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嫁给前任他小叔》
1. 第一章
车马驶出凉州城,一路疾行,朝长安的方向。
如来时一般,褚青仪只匆匆掀开车帘扫过几眼,根本无暇领略沿途风光,雄浑或壮美,从来与她无关。大约行了一日,至乌鞘岭,从一望无垠的苍茫草原过渡到素雪皑皑的峭峻雪峰,温度陡降,寒气砭骨。
褚青仪捞起软榻上的狐皮大氅,给韦颂披上。
“夫君,天寒露重,披上吧。”
韦颂轻声咳嗽,不置一词,只心无旁骛地伏在小案上,来回翻看那一卷卷民情军务的各州呈文。
半年前,韦颂充领陇右道巡察使,替圣人巡视陇右道下辖诸州,一日前终于自凉州折返,回京述职。
丈夫身体弱,有哮疾,却是个尽职尽责的工作狂。婆母怕他忙起来顾不上身体,诱发哮喘,无奈之下央求褚青仪一路随行,贴身照料。
褚青仪一口应下,缘是以为能透一口气。却不曾想来去匆匆,各州短暂停留,连日舟车劳顿,几乎都在路上。
出了长安,她好似还是困在一方牢笼里,不过从一个稍大一些的梁国公府,换到小小的一个车厢内罢了。
韦颂握拳抵唇,呼吸微滞,咳嗽渐重,褚青仪回神,收起诸般纷杂心绪,抚拍上他的背,轻声提醒他。
“吃药吧。”
褚青仪时时嘱咐他随身带药,药丸装在便于携带的药囊里,药囊挂于蹀躞带右侧,随用随取。
韦颂淡淡“嗯”一声。
褚青仪闻言,一如既往地倾身,伸手探向他腰间的蹀躞带,却忽然嗅到几缕若有若无的苏合香。
右侧挂药囊的位置换了一枚新的香囊,褚青仪手指微蜷,怔忡。
“不在这里。”韦颂拂开她的手,掀开车帘,唤车外的侍从送进来旧药囊。
他头也不抬,取出药丸用了药。
“夫君,无论如何,药囊还是贴身带着的好。”褚青仪不厌其烦地温声叮嘱。
韦颂抬眼,面无表情地反问:“你不问我,香囊是谁的?”
“左右不都是夫君的么。”褚青仪淡淡一笑。
“褚青仪,”韦颂瞧她挑不出破绽的笑与回答,皮笑肉不笑地说,“果然是我贤惠大度的好妻子。”
褚青仪笑笑,面不改色地拿起案几上的药囊,伏身,亲手系到香囊旁侧。
“夫君既喜欢,不如一同挂着。药囊总归要带着的。”
韦颂一把捉住她的手。
到底男人力大,捏得女人的皓腕一圈泛红,他将她拽至怀里,居高临下地睨她何时何地都无动于衷的脸。
“我记得,这是新婚不久,夫人亲手绣的药囊——夫人说,唯盼往后夫君身体康健,不再需要这枚药囊。但在这之前,望君时时携带身侧,记挂于心。”
“如果我说,我不需要这药囊了呢?”
褚青仪垂首敛目,眼睫轻颤。
良久,她说:“那便,恭喜夫君了。”
“好,好!”韦颂怒极反笑,笑得连声咳嗽,他松开手,倏地心烦意乱至极,命令她,“你出去吧。”
“是。”褚青仪转身就走,刚掀起半边门帘,“铮”地一声,一只冷箭猝不及防地疾啸而来,划过颊畔,钉上车厢内壁。
车外旋即响起刀戈交向之声。
褚青仪听到自己的贴身婢女灵婵惊恐大喊:“娘子,小心!”
一把浸血的刀挑开门帘——
女人纤白的五指自布帘上无力滑落,褚青仪几分惊惶和茫然,她滞缓地低下眼,冰寒的刃,没入胸口,直捅至她的心窝。
“阿黛!!”
耳畔轰鸣,血液凝固,乌鞘岭间的寒风彻骨,满口的铁锈味淤在喉头,巨痛袭卷四肢百骸,她似乎听到身后丈夫慌乱的喊声。
目光所及的不远处,随行的仆从侍卫与护送官兵围在车旁,与一群蒙面黑衣人缠斗作一团。
向后倒下时,丈夫将她抱在了怀里,拼命捂住她自胸口汩汩淌下的血,男人双目红透,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过如此惊惧又悲伤的复杂眼神。
*
人死在异乡,灵魂也会归家吗?
褚青仪只记得死前最后一刻丈夫的脸,余下的事再无从知晓了。
他逃生了吗?哪来的贼寇?为什么要杀了她?
视线模糊,褚青仪只觉周身渐轻,疼痛不再,她仿若置身一片混沌虚空,她感觉她在飘,飘啊飘,摇摇坠坠,双目恢复清明的那一刹,她自高空瞧见四四方方、规整有序的街道与绵延巍峨的城墙,那是偌大又繁华的长安城。
她朝安仁坊的方向遥眺,人便迅疾飘了过去,掠过纵横交错的街市,穿过川流不息的车马人群,飘入褚家宅邸,不刻抵达褚家前堂。
褚青仪听到母亲无法自抑的恸哭声,一旁,父亲依旧面无表情,极其冷静地安抚自己妻子。
孙惜若一把搡开褚正望,肝胆俱裂地哭骂:“你还我女儿,你还我阿黛!!都是你逼死了我的女儿,都是你逼她嫁去韦家,嫁一个不爱她甚至嫌她憎她的丈夫!她枉死雪岭,他韦颂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乌鞘岭那么冷,我女儿就稀里糊涂死在那么冷的地方……我最乖顺最懂事的女儿,最懂我体恤我偏帮我的女儿,最辛苦却得到最少的女儿……”
说到最后,她自喃自语,近乎失声。
她头一次看到她那素来软弱温顺不敢言的母亲,鬓发松乱地伏在地上,第一次出口忤逆她的丈夫,她的顶梁柱,她的天。
她那从来说一不二的父亲,竟然也没斥责母亲堂前失仪,背手立在堂中,一言不发。
弟弟妹妹在角落里暗自垂泪,泣声隐抑。
褚青仪的幽幽一抹魂灵晃晃荡荡,她忍不住蹲下来替母亲拂去眼泪,淡到透明的手兀自穿过母亲的面庞,她叹了口气。
阿娘,女儿以后再也不能同你说体己话了,你要坚强。
她转身离去。
胜业坊的梁国公府,韦家门前两柱阀阅气派高耸,恨不得昭告天下——京兆韦氏,关中的门阀豪族,有着累世公卿的荣耀。
褚青仪头一次以旁观者的姿态踏足,这个围城一般的府邸。
她很快看到了丈夫,他没死,成功脱险。
他闭着眼,形销骨立,咳嗽不止,直直跪坐在祠堂里的蒲团上,替她焚香诵经。旁边搁置一口棺材,大概是她的。
婆母唉声叹气,推门来劝,“子愈,别自责了,把药吃了……再不济吃点东西吧。她死了不是你的错!你自己身体都不好,如何保护得了她?说到底是那些侍卫,那些废物东西护主不力,才酿此横祸!”
提及此处便来了气,“他们死的伤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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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却连群山贼都拦不住,还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地跑了!阿弥陀佛好在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母亲!”
韦颂呼吸陡急,他捂住疼得发胀的胸口,缓缓睁开了眼。
男人眼底布满红丝,眼下一片灰青。褚青仪这才看清他眸中的愧怍,和一丝令她不解的眷恋。
他这般自苦的神情给谁看?褚青仪有些微茫然,可他这个人刚直过头,嫉恶如仇,并不会作伪。
褚青仪淡淡一笑,懒得琢磨。
她头也不回地离了祠堂,往她的住处去,去见这世间她在意的最后一人。
她的贴身婢女灵婵,忍泪给她收拾卧房,一点一点,把她的所有物件,所有嫁妆,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小丫头边收拾边鼓着腮,一脸愤愤然的模样,褚青仪了然,她一定是在心里将姑爷痛骂了个够。
幸之,小丫头也无事。
她可以放心地走了。
“娘子,你总在替别人着想,这个人也记挂着,那个人也照顾着,却总忘了替自己考虑一回。连我这个位卑言轻的婢女,你也惦记着你不在了的时候我的归处——可您自己呢?”
灵婵嘀嘀咕咕,从怀里摸出一张身契,那是送娘子尸身回长安,她去褚家报丧时,夫人亲手交给她的。
身契展开时,抖落一张不知何时夹在其间的小像。
灵婵倏地蹲下来,下巴抵膝,指尖缓缓摩挲上小像,委屈巴巴地低唤,“娘子……”
……
“娘子……”
“娘子!”
灵婵的喊声似蒙着一层纱,由远及近,由模糊逐渐明晰,又似从另一时空喊来,两个时空的声音融汇,重叠在耳畔。
“娘子,醒醒!娘子!”
褚青仪猛地挣开眼。
日光明媚,微风和畅,细碎光影透过窗棂落于床榻锦被间,如波粼粼。
并不刺眼,褚青仪却下意识抬起手背遮住眼眸。
“娘子,你可算醒啦!时候不早了,你不是打算去市集上逛逛吗?可要起身洗簌?”
清脆的女声朝气满满,站在纱幔床帐外,一边叉手见礼,一边快言快语地问。
她在何处?
褚青仪掀动沉坠的眼皮,打量四周。
陌生的青纱帐和房梁,褚青仪的意识回笼,艰慢回想,又生出几分熟悉,这里不是梁国公府的自己卧房,而是凉州城里的馆驿?
褚青仪撑着床榻欲起身,床帐外的灵婵忙不迭掀纱挂起,捞起一旁的引枕垫在她腰后,扶她坐好。
“这里是哪里?”出声,才发觉嗓子干涩嘶哑,疼得不行。
灵婵忙去端了热茶奉上,“娘子睡糊涂了吗?我们前日抵达的凉州,申时入城,便直接下榻馆驿了呀。”
果然是凉州城的馆驿……
褚青仪灌了一口茶,嗓子清润许多,又问:“如今是何年?”
灵婵觉得今天的娘子好生奇怪,但还是依言答:“永朔十三年呀娘子。”
“几月?”
“七月。”
永朔十三年,七月……离韦颂回京述职还有十天。
褚青仪怔怔地想,她不在阴曹地府,竟是重返人间。
女人枯坐在如水波般轻漾的光影里,神情恍如隔世。
2. 第二章
褚青仪漱口净面,换上轻便的翻领胡服,用过朝食,准备出门。
韦家仆从早已从马厩里领了两匹马,在馆驿大门前等候,两匹马旁侧,静静停了一辆低调奢华的双辕辎车。褚青仪和灵婵刚出来,牵了马,便瞧见一边的辎车,褚青仪微微一怔。
这车褚青仪不要太熟悉,那是梁国公府韦二郎、她丈夫的专用车马,马车大而宽,车内铺陈舒适精细,马亦是马市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宛马,脾性最为稳重忠诚的两匹,行车又稳又快。
梁国公夫人王氏怜惜次子体弱,禁不起车马颠簸,方方面面置办到极致。韦颂不是个喜欢奢靡之人,但他一贯孝顺,唯此方面领受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韦颂掀起一半车帘,坐在车里淡声问她:“去哪里?”
“回郎君,娘子打算去市集里四处逛逛。”灵婵叉手问礼,一五一十回话。
韦颂不言,征询的目光落到褚青仪的身上,意思很明显,要她亲口回话。
他极少见她如此扮相,执马鞭,着胡服,青丝素挽,不施粉黛,竟有几分英气,他细细回想一番,似乎也没见过她骑马。
褚青仪不远不近地瞧着他,同他无声对视,片刻,她自恍惚里回神。
她方才思绪偏飞,想的都是死过一回,重生不久,这么快又见韦颂,似乎今世她起晚了,和他正好撞上了,前一世,他们并未碰上……她的神思认知浑冗,一会子是上一世他抱着自己时的通红眼眸,一会子又重归现实,此时他坐在车里,一贯不苟言笑的脸。
十七岁嫁给他,六年夫妻生活,尽管貌合神离,然她时时贴身照料,她也不大愿意承认,她轻易便能读懂他的神情。
“凉州不比长安,民风自由,不拘小节,我为出行方便,不想惹人注目。”褚青仪敛目垂首,谦顺作礼,主动出声解释。
言外之意,身在边城,没必要拿出什么贵女做派。况且此等小事她本也没打算告知对方,二人分寝而居已久,不必事事报备彼此,只不过是她乐得自在的穿法而已。
然而褚青仪只读懂了一半,另一半,大概连韦颂本人都不太明晰。
“谁管你这些了。”韦颂稍稍皱了下眉,矢口否认,“暮鼓敲响前尽早回,城中近来混入了无籍浮浪子,四处作乱,别到处乱跑。”
抛下这句话,韦颂拉上车帘,辎车驰动,前往凉州刺史的公廨。
人一走,灵婵鼓腮,小声腹诽:“姑爷总是这幅死样子,明明有几分好心关怀的意思,偏要讲得这般直硬,让人生气!”
褚青仪不以为意地笑笑,“灵婵,上马。”
*
酉时,暮鼓声声,绯霞漫天,一轮赤浓斜阳坠在凉州城头,别有一番说不出的苍凉疏阔。
宵禁时刻,坊门将闭,坊里各街巷不论是走卒贩夫、胡商驼队,还是平头百姓或下值的官员小吏纷纷归家,街道不刻便变得分外拥堵。大抵凉州不如长安的宵禁管制得严,路上行人大多散漫悠闲,不急不躁地往回赶。
褚青仪和灵婵被堵在人群当中,慢吞吞往前挪腾。
左前方的牛车上坐着四个抱着乐器的龟兹乐人,几人挤坐在简陋的木板上,用家乡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褚青仪细细辩听一会儿,大抵在说,混入城的浮浪子好像是几个胡人;此言得到四人一致认同,不刻他们却又面红耳赤地激烈争论起,到底是吐蕃人还是突厥人。
“娘子,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灵婵策马靠近褚青仪,好奇地附耳小声问。
灵婵在褚家时,经常听孙夫人身旁的老仆妇闲说起,褚家没发迹前,只是一介平头百姓,来长安窘迫得很,娘子年少时随父进京赶考,还要借住在鸿胪寺当译语人的表哥家……这个灵婵知道一些,她自幼在长安百戏杂耍班学艺,机缘巧合之下,与娘子有过几次交集。
老仆妇又说,娘子表哥是粟特人和汉人的杂胡混血,因此些渊源,耳濡目染之下,娘子似乎懂些异邦藩语。
灵婵不确定这后半句是不是真的。
褚家家主褚正望登科及第,一朝入仕,从一介寒门一跃跨龙门,宦海沉浮多年,最终带着家人定居长安,做了京官,到如今做到官拜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在一众寒门举子里好不励志,好不风光!
她到褚家做婢子的那年,彼时娘子的言行举止已满是贵女风姿,与儿时印象里的俏皮阿姐的形象大相径庭。灵婵见过娘子年少时作为平头百姓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说藩语,她也不曾提及。
褚青仪没有应声,她大脑在不停思索,人早已神游天外。
她迫切想知道是谁杀了她。
自早晨醒来后,她在用朝食的时间,绞尽脑汁,抽丝剥茧,拼凑出一个猜测,乌鞘岭的那一伙匪寇,或许是冲着她来的。
倘若山匪为劫财,不至于害命,多劫掠过往商队,鲜少对朝廷命官下手,毕竟牵扯太深,后续麻烦太大;
韦颂事职为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他作为言官,弹劾参纠百官,得罪的人颇多,他此行全然无事,或可排除他在朝堂上的政敌买凶杀人;
灵婵也没事,她人在车外,尽管会些拳脚功夫,但在护卫官兵拼死保护依旧死伤大半的情况下,对方目标明确,杀了自己就退,干脆利落,游刃有余,可见对方这群人训练有素,身手极佳——灵婵能全身而退,便存在一个可能,贼寇不以赶尽杀绝为目的,他们并不恋战,目标只有一个,只针对自己而来。
可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褚青仪自认几乎不与人结怨,是谁痛下杀手,要她的命?
听着龟兹乐手们的一番对话,褚青仪脑中灵光一闪,模模糊糊就要捕捉到些什么,后头猝不及防响起的几道撕心裂肺的大吼声,倏地打断她——
“避让!避让!行人避让!”
褚青仪刚回神,后方直楞楞冲进来四人,闹市纵马,横冲直撞,沿路撞翻摊位与酒旗,又故意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钻,惹得人群里此起彼伏一阵惊惶尖叫,四下逃窜,还好后方及时预警,外侧散开及时,没造成踩踏。
那四人纵马撞下一个骑驴的小童,又带翻两个挑担果农的满筐瓜果,踩裂的果汁迸裂,极其嚣张地扬长而去。
很快,迅疾如一阵风地又来一行人,策马扬鞭紧追而去,嘴里一路喊着“避让”,队形紧凑严整,训练有素,各个腰挂横刀,虽着便服,但护臂依旧紧束,一看便知是军营里的官兵。
褚青仪就在旁侧,见掉下驴背的小童咕噜噜滚下去,匆匆又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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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队,人群接二连三又避,小童差点就要被踩到——电光石火之间,她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路旁的摊位,几个慌乱路人这才注意到,险险避让。
“爬起来!躲廊檐下,先不急走动。”有人朝小童高声命令,言简意赅,清晰明了。
褚青仪注意力都在小童身上,身下的马大约是被杂乱场面惹得烦郁不安,蓦地扬蹄嘶鸣,她身形一晃,连忙伸手去扯缰绳,有人先她一步一把拽住,往回拉了一把。
“当心。”
二人的手指无意间相触一瞬,褚青仪如触电般瑟缩了下,她垂眼看去,一只男人的手,指腹薄茧、细小伤痕满布但骨柴分明、修长匀称,分外漂亮好看,但似乎有些熟悉……再往下细瞧,虎口处,有一圈未消退的齿痕。
褚青仪呼吸一屏,猛地抬眼,来人笔挺地骑在马上,神态却是散漫的,四目相对,他好整以暇地睨他。
褚青仪才发现二人的马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以及明目张胆的打量目光。
对方生了一张极惹人注目的脸,落拓、张扬、英俊,唇畔含笑,若有若无,像一只不动声色的笑面虎;他身上有着沙场淬炼出来的帅将气度,峻挺孤拔,杀伐决断,又有世家郎君的矜贵自持,轻狂傲然。
诸般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妙揉杂。
河西节度使,韦无咎……
褚青仪收回视线,心道,看不太透,真无法形容这个人。
“女郎机敏,救人于水火。”韦无咎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句。
“……多谢小叔。”褚青仪遣马稍退一步,礼貌喊人。
韦无咎轻轻“啧”了声,自我揶揄地弯眼笑道:“年纪轻轻我就一把年纪了,倒许久没给这么大的人当长辈了,也挺好。”
时而似乎有些风趣。
褚青仪不懂装懂,一板一眼地回应,“小叔的确年轻,只是辈份在那里。”
“胡说什么呢,我们节帅才刚过而立呢!”韦无咎旁边还有一随行的魁梧武将,白眼一翻地说道,“你这女郎开口闭口就是叔,我们节帅哪来那么大的侄女!攀亲带故套近乎也不知道编个好点儿的身份!”
大七岁的小叔不也很正常么。
“……”褚青仪哭笑不得,在思索要从哪里解释起。
“你吼什么呀!”方才被人群冲散的灵婵骑马找过来了,气冲冲地回呛。
尉迟韫眼一瞪,“我哪里吼了?小爷我天生嗓门大!”
灵婵捂住耳朵,“吵死了!”
褚青仪看向始作俑者,韦无咎看戏一般,好整以暇地旁观,唇畔始终噙笑,也不出言解释。
此人事职凉州大都督,充任河西节度使,授予左武卫大将军,统领河西十二州,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赫赫威名在外。
按辈分论,他是前任老梁国公幼弟的独子,现今梁国公的堂弟,她丈夫的小叔。
他驻守河西多年,鲜少回长安韦家,只知道他与韦家亲缘淡薄,来往几无。
遂褚青仪对他的了解实在不深,除了……
她扫过一眼男人的手,陷入几分怔忡。
他虎口的那圈齿痕,是她咬的。按前一世推断,就在昨日,阴雨绵延的鸠摩罗什寺。
3. 第三章
褚青仪不求菩萨,不拜三清,长安一百零八坊,大小寺宇林立,甚至还有袄教景教等异邦教祠,她一概兴致缺缺。她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神佛倘若渡人,救苦解厄、普渡众生,何以这世间有那么多求不得怨憎会,和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命人?
