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归位
但那门房不是说萧松近几日回不来吗, 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许文壶心生狐疑,抬头一望,顿时顾及不得——什么萧松萧柏的, 桃花都要走远了!
他不顾小沙弥挡路,横冲直撞将人搡歪,径直去追李桃花。
“桃花, 桃花你听我解释!”
李桃花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逼近, 直接躲到一棵碗口粗的菩提树后面,冲他凶道:“不许靠近!”
许文壶便不敢再多迈一步了, 只是紧张地看她。
李桃花继续凶巴巴地道:“你都赶我了,又来追我干什么?赶紧回去躺你的吧, 我也值当你来追?”
许文壶心急如焚,越想解释越是笨口拙舌,甚至赌起咒来, “天地良心, 桃花我发誓,我方才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若有半分赶你走的心, 即刻降下道天雷劈死我便好!”
李桃花最烦听他咒自己不好, 本就沸腾的心情更如火上浇油, 别开脸不去看他,厉声呵斥:“闭上你的嘴, 你给我滚, 我不想看见你!”
许文壶许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过“滚”字, 那冰冷的字眼乍一入耳,将他全身的血液都浇个冰凉。他的脚步原地生根,再动弹不了一点, 心里明明想往前走,又怕因此引来更多的嫌弃,理智便将人往后拉。
天际的余晖散去,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殆尽,树下唯有阴影婆娑摇曳,大片月光稀疏淋下,冷若清泉,冻人心肠。
许文壶深深看了她一眼,眼角似有晶莹闪烁。之后便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桃花兀自沉浸在难过中,并未留意到他人已不见,继续碎碎念说着许多气话狠话,直到将一通怨气消除,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言语中的不当,清了清嗓子,放软了语气说:“算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就比如刚刚,我不该对你说那个滚字……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来了京城,好像心就总是火急火燎的,从早到晚,它就好像在一汪辣椒水里泡着,想挠痒都挠不对地方,我是真想不明白我是在犯什么癔症。”
月光仿佛上了胭脂,李桃花说了半天心里话,脸上也热出淡淡的薄红,她抿了抿唇,声音轻巧如月色,带着淡淡的,不露痕迹的试探,“你呢,听了这么半天,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耳后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稍的声音。
李桃花转过头,发现原本站着许文壶的地方,竟然是空的。
她分明想生气,启唇要骂他,却又“扑哧”笑出声音,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地方,自言自语地嗔道:“许文壶,书呆子,我让你走你就走,你就那么听我的话?难道我让你娶……”
呼之欲出的字眼咬在舌尖,李桃花面红耳赤,晃了晃早已不清醒的头脑,决心不再去想那个敏感的字,也不再去想许文壶。
*
前寺,会宾堂。
许文壶满心满脑还都是李桃花,一腔苦水不知朝哪倾吐,虽做好了见萧松的准备,却未曾专注,进入堂中便对屹立在堂的背影作揖,道:“萧兄,好久不见。”
那背影转过身,发出一声轻挑的笑:“许大人不妨抬脸看清楚,看看本官到底是谁。”
许文壶心下一沉,立刻辨别出,这不是萧松的声音。
他抬脸,迎面便撞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真想不到,我们竟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林祥衣冠整洁,一身锦袍如若清风朗月,说话时眉眼之间却满是厉色,瞳中狠光毕露。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脸,一字一顿道:“林祥。”
“没想到许大人还记得本官,倒让本官小瞧。”林祥说到此处,忽然故作讶异,“对了,瞧本官这脑子,时过境迁,眼下许大人已经不是大人,那本官应当称你什么,许公子,还是——”
林祥露齿一笑,满面森冷,“罪犯许文壶?”
许文壶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无论是官,是平民百姓,还是罪犯,变的无非是称谓,其人永远不变。血肉之躯,肉体凡胎,所珍贵者唯有一颗是非分明的人心罢了,又何必拘泥于称呼,作假于表面。”
林祥的眼角渐有抽搐,隐有血丝炸开在眼白当中,他死死盯着许文壶,牙关咬出颤意,却是忽然摇头发笑,咬字缓慢戏谑地说:“许文壶啊许文壶,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林祥上前一步,逼近许文壶,双眸微眯,语气不自觉地压低,变得狠重,“和在天尽头一样,让人讨厌。”
许文壶并不因他的逼近而后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直视他道:“林大人日理万机,想必也不愿多言废话,耽误时间。不妨有话直说,特地来这里找我,是为了什么。”
林祥冷笑:“你问本官?本官倒是很想问问你,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许文壶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不劳林大人操心。”
许文壶说完话,转身便欲离开,却忽来两个随从,将门口死死堵住。
林祥好整以暇地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端起一盏清茶道:“需不需要本官操心,许公子说了不算,要本官听完,自行判断才算。许大人,请开尊口吧。”
许文壶视若无闻,对那两名随从道:“让开。”
林祥呷了口茶,叹出一口舒适的长气,“佛门是清净之地,我不想大开杀戒。但是许大人,我的手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让你断个胳膊腿什么的,那滋味,啧啧,可比死好受不了多少。”
许文壶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你们还等什么,何不赶紧动手。”
林祥脸一黑,茶盏摔在案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这时,堂中忽然涌入一伙身着轻甲的护卫,将林祥及若干随从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林祥认出轻甲的样式,知晓非皇亲国戚不可调动宫中羽林,心中已有答案,仍强撑气势吼叫:“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我。”
一道浑厚有力的男声入门,林祥抬头,瞠目结舌。
他连忙下跪,浑身抖若筛糠,心惊胆颤道:“下……下官刑部员外郎林祥,见过丞相大人。”
许文壶的心跳猛然一快,只当身处梦中,懵懵转身朝那“丞相”望去,只见男子身着紫金色蟒纹缂丝袍,腰佩金镶玉带,脚踩朱雀纹乌色云履。锦衣华服之上,男子竟生了张和萧松一模一样的脸。
此时此刻,林祥及随从皆伏跪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许文壶再是茫然不知状况,也知当下局势,回过神来便要行稽首大礼。
宋骁稳步上前,将他扶起,声音阔朗,“小兄弟与我是患难之交,情谊深厚,不必如此多礼。”
许文壶的神都还没回来,下意识便将双臂端得更低了些,道:“草民不敢。”
宋骁不顾他压低身段,再度将他扶起,关切地问他:“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许文壶不禁点头,“承蒙丞相挂念,已好了不少。”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其中的严重。
他的伤是在开封知府衙门受刑留下的,“萧松”能如此自然问出口,说明他开封的种种经历,他都是知道的。
许文壶略抬眼眸,与噙笑的宋骁对视上,那一瞬,许文壶感受不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周身活似被一张大网笼罩,心里所生出的,唯有困惑。
另一边,林祥干跪半天,终是忍不住张口,诚惶诚恐道:“丞相大人光临大相国寺,下官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大人若有指示,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照做。”
宋骁本满面笑容,闻言不由沉下脸色,余光瞥向林祥,“林员外郎对陛下忠心耿耿,何罪之有?只是不知你竟也与这许小兄弟有些旧情,竟比本相先一步找到他,本相若来迟一步,只怕这小兄弟就要被你请走,不知去向了吧。”
林祥磕头,“丞相明鉴,下官不敢!”
