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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豆酬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归位


    “尸体身长五尺一寸, 看骨头的朽坏程度,死了起码也有十年往上。”


    刑部仵作弓着腰,上身趴在停尸床上, 用指腹轻轻蹭了下湿漉漉的骨架子,继续道:“因泡水太久,牙齿全部脱落, 故看不出年龄。但头发色泽发黑, 应当正值壮年,而又骨骼纤细, 骨面平滑,不出所料, 应当是名年轻女子。加之所着衣物乃是宫装样式,应该是昔日侍奉宫中的宫女不错了。”


    门外大雨倾盆,乌云压境, 连累这临时腾出的“停尸房”也幽暗无比, 静谧得吓人。


    宫女掌灯,灯影绰约。许文壶站在幽深的阴影里,目光在骷髅上移走, 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骨盆上。


    “不对, 这是具男尸。”他忽然道。


    “男的?”


    仵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揉了揉老眼,仔细将尸骨验过一遍, 验过骨盆时, 不禁点头道:“男子骨盆窄而深, 女子骨盆宽而浅。不错,这的确是具男子的尸骨。”仵作望向许文壶,两眼赞许, “许侍读年纪轻轻,能有如此眼力,可见当真是断过案子的。”


    许文壶微微点了下头,“继续验。”


    仵作便接着往下看,更加确信尸骨乃是男子无疑,沉吟着道:“身骨如此纤细,这男子一定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了,可他为何穿着宫女的衣物?着实教人不解。”


    许文壶思忖一二,对门外的太监吩咐:“去查十年前有没有忽然失踪的宫人,若有消息,及时禀报。”


    “是。”


    许文壶抬眸,注视着安静躺在那里的尸骨,游离的灯影起伏在上面,似乎为其注入了一种新的生命,使尸骨无声安静地看着身边的喧嚣与寂寥。


    许文壶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死气的地方。


    雨已停,廊庑外雨滴稀疏,天色如若化不开的浓墨,将万物困在湿冷的阴翳中。


    身着紫袍的身影立在廊下,面朝残雨,安静不失威严。


    许文壶未有踌躇,径直经过。


    “许大人架子大了,如今见了本相,连礼都不行了。”


    残雨嘀嗒发脆,宋骁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另有一番压迫。


    许文壶的步伐顿住,他看着廊庑尽头细如银针,犹如人的命运的雨丝,道:“过了今日,我会辞官离开。”


    风过廊间,短暂的安静。宋骁道:“你走了,案子怎么办。”


    “我来京城,不是为了里面的那具尸体,如此简单的案子,换个人,一样能破解。”许文壶的语气坚若磐石,显然没有转圜余地。


    宋骁转头,看着他,“我是说,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有滴雨水砸在瓦片,清脆细小的声音,却让许文壶震耳欲聋。


    他猛然看向宋骁,眼神疑惑中带有罕见的愤怒,几乎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咬牙说话,“宋丞相,你处心积虑的将我推到这个境地,究竟想干什么?”


    宋骁目光平稳无波,嗓音平缓,“我还是昔日那句话,我的心和许大人的心是一样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许文壶轻嗤,言语讽刺,“宋丞相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未必知晓宋丞相在想什么。只因我背后无人,家世简单,便将我推到人前,做一块成则生,败则死的垫脚石,我说的这些,可是丞相内心所想?”


    宋骁的眼心微跳,目光锐利,“你全都知道,可你今日还是入宫了,不是吗。”


    许文壶话音倏然急促,等不及反驳:“那是因为我——”


    “你什么?”


    “我,我……”


    又有雨滴落地,清脆短促,与人血落地的声音别无二致。


    许文壶闭眼,满脑子都是被虐杀致死的张秉仁。


    当今世道,黑白不分,奸佞当道,以清抗浊,便如水滴投墨,纵水身死而不改墨之黑。在昨夜以前,他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决绝而孤独的道路。他会踌躇,会为自己可惜,毕竟他太年轻,有太多想做的还没有做,想陪的人没有陪。就像桃花对他说过的,他要是活着,可以活成许多种样子,可要是死了,就只是死了而已。


    他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拼尽全力换来的,也不过一死。可这些,值得吗?


    直到他目睹了张秉仁的死。


    这条路上,从来都不止他一人。


    许文壶睁眼,眼底不知不觉已沾染血一般的猩红。


    宋骁看着他,称呼一如初见时,说:“许公子,你走不了的。”


    “因为你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人,你从天尽头走到脚下的皇宫,看了太多的人世疾苦,那些苦难的源头在何处,你比我更清楚。我的确对你有算计之心不假,可我说你我二人想法相同亦是真,你想为天下人好,我也是。”


    湿冷的秋风扑袭在身,许文壶半晌未语,身体一动不动,如若石像。


    他启唇,嗓音艰涩低哑,“我有一个条件。”


    宋骁:“你说。”


    许文壶抬眸看他,目光如炬,咬字很重,“我要丞相起誓,即今日起,无论查案过程中有何意外,你都要保证我身边那位李姑娘的安全,如若她的人身性命被牵连损伤,我许文壶纵然下地狱黄泉,也与丞相势不两立。”


    宋骁的眼神定住,似被眼前青年流露的狠意所惊,许久过后方才点头,“好,本相答应你。”


    许文壶轻舒一口气息,全身似也在这瞬间被抽干力气,双肩有倾颓之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请丞相明言,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即便要做棋子,也要做一个明白的棋子。


    宋骁:“先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许文壶不禁皱眉,“我说过的,这个案子谁查都一样。”可活死人案已经拖不得了。


    宋骁摇头,“你这句话说错了。”


    许文壶不禁抬头望向他。


    宋骁看向廊外雨色,声音缓慢沉重,“这个案子,换个人,谁也查不出来。我朝人才济济,从来都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敢于豁得出去的。”


    因为足以豁得出去的事情,就一定会要命。


    ……


    乌云散去,雨彻底停下。


    许文壶浑浑噩噩地出了外殿,头脑眩晕,一时不知今夕何年,直到看见李桃花的背影,不安的心情才些许缓解,魂魄终于归位。


    李桃花不知从哪弄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正在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她瞬间便清醒过来,转头看见许文壶,两眼顿时放光,弹起来便围上去道:“你终于出来了!怎么样?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我瞧着身上的衣服和宫女穿的差不多,不会是哪个失足坠水的宫女吧?”


    许文壶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温润,轻声地说:“仵作验过了,那是具身着女装的男尸。”


    李桃花:“啊?”


    每个字她都能懂,怎么组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许文壶顺手将她贴在脸颊的碎发理到耳后,道:“而且死了有十年往上了,若细查起来,恐怕不是三两日便能破的。”


    李桃花不由蹙眉,伸了个懒腰抱怨道:“真麻烦,我就说你不该进宫的,现在可好,出都出不去了……”


    许文壶静静听着她的絮叨声,紧绷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疲惫犹如大山倾压。


    李桃花转头,正要询问他今晚在哪睡觉,便感觉身上一沉,鼻息之间满是清爽的皂角香——许文壶倒在了她身上。


    又或者说,许文壶他,把她抱住了。


    “许……”李桃花舌头打结,头脑里面冒起柔软的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桃花,我好累。”


    许文壶脸埋在她的颈间,声音哽咽,带着微微的鼻音,咬字软而无力,“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像祈求,也像撒娇。


    李桃花哪里还能推得开他。


    风过无声,万籁俱寂,天地间静得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桃花仰着脖子坚持了许久,感觉脖子都要断了,可感受到颈间轻柔的呼吸,抬起来的手又默默放了下去。


    她在心中叹口气,打算再撑上一时半会。


    可当她抬起眼睛,她的眼底倏然便充满光彩,迫不及待道:“许文壶!许文壶你快看!”


    许文壶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随李桃花的目光看去。


    只见雨后的夜空澄净剔透,万里无星,一轮皎洁圆月悬挂其中,投下清辉万丈,如雪似霜。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可算出月亮了,”李桃花眼都舍不得眨,满口赞叹,“好漂亮的月亮,又亮又圆,夜间都不用点灯了。你说,要是月亮每天都像八月十五这么好看,那该有多好?”


    许文壶看着月亮,余光里却满是她秀美的侧脸,喃喃道:“是啊,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看月亮,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清辉流动,雨后的清冷寒气与不能言说的心事融合,也变得苦涩。


    月亮不是白银,看久了也会腻。李桃花收回目光,发现许文壶一直在看自己,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呆子?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恍然回神,慌忙避开视线,垂眸时,眼底的落寞明显。


    他撑出一副寻常口吻,随意提起似的,“桃花,你觉得崔颜光这个人怎么样。”


    第122章 归位


    “崔颜光?”


    李桃花的头脑懵了懵, 全然把那号人物忘干净了。仔细回忆过后,她才恍然大悟道:“就是白天那个讨厌鬼?”


    哪怕那个讨厌鬼似乎还是她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婿。


    许文壶点头,神情里的黯然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


    李桃花沉吟着, 回忆起崔颜光的样子,实话实说道:“皮相生得还不错,称得上一句人模狗样。”


    许文壶的心悬了起来。


    “但性情着实不好, 不对, 简直是可恶至极!”


    许文壶的心放了下去。


    他松开手掌,想让掌心的汗散去, 抬头再看月光,便感觉清辉迷蒙, 如隔薄雾。正如此刻他自己的内心——他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分明开口时是下了万般决心的,可当听到桃花对崔颜光不错的评价,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揪心。


    他何时变成如此心口不一的小人了?


    许文壶忙着反思自己, 惦记桃花, 还要额外分出三分精力,暗搓搓地去揣摩崔颜光的长相,内心足以撑起一台戏。


    他不曾察觉时, 李桃花逼近了他。


    “许文壶。”


    月光下, 李桃花盯紧了他低垂的眼睫, 意味深长道:“好好的,你突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许文壶蓦然抬眼, 正与那充满探究的杏眸对视上。


    他闭紧喉头, 薄唇紧抿, 僵僵地看着李桃花。


    他能说什么?


    总不能说:我担心我自己哪天不小心就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崔氏好歹世家大族, 若为崔氏妇,定能得一生庇护,衣食无忧。嫁给崔颜光,兴许不是个太坏的选择。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桃花看着他的表情,杏眸微眯,“犹犹豫豫的,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实话实说,你到底想干嘛?”


    许文壶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松口,步伐后退。


    他退一步,李桃花就往前走两步,两个人的距离很快便近到咫尺,衣袖碰撞摩擦。


    李桃花仰着脸,神情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淡淡清辉萦绕在二人之间,随着鼻尖的贴近,随呼吸勾缠。


    许文壶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终于无力招架,嗓音低而艰涩,“桃花,我……”


    “许大人!消息查出来了!”


    宫人一声疾呼如若平地惊雷,两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许文壶贴着墙根钻出李桃花的魔爪,一路小跑到宫人面前。


    宫人继续道:“您方才下令调查十年前有无失踪宫人,眼下已有眉目了。”


    “十二年前,确实有个小宫女凭空失踪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至今下落不明。”


    许文壶本满怀希冀,闻言犹如冷水袭身,语气都无力了许多,回答道:“尸体乃是男尸,失踪宫女与之无法匹配。可还有其他失踪之人?”


