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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吃三文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姜烁


    沈枫知道一些当今陛下和眼前这位王妃的关系。见郦羽脸色一瞬苍白, 他开始还有些担心,不过郦羽又很快恢复自如。


    “……走吧。”


    他淡声道。不管先前姜慎说得到底是真是假,经历了如今这一切, 再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


    “王府在哪?”


    整个京城与郦羽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如今街道被封得水泄不通,骑马便成了招摇之举,稍一显眼便成众矢之的。二人徒步在城中走了大半日,寸步难行。


    听闻是那位陛下选后三年, 终于定下良人。郦羽想, 大抵是郦峤那边终于胜了。


    他这才隐约明白怀乐当初说的那些话是何意…若他祖父确实曾与前太子勾结通敌、意图叛国, 那郦峤作为罪臣之后, 遭人冷眼也算理所应当。


    活该。他在心里暗骂道。但骂完又觉得这哪里不对。他祖父为官清廉, 一生鞠躬尽瘁, 前后侍奉了三代帝王。怎可能去通什么敌叛什么国?


    沈枫轻轻推了他。


    “王妃, 我们到了。”


    二人已行至一座宅邸门前。这里与街道那头的喧闹截然不同,位于深巷之中, 格外僻静。


    但二人见到大门的状况, 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因为抬头见那写着“肃王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上, 挂着白花和白绫。大门半敞着,但门口一个侍卫也没有。


    郦羽与沈枫对视一眼, 彼此满眼都是疑惑。还未踏进府中,忽听院内传来一声惊叫。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户部侍郎家的顾二小姐!你们胆敢……啊!”


    沈枫神色一变,立刻丢下郦羽冲进府中。郦羽紧随其后, 发现府中和他想得果然一样。


    整个宅邸墙头门楣处处白绫, 正堂中央停着一口漆黑棺木, 这俨然是在办丧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郦羽看见沈枫正把一个被绑成粽子的华服女子从那几个下人手中拉了回来。而一旁的棺材大敞,棺材盖被扔在一旁,看起来那女子方才应该是被活活塞进了棺材里的。


    那女子一见沈枫, 立刻死死抓住他,惊慌至极。


    “沈侍卫!沈侍卫是我!快救救我!他们刚刚居然想把我关进棺材里一起埋了!”


    几个小厮见了沈枫十分惊讶,“沈大人?!您不是跟王爷一同……在康城了吗?”


    沈枫环顾四周,道:“我没死,王爷也没死。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没死?”几个小厮诧异地交头接耳,“可这是圣上……说康城洪涝,咱们王爷为了赈灾已经……”


    此时,郦羽始终站在外头院子里看着这一切,一语不发。当然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分离前,姜慎说过自己没有那么容易死。他也相信他的话。


    直到那个姓顾的小姐无意中先瞟见了他。


    在发现郦羽后,她整个人顿时僵住,发冠凌乱,神色本就惊恐,这一刻竟像见鬼一般,面色惨白。


    “你、你是谁?!你的脸……”


    郦羽也不由愣了下。


    眼前这女子年不过十五六岁,可眉眼之间,竟与他有几分相像。


    沈枫回头,忙向郦羽解释,“王妃莫要误会,此人是户部侍郎顾大人家的二小姐。只是因为长得与王妃有一分像,王爷就多看了她一眼,谁知她便从此死缠烂打,怎么赶都不走。您放心,王爷的心从未动摇过,他心里一直只有您。”


    “王妃?什么王妃……”顾小姐还在怔怔地看向郦羽,满脸错愕。


    沈枫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王爷此番去康城,没想到意外找到先前沦落在外王妃。康城大水凶险,三人一同行动不便,这才命我先带王妃回京。王爷福大命大,岂会轻易殒命?”


    说罢,他看了眼那棺材,里面竟只是放了人的衣冠,随后冷眼转向那些小厮。


    “但你们这是何意?要把顾小姐关进棺材里?”


    小厮们面面相觑,似欲言又止。顾小姐仍牢牢抓着沈枫,不敢松手。


    “那是因为陛下前段时间已经圆了户部侍郎顾大人的心愿,将顾二小姐赐我父王为继室。但如今父王已逝,她自然要以正妃之礼跟着陪葬了。”


    一个稚嫩却耳熟的声音响起,为了看清声音主人的容貌,郦羽也不禁跟着走进了堂中,循声望去。


    只见堂中立着一身披麻戴孝的小小身影。


    郦羽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连看了几眼都不敢信,又忍不住揉了揉眼,那个孩子仍安静地站在原地。


    沈枫也不太敢相信,不由得松开了抓住顾小姐的手。而顾小姐见到那孩子更是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个没影。


    “……怀乐?”郦羽嗓子发紧,试探着轻声唤他。


    没想到那孩子眉头一皱,语气冷淡又不客气。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本世子的小名。”


    眼前的孩子的的确确就是姜怀乐没错,还是那对蓝眼睛,雪白得像个瓷娃娃。郦羽这才发现,其实他长得几乎跟姜慎一模一样。


    然而比起郦羽的印象中,怀乐的表情和眼神却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好像那不是在药山村那个会撒娇的孩子了。如今的姜怀乐,眼神太沉,语气太稳,站姿也太端正。简直像是被一个成年人的意识占据了孩童的身体。


    郦羽心里有点难过,嗓子发涩,“我是阿羽,你不记得我了?”


    “我可从未见过你,何谈记得一说?”


    “我们曾在药山村、在沈家住了好几个月……你可黏人了,天天缠着我,要我抱你、陪你,都忘了?”


    “什么药山村?什么沈家?我从未离开过王府。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怀乐转头看向沈枫,“沈侍卫,你这是带了什么人回来?我父王呢?”


    沈枫正要开口,声音却有些迟疑:“世子,他是……”


    郦羽此刻忽然明白。


    当初姜慎抓着自己,说终于又和他再见面。但他一无所知,毫无回应。


    心中只满满剩下绝望二字。


    眼睁睁看着怀乐被人抢走时,郦羽一直在想要是自己也对那孩子说过一次喜欢他就好。


    如今的姜怀乐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却向着沈枫反问道:“沈侍卫,你刚刚说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说他是我父王沦落在外的王妃,该不会还要说这个人也是我的母亲吧?”


    “世子殿下,确实是这样……”


    姜怀乐厉声道。


    “来人,把他俩给我赶出去。”


    沈枫慌忙护在郦羽先前,“等等,世子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姜怀乐却不听他的辩解,“都赶走。我父王已逝,你身为他的侍卫却自己活着回来,还带了个人自称是我过世已久的母妃。我不处置你就已是大发慈悲了,莫非你们也想学那顾小姐进棺材陪葬吗?”


    郦羽觉得自己这一天天的就跟做梦似的。


    他明明一直活得好好的,不过就是失忆罢了。故人却见了他热泪盈眶,喊着宝贝儿你终于死而复生了!他以为应该在哪个旮旯角里跟着一个身份神秘兮兮的女土匪的小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性情大变,那小孩赶他走时的表情要有多可憎就有多可恨。


    如此比起来,郦羽还是更喜欢药山村的那个小不点儿。


    沈枫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他只是一个侍卫,姜怀乐——哦,原来他大名叫姜烁。姜烁贵为王府世子,沈枫竟也没办法忤逆这么一个五岁小儿。


    这宅邸是姜慎赐给沈枫的私宅,位置倒挺好,门外就是市集。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连个下人也没配置。青年忙前忙后了半天,总算给郦羽收拾出了一个可以住的房间。


    郦羽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却见沈枫扑通一声,给自己跪了下来。


    “是我没用!我对不住王妃!明明说了要带您回王府,现在却……”


    郦羽艰难地在自己混乱的脑袋里理出头绪,他问:“你们家世子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世子……”沈枫努力回忆着,“好像确实比先前长高了。”


    “我说的不是外貌,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小孩?”


    药山村见到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有几分可爱的。刚刚那个……要郦羽去承认自己竟然生出来了这么一个死小鬼他还不如一头撞墙。


    “殿下母妃早逝,他确实比一般孩子早熟……以前就曾苛待下人,王爷也因此责备过他。于是后来,他就学会了在王爷面前装样子。其实王爷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实在是疼爱世子,所以从不戳穿他。”


    郦羽听了不禁扶住额头,“你家王爷是没用啊,连当爹都当不好。”


    沈枫不敢反驳。


    “阿枫,你别跪了,站起来,我还有件事想仔细问你。”


    沈枫这才起身,“王妃请讲。”


    郦羽道:“你当初也去过药山村……你见过跟我一起的那孩子吗?”


    不想沈枫竟然沉默了好久。


    再次开口,他也显得十分犹豫,“……王妃,其实这件事,也是我一直不敢跟您说的。”


    “什么意思呢?”


    沈枫轻声道:“其实我当时也想知道母亲过得怎么样,所以乔装打扮问过村子里的人。村里人却说,我母亲自从阿松过世后就疯了的,一会说自己儿子回来了,一会又说儿子死了,还说自己有了个孙子。有人说见到过我家确实来了个小孩,但又有人说根本就没什么小孩。还说您……”


    他说不下去了,望向托腮陷入思考的郦羽。


    郦羽则想起姜慎跟他说过“增生”的事。


    姜慎总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很怪。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吗?但郦羽还理解不了这到底是何意。


    首先,他不认为和自己相处了几个月的怀乐是假的。


    其次,就算怀乐是个“假”的,那丁老三又怎么解释?他可是真的把人给抢走,也当众承认了这件事。


    郦羽想着想着不但丝毫没有结论,反而越想越困。


    想不出来不然先睡吧,他相信姜慎能帮他把真正的怀乐带回来。


    “王妃。”


    沈枫却喊住他。


    “你还记得我们在青阳观见面的那次吗?”


    “记得,那日是你兄长忌日。说起来,当时怀乐…你家世子就在我旁边。”


    郦羽想到怀乐抱着他撒娇,求他抱自己的模样。当时是有些嫌烦……可现在却又忍不住觉得他样子真是惹人疼爱。


    “我那日就是带着怀乐一起出门的。我背了他一路,还带他吃了馄饨。馄饨摊老板说……他和我长得很像。后来在道观,那位道长也看见了他。”


    沈枫却道:“当时你走后,我还跟了好久……王妃,其实我想说,您当时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您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游戏中


    入夜后, 郦羽虽然熄了灯,但似乎在床上辗转了一整夜。沈枫便也老老实实坐在他房门口守了一夜。


    沈枫当初伴在姜慎身边。姜慎不爱与别人多言,却经常同他闲聊。闲聊时, 王爷都是半句不离王妃的。而且每次都是重复讲那几件事,从他的相貌品性一直讲到爱吃的东西。听得沈枫已经对这些内容倒背如流。其实还没见到郦羽时,他对他的印象就已经很深了。


    所以沈枫才赶早就去城东桥口的早点摊。胡辣汤油饼摆上来还是热乎的,可郦羽看到却面露难色。


    吃的时候, 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虽然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安静地吃完了。但脸也被呛得通红。


    似乎跟姜慎说得完全不一样。


    不仅是喜好, 性格也是天壤之别。


    姜慎口中的郦羽曾骄纵又张扬。后经历了家中事故, 变得温柔内敛。


    如今虽也会有情绪起伏, 但大多时候都淡漠如水。


    “我想去打探一下王爷的情况。”


    沈枫在皇城司有正职, 按照昨日怀……昨日的姜烁所言,他已经和姜慎一起死在康城了。


    见郦羽一直低头沉思什么, 沈枫便道:“王爷当初和我们只是分头行动, 他多半不会有事的。”


    “我倒不是担心他……”


    “您是在想小世子的事情吗?”