宋骁冷哼一声,未表现多少怒意,却是威严外露,气势骇人,“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们刑部不敢的?前日里有官员暗中向本相告发,说调查发现刑部尚书葛丰涉嫌贪资数十万,至今疑罪未定。本相一直想召见葛丰盘问此事,始终未曾得空,今日既有缘相见,不如便由你将命令传达葛丰,让他摆出证据,想好说辞,亲自到陛下面前,为自己洗清罪名。”
林祥满头冷汗直流,牙关都在上下打颤,犹豫不决地道:“……是。”
宋骁面向太师椅,对许文壶伸出手,“小兄弟,请。”
言罢,他肃声道:“既已领命,为何还不去办。”
林祥连连磕头,“下官知道,下官这便退下。”
许文壶看着林祥带人卑躬屈膝地离开,内心只觉得恍惚而不真切,回过脸来,他再面对宋骁,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威严,仍然感到震惊和不自在,手脚都仿佛忘了正常摆放的姿势。
宋骁见他不坐,便自己先坐,笑道:“你尽管放松些,我站在你面前,无非就是换了个名字,你若是不习惯,大可再称我一声萧大哥。”
许文壶禀手行礼,“草民不敢。”
宋骁沉吟道:“那许公子就是在怪我隐瞒身份,刻意欺骗了。”
许文壶连忙坐下,张口便解释:“不是的,出门在外总归要谨慎为上,更何况丞相大人身份尊贵,便更该多加注意才是,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想到……”
没想到在荒山野岭还能遇到当朝丞相。
何况宋氏名门,族中子弟世代承袭高官爵位,寻常人听到他们的名号,只会觉得高高在上,不染世俗烟火。又有谁能想到,这传说中的宋丞相,堂堂的大梁国舅,会有朝一日一身是血的,遭人追杀于山野之间,险些丧命。
许文壶看着宋骁平和的神情,不自觉便一点点地放松,接上方才所言,平心静气道:“没想到所见竟是丞相本尊。初时草民觉得您身份不明,内心颇有疑窦,故而未曾坦诚相待,若是早知如此,一路上定然以礼相待,不敢怠慢。”
宋骁笑道:“何谈怠慢。与你们一路同行,吃喝不愁,身家性命亦是高枕无忧,况且与年轻人一起相处,总觉得自己也年轻许多,仿佛回到年少时分,最是无忧无虑。”
宋骁的声音停顿一下,接着道:“最要紧的,是我知道小兄弟是个明白人,我历来便喜欢与明白人相处,起码不累。”
许文壶听后沉默须臾,抬起眼眸道:“既然如此,不知丞相想让草民做些什么。”
宋骁望向他,初时笑而不语,片刻过去,心平气和道:“先说说你吧,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那两道温和善意的目光锐利而有神,许文壶感觉自己似乎被看个透彻,内心藏无可藏。
他起身离座,撩袍而跪,端臂朗声说:“请丞相先行恕草民冒犯之罪,草民今日不吐不快,所牵扯之人众多,个个身份不凡,罪行滔天,罄竹难书。”
宋骁:“小兄弟直言便是。”
许文壶呼出一口长气,沉下心,将天尽头物价乱相,王大海勾结官员为祸一方,扶桑教扶持邪神伽罗,官员与寺庙来往滥杀无辜,利用邪药制作活死人——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话说完,外面的天也已经黑透了。
烛火在不知不觉中点亮,明暗交接地起伏在堂中,许文壶跪在明处,一言不发,静静等待宋骁的反应。
宋骁面朝烛影,后背隐于暗中,神情并不震惊,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些。
漫长的沉默过后,宋骁出声道:“所以呢。”
许文壶一愣,忽然不知如何应答。
所以呢?
他从未思考过这三个字。
能将这些罪孽梳理清楚,再一步步走到京城,将这些事情告发在真正有权治理的人面前,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了。
后面的,他未曾想过,也没敢想过。
第112章 归位
烛台上豆大的火焰跳跃于许文壶的眼瞳中, 仿佛短瞬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神情却如若定格,内心的一切一切,全部压抑于一副平静的皮囊之下。
从天尽头到京城, 他走了太久,路上的风景见过那么多,眼下认真回想, 脑海中竟只有一张张活死人的面孔。
呆板的, 绝望的,狰狞的, 恐怖的……
所以呢?