    “没了,当年宫中戒律森严,即便最是下等的宫人,也有记名留档,若是失踪,定有记载。”


    许文壶沉默一二,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这时,许文壶顺口一提:“对了,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宫女名唤梅依云,失踪时进宫仅半年。”


    许文壶点头,不再询问。


    李桃花见许文壶的眉头微微拧紧,不由问道:“这案子很难办吗?”


    许文壶摇头,“应是称不上难的,只是,确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顺利。”


    还有宋骁对他说的那番话,什么叫“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他应该知道什么。


    难道……这案子和杨善有关?


    李桃花略带了安慰的口吻,“好了,少垂头丧气的,我刚刚都听到了,虽然性别对不上,但好歹也得出个名字来了,不如你就顺着梅依云找,管它后面如何,别人看在眼里,总归你没有闲着,即便想挑你的错,也挑不出来。”


    许文壶犹豫:“失踪者为宫女,尸体却是男尸,若循此线索寻找,终究荒唐了些。”


    “哪里荒唐了?”李桃花睁圆了眼眸道,“谁说宫女就一定是女的了?我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呢,我就一定是男的吗?”


    许文壶怔愣一下,目光落在李桃花的衣物上,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双眸陡然焕发起光彩来,扬声便又叫宫人。


    “去将梅依云的档册取来,我即可要看,快!”


    下完吩咐,他忽然直直望着李桃花,眼眸明亮晶莹,里面复杂的情意呼之欲出。


    “桃花我……我若没有你,定是到死也反应不过来这些的。”许文壶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


    李桃花骄傲起来,扬起下巴道:“也就是我不识字罢了,否则啊,十个状元我也不在话下。”


    许文壶凝视着她,双唇翕动之后,终究闭紧。


    其实,他想说的是:桃花,我不能没有你。


    *


    “梅什么?梅什么云?”


    中秋一过,天气骤冷。长江边上的寒风卷席水汽,扑在身上,像有针在刺。


    李桃花怕许文壶被风吹倒,挡在许文壶身前,凑近渔夫的耳朵吼:“梅依云啊!”


    风太大,老渔夫支着耳朵喊:“梅依什么?”


    李桃花急得冲老头又吼了三遍,好悬没把老头的耳朵给震聋。


    “听到了听到了,梅依云是吧?”老渔夫总算把名字听全。


    李桃花点头如捣蒜,“没错,就是梅依云,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老头摆摆手,“我只知道梅干菜,不知道什么梅依云。”


    李桃花顿时泄气。


    她转身,想对许文壶一通抱怨,双肩却蓦然一沉,周身都变得温暖。


    许文壶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


    “风太大了,”许文壶给她系着脖颈下的衣带,手指简单穿梭,便成了个美观的蝴蝶扣,他抬眸,看着她道,“回到村子里再说。”


    大风呼啸,李桃花却感觉周遭静止,眼里只有许文壶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


    “桃花?”


    见她半晌没说话,许文壶只当她冻傻了,语气都变得急切。


    李桃花回过神,克制住慌乱的心跳,拔腿便往村子里跑,“冻死了,赶紧走吧!”


    ……


    风波村位于宿豫城的长江沿岸,地势偏僻,村里只二十余户人家,说个话的工夫都能从村头走到村尾。


    李桃花和许文壶沿着村里小路行走,边走边打听,就差把路过的狗都拦下来问一遍。


    有好心的村民见他俩受不住冷风,便请到家里吃茶。


    许文壶自然回绝,耐不住村民再三邀请,便半推半就随之前往家中。


    李桃花默默打量那村民贼眉鼠眼的样子,眉梢略微挑起,抿了抿唇,没说话。


    等到二人进屋坐下,村民眉开眼笑地捧来热茶,李桃花接过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将茶碗照地一摔,从背后抽出新买的杀猪刀,大步一迈,刀架村民脖子上道:“你这茶水又浓又稠还一股子苦味,傻子都能看出来里面放了蒙汗药,说,你是谁派来的,不然姑奶奶要了你的命!”


    村民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便噗通跪地,痛哭流涕道:“俺错咧!俺不敢了!俺就是看恁两个年纪轻轻,穿得都不孬,想着应该能有点油水可捞,这才起了坏心,谁知道……”谁知道这杏眼桃腮的小姑娘竟还是朵食人花。


    “俺错咧!俺真的错咧!”


    李桃花将刀刃又往下压了压,怒不可遏道:“这种废话,你还是留着到衙门里哭嚎吧!”


    她抓住村民后脖领,一把提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外拖。


    “等等!俺知道你们在打听什么!梅依云是吧!俺知道!”


    李桃花的手顿时便松了。


    那村民本在挣扎,乍一解脱,扑地上便摔了个趔趄。


    许文壶走上前,眉头轻拧,确认道:“你刚刚说,你知道梅依云?”


    *


    “就是这儿了,这里就是梅依云她家。”


    江水滔滔中,许文壶抬眼,只见几根木桩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草屋,上面的茅草早已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只剩屋脊形销骨立。


    至于屋门口,更是杂草丛生,无一块下脚之处。


    李桃花不悦道:“你耍我们俩呢?这屋子少说也得荒废个八九年了,哪里像能住人的样子。”


    “俺要是扯谎立马天打五雷轰!这真就是梅依云她继爹家,自从她娘带她改嫁到风波村,从五岁到十一岁,她一直都住在这儿,一直到她继爹和她娘都死干净了,她才不见了。”


    “不见了?”李桃花下意识来了句,“她不是进宫当宫女了吗?”


    那村民一副目瞪口呆状,显然是刚知道这个消息,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啊,那小妮儿恁些年也没回来过,原来是进宫里享福了。”


    许文壶想到梅依云是天佑二十四年入宫,加上村民所说的年龄,便推断出,梅依云应该是十二岁入的宫,而非档册上所记的十四岁。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出自偏僻乡野,且父母双亡,是怎么入的大内宫闱?


    许文壶忽然感到蹊跷,抬眸望向村民,继续道:“她父母是如何双亡的?”


    “他爹是下江捕鱼淹死了,至于她娘……”


    村民的目光忽然闪躲起来,避开不去与许文壶对视,心虚不已的模样。


    第123章 归位


    “说啊, 梅依云她娘是怎么死的。”李桃花没许文壶的好脾气,两句话问不出就要上杀猪刀。


    村民吓得浑身汗毛直打架,却还是支支吾吾不愿说话。


    李桃花怒极生笑, 威胁道:“好好,还不说是吧?你要是再不说,立刻跟我去见官!”


    村民双膝一软再度跪下, 战战兢兢道:“我说, 我说还不行吗,梅依云她娘是……是得了杨梅疮死的。”


    许文壶听入耳中, 好奇道:“杨梅疮是何病症?”


    李桃花在市井混迹多年,什么龌龊事情没听说过, 便对许文壶小声道:“就是花柳病。”


    说完,她意识到这书呆子兴许连花柳病是什么都不知道,便又补充:“就是脏病, 一般都是男人传染给女人。”


    许文壶愣了下子, 脸上旋即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燥红,沉声质问村民:“梅依云她娘得的杨梅疮死的,你心虚什么?为何不敢与我对视?”


    村民的表情更加闪躲, 结结巴巴不肯往下说。


    许文壶将面孔一板, 拿出当初审犯人的架势, 肃声厉斥:“这其中究竟还有多少隐情,立刻从实招来!”


    村民双肩一抖, 放声哀嚎:“招招招, 俺都招!求二位千万不要把俺送官, 俺还有家要养啊!”


    *


    风波村往北三十里有个连水镇,镇子与城区接壤,算得上繁荣, 与风波村相比,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色渐晚,秋风萧瑟,李桃花与许文壶走在前往连水镇的路上,各自心情沉重,一字不发。


    直到夕阳西下,远远望去,镇子的轮廓已在眼前,李桃花方道:“当年梅依云她娘,就是带着她从那个镇子里出来,嫁到了风波村吗。”


    许文壶随她望去,眼底亦复杂难言。


    村民的话再度响起在他脑海中——


    “那女人在镇子里坏了名声,又带着个孩子,没几个愿意娶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收留她娘俩的,凑合着过了三年,男人又淹死了。她原先是在大户人家里面当丫鬟的,又不会水,不会捕鱼,就会个洗衣做饭。她为了填饱肚子,就成了村里的暗门子,想和她睡一觉,都不必掏钱,有时候就是两口米,半斤面,一两猪肉……”


    抵达镇上时,天色已晚,路两边的摊贩早早收摊,只有一个卖羊肉面的摊位还熬着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肉香四溢。


    李桃花吃了整大碗的羊肉面,浑身暖洋洋的,原本有些发白的脸色也红润过来,说话的声音都添了力气,“摊主,你知道周家住哪吗?”


    “俺这镇上姓周的多了,姑娘说的哪一个?”


    “最有钱的那个。”


    “那就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门头最大,台阶最高的那家就是了。”


    李桃花咧嘴一笑,将碗高举:“多谢,麻烦再来一碗。”


    隔着大锅里飘来的缭绕白雾,许文壶看着李桃花的笑容,那颗因秋日凉意而僵冷的心,不觉便暖了许多。


    第二碗羊肉面下肚,李桃花吃得肚子紧绷,仰天叹出一口舒适的长气,对许文壶道:“走。”


    许文壶看着她红润的脸颊,亮晶晶的眼眸,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何处去,听到问话,只知道点头。


    两个人摊主说的方向走,不久便到了周家。


    许文壶为方便行事,敲开门便亮明了身份,倒把门房吓得如临大敌,还没向主子回禀,便将他们两个迎进了门,引到花厅供着。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周老爷便已赶来,听到他俩提起“梅依云”一名,只觉得耳生,加之常年在外奔走经商,对后宅之事一概不知,便将管家婆子唤了来,由她应对盘问。


    比起一问三摇头的周老爷,婆子显得从容许多,稍作回忆便已全然想起,对二人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梅香那丫头还是我带进门的。”


    “她和我本是同村的,因父母都去了,家中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便托我在镇上给她找个事做。当时老太爷还没死,太太身边正好缺一个洗脚丫头,我想着她年轻,模样也不差,就把她弄到太太身边了。谁知道她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勾引老太爷,还怀了孕。生下来是个小子也就罢了,谁知道,竟是个丫头,老太爷连名字都懒得给取。后来老太爷作古,太太嫌那娘俩碍眼,就把她们都赶出去了。”


    “我只知道梅香嫁去了风波村,没两年便死了男人,再后来,自己也死了,至于那小丫头,谁还记得她后来如何,兴许也死了吧。”


    婆子的口吻轻飘飘的,不像说一条人命,倒像说片落叶。说完似是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便用帕子揩了揩眼,装出副感慨模样。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离开时,李桃花道:“光靠这些线索,也不能证明那具尸体就是梅依云啊。而且照那老婆子说的,梅依云是因为不是男孩才和她娘被赶出去,那几乎能去除她女扮男装的可能性了,要是个男的,估计早被供起来了。”


    李桃花说着话,白眼便已经忍不住翻起来了,许文壶却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镇子外,秋日的夜空格外幽静,前几日尚且聒噪的虫鸣在此刻不复存在,回响在黑暗中的,只有归巢倦鸟的零星长鸣。


    李桃花见路口有辆马车在等,理所应当以为是来接自己和许文壶的,便大步走了过去,“不管了,先回去睡觉再说。”


    许文壶瞧着那马车映在夜色中的轮廓,隐约感到不对。


    忽然,他眉心蓦然一皱,高声呼唤:“桃花!回来!”