母亲礼佛,婆母尊道,遇事便求神拜佛,焚香诵经,斋戒净口,可谓心虔志诚。可她的女儿婚姻磕磕绊绊,从不顺遂;她的儿子身体积弱,子嗣艰难,儿孙求不得……
寄托神佛,何不自渡。
当然,她自己想得神气,她也没能渡得了自己。褚青仪自嘲笑笑。
鸠摩罗什寺……
褚青仪忆起了她到凉州第一日,特意踏足这座佛寺的理由。
倒不是因为鸠摩罗什佛名远扬,是将佛法传入中原,并发扬光大的第一位得道高僧,而是他作为天竺和龟兹混血的西域僧人,精通汉文,潜心翻译佛法,同样是一位伟大的翻译大家。
褚青仪对这一天印象深刻。
前一世的昨日,初入凉州,细雨朦胧,空气闷潮,落脚馆驿后,侍从说韦颂有公事要办,她便一个人去了佛寺。
罗什塔旁,不停有信众驻足,双手合十,虔诚瞻仰佛塔,据说,塔内高阁供奉着鸠摩罗什的舌舍利。
褚青仪原本没打算停留——
但她在瞻仰的人群当中,遥遥瞧见了她的丈夫,以及他身旁戴着帷帽,风姿绰约的佳人。
韦颂和佳人步履匆匆,很快便自人群中消失不见。
褚青仪已记不清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没什么愤怒,也不怎么嫉妒,心绪古井无波,生不出多余情绪,她只有些好奇佳人是谁。
成婚六年,始终无孕无子,梁国公对此颇有不满,于是婆母王氏多有责难,王氏提过纳妾,韦颂以韦门清要家风为由,二十五无子再议,义正言辞地拒绝。
王氏便叫褚青仪去做工作,说服自己丈夫,褚青仪照做,惹来韦颂的讥讽,“你褚青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母亲要我娶回来的好贤妻,现在母亲又要我去纳哪家的妾?左右你们商量好了,不用假惺惺来问我。”
褚青仪嫁进来后才知道,韦颂心里住着一个忘不了的白月光。
他固执地怀念着少时那一段纯粹青涩的感情,许下山盟海誓要相守一生的意中人,于是他对他的新婚妻子冷淡疏离,他好似用这种方式来无声抗议当年强迫自己放弃心上人,娶了旁人的母亲。
这人孝顺又刚直,总想抗争,又总在妥协。
他们这么一对冷淡夫妻,只有夫妻的表面情分,再无更深的交流。褚青仪早不奢求丈夫的爱护,只把做好妻子当一份本职工作。
褚青仪没想到她的好奇心这么快得到满足。
她在寺庙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乌云凝坠,雨势陡急,连忙找了一方廊檐躲雨,正埋首拂着身上的雨珠,凉风送来絮絮低语声。
右斜方一片幽僻园林,月洞门旁,韦颂执伞,撑在佳人头顶,佳人的帷帽垂纱被风拂起,昏朦雨雾间,露出一张褚青仪熟悉的脸——工部侍郎柴公的三娘子柴筠,韦颂的白月光心上人。
大雨如注,人声模糊在风里,柴筠拢着肩上披帛,仰头脉脉地瞧他。
“子愈,别来无恙。”
“……”韦颂偏开了头,看洞门旁水缸里的被雨水浇淋的碧色睡莲,“三娘,你如何在凉州?”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柴三娘柔声笑讲。
廊下骤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一个小沙弥引着一个紧抱琵琶的龟兹乐女和三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胡人,匆匆经过。
韦颂和柴筠的目光不约而同朝回廊看过来的时候,褚青仪鬼使神差地往身后虚掩的空禅房里躲了去。
空气潮闷,室内更甚。
“唔——救——”
身后响起细小异动,一瞬又无,褚青仪呼吸一屏,惊疑不定地欲转头,嘴巴蓦地被一只宽瘦干燥的大手捂住,后腰处,冰凉的匕首刀刃悄无声息地抵住。
“噤声。”男人淡淡的警告声自背后传来。
彻骨寒意直冲脊背,褚青仪身形僵滞。
“不要转头,不准出声。”
男人言简意赅地出声,褚青仪很快推断出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外面。他挟持住乱闯的自己,静立门口,隔着一扇门扉,如一只蛰伏暗处的豹,不动声色地打量外头。
男人的温热匀称的呼吸掠过头顶与后颈,若有若无地痒,褚青仪不敢出声,头脑急剧运作,思索如何脱险。
他在盯梢,盯着谁?
韦颂?柴筠?
透过一线门缝,褚青仪依稀瞥见雨雾外的朦胧景象,原本洞门旁的二人,此刻正沿着廊庑并肩而行,徐徐踱来。
离禅房最近的时刻,只隔一扇门扉,韦颂和柴筠穿过回廊,低柔的几近于诉衷肠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子愈,亡夫逝去三年,守丧期满,我已回了柴家……阿耶阿娘替我在寻再醮的夫婿。”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一个责任心太重的人——往日我不怨你,现今我更理解你,我喜欢的便是如此的你。你我既各自婚娶,缘分已散,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也不必放不下我。”
“……他对你好吗?”
“倘若我说好,我是自己骗自己,倘若我说不好,我惹你怜惜,你如何自处?我只是想看看你,子愈,我怕再看不到你了。再醮一回,我大抵也是心仪于你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一对痴情男女在廊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终顿足,女人难掩落寞情态地垂了头,男人拼命克制的情绪终是难以自抑,暗自攒拳的手松展,抬起了女人泪涟涟的脸,他忍不住替她拭去泪水。
“我也是,三娘。”韦颂红着眼哑声说。
褚青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眼睫翕颤,眼窝是干的,鼻腔内没出息地泛起鼻酸,胸腔起伏,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诸般委屈与针砭般细碎的刺痛感,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她刻意忽视太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将她吞噬。
原来,她还是有一点点难过的。
*
韦颂与柴筠穿过回廊,相携离去,背影最终消失在雨幕。
方才几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胡人们又回来了。他们衣摆撩腰上,穿过园林,冒雨折返,踏起一泊水洼涟涟。
“方才得到消息,就是这一间。”
“见机行事。尽量别动武,救王子为先。”
风啸雨打林,胡人悄声交谈,说的突厥语。一般人听不真切,但褚青仪耳力极佳。
她思忖再三,眼一闭,深呼吸,一口咬上男人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对方似有一瞬的诧然,没反应过来褚青仪突入其来的举动,让她得了逞,死死咬在了虎口。
他终于松了手,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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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的齿痕,极轻地笑了下,须臾,淡声警告:“这位女郎,我没打算杀你,也莫坏我好事,识相点,莫出声,躲后面。马上有人要来了。”
褚青仪之所以咬开他的手,便是察觉出他没有杀意。一开始或许是有的,大概他一开始以为她是试探内情的合谋者,而后很快发现她只是个偶然间的擅闯误入者。
她一边转头瞧他,一边开门见山,用可以称之为情报的东西迅速表明身份,“抱歉我不知道里面有人,门没关,是空的……来的人有三,或许是突厥人,来救哪部的王子——”
由着昏朦的光线,褚青仪终于看清对方的脸,迟疑又惊诧地出声:“韦……无咎?”
韦无咎,她丈夫的小叔。
此人极少回韦家,褚青仪只在偶然间,和他寥寥几次打过照面。
“女郎认识我?”韦无咎笑了笑,不置可否。
褚青仪不说话了,她不再应声。
作为她丈夫的小叔,他不识得自己更好,就在不久前,离这间禅房如此近的距离,她丈夫和心上人的互诉衷肠,他一定也听到了。
褚青仪很有些骨气与尊严,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她的脆弱丑态。
她在这一刻庆幸,她早丧失了悲伤的能力,才没有叫眼泪落下来。
无多时,门被叩响。
胡人操着一口生涩汉话,为首的向里低声喊话:“在下康祁风,跟随粟特商队东往西来,行商多年,你一定在河西听过我的名头——我那个阿弟鲁莽愚钝,不懂道上规矩,得罪了沙金帮的诸位,我将赎金带来了,凡事好说,万请放人。”
“赎金丢进来。”
褚青仪听到一旁的韦无咎不紧不徐地出了声。
“……”那三个人高马大的胡人几分犹疑。
咬咬牙,“咯吱”一声,为首的胡商捏紧袖中匕首,小心翼翼地走近。
门推开半扇,暗聩的光透进来,他借机往里扫一眼,黑黝黝的禅房,看不清室内状况,安静得落针可闻。
角落里,五花大绑、口塞布条的突厥王子疯狂扭动,含糊呜咽,拼命想弄出点动静。
他也的确弄出了点动静。
三个胡人成功发现了他,还有藏在门后的一男一女,见对方人少势单,他们的头儿迅速做出决断,猛地踢开大门,抽出匕首,端起箭弩,一个直奔王子欲解绑救人,余下二人直逼门后的那双男女而来。
箭弩“唰、唰”冲着褚青仪的方向便射出两箭,韦无咎迅疾挟她灵巧躲开。
二人继续缠上来,韦无咎将褚青仪一边掩在身后,一边侧面退闪,他游刃有余,但并不去正面迎战——没过两招,一阵甲胄与刀戈的撞击声整齐划一的传来,禅房的门大破,披甲持刀的一队军卒鱼贯而入,将禅房里里外外,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将士上前抱拳行礼,“节帅!”
韦无咎下巴一努,随口笑问:“喏,看看是不是人齐了?”
三个胡人和地上绑住的那人皆被团团围住,负隅顽抗一会儿,便被兵戈死死按头于地。几人后知后觉他们已中计,为首的那个目眦欲裂,“韦无咎!”
恨恨喊罢,牙一紧,准备咬破舌下毒丸,饮毒自尽,却被韦无咎一把钳住了下巴——他随手抽出近旁将士腰上的马鞭,漫不经心地将鞭柄整个塞入了他口中。
“看来还没齐?”韦无咎又笑,笑意不达眼底,颇是遗憾地讲,“哎,那你暂时还死不得呢。”
4. 第四章
突厥人都被军士们带走,人去室空,韦无咎从逆光里走出来,在回廊下闲闲抱臂,倚柱听雨。
他不发一言,候在一旁唯一留下的将士也不敢作声。
褚青仪也从禅房出来了,想客气寒暄两句,再默默告退,可该说些什么,喊什么,他又不认得她,于他而言自己是陌生人,何必自讨没趣……思及此,她也不好打破气氛,便不尴不尬地僵在了这里。
一场雨没完没了,将她困在了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左思右想,她准备走远些,等雨小些便悄声离去。
“女郎且慢。”韦无咎头也没回,懒声唤住她。
褚青仪便转了身,索性上前,叉手作礼,“此行误打误撞,差点坏了节帅大事,我向节帅请罪。”
“你也是没办法的事嘛,”男人忽然换了一副“我颇为理解你”的语气,一字一顿,“褚娘子。”
褚青仪身形一滞。
对方大剌剌点出来,又轻飘飘揭过。
韦无咎话锋一转,又含笑轻问,“韦颂既来了凉州,怎地闷不作声地住馆驿里,这么不待见我?”
“外人不了解的,还以为我韦无咎不懂礼数、冷心冷肺,连族亲家人来了都不闻不问——你不如回去劝劝,一同住我府上来吧?我早已安排好宴席与食宿,替你们接风洗尘。”
你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没办法的什么事?情急之下躲禅房?褚青仪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小人度君子之腹,听出几分看戏一般的戏谑味道。
看来他清楚得很,晓得自己是谁,默不作声地围观着躲在角落里的自己偷窥丈夫与佳人的郎情妾意,她的难堪与龃龉,他全部看在眼里——当时他既装不知情,现在又何必故意当面点破!
一口气淤在喉头,不上不下,褚青仪掀了掀唇,“您误会了,夫君只是不想叨扰……小叔。”
听到这声久违的称谓,韦无咎似是而非地笑了下,手指摩挲虎口的咬痕,片刻,只道:“那便好。我一个人住,院子空得很,多你们两个不多,替我回去问问韦颂。”
“……是,小叔。”褚青仪依言应下。
韦无咎淡淡颔首,偏头,若无其事地问不远处侯了许久的将士,“都押下去了?”
将士连忙上前回话:“回节帅,都关进了大狱里,尉迟都将会亲自审讯。”
韦无咎说了声:“好。”
转眸睇向褚青仪,继续问:“你怎么敢笃言是突厥人的?”
褚青仪顿了顿,简略解释:“我有个在鸿胪寺做译语人的表哥,少时在其耳濡目染下,懂些异邦藩语。方才他们一伙人涉雨穿林,潜步悄言,说了两句突厥语。”
韦无咎闻言道:“原话复述一遍。”
褚青仪便将翻译过来的两句汉话,一五一十复述。
韦无咎听罢笑了,他笑眸里的几分欣赏不掩,赞道:“褚娘子厉害得紧,我都没想到,沙金帮稀里糊涂绑了个突厥王子呢。”
从沙金帮那一伙亡命徒手中捞过来此人,很费了他一番功夫,连沙金帮也只猜测他或是个西突厥残部的重要人物。
一旁的将士亦惊喜点头,忍不住道:“倘若娘子所言非虚,帮大忙了。”
“谬赞了。”褚青仪没什么表情,垂首低眉,只借机说道,“我还有一事,容我细细澄明。”
“那个为首的突厥人自称康祁风——然康祁风实则另有其人,他是我表哥。他是汉人与粟特人的杂胡混血,表哥父亲是粟特人,领着一支粟特商队,他也随父跑过一阵商,但后来长安定居置业,娶妻生子,本本分分做着译语人。倘若小叔存疑,自可去查验。突厥人冒领他的身份,不知意欲何为,我不能让表哥无缘无故背了黑锅。”
“放心。”韦无咎点点头。
彼此要说的想问的都言尽于此,一时无话,褚青仪转头,瞧着檐下雨帘,心绪空空。
“袁都头。”韦无咎低喊一旁的将士,“去找把伞,再叫辆马车来,送褚娘子回馆驿。”
“是。”姓袁的都头领命离去。
很快袁都头便送来了伞,递呈给褚青仪,褚青仪道谢接过,又向韦无咎谢道:“多谢小叔,我自己撑回去就好。”
言罢,女人撑起伞,孤淡的一抹纤影隐入雨幕,直至一点点消失不见。
韦无咎望着她,只觉那道身影始终静默冷寂。
不久前的禅室里,她在廊下顿足不前,默默看着月洞门的一双男女,他依着稀薄的记忆,辨认出她是韦颂的妻。
等她躲了进来,听到韦颂和柴家三娘经过回廊时的浓情絮语那一刻,他不由悄然打量起她的神态,女人无喜无悲,无怒无憎,如一桩入定的佛子。
*
街市的骚乱平复,褚青仪终于在暮鼓敲尽之际折返。
回到馆驿,褚青仪将重生后的前后两日,细细回忆。
上一世的今天,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天,她早出早归,既没碰见出门办事的韦颂,也未撞上骚乱,遇见韦无咎。
上一世的昨天,才是纷繁复杂的一天。
她蜷卧在榻上,想着想着,眼皮子坠坠,浓乏睡意慢慢袭来。
不知几时,半醒半寐间,她听到灵蝉的轻唤。
“娘子……”
“娘子!”
褚青仪从假寐之间倏地清醒,大口喘气,浑身冷汗直冒。
她又做了噩梦……
冰冷白茫的雪峰,喉间铁锈味的血,胸口被寒刀刺穿的剧痛……
她频频被这个噩梦所扰,只是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便又重赴那一日凄景。
褚青仪神思混沌,灵蝉把布菜的食单放上榻上小案,拿一边的薄毯盖上她的肩,“娘子这两日到底怎么了,思虑犹甚,人都瞧着清减了不少。”
“灵蝉。”褚青仪拢紧身上薄毯,低唤。
灵蝉柔声应:“娘子,怎么了?”
褚青仪稍稍回神,“明日夕食的食材都采买好了?”
灵蝉:“嗯!食单放在案几上了,您过目!”
褚青仪点点头,“好。”
明日,褚青仪打算等韦颂下值,当面问他一些事情。
晚上她要去他那里,一同用夕食,还有……
翌日,城中张贴告示,安抚凉州民众,作乱的无籍浮浪子皆擒,连同突厥人其他同伙,一网打尽。
褚青仪一开始在猜,刺杀她的凶手是否与鸠摩罗什寺的那几个突厥人有关,很快被她否认,他们及其同伙全被抓进了大狱里,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她继而琢磨,他们这一伙人混入城中的目的是什么?她总觉得这其中种种,应该有丝丝缕缕的关联——知道了他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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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能寻得一些方向。
褚青仪便下意识想到了韦颂,他应该知道一些内情,不然昨日不会特意提醒她。
重活一世,竟是危机重重,杀机四伏。
一定可以改变,一定可以活下去——褚青仪始终提着一口气,她笃信,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
尽管她不知用何种神情去面对韦颂,尽管她现今也一点不想亲近韦颂。
*
韦颂跑了一趟河西军的扎营地。
来的时候途经凉州,未多做停留。再入凉州,并不清闲,凉州是河西治所,更是整个河西的核心枢纽,河西节度使——他的小叔韦无咎掌河西的军政、民生,势大权重,他要巡察的地方有很多。
今日去巡营,韦无咎的下属黄判官和尉迟都将全程作陪,引着他去了凉州城外几个主要军营驻地,一路看下来,边防军务,无可挑剔。
韦颂在军营里瞧见韦无咎。
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缺骻袍,护臂紧束,肩上停着一只身姿灵巧矫健的鹞子,信步闲庭地朝他走来。
韦颂多年未见他,来人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他这个只大他五岁的小叔自小就吊儿郎当地,如今一方将帅,除了身上平添了几分军人的冷峻,依是有几分纨绔子弟的痞气。
“子愈来了?”他手指逗弄鹞子,随口笑问。
韦颂上前问礼,“小叔。”
韦无咎微微颔首,又问:“褚娘子可有向你提起,来我府上住?”
“说过。”韦颂稍顿,直言推拒,“多谢小叔记挂,馆驿有小叔打点,衣食住行都好,舒适如归,巨细靡遗,不好再麻烦小叔。我此行受命圣人巡视陇右道,小叔贵为河西一方大帅,我们同为京兆韦氏子弟,更不好过于亲近。”
韦无咎半开玩笑道:“就知道你守原则得很,直接跟你提你不会同意,我让你家娘子去当说客,她也没说得动你?”
韦颂顿了顿,只说:“她听我的。”
“褚娘子在凉州过得惯吗?心情如何?”韦无咎状似不经意地问。
韦颂语遏,他倏然发现,他回答不上来。
因为无从得知。
“子愈啊,平日里要多关注关注身边人啊。”韦无咎忽然端了服长辈架子,拿腔拿调地叮嘱。
韦颂:“……是。”
“我得走了。你自己四处看看,随便看。”韦无咎笑说,“有任何不明了的,尽管问黄判官。”
韦无咎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韦颂心道,褚青仪跟他说了什么?
回去后,他要问问她。
酉初,从军营返回城内,韦颂径自回了馆驿。
还未走近自己住处,闻到可口的饭菜香味。进门,便看到了褚青仪在他的房内,布菜设宴,忙碌的身影。
他有个温柔谦顺的妻子,时时照料身侧,做事从来无可挑剔。
“郎君回来了?”内有仆从通传,他听到女人的轻问,便阔步走了进去。
褚青仪迎了过来,欠身,“夫君。”
“褚青仪,”他喊,本想好好问些什么,出口便成了,“既在河西过不惯,不习惯边城的苦寒,何必非跟我同来?你不必勉强,明日我给母亲去信一封,你便自行回长安吧。”
褚青仪微愣,须臾,她几分无奈地说:“我没有过不惯。”
5. 第五章
听他讲话时,褚青仪时不时就会露出这样的无奈表情。
韦颂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明白她,仿若隔着一笼掀不开的轻纱,感知不到对方更多的情绪。
夫妻多年,他们只有这般浅层次的交流,堪如御史台三院里他点头之交的同僚,共商议事,公事公办,更多的时候,话不投机半句多。
“夫君,用膳吧。”褚青仪请他入座。
韦颂坐下,她方落座,盛一碗雪梨羹,轻轻递到他面前。
“尝尝。”
韦颂拿着调羹,舀起羹汤尝了一口,“你亲手做的?”