他也不知道这三个字该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之后的事情又该怎么做。但他知道一件——真相必须水落石出, 幕后真凶必须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明暗交织中,宋骁看着许文壶的表情,嘴角带着淡淡的, 洞悉一切的笑意。
人太过年轻便是这样, 心中所想不必开口,全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连撒谎的余地都没有。
令人窒息的安静里, 宋骁开口道:“你所查的, 正是我想查的。你心中所想, 便是我心中所想。”
许文壶眼底的火焰一跳,他抬起眼眸, 震惊地看向宋骁。
“丞相知我心中在想什么?”许文壶的声音有轻微的惊慌, 却并未出自不安, 而是激动。
宋骁看着他,点头,道:“我不光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会助你一臂之力。”说话间,他眼眸中的神采低了低,与阴影融为一体,声音沉重,“因为我知道,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就是在帮所有大梁百姓。”
许文壶伏地叩首,双肩微颤,语气哽咽:“草民替所有无辜百姓,谢过丞相。”
宋骁叹息一声,起身亲自将许文壶扶起,看着这个尚且十字开头的年轻人,他似乎感慨良多,最后也不过一句:“从今以后,见我不必自称卑称,寻常人称即可。”
“是,草民……不对,我,我替所有的百姓,多谢丞相。”
一滴汗水从许文壶的额头滑落,滴入眼眶,蛰得眼疼。
其实从他面对宋骁跪下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因为活死人案扑朔迷离,明面上便已牵扯官员众多,谁又知道暗中能有多少。这个高高在上的丞相,背地里是否干净,是否和案子毫无关系,他又怎会知晓?无非是赌一把罢了。
好在,赌对了。
许文壶克制住内心未平的激动,开口准备问宋骁后面的安排。这时,只听“砰”一声闷响,门口一名护卫径直摔倒在地,活似被人正面踹翻。
门外,李桃花的声音高高响起:“人呢!把许文壶给我交出来!”
许文壶的思绪立刻便全集中到门外去了,连自己下一刻要说的话都忘干净,径直便要去找李桃花。
护卫跑来欲向宋骁禀明情况,宋骁未等人开口,便摆手道:“让人进来,不必阻拦。”
因此许文壶还没出门,便与迎面跑来的李桃花撞个满怀。
李桃花手持杀猪刀,衣袂翩跹,一身杀气腾腾。她举刀想将挡在身前的拦路石一劈两半,结果抬起眼,看到的却是许文壶那张斯文的脸。
她眨了下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连忙便去摸他的胳膊腿,紧张道:“你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许文壶哭笑不得,“我都活生生站在了你面前,又能有何意外。再说桃花何必如此慌张,你难道已经知道是谁把我叫来这里?”
李桃花哼了声,目光警惕地望向四面八方的护卫,“我是不知道,但只要是这样的阵仗出来,又能有什么好事等着?你的仇家这样多,每个都恨不得你死八回才好,我能不慌张?”
说完话便往门里看去,凶巴巴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狼心狗肺地扣住你不让你走。”
她绕过许文壶,举刀便朝里杀了进去。
厅堂中,宋骁喝了口茶,察觉到声音逼近,抬脸看了眼李桃花,笑道:“李姑娘,好久不见。”
李桃花看清他的脸,霎时一愣,呆看了好一会子,才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萧……萧什么来着?萧松!”
宋骁的笑声愈发爽朗,“李姑娘好眼力,一眼便认出我了。”
李桃花的下巴抬起,颇为得意,“那是,咱们好歹同路了好些日子,当然不会说忘就忘了。”
话到此处,她留意到宋骁一身穿着,又转头瞧了眼那些明显不同于寻常的护卫,表情逐渐充满狐疑。
宋骁咳嗽一声,环顾自身的衣着道:“最近发了点小财,刚置办了一身行头,李姑娘看看,穿在我身上可还合适?”
李桃花的警惕心便消除不少,认真打量一番,只顾回答他:“好看的,也合适你,只不过这是什么料子,我怎么从未见过,好生华丽,一定很贵吧。”
“个把两的银子,算不得贵。”宋骁说着话,目光渐往许文壶的身上放去,“天色不早,我就不继续叨扰,以后二位若有闲暇,尽管前往东门大街与我一叙,即便我有事外出,也自有下人招待。”
许文壶躬身欲要行礼,被宋骁抬手打断,对他道:“许兄弟明日早起,记得先去吏部重新挂名,从明天开始,你就不再是被革职的罪臣许文壶,而是从任地立功,归来领赏的天尽头县令,许文壶。”
许文壶颔首,郑重无比,“定然不负丞相信任。”
李桃花本还浑然不觉,直到“丞相”二字在脑子里绕了一圈,才瞪圆了一双杏眸,问许文壶:“等等,你叫他什么?”
宋骁抱拳,笑道:“今日便到这里,二位保重,我先行一步。”
李桃花懵懵的,有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了,结结巴巴地从嘴里挤出“慢走”二字。
许文壶对宋骁告过别,见他转身,悄悄问李桃花,“桃花,你还生我气吗?”
李桃花的火气早飞了十万八千里远,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来两个人还没和好,便将脸别开,冷下声音道:“生气?谁敢呢。”
许文壶刚放轻松的心顿时便又悬了起来,与她认真解释:“方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桃花你听我说——”
“对了。”
宋骁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停住步伐,转头看向许文壶,眼底别有深意,“我那位救命恩人金公子,可还在与二位往来?”