    另一边,李桃花已经小跑到马车前,踩着马凳利索踏了上去,顺手便撩开了毡帘——


    马车内,烛火幽微,林祥手捧卷椟,眼眸低垂,正在专注品读。


    听到声响,他抬头,对李桃花勾起一抹阴森的笑,轻声道:“李姑娘,好久不见啊。”


    “林祥?怎么是你?”


    对上林祥不怀好意的眼神,李桃花下意识将身体往后撤,不料一脚踩入空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救命!”


    李桃花做好了将屁股摔成八瓣的准备,闭眼后却感觉身体一轻,后背还紧贴一道有力的心跳。


    她睁眼,正看到许文壶的眼睛。


    月光下,清澈干净,充满关切的眼睛。


    许文壶气喘吁吁,因是疾跑而来,整颗心狂跳不停,活似揣了只即将跳出来的兔子。即便危险解除,他也顾不上撒手,而是紧张地道:“怎么样,可曾伤到?”


    李桃花摇了摇头,主动从他怀里出去,手指着车厢,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惊诧,“林祥在里面。”


    许文壶扶她站平稳,往前两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林祥躬身步出车厢,徐徐下车,对许文壶作揖,斯文有礼地道:“许大人,好巧啊。”


    在他身后,陆续现出十数名随从,包围在许文壶与李桃花身边。


    许文壶的气息平稳不少,口吻蓦然冰冷:“巧吗,我看不是巧,是蓄谋已久才对。”


    林祥皱了皱眉头,一副受伤模样,“许大人这话说的,当真要伤林某一片赤诚之心。”


    仿佛前两日在大相国寺里威胁许文壶的根本不是他。


    许文壶不愿与他废话,拉起李桃花便要动身离开。


    林祥冷下声音:“京中人多眼杂,我不便与你说话,来了这里,倒显清净。许文壶,你性情刚直不喜弯绕,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能考上榜眼的人,对眼下的朝中局势不会看不明白。自九千岁掌权以来,世家逐步瓦解分离,新贵汹涌四起,若非宋相手握兵权,这大梁朝廷于九千岁而言,早已犹如探囊取物。而今陛下不问政事,不理民生,私下还偏好男风,不近女色,皇室子嗣枯竭,后宫毫无所出,此乃王朝易主之征兆啊。”


    许文壶猛然顿住脚步,转头狠狠瞪向林祥。


    林祥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我同为儒生,最懂十年寒窗的苦楚,老天生我们一场,与其为人鱼肉,不如争做刀俎。”


    “许兄,九千岁少有对谁青眼相待之时,机不可失啊。”


    许文壶回过脸不再给他眼色,极力压制住体内汹涌的愤怒,咬牙切齿道:“夜黑风大,林大人说话声小,在下听不到。”


    林祥干脆加快步伐绕到他面前,不死心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你如果有那份心,早在天尽头时便接受了王大海的示好,何必等到今日?”


    “可是许文壶,王大海所能给你的,连九千岁一根汗毛都不如,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许文壶握紧李桃花的腕子,步伐决绝。


    “许文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祥咆哮。


    夜色下,林祥体面尽失,恶鬼般张牙舞爪道:“你摆出这副清高给谁看!你以为宋相就是什么好人吗?我告诉你,昔日主考判官之一的薛斌乃是他的门生,正是宋相授意,薛斌才压了你的名次。你考中的根本不是榜眼,而是状元!”


    第124章 归位


    秋风呼啸, 倦鸟惊啼。


    许文壶的步伐僵滞一瞬,脚步旋即落下,正常前行,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桃花撒开他的手,转身一脸震惊地朝向林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许文壶本来是状元?”


    林祥大笑出声, 看着许文壶沉默的背影, 讥讽道:“想不到吧,连我都没能想到, 三元及第者居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变通,不识好歹的呆子。更让我想不到的, 是历来被所谓朝中清流推崇的丞相大人,居然会暗箱操作,把原本能当状元的人压为榜眼, 还任由吏部将其发配到天尽头那种鬼地方等死。”


    李桃花不自觉间便已瞪大了眼睛, 磕磕绊绊道:“你说什么,你说,你说是……”


    林祥瞥她一眼, 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 喟叹一声:“早在天尽头的时候, 我便以为,凭你我的才能, 若不是敌人, 兴许还能成为朋友。现在看, 是我想得太多了。许大人,林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林祥转身回到马车上, 只听车夫一声呵斥,马儿扬声嘶鸣,启程上路。


    李桃花木头似的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马蹄声都远了,才一个猛子回过神,大喊一声“王八蛋宋骁!”拔腿便跑。


    许文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着急道:“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怒道:“我要去找宋骁问个清楚,问他林祥口中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当初他到底有没有害过你!”


    许文壶攥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在此刻显得强势许多,字句有力道:“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再惹麻烦。”


    所有麻烦自有他扛,他只要桃花好好的。


    李桃花扬手便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一副见鬼的语气,“许文壶,你是被风吹傻了吗?他宋骁可是把你科考的名次给压低了,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科考对你们读书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心里就一点怨气都没有?你本来是能当状元的!我就不信了,那什么劳什子吏部,敢把状元丢去天尽头受罪。”


    说到此处,李桃花恍然大悟,“对啊,说不定你能到天尽头也是他在里头搞鬼呢,不行!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


    盛怒的李桃花活似脱缰野马,力气之大,许文壶根本摁不住。


    他急了,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无奈至极道:“即便搞鬼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你我都该看开才是。”


    “什么粥不粥汤不汤的!姓许的你是鬼迷心窍了吗!如果不是他宋骁,你至于去天尽头受苦受罪?至于好几次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可我如果不去天尽头,此生不就遇不到你了!”


    许文壶将埋藏心中许久的肺腑之言吼出,霎时间,全身滚烫,心头狂跳不止,仿佛一口烈酒入喉,血液都在微微颤栗。


    秋风吹在二人身上,飞扬的发丝勾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李桃花呆呆看着许文壶的脸,因皱眉而显得锋利的眉峰,感受着他因激动而急促升温的吐息。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炽热的模样,从未。


    李桃花抬起手,探向许文壶脸颊——然后重重一落!


    “啪”一声清亮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下。


    许文壶被打懵了,眼神都瞬间变得清澈。


    “许文壶,你是疯了吗?”李桃花的声音怯怯的,显然有点怕他现在的样子。


    她双目茫然,上下打量着他,喃喃道:“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怪吓人的,难不成是病了。”说着,连忙将手贴上他的额头,看是热是凉。


    许文壶避开李桃花的手,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顿时脸颊滚热,无地自容。他转过身,平息下来心情,而后回过脸,用一如往常温和的语气,对李桃花道:“没什么,是我今日太累了,走吧桃花,咱们该回去了。”


    李桃花还懵着,下意识点过头,随之便迈出脚步。


    脚步迈到一半,她又转回身子,将自己的手递给许文壶。


    “夜黑风高的,你抓紧我,别迷路了。”


    许是忙碌一天累坏了,李桃花此刻的声音格外柔软,听入耳中,像羽毛拂过心梢。


    许文壶刚平静的心又止不住地悸动,他看着李桃花小巧纤细的手,伸出手去,同过去一样,只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做过几百次的动作,本该平淡才是,却因为秋夜寒冷,二人肌肤相贴的瞬间,各自感到一股暖流游走全身,心跳不由加快。


    ……


    回到大相国寺,已是次日的晌午时分。


    李桃花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明想倒头就睡,又害怕许文壶不要命继续查案,便先监督着他上榻休息,自己才睡。


    二人的床铺仅有一扇白纱屏风遮挡,李桃花睡了整整一天,睁眼已是落日时分。隔着屏风,她能看到对面床上的被子还在隆起,便认定许文壶还睡着。


    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起床,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打着哈欠绕过屏风,“别睡了许文壶,先起来吃点东西,不然就要饿昏了。”


    话音落下,半天没有回应。


    李桃花只当人没醒,便扬高了声音,“醒醒呆子!起来喝胡辣汤了!牛肉包子吃不吃啊!”


    还是没声。


    李桃花意识到不对,凝神盯着隆起的被子,就这么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把被子一把揭开。


    躺在被子下面的,赫然是只枕头。


    看着枕头,李桃花的脑子里直接出现许文壶是如何等她睡着后爬起来,如何把枕头藏被子里代替自己,又是如何鬼鬼祟祟溜出了房门。


    李桃花气得困神全飞了,咬牙切齿道:“许!文!壶!你个王八蛋!”


    *


    “阿嚏——”


    许文壶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天,不由低语:“看来真的该添衣了,也不知桃花睡醒是否会被冷到。”


    中秋佳节一过,翰林学子尽数归位,藏文馆外人来人往,只是稍微没有留意,许文壶便被撞个趔趄,怀中古籍摔落一地。


    他心疼不已,连忙躬身去捡,过程中,忽然多出了一双白皙年轻的手帮忙捡拾。许文壶抬眼看去,正看到崔颜光的脸。


    “许兄好生勤勉,既领了重要差事,大可事急从权,专心查案,何必再来翰林院上值。”崔颜光笑道。


    许文壶将古籍摞好,吹干净上面的浮尘,“在其位谋其政,我身为侍读,自然要尽到侍读的本份,闲暇时待在翰林院,以备陛下随时召见。”


    崔颜光帮他将古籍全部捡完,起身时递给他道:“看来,案子尚且没有进展。”


    许文壶接过,并未反驳,只道:“尸体遇害时的年份太过久远,想查出真相,非朝夕之易事。”


    崔颜光点头附和。


    二人自此无话,各怀心事地走着。


    许文壶察觉出气氛中的僵持,虽无话可说,终究主动张口,不料张口瞬间,崔颜光也跟着张口。


    “崔兄……”


    “……许兄。”


    短暂拉扯过后,崔颜光道:“许兄但说无妨。”


    许文壶便没再推辞,“崔兄可知道,昔年与我同榜的一甲榜首,乃是何人。”


    崔颜光怔了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回过神来笑道:“我说许兄,你一个榜眼,好歹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头顶压着那么大一个名字,你竟从来不知道?”


    许文壶摇了摇头。


    崔颜光:“……”


    崔颜光:“也罢,那我就告诉你好了。”


    许文壶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样子,崔颜光便也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低下声音道:“那人名叫孔怀真,自高中状元,便由户部分配,到了御史台任职,如今也算小有实权,称得上前途无量了。”


    “孔怀真,”许文壶端详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清明乍现,道,“他和开封知府孔嗣昌可有关联?”


    “关联可不小,”崔颜光冷哧,“孔嗣昌,正是他的亲爷爷。”


    许文壶一愣,眼神里有丝异色闪过。


    崔颜光看他:“许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没什么,一时好奇心起,”许文壶随便搪塞回去,将话转移,“对了,不知崔兄方才想说什么?”


    崔颜光的神色顿时变得赧然不自然起来,看天看地看被风卷起的叶子,“那个……就是那个……”


    许文壶看着他这副扭扭捏捏的死样子,眼波陡然便沉了下去,“你不会是想问我关于桃花的事情吧?”