    郦羽觉得自己从捡回怀乐起就很怪。


    他怎么能好巧不巧地捡到姜怀乐呢?就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安排好的一样。姜慎先前也是这样说的。


    “世子的事…您还是等王爷回京了再说吧。”


    世子不愿认郦羽, 沈枫也没办法。他原本以为二人父子连心,重逢必然是感天动地的一幕……结果没想到那五岁的孩子直接让人赶了出去。


    沈枫说着, 又想起老师们,“对了,如今…也不知陛下是何态度。您这几日最好不要随意外出走动。”


    “好。”


    嘴上答应, 实际上沈枫前脚刚走, 郦羽后脚便溜溜出来。


    京城和他记忆中的差距不大。但沈枫这宅子位于市井, 郦羽在其中绕了多路才来到京城的主干道上。


    主干道一路延伸至皇城,郦羽望着皇城,只觉得在天权院当伴读简直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与昨日皇帝大婚的热闹喧嚣不同, 今日的城中冷清得像是一潭死水。


    一路走来,郦羽见街边多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摊贩们无精打采,生意萧条。虽说他本不喜热闹,可姜慎喜欢,总爱牵着他满城乱跑


    这一路的萧条,一直延续到那座他熟悉的大门前。


    郦府的大门破败不堪,门锁早已锈蚀斑驳。门楣上“郦府”二字的牌匾仍在,却覆满蛛网,一层又一层。显然早已久无人至。


    但郦府的牌匾还能保留,多半还是因为某人的功劳。


    一种本能的、对于家的怀念,促使郦羽绕到了后院。翻过这堵墙,便是自己的书房。也是姜慎当初经常翻过来和他会面的地方。


    ……其实他对于那段日子还是有零星的记忆,只是再往后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慎总是翻得很轻松,但他却要下面挣扎好久。


    不过,他也早非昨日之人。这两年随沈姨上山采药,山道险峻远不比这墙低浅。他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搬来一块石头,又借助一旁杏树的枝丫,利落地翻了上去。


    庭院里杂草丛生,枝叶繁茂。他眯眼望去,依稀还能看见那张自己常常伏案写字的桌子。


    郦羽曾无数次翻越这道墙,来来回回,唯独今日,他第一次坐在墙头上,静静地望着屋内的情形。


    他记得,以前常坐在这里。姜慎来了也不言语,只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墙头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最初郦羽每次抬头看到墙头上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影,总会被吓得尖叫。不过渐渐地,他也习惯了。


    郦羽现在转头一想,自己从幼时起,这位六皇子殿下就一直伴随在他人生之中。


    他跳了下去后,拨开杂草,静静地站在破败不堪的书房中。


    屋中虽乱,值钱的东西也几乎被搬空,可仔细一看,留下的都是郦羽很熟悉的东西。破烂的典籍、用过的纸笔砚台…他在倒下的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小盒子。


    唯独这个小盒子,郦羽几乎没有印象。


    盒子很轻巧,看样子里面装的是信。


    上了封条,封条上写了娟秀的五个大字。


    【郦公子亲启】


    但右下角还有几个蚂蚁一样的小字。


    【但须三年后再看】


    姜慎是从郦羽十六岁不再去宫中起,才频繁地翻他家的院子。也就是说,这里面的东西是姜慎十四岁时写下的。


    ……说不好奇是假。


    撕开封条,打开盒子,里面的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还算清晰。


    信写得极其不正式,跟最近那封同样从姜慎那里收到的信完全不同。


    【郦公子能够打开此盒,就必然一定是高中了。如何?对本殿下的三年科考两年模拟的辅导计划还满意否?


    自然,其中还是郦公子功劳最大。本殿下只是略施小计,添点柴火罢了。真正在点燃这片星火的,还是你自己。


    但望在我替你陪读两载无私奉献的份上,特此请求郦公子抽空,能够认真读完我完这封信。这次不是策论,也不是律诗,是我真心想对你的话。


    我姜慎,年有十四(划掉)十五,今此立誓:两年后无论他是否高中,必亲自上门,十里红妆,以大云国亲王之名义赢取郦二公子为正妻。


    天地为证,山海作誓:


    此情不渝,此心不改。


    愿以余生,长伴汝侧】


    但读完后,反面还写一行很奇怪的字。


    像是鬼画符一样。有竖,还有横,一个圆圈,乱七八糟地组合在一起。


    这是什么字?


    看上去虽然难以理解,可又好像很美好。但这些再印入脑中后就变得极为痛苦。


    郦羽开始头痛欲裂。


    他也本能地觉得自己家最好不要想起那些事,就和姜慎说的那样。


    可头疼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信纸从他手里掉了出来,轻飘飘地下落,他扶着额头,双膝跪在地板上。


    再睁眼,眼前的郦府只剩刀光剑影和连绵起伏的惨叫。


    所有人都不被五花大绑,除了他。祖父被带走之前,眼神失望透顶。


    “小羽!枉祖父一直把你当亲生孙子看待……你是个祸害,你为何要像姜忱告密!老夫就不该让你留在郦家!”


    郦羽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郦府被抄家的场景!他含着泪,想跟祖父解释,祖父却一挥衣袖,把他甩在身后。郦羽迈着步子要追上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忽然破土而出。而抓住他脚踝的竟然是梧枝。姜慎说,梧枝在秋猎那晚为了救他已经死去……那是从小照顾他和他一起长大的人。


    梧枝颤抖着手,血不断从他双眼中流出。


    “公子…你为何…要害我们……”


    “公子…我们在下面…很苦……”


    “公子…不如你也…陪我们……”


    “我没害过你们!我怎么可能去害你们!去害祖父!我、我是祖父的亲孙子…我就是祖父的亲孙子!”


    他尖叫声,四肢胡乱挣扎,束缚却越动越紧。那些人扭曲蠕动着,爬到了他身上。


    “公子…最该死的人就是你啊……”


    忽然一阵风平浪静,郦羽耳朵里只剩梧枝的那句话。


    接着从背后,有两只手手掐上了郦羽脖子。郦羽低头,发现那双手却是自己的。


    “小羽…小羽……”


    “快松手!小羽!”


    “你快把自己给掐死了!”


    郦羽打了个激灵,再一闭一睁眼,眼前火光与惨状俱散。


    他大口咳嗽半晌,视线才慢慢清晰。待看清将自己唤醒之人,他却如见厉鬼般惊叫出声:


    “郦、郦峤?!你怎么会在这!”


    他发现自己被郦峤抱在怀中,慌忙推开他向后躲着。


    郦峤叹了口气,嘴角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我也姓郦,这里是我家。哥哥出现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郦羽一听这话,只觉更加头痛。


    在郦峤面前,他素来得端着些许嫡子的体面,便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可如今身子一动才发现,不止脖子被掐得疼,浑身上下都仿佛被车碾过般酸痛不堪,冷意如潮水涌上,几乎将他吞没。


    郦峤望着他惨白的唇,便爬了过来,伸手贴上他的额头。


    “小羽,你在发烧。”


    这近一个月的折腾,接踵而来的坏消息,郦羽的心情一天都没好过。身体自然也一天比一天差。


    但他躲开郦峤的手,倔强道:“我不要你管。”


    目光一落在郦峤这身金玉加身的模样上,他心中更添烦躁。便讥讽道:“当皇后好玩吗?”


    郦峤却只是摇头,“原来你介意的是这个。”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诡异。


    “因为我那不争气的舅舅,我早就失宠了。昨日陛下迎娶的新皇后,并非我。”


    “……也没办法,这是‘姜忱线’的必经剧情。等触发完阶段性任务,他就会回心转意。”


    他语气认真至极,认真到不像疯话,可说出的,却叫郦羽一个字都听不懂。


    “不要看他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他可是这游戏的看板男主喔。”


    郦羽怔怔地看着他,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姜慎的脸。


    ……若换成姜慎来说这些,好像也并不突兀。


    换作平日,他早已怼了回去,但此刻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只觉得天旋地转,无力再言。


    郦峤仍在说,内容却愈发玄乎。


    “还好,他没限制我行动,我才能来找你。我一直知道你没死,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在哪。姜慎也一样……我们没料到你竟落到了南楚边境。”


    “由于我选的是东云国开局,这局中南楚属于其他玩家的领地,所以一直感应不到你的存在。”


    “但现在好啦,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当初你的人设当初出了bug,一直没有死成,被系统发现。于是系统便姜忱厌恶你与姜慎做恩爱鸳鸯。那批送去云渡山的补品里,他下了毒。至于姜慎那个废物……他还在玩兄弟情深呢,根本没想到他兄长会对答应好让你们活下去的事情反悔。最后还是我救了你噢,小羽,哥哥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的大婚


    郦峤以前吃穿用度都不如他, 哪怕是后来跟他一起进了宫中当伴读,郦羽也觉得他改不了骨子里的卑劣,对他也自然看不上眼。


    可如今他一身绣金长衫, 举止投足间都透着生人勿进的雍容,偏偏始终面含微笑,既亲和又温柔。难怪怀乐这才会说,在宫宴上看见了一位很漂亮很漂亮的贵人。


    郦羽垂下眼, 看着自己的手, 指节因常年劈柴挑水早已粗糙发硬, 掌心布满老茧。他在药山村做了两年村夫, 日头底下晒得脸色发红, 早没了曾经的细致光洁。


    若换作往日, 他大概早就心生妒意, 也许还会觉得不甘。但现在,他竟意外地平静。人各有命, 这样的命他早认了。药山村的苦都熬过来了, 剩下的事也他不想再去计较。


    “我发现那件事后, 就去偷偷把毒药给掉了包……”见他沉思,郦峤轻声开口, “换成了一种假死药。姜慎给你下葬那晚,我便趁夜将你从土里挖了出来。药效一过,你就能恢复呼吸。”


    话到此时, 本一直盯着郦羽的郦峤忽然把目光挪开。


    “我本想把你运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可送你的队伍, 途中遇上了水难……船翻人散, 我找了你很久。渐渐感应也断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郦羽倏地抬起眼,没好气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郦峤歪着头,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们是亲兄弟啊。”


    “你撒谎。”郦羽却说,“我俩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小时候你总这样对我说。”


    郦峤听了神色一僵。


    郦羽叹了口气,语气忽地低了下去,“其实后来我都知道,我母亲……是在与父亲成婚前就有了我,后来为了娶她,导致父亲无法和你的母亲在一起。所以他这一生都不曾真正接纳过我母亲,更别说我了。但祖父……祖父明明就知道这些,却一直把我当亲孙子宠。”


    于是他或许烧得厉害,浑身都还在痛,有些艰难地爬向郦峤,抓住他的衣袖。


    “阿峤,我失忆了,十六岁之后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你告诉我吧,祖父的事,还有…姜慎的事……”


    “你见过姜慎了?”郦峤忽然语气变冷,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见过了。”


    “那孩子呢?”


    “……那孩子……”


    他一想起沈枫的话,自己也开始怀疑起到底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怀乐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不管是幻觉还是做梦,郦羽都不敢相信。


    郦峤却又语气平稳道:“我前些日子才在宫中见到世子殿下。自传来他父王的死讯后,他便开始在宫中来回奔波。所以,你还见到了另一个世子殿下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原则,重大NPC角色是不可能无故消失的。你去问你那吧,他是亲历者,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


    ……郦羽没作声。因为他很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姜慎也好,郦峤也好……别人仿佛洞察一切,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郦峤又道:“所以,小羽,即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过去吗?”


    “想。”郦羽这才直盯盯着郦峤,坚定道。


    “我一定要知道,不然我会觉得现在这不是现实而是梦。”


    郦峤却冲他一笑,“说不定真的是梦呢?”


    郦羽跟着郦峤上了车,车中甚至还镇着冰块,幕帘一放,就隔绝了外面的暑气。


    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而上车后,郦峤也不同他闲聊,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太子殿下恢复神志了。”


    郦羽还没来得及惊讶,郦峤又继续道:“他装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保命。你听过传言么?当年我们那位太子殿下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听说过。”


    “那年秋猎,先帝没有亲自射鹿。而说来也怪,自那次归来后,先帝沉迷声色,不久后卧病在床。而晋王权势如日中天,满朝文武皆以为太子之位必归于他。偏这时,这前太子殿下忽然不再装疯卖傻,在朝中广交贤士。表面看他是有皇后母族做靠山,实则早就蓄谋多年。不出俩月,他就和给先帝当了二十多年孝子,才换来如今这一切的晋王打成了平手。”


    郦羽吃力地理着被扯乱的思绪。


    “所以祖父站到太子殿下身边了是吗?”


    “是,你且想想,先帝原本不过一介郡王,那龙椅是如何坐上的?当年他入宫勤王,实际却跪在那位堂叔跟前,用剑逼他立下遗诏。堂叔却道:你若不迎娶金家小姐为后,不立她第一个孩子为太子,这皇位朕便是现在就死,也不会传与你。”


    “呃……”


    郦羽听到这里,感觉不太对劲。他掰着手指认真数起来。


    “先帝…先先帝……是不是年龄差的有点太大?”