褚青仪:“是。”
韦颂眸光稍动,直言,“味道不错。”
“那就好。”褚青仪微微地笑。
雪梨羹炖煮得清透滑稠,最是润肺清心,诸如此类,褚青仪准备了满满一桌,又要合乎韦颂胃口,又可调养他身体,皆为食疗药膳。
在照顾韦颂身体的这方面,褚青仪从来尽心尽力,尽善尽美。
毕竟当初梁国公夫人王氏挑中褚青仪做儿媳的最大原因,便是她照料人细致入微的脾性。褚青仪的贤名显扬,始于十二岁的她侍母至孝,侍疾床前,寸步不离,直至母亲病愈。
用罢夕食,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韦颂去了内室,坐在案前处理一些公文。无多时,回了一趟自己卧房的褚青仪遣仆从去打热水,待浴桶里的热水备好了,她方才走进内室,低声提醒他该沐浴了。
今日褚青仪要在韦颂房中留宿。心照不宣,例行公事,点卯一般的行房日。
女人已经沐浴更衣,换了身轻薄的七破间裙,松松挽着素髻,发梢有些湿漉漉的,身上氤氲水汽轻笼。
韦颂无声收回目光,起身。
走到浴桶一侧屏风后,褚青仪默默跟随,垂首敛目,帮他宽衣。
韦颂自然而然地将双臂张开,头稍低,鼻间便能嗅到她发顶和身上,沐浴后的澡豆香气。
男人大抵没有捕捉到自己那一瞬的心旌摇曳,神色柔缓许多,褚青仪专注解着他的蹀躞带,男人衣袍渐阔,不言不语地垂目瞧她。
“夫君。”蹀躞带上那葱白的手指微顿,韦颂忽而听到褚青仪柔声唤他。
“说。”他惜字如金。
褚青仪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灵婵外出采买,回来后我听她说,官府张贴告示,那群无籍浮浪子都被擒住了?”
“嗯,”韦颂随口问,“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是……什么来头?”褚青仪试探轻问。
韦颂眉头微皱,面色冷下来。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褚青仪的眸瞬即亮起来,抬眼瞧他。
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满脑子只想着韦颂他果然知道内情,没分辨出此刻他语气里的些微不满与警告,兀自继续问:“夫君同我讲讲,好不好?”
“女子不问政事,你不是一向很守分寸的么?”韦颂轻捉了腰上女人的细腕,低斥。
褚青仪身形猛地一滞。
下意识是想解释,“我——”
“做自己该做的事,闲不住去抄抄经,弹弹琴,逛逛街,想做什么都好,别生出那多余的好奇心。”她听到韦颂说。
如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褚青仪眸光暗下来,掀了掀唇,“如果……如果事关我生死呢?”
韦颂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胡说什么。”
褚青仪抿了唇,执拗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事涉我的生死之危——韦子愈,你也依旧坚守自己信奉的那一套礼教分寸,不能变通吗?”
“你今日实在奇怪。”她何时这般尖锐,这般钻牛角尖了,韦颂不解。
“你在我的羽翼下,你父亲的庇佑下,梁国公府的威名下,韦氏一族的巨荫遮蔽下,你有何生死之危?”
“你自顾自设置险境,作为一个女人,有的没的不该思虑的事情,你想太多了。”
褚青仪闭眼颤睫,捂住胸口,只觉呼吸不紊,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尝试向韦颂求助,始料未及被他泼了冷水,不听详情,粗暴拒绝,将她硬生生打回现实。
褚青仪心灰意冷。
对方一句话要将她生路堵死,她更懊恼自己下意识竟然想去依靠她的丈夫,她还留有那么些幻想,好歹相伴着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没有爱,多少也有些情分。
见褚青仪这般情态,韦颂亦有几分懊恼。
他一把扯住了褚青仪在怀里,她的身体在抖,固执地偏着脸,唇线微抿——他心头猝不及防被刺了下,俯身去吻褚青仪的耳廓,用自以为放软了的语调,放下的身段,低声说:“你一向听话懂事明事理的,青仪。”
绵密的吻到了脖颈和下巴,但从不吻她唇。他对床事克制,鲜少温存,今日已是例外。
褚青仪一把推开了他,深吸一口气,颤声:“夫君,我今日身体不适,抱歉。”
她逃也一般地跑开了。
听话,懂事,明事理。
是啊,她从前就是太听话了。
之于妻子之于女人的盛誉评价,母亲言传身教的女则女德,她如今为何感觉到了恶心呢。
*
褚青仪几乎一夜未眠。
直至凉州城的晨钟敲响,天际露白。
馆驿在繁闹里坊,钟鼓声里,坊门大开,街外市井人声渐起,熙熙攘攘,褚青仪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馆驿亦开始了频繁走动,马厩里的马役喂马,传信送信的信使进出,往来的官员入住,开始了普通一天的轮转与工作。
“宝嘉县主今日午时入城?何以如此突然,那可得我一阵忙活了!”驿丞开始焦头烂额。
凉州许久没有身份如此尊崇的贵主落脚馆驿,消息突然,操办未及,生怕落个接待不周的罪名。
信使话说了一半,驿丞就自顾自心焦起来,他只好大声打断,“您放心!听我把话说完!县主入城,不住馆驿,贵主指定了韦节使和郭刺史接迎,入了城,直接下榻节帅府!”
驿丞大松一口气,少顷,眼一瞪,心道果般是崇乐长公主捧在手心的独女,圣人特封的县主,架子摆得真大,要节帅和刺史亲自迎接不说,更大剌剌就往节帅府上住?
他摆摆手,左右不用熬心费力、战战兢兢去伺候长安来的贵主了,他乐得清闲。
褚青仪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将将睡醒,她浅睡了两个时辰,门外候着韦颂来前来传话的仆从,灵婵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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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不情不愿地禀明,“娘子,郎君他问,您身子是否好了些,宝嘉县主今日入城,晚上在节帅府接风洗尘,娘子可愿一同赴宴?”
褚青仪没什么表情,“去。”
灵婵鼓鼓腮,“娘子不要勉强,不想去便不去,那人昨夜那般过分,将娘子赶出来!谁还要陪他去做戏!”
昨夜娘子从姑爷房里失魂落魄跑出来,她快心疼死了,这世上怎有如此冥顽不灵又臭又硬的男人,一丁点儿看不到娘子的好!
总是这般轻贱于她!
“好灵婵,别瞎想,没有赶我,”褚青仪笑笑,掀被起身,“我也不是为他。”
“把我那日从鸠摩罗什寺拿回的伞取来吧,”褚青仪戳了戳少女鼓鼓的颊,放柔语调逗哄她,“好啦,别气了。”
昨晚想了一夜,她想到了宝嘉县主入凉州,前一世,今晚会在节帅府摆宴席,她与韦颂要一同赴宴——既然韦颂这里求问无门,那不如直接去找韦无咎。
*
晌午,烈日当空,燥热无风,日光晒得路面发烫。
应是人困狗乏、行人寥寥的时刻,街道两旁却比肩接踵,站满了人,都雀跃等待着贵主的到来,期待能一睹贵主芳容。
宝嘉县主的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入城,卫兵开道,仆婢成群,城门口,韦无咎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的马鞭,问:“郭鹤淮还没到?”
“回节帅,方才郭刺史遣下属来报,已在路上。”其身后的判官黄丛阅答。
一旁的尉迟韫披甲持戈严阵以待,忍不住吐槽:“这还只是个县主呢,派头就那么大!那要是个公主、长公主,岂不是要上天!”
“尉迟都将,小声!她可不一样!”黄判官敛容正色地呵斥一声,又解释道,“这位啊,县主身份可是从的她阿娘崇乐长公主,并非阿耶——崇乐长公主那可是圣人胞姐,食邑五千、仪同亲王……”
“是啊,可要小心伺候着的祖宗呢,”韦无咎忍着几分不耐烦,笑着再问,“郭鹤淮到底来不来?我们谁到不到都无所谓,郭刺史不到,大家怕是要遭殃。”
尉迟韫一脸不解,正要再问,迎面慢悠悠骑驴而来,穿深绯色官袍的玉面郎君,不是郭刺史是谁?
“郭刺史,您倒是不紧不慢呢。知道你公务繁忙,我可没打算打扰你——只是宝嘉县主金口玉言要你来迎驾,我可不敢忤逆。”韦无咎要笑不笑地说。
“你不敢?你敢的地方多了去了!”县主的车马已驶到近前,纱帘掀起,露出女人一张冷艳高傲的脸,宝嘉柳眉冷挑,“韦无咎,再胡言乱语多说一句,我叫阿娘治你!”
“恭迎县主。”郭鹤淮下驴,把牵绳递予身后仆丛,上前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
宝嘉县主昂首,神色倨傲,目中无人地睨他,少顷,她冷哼一声,便车帘一拉,应也懒得应,车马径自从他面前穿过。
“不是,叫人来了,大中午的迎着大太阳好等,一个点名道姓劈头就骂,一个当空气一样晾一边儿,咱凉州的大帅和刺史,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吧!!”人一走,尉迟韫忍不住打抱不平。
却见那二人——
韦无咎耸耸肩,漫不经心地上马,郭鹤淮不以为意,笑笑而过,亦重新骑了驴,紧跟车马仪仗而去。
6. 第六章
戌时三刻,蟾月泠泠,夜色正浓。
自节帅府飘出来的丝竹之乐缭缭,酒过三巡,人声喧杂,灯火通明。
节帅府鲜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宝嘉县主高座主位,这场替其接风洗尘的宴席上,凉州城内大大小小官员及家眷都来了,于案前端坐,饮酒赏乐。
“明日郭刺史随我去马市,替我挑两匹好马。”宝嘉县主随口一句,不容置喙的语气,直接点名郭鹤淮。
凉州的马匹供应与交易不绝,各类悍马良驹数不胜数,自吐蕃、突厥及西域而来的马匹皆在此互市通商,形成了及其成熟和繁华的马市。
韦无咎散漫斜坐,手指摩挲酒盏,闲闲笑说:“县主可真会差遣人。”
郭鹤淮正襟危坐于食案前,闻言叉手一拱,平静回答:“明日臣有公务在身,县主倘若不急,后日如何?臣后日休沐,有一天的闲暇,一定陪县主寻得良驹。”
“你最好说到做到。”宝嘉县主淡漠点头,再不与之交谈。
宴席上除了韦无咎、郭鹤淮、韦颂夫妇,还有黄丛阅、尉迟韫等下属官员及亲眷,满满一厅子人。
宝嘉心烦不已,连带着对韦无咎的安排颇为不满,她本意只想清清静静吃个私宴,他倒好,大张旗鼓,大办特办,故意给她找不痛快!
一群人苍蝇一般“嗡嗡嗡”地朝她吹嘘拍马,无事献殷勤,宝嘉烦不胜烦。
褚青仪上前给宝嘉县主敬酒。
宝嘉对褚青仪有印象,但不多。
在长安的宴筵上宝嘉见过几次,她是最循规蹈矩的那一个,从夫出席,默默相伴左右,恭顺安静;女子单独吃宴,她端庄独坐,鲜少参与贵女和命妇们的话题,或许寒门出身,话不多,怕露怯。
“愿县主觅得良驹,心想事成。”
褚青仪不大会说漂亮话,去讨贵人们的欢心,只简单诚祝,让官方场面话不出错便好。
大抵是宴席上唯一认识的娘子,宝嘉留她身边作陪,其他女眷婉言摒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打发时间。
宝嘉问:“韦二此去河西,多久了?”
褚青仪答:“大约半年。”
“这是他第一回离京远行吧?说来也有趣,前不久我同阿舅提到了韦二。上回我问阿舅,明知韦二郎体弱多病,为何偏派他巡河西?阿舅便笑说,韦二郎刚正廉明,直言正谏,执法不阿,是最适合的人选。朝堂里鲜少有这般锐气方刚的直臣,他颇为看重。”
宝嘉阿舅即圣人。世人皆知,圣上颇为敬重一母同胞的长姐崇乐长公主,连同其女也爱护有加,特封县主,以示荣宠。
褚青仪听罢,端谨施礼:“圣人慧眼如炬,知人善任,臣妇铭感五内,叩谢皇恩。”
宝嘉对褚青仪实在不了解,她似乎没有什么鲜明的性格特点,也讲不出什么奇闻逸事,自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不张扬,不鲜活,说好听一点叫低调谦顺,娴静恬淡,不好听的话叫无趣木讷,寡淡如水。
很快她发现,聊来聊去竟都围绕着她褚青仪的丈夫。宝嘉瞬即索然无味,烦死了,聊什么臭男人!她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吗?
“你先退下吧。”宝嘉意兴阑珊。
褚青仪依言称是,垂首告退。
终于应酬完了,褚青仪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悄然去找韦无咎。县主座下左侧,韦无咎的位置空着,褚青仪陪县主聊天时离他很近,竟也没发觉他何时离的席。
机会正好,方便她去找他。
回到自己的位置,韦颂和旁边的郭鹤淮正饮酒对酌,聊些政务上的事。褚青仪跪坐于韦颂身侧,替他斟了一盏酒,见缝插针轻声道:“夫君,我饮多了酒,有些头晕胸闷,想出去透透气。”
“天黑路滑,夜寒露重,披件披风,让灵蝉替你掌灯。”韦颂说。
昨夜闹了不快,二人还未重归于好。虽然同意陪他赴宴,她却不愿低头,上了车,一言不发,此刻见她搭话示好,暗忖她终是想通了,主动将这事儿翻了篇。
韦颂不由软声多叮嘱了一句,灵蝉拿来了披风,他接过,倾身亲手替她系上了。
褚青仪微微一笑,“多谢夫君。”
韦颂淡淡颔首,“去吧。”
*
褚青仪让灵婵去找随从取了伞,再顺道问问府中婢女,韦无咎的去处。
灵婵活泼嘴甜,轻易便同人打成一片,闲话间婢女笑吟吟告诉灵婵,节帅往东南水榭的方向躲清净去了,节帅不大喜欢这种应酬场合,一年到头极少置宴,不得不设宴款待贵客重臣,每逢宴请,都半途一个人溜出去,最后看心情回不回来。
聊罢,灵婵一手抱伞,一手提灯,快步行来,褚青仪在不远处的廊庑下等她。
“娘子,东西取来了,韦节帅大概在帅府东南的水榭里。”灵婵将方才打探出的消息一一禀明。
做东的主人中途离席,回不回来全看个人心情,当真是个恣意又随性的人。
褚青仪暗忖,难怪谏官依风闻奏事,喜欢拿他的为人处事做文章,时不时便纠参他目中无人,狂悖无端。韦颂就素来不喜欢他这个小叔,说他狂妄任性、礼法不尊。
“去看看罢。”褚青仪拿过她怀里的伞。
节帅府的园林修得雅致,山池错落,竹木丛萃,一步一景,仿若回到了长安。
韦无咎的品味倒不像一个习武的粗人——褚青仪似乎听韦家人提过,其人年少时在国子监读过两年书,文墨不俗。
很快行到水榭,一番蜿蜒迂曲,她在水波深处的凉亭里找到了韦无咎。
此人大剌剌躺在边栏临水一侧的长椅上,双目紧闭,一只腿屈起,一只手臂枕于脑后,脚下一坛酒,背光的凭栏上,悄无声息地立着一只目光机警的鹞子。他看起来喝了不少酒,睡梦正酣。
好一个随意疏狂的睡姿。
他身旁空无一人,竟没见一个仆从近前侍奉,褚青仪不近不远地站在水上曲廊上,看着几步之远的凉亭,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不如改日递拜帖,正式登门拜访,专门相问?现在上前,不合规矩。
她深吸一口气,折身返回,“算了。”
灵婵忙执灯跟上,但见娘子沿着水榭往回走了几步,脚步倏顿——又回了身。
褚青仪咬唇,死掐手心。
思来想去,她下意识考虑地全是合不合规矩,深夜私下独自见外男,不合礼数,若要人发现了,难免惹人非议。
她没由头一股怒气盈胸,气自己,气到心绪翻涌,胸脯不停起伏。
死到临头了,她还要管这些虚礼和训则吗?她现今如无头苍蝇一般,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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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重活一次,还要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桎梏,自束手脚吗?
褚青仪牙一咬,再不挣扎,径自往凉亭里走去。
她将那柄十六骨的紫竹伞靠在了他脚侧的凭栏上,而后抬手,去解披风。
“娘子!”灵婵压着嗓子惊呼。
褚青仪冲她摇头,她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不能无功而返,起码要他知道她来过。
女人解了披风,倾身,轻轻地覆盖在了男人的身上。
灯影映照水波,幽幽晃荡。
岸边的疏落树荫里,忽然响起窸窣脚步声,有几人沿池畔信步闲庭,徐徐走来,其后的仆从们执灯随行,灯影昏朦。
灵婵呼吸一屏,心惊肉跳之间,连忙灭了自己手中灯笼里的烛火。
凉亭内瞬即陷入黝暗,一丝光亮也无。
与此同时,褚青仪腕上剧烈一痛——
韦无咎不知何时睁了眼,目光还是混沌地,手上下意识的动作却极快,力道极大,死死擒握住来人。
褚青仪忍不住低“嘶”一声,男人的眸光逐渐清明,手劲渐松,他迎着稀薄月色,瞧清身前的人,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女人。
“做什么?”他嗓子如裹刀片,酒喝太多,疼的不行,出声,嘶哑喑沉得如修罗。
“松开。”褚青仪蹙眉低道。
那岸边闲逛的几人,踏上了水榭,似乎在往凉亭的方向,他们这里走来。
栏杆上的鹞子扑动双翅,死死盯她,低鸣几声。
褚青仪心慌意乱,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欲软声求饶,韦无咎紧捏着她的手腕不放,“嘘”了声。
褚青仪以为是叫她不要说话,却见鹞子旋即乖乖噤声,不叫了,接着灵巧地往下一跃,俯冲至褚青仪的肩背上,她一个趔趄,失力扑到了韦无咎身上。
灵婵几欲尖叫,急得直跺脚。
男人的胸膛坚.挺厚实,褚青仪撞得鼻子下巴生疼,她胸中弥起无名怒火,暗骂登徒子,这个人故意的吧!
鹞子扑过来的同时,她明显感觉到手腕上几分若有若无地运势借力,故意让她紧张,让她难堪,让她惊慌失措,让她跌撞到他怀中。
褚青仪头一次情绪如此外显,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烦请节帅高抬贵手,先放开我。”
墨浓的夜色里,水榭的脚步声渐无,那一行人回了池岸,到底没往凉亭这里来。
韦无咎眉梢一挑,轻笑了声,松开手,褚青仪忙不迭直起身,捋顺头发与衣衫,气冲冲转身就走,韦无咎看她似气极而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解释:“唐突了,酒饮多了,见谅——军人警惕性重,下意识的动作。”
随口扯的理由张口就来,半真半假,似笑非笑。
褚青仪有几分相信,那一瞬间的手劲极大,手腕那一圈已然青红,她下意识拢紧袖口。
“扯平了,你咬我一口,我失手捏伤你手腕。”他简直不要太故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褚青仪此时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菱唇紧抿,头也不回地离去。
韦无咎揉着额角,撑着长椅亦借力坐起来,这才看见一旁放着的纸伞,上半身的披风滑落,他一顿。
眸光低敛,他探手往披风里侧摸去,绣着凹凸不平的两个簪花小字。
阿黛?
7. 第七章
“娘子,那件披风落在凉亭了……那可是娘子的私物啊。”灵蝉小心翼翼地问。
那件披风之于褚青仪,非比寻常,上面绣了她的小字。那小字是她出嫁前,她的阿娘亲手绣上去的。
月色清渺,夜风拂来,凉州七月的夜,仍有几分寒意侵人。
褚青仪搓了搓臂膀,垂眼淡声说:“无妨。”
要的就是她的私物,能识别她身份的披风,让他发现,加深对自己的印象。她在赌。
灵蝉似懂非懂,“哦”一声,不再多言,将手中的提灯离得褚青仪近些,希望给她几分暖意。
回了宴会前厅,灵蝉忙去斟热酒,递给褚青仪。
韦颂见状,随口问:“披风呢?”
褚青仪泰然自若地答:“厅暖酒热,气氛正酣,进来身子便暖了,已让灵蝉收了。”
“好。”韦颂点点头。
此后一直到筵席结束,韦无咎果然再没出现过。凉州众官员竟也习以为常,由府中的老管事替其赔笑送客,从节帅府出来,夜浓如墨,坊街皆已宵禁,街上一派静谧,只余打更人的梆子声阵阵,和军士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达官贵人们纷纷侵夜驰车,打道回府。
翌日,韦颂哮症发作,气短胸闷,咳嗽不断,病殃殃卧榻在床。
其实这些时日他病情很稳定,大抵是昨夜开怀,稍稍饮多了些酒,引发了宿疾。前脚问诊的医师刚走,褚青仪正准备给韦颂煎药的时候,后脚节帅府的老管事就来了。
老管事身后跟着随从,各自手里拎着或端着东西。驿丞领着一行人走到韦颂住的院落,见到正走出来的褚青仪,老管事恭敬行礼。
“褚娘子安好。请问郎君可在?”
褚青仪说:“他今日身体不适,有什么事?”