    崔颜光赶紧去搓胳膊,“哎呀真是受不了了,一个大男人居然给自己取名叫桃花,他爹娘是怎么想的,难道就不嫌害臊吗?”


    许文壶不想听他絮叨,低头兀自看起了古籍。


    崔颜光继续道:“我反正是想好了,我崔颜光这辈子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娶一个男人的,就算我同意,我家里也绝对不会同意。所以也不必管我那糊涂爷爷当年乱点的鸳鸯谱了,不行就是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他转身面对许文壶,郑重其事地躬上一礼,“那就劳烦许兄将我方才所言原话带回,至于那块玉牌,便当是我崔氏送他的赔罪之礼了。”


    第125章 归位


    许文壶定定站着, 半晌无话。


    夕阳的日头格外灼目,金黄绚烂,光彩耀眼。


    许文壶抬眸迎着光线, 容颜更显清减,平静的眼底暗有浪涛汹涌。


    他道:“崔兄,你是否将自己看作男人。”


    崔颜光被他这话问得一愣, 张口反驳:“什么叫看作男人, 我本来就是男人。”


    许文壶收回目光,转而看着崔颜光的脸, 目光平静,语气里却俱是冷意, “崔兄若还是个男人,便由自己亲自去解除这桩婚约,何须假手于他人, 既看低了对方, 也损自己体面。”


    言罢,他对崔颜光作揖,“我还有事在身, 须得先行告退, 崔兄自便。”


    崔颜光呆呆看着许文壶离开的背影, 喃喃自语道:“这话说的,是男人就得亲自找上门, 那李桃花还是个男人呢, 怎么就不能让他来找我退婚?”


    除非对方根本就没有退婚的打算?


    崔颜光想象了一下两个男人在一起出双入对的场面,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取下酒葫芦连灌几口暖身体。


    *


    下值时已近戌时,暮色四合, 日落西山。


    待许文壶出翰林院,天已黑透,就在他思索该给李桃花买什么吃食回去时,他一眼便看到了街对面,正气鼓鼓瞪着他的李桃花。


    李桃花看见了他,不骂他也不嚷他,只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桃花!”


    许文壶慌了,连忙去追。


    “今天晌午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趁你睡着后偷偷来上值,桃花我错了,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好不好?”许文壶磕磕绊绊地说。


    李桃花步子迈得大,根本不给许文壶解释的机会。


    二人一前一后,路过卖玩意儿的小摊子。许文壶病急乱投医,拿起逗三岁孩子的拨浪鼓,“桃花你喜不喜欢这个,我买给你啊。”


    李桃花自顾自走着,连记眼神都不给他。”


    许文壶放下拨浪鼓,改抓起一串糖葫芦,“桃花,糖葫芦你吃不吃,你看这山楂又大又圆,肯定好吃。”


    李桃花还是不看他,目不斜视地走着自己的路。


    走着走着,她发现身后没有动静了。


    李桃花逐渐停下脚步,转头朝四周看去,发现许文壶竟然不见了。


    这呆子不会跟丢了吧?又或者,被谁给绑走了?


    她心里觉得不妙,正要抬腿找人,肩膀便被拍了一下。


    李桃花转过身,只见许文壶戴着猪八戒的面具,对她瓮声瓮气道:“大师兄,俺知道错了,求你饶了俺老猪吧。”


    李桃花瞬间笑出声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许文壶摘下面具,许是因为跑了这一会儿,双眸明亮泛红,嘴里微微喘息。他目不转睛看着李桃花,分明没说话,神情里却满是急切,迫不及待等着她的原谅。


    李桃花笑够了,夺过他手里的猪八戒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道:“看不出来啊,你明明那么瘦,扮上猪八戒还挺像的。”


    许文壶气还没喘匀,笨口拙舌道:“兴许……兴许是天赋使然吧,”他抬了眼梢,观察着李桃花,“桃花,你不生我气了,对么?”


    李桃花眼睛一瞪,恨恨道:“谁说的,我不光气你,我还讨厌你呢,我讨厌你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讨厌你一忙起来连觉都不睡,讨厌你——”


    许文壶听着李桃花的数落,蓦然笑了,带着三分呆气。


    李桃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眨了下眼,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许文壶看着她,眼神认真,口吻轻柔:“桃花,你不讨厌我,你只是太在乎我。”


    头脑中仿佛有烟花炸开,李桃花一下子便红了脸,将头转向一边,“你想太多了,我才没有,你……你在胡说八道!”


    她把猪八戒面具摔在许文壶身上,转身便跑了。


    许文壶忙着给摊主面具钱,一面忙着去追李桃花,恨不得再多长出两条腿两双眼睛。


    二人在晚间的人潮中一前一后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步伐整齐,并肩而行。


    李桃花的怨气还未全然咽下,故意报复许文壶似的,一路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都扔他身上,让他拿着。


    许文壶全身挂满了东西,手里还提着,跟许愿树有得一拼,走两步便上气不接下气。


    李桃花听到动静,转脸瞧他,故意挑起眉梢说:“怎么了,不行了?”


    许文壶立刻便将累弯的脊背挺直,中气十足地说:“我可以,桃花随便买,多买点。”


    李桃花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摊位上两颗比脑袋还大的葫芦,“老板这俩我要了,我要带回家锯瓢用。”


    许文壶差点昏倒,硬着头皮上前付钱。


    买完葫芦,就在李桃花四处张望,看周围还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许文壶忽然攥住了她的手。


    李桃花只当他是没力气了,便见好就收,“好好好,不折腾你了,我现在气消了,把东西都给我吧,我来提着。”


    人来人往的喧嚣中,许文壶压低了声音:“桃花,有人在跟踪我们。”


    李桃花愣了下子,正想回头去瞧,便听许文壶说:“别回头。”


    李桃花照做,心中明了,这种时候的确不能打草惊蛇。


    她默默反握住许文壶的手,二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步伐,专往人多的地方去。


    人头攒动,街灯影斜。


    二人的步伐从加快到小跑,身上买的玩意儿地稀里哗啦掉了一路。


    许文壶便跟故意留线索似的,没有回头捡过一次,小声对李桃花承诺:“以后我都重新买给你。”


    “买个屁啊!小命要紧!”李桃花低声呵斥,跑得更快了,故意往线索的相反方向跑。


    二人手牵手穿过无数大街小巷,从人声鼎沸处到幽静无人之地,四周只有明晃晃的月光游动。


    李桃花喘着粗气转头去看,见一片漆黑空荡,不由将心放回肚子里,“咱俩应该是把跟踪的人甩掉了,放心吧许文壶,如果有危险,这次一定换我挡在你前面。”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臂上一紧,身体随之转了个圈,待回过神,许文壶便已挡在她的身前。


    在他二人的前方,有道人影伫立,黑黢黢的,如同鬼魅。


    “三更半夜,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许文壶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格外有力,挺拔的身姿几乎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只会读书的弱书生。


    李桃花在他身后探出头,朝那身影看去,瞧见对方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头发,她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些熟悉。


    “奇怪,这种神神叨叨的出场方式,似乎在何处见过。”她喃喃自语。


    许文壶将她一推,“桃花快走!这里有我!”


    李桃花还在琢磨到底眼熟在哪儿,许文壶就已经亮起双拳,大步冲了上去。


    “呆子!”


    李桃花骂骂咧咧抽出腰后的杀猪刀,一同冲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朝那黑影杀去,拿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待到黑影面前,刚要出手,那黑影张口便道:“俺个娘嘞,恁两个大活人凑不齐一双眼珠子,睁开恁那个瞎眼看清楚俺是谁。”


    声音太过熟悉,把许文壶给惊了个趔趄,正面朝前栽在了地上。


    李桃花被他绊住脚,跟着栽了下去,结结实实压在了他的身上。


    锦毛鼠双臂抱胸,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这俩倒霉蛋,笑道:“别啊,这就急着拜年,我可没提前准备红包。”


    “死!老!鼠!”


    李桃花跳起来就往他身上扑,杀猪刀抡得虎虎生风,大有把锦毛鼠当场剐了的架势。


    “冷静冷静,君子动口不动手,现在动手是小狗。我不就是突然想逗逗你们俩吗?至于这么恨我。”


    “你那叫逗?你那叫故弄玄鸡!”


    “是故弄玄虚,文盲!”


    许文壶在吵闹声中默默爬了起来,见李桃花只顾和锦毛鼠吵闹,便回归文弱的本色,扶着头咳嗽道:“头好晕,我好像要不行了。”


    李桃花赶紧回到他的身边,先扶稳了他,又凶巴巴地呵斥锦毛鼠:“你看看!他都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锦毛鼠对许文壶露出一个“都是男人,装什么装”的笑容,却并未戳破他,拉着腔调敷衍服软,“好好好,算我错了行不行,以后都不这样逗你们俩了。”


    “这还差不多!”


    跟锦毛鼠对呛完,李桃花焦急地看向许文壶,“呆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许文壶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桃花放心,我没事的。”


    话说完,他便面对锦毛鼠,咳嗽停了头也不晕了,正正经经道:“鼠兄忽然从天而降,可是有何要事用到我与桃花?”


    锦毛鼠的火气顿时便上来了,骂骂咧咧道:“好意思说呢!之前咱们是怎么约定的?说好了中秋之后汇合,结果等我去许家村找你,你早插翅膀飞了,姓许的你什么意思?你耍我呢?我锦毛鼠堂堂盗圣,在江湖上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说你怎么能这样——”


    眼见锦毛鼠像倒豆子似的叨叨个没完,李桃花忍无可忍,把怀里吃剩下的半块点心塞进了他嘴里,方觉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许文壶听完锦毛鼠的控诉,才想起来先前那一出,懊恼愧疚之余,他恍然醒悟过来,眼神些许复杂,看着锦毛鼠道:“所以鼠兄此行找我,是想问我有关活死人一案的进度?”


    第126章 归位


    “废话, 不问那个问你什么?”


    锦毛鼠两腮被糕点撑得浑圆,呜呜哇哇地说道。


    许文壶面露僵色,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李桃花毫不犹豫道:“那你现在来得可不是时候, 许文壶现在查的不是活死人的案子,哪里来的什么进度,不被那些坏人吃进肚就不不错了。”


    锦毛鼠听后一激动, 将那糕点囫囵个儿吞进了肚子, 好悬没给自己噎死,捶着胸口冲许文壶咆哮:“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和我一起把活死人案给查出来的, 怎么突然跑去查别的了?”


    许文壶没来得及开口,李桃花便道:“那不是情况有变想查也没时间吗!不对……你们俩什么时候说好一起查案的?”


    锦毛鼠一愣, 这才想起来,李桃花到现在都不知道许文壶早已经和自己私下摊牌了,更不知道他接近他们, 其实早有预谋。


    对上李桃花怀疑的眼神, 锦毛鼠当贼多年第一次有抓现行的感觉,正当他抓耳挠腮头疼该怎么接话的时候,许文壶便已出声, 将他二人过去的结盟的经过都说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看锦毛鼠的眼神从震惊到愤怒, 又到最后的释怀, 叹出一口长气道:“算了算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救过我们的性命, 更何况这一路还共同出生入死, 无论你最开始有什么目的, 现在都是自己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锦毛鼠怔愣一二, 掩面扮啜泣状:“你看看你,突然间搞这么煽情干什么,弄得人家心里酸酸的,怪过意不去的,还有,我——”


    李桃花潇洒一摆手,大度道:“什么都不要说了,以前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还是朋友。”


    “不是,我是想问你,刚刚那糕点是在哪买的,还怪好吃的。”


    李桃花:“……”


    怎么就没给他噎死。


    许文壶这时道:“鼠兄若不嫌弃,可以等我查完案子,咱们再一起查活死人,也算不负昔日之约。”


    锦毛鼠好奇起来,“说了半天案子了,到底什么案子绊你脚步?”