    郦峤却笑道:“你也是熟读史书之人,古往今来,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那然后呢?姜忱赢了是吗?”


    “不。”郦峤否定道,“他输了。因为包括祖父在内众多朝中旧臣,本就对我们这位乡下汉出身的先帝皇位来历心中存疑。尤其当姜恂的身世明里暗里爆出之后,他的支持率直线上升。”


    “支持率?”


    这个词听起来也很像姜慎会说出口的。


    说来,他以前倒从未有过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郦峤面前和他面对面说话。


    “结果就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小羽,这个还跟你有关呢。”


    “你别卖关子,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郦峤道:“秋猎那日,你被姜忱一顿羞辱,是不是一个人跑到山里躲了一夜?”


    此事是不久前郦羽从姜慎口中得知的。郦羽点点头。


    “他当时还想要杀我,他在跟一群人…好像是西戎人……”


    “当时与西戎人私通,又想追杀你的不是姜忱,当然这是后话。总之,有人偷了京城的舆图,还做了标记,送给了西戎人,让那些胡蛮子把炸药先埋在京城。冬至那日,炸药爆炸,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京城死伤无数。气得本就龙体欠佳的陛下因此气得口舌歪斜,连话都说不清……”


    他说着,忽然紧紧抓住郦羽的手腕。


    “而当时就是你,供出此事乃是太子和以太傅郦融为首的旧臣所密谋。因为事后调查,那爆炸的宅邸正是太子的私藏军库。”


    “我……”


    又来了,又在说这件事。


    “我平日里素来对朝中党争就不感兴趣,为何还要去告密害祖父!”


    他想把手抽回来,郦峤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换做别人也想这样反问你,‘郦羽!你忘恩负义!不配为人!’但哥哥不一样,我是全知全能的主人公,我知道到底是何原因。小羽,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在游戏之中,你或许对游戏这个词无法产生概念。那么这样说,‘话本’——你能听懂吗?”


    郦峤这才放开郦羽,可郦羽还怔怔愣在原处,已经忘记要收回手这件事。


    郦峤的脸上浮现出怜爱地神情,缓缓抚摸着他的手:“这个世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姜忱,姜慎,在这个世界里,你们都是话本中的角色。可你的性格出了很大的问题,你本应该是那个处处为难我,给我使坏,陷害我、甚至要杀死我这个主人公的恶毒弟弟。但小羽……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拼尽全力去想办法,你也从来都没想过真的要害过我。”


    “……所以,‘它’就来了。”


    郦峤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它”究竟是什么,马车却已缓缓停下。郦羽神色恍惚,随着这位庶兄下了车。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门。


    守门的侍卫见了郦峤,立刻恭敬行礼,道了声“宸贵君”。却又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郦羽。


    “这里便是东宫大门,也是你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小羽,你想进去看吗?只要一踏进大门,你就能想起来……”


    他话还没落音,郦羽就已经跨过门栏。


    郦峤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轻轻触碰了郦羽的肩膀。


    就在被郦峤触碰的一瞬,什么东西汹涌而至,猛然闯入郦羽的脑海。


    他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郦府。


    然而此时的郦府外张灯结彩,红绸自屋檐垂落。但郦府前段日子才被抄家的官兵洗劫一空,如今大部分的摆件都是仓促准备的。郦羽的屋子除了床和一张桌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这是他和姜忱的大婚之日。他想,他小时候就一直盯着姜忱那温润如玉的身影,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结果伸手,却发现是止不住的泪。


    为他梳妆的婢女看着面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他又在哭,拿着香粉动作粗鲁地往他脸上抹。


    “您今日就是太子妃,明日就是凤后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我不做太子妃…我不嫁……”郦羽想起来一人,迫切地问道:“姜慎呢?六殿下呢?他不是已经从西戎回来了吗?他怎么还不来找我?”


    婢女却像看傻子一样翻了他一眼。此事,屋外负责婚仪的太监扯着嗓子喊了声吉时已到,三四个婢女便强行把他拉了起来。


    “我不嫁!我不嫁姜忱那个疯子,放开我!姜慎、姜慎!”


    他被婢女们拖到了前厅,差点狼狈地摔在地上,被人伸手扶了一把。结果发现扶自己的是另一个身着红衣喜服之人。


    看到郦峤他更加恼火。


    “滚开!不许碰我!”


    他怒气冲冲,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郦峤。结果发现,郦府大喜之日,这前厅竟是一片死气沉沉。


    转而顺着那阵莫名的阴风看向堂中。才发现,堂中正座空无一人。而他祖父郦峤的灵牌正赫然摆在正中!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祈福?欺负


    他看见灵牌中飘出祖父的身影, 立刻抖着双腿跪下。


    但祖父什么都没说,只望着他长叹口气,一挥手, 如同一阵烟似的飘走了。


    正月十八,郦家的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郦羽在前,郦峤在后。但他乘坐的喜轿显然比郦峤那边布置简陋许多。这是姜忱故意安排的。


    他实在是不想上轿,还左顾右盼, 妄想能有人能从街头那边纵马而来, 把他强行拉上马, 带着他逃走就像以前那样。


    站了一会儿, 根本没有人来。只有身后的喜婆不停地催促。


    “太子妃啊, 你别再揭你那盖头了。要是再磨蹭, 耽误了吉时, 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他最后看了眼郦府,只好上了轿, 放下轿帘。前几日刚下过雪, 喜轿内更是破破烂烂。不说别的装点, 连个暖炉也没有配。


    郦羽身上的喜服只是单薄两件,头上只有顶款式简朴金冠。跟着他抱着胳膊在轿子中缩了一路。


    下轿后, 喜婆又拽着他的衣袖,催着稀里糊涂的他顺着喜摊的方向往前走着。可直到他快要走到那东宫的大门,身后的鞭炮和贺喜声才噼里啪啦喧嚣起来。


    不是为了他庆贺的, 他当然也不期望、不稀罕。郦羽在礼堂站了很久, 在郦峤到场后, 才随着仪官的声音,一拜,二拜, 再拜。


    他盖着盖头,又什么都看不见,拜得他晕头转向。只感觉最后被领走时,周围一阵很大的骚动,然后是什么人被拖下去的生硬,最后连自己怎么被领进新房的也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好在,这太子府还是烤着火的。郦羽冻僵得手指这才渐渐能够舒展。


    当然,根本没有人来掀他的盖头。


    屋外隐约传来哄笑声。他想那个方向大概是郦峤的院子。郦峤从姜忱还是晋王时就开始做他的幕僚,二人形影不离。相识的友人也很多。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倒觉得自己这样冷冷清清的才好。


    虽然郦羽从以前起就发现自己偶尔会有身体不受控制,做出一些自己不想去做之事的情况。但他实在想不通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也不敢想,不敢往心里去。


    那日,他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想趁夜无人时,跟祖父主动提姜慎的事。却发现祖父房中站了个陌生的身影。


    “殿下,老臣知道您为了先帝,忍辱负重多年,可如今……”


    之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操控着他的身体。他默默转身离开,连夜找上姜忱,向他说出祖父与太子私藏军械一事情……接着郦府全家都被下了狱。于是祖父请求与姜忱见了一面,然后岣嵝着身躯,在他面前下了跪。


    郦羽回忆到此处便不忍再继续想了。他发现自己手里不自觉捏着什么,低头一看,那是姜慎编给他的手串。


    他从郦家什么都带不出,至于这手串能够藏在袖子里。手串这些日子被他盘出了油光,即使只是粗木,摸上去也润了许多。只是那小丑狗的脸快被他磨平了。


    小丑狗只会让他想到某人的脸,可一想,一颗豆大泪珠就啪的一下,打在他手上。


    并且肩膀也渐渐开始抽动。直到他听到开门的动静,才连忙把脸擦了又擦。


    人还未到,郦羽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有人粗暴地扯下他的盖头,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副贤德稳重模样的姜忱,此刻竟喝得烂醉如泥,几乎站不稳。


    郦羽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姜忱低声道:“你祖父虽曾有恩于我。但勾结先太子谋反这种罪名,我帮不了,只能说他是自寻死路。”


    说罢,他一挥手,宫人毕恭毕敬地呈上茶盘,盘子上放着一对描金着鸳鸯的红瓷杯。


    “快喝。”


    姜忱那满嘴酒气直扑郦羽脸上,熏得他差点要吐。自此,他对这个人一直以来的一切感官彻底破碎。


    郦羽仍然一动也不动。


    于是姜忱向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立即上前,一人抓着郦羽的手,另一人掰着他的嘴,最终把那杯合卺酒给他强行灌了下去。


    姜忱冷眼望着郦羽,“你不是从小就吵着要嫁给本殿吗?怎么现在又这副德行?对了,你知道刚刚在前堂上,谁来看你了吗?”


    “咳、咳咳!”


    郦羽被那杯酒呛得直喘,说不出话。但听到姜忱的后半句话时,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姜忱讥讽般笑着:“怎么了?以前话那么多,现在变哑巴了?”


    说罢,他扔了酒杯,“你放心,就算喝了这合卺酒,你我二人也算不了什么。本殿下自会遵守与太傅定下的诺言,护你周全,让你这辈子就在这院子里安然无恙地孤独终老。”


    整个皇宫内时常有人偷偷议论。东宫这位新晋太子正妃虽不是哑巴,但已经与哑巴无异了。


    太子倒台后,姜忱动作极快。不出几个月,新太子党便势如破竹,权势扶摇直上,几乎只等那位久病不起的君王数尽最后的日子,江山便要易主。


    可权力越盛,政务也愈加繁重。连日奔波之下,姜忱疲惫至极。是以这日一回宫,这位太子殿下便径直去了侧君院。


    他的新婚侧君正端坐在案前,眉头微蹙,似在凝神思索。姜忱原本带着笑走近,一眼却瞥见案上摊开的舆图,笑意瞬间凝固。


    “你好端端地,看舆图做什么?”


    郦峤闻声,却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臣一直在想,虽说此次是六皇子平定西乱,但赫州布防依旧空虚。殿下,臣以为……”


    “这都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吧?”姜忱立刻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郦峤这才抬起头,神情微微一怔,“啊,可是臣……”


    自成婚后,姜忱便发现这个昔日温顺体贴的宠君似乎变了。比起以前的风花雪月,问得更多的反而是政事。这让姜忱心里十分不悦。


    “你一介后妃,安分守己便罢。管这么多,是想上天不成?”


    “……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僭越了。”


    郦峤不怒反笑。


    他顺手拿起案旁的裁纸刀,径直将那张舆图划得支离破碎。随后唤来宫人,命人拿把一桌的碎纸拿去烧了。


    郦峤眼神温和,唇角微扬。


    “臣这般处置,不知殿下可满意。”


    他行事温顺得无可挑剔,笑容中更无半点怨气,可不知为何,姜忱却只觉心头烦躁得紧。他绷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郦峤立在他身后,依旧笑着,恭恭敬敬地向他颔首行礼。


    于是太子殿下换了一身华服,照例在外花天酒地,直到夜色沉沉才回宫。


    宫人小心搀着醉醺醺的他往内殿走。


    “殿下,今夜去侧君那边吗?”


    “……算了,不去。”


    宫人应了一声。姜忱却忽然皱眉,鼻尖轻动,似是闻到了什么。


    “哪来的檀香?是谁敢在宫里烧香拜佛?不知道本宫最讨厌这个味道吗?”