第113章 归位
许文壶一愣, 下意识去想“金公子”是什么人,直到从嘴里念出来这个称谓,他才意识到是锦毛鼠。
“哦, 锦……金公子啊,”许文壶的脑子飞快转动着,佯装出从容的口吻, “他近来因忙于过节, 少与我二人联络,昔日城门分别, 他与我们约定中秋之后再见,眼下并无消息。”
宋骁点头, 并未顺话询问,只是沉吟着若有所思。
倒是许文壶嗅到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不禁反问:“大人怎么突然询问起他了?”
宋骁道:“没什么, 那位公子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尚未好好报答,心中总有余念。你们可知他家住何方,素日靠何事谋生?若有闲暇, 我定要亲自登门报答。”
“不知道。”许文壶脱口而出, 同时用力摇头, 表情坚定地像赴死,撒谎也撒出一脸壮烈。
宋骁叹息:“唉, 那便是有缘无份了。”
他转身, 临走最后交代了许文壶几句话, 就此分别。
二人一起将宋骁送到大相国寺的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浩荡离开。
人一走, 李桃花就用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你刚刚是什么意思?说话那么僵,生怕看不出来你是在撒谎吗?”
许文壶也舒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可见撒谎也是门学问,要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着实是需要修炼的。”他抬眸,看向李桃花,“桃花不问我为何在宋相面前撒谎吗?”
李桃花白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这点事情还能想不明白。丞相是官里的官,锦毛鼠是贼中的贼,贼见了官,几时能落着好?再说是顶着个救命恩人的帽子,那也不见得能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不知道。”
许文壶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双眸明亮噙笑,“知我者,桃花也。”
李桃花得意了一瞬,下巴都不自觉地扬了起来。直到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给这家伙台阶下,便改为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可不敢这么说,什么知不知的,我只盼望许大人哪日别瞧着我不顺眼,把我赶走就行了。”话说完,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转身便往寺中走。
许文壶以头抢地的心都有了,今日才发现科举考试算得了什么,哄气头上的女子可比考它要难多了。
“桃花,你就不能听我跟你解释清楚吗!”他慌忙便去追,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偏语气还不敢急,生怕又惹那小姑奶奶不快。
天上,一轮皎洁玉盘悬挂夜空,清辉照耀,晚风凉爽。
*
“俺……俺姓金。”
“祝老哥早日和家人团聚,以后都不必再遇到这种倒霉事了。”
“奇了怪了,你老看我干什么?”
“我知道我生得好,但是被男人盯着,我会很不自在的好吗——”
车轱滚动,灯影惺忪。
宋骁睁开眼眸,眼中恍惚,仿佛少年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脑海中所出现的,也是那张俊美精致的脸。
灯影在他眼中起伏了两下,他沉声道:“来人。”
窗户立刻便有声音回答:“属下在。”
宋骁:“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
“回大人,小人方才已得消息,那位金公子的确是盗圣锦毛鼠无疑,籍贯开封,家住李家村,因是父母抱养,故不随养父姓李,而随生母姓白,乳名玉山,大名不详。”
“白玉山……”宋骁自口中喃喃咀嚼出这两个字,道,“生母可有下落。”
“生母自他七岁时便病逝,只知是个寡妇,似是与人厮混生下了他,素日没有亲友走动,相关消息甚少。”
“寡妇?”宋骁眼底狐疑丛生,沉默一二,毅然道,“接着查,把他的生父身份也给查出来,最好把给他接生的稳婆,前后的邻里,凡是目睹他成长之人,皆调查出来。”
“是,卑职领命。”
车内外归于平静,只有车轱转动的声音仍旧响动,灯影随颠簸摇晃。
宋骁想到锦毛鼠的模样,那张脸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渐渐的,竟与已过世多年的妹妹的容貌重叠到了一起。
他闭眼,眉心跳动。
*
日上三竿,房中浮影游动,明亮灼目。
秋日不冷不热,被子裹在身上正是舒服。李桃花睡得香甜,正要再做几个好梦,鼻息之中便充斥满了诱人的香气。
她体内的馋虫顷刻复苏,生生把她从梦里拽了起来,她眼睛都没睁开,便支起脑袋问:“好香啊,什么味道。”
“是我刚买的牛肉包子和胡辣汤。”许文壶忙着把吃食放在桌子上,语气颇为欣喜,“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唤你起床,可巧桃花自己便醒了。”
李桃花揉了揉惺忪的眼,强行将疲倦的眼皮撕开,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胡辣汤,困神还没飞走,双腿就已经不自觉地下了床,径直往桌子走去,伸手便要去抓包子。
许文壶端起一杯茶水便挡在她面前,轻声道:“桃花,先漱口。”
“洁癖精。”李桃花撇着嘴接过杯子,用茶水胡乱漱了两下口,便已忍不住大快朵颐。
她三两下吃下了一个暄软的牛肉包子,又喝了口滚热的胡辣汤,顿时间,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全身暖洋洋的,熨帖又自在,舒服得她眼睛都眯成了线。
许文壶给她提前倒好饭后清口的茶水,道:“慢点吃桃花,别噎着。”
李桃花喝了口胡辣汤润喉,此时才抬眼去打量许文壶,注意到他穿了身平日少穿的直裰,她道:“从吏部回来的?”
许文壶点头,目光不由落到她嘴角晶莹的汤渍上,下意识便将手伸了过去。伸到半空,目光对上李桃花明亮的眼眸,他动作一滞,改为拿起一个包子,若无其事道:“对,卯时便去了,刚回来,路上看到卖早点的,想着寺庙里都
是些素斋,你应该不喜欢,便买了些回来。”
李桃花只顾去嚼鲜美的牛肉馅儿,接着问:“接下来呢,难道你这就官复原职了?”