    许文壶:“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他将太液池命案讲给了锦毛鼠,锦毛鼠听得直摇头。


    “十几年前的尸体,此时若查,多久才能真相大白?莫不是何人做了个局,将你诓骗进去也未曾可知。”


    锦毛鼠一语中的。


    许文壶心头莫名一跳,仿佛暗中与宋骁的来往皆被锦毛鼠看穿,他将语气放得从容,“鼠兄想多了,案发之时我与桃花都在场,若是刻意组局,天时地利人和,未免占得也太齐全了些。”


    锦毛鼠摇头,舒出口气道:“随便你们吧,皇帝老子都发话让你查了,我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偏你这小子还真有点脑子,我不靠你还不行,便只能照你说的,先等你查完那劳什子,然后再管活死人。”


    李桃花听他俩在这你一句我一句,不自觉便打了个哈欠,“你俩合计完了没有啊,我都困了。”


    许文壶对锦毛鼠拱手,“那就有劳鼠兄随我们前往大相国寺歇息,余下日后再议。”


    锦毛鼠满口答应,等一步迈出,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咳嗽一声反悔道:“那什么,你们俩先回去吧,我不着急。”


    面对李桃花和许文壶怀疑的目光,他道:“你俩什么意思,少拿这种看贼的眼光看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点要紧事还没干而已,也就忙这一个晚上,明天就去大相国寺同你们汇合。”


    李桃花与许文壶默默对视一眼,好心提醒道:“衙门离这儿怪近的。”


    “我不是去偷!”


    李桃花“啧啧”一声,“我们可没说你偷,别想太多了,盗圣大人。”


    锦毛鼠跟被踩中了老鼠尾巴似的,指着她的眼睛嚷嚷:“你是没说啊,可你那眼神里可都写着呢!”


    许文壶看不下去他俩吵闹,便又拉起架来,将李桃花劝去睡觉,与锦毛鼠约定汇合时间,费了半晌功夫,双方才就此告别。


    临走,李桃花对许文壶小声道:“打赌不?我猜他一个人行动,绝对是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许文壶举起手,作势便要去拍她的嘴,却又在离唇瓣咫尺之时将手收回,转头瞄了眼锦毛鼠道:“小声些,是嫌还没吵够么?”


    李桃花撇了撇嘴,决定不再多话,先回去睡觉要紧。


    另一边,锦毛鼠目送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待确信二人走远,他将足尖轻点,身姿轻巧地跃上路边房屋,眨眼便不见踪影。


    等双足落地,他便已出现在戒备森严的相府之中。


    他避开守卫,轻松摸进宋骁的卧房,进门之后,从怀里掏出那块金腰牌,扔烫手山芋似的往桌子上一扔,自言自语道:“宋丞相啊宋丞相,我可把东西给你还回来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找我麻烦啊。”


    锦毛鼠一通嘀咕完,转身便要开撤。


    走到门口,他一脚还没迈出门槛,迎面便出现宋骁的脸。


    廊下寂静无声,宋骁一身常服,面色平静,左右无一名侍从,自身的气势却是不减分毫,眼眸清亮而有神,定定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锦毛鼠僵站在原地,硬生生被盯出了一身冷汗,吞了两次口水,强行牵动嘴角,笑嘻嘻道:“这不是萧老哥吗,好久不见啊,你也来这办事儿?”


    宋骁眼中浮现笑意,字正腔圆道:“本相等你很久了,白玉山。”


    锦毛鼠听到“白玉山”仨字,瞳仁都在一瞬之中放大许多,同时间,毫不犹豫,转身奔向窗口,跳窗而逃。


    “东西我给你放桌子上了,萧老哥!后会无期啊!


    锦毛鼠乘风而起,笑得猖狂。


    清风皓月下,他眼见守卫从四方涌来,内心得意油然而生,心道:就用这几个歪瓜裂枣,居然妄想将我堂堂盗圣拿下,真是吃人说——


    “扑通”一声闷响,锦毛鼠得意到一半,重重摔到了地上。


    “嘶……什么玩意,胆敢拦我去路?”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仰头一看,只见头顶夜空如洗,空无一物。可若细瞧,便能瞧见屋宇上空布来层细密的大网,网丝呈透明之色,纤若蚕丝,又生有弹性,可将所受之力全部归还回去。


    锦毛鼠虽不知这是何物,却也知今晚是要吃瘪了,内心长叹一声,自己坐了起来,乖乖束手就擒。


    须臾之间,守卫赶来,一人一条膀子把他提起来,押到宋骁身边。


    锦毛鼠一路笑着,浑不吝的死德行,嘴里扬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应该的,应该的。”


    待到宋骁面前,锦毛鼠将遮眼的碎发一吹,笑对宋骁,张口一嘴开封腔:“萧老兄,么想到啊么想到,咱俩恁快就又见面了。”


    宋骁看着他,目不转睛,仿佛透过锦毛鼠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忽然,他道:“白玉山,本相问你,你可知你生母姓甚名谁。”


    锦毛鼠的眼神陡然锐利,直勾勾瞪着宋骁,沉声道:“你把我娘怎么了?”


    宋骁将他打量一遍,像是重新认识了他,道:“你放心,你娘现在很安全,本相即便再卑劣,不至于将手伸到妇孺身上。”


    锦毛鼠声音发狠:“那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设计困住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宋骁并未理会他的质问,面不改色道:“本相问你什么,你便只管答,只要实话实说,保你平安无事。”


    锦毛鼠看宋骁的眼神从充满敌意到茫然不解,回忆起他方才问他的问题,锦毛鼠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色,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只知道她姓赵,在我从小到大,别人都叫她李赵氏。”


    宋骁随即道:“本相问的是你的生母,不是养母。”


    锦毛鼠眉梢一挑,面上不悦尽显,开口直呼其名:“宋骁,你调查我?”


    宋骁并未理会他的失礼,只是看他着他道:“说。”


    “我凭什么告诉你?”锦毛鼠失去耐心,看宋骁的眼神都带着刺。


    “白英。”


    宋骁冷不丁吐出这两个字,望着锦毛鼠不羁的眉目,“你娘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锦毛鼠未语,眼中杀意丛生。


    宋骁:“如果我告诉你,白英不是你的亲娘,你信吗?”


    锦毛鼠忍无可忍,干脆破口大骂:“老小子在这放什么屁,她不是我亲娘还有谁是?你是吗?你设计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二人对视,剑拔弩张。


    宋骁忽然沉下声音,“我把你困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生母是谁。”


    “那你说啊,她是谁!”


    宋骁看着锦毛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的生母和我一样,都流着萧家的血。”


    夜空响起一声闷雷,震耳欲聋。


    锦毛鼠瞠目结舌地看着宋骁,眨眼的动作都忘了似的。


    漫长的安静中,他双唇翕动,冷不丁道:“有病。”


    说完话,锦毛鼠一反束手就擒的姿态,两手一挣轻松便挣脱束缚,轻轻跃起,踩在守卫肩头飞上半空,将那大网徒手撕出一个窟窿,再往上腾空,飞鸟似的落在屋脊上。全程不过眨眼瞬息。


    宋骁终于流露急色,他冲着屋脊上的身影大喊:“白玉山!你不是傻子!不会听不懂本相的意思,你难道就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你真的甘心永远当个毛贼吗!”


    锦毛鼠长叹口气,语气里是玩够了的淡淡疲倦,颇为无奈道:“大哥,我好歹一个盗圣,别毛贼毛贼的叫,多没礼貌。还有啊,我一点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亲娘是个寡妇,在我七岁那年就死了,少在我跟前乱认亲,咱俩不熟。”


    宋骁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却只极为克制地说了一句:“你会回来找我的。”


    锦毛鼠:“有病。”


    他撇了撇嘴,转身一跃,踏风离去。


    第127章 归位


    “这破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李桃花站在伞下, 望着伞外连绵不断的雨丝,抱怨道:“刚停没两天,又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冬天是想把人冻死吗。”


    领路的小太监这时出声,道:“回禀许大人, 地方到了。”


    许文壶将伞留给李桃花, 随太监步入低矮的房舍之中。


    李桃花站在门外,打量着这被称之为“掖庭”的地方, 只觉得和皇宫里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果然天底下可怜人都一样, 给皇帝老子当奴做婢,也不见得就能得几分体面。


    她在心里叹息完,走到檐下收起伞, 随许文壶步入其中。


    只见长窄的一间屋子, 四面无窗,阴暗湿冷,直溜的一条大通铺, 上面堆着杂乱的被子, 空气里满是难闻的气味。


    小太监领着许文壶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铺位, 道:“便是此处了,当年梅依云初到掖庭, 睡的便是这里, 素日里做些洗衣洒扫的杂活。”


    许文壶看着那凌乱简陋的被褥, 想象着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如何在这上面度过无数个日夜。


    “靠墙的地方冬天最冷了。”李桃花道,“她在这里,一定受到了很多人的欺负。”


    许文壶将李桃花的话听入耳中, 问小太监:“梅依云当年在掖庭做事,身边可有同期的宫人?”


    小太监挠着腮帮子,“这些奴就不知道了,奴资历浅,这些十多年前的事儿,还得问些旁个才能清楚。”


    许文壶便也没为难小太监,命他先行退下,自己和李桃花留下寻找线索。


    一直到了天黑,陆续有宫女回来歇息,看到这俩不速之客,无不感到惊恐。


    李桃花忙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奉旨前来查案的,只是想问你们点消息,问完了就走。”


    许文壶一心只有正事,却又忍不住对李桃花失神,悄声对她说:“桃花,你如今说话愈发有派头了,倒像个正经胥吏。”


    李桃花得意起来,“那是,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这些场面话我还不是顺手胡来。”


    “拈来。”


    “哎呀别在意这么多细节。”


    二人短暂闲扯结束,便开始向宫女打听梅依云的名字。


    年轻的小宫女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唯有一名年长的宫女,在听到名字后有所怔愣。


    许文壶注意到那宫女的表情,便将其余宫女支退,单独留她问话。


    可宫女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不愿正面回答,就好像怀揣着什么心事一样。


    许文壶见此情形,问得更加迫切了些,然而他越是问,宫女便越是不答,二人僵持不下。


    李桃花等烦了,将许文壶往身后一拉,对宫女道:“我家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如果再不从实招来,耽误了我家大人查案子,我们可就要把你关进牢里,天天用羽毛挠你脚心了。”


    可能是李桃花的样子略显凶狠,那宫女吓得扑通跪下,战战兢兢道:“不是奴婢不想说,是奴婢不敢说啊,万一大人是来给那丫头片子出气的,那奴婢……”


    李桃花拧紧了眉头,“怕我们是来给她出气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年都对她做过什么?”


