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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六章

作者:沈知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秋的夜,暑气未消,凉州的晚风是干燥的,有着独属大西北的疏狂。


    烛火荧荧,河灯映点,波影如幻,就好似指引人通往冥界的忘川河,河堤沿岸,蹒跚踱步走来一个拎着酒囊,醉醺醺的跛脚僧人,僧人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反复咏唱《金刚经》的四句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于褚青仪而言,这是她所崇仰的的翻译大家鸠摩罗什翻译出来兼具禅意与汉文之美的佛经偈语。


    于韦无咎而言,这大抵是他的处事原则,以观自身,以此观世。


    此时此刻,褚青仪正从挂在腰间的算袋,掏出了一只笔,递向韦无咎。


    韦无咎捧着褚青仪给他的那盏河灯,方才她提出的一桩“买卖”,似乎并未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是强买强卖。”韦无咎挑眉笑说。


    褚青仪把笔塞到了韦无咎手里,“你也没拒绝,小叔若不愿,大可以还给我。”


    “不还。”韦无咎哼道,接了笔,在灯面开始题字。


    凛冽疏狂的字迹飞舞,他信手写了句悼词: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愿,往生向乐。


    他并没有刻意避讳褚青仪,家父早亡,他来此地,本就意欲放盏灯以作缅怀。只是临了心绪空茫,忽觉徒然,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罪人向生性高洁的父亲稍去思念,未免折损他的业报,生者无颜面对亡人,于是索性作了罢。


    还是别扰他安宁好了。


    这么想着,那人就捧着一盏灯,自顾自和他搭起话,将一盏河灯直直递到了眼前。


    她斜别着一只傩面面具,挂着清浅的笑,脸上的关怀不掩。明明生了一双灵动的眼眸,望向人的时候静定而温柔,却在多数时候,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寂灭无神。


    一个毫无功利性,不自觉向别人释放善意的女人,她此刻的神情不作伪——和之前同他的试探打机锋比起来,他知道她此刻没有其他目的。


    一盏河灯,换一个好心情?


    韦无咎后知后觉地在心里笑了声,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有心情不好?


    他习惯将所有情绪藏在那张带笑的伪面上,自知情绪管理能力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久而久之,他似乎并不关注自己真正的心绪如何了。


    “谢了。”


    洋洋洒洒写罢,韦无咎将笔递还给褚青仪。


    褚青仪走远了些,背着他,也开始在灯面上题字。


    韦无咎忽然好奇,她想写些什么,要特意避开他。思及此,便装作放河灯,往她的方向稍稍走近了几步,他的眼力极佳,潦草一眼,就很快辨清了那一行字:


    我生我死,我死我生。


    韦无咎稍有怔愣。


    褚青仪为自己写下了悼词。


    为上一世死去的褚青仪,亦为这一世重生的褚青仪。


    她这一世,死即新生。


    *


    褚青仪回节帅府不久,韦颂遣人来通报,明日晌午启程回长安,清理好东西,届时他会派车来接。时间如白驹过隙,实在是过得太快了,明日就是自她重生后的第十日,韦颂回京述职的日子。


    甘州刺史何霖佑此人,背靠京兆杜氏,并不会轻易被扳倒,褚青仪猜测韦无咎已在布局。凡事需要时间。


    褚青仪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牵扯进这些暗流汹涌的势力交锋的这一天,明白其中千头万缕,弯弯绕绕,如今她迫在眉睫,只能另想办法,比如从源头杜绝被刺杀呢?


    郭鹤淮给马市行刺案盖棺定论,苏诘为背后主谋,史六顺为从犯杀手,皆已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认罪伏法。宝嘉县主亲自发话,要除之后快,苏诘和史六顺二人已被关押在凉州大狱最深处,只待秋后问斩。


    乐班其他人亦皆羁扣在衙署,还不知会如何处置。


    何霖佑的内应苏诘既已被关押,计划已然败露,苏诘有没有把她懂藩语和偷听的消息告知何霖佑?她这一回会不会被刺杀?


    褚青仪思绪万千,一切都不甚明晰,她不敢赌。


    要么找借口待在凉州暂不回去,拖过被杀的时间节点,要么重金找一群的身手高超的镖师,一路护送回长安。


    这个问题褚青仪思考了多日,最为稳妥的办法,还是派人护送——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前者实施的可能性不大,她实在找不出合理的理由一个人留在凉州,韦颂也不会同意。即便留下了,躲过被杀那日,谁又能保证她单独再回去的时候,她不会换了个时间点被杀,韦颂不在,没了让人忌惮的朝廷命官这层身份,她愈加势单力孤。