    宫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回殿下,是……太子妃的院子里。”


    祖父过世已有百天。郦羽本想在院里为他点灯,顺便……还为至今生死不明的姜慎祈福。可宫人们推三阻四,连几盏灯油都支应不得。


    因有着姜忱的命令,这东宫之内谁都不待见他。


    但是他们却给他拿来了这些价值不菲的檀香。郦羽没深想原因。入夜后,他便亲手点好插进香炉里。


    檀香袅袅,郦羽嗅到这味道内心瞬间平静。他披着薄衫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指尖合拢虔诚。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脚步声忽至,郦羽开始还以为是那位照顾他起居的嬷嬷,他轻叹了口气。


    “我会按时去乖乖睡觉的,还请嬷嬷不要管我了。”


    身后人却没有出声。郦羽正觉得奇怪,这才睁眼回头,却讶异地发现是满脸阴沉的姜忱站在他身后。


    姜忱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和那炉檀香,半晌没出声。


    最后他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却冷意未退:“你倒还记得烧香祈福。可惜,活人领不了你的情,死人的福,也求不来。”


    郦羽垂眸,不再望他。神情未动,只低声道:“就算求不来,我也得求。我总要做点什么。”


    屋外夜风轻掠,姜慎原本醉意浓浓,此刻却像被那缕檀香熏醒了些。


    他望着郦羽,仿佛要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可郦羽那双眼里,如今除了淡淡的倦意与沉静,再无他熟悉的情绪。也没有恳求,没有委屈。


    他这副样子,反而让姜忱心中无端烦躁。于是走了过去,一把拂开香炉。香炉应声落地,碎得稀巴烂。


    “你装什么装?你郦家怎么沦落至此的,自己心里没个数吗?当时哭着跑来我面前,说你祖父和太子密谋谋反,求我来救你。如今不认账?”


    郦羽看了看破碎的香炉,什么都没说,依旧跪着爬过去,将香炉的碎片一点点拾起。


    姜忱见了更是火冒三丈,他嗤笑了一声:“再说了,若不是你祖父擅权结党,为先太子出谋划策,他又怎敢动那步棋?”


    “那殿下呢?”郦羽忽然抬眼,语气虽仍旧平淡,“太子倒台不过一月,您又是怎么对待您那些弟弟妹妹的?这一盘棋,您不也是早想好的吗?……但我知败者为寇,所以并无多理。只恳请殿下现在不要来打扰我。”


    “……打扰你?”


    姜忱脸色一变,眼神骤然冷厉,他一把将郦羽从地上拽起,捏住他的脸。


    “你现在在这东宫之中,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本宫就是打你骂你辱你,你都没资格拒绝。”


    郦羽不但没有挣扎,甚至只是皱了下眉头,“是,殿下教训的是,臣不敢。”


    他这才发现,郦家这对兄弟其实骨子里很像。


    那郦峤看似温顺,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变成一把软刀子。至于郦羽……现在更像是那一潭死水。


    偏就是这样一潭死水,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让人忍不住搅浑。于是姜忱把郦羽向后一推,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尚荣,尚荣呢?本宫与太子妃成婚已有数月,至今尚未圆房。快去,给本宫把引鸾香取来点上!”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想要带到坟墓里去


    自郦羽入东宫以来, 姜忱便从未踏足过这座偏僻冷清的小院,更未曾留意过,这里的地上连毯子都没有。


    他随手将郦羽从冰冷的地面上拎起, 像拎着什么物件,又半推半拖地丢到床上。


    宫人们动作很快,香炉,夜灯, 浴桶…一个接着一个被抬了进来。


    姜忱舒展着手臂, 正准备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 目光不经意掠过, 却见郦羽自被扔上床后便一动不动, 只睁着一双深邃的杏眼, 死死盯着自己。


    他这样毫无反应, 反倒令姜忱心头无名火起。


    “……你笑什么?”


    姜忱蓦地皱眉,他看见郦羽还向上扬着嘴角, 这不像是他现在该有的反应。


    于是郦羽用胳膊撑着身体, 半倚在床上, 他笑道:“臣方才在想,竟以前未曾细看, 殿下与六殿下,生得真是极其相像。不愧是亲兄弟。”


    这句本该让自己火冒三丈的话,姜忱却在听了后反而冷静了几分。他刚准备开口, 宫人忽然弯着腰凑了过来。


    “殿下, 侧君他……”


    话还没说完, 郦峤已经迈着大步,不顾宫人阻拦擅自闯了进来。


    他先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坐在床上垂着头,默默整理衣领的郦羽。随后转头又对姜忱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


    “殿下, 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忱自然有一肚子话要反驳,但不知怎的,对上郦峤那张笑盈盈的脸,头痛欲裂,甚至一瞬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峤儿,我……”


    郦峤转身吩咐宫人,“殿下醉了,你们快扶他去歇息吧。”


    眼看着一头雾水的姜忱被人送走后,郦峤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他立刻去把那惹人厌的引鸾香给灭了。却见此时郦羽的脸已经被染得绯红一片。


    “小羽……”


    郦峤忙上前,拉起被子轻轻将人裹住。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郦羽摇了摇头。


    以往即便他关心,郦羽也只冷着脸,将他一把推开。可今夜,郦羽却破天荒地任由他动作,安安静静地被他裹进被窝。


    “哥。”


    甚至还一声轻唤,声音软绵绵的。听得郦峤为之一愣。


    “哥,他是不是还活着?”


    郦峤知道他在说谁,没有作声。


    “哥。”郦羽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姜慎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是穿越了,但自己肯定不是主角。因为他从来都没办法操控身边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从小的时候,他就试图用死亡来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无论怎么下狠手,都没有成功过。


    此刻,是他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是奄奄一息地被拴着双腿,困在天牢里。


    前世还存有的知识告诉他,若再这样长久这样被束缚下去,他极可能死于横纹肌溶解导致的急性肾衰。


    可他咬牙也要坚持下去。


    临行前,郦羽就像小猫一样,把头钻进他胸口呜咽个不停。


    “你要快点回来。”


    “是。”


    “不能死。”


    “唉,我怎么可能死呢?我要是能死早就死透了。”


    郦羽最后抹了把眼睛,抬起脸望着他。


    “我还没吃过城西那家挂炉烤鸭。”


    “……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你买,成吗?”


    结果万万没想到,明明从赫州凯旋,却在回京后被自己亲兄长以和西戎勾结之名关了起来。


    从小被母爱拒之门外的人长大了真可怕……姜慎通过自己这副身体还残存的记忆,可以得知兄弟二人小时候的过往。


    疯子一样的女人把那好不容易逃回母亲身边的小皇子压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紧紧掐着脖子,让他去死。而直到听见一旁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哭,女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松开手,转身去把那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听着滴滴水声,姜慎在暗中叹了口气。


    如今姜忱的太子之位越坐越稳,陛下的身体也越来越孱弱。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来管他。


    姜忱不知道到底是念着兄弟“情谊”,还是想给自己留个贤名。总之是给他这个弟弟留了条性命。或者等他铲除一切异己后,就能把自己给放了……正这样想时,姜慎忽然听到牢门传来动静。


    这里整日昏天暗地,也不知道时辰,姜慎还以为是送那些泔水一样的吃食来的牢头。


    烛火摇曳,来者却摘下帷帽,露出一张他意想不到的脸。


    上一次见到郦羽……准确说,连面都没碰上。那时郦羽还戴着盖头,姜忱故意让人将他从牢里拖出,逼着他眼睁睁看着,亲眼看见心仪之人与自己亲生兄长拜堂成亲的场景。


    ……


    “……小羽?你怎么来了?”


    姜慎讶异极了,不过在看到郦羽身后之人时他立刻明白了。


    他向那人微微颔首示意,可那人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领情。


    他咂了咂舌,想不到跟大舅哥套近乎还挺难的……。


    他这才仔细端详起郦羽,好在他看上去没怎么变,只是脸清瘦了一些。他却在看到姜慎的一瞬扑进他怀中。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嗯?我哪有变?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姜慎被困了将近四个月,从冬入春,如今快要夏天了。为了逼他承认和叶安山串通西戎叛国,姜忱没少让人用刑。原本俊秀丰盈的脸凹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污,四肢只剩得皮包骨。唯独剩那双眼睛还在暗中闪亮着。


    郦羽眼圈发红,颤着指尖小心触摸他的脸。


    “……骗子,你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他忽然骂了一句,很快又骂起自己,“……我也是骗子。”


    姜慎使不上什么力气,勉强抬起手臂,把人笨拙地搂进怀里。


    他哄道:“哎,我死不了的,你留着命,管好你自己就行。我跟你说,我这次去那个大西北,一路上碰到好多好吃的。啧啧,那儿的烤肉串可比你先前念叨的那个什么挂炉烤鸭好吃多了等什么时候我从这里出去了,我就带你去那边……”


    但就在他喋喋不休时,郦羽突然打断了他,十分坚定道:“阿慎,你放心,你肯定能出去的。你以前帮了我那么多次,所以这次换我来想办法救你。”


    “你?算了你别瞎折腾了,我怕回头你惹到姜忱,非但没救成我,反而让他一生气转头把我给砍了……”


    郦羽还想说什么,此时原本只是半开的天牢大门忽然又被完全拉开,刺眼的光亮从外传来。只见那位太子殿下怒气冲冲赶了过来,见到守在门口的郦峤后,不由分说地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


    太子殿下冲着他的宠君目露凶光,怒道:“郦峤,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带他来这里的?!”


    说完,姜忱又冲进去把郦羽从姜慎身边强行拉开,随后将他拦腰扛起。


    郦羽被迫松开了姜慎,可他眼神却很坚定。


    “你记得啊,我刚刚说的!你记得!我肯定会做到的!”


    郦羽原本还能在东宫之内行走,但自那天起,他便被彻底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


    春去夏至。直到知了在院外的树上惨烈地嘶叫着。


    郦羽的院子依旧是冷冷清清,除了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宫女之外,几乎没有人踏足此地。


    他去偷见姜慎这件事也不知怎么,在宫人中传开了来。而照顾他的宫女春江年纪有些大了,嘴巴就变得很碎,时不时总会多嘴那么几句。


    “您身为太子妃,却这般不检点,还跑去天牢那种地方跟殿下的亲弟弟私会。奴婢看您呀,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唉,奴婢也是运气不好,以为进了东宫,指不定以后能服侍未来凤后凤君呢,谁知道跟了您这样的……”


    郦羽比起最开始时,倒显得平和了很多。他沉住气,任由那宫女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继续练着自己的字。


    “春江,我渴了,奉茶。”他头也不抬道。


    “嘁……明明没那个命,公子脾气倒是不小……”


    宫女哼了一声,不出一会儿,把托盘重重地摔在他面前。


    郦羽只看了眼那冒着的热气,没说话。宫女站在一边,却歪着嘴角讥讽起来。


    “您不是要喝茶吗?怎么不喝啊?”


    这样的大热天,屋里也没有镇冰块,但郦羽的额头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放下笔。随后端起茶盏。


    只是滚烫的开水,连茶叶都没有。这些东西都是内务府分发的,姜忱再怎么苛刻,也不至于连茶也给他送。


    郦羽望着那趾高气扬的宫女,忽然把那茶水浇在自己手背上。


    白嫩的肌肤很快被烫得红肿起来,但郦羽甚至没叫一声。就在宫女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不知其解时,郦羽已经抓着茶壶,把那一整壶滚烫的开水从她头顶淋了下来。


    姜忱回府时,恰好路过那院子。只见衣衫凌乱的郦羽冲出来扑进他怀中。


    白日里,姜忱在堂上已被姚易那老头激得一肚子怒气。自从前太傅郦融一案后,朝中清流一派便唯姚易马首是瞻。而这位老头,从他年少在学堂求学时起,便对他诸多不顺……如今又逢盛夏酷暑,暑气与怒气齐头并进,叫人更觉烦躁难耐。


    偏在此时,院中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他本来是想把眼前这个疯子一样的人一把推开的。


    郦羽却抬起一张哭得楚楚可怜的脸,紧紧抱住他的腰。


    “殿下,殿下、请殿下救救臣……”


    “……怎么了?”


    姜忱反手扣住郦羽的肩膀,声音已不自觉软了几分。


    郦羽卷起袖子,露出一片被热水烫得红肿的手臂,眼眶湿润,语气可怜至极:“臣不过想让春江奉一盏茶,她却端来滚烫开水逼臣饮下。臣不肯,她便以沸水相烫!殿下,臣知自己不得殿下青睐,殿下要如何羞辱臣,臣都不敢怨半分……可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婢女也如此欺凌臣,臣……臣不如一死了之!”