许文壶沉吟着,道:“吏部还未决断,只说让我回来等候消息。不过依我自己来看,天尽头既已有县令上任,应当就不会让我如此之快地官复原职,否则便又引出一个人的空缺,届时事情更加不好办理。”
李桃花将碗底最后一口胡辣汤喝干净,浑身连汗毛孔都散发着热气,放下碗,神清气爽。
“那就等着吧,我陪你一起等。”李桃花吃饱喝足,说话的声音都中气十足,语气也透着股惬意。
许文壶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忽然想到今日早上初生的太阳,同样的鲜活明亮,生机勃勃。连带着他自己,好像都陡然生出许多力量。
若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许文壶情不自禁地想:桃花若能一直在我身边便好了。
可旋即的,他便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因为他觉得桃花不欠他的,没有理由一直守着他。
于是他就又换了个思路——他若能一直在桃花身边便好了。
这样似乎便显得简单许多,因为腿长在他身上,只要他愿意,她去哪里,他就能跟去哪里,她愿意,他就光明正大地跟,她不愿意,他就悄悄地跟。她若成婚嫁人,他就……
许文壶的思路僵住了。
她若嫁人,他能怎么办呢?
搬到她夫家对面?每日盼着她出门?找准机会,离间她与夫君的感情?
太卑鄙了,许文壶光是想想,便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可高尚又有什么用,他都要失去她了。
秋日的阳光太过灼目,灼得许文壶眼睛酸胀,鼻子也跟着酸胀,可这阳光洒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温暖,反而如坠冰窟。
“许文壶。”李桃花叫他的名字,皎洁的杏眸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眸,声音不知不觉放柔下去,小心翼翼地道,“你要哭了吗?”
许文壶回过神,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去抹眼睛,没感觉到眼泪方松口气,摇头说:“才没有,只是太阳刺眼了些。”
李桃花点头:“原来如此。”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羞赧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眼神里千回百转,好像藏着千言万语似的。
“许文壶,你……”李桃花咬着唇瓣,吞吞吐吐,盯着他看。
许文壶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涨红,仿佛心中所想都被看透,他不敢与李桃花对视,心虚又心知肚明地反问:“我怎么了?”
“你如果不吃这个包子,能不能把手松开?”
他呆了下子,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刚才为遮掩慌张而抓的包子,赶紧松手把包子放回餐碟。
李桃花并不在意包子被他手抓成毫无食欲的样子,顺手拿起来,咬了口道:“这样才对嘛,不吃也不能浪费粮食啊。”
许文壶点头如捣蒜,像个胡乱认罪的小偷,扶在桌面的指尖都在因紧张而微微蜷缩。他胡乱抛出个理由,起身便要走,恨不得插翅膀直接飞跑的架势。
这时,门外忽然走来两名身着公服的胥吏,为首的那个手持文书,隔着门槛对他虚行一礼,笑意盈盈道:“小的见过许大人,吏部给您的差遣已经派下来了,劳请收接。”
第114章 归位
许文壶还没从羞愤的心情中脱离, 两臂便已恭敬端平,微微颔首:“许文壶在此领命。”
那笑眯眯的胥吏便将文书交于他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事毕离开。
人走以后,李桃花小跑着围了上来,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 催促着他:“快打开快打开, 让我看看你又混上了个什么官儿!”
许文壶拆开封纸,将文书展开。
太阳光下, 白纸黑字分外醒目耀眼,几乎刺得眼疼。
李桃花揉了揉眼睛, 一横一撇数着上面的笔画,满张纸,只认出一个最简单的“林”字。
“林……林什么?”她狐疑着, 眉头不由得蹙紧。
许文壶看着纸上所言, 吏部朱红大印盖住的职称,喃喃启唇,语气里有不自觉的恍惚, “翰林院, 侍读。”
“翰林院?”李桃花在自己脑子里搜刮一遍, 确定毫无印象,便问他, “是什么地方?”
许文壶想了想, 道:“就是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 凡为及第进士,多数先入翰林学习,再分官职。”
按理来说, 他早就应该去这个地方的。只不过昔日吏部显然高看了他,未给他试练机会便分配职位,在天尽头死里逃生几次,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应开始的地方。怨怼肯定是有过的,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但现在,他只觉得庆幸。
毕竟如果不是提早上任,他也不会遇到桃花。
“哦,”李桃花半懂半不懂地点着头,接着问,“那个什么毒的又是什么玩意?”
许文壶解释:“侍读就是——”
忽然,李桃花跟恍然大悟到什么一样,瞪大了眼睛道:“试毒试毒,我明白了,肯定就是给人家试饭菜有没有毒的,就像传闻中的那样,那些大人物怕被下毒,吃饭前都会让手下人提前试过,见没死人才自己去吃。不行不行,这破玩意谁爱当谁当,许文壶你赶紧跟我走吧,皇帝老子真真难伺候极了,这一不小心,小命都要没了!”
她当真害怕起来,拽着许文壶的袖子便要带他跑路。
许文壶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竟抬起另只手,轻轻拍了下李桃花的头,轻声细气道:“桃花,冷静些,不是试毒是侍读,是侍奉读书,而非试吃饭菜里的毒药,只是听着差不多,意思是不一样的。”
李桃花这才冷静下来,慢慢琢磨过来许文壶话里的意思,但旋即的,她的注意力便放在了别处,眼睛上下一扫,瞥着他垂下的手,又抬眼看着他的脸,道:“说话归说话,你拍我头做什么?”