    宫女慌张起来,连连摇头,“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无非就是看她年纪小好欺负,便在浣衣时把衣服都扔给她洗,吃饭时不给她留,夜里把她的被子收走……但是不止我一个啊,大家都那么干!”


    “为什么那样对她,她得罪你们了?”


    “这……”


    许文壶走到李桃花身旁,并未顺着话询问,而是直奔正题,沉下声道:“当年梅依云的失踪,与你们可有关系?”


    “没有!奴婢对天发誓!如若撒谎,今生不得好死!”宫女一副即将吓哭的样子。


    许文壶审视着宫女的表情,接着问:“她突然失踪时,你们为此作何感想?”


    宫女道:“我们都只当她是逃出宫去了,心想她胆子可真够大的,毕竟宫人出逃是死罪,还要连累家人,她年纪小,本事倒大的很。”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狐疑,李桃花道:“那她在这里,就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宫女回忆半晌,犹豫着道:“朋友……倒是有一个。”


    “是太监还是宫女,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下,那宫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面露惊恐,浑身都发起抖来,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敢说。”


    李桃花又烦躁起来,分明一个人都没带,却还朝门外大喊:“来人!把她给我带走关起来!”


    “奴婢说!奴婢说!”


    *


    太极殿内,香雾弥漫,纱幔缱绻。


    软若蝉翼的茜纱帐后,一群涂脂抹粉的少年围绕着年轻的帝王,媚声不断。


    “陛下,奴在这里,来抓奴啊。”


    “还有这边呢陛下,奴在这。”


    “哎呀,陛下好坏,一把就将奴抓住了呢。”


    小皇帝眼蒙红绫,脸颊唇周俱是鲜红凌乱的口脂,身上龙袍凌乱,头发散落。


    他张着两条手臂四处乱抓,嘴里笑骂不停,道:“都滚开,朕才不要你们,朕只要朕的大总管!杨善呢!杨善在哪!”


    纱幔如鬼影飘忽,殿内顿时息声。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走向小皇帝,衣袍的边缘与玉石地面相磨,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活似毒蛇游走。


    “回陛下,臣在这。”


    声音乍然响起,温暖的殿内仿佛凝结一层寒霜,幽袅的烟气都随之消散。


    小皇帝摸索着,抓住杨善的手,用力地握紧,抚摸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杨善,你在就好,朕只要你陪朕玩就好了……就像朕小时候一样,母妃整日哭个不停,没有人管朕,只有你在朕身边,陪朕玩捉迷藏。”


    “可陛下已经大了,不该再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了。”杨善轻声道。


    小皇帝突然发起急来,死死攥紧他的手,急切地咆哮:“不!朕没有长大!只要你还在朕的身边,朕就永远是小孩子!”


    “这么说来,臣似乎对陛下很重要?”


    “重要!你对朕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国舅还要重要?”


    “当然了!舅舅只会教训朕,只有你会逗朕开心,陪朕玩。”


    杨善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游走在小皇帝覆眼的红绫上,缓慢启唇,嗓音嘶哑慵懒:“那臣若是看中了国舅爷手里的一件宝贝,陛下,会为臣争吗?”


    小皇帝感受着眼睛上轻柔的触感,浑身打起舒适的寒颤,喘着粗气笑道:“只要朕还有一口气,你想要什么,朕一定——”


    “回陛下……”小太监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帐外,战战兢兢道,“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在外求见杨总管。”


    “谁?”


    小皇帝一把将蒙眼的红绫扯掉,抓住杨善的手也松开,狐疑地询问。


    “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小太监小心重复。


    小皇帝迟疑了片刻,显然在思考许文壶是哪号人物。


    忽然间,他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来了,还是来找朕的大总管?”


    小皇帝狐疑地望着杨善,忽然间玩心大起,扬声道:“也罢,让他进来,朕看他到底想干嘛。”


    小太监退下传令,少顷,将许文壶引入殿门。


    御座下,金壶吐雾,烟丝缭绕。


    许文壶步入殿中,行稽首大礼,朗声道:“臣许文壶,参见陛下。”


    清润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余音悠长。


    “平身吧。”


    “谢陛下。”


    许文壶眼观鼻鼻观心,目视脚尖,屏声息气。


    即便如此,单从帝王慵倦的声音,殿中的异香,左右男伶的窃窃私语,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这里并没有天子居住之处该有的威严肃穆。


    “许爱卿不忙着去断案子,怎么到朕这里找起朕的大总管了,小皇帝斜坐龙椅之上的,左右各拥一名美艳少年,懒洋洋道,“他整日侍奉在朕身边,不知许爱卿寻他何事?”


    许文壶道:“微臣在查案过程中,得知十年前有名失踪宫女,名叫梅依云,而据臣所知,杨总管当年与她关系颇近,故而特来询问杨总管,情况是否属实。”


    “哦?还有这种事?”小皇帝笑道,话锋指向杨善,“大总管,朕算是你一手带大的,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个要好的宫女朋友?”


    杨善站出来道:“回陛下,臣当年与那梅姓的宫女的确略有些交情,那时她初入宫闱,人人欺凌,太监们连恭桶都要她洗刷,臣瞧她可怜,便几次对她相助,暗地里给她些东西吃,后面臣出掖庭到了内廷侍候,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后来听说,她似乎是跑出宫去了。”


    “仅仅如此么?”许文壶忽然出声,姿态恭敬,字眼咄咄逼人,“杨总管说与她是略有交情,可卑职为何听说,在梅依云感染风寒病入膏肓之时,是杨总管在她身边彻夜照顾,为了给她换一碗滚热的鸡汤,甚至还挨了其他太监的一顿毒打。敢问杨总管,可有此事?”


    第128章 归位


    殿中一时安静无声, 唯有许文壶的质问在金垣玉雕中悄然回响。


    许文壶平稳的心跳在漫长的寂静中逐渐加快,掌心也沁出细汗。


    太静了。


    杨善大可承认或反驳,却唯独不该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在普通人里, 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但对掌权人来说,沉默, 寓意着杀意。


    许文壶眼睫轻抬, 朝御座下的玄袍身影望去。


    眼眸径直与那双狭长的眼瞳对视上。


    杨善面白发青,无悲无喜, 无怒无怨,森冷如古井的眼底, 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在其中浮现。


    许文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眼神他认识,当初杨善虐杀张秉仁,就是这种眼神。


    仿佛又回到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 许文壶耳边出现张秉仁万箭穿心的惨叫声,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回陛下,国舅到了。”


    小太监的声音乍然响起, 将许文壶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克制住对杨善出声质问的冲动, 垂眸禀手, 姿态一如方才恭敬。


    小皇帝笑道:“今日还真是热闹,一个两个的, 都到朕这里来了, 好啊, 那就让舅舅进来,让他也来陪朕玩。”


    小太监闻声退下。


    殿内旋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宋骁大步入内, 人未至,声先传来:“陛下,京畿昨日有暴-乱发生,暴-徒凶残至极,见人便杀,百姓死伤无数。为稳民心,臣请陛下亲自拟旨安民,臣自请带兵,前往镇压暴-徒。”


    小皇帝一脸失望,口吻都带了扫兴后的委屈:“原来是为这个吗,朕还以为舅舅是来找朕玩的。”


    宋骁留意到站在殿中的许文壶,并未多看,皱眉道:“陛下,十万火急啊。”


    小皇帝打着哈欠:“区区暴乱而已,舅舅自己解决便是了,何必来问朕,难不成还能乱到京城来吗。”


    宋骁扫了眼杨善,冷哼一声道:“京城早已自乱,何须外界侵扰。”


    飘散的烟丝聚拢又飘散,杨善轻轻笑上一声:“丞相所言,可是在说洒家?”


    宋骁并不理会他,而是面对御座道:“近来钦天监进言,说邪祟之星侵入帝星,龙气外泄,邪气强盛,陛下务必听取忠言,不可遭邪祟小人蒙蔽视听。”


    小皇帝懒洋洋道:“什么小人大人的,朕又不是小孩子,谁对朕好,朕是能分得清的,舅舅未免也太信那帮神棍的话了。”


    宋骁禀手行礼,沉声道:“臣言尽于此,陛下保重,臣告退。”


    眼见宋骁转身,小皇帝忽然呼唤:“舅舅!”


    宋骁顿步。


    小皇帝笑声轻快:“没什么,朕叫住舅舅也只是想问问,虎符在舅舅手里存几年了?”


    许文壶并未侧目,眼角余光却看到宋骁的身形颤动一二。


    半晌过去,殿中响起宋骁冷沉失望的声音:“虎符乃先皇离世时交代于臣,距今已有十年之久。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臣这个?”


    小皇帝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了起来,问问而已。”


    宋骁看着御座两侧的妖娆男伶,最后看了一眼小皇帝,留下一句“陛下该当保养好龙体”,便大步离去。


    许文壶尚沉浸在宋骁与帝王的对话之中,思忖方才二人话中含义,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头顶响起一声“许爱卿”,许文壶才魂魄归位,忙道:“臣在。”


    小皇帝懒洋洋的声音再度传来:“反正你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退下吧,朕要歇了。”


    许文壶分明记得杨善还未回答自己的质问,但已不愿在此久留,便称是退下。


    乌云翻涌,殿外秋雨淅沥。


    许文壶出了太极殿,未急着往翰林院去,而是支开领路太监,独自撑伞,径直拐入距离最近的偏巷当中。


    巷中,宋骁负手屹立,见到许文壶,并未流露讶异之色,只是淡淡道:“两日未见,竟学聪明些了,知道我会在此等你。”


    许文壶走得急了些,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开门见山,看着宋骁道:“我的科考名次被改,可是有丞相授意?”


    雨滴击伞,清脆果断。


    宋骁的视线穿过雨幕,径直落到许文壶的脸上。


    年轻斯文的一张脸,眼中满是倔强,分明羸弱清瘦,身上却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


    宋骁道:“是。”


    雨还在落,伞骨发出沉闷的低鸣。


    许文壶的喉咙乍然收紧,活似被什么人扼住了脖颈,几次启唇,发出艰难三字:“为什么?”


    宋骁于他,可以是利用,可以是欺骗,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他许文壶都能接受。


    但科考不行。


    十年苦读,吃亏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天下千万学子。


    宋骁看着他,平静地道:“你可知顶替你状元之位者姓甚名谁。”


    “知道,他叫孔怀真。”


    “可知其身份?”


    “是孔嗣昌的孙子。”


    宋骁的目光深了些,也锐利了些,道:“孔嗣昌又是什么人?”


    “他是……”


    许文壶面色一白,短瞬中想通了什么似的,看着宋骁的眼神变得复杂。


    一滴雨水自宋骁的眉峰滑落,使得他的眼神更加清亮锐利,继续道:“孔嗣昌为杨善走狗,孔怀真是孔嗣昌的孙子,这其中的渊源,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讲清楚吗?”