“节帅便是考虑到韦二郎君身体,让老奴带了些珍稀的药材补品来。节帅讲,二郎自小被哮疾所累,药石无医,只能好生照看着,他时时心里记挂。”老管事嘘寒问暖,将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又贴心相问,“老奴认识一些凉州名医,倘若娘子放心得过,我去请来给郎君看诊。”
褚青仪微微一笑,“那便多谢管事了。”
老管事拍拍手,其身后的仆从垂首敛目,将药材补品端过来,“请娘子亲自过目。”
灵蝉上前一一看了眼,其间有两个食盒,放些杏仁枸杞等可入药的果子,掀开第二个食盒里的二层,她看到一盒软膏,往里摸,似乎是一张纸。
她不动声色地提起这个食盒,说:“大家都跟我来,将东西放下。”
送走老管事,灵婵将那一个食盒单独拎过来,给褚青仪瞧。
褚青仪揭开盒盖,拿走第一层,第二层放着一盒活血化瘀、涂抹肌肤外伤的软膏,其下还垫着一张对折的纸笺。
褚青仪将对折的纸笺打开,上面陌生字迹,只简约一句:
“赔礼。外敷七日,淤痕可消。”
褚青仪不曾见过韦无咎的字迹,但谁人所书显而易见。令她意外地是,他的书法造诣很高,力透纸背,疏狂凛冽,可见其风骨。
褚青仪几分怔然,揉了纸笺拿烛火烧了,问:“老管事走了?”
灵蝉点头称是。
褚青仪思忖片刻,快步行到书案前,撕了小半块纸,匆匆写下一行字,卷起来后用绒线捆了,系紧后塞给灵蝉,吩咐道:“他带着众仆而返,走不快,你骑马赶上他们,见机交到老管事手上,只说,托为转交。”
*
褚青仪煎了药,端给床上的韦无咎服用,待药效起作用,他的咳嗽渐消,终于合眼入眠,褚青仪吩咐灵婵守在馆驿,有任何问题速速来报,便戴上帷帽,一个人骑马出了门。
到约定地点,东城门附近的茶棚下。
正值晌午,凉州连日几天大太阳,烈日炎炎,热浪灼人,晒得人头脑发昏。
几只野狗趴在茶棚背阴处昏昏欲睡,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惫懒乏困。
茶棚里只坐着一桌客人,那人肩宽腿长,脊背挺直,手指漫不经心地轻叩桌面。
不是韦无咎是谁?
他来了……
褚青仪瞬即松了口气。
看到软膏的时候,她生出一个念头,想试一试:约他出来,私下相见,当面问他。
理由多得很,披风,软膏,请当面偿还“不慎遗落”的女子私物,再当面道谢赠予的软膏。
于是她直接在纸条上写:“晌午东城门茶棚,可否请小叔当面一见?”
褚青仪没有收到韦无咎的答复。
她决心碰碰运气,他来不来,她都会来等一等。
褚青仪没摘帷帽,先同茶棚下卖茶的老汉要了壶凉茶,而后径自在韦无咎对面坐下了。
“小叔。”她低声喊人。
“今日褚娘子不约我,我正巧也要找你。”韦无咎笑说。
褚青仪不想再错失良机,开门见山地说:“是吗?可否先容我——”
她话没说完,韦无咎从长凳上抄起一个漆盘放上桌案,盘中整齐叠着她的披风,“那夜多谢娘子关怀,借我披风遮身。”
“……”褚青仪掀了掀唇,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把她想好的借口、打好的腹稿全打乱,也只好硬着头皮顺着往下说,“小叔醉的不省人事,夜寒露重,又随意睡在见风口,怕小叔着凉,轻则引发头风,重则风寒侵体。”
尽管如此,褚青仪与此同时也确信了,他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小人,没有拿绣她小字的私物做文章,来拿捏她——此人表面上行止轻狂张扬,频频惹人非议,实则这个度把握得十分好,是个不动声色,心思缜密的人。
她赌对了。
啧,一口一个小叔。
韦无咎暗忖,他太懂这要求人办事的前奏了。
“诚谢女郎。”韦无咎心照不宣地说。
“是该我谢谢小叔。”将我不慎落下的私物归还,言外之意无需点破。
褚青仪顿了顿,悄然将转移话锋,“其实我还有一事,小叔还记得那日鸠摩罗什寺,抓到的一伙突厥人吗?我回去后思前想后,发现一个问题——”
韦无咎问:“有什么问题?”
“我能讲吗?”褚青仪以退为进,点到为止,微笑地表示为难。
“为何不能讲?”韦无咎不解挑眉。
褚青仪倏然怔住,呐呐,“不是……女人不该过问这些吗?”
韦无咎忽而放声大笑。
那笑声清朗如风,洒脱不羁,褚青仪却不觉得难堪。
“管他女人不女人,与我有用,那就行了。”韦无咎笑罢直问,“你有什么情报,不妨直言。”
一个懂蕃语的贵女,可不多见,韦无咎并不轻看眼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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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交流,竟那般容易……
褚青仪稍稍回神,不再绕弯子,趁机便问:“小叔可否先将那一伙突厥人的来历相告?”
韦无咎笑笑:“你先说。我得看看份量,我不管女子不女子,我只讲值不值得。”
“节帅,娘子,茶好了。”
适时,茶棚老汉端来凉茶,一一奉上后,恭敬退下。
褚青仪沉吟片刻,吐出几个字:“龟兹乐女。”
韦无咎眉梢微扬,几份意外,真是个细心如发,观察入微的女郎呢。
不过……
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至少表面上。
几日前,阴雨淅沥,在鸠摩罗什寺,小沙弥引着突厥人过回廊,其实还有一个怀抱琵琶、不起眼的龟兹乐女,突厥人行凶时,她不在场——韦无咎猜过她是同伙,但是她的身份并不作伪,那日行踪也有人佐证,并没什么破绽。
韦无咎说:“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审过小沙弥,她那一日只是碰巧与那几个突厥人同行一路,小沙弥顺路一起将他们带去大雄宝殿;她跟随一个龟兹乐班四处周游演出,过所公验皆俱,一路行踪记载得明明白白;那日她去大雄宝殿见家乡远亲,一起烧香拜佛,一直待在殿内,她的远亲和殿内和尚皆可作证。”
韦无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自然,她也被严加审问过,她声称与那三个突厥人素不相识。”
褚青仪缓缓抬眼,对面的男人搁下茶碗,起身,似欲离去,看来那龟兹乐女他早已摸查了个清清楚楚,自己提供的消息早就过时无效,他兴趣不大。
褚青仪说:“如果我说,她懂突厥语呢。”
“是啊,”韦无咎不以为意地说,“曾为西域诸国的龟兹,初降附突厥,现臣服我朝,唐廷设安西四镇,又立安西大都护,戍守边防。龟兹沉浮数载,几经易手,本就是个文化交融之地,会突厥语有什么奇怪?”
韦无咎弯了眼,撑桌倾身,笑眯眯地问褚青仪:“我反而比较好奇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把那龟兹乐女的老底摸了个干净,此人是个东突厥与龟兹的杂胡,的确懂突厥语,而褚青仪她所掌握的信息有限,琵琶女当日在罗什寺的回廊连话都没讲一句,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小叔先告诉我突厥人的来历。”褚青仪面不改色地说。
她居然有样学样,也开始和他谈条件。
隔着一层帷帽罩纱,女人的表情看不真切,她端庄得体地坐着,但令韦无咎意外觉得几分有趣——传闻里温顺贤德的韦二妻,长安城里的贤妻典范,似乎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死板守礼。
于是,韦无咎痛快说了她能知道的几乎全部细节,这一伙人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卒子,并不算机密。
褚青仪拿回主动权,韦无咎几乎知无不言,褚青仪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末了,韦无咎笑问:“如何?"
“多谢小叔。”
褚青仪心领神会,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八个字:
甘州张掖,胡姬酒肆。
写罢,褚青仪拿着披风起身,告礼辞去。
她其实是在韦无咎方才的叙述里,即时现想清楚了一些事。她庆幸她能根据前世的信息差,很快摸出一些眉目。
余下的不再多说,一番交锋,褚青仪发现他讲究等价交易——她要给自己留筹码。
8. 第八章
凉州名医来看过后,韦颂的哮疾得到了良好控制,本就是得不到根治的慢性病,只能由人巨细靡遗地贴身照料。他今日的精神状态好很多,早早从病床上起来,穿戴整齐,褚青仪刚走进他的卧房,便听到他吩咐侍从去备车,待会儿要去鸠摩罗什寺祈福还愿。
听到最后半句话,褚青仪的脑海里闪过他与柴三娘的雨下诉情,仅此一瞬,她回神劝道:“夫君身子未愈,为何不多静养两天?”
韦颂低咳了声,表情恹恹地说:“沉疴旧疾,又不是不能动了。”
褚青仪不再多言,上前,替他往蹀躞带上挂好药囊,静静目送他离去。
灵蝉纳罕,“郎君近日为何频频往罗什寺跑?他也不是信佛之人啊?”
那日褚青仪一人冒雨独行,没有带她,灵蝉不知情各中缘由。
“随他去。”褚青仪没什么所谓,话锋一转,“灵蝉,今日可有消息递进来?”
出门正好,不用侍疾近前,她可以去做她的事。
褚青仪让灵蝉找城中小乞儿,每日递些钱财与吃食,替自己盯着那龟兹琵琶女。
小乞儿心思活泛,消息灵通,打听出不少信息:比如此女名叫白妙,与乐班常住于明达坊的波斯旅店,已有月余;白妙除了随乐班去各大酒肆、富豪商贾或达官贵人的府邸演奏,其余的时间鲜少出门;乐班最近常去一个回鹘马商的家宅奏乐,乐班班主与那商人往来过甚……
彼时在城东茶棚,褚青仪以指尖蘸茶水,在桌面写下那八个字的时候,隐约觉得,此龟兹琵琶女和突厥人之间,一定是有某种联系的。
那一伙突厥人为西突厥残部,一部分无籍浮浪子潜藏于城,一部分过所在身,伪装成正经商队,在凉州城内蠢蠢欲动,意图扰乱唐廷与吐蕃的绢马互市,让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双方边民,重陷猜忌与攻讦。
照那时韦无咎狂妄的说法,一群不成气候的小卒子——行事毫无章法,又带着一草包王子,未举事被匪帮所擒,还牵累有脑子的部下,费力营救,最后落得个一网打尽。
从结果来看,他们的行事目的与自己被刺杀之事毫无关联。
反而那个龟兹琵琶女,疑点重重。
那日在佛寺雨雾连绵,面目看不真切,后来细细回想才对上。褚青仪知道她懂突厥语,是因为听她亲口讲过——她在甘州酒肆见过白妙。
褚青仪随韦颂巡察河西,自沙洲重返凉州,途经甘州,于张掖县短暂停留了三日。
依照前世记忆,仔细算算,也是前不久的事,那一日韦颂带着褚青仪在胡姬酒肆见好友赵庆阳,其人科举入仕,是个寒门才子,仕途颇为不顺,本是韦颂御史台台院的同僚,出言得罪上听,如今被贬甘州,做了张掖县令。
酒肆喧杂热闹,大堂正中的高台上铺就波斯地毯,织纹繁丽,异域胡姬赤足踮立,胡旋悠转。丝竹缥缈,鼓乐欢扬,众乐手沉醉演奏。
褚青仪默默陪韦颂在二楼雅座,他与友人把酒言欢,她百无聊赖地看高台歌舞。
一舞终,一曲毕,舞姬翩然离去,乐手们亦抱持乐器悄然退场。
韦颂与友人兴之所至,开始饮酒作诗,褚青仪意兴阑珊,见隙与韦颂说出去透口气,短暂离席。
下楼,她和灵蝉在转角处的房间听到争执声。
这大概是乐班的休息室,窗户虚掩了大半,能依稀瞧见方才表演的乐人们都在里面。
那宽面曲髯的胡人班主面目狠戾,抬手一下一下掌掴白妙,动作利落,无声又狠。旁边的乐人们拿着乐器静默围观,神情淡漠,默不作声。
班头边打边低声恨骂:“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的小娼妇!你一个贱籍乐女,我好吃好喝给你养着,你不愿意做,有的人去做!看来是我以前对你太好了!正好,最近也没演出,我叫你长长记性!”
白妙一边脸被掴得红肿,胀得老高,她双眸泪涟涟,嗫嚅,“我不想去长安,我想回家乡……”
“妙娘,你可知……城南韦杜,去天尽五……你不想你不愿,多少人却趋之若鹜,主子看上你,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啊。”持笙的乐女几分歆羡地劝。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忽而暴怒,用突厥语连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妙娘才不会去当高门的玩物,唐廷的走狗!你要敢带妙娘去长安,我跟你拼了——”
众乐人满脸惊恐,异口同声打断他那满口大逆不道的狂言,“你疯了!!闭嘴!!”
几人齐心协力捂了他嘴,抓住手脚四肢,把人拖进了内室。
一番动静,那乐班班头却反倒平静下来了,他冷笑了声,“天真又无知的蠢货。”
班头换了副蔼然嘴脸,循循善诱,温声说:“你看看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妙娘,我早知道你和他有几分私情,可我未曾阻拦过你……都是风尘中人,大家都不易,情爱即时享乐,我不拦你们,他倒是有几分真心,可是,他有本事能让你脱贱籍入良籍吗?事到如今,妙娘,你还不清楚怎么选吗?”
“我……”白妙的眼泪淌下来,淌过伤口,火辣辣地疼。
班头绵里藏针,话却不假。世道如此艰难,谁都想一个更轻松的活法,气节与尊严,似乎从不是她该考虑的东西。
“……好。”白妙掩面拭泪。
“何人在外?!”
朝门窗走来的脚步声渐近,班主忽然发现窗户没关牢实,隐约又似乎瞧见两道人影,快步行来,要一瞧动静,褚青仪和灵蝉连忙走远。
再之后褚青仪便不清楚了。直到从酒肆出来,准备回馆驿的时候,她在门口碰巧又遇到白妙。
她头戴帷帽,双手搅动手帕,在门口举足不定,情态怯怯,似在犹疑什么。
韦颂和友人醉得东倒西歪,仆役们扶着搀着上马车,风骤起,吹起白妙帷帽上的罩纱,亦吹掉她指尖的帕子,落在褚青仪的脚边。
白妙快步走来,褚青仪已弯身捡起了手帕,递给她。
褚青仪明知故问:”你脸怎么了?”
白妙捏紧帕子,嗫嚅:“不小心、不小心跌落楼梯……”
褚青仪便笑笑:“那你且等等。”
无多时,褚青仪叫灵蝉从附近药堂买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回来。
“见谅,方才风起,瞧见娘子面上有伤。”白妙听到眼前的贵女云淡风轻的一句,“女子容颜要紧,你拿去吧。”
哪家贵女一上来就给素不相识的贱籍女子一盒药膏,只有菩萨。方才她便是在犹豫,要不要去买药膏,只是手头紧巴,她要攒钱归乡,要寻找走散的家人,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白妙如是想着,愣在当场不敢接,褚青仪已把药膏塞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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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拿着。”
褚青仪这么做没任何目的,只是想微不足道地去帮一帮眼前的人。
候在一旁的韦家仆役与车夫们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的夫人悲悯良善,体恤下人,一贯的菩萨心肠。
从不苛责他们,做得好时有嘉赏,家中婆娘生孩子难产,会出钱叫稳婆去他们下人的家中助产;在街上见叫卖山花的稚童小儿,会一口气将他篮子里的花买光,好让他早些归家;会给路边饥肠辘辘的窘迫老人买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也会时不时给杂耍百戏班练苦功的孤儿们买些蜜饯果子、清凉饮子送去……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你真像我的阿姐。”白妙用乡音低喃。
褚青仪不由温柔问她,“想家了?”
白妙答:“嗯。”
“我也是家中的阿姐,想阿姐的话——”
褚青仪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见对方亦是面露诧色——她们后知后觉,一个乡音一个汉话,竟对答如流。
这位娘子居然懂她在说什么?白妙纳罕心想,她是龟兹与东.突厥的杂胡,家中两种语言混着说,她方才说的突厥语。
“妙娘!”一道粗粝喊声响起,那乐班班主不知何时冲出来,来人脸色微妙,一边冲褚青仪赔着笑脸,一边生拉硬拽白妙,将人硬生生拉走了。
……
“白妙今日一个人出了门,小乞儿悄然跟随,看她去了马市。”灵蝉答。
褚青仪眸光一动,马市?
那时白妙突然被拉走,她便心生怪异,当时只心道是班主瞧见自己赠妙娘药膏,嫌自己多管闲事,惹了他心中不爽,强行将她带走了。现如今细细想来,怕是当时白妙是被其监控的,她与白妙的对话,会不会都被听了去,所以才露出那般微妙的神情。
这般假设代表着,乐班班主发现了她懂藩语。
让小乞儿帮忙盯着白妙期间,他顺便把乐班几人摸了个清清楚楚。大抵褚青仪给的报酬大方,他干得很卖力,很是讨人喜欢。
譬如白妙那个情郎在乐班里击羯鼓,出生于云中都督府羁縻州的突厥部落,叫史六顺;乐班班主在河西是个颇具盛名的乐人,叫苏诘,时人尊称一声苏老。听闻此人心思重,生性多疑专制,对待乐班学徒严厉,动辄打骂,但由于其人技艺精湛,诸般乐器精通,其下乐班演出的活计不缺,薪资颇丰,所以众乐手们一个都忍着未走,甚有学徒们趋之若鹜。
苏老多疑,倘若那日发现了窗边有人,猜忌是她偷听了去。怕她泄露,从而杀人灭口?
要送白妙去长安,看上她的背后主人是谁?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长安城妇孺皆知的一句俚语。长安城南,韦杜二家世族高门,家蕴丰厚,杜曲韦曲作为韦杜二家在城南的别业,已发展成文人墨客、风流才子和世家门人的聚集地——这里各家高门大户,乃至十王院的皇亲贵胄都往来频繁,数不胜数,哪一个才是?
这个乐班一定不如表面简单,其背后的主子也不一般。
褚青仪隐隐觉得,便是这一句俚语惹来了杀生之祸。
结合最近小乞儿送来的消息,苏老和回鹘马商来往过甚,白妙平素鲜少出门,今日却孤身一人去了马市,其中种种,定有蹊跷。
“马市……”褚青仪低喃一番,吩咐灵婵道,“我们换身轻便衣服,也去瞧瞧。”
9. 第九章
辰时初,郭鹤淮便到节帅府的前厅等候,巳时两刻,宝嘉县主方才姗姗来迟,她上着青绫衫子、卷草包花纹锦褙子,下着红黄间裙,肩披绿罗帔子,崇乐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的天之骄女,端的是秀骨玉肌,姿丰容艳。
郭鹤淮稍稍晃神间,宝嘉已至近前,冷声发问:“你别跟我说今天也是骑那头蠢驴来的?”
她一见自己便没有好脸色,郭鹤淮早已习惯,微叹一口气,恭敬笑答:“今日陪县主挑马,它便不去凑热闹了,让它在节帅府多吃些豆料吧。”
“既如此,”宝嘉使唤下人一般自然,要笑不笑地说,”你来替我驱车。前方带路,郭刺史。”
郭鹤淮云淡风轻,叉手领命,“臣定当不辱使命。”
宝嘉县主的贴身婢女芙蕖小心翼翼地看看自家县主,又看看郭鹤淮,在心里疯狂摇头叹气。
任县主如何针锋相对,冷嘲热讽,这位前姑爷都淡然应对,一笑而过。年少夫妻,一朝和离,时过境迁,原以为此生不复见,如今有缘得见,一个耿耿于怀,暗暗与之较劲,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云淡风轻,我自岿然不动,似乎早已放下前尘所有,简直是怨偶啊怨偶……
河西多牧场,优良战马供给军队,马匹的民间交易也极盛,大宛马、突厥马、契丹马等西域良驹在此交汇,在凉州形成了极其繁荣的马市。围绕着马市自发聚集而开设的其他行铺,比如骆驼行、鞍辔行……马市兼百货,一派欣欣向荣。
河西走廊是连通西域与中原的交通要冲、咽喉要道,凉州作为边防重镇,商旅往来,胡汉杂居,亦是商业繁荣的大都会。由此特殊性,遂马市的交易绕不开监管,韦无咎做了河西的节度使后,设市令,验马定价,向马商征税,规范市场秩序,大刀阔斧革除了马市弊病,不肯配合的地头蛇刺儿头马商被他一一拔出,留下的安分守己,诚信经营,乖乖交税,大家互利共赢。
到马市的这一路上,郭鹤淮坐在马车外一边悠闲驱车,一边尽心尽责给宝嘉介绍,像极了给上峰领导汇报公务的样子。
宝嘉忍了忍,忍无可忍,隔着门帘,冷笑吐槽:“今日你休沐,别聊公务,好么?郭鹤淮。”
郭鹤淮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倏然失笑。
于是解释道:“我只是忍不住感叹,韦宥之是个天纵之才,懂用兵之道,懂军政,懂经济,亦懂民生民情。宥之在,河西就稳。”
“河西少不了韦无咎。”
他调任凉州刺史二载有余,一切看在眼里,感慨颇多。
宝嘉直言快语,句句往他心窝子上捅,“河西的这根定海神针,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多的是人想取之代之,你只肯做个清高纯臣,你就没有他的魄力和手腕,不如潜心做你的学问去吧。”
“还是这么一针见血啊,阿皎。”郭鹤淮不恼不怒,坦然自若地笑说,“你说得对,我没有这般魄力。定海神针也没那么好,指不定哪日,便成了上面的眼中钉。”
宝嘉掀帘瞧他,车帘外的男人穿一身素白襕衫,单手持缰,袖口盈风,背影清癯,一贯端方清霁,豁然旷达。仿佛万事不从心里去,包括她。
思及此,宝嘉瞬间来了气,一把放下车帘,恨恨骂道:“放肆!谁准你这么喊的?”