许文壶脸发热,舌头发僵,笨拙地扯谎:“我没有拍你的头,我……我是在为你遮挡太阳。”
李桃花眼眸一眯,一副“我就看你装”的表情,高高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便是“啪”一下,打完拍拍手,眉开眼笑道:“好了,我刚才也是在为你遮挡太阳,谢就免了啊。”
似是心虚,她说完便转身开溜,好像生怕许文壶报复回来。
但许文壶就只是缓慢地伸手摸了摸被她拍到的头发,抬眸看着她一溜烟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
八月十四,隔日中秋。
许文壶特地起了大早到翰林院点卯,到了见人少得可怜,方发觉临近过节,上下官员学子早已休沐回家,只剩零星几个值守的胥吏在此当差,处理些琐事。
“许文壶……一甲进士列二?”
点卯堂中,负责记名的胥吏神色复杂地看了许文壶一眼,要落下的笔僵在手里,久久没有记名。
许文壶作揖,声音温和:“不才正是。”
胥吏收回视线,仍是狐疑之色,嘴里嘀咕着什么话,犹犹豫豫记了名字。
许文壶左右观望过后,见点卯堂中再无他人,便拱手道:“既然正值中秋休沐,那我且先返回,十五之后再来领职,劳烦兄台登记。”
胥吏不耐烦道:“回什么回,侍读是天子近臣,只要陛下一句话,就是大年三十你也得前往侍奉,老实在翰林院待着吧,万一所召无人,咱们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许文壶怔了一瞬,道:“原是如此么。”
他端臂对胥吏作揖,语气诚恳:“多谢兄台提醒。”
出门时,许文壶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扑鼻,一道声音随之响起——“你这人也太老实了些。”
许文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堂外翠绿一棵松柏,树冠高大茂密,枝干直延伸到屋檐上去。
有名年轻男子躺在最为粗壮的树干上,身上的群青色公服与碧叶相映衬,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叶片遮挡下一截精窄的下巴,唇形
标致如若菱角,嘴角闪烁几点晶莹,说话间,举起酒壶又吞咽几口。
许文壶顾不得去询问男子身份,见状迟疑地道:“翰林院内,竟能饮酒?”
“要不然说你太老实了。”男子道,“规矩说不能便不能了么?喝个酒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纵然被抓住又能怎样。何况,大家同一屋檐,里外同心,今日我为你遮掩,明日你为我遮眼,无非是点头一笑的事情罢了。正如你初来乍到,同样点卯,你花个把两的银子,送点礼表示一二,也不问能否休沐,直接回家过节,对方承了你的情,纵然知你旷值,难道还能在这点事情上刁难你吗?”
许文壶头脑一嗡,此时才知方才点卯之人的不耐表情从何而来,可他并未感到身心剔透,反而因为得知真相,变得更加疑惑茫然。
他的目光渐渐往下,从男子身上落到挺拔苍劲的松柏上,喃喃道:“从山野市井到朝廷中央,难道用的都是一套道理吗。”
男子笑声爽朗,“市井之中的是人,中央之中的还是人,只要是人在的地方,又有什么大同小异?”
这句话说在了许文壶的心坎上,他不禁附和,继而作揖道:“在下许文壶,初入翰林院担任侍读一职,幸得仁兄提点,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男子自树上一跃而下,将酒壶别至腰间,树影婆娑下,只见眉目俊朗,神采奕奕。
他端手回礼,客气道:“翰林院修撰,崔颜光。”
第115章 归位
许文壶听到“崔”字, 心中顿起波澜,下意识便想起李桃花未婚夫的姓氏。但仅有一丝怔愣,他便旋即恢复正常的神情, 对面前的崔颜光再度拱手作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崔兄,崔兄方才一言, 当真犹如醍醐灌顶, 让许某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崔颜光笑道:“许兄不必如此客气, 你的官阶在我之上,你这礼, 我是担当不起的。”言罢便回敬回去,举止没了在树上饮酒的轻狂不羁,多了许多谦逊, 说话语气虽随意, 通身却是世家子弟的风度翩翩。
许文壶抬起脸,不禁看向周遭风景,苍劲的松柏生机勃勃, 他看着砖瓦树木, 眼中却浮现忧色, “我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规矩, 听过崔兄一言, 这翰林院, 兴许与我想象中略有出入。”
崔颜光闻言不语,摸过自己的酒葫芦晃了晃,抬眸道:“酒空了, 许兄可否陪在下到膳堂打酒?”
翰林院人都走空了,许文壶留下也没有事情可做,自然应下。
二人结伴穿过点卯堂所在的“外翰林”,过垂花门,经抄手游廊,进了“内翰林”。
许文壶只觉庭院深深,飞檐翘角,抬头时,正看到仪门上“国史馆”三个笔触苍劲的大字,想到崔颜光的职位,顿时便明了此处便是藏放国家重要文书经史之处。
“说起这三个字,”崔颜光对着门深躬一礼,甚是恭敬道,“还是昔年先帝亲笔所提,先帝他老人家重文,特地整修翰林院供学子试练,时光久远,风吹日晒,上面的墨渍都有些浅了。”
许文壶便也跟着对字行礼,再直起身,便见崔颜光已踏入门中,遂也随之前往。
走进花廊,崔颜光拨开已有败势的花藤,接着道:“许兄方才说,翰林院与你想象中的有所出入,其实不光是你,连我初来这里时,也觉得此地和理想中的相差甚远。”
“翰林院,文翰之林,清流之乡啊。”
崔颜光苦笑摇头,瞧了许文壶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许文壶心里的苦闷也在这欲说还休的对话中被放大许多。
他逃离了一个天尽头,结果发现外面处处是天尽头。
“若这般放任,假以时日,天下还有何清净之地。”许文壶忧心太重,不知不觉便将自己的心里话喃喃说出了口,直到话音落下,他方意识到自己的松懈,立刻警惕地望了崔颜光一眼。
相识不过须臾,是敌是友尚且不分,这个崔颜光若有心散播,方才他说的话,已足以让他在这翰林院无立足之地。
崔颜光只顾走路,并未留意到许文壶的目光,闻言爽朗一笑:“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如今的陛下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岁,半大的孩子而已,虽有宋相主持朝政,陛下却只对阉党一派言听计从。不过短短七年,朝中官员十中有七皆对阉党马首是瞻,不服从他们的,或被调往偏僻之处,或离奇死亡,就连这被称之为天子门下的翰林院——”
崔颜光抬起头,瞧向四面道:“只怕即便我小声说上一句杨善是个大王八,第二天教子无方的折子便要弹劾到我爹脸上了吧。”
许文壶顿了一下,方想起来“杨善”是谁。
这个听起来寻常无害的名字,便是那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许文壶自入京以来,不是没听说过有关杨善的传闻,众说纷纭之下,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此人极为心狠手辣,民间呼出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至于朝堂分布,局势跌宕,作为一个刚从山沟沟爬出来的酸书生,许文壶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敏感,什么九千岁八千岁,和他有什么关系。直至此刻,他也只记得内心那唯一一个目标:调查活死人。
忽然,许文壶的脑海中闪烁出一道白光,也不知他将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串联上,竟忽然问崔颜光:“敢问崔兄,那杨善手下同党都有何人?”