    话音未落,郦羽猛地挣开他,朝一旁的墙头直撞而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金手指


    郦羽半靠在床上, 受伤的额头和胳膊被仔细包扎了起来。太医处理完毕后,收起药箱,转身对着身后一脸焦灼的姜忱拱手行礼。


    “殿下不必忧心, 太子妃这伤并无大碍。只是……”


    姜忱最讨厌这种话到一半卖关子的老狐狸,望着昏睡中的郦羽,突然惊觉他仿佛比几个月前还要瘦。


    薄薄的毯子就好像盖在一副骨架上。


    “太子妃气血亏虚甚重,多半是长久饮食不继所致。无碍, 臣可给开些药调理, 不过尽量还是以食补为主, 方为上策。”


    难怪他会一副软绵无气力的样子……也多亏了他这样, 方才突然撞墙时才好歹没把自个儿脑袋撞个大洞。但姜忱只让人禁郦羽的足, 也根本没有在其他地方苛待他。更没有听过他有什么绝食的传言。


    但当姜忱再次环顾郦羽的屋子, 发现比上一次进来时还要寒碜时, 他便明白了。


    等太医走后,姜忱阴沉着脸来到院子, 当即对着那跪在地上求饶的宫女心口踹了一脚。


    “把她给弄走。”


    不久后, 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从东宫后门拖了出去。等姜忱回到屋中, 郦羽已经半睁起眼,同样也正看着他。


    一见到姜忱, 郦羽忽然激动着要坐起。新唤来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姜忱却连忙上前,亲手将他扶回去重新躺好。


    “你是傻的么?”


    姜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郦府小公子看似聪慧, 却偏偏该正常的部分又和常人不一样。做出来的那些糗事却总让人一愣一愣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太想搭理他的原因。


    “本宫方才让人去查了, 那贱婢这几个月来一直私扣着你的吃穿用度, 全从她房里搜出了来。这种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郦羽别过脸,他没说话, 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因为是殿下把臣关在这里……臣知道殿下一直都在生臣的气。臣不敢再惹怒殿下。”


    说来也奇,换作以前看到郦羽哭成这般,姜忱只觉得心里烦躁。但这回望着他那颤抖的肩头,还有几分想安抚他的冲动。


    不过姜忱到底忍住了,继续板着脸,“你到底是我东宫的正妃。再怎么,本宫也不至于小气到这种地步。”


    “臣…我也知道。”


    郦羽忽然话锋一转。


    两汪秋水似的眼睛苦苦地看向姜忱。


    “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何身份……所以我那日,是想去让姜慎断了念想的。殿下,我早就决心,以后只追随殿下一人。”


    从那日起,姜忱便开始日日留在郦羽的院子里用餐。山珍海味摆满一桌,姜忱会一动不动看着他吃到喊实在吃不下了,才自己动筷。


    补品也几乎是成箱地往屋里抬。以至于屋子都蓬荜生辉许多。


    姜忱曾听说……姜慎经常带郦羽游荡在市井街头到处吃喝玩乐。他对这一举动是十分嗤之以鼻。但见他从面黄肌瘦被喂得白而丰腴,又觉得怎么看怎么舒心。


    而后,太子与太子妃日渐形影不离。


    这位起初根本不受待见的太子妃在太子殿下面前愈发得宠。不仅直接带着他去了陛下的寿宴,还在太子妃因出身问题被几个后妃暗嘲时不加掩饰护在他面前。


    甚至七夕那日,全云京城百姓都见着了。


    太子与太子妃当众同游灯市,月下并肩,好一对恩爱佳人。


    相比之下,侧君殿下的院子就冷清多了。


    郦羽也不知道郦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都在捣鼓什么。他去看过几次,但总是那么一大张纸上密密麻麻地爬着一些鬼画符一般的字。他看不懂这些字的含义。


    “你问我这个是什么?这个啊…是新的代码。”


    “…带…马……”


    倒是会念,组合起来是什么就不知道是什么词了。


    “我呢,本来想老老实实地通关然后回去。现在看样子不行了,这场‘游戏’这样继续下去,大家都会角色崩坏的。所以就算为了小羽,我也会想办法的。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


    郦羽还是听不懂他的话,于是转移话题。“我把姜忱……你不生气吗?”他轻声问。


    向来坐得笔直的郦峤突然有些大剌剌叉着四肢,向后倒下。他扭头冲郦羽笑道:“我知道小羽有自己的计划,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傻逼。”


    “?”


    郦羽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都看不透这个“哥哥”。


    虽然看不懂哥哥,不过目前他倒是看得懂姜忱。十几来个宫人顶着烈阳在他院子里布置着,硬是把这么一个院子布置成了所谓太子妃寝殿。


    到处都挂着红,连桌上摆着的灯盏都换成了大红色。郦羽知道这是要干什么,还没入夜,他便一直静静坐在榻上等着接下来的一切。


    姜忱进门时,郦羽恰好抬起头冲他恬静地微笑着。


    他见他如此乖顺的样子,心底莫名一阵动。


    从母亲的弃子,到不受待见的皇子,再到如今……姜忱头一次忽然觉得拘谨起来。


    “小羽。”


    姜忱忽然这样唤了他一生。


    这可能还是姜忱第一次唤他名字。


    “以前……本宫确实对你不好。是本宫的错。”


    其实他还很多想说的,但有点开不了口,郦羽却笑道:“殿下,你离臣好远,臣什么都听不见。”


    他声音轻柔,仿佛一阵暖风拂过。


    郦羽的里衣外只着了件单薄的纱衣,整个人像是被笼在一层雾气中,有些不真实。姜忱只觉心头一紧,情不自禁朝他走近。


    “小羽,本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寒意直逼胸膛。


    姜忱猛然低头,只见一把细薄的短刃,不知何时已刺入了自己心口之上。握刀的人正是面前温柔如雾的太子妃。


    那把刀极薄极利,几乎没有带出多少血迹,郦羽却只是用了很小的力气。他神情宁静,眼眸微垂着看向倒在地上的姜忱。像是怜悯,又像是厌倦。


    “……已经死了吗?”


    郦羽把一直佩戴在他右手上的那枚金扳指还给郦峤,便立刻躲在他身后,望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


    郦峤提了提地上的“尸体”,摇头。


    “况且他是主角,就算死了也会被造出来另一个。不过我猜他应该不会有记忆吧。所以小羽,你要逃就趁现在快逃,他说不定很快就会醒了。等你出了宮,就会有人接应你,我也已经帮你和六殿下那边安排好了,我找到了一个不会被‘它’发现的地方。”


    郦羽又看了眼刚刚被还回去的扳指。


    “那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戴上了之后……姜忱会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了?”


    郦峤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尸体上。


    他举起自己的手。


    “小羽你看,这叫什么?”


    “…手?”


    “手上有五根什么?”


    “手指。”


    “这个又是什么?”他又指着那枚金色扳指问道。


    “……大概是金子的?”


    “对,手、手指、金子。他们组合起来就是这戒指的用途了。这个就叫作金手指。这个戒指里,有我为了通关,在姜忱这里刷了这么多年的好感度,你戴上了它,姜忱自然待你和以前不一样。不过,小羽。 ”


    郦峤难得脸上没有那种意味不明的微笑,他表示极其认真地盯着郦羽。


    “说到底,还是我不好,假设没有这个玩意,姜忱说不定以前就能与你两情相悦……”


    郦羽却在见到地上的尸体后,皱了皱鼻头。


    “还是不要了吧……”


    他虽然依旧听不懂郦峤在说什么,但郦峤戴上那戒指后,他仿佛看见他一改最近被姜忱冷落后黯淡的模样。


    “还有。”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一直说的‘它’……到底是什么?”


    姜慎失去时间,已经不知何为光亮了。


    姜忱把他关在此处,就是为了让他最好能自己死在狱中,免得自己背负骂名。只要想到这个,不管身体有多极限,姜慎都要忍耐下来。


    咣啦——


    直到某时某刻,门被拉开后,忽然有好几个人走了进来。


    这些人蒙着面,体态一致,身高也一致。以至于——让人觉得好像是多胞胎一般的伪人感。


    他们一语不发,将他套了头,就这样给带走了。车上摇摇晃晃,姜慎如今很虚弱。他虽然想问这些大汉是要送自己去砍头还是沉湖,不过连说这种话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他被抬起,又像垃圾袋一样丢在地上。


    头套被拆下,许久不曾见到的阳光刺痛了姜慎的双眼。他睁不开眼睛,只感觉有一双冰凉凉的手轻轻敷在自己脸上。


    那人好像有些抱不动他,便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动着。随后他嗅到一股安心的味道,很像是被太阳晒过后的杯子。


    “……小羽?”


    不知过了多久,姜慎才睁眼。他讶异地看着一身粗布衣裳打扮的郦羽挽着袖子,一手举着快有他半个手臂那么长的刀,正准备料理菜板上的……


    一堆野菜。


    “你看,我说过,这次换我来救你了。”


    没有人会拿那么长的刀去切野菜,姜慎觉得太奇怪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郦羽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哥哥郦峤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你是说你哥哥…那家伙也是穿来的?”


    “什么穿?”


    姜慎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而且他还有那种外挂啊…莫非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不可能啊,照理说,我这种出身长相的才是主角才对……”


    郦羽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哥哥说,我们两个人只要一直在这个地方就很安全,不会被‘它’发现。虽然哪里都去不了……但是阿慎,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道


    郦峤时不时就会让人送一些物资, 顺便警告二人不能踏出他们藏身的云渡山半步。


    云渡山虽离京城不远,但与世隔绝,连鸟鸣虫啼都格外清晰。因此, 虽然哪里都不能去,不过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差。


    而在忍受了近一个月郦羽那可怕的厨艺后,姜慎终于能够双脚沾地了。郦羽这才发现,这位尊贵的六皇子殿下也不知哪学来的, 竟然从洗衣做饭到修缮茅屋, 乃至种菜养鸡, 几乎样样精通。


    菜吃完了就去地里摘, 鸡舍里养着的小动物品种也越来越多。郦羽还有一只叫阿花的母鸡当宠物。阿花又乖又软, 最喜欢跳到郦羽的膝盖上用脑袋顶他的掌心。


    这原本是姜慎那匹马的名字。他说自己骑着马回京时, 姜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放箭, 射中了阿花的头颅。姜慎却说,这是他那年在秋猎上出风头的报应。


    渐渐能够自给自足后, 郦羽觉得这种山间生活也是能过得有滋有味的。甚至比过去那种养尊处优的状态来得更为舒坦。


    最重要的是有他看着舒坦的人在身边。


    姜慎却笑道:“那是, 事都让我一个人做完了。你又何尝不是在继续当你的郦公子呢?”


    郦羽挑着眉, “你就说你做不做吧?”


    他连忙举起一只手,“做!我姜慎…我姜恕, 今得郦公子所救。此番恩情,只愿此生为郦公子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出生入死!……白头偕老。”


    他告诉郦羽姜恕是他本来的名字。


    很快,夏去冬至, 他们的“云渡小屋”。在这样遥远古代的夜晚, 除了亲来亲去之外, 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了。而冬夜的星空又是何其浩瀚。二人便坐在敞亮的院子里,贴在一起仰头望着星。


    姜慎说,万幸的是这里的星空和他的家乡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还是有可能回去的。


    他又轻轻捏了把郦羽的脸。


    “三星高照, 新年来到。我的小羽又要长一岁喽。”


    他这样一提醒,郦羽才想起自己当时竟不知不觉年已弱冠。若是祖父还在……冠礼,宴请百家……一定一样都少不了。


    说罢,姜慎又开始摸着自己下巴,“二十岁……多好的年龄啊,放在以后早了些,放在现在嘛……什么时候都不早。刚好给本殿下当夫郎。”


    姜慎是做好了讨打的准备才说这种话的。虽说……二人是亲也亲过了,摸…也摸过了。不过郦羽总说看见他的脸就会想起他小时候被自己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以至于关系也仅止步于此。


    不过能得一巴掌也好的。眼瞅着要过年。所以郦峤还给他们送了酒。姜慎贪了两杯,脑袋有些晕乎乎,他觉得自己挨一巴掌说不定能清醒点。


    那巴掌却迟迟没有扇过来。等姜慎转头去看时,发现郦羽一动不动。


    为了观星,院中没有点灯。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姜慎已经恍然大悟,他直接伸手摸了摸郦羽的耳尖。


    是烫的。若是有光,想必已经透红到连耳朵上的毛细血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月后,二人就在院中设了个简易的台子,拜了天地。


    “……你们本来可以在那厮守一辈子。”


    郦峤垂眼望着跪坐在地上背对着的郦羽。


    “直到你和他有了孩子。”


    郦羽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腹部。


    但目前是空的。


    平平坦坦,也不像是能装下什么的样子。


    “你刺了姜忱一刀时,我趁机毁了他一部分记忆。导致他完全想不起来你的存在。但要是再多了那孩子,‘它’肯定会被重新激活。‘它’会想办法彻底杀掉你,按照剧情,你早就应该死了才对。”


    郦峤缓缓叹了口气。


    “我去提醒过你,孩子是意外,所以姜慎也极其反对。可你却坚持要让那孩子被生下来……其实我不太懂,小孩子原来是那么恐怖的东西吗?那时你已经完全没有以前郦府二公子的模样了。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姜忱发现了你们,但这次他也变了。他把你们接回了宫,以礼相待,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哥哥那样。最后……”


    “姜忱为什么没有死?”