“抱歉。”郭鹤淮懊恼于自己方才的失言,“臣逾矩了。”
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屏息静气,提醒自己时刻铭刻于心。
*
如今凉州马市最大的马商叫拔野古,是一个颇会钻营的回鹘商人。郭鹤淮并未将此人引荐给宝嘉县主,他原本打算低调出行,陪宝嘉一家一家往下逛,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道路堵塞,也给行市百姓的贸易带来不便。
拔野古却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早早领着手下仆役在马市入口大张旗鼓地等候,恭迎县主前往自家马行,并殷勤随伴其后,亲自介绍。
拔野古身材圆润矮短,戴一顶宽而大的胡帽,走路三步便喘,时不时拿帕子擦汗,背影看着有些滑稽。
郭鹤淮微微皱了眉,宝嘉倒颇为受用,下巴一抬,叫人前面带路。
宝嘉说:“把你们家最好的马拿出来,莫藏着掖着。”
拔野古脸上的褶子挤作一团,瞬即笑开了花,“哎、哎!这自是一定的,一定的!”
于是,马市里一时间都知道来了位宝嘉县主,她入城那日,坐在马车里,几乎没人看清贵主模样,如今贵主当街漫步,如此近的距离瞻仰围观,遂今日比入城那日还有过之还不见,道路两旁百姓盈街,人满为患,人声喧杂,皆是好奇打探张望的模样。
风拂过宝嘉肩臂间的绿罗披帛,衣带弥香,旁若无人地穿街而过,她早习惯了众人的瞻仰目光,不以为然。
褚青仪到马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人头攒动的嚣闹情景。
她和灵蝉往里挤了半天,一心寻找白妙身影。乐女瘦削的身影匿在人群里,找到她,没费什么功夫,白妙仰着头,专心致志盯着宝嘉县主的方向,俄而,目光愤恨又悲伤。
褚青仪愣了愣,拉住灵蝉继续往前挤,往她的方位竭力靠近。
在一家饮子铺的摊位前停下,褚青仪方才发现,她身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身形高瘦但背微驼的年轻胡人男子,他侧过脸的间隙,褚青仪又发觉原来是个熟人——白妙同一乐班的那个情郎史六顺。
“娘子,他、他!”灵蝉附耳低呼,显然她也发现了。
褚青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里暗忖,白妙独自一人出的门,他们同住波斯旅店,既聚于一处,何不一路来?
白妙目不转睛,一直关注着宝嘉县主那边的动向。
宝嘉随拔野古进了马行,看上一匹西域名种大宛马,她财大气粗,当场买下,又装好了鞍辔马镫,钱货两讫,宝嘉买了便欲试马。
马行的驭马人把马牵出来,宝嘉试探着摸了摸马鬃,见他乖觉稳重,又去轻抚它的脸,它亦不排斥。
宝嘉喜不自胜,傲然吩咐道:“我现在就要试马。”
拔野古兴奋得那两撇翘胡子直颤,奉承的话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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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马灵性,旁人靠近它都不会这般好脾气,定是县主天潢贵胄,折服于县主的天威之下,乖觉任县主驱使。”
“县主。”郭鹤淮出声低喊。
宝嘉充耳不闻,不理他,差遣贴身侍卫立即前去马市驱人清街,拔野古殷勤叫了手下仆役同去。
郭鹤淮:“县主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街上骑马也不爽快,不妨我陪县主去马球场,骑个尽兴——”
“闭嘴,郭鹤淮。”宝嘉冷睨他一眼,利落上了马,“过来替我牵马。”
郭鹤淮叹气,默默走到马前,牵好缰绳。
“起码不要驱人清道,马我牵着,你缓行出街,我陪你去打马球,如何?”郭鹤淮低道。
宝嘉不说话,然下巴微努,芙蕖随即心领神会,快步前去拦住侍卫——郭鹤淮见状,自知说动她了。
褚青仪见马行鱼贯而出一行腰挎横刀的县主近卫,在前方逐人清街,没多时,县主的贴身婢女小跑过来,在为首的侍卫身旁耳语几句,他们即刻不再赶人,只把百姓拦在道路两旁,警示路人避让。
宝嘉县主缓缓骑马而来,众人但见凉州刺史郭鹤淮牵在马前,俱是惊诧,有知情人小声道明二人曾缔姻缘,但因感情破裂而和离,人群里登时八卦心起,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这些对于褚青仪来说没什么新鲜,长安城里贵女和内外命妇们早聊过的闲闻,她只专心盯着混在人群里的白妙和史六顺二人。
宝嘉县主离这二人不到一丈时,褚青仪只见史六顺指尖翻飞,快到她肉眼未看清,似是一枚小石子抛击了出去,宝嘉县主的马陡然发狂,扬蹄嘶鸣几声,旋即横冲直撞,拔足狂奔而去。
宝嘉始料未及,从马背上颠下来。
“宝嘉!”郭鹤淮心脏一攥,脸色霎白,电光石火间扑过来一把接抱住,二人齐齐滚落于地。
人群骤起骚乱,惊叫闪躲。
拔野古惊慌失措,冷汗涔涔,抖着嗓子大喊驭马人速速去追马拦马。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大惊失色,齐齐围向坠马的县主。
混乱间,褚青仪被人流推搡挤退,只眨了眨眼,白妙的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六顺!娘子,史六顺!”一直紧盯着此人的灵蝉倏地急喊。
此人逆着惊散的人群,大步走向街道正中,一只手摸向怀中,寒光一闪,他暴起扬匕,那马商拔野古的胡帽掉落,脸上惊恐不及的表情凝固,刀刃封喉,血溅当场。
史六顺面无表情地收了匕首,撩起袍角擦刀转身——
“啊——!!”附近瞧见惨状的百姓惶恐大叫,四下逃窜。
“小心!!快保护县主!!”
褚青仪手脚比脑子更快,扯起嗓子竭力大喊,话音未落,手已经抄起身侧饮子铺老汉挑担的扁担,囫囵便朝史六顺丢了过去。
灵蝉同样反应极快,征询的目光看向褚青仪,见对方冲她头一点,她便心领神会,疾步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高空之上俯冲而下一只鹞子,身姿矫健又灵巧,直逼史六顺而来。
10. 第十章
一丈远的前方县主坠马,侍卫上前围护,人群混乱起来的时候,史六顺趁机推了一把白妙,他低声催促,“趁现在,快走,妙娘!”
白妙仰头看他,眼角一片濡红,“六郎……”
那面容凶戾的胡儿瞬即眸光柔缓,脉脉含情,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白妙磨磨蹭蹭,似有不舍,史六顺干脆将她狠狠往后一搡,看着她不得不顺着人流倒退,露出满足的微笑。
“妙娘,我们一起来生再见。”他用突厥语低喃一句,便狠绝转身。
当街砍死那狗贼拔野古,史六顺就陷入几分癫狂,目露凶光地直冲宝嘉县主而去。侍卫们远远听见有哪位娘子临危不乱的高声提醒,拔刀列阵,护在宝嘉县主周围。
褚青仪扔出去的扁担没击中人,落在史六顺的脚边,然而他恍若未闻,一脚生生踩断,挥着匕砍向宝嘉县主。
灵蝉疾奔过去拦截住他,二人缠斗起来。不知哪儿飞来的鹞子灵性十足,专去叮啄史六顺的眼睛。灵婵反应快,力气大,有些拳脚功夫,有灵鹞的襄助,没等侍卫出手,就夺走了他手里的匕首,踢开,钳住他的双腕反剪其背、双膝跪地,三下两除二将人降服。
史六顺一只眼被啄得鲜血直流,伏在地上放声大笑,褚青仪瞧他癫狂情状,心道他大概就没打算活。
“小娘子身手不错!”一道豪迈的男声伴着鼓掌声,阔步走近。
尉迟韫拍了拍灵蝉的肩,极为自来熟地问:“没想到啊,你不是那谁谁家的婢女吗?还会功夫啊?”
灵蝉偏头,来人今日穿着便服,是那个大嗓门将士,依旧咋咋呼呼的,吵得耳朵疼。
她悄悄躲远了些,昂首挺胸,“那当然!”
“哈哈,来,人交给小爷吧!”尉迟韫替其接了手,踢史六顺一脚,骂骂咧咧,“天杀的獠奴!我看你是活腻了,胆敢在节帅头上放肆,行刺县主!”
无多时,来了一伙子衙役和仵作,殓尸收尸,抬回衙署殓房,迅速清理干净现场;正逢休沐的尉迟韫喜提加班,亲自把史六顺逮回了大狱;被调遣来的两个弓兵张弓搭箭,当街射杀了那匹失控疾奔的大宛马;郭鹤淮把宝嘉抱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驱车,急急奔向最近的医馆;鹞子像个超然高人,无声而来,又悄然而去,功成身退。
褚青仪心有所感,循着鹞子的飞行轨迹,仰颈抬眼,猝不及防撞入男人的视线里。韦无咎不躲不避,唇畔噙笑,二人无声相望。
鹞子斜飞后入阁,灵巧地跃上凭栏,再跳到韦无咎的臂鞲之上。
韦无咎立在酒楼高处,不动声色地观察整个局势,将一切尽收眼底。
*
宝嘉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浑身都疼,尽管郭鹤淮保护的很好,怕是他自己受的伤更重,他浑然不觉。
县主身娇体贵,肩臂轻微擦伤,大腿撞伤,一片淤青,节帅府内,芙蕖小心翼翼替其上药,她疼得直抽气,人倒没空哭,凝眉蹙目,满面怒容。
马无缘无故失控,遭奸人暗算,当街行刺……简直奇耻大辱!
宝嘉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一定要那逆贼好看。
思及此,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叫随从去喊韦无咎过来问话,在他的地界上让她出此事,他难辞其咎。
仆从战战兢兢,一脸愁容地领命去了……叫河西一方大帅过来问罪?他、他算哪颗小虾米?
“郭鹤淮如何了?”宝嘉心焦地问。
芙蕖答:“县主放心,刺史无大碍,医师已去诊治了。”
宝嘉怔忡,长长松了口气。
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既然一纸和离书说签就签,头也不回地离京回敦煌,毫不拖泥带水,好似对她,对长安,对他们的三载夫妻生活,一丁点儿眷恋与不舍也无。
从前年轻气盛,彼此棱角也锋,婚姻生活一开始便过得磕磕绊绊,青涩纯情地摸索一切,又各有各的骄傲与原则,将浑身尖刺刺向对方,快乐又刺痛着。
宝嘉自认她是个凡事向前看的人,绝不会拘泥于过去——他郭鹤淮明明是个被她抛之脑后的男人,如今何以忆起往昔,就心绪难平?
“县主,韦节帅和郭刺史一同到了。”
门外有仆妇通报,宝嘉回神,叫人进来。
二人闲聊着踏入室内。
韦无咎身上裹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郭鹤淮见状,了然地问:“去大狱里了?”
韦无咎淡淡颔首,打量他一眼,闲闲笑说:“老宁哪儿掏出来的衣服?还挺合身。”
老宁指韦无咎府上的老管事宁东海。
在就近的医馆做了简单处理,郭鹤淮送宝嘉回节帅府所住的院子,老管事请了凉州城中最好的医师来细诊,宝嘉留住郭鹤淮,示意他先去换一身干净衣服,也看看伤。
郭鹤淮的一身素白襕袍在地上滚得脏兮兮,又磨破多处,已然没法穿了。
郭鹤淮和韦无咎身量不合,府中又只有韦无咎这一个成年男子独住,老管事找了半天,把韦无咎未及冠时期的衣裳寻出来了,才勉强合适。
宁东海倒是颇为惭愧,捧着韦无咎旧衣说,不如去刺史府里去另取一套,郭鹤淮不甚介意,拿过来抖开就穿上了。
宝嘉却颇为嫌弃,“你堂堂一方河西节度使,府里连件像样的宾客衣服都没有?”
韦无咎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些琐碎小事,都是老宁打点,我没注意过。”
宝嘉不由说:“你也该成亲了——”
“裴皎,打住。”韦无咎睨向身旁的郭鹤淮,一副“少管闲事”的眼神,悠悠地说,“你自己的事儿都没琢磨明白呢。”
“韦无咎!”宝嘉总能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阿娘惦念你,我才懒得管你个混不吝!”
“县主。”郭鹤淮出声打岔,将话锋转移到旁处,“今日之事,多亏了韦二夫人和她的婢女,褚娘子临危不乱,和其婢子侠义相助,当场擒贼,救下你我,臣想当面感谢。”
*
褚青仪离开马市前,赔了饮子铺砸坏的扁担的钱,当街死了人,那老汉吓得直哆嗦,又愁得不行,不停念叨:“哎哎出了这等晦气事,以后的生意怎么做哟?”
旁边卖蒸饼的妇人白眼一翻,“你只管卖你的饮子,凉州乃至整个河西最大的马市,还能落没不成!大变动的怕是凉州马商,那群商贾的事,影响不了我们这小本买卖!”
“对嘛,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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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谁遭殃……”一旁买蒸饼的游方道士捋着羊胡子,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是苏老的乐班,听说那胡儿是他乐班里敲羯鼓的,现如今整个乐班都被带走,拘在了衙署里挨个审问呢!”
褚青仪一听,打算去衙署一探究竟。
衙署与节帅府同在一坊,离得不远,她和灵蝉骑马途经节帅府,倏而听见一叠声的“娘子留步。”
褚青仪一回头,瞧见宝嘉县主身旁的贴身婢女芙蕖正从大门出来。
芙蕖快步朝她们走来,叉手问礼后,表明来意,原来是县主特来请她入府,想当面言谢。
那岂不是更好,本来她还在琢磨如何在衙署套些消息,节帅府里韦无咎要是在,她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褚青仪闻言点头,随她同去。
她到时,韦无咎正在和宝嘉县主讲羯鼓手安六顺,声音欠欠的不着调,似在拱火。
“没费什么功夫,他全招了。依照史六顺的计划,他说县主坠马后再遭马蹄践踏,必定重伤,他找机会突破侍卫包围,解决县主。然而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郭刺史,反应敏捷,有些身手,一把接住了县主,死死护在了怀里。”
宝嘉县主和郭鹤淮听罢,齐齐讥讽回去。
宝嘉县主扯唇冷笑:“少在那儿添油加醋阴阳怪气。”
郭鹤淮淡淡笑说:“一个獠贼身陷囹圄、死到临头,还有这般绘声绘色讲故事的能力。”
韦无咎作无辜状笑笑,“褚娘子来了。”
褚青仪略感尴尬,垂首作礼。
宝嘉注意力成功转移,“听说是你提醒的我的近卫,又是你的婢女生擒了那獠贼?”
褚青仪让灵婵上前,答:“对,灵婵会些拳脚功夫。”
宝嘉言简意赅:“赏。”
芙蕖便拍拍手,婢子们手捧漆盘,鱼贯而入,呈上一批崭新的绢料。
丝绢在坊市间可充货币流通,自己裁衣也好,拿去置换想要的物什,随她们便。
宝嘉恩怨分明,出手向来大方。
褚青仪敛衽作礼:“谢县主。”
“马市出这么大的乱子,你如何收场?”宝嘉问韦无咎,“行刺我的理由是什么?”
褚青仪屏息以待,她也想知道。
韦无咎瞥了眼褚青仪,“正是,我想问问褚娘子,想必她知道不少内情。”
褚青仪心道想从他那里得第一手消息可真不容易,随口一句,便反客为主,试探起自己了。
“行刺者是苏诘乐班里的羯鼓手史六顺,我曾在胡姬酒肆见过一回。”褚青仪谨慎地说,“我只知道这个。”
韦无咎:“你今日为何在马市?”
褚青仪:“听闻马市有家香料行,近日兜售波斯国的珍品馝齐香,我想去逛逛。”
韦无咎:“可有看到史六顺的同伙?”
褚青仪稍有一顿,想到马市里恰到时候出现的鹞子和尉迟韫,在酒楼里默观一切的韦无咎,此人运筹帷幄,人不现身,仿若也将一切掌控手中。
这人不好糊弄,斟酌一二,决定如实以告:“有同行者,不知道算不算同伙。事发前,史六顺曾与同乐班的琵琶胡女一道出现。人群拥挤,我一个没留意,此女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11. 第十一章
下午,天色陡然暗沉,乌云凝垂,狂风大作。褚青仪刚走出节帅府,雨兜头落下来,不稍片刻,暴雨如注。
空气闷潮,似要将今日的血腥与阴谋全部洗刷干净。
韦无咎一同出的门,他要再回大狱一趟。
见这反复无常的天气,吩咐守门的仆从把马车叫来,对褚青仪随口提议道:“送你一程?”
褚青仪几分犹疑,孤男寡女同乘一车,馆驿里小吏如云,她怕惹非议。传到韦颂耳朵里,都是不必要的麻烦——她太了解她的丈夫,和他身后的这个世家豪族韦氏,尊卑礼数从来是金规铁律。
思忖再三,褚青仪婉言拒绝,“劳烦派了个人去给馆驿传个话,让我家侍从遣车来接。”
“不传。这么麻烦做什么,要么上车,要么你等雨停吧。”韦无咎似笑非笑,一眼看穿她的思虑,撩袍便上了马车。
褚青仪就没见过这么不讲表面客气的人,“……”
守门的仆从正左右为难,马车内,韦无咎散漫的声音裹着雨声传来,“叫你婢女上来伺候。”
褚青仪心口一松,这便不算独处了,知道对方递台阶下,不再推辞。
车内还有一只鹞子,褚青仪掀帘登车,就看见韦无咎旁若无人地歪在坐榻上,如逗鸟的二世祖一般逗弄飞禽,压根没管她,褚青仪找角落的位置径自坐了,灵蝉跪坐榻边,各自一言不发。
马车行过同坊的衙署,褚青仪下意识掀开车帘看了眼。
韦无咎在此时出声,”你在哪里的胡姬酒肆见过苏诘的乐班?”
他没有在县主面前细问这些。
褚青仪想了想,答:“甘州。”
韦无咎面露“果然如此”的神情,“甘州刺史杜霖佑,你或者你丈夫可熟悉?”
褚青仪:“不熟。”
韦无咎:“甘州刺史的下官张掖县令赵庆阳,韦二相熟。”
她那日在茶棚既已递出消息,便猜到他会查出来些东西。
褚青仪觉得他明知故问,不由反问:“你知道还问什么?”
“没什么,”韦无咎笑笑,话头一转,“你猜对了,白妙不简单。”
褚青仪忙问:“那么这一次你审出什么了?”
“想知道?”韦无咎一派气定神闲,盘询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缓缓发问,“你先告诉我,你在私下查什么东西?”
“节帅!节帅!车马停一停!”
雨幕外俄而传来声若洪钟的大喊,尉迟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纵马而来。
马车陡停,褚青仪的身体猝不及防往前一倾,她坐于韦无咎左侧方,男人左肩上的鹞子登时惊飞,褚青仪几分后怕,见过这只禽鸟的啄眼的狠戾,她撑了撑榻,让开稍许,却因身体的惯性,侧脸便直挺挺撞上男人的肩臂——韦无咎没多想,就势揽住她胳膊,往上兜了一把,女人的发顶便触过他的下巴与侧颈,滑过喉结——双方在那一刹,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陡急,交错着,几分隐抑的混乱。
韦无咎敛眼,女人微湿的青丝裹着潮润雨气,丝缕若空谷幽兰般的清香,沁入鼻息。
他喉结微滚,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错开。
“节帅!我有要事相禀!”尉迟韫已然纵马行到了车窗外。
灵婵的心脏几欲要跳出来,不敢多看娘子那边,又紧张盯着车窗,生怕那大嗓门自顾自掀了帘。
褚青仪稳住心神撑榻直起身,默默远离,坐回原位。
“讲。”尉迟韫终于听到韦无咎应了声。
鹞子重新飞回韦无咎的肩上,它警锐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褚青仪,敛翅抖动,雄赳赳气昂昂,似十分不满她方才霸占主人的肩膀——它的宝座的行为。
尉迟韫凑近车窗,一五一十低声禀报:“我在苏诘的住处搜出了两封书信,突厥文写就,需得找个译语人翻译。除此之外,还发现一对价值不菲的金臂钏,苏诘和拔野古屋里各搜出一只,款式一模一样。”
褚青仪怔然少顷,若有所思。
韦无咎问:“书信在哪?”