    褚青仪在选镖局的这段日子里,也听说黑白两道通吃的沙金帮,即能花钱买命,亦能花钱保命。言外之意,买地头蛇相护,雇佣作镖师护卫,以防贼匪,以黑吃黑,是个不错的办法。


    褚青仪一开始怀疑过背后凶手,会不会是凉州最大的地下帮派沙金帮,但偶然间得知,沙金帮自从韦无咎上任以来,老实收敛许多,在韦无咎的几番弹压下,不会轻易去接麻烦买卖。


    譬如刺杀朝廷命官,还是与韦无咎有关联的韦家人,他们应当不敢太岁爷头上动土,主动去触韦无咎霉头。


    让地下匪帮护送回京,这个想法在脑海里盘桓多日,实在太胆大包天,褚青仪惴惴不安,犹疑不定……如何联系上他们,和他们搭上关系,也是难题,褚青仪没有门路。


    “娘子!娘子!你知道我、我我方才看到什么了吗?”灵蝉甫一进门,快步走到褚青仪身侧,压低嗓音惊道。


    褚青仪回过神,问:“怎么了?”


    “我看到……”灵蝉又将嗓音压低了许多,“节帅把那个龟兹琵琶女白妙,带进了府中。”


    “什么?”


    褚青仪诧然,她不是还被关押在衙署里的吗?韦无咎带她回府中有何用意?


    灵蝉替褚青仪收拾好东西后,去了一趟厨房,褚青仪吩咐她熬煮一些清热解渴的饮子,装进盅里,明日给韦颂在路上用。上一世的记忆犹在眼前,韦颂自出凉州城便会身体不爽利,焦渴干咳——照顾丈夫的身体,做好妻子的本分,早已是褚青仪刻入骨血的本能反应。


    褚青仪问:“她现在在何处?”


    “就在前厅呢!”灵蝉亦是疑惑不解。


    褚青仪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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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想,“走,去看看。”


    机会难得,就算有空隙当面聊几句,也是好的。


    褚青仪没想到的是,见到白妙比想象的还要容易,前厅并未有人看守,她刚踏入厅内,与来回踱步的白妙撞个正着。


    白妙一眼认出她,不由轻喃:“……娘子?”


    在甘州的胡姬酒肆,送给素不相识的她一盒软膏的菩萨娘子。


    褚青仪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笑问:“你为何在此处?”


    白妙悄悄环视四周一番,摇了摇头,说:“衙署的衙役只称节帅要将我单独带走,结果便被带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你们乐班的事我听说了。”褚青仪状似不经意地说。


    白妙垂眼,手指绞在一起,自嘲苦笑,“班主和……六郎已经定罪了,其他人也都关着,还不知道该如何论罪。”


    褚青仪说:“郭刺史秉公执法,宽厚仁慈,不会冤枉好人的,毕竟……”


    白妙点点头,“毕竟乐班牵扯如此凶案,刺史要是个法情不容的,我们早已下了大狱。原本、原本凉州是我们在河西的最后一站,班主说,我们要去长安游艺了。”


    褚青仪见她主动提及长安,不由问:“长安?”


    只见白妙在此刻抬了眼,望向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们乐班,在长安是有个主子的。”


    褚青仪一时语遏,暗忖,她是故意点出来的?她知道那时候,是自己在窗外偷听了?


    “……是谁?”褚青仪顺势就问。


    白妙笑得有几分诡异,“娘子很好奇这个?”


    褚青仪索性承认,“是。”


    “其实乐班余下的乐人还算清白,大抵不会落罪,可我……”白妙掩面饮泣,恳求道,“鸠摩罗什寺的一个雨天,六郎——史六顺让我帮忙传递消息,我是被胁迫的,娘子倘若可以帮我脱罪,我便告诉娘子我背后的主子,好不好?”


    “好。”褚青仪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她打算先应下再说。


    一番简单交谈,不超过半盏茶的功夫,褚青仪悄无声息地来,准备也悄无声息地走,她刚出前厅大门,在廊庑下迎面碰上韦无咎。男人需倚廊柱,好整以暇地抱臂,似乎在专门等她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睇她,“和我的犯人,聊什么呢。”


    褚青仪顿了顿,说:“她不是犯人。”


    韦无咎眉梢轻扬,“哦?如何见得?”


    褚青仪说:“她说她是被史六顺胁迫,牵扯进了史六顺苏诘的案子。”


    韦无咎:“证据呢?如果只靠她的一面之词,如何信服于人?”


    褚青仪平静地将白妙的话转述:“她还有用,她们乐班背后的主子,在长安。”


    韦无咎弯了眼,明知笑问:“是谁,问出来了么?”


    看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褚青仪沉默须臾,继续说,“节帅问到点子上了,白妙不肯说,要我帮其脱罪才肯告知真相。”


    韦无咎低笑起来,探询的目光落到褚青仪身上,笑意不达眼底,“你将这个案子打听得一清二楚,到底有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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