    “当年你若提名状元,不必等到放榜,返乡的路上便已命丧黄泉。”


    前因后果串通一起,许文壶如梦初醒。


    未等他张口,宋骁便道:“此时此刻你我已是同盟,不必说些感恩戴德的废话,何况我在此等你,为的也不是这些。”


    宋骁话音顿上一二,“方才我在殿中说的你也都听到了,京畿有暴-乱,我在这等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近来只需专心查案,无论外界有何等传言,你都不必理会,更不可擅自出京。”


    交代完,宋骁动身,走出巷子。


    二人擦肩而过时,许文壶才留意到宋骁肩头被雨淋湿的阴影,便追过去,将自己的伞递去,“丞相,伞。”


    宋骁抬头看起天,笑道:“雨既不躲我,我又何必躲雨。该来的,终究会来。”


    “你自己留着用吧。”


    许文壶看着宋骁的背影,只觉得一身决然不移,好似拿定了什么主意。


    *


    雨天寒气重,出了皇宫,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去喝了胡辣汤。


    沸腾着的胡辣汤,辛辣气直呛鼻腔,啜上一口,四肢百骸都暖了回来。


    “暴乱?”


    李桃花捞了口汤里的牛肉吃,嚼完咽下道:“好歹是个天子脚下,居然能起暴-乱?那宋老狐狸别是胡说八道诓你呢。”


    许文壶瞧着汤面发呆,道:“他会诓我,但不会诓陛下,京城外应该是真的出事了,也不知哥哥嫂嫂在家中是否安好。”


    李桃花想到许忠和秦氏,感觉嘴里的牛肉一下子便没了滋味,跟着担忧起来。


    这时,旁边桌上的说话声传来。


    “你们听说了没,昨日城外有暴-徒行凶,波及了好几个乡镇,今早上城门都关了,就怕有人外出。”


    “那哪是什么暴-徒,我二舅跟我说了,那些伤人的,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


    许文壶一惊,竟忘了分寸,直接起身朝说话的男子询问;“此话当真?”


    那男子被他突然出现的动静吓了一跳,哆嗦完道:“这岂能有假,我二舅亲眼所见,那些怪物逢人便啃咬,连他老人家自己也差点没能回来。”


    许文壶怔住,久久未能回神。


    李桃花也起身,冲那男子道:“这位大哥,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啃咬人的怪物?你别是在编故事玩吧。”


    男子急了,“你们不信就去问别人啊,那些怪物白天黑夜到处伤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如果不是京城的大门关得结实,咱们早就被啃得连渣不剩了。”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出了饭馆。


    “饭钱!两位客官还没给钱呢!”小二追出店门喊。


    李桃花朝人扔出半吊铜钱,头都来不及回,“不必找了!”


    二人一路连气不喘,跑到离得最近的朱雀门下。


    隔着高耸的城门,二人能够清晰听到门外百姓的哭喊。


    “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那些怪物就快追来了!”


    “救命!我娘子要撑不住了!”


    “求官爷行行好开门!不然我们都会被咬死的!”


    听着那些刺耳的哭喊声,许文壶本就凝重的神情更加沉了下去,道:“是活死人。”


    李桃花愣了下,明显被吓住了,但她旋即反驳:“不对,如果是活死人,怎么可能白天就有了,那些家伙不是只能在夜晚出来吗?”


    许文壶未语,薄唇紧抿,思考起其中的蹊跷。


    李桃花观察着他的神情,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居然变得十分无奈,叹息一声道:“看来,要想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就只能出去亲眼看看了。”


    许文壶立马看她,下意识否决道:“不行,危险。”


    李桃花:“就是因为危险,所以我才一定要去。不然我等着你学之前那样,趁我睡着就偷摸溜走,自己到外面冒险吗?”


    见许文壶一脸被说中的表情,李桃花得意起来,对他道:“你以为就你有脑子啊,我也是懂计谋的好吗,我这招就叫那什么来着,鲜花吃人?”


    “先发制人。”


    许文壶喟叹一声,看着李桃花的眼神温柔而无奈,像看个机灵古怪的小孩子。


    李桃花仰面看着他,表情仿佛在说: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二人对视半晌,许文壶终是败下阵来,抬头看了眼天道:“眼下天色已晚,不宜出行,桃花若执意与我一起,便先随我回到大相国寺,睡醒一觉,再做打算。”


    “一言为定!”


    李桃花爽快答应,拉住许文壶胳膊便往大相国寺跑。


    天上还在飘着蒙蒙细雨,二人来时跑得急,伞落客栈里没拿。


    许文壶一边用袖子去遮挡李桃花头顶雨丝,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慢点桃花,地上滑,别摔着。”


    第129章 归位


    二人回到大相国寺, 简单收拾过行囊,洗漱上榻睡觉。


    因为担心许文壶半夜偷偷溜走,李桃花一晚上没敢睡着, 就差睁只眼站岗,直到三更天抵抗不住困意,才沉沉睡去。


    翌日大早, 李桃花刚有意识, 两眼便睁得浑圆,一个鲤鱼打挺, 下床就去找许文壶。


    绕过屏风,只见榻上空空如也, 被子叠得整齐,活似从未睡过人的模样。


    李桃花只当噩梦成真,气得头脑直嗡嗡, 鞋都没穿就要冲出去找人。


    冲到门口, 正与开门回来的许文壶撞个正着,二人一个前仰一个后栽,要不是李桃花及时拉了许文壶一把, 也让自己稳住脚步, 二人都要摔个落花流水。


    “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偷偷溜走了!”李桃花杏眸圆瞪, 一肚子的起床气呼之欲出,对着许文壶叉腰大呼。


    许文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热腾腾的包子香顿时四溢, 又将手里的粗陶汤壶举起, 夹紧尾巴的猫似的,小心翼翼道:“我去买早饭了,刚刚才回来。”


    李桃花的起床气顿时便熄灭了, 明亮的眼眸眨了眨,夺过汤壶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哼哼着道:“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一声,还以为你又跑了呢——呀,这胡辣汤的胡椒味好重!”


    李桃花被汤呛得打了个喷嚏,摸过碗便倒了两碗,自己先坐下喝了一口,果然满口辛辣,连汤汁的滋味都辨不出来了。


    她喝完两口汤,拿起包子咬了口,抬眼看许文壶,“你也吃啊,发什么呆啊,吃完好赶路。”


    可许文壶就只是直直看着她,眼眶逐渐泛红,启唇轻声道:“桃花,对不起。”


    李桃花下意识狐疑:“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话音刚落,李桃花拿包子的手便不稳摇晃起来,眼皮子也往下沉。


    她抓紧桌子,用力摇了摇头,“呆子,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晃啊,是不是要地震……”


    话没说完,李桃花的眼皮便已全然闭合,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去。


    许文壶连忙托扶住她,本就红的眼眶更加红了,哽咽道:“桃花,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冒险了。”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李桃花搀扶起来,安置到榻上,盖好被子,随后拿出自己唯剩的几十两银子,把荷包装得鼓鼓囊囊,放到了李桃花的枕边。之后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取笔研墨,写下一纸书信,折好与荷包放在一起。


    李桃花处于昏睡之中,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纤长的眼睫覆在双目,宛若蝴蝶双翅。


    许文壶忙完,迫不及待便要转身,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走不了。


    可都等步伐迈出去了,他又忍不住回头走回去,伸出手将李桃花嘴角残留的汤汁擦干净。


    擦完,他一刻不敢犹豫,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


    门外,崔颜光安静伫立,见他出来,拱手作揖,“许兄。”


    许文壶难过至极,已顾不上对其回礼,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道:“在这京城,我只勉强与崔兄算有微薄交情,眼下我有要事出城,不知何时能回,生死亦然未卜,心中所念,唯有桃花一人。恳求崔兄务必替我看好桃花,在她醒后,一定不要让她出城寻我,自身安危要紧。”


    崔颜光收起素日轻佻,郑重道:“许兄放心,此等小事,在下定然不负所托。”


    他崔颜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谁对自己的小厮有如此深厚的情意,这许文壶初来乍到便得丞相赏识,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难得有送人情的机会,对方一大早主动找他帮忙,他怎能放过?


    崔颜光想到深处,神情更加诚恳:“许兄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一并说出便是。”


    许文壶看着崔颜光的眼神从感激到复杂再到警惕,双唇反复张合之后,终道:“虽说崔兄与桃花有婚约在身,但终究男女有别,还望崔兄在桃花苏醒之前,切勿踏入这房门一步。”


    崔颜光爽快答应。


    答应完,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过后,他看着许文壶,用一副见鬼的语气道:“许兄的意思,是担心我会趁人之危?”


    “还是趁一个男人的危?”


    许文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直盯着崔颜光的眼睛看,看得崔颜光头皮都快发刺了,许文壶才垂眸作揖:“有劳崔兄。”


    崔颜光知他是要启程的意思,便也没再赘言,压下心头古怪的疑问,对着许文壶拱手:“许兄一路保重。”


    许文壶抬眸又看了两眼房门,好不容易趋于平静的眼眸再度复杂起来,最后下定决心般,强行转身,大步离开。


    ……


    许文壶拎着简单的一个包裹,因不想引人注目,并未骑马,只在大相国寺外租了头骡子,随人流缓慢前往离得最近的明德门。


    明德门下,聚满了急着出城看望亲人的百姓,而两扇城门紧闭,卫兵把手森严,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


    许文壶一路“借过”加道谢,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刚要喘口气,便被卫兵猛地推了一把。


    “门开不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开不了,都给我滚回家待着去,没有丞相的命令,谁都别想出城。”


    灌入耳中的声音傲慢而蛮横,许文壶不紧不慢地站稳步伐,理好衣袖,旋即从袖中拿出一块腰牌,浅浅给那卫兵露了一眼。


    卫兵看到牌子,脸色顿时大变,对待许文壶的态度也恭敬起来,左右观望一遍,小声道:“此处人多眼杂,公子且随小的过来。”


    许文壶便牵着骡子跟上卫兵的脚步,面上泰然自若。


    实际手掌心都在冒汗。


    先前宋骁为了方便他出入皇城查案,给他留了一块自己的随身腰牌。


    没想到,最大的用场竟是用在这了。


    卫兵一路张望,带着许文壶到了明德门的西北角门,先是上前跟守门的卫兵交涉片刻,而后角门便被打开,卫兵转脸请许文壶的示下。


    许文壶颔首,迈出步伐。


    一步迈出,许文壶又顿住脚步,转脸朝来路张望。


    迷药他没敢下得太重,怕伤了桃花的身体,应当再过上半个时辰人就该醒了。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生气的样子,都还没出城,人就已经心虚到心跳加快了。


    无妨。


    许文壶心道:只要桃花能平安无事,纵然遭她怨恨,也是值得的。


    他现在只害怕崔颜光看不住桃花,毕竟桃花的拳脚他是知道的,单挑两三个成年男子只怕是没有问题的。


    想到崔颜光那副比自己健壮不了多少的身躯,许文壶暗自捏了把汗。


    但他又转念一想,世家大族子弟自幼习得君子六艺,身手应当是不差的,别反将桃花伤到就好。


    思绪越来越乱,似是无形中生出许多双大手,将他往大相国寺里拉。


    许文壶不敢再犹豫,对卫兵道过谢,牵着骡子,毅然决然出了角门。


    *


    “唔……唔唔!”