    始终一语不发的郦羽突然开口。


    郦峤说:“他死不了,他是主角,有‘它’的保护……”


    郦羽又问:“那‘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规则,是秩序,是天道……或者说,它是系……”


    郦羽却再次打断了郦峤的话。


    “如果多杀几次呢?让姜忱多死几次呢?”


    郦峤想了想,“……一直不断重复违规行为,说不定会崩溃。”


    于是自那之后郦羽再也没有开过口。


    郦峤在离开院时,吩咐侍卫把门看紧,不能让郦羽离开半步。


    但隔日,郦羽还是轻轻松松地从快有他两个那么高的宫墙上翻了出来。他打晕了给自己送餐的宫女,换上了宫女的衣裙。


    昔年他曾在宫中生活多年,对这座森严冷肃的皇宫早已烂熟于心。包括但不限于……哪里有破墙,哪里又有能钻的狗洞,禁卫军的换班时辰。他都还了然于胸。


    即使他莫名因为郦峤那一掌恢复记忆,他也还是没有自己已经即将三十岁的实感。看着这些熟悉的宫墙,郦羽觉得自己的魂魄一定还停留在十六岁。


    悄然出宫门虽并非难事,但他并未朝外宫逃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门,眼底暗沉如墨,随即转身,往皇宫深处而行。


    该做的事他还是必须去做的。


    此时宫道空寂,偶有宫人匆匆而过,无人留意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宫女。郦羽神色沉着,气息收敛如常,一直垂着头,小步伛偻。


    但他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一阵骚动。一抬头,发觉那玉光门前竟停了四五辆贵车。


    郦羽昨夜就知道,适逢陛下新婚第三日,太皇太后要召见新凤后的母族亲家,陛下便在寿安宫中设宴款待。通往各司玉光门今日也无比热闹。


    ……不过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仅有宫人,还有些贵人们的车。前方堵得滴水不漏,后方也有一队人接近。郦羽若此时贸然返回,则会显得更奇怪。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着。


    偏偏守卫们刚到了换岗时辰,一个个精神抖擞。郦羽虽弯腰垂头,但把他扔在一众行色匆匆、谨小慎微的宫人之间,还是显得分外突兀。


    “站住!”


    低喝声自前方而来。


    郦羽脚下动作一顿,随即极快地恢复了自然。他没有立刻逃跑,而是微微垂头,佯装恭顺地停下脚步。


    几名禁卫军迅速围拢过来。


    为首军士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冷声问道:“你是哪个院的人?腰牌呢?”


    郦羽没有抬头,声音平稳柔顺,从腰上取下腰牌双手呈上:“大人,奴婢是凝芳殿中之人,这是奴婢的腰牌,还请大人过目”


    当然腰牌也是从宫女身上顺来的。可为首的军士却眉心一挑,看都不看他腰牌一眼。


    “太皇太后特意嘱咐过,今日不要让宸贵君近她的眼。你要是想回你主子那去,还是从玉华门那边绕路吧。”


    凝芳殿是郦峤所住之地,很显然,他入宫后过得一点都不好。


    其原因并不难猜,同时也是郦羽当时不能明白姜忱为何只喜欢郦峤的点。


    自己这个哥哥虽空有美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若嫁进皇室,他根本无法为姜忱诞下皇嗣。


    一生都在宫中的老太后恐怕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自然而然也就不待见他了。


    而军士望着眼前这个小宫女,心里也有几分怀疑。


    这人站姿太过笔挺,反应也太过沉着了。普通宫人面对盘问,早该打起颤来。


    可眼前这人,看似低眉顺眼之下,却有着隐隐的锐利。


    “你,把头抬起来。”


    郦羽也乖乖地抬起了头。


    他不仅换了衣服,还乔装打扮了一番。那间自己曾住过的院子,不知为何,一切不但还保持着婚房的模样……桌上的香粉口脂也一应俱全。


    几个军士们看到了他的脸,竟有些面面相觑。郦羽被盯得久了,于是适时地脸红了起来。


    “大人,奴婢……”


    “……行了,你就从玉光门走吧。”


    郦羽垂首应声,故作慌张地离开了那里。


    过了玉光门,便是通往各宫的路口。郦羽还是得想办法混进姜忱的寝殿。


    以及,还要思考能有什么拿来当武器……


    为此,他不得不暂时找了个墙角先躲起来。


    姜忱这个点若是今日不上朝,肯定不是书房就是寝宫。然而白天动手太明显了,他得到晚上。事情了结后,他还得想办法逃出去。


    他的怀乐还在外面等他。


    郦羽总是思考时就会难以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因此他没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停下的轿辇。


    从轿辇上跳下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干什么?那日想认我不成,如今打算进宫招摇撞骗么?”


    郦羽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他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的小孩却是那个姜烁。


    他便不想再看他一眼。


    “拟定计划。”


    “什么计划?”


    “杀掉皇帝的计划。”


    郦羽淡淡道。


    姜烁愣了一瞬,随后他居然笑了。


    他听到这种话,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真和沈枫说得那样。而一想到眼前这个相貌声音完全一样的“姜烁”可能是个假的,郦羽就有些恶心。


    他本不打算再理这小孩,就在要走时,小孩却一把抓住了他。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


    “要不要我来帮你?”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狗的儿子也只能是狗……


    他的乐儿虽是有些娇嗔, 也不怎么服管,但那张到底属于孩童的脸上,总不会出现这种堪称扭曲的表情。这让他更加坚信了, 眼前这个小孩不过是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罢了。


    郦羽很是无奈,他没就姜烁所言进行回答,而是说:“世子殿下,先前是我认错人了, 我道歉, 还劳烦您今日高抬贵手, 放我一马行吗?”


    “本世子这是好心想帮你。”臭屁劲倒是一模一样。


    “但是你长着一副看起来会帮倒忙的样子。”


    姜烁不说话了, 不过脸上的笑容依旧还在。


    郦羽叹了口气, 这回他弯下腰, 俯身轻轻抓住小孩那纤幼的肩头, “世子殿下听我一句劝,您现在就该吃就吃, 该睡就睡, 该玩泥巴的时候就去玩泥巴, 不要妄想掺和到这些不该掺和的事。否则哪一天眼睛一闭再一睁,长大了, 七八九十个兄弟姐妹突然变了脸,转头要拿刀来砍你。便是连做梦都做不安稳。”


    “我本就是独子,父王如今又已亡故, 何来兄弟姐妹?”


    “……我只是打个比方。”


    郦羽迫不及待只想把这臭屁加倍的小鬼甩得远远的, 实在难得和他对峙。


    于是他想要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两步,姜烁又不知怎么已经背着手拦在他面前。


    “你确定不要我帮忙吗?你总要混进宫吧?今日守备这么严,仅靠冒充他人去撒谎恐怕不行哦?”


    “……”


    姜烁唤来了自己的小侍, 让郦羽换上了小侍的衣服。


    小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不确定是男孩还是哥儿。虽正值盛夏,但被迫扒得光着膀子,仍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不知怎么的,郦羽觉得他长得还有几分像梧枝。


    “殿下、殿下,可这样奴就没得穿了呀……”


    姜烁眯着眼睛朝他一瞥。


    “叫什么叫,你不随我进宫便是,滚回车上候着吧。”


    “可殿下,奴总不能就这样光着走吧……”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姜烁。


    “那穿我的吧。”


    就在此时,已经换好小侍衣服的郦羽从墙后探出了身子。那小侍虽身量比他稍稍小了一些,不过好歹勉强塞得下。


    他走到姜烁身边,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小侍怀里。然后乖乖地垂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看起来确实真像那么一回事。


    姜烁望着他,还像是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然后冷冷地望着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侍。


    可小侍却看着那套衣裙一动不动。


    他哭丧着脸,“殿下,这、这是宫女们穿的……我、我不穿。”


    “这位……”说到一半,姜烁像是不知该怎么称呼郦羽,所以还愣了一瞬,“……他能穿,你凭什么不能穿?”


    接着,姜烁又发出了那种不符合孩童般的叹息,并把那小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父王的眼光真烂,我都说了要好看一些的来伺候,净挑来这种歪瓜裂枣来伺候我……走吧。”


    说罢,他还主动拉住郦羽的手,径直往轿辇的方向去。


    只一句话,又被抛在身后,那小侍看起来几乎要哭了。但看他咬唇忍耐的样子,想必类似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郦羽心想能把你养成这样,才是你那个烂爹真正烂的地方。他果断甩开姜烁的手,默不作声地帮小侍把衣服穿戴整齐。


    从小为奴的人是不习惯别人来帮自己穿衣,他还几欲挣扎着要走,都被郦羽强硬地拉了过来。


    郦羽面含歉意,拍了拍他肩膀,“算我借你的,你回马车上,等我出来,好吗?”


    小小的世子在轿辇上把腰背都挺得笔直。


    他望着身边随行的郦羽,忍不住嘟囔道:“一个下人,对他那么好干什么?等他实在没办法了,自然会老老实实地穿上的。”


    郦羽反道:“一个下人,殿下又故意刁难他做什么?你刁难他,他可不敢与你作对,只会转头来恨我。”


    姜烁不说话了。走着走着,郦羽看了眼他平静的侧脸。


    “你父王刚过世,你好像都不怎么伤心。”


    “伤心他又不会回来。”姜烁的声音这回似乎低了一些,“况且,他死才好。他死了,整个王府就都是我的东西,本世子就是新的肃王。”


    ……就某意义上来说,能把孩子养成这副德行也挺成功的。


    紧跟着,姜烁突然问他道:“你认识我父王?”


    郦羽点头,“认识。而且很抱歉或许要让你失望了,你父王应该没有死。”


    “我知道啊。”


    “……你知道?”


    郦羽那天可是见他连棺材都准备好了。


    “因为父王死在康城的消息就是他让我传出去的。”


    “姜慎想干什么?”


    “不知道,或许想得跟你现在要做的一样吧。总之,如果父王成功,那本世子就是太子了。”


    虽然口气不一样,但郦羽感觉自己绝对听过类似的话。


    “所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姜烁问。


    郦羽想了想。


    “就是认识的关系吧。”


    “可你已经和他睡过了。”


    郦羽差点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


    他巴不得揍这死小鬼一顿,忍着一肚子火道:“你才五岁,知道这些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谁家的父母都在一起行夫妻之事,不然哪来的小孩子呢?”


    他扭头盯着郦羽看。


    “况且,我闻得到。你身上到处都是父王的味道。”


    ……龙生龙凤生凤,那么狗的儿子也只能是狗。郦羽在心里愤愤地忍耐着。


    他却又缠了上来。


    “对了,你叫什么?”


    “……殿下就叫我阿羽吧。”


    “阿羽喜欢我父王吗?”


    郦羽想了想,“不喜欢,你问这个干嘛?”


    他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


    “我本来还在想,如果阿羽喜欢父王,我或许可以破例允许你当父王的王妃。可惜了。”


    如果郦羽没记错的话,这位太皇太后今应年有八十,是先帝之前那位的嫡母。她虽自己没有过子嗣,不过倒是能把其他旁支的孩子当成自己孩子来看,先帝更是奉她为亲母。


    郦羽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只觉得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当时老太太见他生得冰雪可爱,就要把他指给当年还不是傻子的太子姜恂当太子妃。吓得当时的郦羽哭得震天动地。


    但如今看来,她想必就是为了今日能长居寿安宫,稍微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身边这样围着诸多王公贵族,才对那位乡下出身的先帝如此之好吧。


    郦羽随着姜烁一进殿门,就见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半倚在榻上,身边跪坐着六七个年轻男女陪着她说话。而至于姜烁这个小人精,在进殿后,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太奶奶!”