尉迟韫从怀里掏出厚厚裹布,从车窗抛进来,喜滋滋地说:“我搜出来就捂怀里了呢,目前谁都没看过!”
“做得好。”韦无咎解开包裹布,大雨天里面纸张无损,没有打湿,“雨这么大,快回去吧。”
尉迟韫领命而去。
韦无咎粗览几行便放下了,似乎看不太懂,褚青仪暗暗思忖,要不叫他给自己看看——可方才的事让她如坐针毡,多说一句都难。
就这般天人交战间,无知无觉,到了馆驿。褚青仪下车,韦无咎这才出声喊住她,递给她一把伞。
“打上。”
先一步下来的灵婵连忙接过,撑开,一手扶褚青仪下车。
“大雨天,快闭坊,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了?”官驿门前的廊檐下,韦颂质问声裹风刺来,冷飕飕如箭。
隔着廊下一片雨帘,韦颂的面容看不真切,他似乎特来等待,隐约焦急,又似乎透出几分怒恼,看见自己的妻子从小叔的车马里出来,小叔未婚,与侄妻同车而处——然而等褚青仪踏上门阶,丈夫的脸上不苟言笑,面无表情,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褚青仪时常分辨不清楚他的心思,却懂这是他生气了的前兆。
她敛眉垂眼,耐声解释:“我被县主叫去节帅府叙话,出来时,暴雨突降,节帅正好要去大狱,便顺带捎了我和灵婵一程。”
韦颂冷声道:“你大可以让我的仆从驱车前去节帅府接你。”
“……”褚青仪掀了掀唇,无话可说。
“子愈啊。”韦无咎不知何时下了车,笑眯眯喊他,旁若无人地插话。
“多谢小叔送吾妻归家,”韦颂面无表情地叉手作礼,“青仪不懂礼数,不敬长辈,这般劳烦小叔,实在不该。”
韦无咎挑眉,“说说,哪儿不敬长辈了?”
韦颂:“于规矩不合,作为侄妻不懂避嫌——”
韦无咎啧了声,“你是拐着弯骂我不避嫌吧?韦子愈。”
韦无咎哪里听不出来他明着申斥自己妻子,暗讽他轻浮无礼?
韦颂愣了一瞬,微微皱眉,他这小叔从来这般直言不讳,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自己声名狼藉,更不屑于维护韦氏家门名誉,现如今这般行事随便,举止轻浮,连自己侄妻的清誉也要糟蹋吗?
索性也把话摊开,肃容正色地说:“小叔,褚青仪是我的妻子,您的侄媳,她原本家风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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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分守礼——您不怕惹人非议,可哪日言官依风闻奏事,拿这个做文章参你一本,您天高皇帝远,届时身处长安的我、和我的妻子该如何自处?”
“叫他们参。”
果然是规矩比山高的京兆韦氏一门,韦无咎觉得没劲儿。懒得啰嗦,甩下一句正欲转身就走,听到女人温顺到近乎软弱的认错声。
“夫君,是我的错,”褚青仪闭眼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手心肉里,几欲哀求,“别说了,是我不懂规矩,我认罚。”
她神思恍惚,嗅到韦颂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刚踏入廊下时,她便已瞥到他腰间药囊不见,另挂香囊。
罗什佛寺礼佛,如今身在凉州的柴三娘,前一世身死乌鞘岭前的马车内……她不愿去做最龌龊的猜测,她告诫自己这些事不值得她去分神,做个糊涂的妇人,母亲教导说,糊涂是妇人在后宅间安身立命的最大生存智慧——她刻不容缓,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她的尊严摇摇欲坠,觉得自己在韦无咎面前被自己的丈夫撕碎扯碎,快要无处遁形。
那一根连日紧绷的神经绷到极限,终于崩塌,褚青仪浑身脱力,心力交瘁,诸般负面情绪如黑潮,淤涌而出,将她淹没。
褚青仪想起新婚不久,初做人妇,仍保持着少女关于爱的浪漫幻想,期冀得到丈夫的爱重。
她旁观数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的表哥表嫂,那是她羡慕的一对夫妻模板。
鸿胪寺任职的表哥位卑言轻,薪薄事繁,比他跟随商队跑商的时候赚得少多了,然能安家立业,稳当生活,他知足常乐;表嫂莳花弄草,开一家花铺,给贵人们卖花送花,二人扶持着过日子,将生活经营得有滋有味。
勤靡余劳,心有常闲,是二人最真实的夫妻生活写照。
表嫂送花来的一日,褚青仪倾诉丈夫冷淡,表嫂嘿嘿一笑,附耳过来,好心支招,“投其所好,不要害羞,新妇讨好丈夫的那些小心思使一使嘛!你们新婚夫妻,还需磨合,这很正常啦!你莫要太烦恼,时间久了,他一定能看到我家阿黛的好!”
新妇听罢,心跳惴惴,羞容赧面,还是鼓起勇气去主动一回。韦颂是将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她不愿一直冷淡下去。
如何讨好丈夫呢?
褚青仪思前想后,偶然得知他喜欢苏合香,便以香熏衣,隔日,陪韦颂赴宴前,褚青仪精心打扮,换上染香的新衣。她心跳如擂,耳根染绯,渴望丈夫窥见她的小心思,又赧然羞涩,不敢教他发现。
谁料想,她得到的是丈夫眉头拧成死结,一张鄙厌的冷脸,“谁准你在我面前用此香的?”
当夜,她听到韦颂院子里的老仆妇们窃窃私语,背后嘲笑她钻营心计,东施效颦,弄巧成拙;她侵夜犯禁从酒肆里迎回了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夜不归宿的韦颂,她的丈夫一脸失魂落魄,嘴里轻喃三娘;她也头一次得知,今日是柴侍郎家三娘柴筠的订婚下聘之日。
暴雨倾盆,凛风猎猎。
褚青仪的削瘦身影融在廊下阴影处,渺淡近无。
“求你了,韦颂。”褚青仪神色郁郁。
她到底不是无喜无悲的佛子,韦无咎忽觉她面容哀寂,给人伶仃的破碎感。
12. 第十二章
韦无咎自恃洞悉人心,将人性看得通透,也善于捕捉人的情绪。
可他看不太懂褚青仪,他眼里——至少这几日接触下来,她是生机勃勃的,不知私底下在查些什么东西,三番五次在他这里打机锋,试探消息,一股莫名其妙的执拗劲儿。可现在,在她丈夫身边,他只觉得她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他少时曾猎过一只瘦弱的山兔,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眸,望向他时倔犟又易碎,不鸣不泣,面对他手上一箭就可射穿它身体的弓矢,一副从容就死的模样。他觉得有趣,将它包扎好伤口,抱了回去,精心饲养,它又展现出温驯熨帖的一面,灵动可人,叫他铭记如今。
他看不得本该蓬勃生长的花凋敝,他又想多管闲事救下一只山兔了,韦无咎心道。
对方既拿长辈身份做文章,韦无咎便以长辈身份压他,他弯眼笑道:“小叔我啊,府中无女眷,宝嘉县主如今暂住,受了惊生了病,没人近身照顾,侄儿不如替我分担分担?”
“这样吧,我瞧侄媳和县主今日相谈甚欢,也听闻侄媳素来会照顾病人,可否劳烦她替我解一解燃眉之急?”
韦无咎从来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泼皮无赖也耍得,天生反骨,今日偏就跟看不大顺眼的韦颂唱个反调。
褚青仪讶然少顷,韦无咎也不等她和韦颂回答,下巴一努,吩咐候在一旁的灵蝉,“去把你家娘子东西收拾收拾,搬进马车,对,就这一辆,择日不如撞日。侄儿想必也能理解我苦衷吧,我可不敢怠慢县主。”
话都给他说完了,褚青仪懵懵怔怔地想,却是求之不得,于是缄然不语,此时此刻她只想逃离。
韦颂深吸一口气,“小叔——”
“嗯?”韦无咎眉梢一挑。
“至多三四日,”韦颂从牙缝里不情不愿蹦出几个字,“届时青仪要随我回京述职,不好久留。”
韦无咎笑说:“这是自然。”
如此一番闹腾,褚青仪和韦颂没有出声,气氛晾在那里,一片沉寂,谁也不愿多说一句。灵蝉叫了几个干活爽利的随从,先把褚青仪的日常用的紧要东西搬上车,无多时,褚青仪再入韦无咎的马车,折返节帅府。
韦无咎已撑了伞,挺拔如松的身影逆着风雨而行,径自往大狱的方向去了。
*
韦无咎收了十六骨紫竹伞,倒垂伞柄反捏在手里,伞尖向下,水珠汩汩滑落。
关押重死刑犯的大狱里,腥臊,闷湿,气味并不好闻。
“节帅。”刑吏们冲韦无咎叉手见礼。
韦无咎微微颔首,“招了么?”
为首的刑吏摇摇头,“这獠奴嘴巴硬得很。”
受刑室的正中,史六顺被铁链死死绑在邢架上,上半身赤裸,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浑身浴血。胡人垂着头,曲卷的头发杂乱蓬散,看来晕死过去了。
韦无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吩咐说:“泼醒。然后传书吏进来。”
刑吏行礼称是,一人准备好纸笔,唤来狱中书吏,记录供状。一人拎起一旁的水桶,兜头泼下,史六顺呛咳转醒。
“醒了?”韦无咎噙笑轻问。
披头散发的史六顺咳嗽不止,罔若未闻,一言不发。
韦无咎不以为意,继续说:“我从苏诘的卧房里,搜出了两封信。”
男人信步闲庭,以伞尖点地,围绕着史六顺转了一圈,“他一个龟兹人,奇了怪了,往来书信用的都是突厥文。说起突厥——苏诘的乐班里,你来自云中都督府的突厥部落,只有你是突厥人。”
史六顺冷呵一声,啐出一口血,“那又如何?”
“前些时日,几个混入凉州城的浮浪子,闹市纵马,在城内兴风作浪,被悉数擒获,然而就在这前一天,一伙伪装商队的西突厥残部就被一网打尽——苏诘房里搜出来的信,是与这残部的往来书信。”
“结论:苏诘是与这群人接触的秘密接应人。”
史六顺仿若这才听到一些令他满意的东西,悄然勾起唇,干脆答:“是,他就是幕后主使。”
韦无咎问:“为什么要行刺宝嘉县主?”
史六顺答:“苏诘拿我软肋威胁我。”
韦无咎又问:“杀拔野古又是为何?”
史六顺沉默良久,答:“狗贼该死,欺辱妙娘。”
韦无咎长长“哦”了声,弯眼笑道:“倒教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懂突厥文的琵琶乐女,软肋就是她?”
“跟她没关系!”史六顺猛地抬起头来,一只被啄瞎了的眼浑浊充血,面容阴戾如修罗。
“谁?”韦无咎明知故问。
为首的刑吏心领神会地出声:“回节帅,此琵琶乐女名叫白妙,是龟兹与突厥的杂胡。乐班所有人都被暂时羁押在衙署审问,要将她押过来受刑吗?”
“放了白妙,她是无辜的!从头到尾与她无关!”史六顺急喊,“想知道什么,我悉数相告。”
韦无咎眉梢轻扬,作洗耳恭听状。
“苏诘不满唐廷,积怨已久,于是和西突厥的残部都钵蓝搭上线,帮助他们一部分先一步潜入凉州城,等候听令,伺机而动,余下的一部分六王子及其王子亲随,假扮粟特商队入城。”说到这里,史六顺几欲咬牙切齿,语气十足恨铁不成钢,“然六王子昏聩无能,好色烂赌,不成大器,在青楼夜赌时输尽家财,索性赖账不付款,惹怒了青楼背后的真正老板沙金帮,沙金帮是整个河西最大的沙匪黑.帮,并不怵他,当夜直接绑了他,去信其亲随,拿钱赎人……亲随为赎回六王子绞尽脑汁,不得不推迟计划。”
“让我猜猜计划是什么。”
伞尖划动地面,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响动,韦无咎微微一笑,“破坏凉州与吐蕃的绢马互市,让两方边民互相猜忌;引起摩擦,让作为河西节度使的我引咎辞职;最好能挑起战事,令吐蕃与我朝反目,再度起兵征伐,对么?”
史六顺的眼神意味深长,阴阳怪气地说:“对,事成,最好的结果是一举三得,再不济也能一举两得,韦大节帅您被扳倒,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眼红您的位置,看不惯您的人太多了。”
韦无咎轻“啧”一声,偏头睨他,“谁这么看不惯我?”
史六顺卖关子不回答,自顾自地说:“所以,苏诘逼迫妙娘前去鸠摩罗什寺,去给六王子亲随传递消息,解救回六王子,可不知为何所有人消失无踪,再也联系不上。翌日浮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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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作乱,其实是他们出门打探消息发现上首不见,又被你的部下勘破行迹,紧逼之下,慌不择路在马行抢马,欲硬闯出城。几天后,浮浪子及其突厥人同伙一网打尽的这一则含糊不明的告示,出现在了城中布告栏里。现在看来这群不中用的东西都被你抓了,到底斗不过手眼通天的韦大节帅呢。”
“我已经将前因后果悉数招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史六顺轻蔑一笑,不再多言。
“都一五一十地记上了吗?”韦无咎偏头问。
“回节帅,全部录毕。”书吏奋笔疾书,落墨如飞,勾出最后一笔,小跑出桌,恭敬地将供状双手奉上来。
韦无咎一手接过,不紧不慢地阅览完毕,递还书吏手中。
男人将手中的那柄紫竹伞抬起,伞尖戳刺在他肩胛的伤口处,一线血迹喷薄而出,史六顺咬牙痛吟出声。韦无咎俯身,笑吟吟低道:“好,好,严丝合缝,有始有终,逻辑严密,很完美的供状呢。”
再直起身的时候,韦无咎吩咐邢吏说:“让他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结案吧。”
众人皆知,河西节度使韦无咎是一只笑面狐狸,平素爱笑,待人如沐春风,亲和随性,但无人真的敢在他头上造次——年纪轻轻能在河西这复杂又特殊的边陲重镇摸爬滚打起来的将帅,必然心思深沉,绝不简单。
如今被重重锁链捆在邢架上的胡人,终于见识到他狠绝冷戾的一面。
史六顺听罢大笑,笑得伤口抽痛,龇牙咧嘴。
大仇得报,夙愿得偿!
终于把那老不死的狗东西拉下水,痛快!
史六顺闭上眼,神思混沌间,脑海里浮现出妙娘泪涟涟的面庞,痛苦的眼眸,和轻柔絮语。她拿着一根簪子,戳划着自己的手腕薄薄的脉搏处。
“六郎,我胆小懦弱,人微命贱,总在身不由己,身在凉州苏老逼我伺候拔野古,不久之后又要去侍奉主子……我不敢忤逆班主,我不想去长安,我也不愿负你,我只想与你长相厮守……有时候我想同你说,我们一起共赴来生吧,我想一了百了,可我还有、还有……”
史六顺握拳低问:“还有什么?你只管说。”
白妙期期艾艾,犹疑再三,终于不能自己,掩面长泣道:“我还有大仇未报。就此自戕,我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姐弟……”
史六顺俯身抱住她,她开始敞开心扉,讲述她今日方才得知的真相:她苦苦寻觅的父母,经年前就已被人劫杀。凶手有二,一是被她一度视作恩师的苏老,二为肆意玩弄她的拔野古。
他有他的一举三得,目的达成有二,自此死而无憾。
韦无咎再一次离开了大狱。
刑吏们解了史六顺身上的锁链,架起他,准备扔进牢房。经过某一间牢房时,他随眼一瞥,那稻草堆上奄奄一息的几人,似乎就是都钵蓝的六王子及其亲随。
为首的刑吏循着他目光看了眼,不屑嗤笑道:“那群软骨头啊,甚至不如你,受不住刑,早早就全招了。”
史六顺不由暗忖,韦无咎此人,果然城府极深,手段狠绝,令人胆寒。
这些或那些在其背后虎视眈眈的人呐,或许还是太小瞧他了。
13. 第十三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在即,凉州坊市间摆出花果、冥器、彩幡的节物,百姓争相购置,亦见四处焚纸钱、设供桌摆贡品的人家,节日气氛渐浓。
褚青仪刚踏进县主的院落,听见洒扫的婢子们在聊中元节当天去道观看大法会,还是佛寺的盂兰盆会,又道中元夜解除宵禁,凉州本地有祭厉夜巡的传统,杂耍戏人会游街表演驱邪傩戏——众婢子很快达成一致,大法会抑或盂兰盆会在长安她们早已屡见不鲜,决定去瞧新鲜的夜巡。
昨日自馆驿搬来节帅府,褚青仪前去向宝嘉县主请安,见其状态健稳,压根没怎么受到马市行刺案的影响,便知韦无咎随便拿了个由头,专和韦颂对着干唱反调。
他们二人仅相差五岁,褚青仪嫁进韦家后,听过不少韦无咎在梁国公府的“丰功伟绩”——其中少不了这看不顺眼的二人的针锋相对。
府中上下皆道韦无咎行事荒唐,肆意妄为,视韦家家训与礼法于无物,谁也管不住这二世祖。韦颂少时便耿直刚正,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叔表面上始终礼貌克制,但桩桩件件看不过眼的都要直言不讳,劝谏批判,搞得韦无咎烦得很。
韦无咎已至而立,却还有些和人斗气的幼稚心性,每思及此,褚青仪便不由莞尔。
到宝嘉县主的卧房,仆妇入内通传回来,引褚青仪进去的时候,听到她和芙蕖在聊雍王的嫡长子李容川惹怒圣人,令自己阿翁生厌,被褫夺嗣王封号,驱离十王院,贬为庶人,流放巴州的事。
“大快人心!这草包只会给自己阿耶拖后腿!”
“眼见圣上年迈病重,每况愈下,又仗着雍王有了我阿娘的支持,觉得储位赢面大,哪日他阿耶即了位,他自己就是未来的太子……才十六岁就这般纵情肆欲,骄奢淫逸,不知收敛——尚胡风,着胡服,用胡食,豢胡姬,甚至连俊美胡儿都不放过的恶心东西……”
宝嘉县主柳眉倒竖,满脸嫌弃,喝了一口茶,方才强压下胸口泛起的恶心。
“连带杜屹何也遭贬谪,贬去秦州做了司马,他作为雍王特请来给李容川授课的老师,没有严加管束就罢了,似还有纵容之意,那坊间据传将杜曲自己的一方别院专借与李容川安置胡姬,一起……”
宝嘉县主见褚青仪入了内,稍有一钝,转而问她:“你过几日就要随韦二返京了?”
褚青仪点头称是。
宝嘉县主说:“日后等我也回了京,来长公主府找我,我向诗社引荐你。”
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却已显亲昵。
褚青仪呼吸一轻,微诧,还未出声,宝嘉笑道:“这长安的贵女们呐,我只找合得来的。”
褚青仪先是受宠若惊,而后便悄悄自惭形秽起来,栖云诗社由宝嘉县主创建,日常活动但不限于诗,据说诗社里都是些眼界极广、在各自领域大放异彩的才女。
褚青仪嗫嚅:“我……才疏学浅……”
宝嘉坦言:“这不重要,你让我觉得没那么无趣。”
在马市有当机立断救她一命的魄力,宝嘉不相信她只是一个眼界短浅的内宅妇人。
*
与县主的交流收获颇丰,最直接的,褚青仪获得许多长安城近来的第一手动向。她去京已久,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身在河西,错过许多信息。
嗣王李容川和其老师杜屹何连遭贬谪,让褚青仪若有所思。
杜屹何曾官拜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掌官员的任免与稽核,圣人将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他,可见对他的荣宠。宠幸的不止是他,还是他身后的京兆杜氏一门,杜家一直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世家望族。
杜屹何其父杜冶官拜左仆射,时人称一声杜左相,年逾古稀,还未致仕。
杜相公曾是太子太师,是圣人做太子时的恩师,圣人尊敬有加。雍王请杜屹何做自己长子老师,可见其期许。只可惜被其母溺爱放纵,不堪成器。
同为关中郡望的门阀世家,京兆两门之韦氏杜氏,一直是互相较量的死对头。
现如今,早已不是世家之间的简单较量,皇帝病重年迈,仍不立太子,褚位之争愈演愈烈,杜家拥立皇长子雍王,韦家则支持皇三子代王。
苏诘乐班背后的主子,难道是杜屹何?
她作为韦家妇……惹来的杀生之祸,从此便有迹可循了。
由此管中窥豹,褚青仪发现这些端倪。心有猜测,只待确认——这却是最难的事。
褚青仪回了住处没多久,灵婵领了宁老管事过来拜见。
“褚娘子安好,”宁东海施礼说道,“代节帅前来相问,府中住得还算习惯?有任何需要吩咐老奴即可。”
褚青仪:“多谢节帅关怀。”
宁东海:“这是应当的。”
褚青仪顿了顿,试探问道:“节帅今日可在府中?”