    两扇房门被踹得摇摇欲坠,凉风一吹,噼啪作响。崔颜光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四肢固定床角,身体成了个毫无尊严的“大”字,嘴里还被一个冰凉梆硬的牛肉包子塞个严实,狼狈难以形容,哪里还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他努力仰头,怒瞪房门方向,无声地咒骂着。


    房门处,李桃花扶门站起身体,努力摇晃了两下头,试图将体内残留的药劲一并晃出去。


    “许文壶,你个王八蛋。”李桃花攥门的手用力到极致,骨节都泛着白,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你等着,等找到你,姑奶奶我玩儿不死你。”


    *


    乌云蔽月,夜风寒冷,狭长的小路从山下绵延至村庄,阴森空荡,活似白无常嘴里那条悬挂的长舌。


    眼见就要到家,许文壶的呼吸急促许多,克制住向前奔跑的冲动,转而仔细听起周遭的动静。


    这一路兴许是他运气太好,并没有遇到肆虐的活死人,倒是遇到不少安营扎寨的官兵,显然是宋骁下的命令起了作用。


    但他仍要谨慎。


    万一突然冲出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他可就不能回去见桃花了。


    如此想着,许文壶离村子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骡子突然发起狂来,嘶鸣着就要逃窜。


    许文壶没抓紧缰绳,任由骡子挣脱束缚,撒蹄而去。


    他轻舒口气,未感到过多可惜,兀自走入村子里面。


    月光朦胧,光线昏暗,周遭万籁俱寂,连本该有的犬吠声都没有一下。


    许文壶刚要心生古怪,一阵寒风扑来,卷起浓重的血腥气。


    许文壶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连忙往村里跑去。


    站在村口往里一看,只见原本干净的村路躺满了尸体,而且死状惨烈。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心口被掏个窟窿,还有的被啃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则布满牙印。


    他借着月光放眼望去,一路皆是眼熟面孔,原本能说会笑的血肉之躯,此刻全部烂在泥里,冰冷没有生气。


    这个生养他的小村落,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第130章 归位


    冷风从许文壶的鼻子灌入身体, 刺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冷得他手脚僵硬,唇齿打颤。


    他试图叫出那些尸体的名字, 喉咙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突然,他抬头望向家的方向,迈开僵硬发抖的腿, 大步跑去。


    数不清踩了多少具尸体, 许文壶一路跌跌撞撞,沾了满身的血污, 终于到了自家的大门外。


    漆黑大门紧闭,血盆大口似的屹立在阴森夜幕下。


    许文壶来不及去管满头热汗, 扑到门上便开始用力拍打,拼命地喊:“哥哥!嫂嫂!”


    门后旋即响起粗糙的声音:“什么人!”


    许文壶听出是家中长工的声音,连忙回应:“是我!许文壶!”


    “三郎?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出, 门后立刻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真的是三郎?三郎怎么在门外面。”


    “快给三郎开门!”


    开门声悠长刺耳, 许文壶刚冲进去,门便被紧紧合上,连上三道门栓。


    许文壶步伐未稳, 气喘吁吁地问:“我哥哥嫂嫂现在何处?他二人可还安好?”


    长工刚要开口, 许忠的声音便从远处飘来:“刚才谁说的我三弟回来了?他人在哪!”


    许文壶忙朝许忠跑去, 确认许忠平安无事,便急着问:“嫂嫂呢!还有兴儿!家里人如今都如何了!”


    许忠见弟弟惊魂未定, 俨然半疯之状, 连忙安抚道:“三郎莫怕, 你嫂嫂此刻正在房中歇息,兴儿也随自己爹娘待在一块,全家平安, 并无伤亡。”


    许文壶这才算将心放回肚子里,当下才发觉自己两条小腿颤得厉害,全身半点力气也无。


    许忠心疼弟弟,来不及问来龙去脉,赶紧扶结实了他,另外吩咐家丁左右搀着,缓慢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面,许忠带许文壶见过秦氏。夫妻俩得知弟弟是担心家里安危才冒险赶来,不禁热泪盈眶,忙不迭吩咐婆子烧姜汤给弟弟驱寒。


    许文壶换了身干燥的衣物,喝了整碗的姜汤,冰冷的身体总算回暖,人也恢复知觉。


    谈起这两日来的经历,许忠叹气连连,人仿佛骤然老了十岁,忧心忡忡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世间竟有那等怪物?成群结队地冒出来,见人便咬,与那传闻中的僵尸无异。不对,是比僵尸还要凶猛,僵尸起码还怕个太阳怕个黑狗血,那些怪物简直百无禁忌,非要将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了,才离开去别的地方觅食。”


    秦氏抹着眼泪道:“村里人都死的死逃的逃,好在咱们家院墙高大门厚,那些怪物闯不进来,否则……”


    许忠叹息道:“不说那些了,咱们一家人此时还能平平安安的,便已是祖上积德了。”


    说着,许忠问许文壶:“李姑娘可还好?”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不由庆幸还好没把她带来,便将自己给李桃花下药迷昏之事说了一遍。


    许忠点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想来李姑娘知你苦心,定不会怪罪于你。”


    许文壶苦笑不语,心道:若能平安回去见桃花,莫说她怪罪我,就算让我自己给自己甩上十几个巴掌去求她原谅,我也是愿意的。


    只怕没有那个机会。


    这时,许文壶忽然想到什么,抬眸看向许忠:“许武一家现在何处?”


    许忠摇头,眼神复杂,“从分家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地头的庄子里头,眼下没了消息,还不知是死是活。”


    秦氏道:“那两口子作恶多端,说句狠心话,纵然是被那些怪物咬死,也算老天开眼。唯一可惜的便是天麟那孩子,还没狗大个人儿,老老实实的,可惜摊上那样的爹娘。”


    秦氏说到动容处,忍不住又要抹泪。


    许文壶想到许天麟傻乎乎的模样,内心也觉得不忍,便不假思索道:“我进村时并未发现活死人的踪影,想来已经走远了,不如就由我去地头上看看。”


    “不行,”许忠想也不想便拒绝,严肃道,“街上的尸体你不是没看见,不说多,即便遇到一个怪物,你也别想活着回来。爹娘临终时特地交代我照顾好你,这件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秦氏也道:“三郎听你大哥的劝,可把方才的心思给打消了,再说那两口子过去可没少害你,你何苦去担心他们的性命?”


    许文壶道:“我不是担心他们,我是担心天麟,嫂嫂方才也说了,天麟是个老实孩子,素日里也没个犯错的时候,他爹娘是他爹娘,他是他,我不能因为大人的过错,就不管他的死活。”


    秦氏哑口无言,纵然想反驳,念起那无辜的侄子,心里也一阵发酸。


    许忠的态度仍是决绝,不容置疑地说:“天麟再是无辜,此刻也不知死活,若是不幸遇难,你就是出去了,也无非再搭上一条性命,你读了那么多书,这点道理难道还不懂吗?”


    许文壶无奈,便将一路经历,回京的打算,全部说了出来。


    许忠得知他早在路上便遇到过“怪物”,登时便愣住了,听着弟弟口中所说,只觉得像在听天书。


    若是从前,他肯定会觉得弟弟读书读傻了,满嘴都是胡话。可现在,事实都摆在眼前,他不想信也得相信。


    虽说两者并无直接关联,过去几次脱险,不见得当下便能脱险,但许忠看着弟弟清亮坚定的眼睛,原本磐石一般的心,不由便松动起来。


    终于,许忠将牙一咬,道:“也罢,天麟好歹是咱俩的亲侄子,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是老三,我要和你一起出去,共同去地头上。”


    “不可以!”


    许文壶不假思索地拒绝,皱紧了眉头。


    “就这么说定了。”许忠旋即对秦氏道,“把消息传下去,看有谁不怕死,敢跟着我和三郎去地头走一遭,敢去的,一人一百两银子。”


    秦氏见一个两个都管不了,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可也不知该怎么该将二人留住,不由心中幻想:若是李姑娘在这就好了,有她在,纵是将这两个男人捆住,也是使得的。”


    李桃花远在京城,哪里能帮得了这个忙。


    秦氏抹去眼泪,极不情愿地传话下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多时,便凑出了五六个健壮的长工。


    许忠与许文壶各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带着手持榔头铁锤的长工们,浩浩荡荡出了门。


    夜黑风高,月下的许家村犹如荒村一般,家家户户漆黑一片,毫无人烟。


    许文壶将人分成两人一队,分别留意着东南西北四方的动静,哪怕是有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行人一走一回头,从村子到地头如此近的距离,大有走到天亮的架势。


    许文壶觉得这样拖延时间不是办法,警惕归警惕了,但留在外面的时间过长,反而更加危险。


    他沉下声音道:“所有人都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管,用出全部力气往前跑,有多快跑多快。”


    众人很是迟疑,踌躇不敢迈开腿。


    许文壶身先士卒,拔腿便跑。


    许忠虽不动懂弟弟的意思,但照做总归没错,跟着跑了起来。


    其余长工见状,便也顾不得去害怕了,撒丫子追了上去。


    *


    一口气从村里到地头,许文壶一刻没停,待抵达庄子外头,他便已喘得直不起腰。


    说是“庄子”,其实就是建在田边的三间茅屋,以往是留给长工看地用的,多年没用,早已荒废了。


    许文壶抬头,看向庄子的门,却发现了许武的尸体。


    准确来说,是许武的“皮”。


    内脏都被掏空了,四肢上的血肉也被啃咬干净,甚至骨头都不见了,只剩下残缺一张人皮干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原本盛放眼珠的眼眶,成了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


    许文壶这一路都没吐出来,此刻胃里却翻山倒海,张口便将方才服下的姜汤全部呕了出来。


    “三郎没事吧?”许忠关切道。


    许文壶摇了摇头,忍住强烈的反胃,继续往里走去。


    甄氏的尸体横于堂屋外,死相比许武稍好一些,但也令人不忍直视。


    许文壶命长工看好门,自己和许忠在庄子里找了一圈,没见到许天麟的身影。


    许忠的心凉了一圈,“天麟可能也已经……”


    “不对,”许文壶反驳,斩钉截铁道,“如果天麟遭遇不测,这里应该也有他的尸体才对,怎么可能只有他爹娘的。”


    说着话,许文壶便已大步走出门去,观察起周遭的地形。


    夜幕下,只见平坦一片麦田,一直绵延到了山脚下,秋后新麦刚长出嫩芽,一眼望去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许文壶却好似发现救命稻草,特地跑近了去观察麦田,果然在茂密的麦地发现了被脚印踩过的痕迹。


    他不做犹豫,赶紧带人顺着脚印寻找,一直走进了山里,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带来的汉子都忍不住发怵,生怕不知何时被黑暗中的血盆大口狠咬一下。


    许忠再是心疼侄子,在此刻也打起了退堂鼓,吞着喉咙道:“我说三郎,要不咱们就回去吧,这林子里怎么看也不像天麟敢进来的地方,反正找也找过了,即便没发现人,也算没留遗憾了。”


    “哥哥且带人回去便是,我再找找。”许文壶道。


    许忠喟叹:“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将你一人留在这里。”


    这时,黑暗中传来孩子微弱的呼救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许文壶一下子认出来是天麟的声音,立刻朝声音的方向冲去,许忠带人紧随其后。


    拨过乱枝杂叶,只见一棵高有两丈的大树矗立眼前,张牙舞爪的树干上,趴了个奄奄一息的胖孩子。


    “天麟,是你吗!”


    许忠激动大喊,声音都在哆嗦。


    许天麟原本都要没了意识,被喊声惊醒,立刻便活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大伯!大伯救我!我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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