    孩童的声音本就稚嫩,他还故意掐着嗓子,娇嫩嫩地扯了一声。


    郦羽简单扫了一眼,发现太皇太后身边那几个人都十分眼熟,立刻把头垂得更低,躲进了一众随从之中。


    姜烁这回终于有个小朋友的样子,像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冲过去。离谱的是,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把原本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小胖子一脚踢开,自己扑进太皇太后的怀里。


    那小胖子小眼睛厚嘴唇,脸上的肉快堆在一起。那一看就是那以前坐在天权院后排,燕国公世子家的。郦羽记得他爹就是个胖子,因为在学堂上管不住嘴,导致时常课上着上着就能闻到一股子烧鸡味。导致先生最后干脆把他放在最后一排。


    与他一比,才五岁就长胳膊长腿,又生得眉目清秀的姜烁简直像个仙童下凡。


    老太太见了曾孙立刻眉开眼笑。


    “哎哟!瞧这是谁呀?这是谁家的小宝在叫奶奶呀?”


    “太奶奶,呜呜,太奶奶……”


    但姜烁扑进老太太怀里,却是止不住地大哭起来。这一哭,整个寿安殿内的人都静下来看着他。


    “太奶奶,父王不在了,乐儿以后怎么办呀?乐儿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现在更是没有了父亲。那以后……大家岂不是都来欺负乐儿了!呜呜……太奶奶,乐儿好害怕啊……”


    太皇太后见状,哀叹一声,她轻轻拍着姜烁的后背。


    “哀家听说了你父王的事情,你父王……唉,你是个命苦的孩子。”


    姜烁恰得时宜,像小猫似的把头往老太太怀里拱了拱。


    “太祖母,乐儿现在虽然很想父王,可看到太祖母就没那么难过了。太祖母疼乐儿,乐儿长大后也要对太祖母好……”


    郦羽不知怎么,听他这样说时心中忽然一片狼藉。


    住在药山村时,在那张梆硬的床上。也有一个小孩子这样总是把头蒙进他怀里。


    “我喜欢阿羽。”


    小孩闪着一双大眼睛,用幼嫩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


    “阿羽对我好,所以我喜欢阿羽。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对阿羽好。”


    想到那孩子的事情,郦羽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吃饱饭?他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郦羽花了很久才平复内心,但当他抬头时,发现老太太身边不知怎的,简直快要打起来了。


    姜烁不知怎么也摔在了地上,而且摔得更厉害。老太太的榻下有三层台阶。姜烁应该是正从那三级台阶滚了下去,如今正用手捂着脸号啕大哭。几个宫女忙手忙脚地想把他拉起来,他却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而另一边是方才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的燕国公世子。


    那燕国公世子却满脸错愕,望着自己胖嘟嘟的两只手不知所措。


    太皇太后朝那小世子喝了一声。


    “睿儿,你突然推弟弟做什么?!”


    世子忙道:“太奶奶!我、我没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胡说!乐儿方才一直在哀家这好好的,分明是你过来突然拉了他一把又把他推下去的!”


    “那也是他先踢了我的!”世子辩解道。


    “我没有踢你!”姜烁却大声哭着反驳道。


    刚刚摔了个狗四脚朝天的燕国公世子大概是不乐意了。谁在家不是掌上明珠般得被疼着的?更何况他的祖母也是在老太太面前长大的郡主,据说情同母女。看到姜烁嚣张到竟当众踢了自己一脚,气得想都没想就要上前打姜烁。


    却不知怎么,姜烁居然能从台阶上摔下去。


    据姜烁说,皇帝还没有子嗣,所以先帝嫡系的孙辈目前就只有他一个,他才能在老太太面前如此得宠。


    郦羽却明白了一切。


    以他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还有当时沈枫所述。这小鬼多半是自己摔下去的。


    但他也不觉得那老太太是真的疼他。这台阶对大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孩子就说不定了。也不知道姜烁摔倒了哪里。可这老太太见姜烁一直在哭,还是依旧靠在榻上,没有半分想动的样子。


    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姜烁哭声还越来越大。于是他看了殿内的状况,便低着头,小步朝哭泣的姜烁走去。


    他把那孩子轻轻抱了起来,轻声道了一句。


    “殿下,殿下别哭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其实父子如出一辙


    姜烁的哭虽是假哭, 但他却是真真切切正在大颗大颗掉着泪。并且哭声堪称震天撼地。整个寿安殿中,就仿佛只剩下了他的哭声。


    他本来是打算就这样一直闹下去,闹到皇帝来, 再让所有人都难堪。直接搅黄这场宫宴。上一次进宫还是不久前的端午。姜烁根本不想来,可老太太非要见他。


    燕国公家那个胖子直接带着七八个跟班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还讽他是没娘也没爹管的小孤儿。姜烁当时忍了下来。他不想给还远在外奔波的爹爹添乱。


    但不想郦羽在此时上前,还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其实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并未自称过是他父王的王妃, 并且看上去似乎对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甚至连提起他父王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姜烁碰到过很多要赶着给自己当娘的, 开口闭口不是“我与你父王如何如何”, 就是“你父王当年待我如何如何”。


    唯独这个阿羽的人, 那日初见, 他却只是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并且说来也怪。


    当他温热的手隔着布料触碰到自己时, 姜烁渐渐便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当然郦羽就想得很简单了。


    小孩子磕了碰了,或是摔倒弄疼了什么地方都很正常。在药山村时, 怀乐之好一哭, 就是来十个沈姨一齐拿着糖去哄也哄不好。只有他上前, 怀乐一见到郦羽,他就仿佛忘了哭是什么。


    ……哪怕知道很可能不是同一个小孩, 方才在见到姜烁哭时,郦羽已经身体率先反应走过去了。


    “殿下,伤着哪了吗?”郦羽把姜烁来回仔细查看, 最终倒只发现手掌被蹭破了皮。


    “屁股…屁股也疼……”确实是摔得痛, 姜烁老老实实地配合着他演戏。


    郦羽哄道:“殿下乖, 别哭了,屁股肉多,摔几下也没事的。”


    也不知怎么, 原本确实已经不再哭,但听到郦羽这么哄自己时姜烁便忍不住,反而扑进他怀里哭得更狠。


    “呜呜…我想父王…呜呜……”


    那老太太见状倒又怜惜起来,连忙挥手让姜烁上前。


    “来!乐儿别哭,快来太祖母这儿。”


    按照姜烁自己的计划,此时他必须过去当这个乖孙子。然后今日宫宴他就能一直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免得又被那些世家子公家子见他父王不在就跑过来欺负。不过他此刻被郦羽抱在怀中,也不知怎么的都不想离开他。


    郦羽却松手,还轻轻推了他一把。随后转身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


    姜烁有些依依不舍。


    此时,燕国公世子那位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她慌慌张张提着裙角,从一众女眷中跑了出来。


    “睿儿,快去和小殿下道歉!”


    虽然被母亲按着头,但那小胖子明显不服气。


    “我不道歉!我根本没推他,我只是碰了他一下,刚刚是姜烁自己摔倒的!”


    燕国公去年方才过世,而这位新晋的燕国公夫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郦羽混在宫人之中,方才还听说她出身不太好。显然在处理这等事务上没什么经验。


    眼见劝说无用,太皇太后的脸也越来越冷,她慌乱之下,竟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打完,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伏身下跪。


    “只、只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还望太皇太后和小殿下莫要怪罪……”


    半垂着头的郦羽偷偷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躲在老太太怀中的姜烁露出不似孩童的笑。


    郦羽小时候也有同龄小孩明目张胆地笑话他没娘,还笑话他爹只疼郦峤那个私生子。小孩子在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本事之前,等级制度是通过大人的身份,有没有大人重视,以及大人们的重视程度来判断的。


    要想在孩子们中间站稳脚跟,要么搬出厉害大人给自己撑腰,要么就是想办法让自己变强,然后毫不客气地揍回去。郦羽自己就是后者。


    燕国公夫人若是只道歉,或许还能留点颜面。但她却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了自己的儿子。


    想必那孩子以后在世家子中都抬不起头了。


    而姜烁却在这种时候当了太皇太后的乖孙。郦羽若是他,此时他也会笑的。


    打也打了,跪也跪了,太皇太后摸了把姜烁湿漉漉的小脸。


    “好啦,乖宝,不哭了,吃不吃点心呀,太祖母这儿还有点心呢……”


    还巧,就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皇帝来了。


    还没看到姜忱,郦羽就不由自主地捏起手指。


    他本来也不想去看,但听到那句“陛下”时,还是没忍住偷偷抬了头。


    今日虽已不是大婚,但年轻的帝王仍一身吉色,只不过少了几件袍子,显得利落了许多。而他身侧则跟着一位模样秀丽可爱的美人,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二人离得很近,看起来关系不错。


    不看还好,一看郦羽就突然记不得以前的姜忱是什么样子的了。


    而瞧着那位新凤后光鲜亮丽的模样,只让他想起昨日的郦峤……他不能理解郦峤说的“游戏”,或是“天道”都是些什么,又说自己这样也没关系之类的。但他发现哥哥虽然一直都在对他笑,可是笑得很寂寞。


    ……都是这个人的错。


    都是他害的。


    郦羽知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姜烁有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伺候,也不需要自己上前。他就这么静候到宫宴快结束,氛围也缓和了许多,姜烁才老太太手里解放出来。


    他装了一中午好孙子,脸都有点笑僵了。终于能自己单独坐下,郦羽见状,立刻上前。


    “饿死我了……”


    姜烁往那一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小碟烧鹅。


    “那老太太吃斋念佛,桌上只有糕点和几盘菜叶子……你愣着干什么?我要吃那个”


    小孩皱着眉。


    “啊?”


    “还不快伺候本殿下用餐。”


    ……怀乐也不喜欢自己动手吃饭,他通常还只要郦羽喂。偏偏那时候沈姨很宠他,郦羽不想动,沈姨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便瞪了过来。沈姨不在他便懒得管那小孩,不吃就拉倒。但眼下情况特殊,郦羽只能咬牙忍了。


    小孩慢条斯理地边吃着剔了骨的烧鸭。


    “我刚帮你看过,且不说你现在没有什么能动手的工具,他身边还有一个长期伪装成宫人的绝顶高手护着,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没那么蠢。”郦羽又把上面飘着像是冬瓜一样的汤端到他嘴边。


    “但你看你刚刚的样子,恨不得一刀就把我那二皇叔给捅了。”


    郦羽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突然反问:“你真的是小孩吗?”


    “是啊。”


    “几岁?”


    “五岁。”


    “我看你身体里住了个五十岁的老头还差不多。”


    “那倒不至于,我是货真价实的五岁小儿,只是想得比一般人多一点罢了。”


    郦羽忽然有些琢磨起姜慎所说的“增生”之事。但他觉得比起什么增生,眼前的姜烁和他所认识的姜怀乐更像是分裂成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正常且正经的五岁孩童;至于另一个……


    “别发呆了,他来了。”


    郦羽尚未弄清“他”是谁,便见皇帝陛下已经独身一人,步履闲散地踱至姜烁面前。


    “乐儿,这几日你过得还好吗?”


    姜烁正吃得满嘴流油,连唇角都来不及擦,便一头伏倒在地,行了个极尽恭顺的大礼。


    “启禀陛下,乐儿……其实过得并不好。不过,有陛下垂怜,哪怕不好,也得强撑着好起来。”


    “起来吧。”皇帝伸手虚扶,“以后见朕不必再行此大礼。你父亲是朕的亲弟弟,朕自当待你如己出。只是可惜了,他走得太早,又太突然……”


    郦羽在旁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要不是姜慎命硬,只怕你巴不得他更早死几岁。那温润和煦的嗓音,表面听来与记忆中无异,可如今他已恢复大半记忆,只觉那声音愈发虚伪空洞,叫人作呕。


    正当姜忱感慨不已时,忽地瞥见姜烁身侧站着的郦羽,眼中闪过一抹狐疑。


    “你身边这位侍从,朕怎从未见过?是你父王留下的人?”