宁东海点头,不由叹道:“本是休沐,此刻却依旧不得闲,正在前厅与尉迟都将议事呢。”
老父亲一般,对工作狂魔儿子的担忧语气。
褚青仪忽然想起,韦无咎的确家父早亡。宁东海忠心老仆一个,此前服侍韦父,现今替韦无咎操持家业,韦无咎对其敬重有加,指不定整个韦家都不如眼前这个老仆来得感情深厚。
“节帅管理整个河西,日理万机,着实辛苦。”褚青仪宽慰道,“宁老不必太过挂怀,我想节帅自有分寸的。”
宁东海:“老奴也只能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不叫节帅被内宅琐事分心了。”
宁东海走后,褚青仪叫灵婵去前厅与大门打听一圈,缘是尉迟都将带了两个译语人过来,正厅没待多久,便回了节帅书房。
褚青仪不由思村,难道是要翻译昨日自苏诘房中搜出来,以突厥文写就的信?
思及此,她蹭地站起来,试图替其翻译的那颗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娘子?”灵婵疑惑。
“灵婵,你替我想想,”褚青仪来回踱步,“咱们能寻个什么理由去找韦无咎。”
灵婵小心翼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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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最近和节帅……走得很近。”
褚青仪猛然一怔。
“不过,”灵婵嘀咕道,“也是奇了怪了,只要不在姑爷跟前,娘子在谁跟前都开怀多了……”
灵婵迅即心道,这就足够!
*
“节帅,这边已译毕!”
尉迟都将拿着一张纸,阔步踏进韦无咎书房。
书房内,韦无咎懒散坐卧于榻,肩披薄毯,撑额支在小几上,眼皮子坠坠,半寐半醒。
另一个译语人冷汗涔涔,不知是不是译得平铺直叙太无趣,把节帅说困了……可翻译也无须有趣吧?客观公正不掺杂情感才是译语人的专业态度啊!
苏诘房间搜出来的两封书信,各留一封,由尉迟韫带进来的两个译语人分开翻译。一个留在偏厅笔译,一个带去韦无咎的书房,让他一五一十口译出来。一封翻译完毕,再交换。
韦无咎打了个哈欠,半睁着眼睛接了笔译完的那张纸,一目十行看完,淡淡颔首,便放两个译语人去了。
尉迟韫亲自送他们出门,送到门口接送他们的牛车前,指了指车厢。
“去车里拿,每人二十贯钱,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日我听到不该听到的消息,我便只认定都是从你们嘴里漏出来的,到时候——”
二人连忙点头哈腰,齐声讪笑附和,“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韦无咎听得懂简单的突厥语,看不懂文字。信件内容和他猜的差不多,和史六顺招供的一模一样,没有出入。
信上细叙破坏换绢马互市的计划,只是计划生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韦无咎一锅端了。
信封藏在衣箧的层层衣物下的暗格里,位置隐秘,尉迟韫摸查了出来后,和大狱里的那一伙突厥人对比了字迹,的确是六王子其下一亲随所写。
凉州的异邦往来信件管控很严,逼问之下,才知他们打着所假扮商队的名义寄送的。
信件上没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只有一处引起韦无咎的注意——书信者浅浅提及了他们做的商队假身份,背后有大人物襄助,让他们扮作粟特商队入城后,又授意他们与苏诘的乐班接头。
“节帅,苏诘已被擒进了大狱,他一直嗷嗷喊冤,史六顺既已认罪伏法,那乐班其他人如何处置?”
尉迟韫大剌剌的嗓音乍然传来,扯回韦无咎的思绪。
尉迟韫进了书房便自顾自狠狠灌了口茶,韦无咎淡声道:“余下的交给郭刺史,他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不用管了,这案子差不多结了。”
尉迟韫随口说:“我记得还搜出一对臂钏。”
韦无咎:“与此案毫无关联,也只能代表苏老和拔野古二人从前是旧相识。”
尉迟韫点点头,“也是。”
不刻,他又嘀咕道:“难得如此利落办了个大案,怎么如此不得劲呢?”
韦无咎要笑不笑,“你这是骨头贱,闲不下来。”
尉迟韫:“得!您大郎别笑二郎!”
14. 第十四章
褚青仪最终什么借口都没想,带着灵蝉,直接莽了过去。
韦无咎的院子里没什么仆从,相比县主,少得可怜。直到书房,才瞧见人。
书房外的仆从通报褚娘子门外求见,韦无咎稍愣,片刻眉梢一扬,“叫她进来。”
尉迟韫头头是道地点评:“这韦家二郎总绷着一张死脸,一板一眼的,时常对节帅不客气,他婆娘倒是殷勤,反正比他会做人。”
韦无咎凉凉睨他一眼,尉迟韫嘿嘿一笑,旋即噤声。
褚青仪入内,敛衽施礼,“小叔。”
韦无咎:“有什么事?”
“我听闻小叔在找译语人,遂来自荐。”褚青仪开门见山。
尉迟韫满脸疑惑,“早译完了!再说了,你一深宅妇人,还能懂藩语?”
褚青仪抬了眼,直视韦无咎,意简言赅,“懂。”
尉迟韫恍然大悟,“等会儿!之前袁都头跟我说,节帅在鸠摩罗什寺碰见个懂藩语的贵女,不会就是你吧?”
褚青仪面不改色地认领,“是。”
“那也不能随便给你看啊,”尉迟韫双手一摊,“事涉机密,娘子莫来蹚浑水!”
褚青仪径自走向韦无咎,在他的榻边又叉手一礼,低声道:“想必小叔多多少少不放心吧。”
很容易推断出的结论。
昨日雨天同乘一车,尉迟韫冒雨也要将信件第一时间亲手送到韦无咎手里,可见他信不过很多人,要防的人也很多,只有尉迟韫这样的亲信才能让他放心。
韦无咎歪在塌上,支着额,好整以暇地瞧她。
“译语人中极少纯汉人,多为汉胡混血、回鹘人、粟特人,我即为韦家人,绝不会藏私,小叔可看看我这一版本,两相对照。”
尉迟韫险些被这一番言辞唬住了,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由看向韦无咎,只见自家节帅敛眼瞧那女郎,蕴着几分欣赏,目光静遂且专注——他自跟随节帅,从未看到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半晌,韦无咎淡淡出声:“把信给她。”
尉迟韫自怀里掏出信递给她,韦无咎下榻,对褚青仪说:“过来。”
褚青仪忙跟上,韦无咎引她到自己书案前,示意褚青仪跪坐下来。韦无咎俯身,轻撑案沿,递去纸和笔,“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低喑的嗓音拂过耳膜,褚青仪呼吸一屏,旋即正襟危坐,她目不斜视接了笔,摊开信,压下莫名鼓噪的心跳,专注去看信。
韦无咎直起身,复又回了榻上,旁若无人地阖眼休憩。
*
日光透过院外老槐树的枝隙洒进来,一地驳影,晃荡如波。
灵婵在门外静候,尉迟韫也晃荡出了书房,节帅这几日几乎没合眼,睡眠极少,他怕打扰到韦无咎这短暂的歇息。然他嘴巴又完全受不住闲,遂压低嗓子跟灵蝉扯白:“喂,你叫啥来着?”
“……”灵婵莫名其妙瞥他一眼,悄悄退远一步。
尉迟韫眼一瞪,“你那什么眼神!小爷我是看你筋骨不错,准备给你提点两句!但我不知道你名字,我总不能天天跟你喂喂喂吧?”
灵婵更莫名其妙了,嘀咕:“谁要你提点了?”
“不行!那可不行!太浪费了!”尉迟韫很是坚持,“你力气大,下盘稳,身段灵活,是个练功夫的好苗子!”
“那是当然!”灵婵扬起骄傲的下巴,“我自小在百戏班练杂耍的,基本功当然扎实!”
尉迟韫颇为捧场地“嚯——”一声,“你家娘子连杂耍的小丫头都收来当婢女啊?挺亲民呐。”
“你闭嘴!不准说娘子坏话!”灵婵瞬即抿了嘴,老不高兴了。
尉迟韫丈二和尚的摸不着头脑,他哪儿骂她家娘子了,“我这不是夸么?”
寒门女褚氏嫁入梁国公的韦家,一跃枝头成凤凰,一朝跻身贵女行列。
明里光鲜亮丽,暗里讥贬寒酸,拿灵婵的出身暗讽褚青仪的出身,褚青仪见得多了,但她从未换下灵婵。
灵婵从一开始的泫然欲泣、愤愤不平到自责内疚,决心远离,不愿叫娘子被人瞧不起,是娘子替她仗义执言,待她一如往常的亲厚,将她拉回来,撑起她的自尊。
灵婵便暗自发誓,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辱娘子!
她就仗着娘子的偏爱,她来当蛮横无知的刁婢,将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狠狠怼回去!
褚青仪伏在案前,一目十行,奋笔疾书,脑子紧绷如弦飞速运转,一边心里默译成汉文,一边手里墨写出来,一盏茶的时间并不充裕,她知道这已是韦无咎“格外开恩”给她的机会,她得把握住。
门外的人絮絮低语,树间鸟雀啁啾,韦无咎缓缓睁了眼,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到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的女人身上。
看她忘我的状态,他略感意外,他并不指望她真的能一盏茶的时间翻译出来,这要求太苛刻,只是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好了!”褚青仪欣喜喊出声,意识到韦无咎在小憩,连忙压低了嗓音。
下意识抬眼望去,猝不及防撞入男人墨如点漆的眼眸——见她发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不躲不闪,同她对视,那是一双喜怒不辨,却极具侵略性的眼睛,褚青仪心头猛地一跳,垂首起身,错开视线。
“好了?这么快?”书房外听到动静的尉迟韫大步走进来。
褚青仪将译文呈上,放到韦无咎手肘旁的小几上。
韦无咎垂眼细细阅览一遍,递给尉迟韫。
尉迟韫看罢惊呼,“我还费那功夫请译语人作甚,节帅府上有如此妙人!又快又好,如出一辙,节帅您早不拿出来!”
韦无咎唇畔噙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褚娘子有这般才能。”
“小叔谬赞。儿时兴趣所致,上不台面的小爱好,”褚青仪简单地稍作解释,“青仪庆幸能帮到小叔。”
韦无咎好整以暇地笑问:“所以,你可有什么发现?”
褚青仪顿了顿,说:“信中提及的背后帮忙做身份,冒充粟特商队的大人物,我有一猜想。”
尉迟韫不由问:“什么猜想?”
褚青仪先问道:“伪装成的商队的一伙突厥人,他们所出具的过所公验,上一站可是甘州?”
尉迟韫:“是。”
褚青仪的猜测极为简单明了,“我在甘州见过苏诘的乐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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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他们亦是从甘州来的凉州。甘州现如今最势大的人物,是甘州刺史杜霖佑。”
尉迟韫张了张口:“还以为有什么高论呢!你这……没有证据的事,莫要随便下定论!”
然他心里暗忖,这女郎对局势如此敏锐么?能看出杜霖佑和节帅私底下的暗流汹涌,针锋相对。
“杜霖佑出自京兆杜氏,其伯父为杜左相杜冶,堂兄是吏部尚书杜屹何。关中韦杜二门,明争暗斗已久,”褚青仪暗捏了把沁出薄汗的手心,“小叔贵为河西节度使,手握实兵,位高权重,您作为韦家人,想必……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谋,给您添乱,他都乐见其成。”
想必,这就是她被杀人灭口的原因了。
译完信,千丝万缕,草蛇灰线,褚青仪终于一点点捋清楚了——买凶杀人的背后买主,就是杜家人,至于具体实施的是谁?最大可能便是放了突厥人入城的甘州刺史杜霖佑。
苏诘谨慎多疑,倘若发现她懂藩语,怀疑她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会猜到他背后长安的主子就是杜屹何。
杜屹何惹出祸事,圣人对杜相已有疏远之意,杜家现如今是敏感时期,倘若被她发现杜霖佑是突厥人扰乱互市计划的幕后推手,一顶与异邦反贼沆瀣一气、勾连外敌的叛国罪名扣下去,杜家就完了。
这一世的史六顺马市行刺县主案,是一个变量,前一世并未发生。
前一世,西突厥残部同样被韦无咎一网打尽,计划中断,一切无事发生,褚青仪并未把甘州酒肆偷听的话放在心上,但对方怕是焦急难耐。
她的存在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隐患。
哪天她想起来了其中关联,韦家手里就捏了杜家一个巨大把柄。倘若她告知自己的丈夫韦颂,依韦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上报圣听,朝堂上一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于是先下手为强,除掉自己以绝后患。
大抵在韦无咎地盘上不敢施手,等她出了凉州,才买了杀手除掉她,将一切做得干干净净。
褚青仪思绪万千,便想到何不利用韦无咎,彻底将杜霖佑拔除。
回京之路,她应该就安全了。
她也大仇得报。
韦无咎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弯眸笑说:“其实我和京兆韦氏,不怎么亲呢。”
褚青仪稍有一怔,“可是……关键在于旁人怎么看,他们认为小叔是韦家人,那么……”
韦无咎眸里裹了几分凉意,“想给我添乱,作乱凉州,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活。”
听到这一句话,褚青仪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悄悄松了口气。
韦无咎缓缓起身,一道阴影便罩下来,身姿颀长的男人走到褚青仪的跟前,稍稍倾身,在她耳畔似笑非笑地低问:“想让我除掉杜霖佑么?”
“……”褚青仪呼吸一滞,手心冷汗一片。
她循规蹈矩二十三年,头一次起了私心,试图去利用一个人。
她第一个反应是心虚局促,惴惴不安,内心有愧。
褚青仪掀了掀唇:“我……”
韦无咎散漫唤她:“褚青仪。”
“……小叔,”褚青仪低眉垂目,“小叔心中自有决断。”
15. 第十五章
黄昏,高耸的佛塔刺破酽红落日,暮色霭霭,晚霞如酌。
两日后的中元节,褚青仪陪宝嘉县主前往鸠摩罗什寺。
佛寺内摩肩接踵,游人如织,杂耍百戏轮番上场,盂兰盆会人山人海,如火如荼,放焰口、济孤魂,演《目连救母》的杂剧,听德高望重的大方丈讲经。
历经马市一劫,宝嘉学会低调了些,头戴遮全身的幕篱,尽量往少人处去。侍卫们也不敢懈怠,手按腰间横刀,亦步亦趋护着宝嘉县主。
褚青仪随着她在寺宇间闲逛一通,见她很快意兴阑珊,又折返回了讲经的台场,不由问:“县主是倦了吗?”
宝嘉稍稍颔首,说:“这节日仪俗,和长安没什么两样,无聊得很。”
褚青仪一板一眼地说:“这样未必不好,海晏河清,祥和安宁,百姓求的便是这份‘无聊’。”
宝嘉偏头睨她一眼,笑道:“你这个人就挺无聊的,闷得很,漂亮话都不会说。”
眼前傲然贵气的女人并无不满斥责之意,甚有几分揶揄,分明笑她不会奉承,顺她的话往下讲。
褚青仪顿了顿,歉声道:“臣妇嘴拙。”
她一番肺腑之言,发自内心,并未多想。
宝嘉短促笑了声:“罢了,漂亮话我听得太多了,所以,听无聊的人讲话,反倒新鲜。”
她转回头,幕篱轻纱随风轻拂,冷呵轻嘲道:“再说了,又不是没和无聊的人相处过。”
话音未落,只见不远处的郭鹤淮携人走来。
“别来无恙,县主。”郭鹤淮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儒雅中年男人近前恭恭敬敬施礼。
来人浑身士大夫文人气,说话也文绉绉,嘘寒问暖一番,似是宝嘉县主和郭鹤淮的旧相识。
从他们的对话里,褚青仪得知此人名叫孟楠之,是郭鹤淮的父亲郭敏的得意门生。敦煌当地望族郭氏一族,以学识渊博的大儒郭敏最为显达。郭敏后半生不曾入仕,潜心研究五凉文化,著书立作,教书育人,不论在民间还是庙堂上都声望颇高,桃李成蹊,名满天下。
宝嘉随口问:“你何时赴任?”
孟楠之:“回县主,就在下周。”
宝嘉:“那我便在此处,提前恭喜秦州刺史了。”
孟楠之:“诚谢县主。”
宝嘉又问郭鹤淮,“杜屹何还有多久到秦州?”
郭鹤淮:“至少一个多月。”
宝嘉忽而笑了下,“圣上还是留了情,尚且信赖杜相公。相比一怒之下贬做了庶人的自己孙儿,杜相他儿子的处罚简直不痛不痒。”
闲话几句,孟楠之告辞,宝嘉眼风一斜,瞥向郭鹤淮,“你还不走?”
郭鹤淮微微一笑,光风霁月的模样,“县主可是要去听方丈俗讲?不如顺路一道?”
宝嘉扯了扯唇:“谁要跟你一路了?”
郭鹤淮:“请县主恩准臣,护随县主一程。”
不久前的马市行刺案历历在目,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反唇相讥,一个照单全收,情态轻松,旁若无人。
褚青仪见状,找了个契机同县主告退,识趣离场。
*
褚青仪从鸠摩罗什寺出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天黑了下来。
因没宵禁,街上依旧喧闹熙攘,四处可闻焚香烧纸的气味,坊街上设了供桌,夜巡游街的祭厉仪式要开始了,凉州七月十五的中元夜,没有所谓鬼节的阴森恐怖,反而热闹明亮如白昼。
“柴三娘走了?”
“是。”
不远处猝不及防传来熟悉的男声,令褚青仪倏地一滞。
长长的夜巡队伍,从东南方的交叉口缓慢行来,技人走走停停,表演傩戏,行人守在道路两旁,鼓掌喝彩。
韦颂和一人端坐在茶摊里,茶棚遮一半,只瞧得清半边后背,人们都去看戏了,除却守摊的老翁,和他们这一桌,茶摊上空无一人。
“你……没有别的想法吗?她一个女子孤身前来凉州,又悄然离开,她此次出现,绝不是偶然……我不相信你没看懂她的用意。”
“……我不能,你知道的。”
褚青仪这才听出,韦颂对面的人,是张掖县令,韦颂在甘州的好友赵庆阳。
“没有能不能,只有你想不想。她这一次既已恢复单身,你还打算错过一次?”赵庆阳劝好友。
“我有妻子,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韦颂沉默半晌,并未正面回应,“她没有过错,我不能休她。”
赵庆阳真心为好友提建议,“想找理由多的是:无后无子即为过。只是子愈你思虑太多,责任心太重,两头都想顾好,才会如此自苦。我也不是要你休了她,你们既无感情,也无子牵绊,何不和离?大大方方放过彼此,不也挺好——反倒我觉得她把自己调子起得高高的,长安城的无人不知的贤妻,真是个聪明人。”
“没道理全怪在她身上,我身体羸弱,孩子大抵只能看缘分的。”韦颂摩挲着茶盏,苦笑一声。
在这一点上,韦颂颇有自知之明,他并不避讳。
褚青仪一直知道,他是一个恪守礼节,一板一眼的人,过分刚正,以至显得不近人情,对外,也对自己。婆母责难自己怀不上孩子,他也时常会维护她,韦颂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从不是一个坏人。
“你如此想,很难得了。”赵庆阳不由叹息,“褚家大娘何其有幸,高攀上你梁国公府、京兆韦氏的家门。你只不过身体差了一些,论品行才学,胜过多少世家子弟——她该知足,丈夫是你这样的君子。”
赵庆阳看出韦颂内心的矛盾挣扎之处,不再多劝,于感情之事上,他展现出和他性格截然相反的断面,优柔寡断,犹疑不定。
世上难有两全法,两边都不愿放下,他怕是迟早要栽跟头。
一盏茶囫囵喝罢,二人起身,临走前,赵庆阳还是忍不住,问韦颂:“你实话告诉我,这一回机会放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娶心爱之人过门?”
褚青仪看着韦颂的身影离开茶棚,即要转身的时候,她慌不择路,躲到卖傩面面具的摊位前,取下一只青面獠牙的傩面,匆忙戴上。
褚青仪心绪空空,只剩自嘲,她是多么胆小,有什么好怕的褚青仪,直面他,同他对峙啊,委屈还是愤怒,要哭泣还是要大骂,你发泄出来啊!
你在害怕什么,你不是——
那端,韦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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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融入茫茫人流里,他滞足半晌,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嗓音传来,“嗯,想的。”
早知道答案了吗。
褚青仪倏然觉得自己可笑,韦颂也可笑,他们这一桩婚姻,哪儿哪儿都透着可笑。
“娘子……”灵婵小心翼翼地唤她。
褚青仪回神,付钱买下那只傩面,懒得摘下来,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而走。
或许为了追赶节日气氛,街上戴傩面的人不少,傩戏戏人,幼童小儿,少年少女,没谁觉得突兀。
走了一路,到人烟稀少的街巷,灵婵忍无可忍,义愤填膺道:“郎君如果真的……真的决定娶旁人,休了娘子,做那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们回娘家找阿郎和夫人去,一起大闹梁国公府,他们一定会替娘子撑腰的!”
