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仪不求菩萨,不拜三清,长安一百零八坊,大小寺宇林立,甚至还有袄教景教等异邦教祠,她一概兴致缺缺。她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神佛倘若渡人,救苦解厄、普渡众生,何以这世间有那么多求不得怨憎会,和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命人?
母亲礼佛,婆母尊道,遇事便求神拜佛,焚香诵经,斋戒净口,可谓心虔志诚。可她的女儿婚姻磕磕绊绊,从不顺遂;她的儿子身体积弱,子嗣艰难,儿孙求不得……
寄托神佛,何不自渡。
当然,她自己想得神气,她也没能渡得了自己。褚青仪自嘲笑笑。
鸠摩罗什寺……
褚青仪忆起了她到凉州第一日,特意踏足这座佛寺的理由。
倒不是因为鸠摩罗什佛名远扬,是将佛法传入中原,并发扬光大的第一位得道高僧,而是他作为天竺和龟兹混血的西域僧人,精通汉文,潜心翻译佛法,同样是一位伟大的翻译大家。
褚青仪对这一天印象深刻。
前一世的昨日,初入凉州,细雨朦胧,空气闷潮,落脚馆驿后,侍从说韦颂有公事要办,她便一个人去了佛寺。
罗什塔旁,不停有信众驻足,双手合十,虔诚瞻仰佛塔,据说,塔内高阁供奉着鸠摩罗什的舌舍利。
褚青仪原本没打算停留——
但她在瞻仰的人群当中,遥遥瞧见了她的丈夫,以及他身旁戴着帷帽,风姿绰约的佳人。
韦颂和佳人步履匆匆,很快便自人群中消失不见。
褚青仪已记不清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没什么愤怒,也不怎么嫉妒,心绪古井无波,生不出多余情绪,她只有些好奇佳人是谁。
成婚六年,始终无孕无子,梁国公对此颇有不满,于是婆母王氏多有责难,王氏提过纳妾,韦颂以韦门清要家风为由,二十五无子再议,义正言辞地拒绝。
王氏便叫褚青仪去做工作,说服自己丈夫,褚青仪照做,惹来韦颂的讥讽,“你褚青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母亲要我娶回来的好贤妻,现在母亲又要我去纳哪家的妾?左右你们商量好了,不用假惺惺来问我。”
褚青仪嫁进来后才知道,韦颂心里住着一个忘不了的白月光。
他固执地怀念着少时那一段纯粹青涩的感情,许下山盟海誓要相守一生的意中人,于是他对他的新婚妻子冷淡疏离,他好似用这种方式来无声抗议当年强迫自己放弃心上人,娶了旁人的母亲。
这人孝顺又刚直,总想抗争,又总在妥协。
他们这么一对冷淡夫妻,只有夫妻的表面情分,再无更深的交流。褚青仪早不奢求丈夫的爱护,只把做好妻子当一份本职工作。
褚青仪没想到她的好奇心这么快得到满足。
她在寺庙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乌云凝坠,雨势陡急,连忙找了一方廊檐躲雨,正埋首拂着身上的雨珠,凉风送来絮絮低语声。
右斜方一片幽僻园林,月洞门旁,韦颂执伞,撑在佳人头顶,佳人的帷帽垂纱被风拂起,昏朦雨雾间,露出一张褚青仪熟悉的脸——工部侍郎柴公的三娘子柴筠,韦颂的白月光心上人。
大雨如注,人声模糊在风里,柴筠拢着肩上披帛,仰头脉脉地瞧他。
“子愈,别来无恙。”
“……”韦颂偏开了头,看洞门旁水缸里的被雨水浇淋的碧色睡莲,“三娘,你如何在凉州?”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柴三娘柔声笑讲。
廊下骤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一个小沙弥引着一个紧抱琵琶的龟兹乐女和三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胡人,匆匆经过。
韦颂和柴筠的目光不约而同朝回廊看过来的时候,褚青仪鬼使神差地往身后虚掩的空禅房里躲了去。
空气潮闷,室内更甚。
“唔——救——”
身后响起细小异动,一瞬又无,褚青仪呼吸一屏,惊疑不定地欲转头,嘴巴蓦地被一只宽瘦干燥的大手捂住,后腰处,冰凉的匕首刀刃悄无声息地抵住。
“噤声。”男人淡淡的警告声自背后传来。
彻骨寒意直冲脊背,褚青仪身形僵滞。
“不要转头,不准出声。”
男人言简意赅地出声,褚青仪很快推断出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外面。他挟持住乱闯的自己,静立门口,隔着一扇门扉,如一只蛰伏暗处的豹,不动声色地打量外头。
男人的温热匀称的呼吸掠过头顶与后颈,若有若无地痒,褚青仪不敢出声,头脑急剧运作,思索如何脱险。
他在盯梢,盯着谁?
韦颂?柴筠?
透过一线门缝,褚青仪依稀瞥见雨雾外的朦胧景象,原本洞门旁的二人,此刻正沿着廊庑并肩而行,徐徐踱来。
离禅房最近的时刻,只隔一扇门扉,韦颂和柴筠穿过回廊,低柔的几近于诉衷肠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子愈,亡夫逝去三年,守丧期满,我已回了柴家……阿耶阿娘替我在寻再醮的夫婿。”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一个责任心太重的人——往日我不怨你,现今我更理解你,我喜欢的便是如此的你。你我既各自婚娶,缘分已散,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也不必放不下我。”
“……他对你好吗?”
