿垂帘听政,而死而复生的三皇女得到了母族的支持,变得比以往更横行霸道;五皇子出身低微,却借着在蜀中韬光养晦多年的势力与之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不过这些跟姜慎都没有任何关系了。当初若不是为了能保护好烁儿,他才不乐意牵扯到这些事情当中。只是说到孩子……总是避免不了唉声叹气起来。 那日是年初一,姜慎翻了个身,却发现郦羽不在被窝之中。他找了个遍都没找到郦羽的影子,府中上上下下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姜慎的心陡然一紧,那种快要失去什么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于是姜慎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那个始终未曾消失的黑洞,就在他准备咬牙钻进去时,郦羽却从洞中走了出来。姜慎松了口气,却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更大的惊喜。 烁儿还是那副小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叹着气。 “我回来也是应着父君的要求。这个大洞必须有人从这边破坏,才不会出现之前那样现实中的人被拉进游戏的情况,目前能做到的就只有我。” 郦羽真像是看着自己的好大儿似的,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那个废物系统还是有点用的,乐乐自此之后就学会了复制粘贴了。就算我们回去,也能通过电脑和他交流。” 姜慎望着他,却忍不住道:“只来了你一个吗?怀乐呢?” “……父王更喜欢他啊?” 姜慎还没来得及回答,姜烁突然拉着他的手像怀乐常做的那样撒起娇来。 “我也最喜欢父王了!” 爱好阴阳怪气这一点一看就知道是学的谁。总之,东去春来。白色的杏花又开始在城中如雪般飞扬时,郦羽终于决定要动身了。 当然除了二人,决定一起回去的还有哥哥郦峤。杜表妹听了郦羽对现实的描述似乎也很想跟着他们一起走,但被郦羽告知一起走很可能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一个不通电就会一片漆黑,并且只能隔着窗子看外面的世界时她就失去了兴趣。 蜀王殿下还为几人准备了送行宴。在没有冷冻的环境下,反季的螃蟹是如何保存得还能肥美的呢?总是,算是圆了郦羽没在中秋宴上吃到螃蟹的遗憾。 他还难得喝了些酒,舒舒服服地卧倒在姜慎的怀中。姜慎便趁机让郦羽发誓回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醉醺醺的郦羽在恍惚中答应了。 虽然郦羽说了就算回去也能通过电脑和乐乐交流。但姜慎想,像这样拥有真实的触感,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况怕是不会再有了。临行的那天前夜,三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话,谁都不想黎明来临。明明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多久,为什么这么快要分离呢?姜慎是真的觉得不回去才好。 郦羽却说什么都执意要回去。他认为虽然现在看上去各自的本体没什么大碍,两边的时间流速也不同。但难保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意外。他的担心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郦峤这个搅屎棍却总喜欢在这种时候煽风点火。 “某些人是怕回去之后没法拿小孩绑着我家小羽所以不能名正言顺地缠着他了吧?” 姜慎慌忙看了眼郦羽,然后干咳了一声,转身蹲下握住烁儿的肩。 “本王不过是担心自己走了后幼子无人看管,烁儿是要留在这里的吧?” 姜烁甩开他的手并摇头,“无妨,父王,烁儿是父君创造出的超级AI,我会替父王守好王府的。” “说得好!不愧是本王的孩子!” “都说了,我是父君创造出来的,跟父王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却在等真的要分别时,郦羽注意到烁儿一如既往地背对过了人群,然后鼓着脸颊不争气地掉着眼泪。 就算按照郦羽创造他的时间来看,乐乐也确实顶多不过五岁。即使这只是个复制品,他也自诞生出了人格的那刻起有了自己的感情。 于是郦羽偷偷把他拉到了一旁,并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骨哨。 “只要烁儿弄响这个,阿爹就会来到你身边,如果你想见到父王的话,他也会来看你的。” 这个骨哨的构造很像沈枫给过自己的那只,在黑洞的信息海中时,郦羽就想到这件事所以趁机做了一个。 