“阿耶和阿娘……”褚青仪顿了顿,将脸上的獠牙面具推于发侧,下意识低喃,“灵婵,我是家中长姐,不能任性。”
灵蝉郁闷嘀咕:“娘子身上有任性二字吗?娘子要是学会任性一次,我可得烧高香、拜大佛去!再点一串炮竹,大加庆贺!”
褚青仪稍有一怔,片刻,“噗呲”笑出声,她弯着眸,“好,我会考虑的。”
她淌过一次忘川河,穿过一回生死之隙,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这一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扪心自问,褚青仪本该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正视自己了。
无知无觉,走到了河渠。
许多人在放河灯,一盏盏承载着悼思亡亲的河灯,烛火幢幢,缀映在黑绸般的河面。
褚青仪在旁边的河灯摊位上买了两盏河灯,灵蝉一盏,她一盏,准备一起去祭奠一下亡亲。
刚下河堤,褚青仪一眼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河堤旁的柳树倒垂,随风轻曳。
树下的男人一身联珠狩猎纹的翻领窄袖胡服,窄腰长腿,孤拔清挺,一只腿曲起,懒散倚树,垂眸把玩着一把戒刀,神色恹淡,情绪不高,无端给人几分萧索的意味。
韦无咎……
褚青仪想了想,慢步走了过去。
“小叔怎么在这里?可是来放河灯的?”褚青仪笑问。
韦无咎把戒刀插回了蹀躞带上,抬眼望向她,“你呢?”
褚青仪:“自然是来给亡亲点一盏河灯,慈航普度,往生向乐。”
韦无咎缄默不言,只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褚青仪不明就里,少顷,她忽而明白过来,抬手摸了摸头上斜别的傩面面具。
韦无咎说:“我没灯。”
褚青仪听罢,不假思索便将手里的那盏河灯递了过去,“给你?我再去买一盏。”
那男人恢复散漫语调,半开玩笑道:“接下女郎这一盏灯,是不是后面又有什么‘好买卖’等着我。”
他这人,这笑面狐狸,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把什么都当做交易,费尽心力计算得明明白白?她只是觉得站在那里的人情绪有些低迷,想稍作安慰罢了。
搞得就像她做什么都别有目的,在蓄意接近他一样——好吧,她的确多数时候目的不纯。
于是,褚青仪听见自己说:“是,一盏河灯,买节帅一个好心情,如何?”
16. 第十六章
初秋的夜,暑气未消,凉州的晚风是干燥的,有着独属大西北的疏狂。
烛火荧荧,河灯映点,波影如幻,就好似指引人通往冥界的忘川河,河堤沿岸,蹒跚踱步走来一个拎着酒囊,醉醺醺的跛脚僧人,僧人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反复咏唱《金刚经》的四句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于褚青仪而言,这是她所崇仰的的翻译大家鸠摩罗什翻译出来兼具禅意与汉文之美的佛经偈语。
于韦无咎而言,这大抵是他的处事原则,以观自身,以此观世。
此时此刻,褚青仪正从挂在腰间的算袋,掏出了一只笔,递向韦无咎。
韦无咎捧着褚青仪给他的那盏河灯,方才她提出的一桩“买卖”,似乎并未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是强买强卖。”韦无咎挑眉笑说。
褚青仪把笔塞到了韦无咎手里,“你也没拒绝,小叔若不愿,大可以还给我。”
“不还。”韦无咎哼道,接了笔,在灯面开始题字。
凛冽疏狂的字迹飞舞,他信手写了句悼词: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愿,往生向乐。
他并没有刻意避讳褚青仪,家父早亡,他来此地,本就意欲放盏灯以作缅怀。只是临了心绪空茫,忽觉徒然,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罪人向生性高洁的父亲稍去思念,未免折损他的业报,生者无颜面对亡人,于是索性作了罢。
还是别扰他安宁好了。
这么想着,那人就捧着一盏灯,自顾自和他搭起话,将一盏河灯直直递到了眼前。
她斜别着一只傩面面具,挂着清浅的笑,脸上的关怀不掩。明明生了一双灵动的眼眸,望向人的时候静定而温柔,却在多数时候,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寂灭无神。
一个毫无功利性,不自觉向别人释放善意的女人,她此刻的神情不作伪——和之前同他的试探打机锋比起来,他知道她此刻没有其他目的。
一盏河灯,换一个好心情?
韦无咎后知后觉地在心里笑了声,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有心情不好?
他习惯将所有情绪藏在那张带笑的伪面上,自知情绪管理能力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久而久之,他似乎并不关注自己真正的心绪如何了。
“谢了。”
洋洋洒洒写罢,韦无咎将笔递还给褚青仪。
褚青仪走远了些,背着他,也开始在灯面上题字。
韦无咎忽然好奇,她想写些什么,要特意避开他。思及此,便装作放河灯,往她的方向稍稍走近了几步,他的眼力极佳,潦草一眼,就很快辨清了那一行字:
我生我死,我死我生。
韦无咎稍有怔愣。
褚青仪为自己写下了悼词。
为上一世死去的褚青仪,亦为这一世重生的褚青仪。
她这一世,死即新生。
*
褚青仪回节帅府不久,韦颂遣人来通报,明日晌午启程回长安,清理好东西,届时他会派车来接。时间如白驹过隙,实在是过得太快了,明日就是自她重生后的第十日,韦颂回京述职的日子。
甘州刺史何霖佑此人,背靠京兆杜氏,并不会轻易被扳倒,褚青仪猜测韦无咎已在布局。凡事需要时间。
褚青仪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牵扯进这些暗流汹涌的势力交锋的这一天,明白其中千头万缕,弯弯绕绕,如今她迫在眉睫,只能另想办法,比如从源头杜绝被刺杀呢?
郭鹤淮给马市行刺案盖棺定论,苏诘为背后主谋,史六顺为从犯杀手,皆已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认罪伏法。宝嘉县主亲自发话,要除之后快,苏诘和史六顺二人已被关押在凉州大狱最深处,只待秋后问斩。
乐班其他人亦皆羁扣在衙署,还不知会如何处置。
何霖佑的内应苏诘既已被关押,计划已然败露,苏诘有没有把她懂藩语和偷听的消息告知何霖佑?她这一回会不会被刺杀?
褚青仪思绪万千,一切都不甚明晰,她不敢赌。
要么找借口待在凉州暂不回去,拖过被杀的时间节点,要么重金找一群的身手高超的镖师,一路护送回长安。
这个问题褚青仪思考了多日,最为稳妥的办法,还是派人护送——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前者实施的可能性不大,她实在找不出合理的理由一个人留在凉州,韦颂也不会同意。即便留下了,躲过被杀那日,谁又能保证她单独再回去的时候,她不会换了个时间点被杀,韦颂不在,没了让人忌惮的朝廷命官这层身份,她愈加势单力孤。
褚青仪在选镖局的这段日子里,也听说黑白两道通吃的沙金帮,即能花钱买命,亦能花钱保命。言外之意,买地头蛇相护,雇佣作镖师护卫,以防贼匪,以黑吃黑,是个不错的办法。
褚青仪一开始怀疑过背后凶手,会不会是凉州最大的地下帮派沙金帮,但偶然间得知,沙金帮自从韦无咎上任以来,老实收敛许多,在韦无咎的几番弹压下,不会轻易去接麻烦买卖。
譬如刺杀朝廷命官,还是与韦无咎有关联的韦家人,他们应当不敢太岁爷头上动土,主动去触韦无咎霉头。
让地下匪帮护送回京,这个想法在脑海里盘桓多日,实在太胆大包天,褚青仪惴惴不安,犹疑不定……如何联系上他们,和他们搭上关系,也是难题,褚青仪没有门路。
“娘子!娘子!你知道我、我我方才看到什么了吗?”灵蝉甫一进门,快步走到褚青仪身侧,压低嗓音惊道。
褚青仪回过神,问:“怎么了?”
“我看到……”灵蝉又将嗓音压低了许多,“节帅把那个龟兹琵琶女白妙,带进了府中。”
“什么?”
褚青仪诧然,她不是还被关押在衙署里的吗?韦无咎带她回府中有何用意?
灵蝉替褚青仪收拾好东西后,去了一趟厨房,褚青仪吩咐她熬煮一些清热解渴的饮子,装进盅里,明日给韦颂在路上用。上一世的记忆犹在眼前,韦颂自出凉州城便会身体不爽利,焦渴干咳——照顾丈夫的身体,做好妻子的本分,早已是褚青仪刻入骨血的本能反应。
褚青仪问:“她现在在何处?”
“就在前厅呢!”灵蝉亦是疑惑不解。
褚青仪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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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想,“走,去看看。”
机会难得,就算有空隙当面聊几句,也是好的。
褚青仪没想到的是,见到白妙比想象的还要容易,前厅并未有人看守,她刚踏入厅内,与来回踱步的白妙撞个正着。
白妙一眼认出她,不由轻喃:“……娘子?”
在甘州的胡姬酒肆,送给素不相识的她一盒软膏的菩萨娘子。
褚青仪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笑问:“你为何在此处?”
白妙悄悄环视四周一番,摇了摇头,说:“衙署的衙役只称节帅要将我单独带走,结果便被带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你们乐班的事我听说了。”褚青仪状似不经意地说。
白妙垂眼,手指绞在一起,自嘲苦笑,“班主和……六郎已经定罪了,其他人也都关着,还不知道该如何论罪。”
褚青仪说:“郭刺史秉公执法,宽厚仁慈,不会冤枉好人的,毕竟……”
白妙点点头,“毕竟乐班牵扯如此凶案,刺史要是个法情不容的,我们早已下了大狱。原本、原本凉州是我们在河西的最后一站,班主说,我们要去长安游艺了。”
褚青仪见她主动提及长安,不由问:“长安?”
只见白妙在此刻抬了眼,望向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们乐班,在长安是有个主子的。”
褚青仪一时语遏,暗忖,她是故意点出来的?她知道那时候,是自己在窗外偷听了?
“……是谁?”褚青仪顺势就问。
白妙笑得有几分诡异,“娘子很好奇这个?”
褚青仪索性承认,“是。”
“其实乐班余下的乐人还算清白,大抵不会落罪,可我……”白妙掩面饮泣,恳求道,“鸠摩罗什寺的一个雨天,六郎——史六顺让我帮忙传递消息,我是被胁迫的,娘子倘若可以帮我脱罪,我便告诉娘子我背后的主子,好不好?”
“好。”褚青仪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她打算先应下再说。
一番简单交谈,不超过半盏茶的功夫,褚青仪悄无声息地来,准备也悄无声息地走,她刚出前厅大门,在廊庑下迎面碰上韦无咎。男人需倚廊柱,好整以暇地抱臂,似乎在专门等她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睇她,“和我的犯人,聊什么呢。”
褚青仪顿了顿,说:“她不是犯人。”
韦无咎眉梢轻扬,“哦?如何见得?”
褚青仪说:“她说她是被史六顺胁迫,牵扯进了史六顺苏诘的案子。”
韦无咎:“证据呢?如果只靠她的一面之词,如何信服于人?”
褚青仪平静地将白妙的话转述:“她还有用,她们乐班背后的主子,在长安。”
韦无咎弯了眼,明知笑问:“是谁,问出来了么?”
看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褚青仪沉默须臾,继续说,“节帅问到点子上了,白妙不肯说,要我帮其脱罪才肯告知真相。”
韦无咎低笑起来,探询的目光落到褚青仪身上,笑意不达眼底,“你将这个案子打听得一清二楚,到底有什么目的?”
17. 第十七章
男人面上犹带笑意,质询的目光望向自己时,褚青仪感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她垂眸,轻掐手心,深吸一口气。
良久,褚青仪掀了眼,将无助脆弱、惊惧不安的诸般情绪展露于前,柔声问:“小叔可相信算命?”
韦无咎没什么反应,始终充满威压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示意她往下说。
“我前不久遇见一个神神叨叨的游方道人,他拦下我替我算了一卦,说我命有一劫,祸起长安,倘若不设法解明,将魂断乌鞘岭。我原本并为放在心上,直到无意间卷入苏诘与史六顺案,恍然发现自己牵扯其间,可能被其背后推手盯上了。再回想起老道士的话,暗自心惊,怕是半仙真人显迹,特来提点我小心……我怕出了凉州,恐有杀身之祸。”
褚青仪真真假假,半虚半实,同他认真解释。
倘若她不给出满意的答案,眼前的男人这一次怕不会有多余的耐心,让屡次越界探听的她全身而退。
知道他不好糊弄,神神鬼鬼的言论他未必会信,却只能借神鬼之说,将真相道明。谁敢相信她重生了?谁又敢信她经历过一次死亡?这种话说出来,更无人敢信。
韦无咎问:“你牵扯进什么了?”
褚青仪说:“小叔可记得我曾说过,我在甘州的胡姬酒肆听到白妙说突厥语,因她和苏诘几句对话,被我无意间听到了——她们说,他们背后有个长安的主子,提到一句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所以小叔明白我为什么执着于打听这件事了吗?”
韦无咎的脸上迅即敛了笑意,他招了招手,隐在暗处的侍从躬身近前,他低声道:“去把尉迟韫叫来。”
而后转身,阔步走出廊庑,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你过来。”
褚青仪不明所以,依言快步跟上。
尉迟韫本已沐浴更衣,打算去睡觉,侵夜被叫来节帅府,一脸懵懵然。
“大半夜的,节帅不睡觉的?”
节帅府上的侍从夏小义苦笑,他是跟随韦无咎的老兵,曾与韦无咎一同驰骋疆场,浴血奋战,从吐蕃和西突厥的手中将沦陷的安西四镇夺回。后来身上落了伤,无法继续参军,他无父无母,领了抚恤金,便执意要来韦无咎府上做事。他只认韦无咎,也只想为节帅尽忠,幸好节帅重情重义,愿意收留。
“节帅一向睡得极少,他看起来浪荡不羁,玩世不恭,实则每日汲汲营营,殚精竭虑,还比不上从前在沙场上砍几个敌寇的人头爽快!”
尉迟韫点头,颇为认同,“就是!”
二人赶到韦无咎的住处,刚走近院落里,听到絮絮交谈声,男声女声交叠,尉迟韫定睛一看,又是褚家女郎。
他不由啧舌,怎么老是她!
韦无咎:“回了长安,不要把这句俚语挂嘴上。”
褚青仪:“谢小叔提点,青仪明白。”
韦无咎:“明日回京?”
褚青仪:“是。”
韦无咎抬眼看向朝这边走来的尉迟韫,微微颔首,“正好,接下来你听好,照我说的做。”
褚青仪微微愣然。
“我不信鬼神,却信人心。”韦无咎似笑非笑,“想活命的话,求助于我,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褚青仪掀了掀唇,他是不是暗讽她心思都花在他这里了。
见尉迟韫近了前,韦无咎吩咐说:“戒嗔,你将行程提前,明日同韦颂夫妇一道走。”
尉迟韫满脸不解,“啊,为什么?”
韦无咎如沐春风地笑说:“你左右也是晚两日出发,我提前给你批假,你不开心?”
尉迟韫白眼一翻,切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
“……小叔,是打算让尉迟都将护送我回京吗?”褚青仪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出声相问。
她从未想过她烦扰的诸般冗事,在韦无咎这里,如此好解决,利落爽快,雷厉风行。褚青仪内心震颤,这十日来的心力憔悴,糅杂成团的万般思绪,所有焦虑、惊惧、迷茫被一瞬抚顺……
在面对韦颂时,在偌大的梁国公府,她时常觉得自己仿佛面对一堵厚厚高墙,她在墙内打转,求助无门,她总在失望,于是渐渐将内心封闭,她不再叫自己向往墙外的世界,去渴望为妻为妇的自己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但眼前的男人,从不给她内耗的时间,他肯倾听她的肺腑之言,他从未轻视自己,他没有条条框框,他从不设限——他身后是广袤的草原、沙漠与雪岭,她感到呼吸顺畅,自由无拘。
褚青仪内心深处渴望的东西在故态复萌,蠢蠢欲动,在脑海里久久盘踞不去。
在这一刹,她妄想踏足他的领地,去领略他身后的风景,她意识到那些狂悖的念头在疯长,自己竟想翻过高墙,去不管不顾地靠近韦无咎。
寥黑夜穹之上,一轮皎月如银盘,月光溶溶如水。
韦无咎稍稍怔忡,女人的侧脸浸润在雾胧月色里,此刻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幽谧而灼亮,在漆如点墨的瞳孔里,他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淡淡出声:“是,也不是。”
褚青仪压下澎湃暗涌的思绪,紧掐手心,冷静下来。
她识时务不再多问,见韦无咎和尉迟韫有要事相商,作礼告辞。
*
这一夜意外好眠,褚青仪一觉醒来,已是巳时初。
梳洗穿衣,用过朝食,褚青仪吩咐仆从继续收拾东西。她搬来节帅府的东西本就不多,昨夜已清整大半,留在馆驿那端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褚青仪让昨夜带话的韦家仆妇自行收拢。褚青仪翻出藏在箱笼底,她前几日自市集买的一把匕首。犹疑一二,她塞入了怀中。
“娘子会使匕首吗?”灵蝉在一旁问。
褚青仪摇了摇头。
灵蝉便说:“武器要选趁手的,娘子不妨试试?”
褚青仪不解问:“……这要怎么试?”
灵蝉笑吟吟道:“其实也不要紧啦,我会保护好娘子的!”
褚青仪顿了顿,认真请教道:“你教教我。”
于是褚青仪索性换了一身胡服,去了院外,打算跟灵蝉学习一下如何使匕首。
大抵因为自己是初学者,灵蝉似教习稚童般,一招一式地细细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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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耐心比划,褚青仪学得磕磕绊绊,她体力并不算差,但从未舞刀弄枪,基本的动作全然领悟无能,手忙脚乱,实在有些滑稽。
然她并未气馁,就这么手也忙脚也乱地学着。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褚青仪忍俊不禁,自我揶揄像只呆笨鹌鹑,实在没天赋,灵蝉也再憋不住,“噗呲”笑出声。
灵蝉虽笑,却不断替她加油鼓气,“没什么的!不是娘子教我的嘛,人贵在各有所长,不能自卑自惭!我都不知道娘子原来精通藩语,多么厉害的本事啊!”
褚青仪的唇畔稍稍扬起,“是啊。”
“真想速学一手保命技,学这些花架子没用。”伴随两道踏入院子的脚步声,散漫的声音不期而至。
褚青仪循声转身,往身后看去,韦无咎和尉迟韫前后脚进来。尉迟韫身后背了一把裹布大刀,褐衣短打,倒几分像个行走江湖的魁梧侠客。
也不知方才的滑稽情态他们有没有看到,褚青仪面色微赧,有些尴尬。
“接着。”
韦无咎径自走到褚青仪跟前,从自己腰间的蹀躞带上拔了戒刀,抛向褚青仪。
褚青仪忙不迭伸出手接住。
韦无咎自顾自从她的另一只手里夺走匕首,拔出刀鞘,敛眼瞧了瞧锋锐的刀刃,便说:“这把匕首不适合你。”
“为什么?”褚青仪特意在市集精挑细选出的,买刀的老翁自吹自擂,拍着胸脯保证这是一把最好的匕首。
韦无咎漫不经心地笑说:“刀是好刀,你却不是好的主人。”
褚青仪无法反驳:“……”
韦无咎:“刀刃太锋,心思太软,使用不当,伤不了人,反倒先伤己。”
男人的上半身稍稍俯低,反手握住了褚青仪手中的戒刀刀背,戒刀刀鞘已除,薄薄的刀刃捏在他手心,男人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运气借力,褚青仪便不由往前倾了一步,双臂迫势陡然拉高,刀尖“唰”地一下点到男人的脖颈咽喉处。
褚青仪猝然呼吸一屏,心惊肉跳,“你——”
韦无咎问:“这个速度和力道,明白没?”
“韦无咎!”褚青仪吓得面色惨白,直呼其名。
刀尖再稍稍往前一毫,便能直直割破他的喉咙血管。
褚青仪手心登时冷汗直冒,几欲拿不稳。她眼睫轻抬,便瞧见男人棱线流畅的下颔,彼此的呼吸交裹,韦无咎唇畔噙笑,缓声教导她:“手拿稳,出手时不要犹豫,才能一击毙命。”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韦无咎握着匕首自脖子往下,到胸口、腰腹,最后划到大腿。
他教她看懂人体构造,哪里可以重创对方,哪里可以一击毙命。又教她简单粗暴的技法,招招凌厉。
褚青仪心潮伏涌,暗忖眼前的男人有时候,真是个疯子。
“专心。”韦无咎低声道,虚虚捏住她皓白的手腕,纠正她的手势。
褚青仪回神,下意识微挣一下,韦无咎面不改色地淡声笑问:“要继续,还是要我松手?”
褚青仪顿了片刻,眼睫翕颤不止,“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