“倘若我说好,我是自己骗自己,倘若我说不好,我惹你怜惜,你如何自处?我只是想看看你,子愈,我怕再看不到你了。再醮一回,我大抵也是心仪于你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一对痴情男女在廊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终顿足,女人难掩落寞情态地垂了头,男人拼命克制的情绪终是难以自抑,暗自攒拳的手松展,抬起了女人泪涟涟的脸,他忍不住替她拭去泪水。
“我也是,三娘。”韦颂红着眼哑声说。
褚青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眼睫翕颤,眼窝是干的,鼻腔内没出息地泛起鼻酸,胸腔起伏,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诸般委屈与针砭般细碎的刺痛感,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她刻意忽视太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将她吞噬。
原来,她还是有一点点难过的。
*
韦颂与柴筠穿过回廊,相携离去,背影最终消失在雨幕。
方才几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胡人们又回来了。他们衣摆撩腰上,穿过园林,冒雨折返,踏起一泊水洼涟涟。
“方才得到消息,就是这一间。”
“见机行事。尽量别动武,救王子为先。”
风啸雨打林,胡人悄声交谈,说的突厥语。一般人听不真切,但褚青仪耳力极佳。
她思忖再三,眼一闭,深呼吸,一口咬上男人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对方似有一瞬的诧然,没反应过来褚青仪突入其来的举动,让她得了逞,死死咬在了虎口。
他终于松了手,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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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的齿痕,极轻地笑了下,须臾,淡声警告:“这位女郎,我没打算杀你,也莫坏我好事,识相点,莫出声,躲后面。马上有人要来了。”
褚青仪之所以咬开他的手,便是察觉出他没有杀意。一开始或许是有的,大概他一开始以为她是试探内情的合谋者,而后很快发现她只是个偶然间的擅闯误入者。
她一边转头瞧他,一边开门见山,用可以称之为情报的东西迅速表明身份,“抱歉我不知道里面有人,门没关,是空的……来的人有三,或许是突厥人,来救哪部的王子——”
由着昏朦的光线,褚青仪终于看清对方的脸,迟疑又惊诧地出声:“韦……无咎?”
韦无咎,她丈夫的小叔。
此人极少回韦家,褚青仪只在偶然间,和他寥寥几次打过照面。
“女郎认识我?”韦无咎笑了笑,不置可否。
褚青仪不说话了,她不再应声。
作为她丈夫的小叔,他不识得自己更好,就在不久前,离这间禅房如此近的距离,她丈夫和心上人的互诉衷肠,他一定也听到了。
褚青仪很有些骨气与尊严,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她的脆弱丑态。
她在这一刻庆幸,她早丧失了悲伤的能力,才没有叫眼泪落下来。
无多时,门被叩响。
胡人操着一口生涩汉话,为首的向里低声喊话:“在下康祁风,跟随粟特商队东往西来,行商多年,你一定在河西听过我的名头——我那个阿弟鲁莽愚钝,不懂道上规矩,得罪了沙金帮的诸位,我将赎金带来了,凡事好说,万请放人。”
“赎金丢进来。”
褚青仪听到一旁的韦无咎不紧不徐地出了声。
“……”那三个人高马大的胡人几分犹疑。
咬咬牙,“咯吱”一声,为首的胡商捏紧袖中匕首,小心翼翼地走近。
门推开半扇,暗聩的光透进来,他借机往里扫一眼,黑黝黝的禅房,看不清室内状况,安静得落针可闻。
角落里,五花大绑、口塞布条的突厥王子疯狂扭动,含糊呜咽,拼命想弄出点动静。
他也的确弄出了点动静。
三个胡人成功发现了他,还有藏在门后的一男一女,见对方人少势单,他们的头儿迅速做出决断,猛地踢开大门,抽出匕首,端起箭弩,一个直奔王子欲解绑救人,余下二人直逼门后的那双男女而来。
箭弩“唰、唰”冲着褚青仪的方向便射出两箭,韦无咎迅疾挟她灵巧躲开。
二人继续缠上来,韦无咎将褚青仪一边掩在身后,一边侧面退闪,他游刃有余,但并不去正面迎战——没过两招,一阵甲胄与刀戈的撞击声整齐划一的传来,禅房的门大破,披甲持刀的一队军卒鱼贯而入,将禅房里里外外,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将士上前抱拳行礼,“节帅!”
韦无咎下巴一努,随口笑问:“喏,看看是不是人齐了?”
三个胡人和地上绑住的那人皆被团团围住,负隅顽抗一会儿,便被兵戈死死按头于地。几人后知后觉他们已中计,为首的那个目眦欲裂,“韦无咎!”
恨恨喊罢,牙一紧,准备咬破舌下毒丸,饮毒自尽,却被韦无咎一把钳住了下巴——他随手抽出近旁将士腰上的马鞭,漫不经心地将鞭柄整个塞入了他口中。
“看来还没齐?”韦无咎又笑,笑意不达眼底,颇是遗憾地讲,“哎,那你暂时还死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