崔颜光的脚步似乎都绊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转脸本想询问,撞上许文壶的炯炯目光,不由自主便老实回答:“刑部尚书葛丰,礼部尚书曹广全,还有——”
许文壶等待不得,直接便问:“有没有儋州知府张秉仁?”
崔颜光不假思索便点头:“自然是有的,那张秉仁原本不过一个翰林院庶吉士,碌碌无为地在翰林院待了有十年之久,前几年不知怎么搭上了杨善,此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儋州知府。”
陡然间,许文壶面露恍惚,步伐仿佛都随之变得轻飘不稳。
崔颜光看出他的异常,不由道:“许兄,你怎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张口撂下一句“忽然想起有桩要事未做,在下先行一步”便匆忙跑走,直奔门口的方向而去。
崔颜光茫茫然晃着空酒葫芦,自言自语道:“才认识就要跑,难道是我说错什么话,吓到他了?”
他回忆了一下,感觉自己从始至终说的都是不该提的错话,便又反思:“难道是我说对什么话,吓到他了?”
崔颜光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将此小事放在心上,转身接着打酒去了。
*
入夜之后,朗月高悬,浑圆一轮皎洁玉盘,与夜空互相映衬。
李桃花为了庆贺许文壶第一日下值,自下午时分便外出采买熟食,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只等他回来吃饭。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兴奋的心情都等凉透了,上下眼皮都等打架了,许文壶也还没有回来。
十五前后的虫鸣格外聒噪,仿佛知道气数将尽,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鸣叫。李桃花心烦意乱,看着满桌的饭菜,自言自语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第一天上值而已,难道这么快就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被拉着吃酒去了?”
她想象了下许文壶在外面逍遥快活的场景,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道:“不回来正好,全都是我一个人的!”
可等举起筷子,她又发现自己根本就无从下口——许文壶不在,她连吃饭都没心情了。
将筷子反复举起放下几次,最后李桃花将筷子一拍,起身出去找人。
“许公子,更深露重,您且先回吧,想来大人今夜不会回来了。”
已近子时,门房打着哈欠说话,语气格外客气。
许文壶的眉目湿润,鬓发沾露,已不知在夜雾里站了多久,神情也沾了雾气的冷冽,没了素日惯有的温和斯文气。
他开口,嗓音发沉:“宋大人几时归来,我便等到几时,宋大人一夜不归,我便等一夜,两天不归,我便等上两天。”
宰相门前三品官,放在素日,门房早将人赶走了,管什么来头。但因顾忌着宋骁看重这年轻人,只好耐住性子道:“小的已将公子有要事相问的消息遣人上报大人,大人若来,自会派人通传。”
言外之意:这么久都没消息过来,你就不要再干等下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许文壶双唇紧抿,身姿清瘦,脊背笔直,如松似竹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沉默便已表明态度。
门房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瞥到他身后来者,不由道:“哟,您也来了?”
许文壶没听仔细,转身便要作揖,只当是宋骁终于来到。可等一眼过去,看到的不是宋骁,而是李桃花那张气鼓鼓的脸。
二人短暂地对视之间,李桃花便已大步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一巴掌便抽在了他的脑袋瓜上。
许文壶被打得一懵,不知所措的同时也忘了去躲,委屈地看着李桃花,小声询问:“桃花,你为何打我。”
话音刚落,李桃花的第二巴掌便已抽了上去。
“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杀了你呢!”李桃花指着天色,咬牙切齿,“你要不要抬头看看,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么晚不回来,我担心你担心得不行,先是到翰林院找你,结果他们说你上午时分便不在了。我生怕你被什么坏人给拐跑,便沿街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转了整整一大圈,谁知道,你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李桃花越想越气,干脆两手并用,把许文壶摁地上揍。
许文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轻声细气地一遍遍解释:“桃花我错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这么晚不回去的,你……你歇歇,别把手打疼了。”
李桃花见他拎错重点,顿时更加生气,扯着他耳朵对他咆哮:“不是这么晚不回去!而是这么晚不回去还不告诉我一声!”
“懂了吗?不是不回去,是不回去的同时,你还不、告、诉、我!”
“嘶——懂了!我当真懂了!”