    听了这话,郦羽也不退避,他反而直接抬头,坦然迎视。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一停,果然神情一变,怔住了。


    姜烁那双大眼睛在两人之间灵动地转了几圈。他脑袋也转得很快,立刻心思一动,接口道:


    “回陛下,这位是父王早年买下的小侍。当时父王说,他与我亡母容貌有几分相似,便特意将他收在身边,又派来伺候我。”


    “……确实像,太像了。”姜忱喃喃念道。


    其实一般人来说,是没办法一眼认出郦羽的。他的变化很大。没有以前那么白了,下巴尖了,眼神更是变了。


    但最终皇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郦羽其实巴不得他现在能把自己要走,带在身边,以好下手。姜烁这个小人精却仿佛能读心似的。


    “别想了,就算他现在找我把你要走,我也不可能给的。”


    “为何?”


    “你是我父王的人吧?我可不敢替他做决定。虽然你不喜欢我父王,可等他回来见你不在,知道是我弄没有的,我会被他打屁股的。”


    “……我也不是不喜欢你父王……”


    “那就是喜欢咯?”


    郦羽想了想,耐心向他解释。


    “我确实与你父王……有些过往,但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即便是现在要我与他……我们也只能试着看能不能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


    “……而且我也不是任何人的人。你也好他也好,姜忱也好。我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替我做决定。”


    姜烁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是在能保障你安全的前提之下啊。我说了,在父王回来之前,不能让你有什么万一。至于现在……”


    “我也没想到只是那老太太吃个饭而已,居然要喊这么多人陪。”


    “这还不是新妇刚进门,能催的就催一催。”


    “小殿下懂得还真多。”


    “这还用说嘛,不信你看,那边是不是已经催起来了?”


    郦羽顺着姜烁所指望去,果然见太皇太后拉着新皇后的手,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少女的脸红了又红,羞了又羞地摇摇头,随后看向自己的夫君,那位云国之主。


    姜忱却没有看他,郦羽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当他望过去时,还恰好与他对视。


    郦羽心里想了想,干脆直接冲那人歪头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皇后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第50章 第五十章 联姻


    席间, 姜忱只是时不时往他这边瞟上几眼,倒也没再来找过郦羽。郦羽却在姜烁身边伺候了他半天。


    小孩年纪不大,要求却很多。郦羽在山沟里这么些年, 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山珍海味了。他倒一直对宫宴指指点点。


    姜烁凑近郦羽道:“你总看陛下做什么?该不会是想留在宫中吧?我父王常说,陛下口味跟寻常人略有不同。所以这宫里的御厨还比不上我们王府的厨子……”


    郦羽憋了半天,才总算沉住气,“……我是在思考要怎么才好。”


    “哦……这个, 你也不能急于一时, 皇帝要是那么好动的话早就该死了。我看啊, 还是下次……”


    正在此时,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门口的宫人们还来不及拦, 只见一个衣冠凌乱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皇兄、皇兄、皇兄!”


    郦羽仔细地看,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 长得已是非常貌美,她边跑边喊, 身后还跟着几个慌慌张张的宫人, 似乎想把她拉回去。而她一路跑到姜忱面前, 扑通一声立刻伏倒在地。


    “皇兄!我不想嫁,我不要嫁到南楚!您发发慈悲, 别把我嫁过去……”


    姜忱原本的脸色虽说不上太好,总还算得上平和。但一见那少女这副模样,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你们怎么守人的?朕不是命你们一刻不离地看紧她的吗?”


    宫人吓得哆哆嗦嗦, “陛、陛下饶命!是九公主她在宫中到处乱砸乱摔, 还吵着要见您……”


    郦羽这才认出, 这少女竟然是九公主姜恬。他这段时间一直见到的这些故人,其实都与自己记忆中没有特别大的差距。唯独这位小公主,明明记忆中还是当初那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 现在却已经长成这般亭亭玉立。他这才对自己失去的十年有了那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姜恬重重地磕了个头,又转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恬儿也求您了,您就帮我向皇兄说几句吧!恬儿不想嫁到南楚那样的蛮夷之地!”


    太皇太后却皱着眉,甚至也没让她起身,“这门亲事当初问过你的意见,是你亲口答应的。你现在如何又突然反悔了呢?”


    “我从来都没答应过!都是因为六皇兄那个贱……”


    少女挂着泪珠,秀美的脸突然变得极其扭曲。她环顾四周,在发现姜烁之后,目光死死盯在了他的身上。


    “……你爹怎么惹到她了?”郦羽小声问。


    小孩闭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姜恬此时自个儿起身,背站得笔直,“皇祖母,皇兄,在恬儿看来,南楚联亲这事,可有人比我适合多了!如今烁儿无父无母,正缺人照顾呢。那南楚的小郡王,按照辈分来说还是烁儿的表兄。他又是个双儿,把他送去南楚岂不是好事一桩?”


    太皇太后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气得手抖,“你、你胡闹!烁儿现在才五岁……”


    “五岁又怎么了?难道他以后不会长大成人了?”


    “可你如何能这样想?咱们姜氏,何时有过把才五岁的宗室子女送去联亲的先例?你这些年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被你皇兄宠坏了!”


    姜恬却理直气壮反驳道:“怎么没有?七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们全都忘了吗!七姐姐死的时候也只有九岁!”


    那位七公主,正是十五年前为了平定南楚动乱而被迫送去的和亲公主姜怡。南楚人觉得先帝带走了他们最敬爱的皇女,也就是姜忱和姜慎的母亲,所以也要大云送皇女过来。


    当时的姜怡才九岁,与姜慎同龄。虽然只有九岁,但能送去的也只有她了。


    因为一起上过学堂,郦羽对她还尚有几分印象。她母亲位分很低,又是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和当时的姜慎一样,是那对恶魔一样的双胞胎姐弟重点欺负的对象。郦羽觉得人倒是很娴静,她不敢单独和外人说话,总躲在姜慎身后偷偷看郦羽。


    不想没多久就出了嫁,郦羽再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


    ……尽管如此,包括郦羽在内,大部分人对于姜恬能有这般震撼人心的发言还是瞠目结舌。郦羽想起来以前姜慎自己就曾说过,他说这些姜氏宗族子弟都多多少少都有点遗传性精神疾病。郦羽问什么是遗传,精神疾病又是什么。花了很长时间解释了一通后,见郦羽还说不太明白,姜慎便指了指自己的头,郦羽这才懂他的意思。


    不过当事人的姜烁倒是稳如泰山,既没哭也没闹。只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姜恬。


    而此时,姜忱才终于开口,“够了,姜恬,你的婚事乃国策所定,岂容得你妄言反悔?南楚使者不日便到云京,你休得再执迷不悟。给朕把九公主带下去,都给朕看仔细了,不许她再踏出宫半步!”


    简直就是闹剧,郦羽想。今日宫宴之上有不少外姓女眷,明天这出热闹恐怕就会传遍云京各家各户了。


    二人离了宴席,坐上了马车,郦羽才问。


    “所以你父王到底惹了姜恬什么?你是她亲侄子,她都不顾你才五岁,就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谁知姜烁却叹了口气,感觉像是端了很久的架子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南楚想要的本来就是我,是父王从中周旋了很久,才让我不至于被送走。”


    郦羽想了想。


    “因为你祖母的关系?”


    “嗯。”


    这肃王世子的马车果然坐起来非同一般,只是那位本应坐在郦羽位置上的小侍被姜烁赶了下去,不得不顶着大太阳一路跟着。郦羽拨开车帘,正好对上他有些怨愤的眼神。


    姜烁让郦羽帮他把有些厚重的正服脱掉,郦羽这才发现他嘴唇苍白,额上很多汗。


    小孩看上去一脸疲态。郦羽知道演戏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便由得他靠在自己身上。


    “阿羽,你说,我父王何时才能回来……”


    “我在康城时遇到了他。”


    小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


    “真的?父王还好吗?!”


    “生龙活虎着呢。”


    他这才安心似的,把眼睛轻轻闭上。但过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坐直。


    “那你那天…跟我说什么村子的事……你是真的见到了我吗?”


    郦羽道:“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不过如今跟小殿下相处了一天,现在倒是觉得你们应该不是同一个小孩了,只有脸倒是一模一样……”


    “那人是何模样?”


    郦羽看了姜烁一眼,道:“我说不好,他不如你乖,也不如你聪明,但是比你可爱。至少看起来比你更像个小孩。”


    “可、可爱……”


    姜烁好像受了什么很大的打击似的。


    于是郦羽忙安慰道:“小殿下莫要难过,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也不必勉强,您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哪里好了?”


    “你至少比你那总是咋咋呼呼的父王更像个大人。”


    “……我不想这么快就当大人。”他却扁着嘴。


    郦羽道,“那就别坐得这么板正,先试着撒娇如何?”


    “怎么撒娇?”


    “殿下白日对太祖母不是挺会的?”


    “那是逢场作戏,那不一样。”


    不过,郦羽觉得奇怪的是,姜烁对这世上不知怎么还有另一个自己这件事似乎显得不是那么惊讶。


    姜烁这会儿沉默了一阵。


    “其实,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从上元节那日父王突然离开后,我就经常做梦。”


    “什么梦?”


    “我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屋子,但屋子里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像仙子一样的人。不管我如何撒娇撒痴,还是任性耍小脾气,他都不生我气。虽然他不太爱笑,可他笑起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的娘亲。”


    郦羽把姜烁送回府上,本想就此离开。但小孩却拉着他不肯松手。


    “你穿了我府上小侍的衣服,就是我的小侍了,为何还要走?”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虽说按照原本的计划,郦羽确实是要来这肃王府的。


    姜烁又道:“况且,你的目的不是什么都没完成吗?吗?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再次进宫。”


    郦羽看得出来,这小孩虽只有五岁,但平时在府上都是说一不二的。下人们见到他都不敢抬起头来。他一回家便像是重新重做,又端起了架子,动着嘴皮子便把底下的人指挥得团团转。


    “都给我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这里以后就是沈公子的院子。沈公子是我父王的贵客,以后整个王府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要听公子的吩咐,明白吗?”


    这和郦羽从怀乐那儿听到的有些出入……怀乐说,他因为年纪小,所以下人们就经常偷懒。惹祸了,还不给他饭吃。


    晚上,姜烁又命人去准备了几碟精致的小菜。郦羽却是真的饿了。他从昨天开始被郦峤关了一夜,早上虽给他送了餐,但还没吃两口自己就跑了……说到郦峤,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我肃王府的厨子,比宫中的御厨手艺好很多吧?”


    郦羽摇着头,“我又没吃过宫宴,我怎么知道。”


    不过那炒笋片吃了几口,味道确实熟悉。


    “父王说过,咱们家的这位是他千挑万选才找到的。说是味道最像以前我母妃府上的厨子。”


    “……”


    王府可比先前那知州府还要舒服得多了。郦羽很久都没有睡到过这么软的被褥。夏夜闷热,但这卧房前后通透,躺下便有一阵凉爽的小风袭来。


    没一会儿,郦羽知道那习习凉风是从何而来。


    沈侍卫又不走正门,而郦羽是开着窗睡的。所以他一翻身,就看到床边趴着一张人脸。


    “您可让我好找,这两日您都去了哪里?看起来……好像世子殿下已经接受了您。”


    郦羽一边披上外衫,一边按揉着自己有些刺痛的脑袋。


    他便把自己遇到郦峤和进宫一事都告诉了他。但沈枫却在听到郦峤开始就脸色微变。


    “殿下,王爷这会儿不在,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王爷已经来信,说他正在往京城赶来。”


    沈枫顿了顿,似是犹豫片刻。


    “还有殿下,至于那位……容我多嘴几句,他虽是您兄长,但您最好还是别太相信他的话比较好。”


    郦峤虽然惹人厌,不过他从小到大倒不是个爱撒谎之人。郦羽刚想问沈枫为什么,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于是沈枫立刻道:“您如今既已在王府,我也就暂时放心了。我要离开京城几日去接应王爷。但最近京城的确不太平。还请您……”


    沈枫话没说完,门再次被人重重地敲了又敲。


    “阿羽,你睡了吗?”


    是姜烁的声音,郦羽应了一声。等再扭头看向窗外时,沈枫已经没了人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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