姜烁擦了擦眼睛,郑重其事地骨哨挂在脖子上。 郦羽和郦峤在这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了。而沈枫或许是最舍不得姜慎的那个,但他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只一个劲儿地保证自己会照顾好世子殿下。三人跨入黑洞后,身影便消失不见。姜烁握紧藏在衣襟里的骨哨,轻轻闭上眼,然后对着黑洞伸出了手。 又是一个春去秋来。如此反复。等新帝正式登基,姜烁袭爵封王时,他已经八岁了。 自然是他的身体年龄,不过,他也确实学着这边八岁的小孩那样正常生活。因其父对外早就宣称病死,这位目前大云年龄最小的王爷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追捧。 ……但所谓追捧,就是在陛下的婚宴上被一群家眷当成玩偶一般左右摆弄。 杜瑞年一生什么都没有做,却嫁过两任皇帝。当然第一任绝非她自愿的。第二任……只能称得上是勉勉强强同意的吧。而看到郦羽表兄的真实经历,她便猜出来这姓姜的一家或许有不可说的疯病史。力排众议要娶兄弟的遗孀这种要被记在史书上遭人万年唾弃之事……姜思也做了。 不过她早就不是当初被迫嫁到宫中的傀儡皇后了。 见姜烁在宴席上被家眷们已经折腾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杜瑞年立刻替他解围。小世子得了救,松了口气,对她千恩万谢。 姜烁才八岁,就已经生得异常美貌。简直是集齐了他两个爹爹的所有优点长的。 “烁儿就是很招人喜欢的,他们这是想把你拐回家给自家的孩子当夫郎呢。不过要我看,这些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烁儿如今的身份堪比皇子,找遍全大云也找不到能配得上你的人了。” 但听到“拐”这个字,姜烁还是忍不住挺直了背。他匆忙找了个理由告别了杜皇后,从宴席上脱身而退。 实际上,姜烁是很喜欢宴席的。听着大人们吵吵闹闹着说话,会让他想起跟父王父君,还有舅舅五叔们一起在庄子里的那段日子。 “殿下,咱们这就要回府吗?” 见姜烁坐在步辇中半天却没有吩咐,小侍便忍不住问。 他“嗯”了一身,步辇沿着漆红的宫墙缓缓移动。说来又是一年春,和煦的风吹来了簌簌梨花。姜烁忍不住抬头,恰好看见那伸出墙外的花枝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姜烁连忙抬手,等步辇停稳后,他跳了下去。但这猫所在的偏院,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他平日里也是肆意惯了,发觉这猫多半没有主人后,就下决心一定要抱回家养。院里几个宫人没见过他,却见到他的架势,便知晓他是何身份,一个个连忙下跪。 “回王爷,这院子……是先帝的一位没封号的小君所住,那猫也是先帝赐给小君的。但先帝殁后,那位小君也不知去向。太后…皇后娘娘后来也不曾来管过咱们这院子,只说让咱们好好伺候这猫儿便可。” 原来不是没有主子,是这猫就是这院子的主子。白猫儿见他也不害怕,反而很亲昵地从树上跳下来,不停地蹭着他的脚。 “这猫叫什么呢?” “此猫原先……那位小君唤他杂种,但要我们对外称它叫玉奴。” 姜烁有些吃力地把大猫抱在怀中,摇摇头,“‘奴’字也不好听,猫儿生性是最爱自由的……本王看不如改名叫玉龙吧。玉龙,玉龙,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玉龙喵呜喵呜地冲着他叫着。 姜烁打算先斩后奏,先把猫抱回家,再向杜皇后告知此事。正当他打算离开院子时,忽然在那阵清新的梨花香中嗅到了另一种味道。 “……那位小君,是不是一头短发?” “是了,王爷怎么知道?” 或许是杜瑞年下的令,宫人说,这屋中的陈列摆设都未曾动过分毫。姜烁摊开书桌上的纸本,甚至还能看见郦羽没有写完的字。 他知晓这个世界只是一段又一段数据,可在看到郦羽的踪迹时还是忍不住心里难过着。 姜烁命人去向杜皇后请示自己可否在这院子留宿一夜。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便睡在郦羽睡过的床上,握着郦羽送的骨哨想了很久很久。 三年来,为了不让郦羽他们担心。他一次都没有吹响过那哨子。此刻嗅到了郦羽的味道,却忍不住悄无声息地哭着,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这么睡着了。握着骨哨的手轻轻松开,那么一个白色的身影便跳来了他身边,歪着头,望着他在月光下熟睡的脸。猫儿望着望着,于是伸出了爪子。骨哨被弄掉在了地上,猫儿得了趣,便让骨哨滚来滚去。 那骨哨不经意地发出了声音,姜烁却没有察觉到。只是处于睡梦中的他,感觉到有一双熟悉的手正轻轻地抱起了他。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