李桃花松手,撒开了许文壶的耳朵。她光摆出副凶狠样子,实际顾念着许文壶身上的伤,每次的拳头都如棉花一般轻重,根本没用力气。故而揍了半天许文壶,不仅没出气,反倒觉得累极了。
李桃花只觉得无奈,最后用拳头锤了许文壶的胸口一下,骂骂咧咧道:“懂了就不要再犯,再有下次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外面逗留没回,还是根本就是被人弄死在外面了。”
说到“死”字,她的内心止不住哆嗦了下,认真认真看了许文壶一眼,确定人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睁着那双永远温和清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内心铺天盖地的火气突然间便烟消云散了。
算了,跟个呆子计较个什么,反正人还活着就行。
李桃花在顷刻间哄好了自己,不想再让外人看笑话,便将许文壶从地上拉了起来,没再理他,转身便走。
许文壶只当她还在气头上,匆忙追上便道:“桃花,你还生不生我气?”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理直气壮道:“怎么了,难道我不能生气吗?你倒是有地方待着,可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话到急处,她的语气有微微的哽咽。
许文壶听出她的哭腔,本就慌乱的心更加慌张了,赶忙给她躬身作揖,“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
李桃花健步如飞,根本不带多看他一眼。
许文壶继续去追,追上便道:“我给你磕头!”
李桃花没管,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哪曾想余光瞥到他真要双膝跪地,连忙便骂:“你给我起来!不起我就真生你气了!”
许文壶赶紧站了起来,紧张而又小心地看着她,轻声细气地说:“若眼下还没真生气,方才的便都是假生气了?”
李桃花看着他那眼巴巴的样子,无端想到以前养过的小狗,犯了错便是差不多的表情。她的心早就软了,嘴却还硬,白上他一眼,冷冰冰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不在于我,而在于你。我要你先说明白,你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文壶想也没想便道:“我要见宋相。”
李桃花:“废话,你都到他家门口了,我能猜不到你要见他吗?”
许文壶顿下声音,再开口,动静便轻了许多,刻意压住声线道:“我怀疑,张秉仁是宋相的人。”
有乌云在头顶盘旋,遮住当空皓月。李桃花并未感到吃惊,而是眨了下眼,“那又怎么样?反正他都故意救过你一次了,如果他是丞相的人,那不是正好解释得通了吗?”
许文壶的眉头默默皱紧,声音一低再低,像是对李桃花说话,也像是对自己说话,喃喃低吟道:“如果张秉仁真的是宋相的人,那么他一定是宋相早些年便故意安插在敌对阵营中。活死人一案事关重大,绝非一朝一夕之间忽然爆发而出,宋相很有可能早就在暗中调查那些,甚至说,他知道的,远比我知道的要多。”
李桃花听得云里雾里,抓不住重点似的,忍不住问:“所以呢?”
许文壶双眸清亮有神,“所以他既然可以直接接触到真相,那为什么还要特地将这件事情私下任命给我?让我去做。”
李桃花嗅到狐疑之处,总算感受到其中的严重性,仔细思考过许文壶说的话,又将一切串联起来,不禁道:“是啊,他一个丞相,权利那么大,手下人那么多,至于让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接手这么大的事情?除非明面上不好亲自出手,加上如果调查不出好歹,还很可能招来麻烦,便需要找到一个既能帮忙,又能包揽麻烦的……”
“替罪羊。”
二人异口同声吐出这个词,说完便是漫长的沉默。
第116章 归位
乌云遮月, 夜黑风高。
秋日阴森的凉意笼罩在二人身上,死一般的寂静里,李桃花的肚子发出“咕咕”一声。
李桃花:“……”
好突然的声音, 好煞风景的肚子。
许文壶原本凝重的面色有一丝缓和,清明的双眸略沉一二,仿佛在一瞬中拿定什么主意, 启唇便对李桃花温声道:“事已至此, 桃花,咱们先回去吃饭吧。”
李桃花狐疑地看了眼他, “你不等了?”
许文壶:“你不饿吗?”
李桃花:“饿。”
许文壶:“饿就不等了。”
李桃花有点发愣。
如果是她,下定决心要等到个结果, 而且已经等了那么久了,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她是绝对不会走的, 不然之前的辛苦不都白费了吗。
只是因为她肚子叫了, 许文壶这就能回去了?就这么简单?
李桃花的心无端变得轻快许多,郁气烟消云散,被乌云挡住的月光仿佛都清润许多。她对许文壶哼了一声, “算你还有点良心。”
许文壶察觉到她的心情变好, 神情也跟着放松许多, 轻轻笑道:“那咱们就快走吧,此时还不算特别晚, 寺里应该还有剩的斋饭。”
“吃那清汤寡水的有什么意思, 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回去热一下正好,就等你一起吃了——对了,我刚刚有没有把你给打疼?”
李桃花打量着许文壶的身上, 开始去回忆他的伤都分布在什么地方,这个时候才懊恼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对个有伤在身的人动手。
许文壶的声音依旧温吞缓慢,透着股沉稳的力量,“不疼的,桃花放心,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的。”
李桃花嗔他一眼,目光仍留在他身上,“你当是磕着碰着,说好便好了?当初大夫都说了,没个半年是养不全的。”
回忆到许文壶过往鲜血淋漓的样子,李桃花的心逐渐揪在一起,既生气又心疼,忍不住埋怨:“要早知道落得这样的倒霉样子,出了天尽头便该往更远的地方去的,都说天子脚下好,我看也好不了多少,来到就去半条命,差点就去找阎王爷喝大酒。好不容易遇到个当大官的,本以为能大树底下好乘凉,结果又是个圈套,还丞相爷呢,以为多了不起的人物,恩将仇报起来可一点不眨眼。再这么下去,等到以后,还能有你的活路吗?”
说到此处,李桃花不知怎么,竟将脚步猛然一顿,斩钉截铁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文壶未懂她何出此言,轻声唤她:“桃花?”
李桃花转头瞧他,眼中满是灼灼愤慨,道:“你辛辛苦苦来到京城,是为了调查案子,救所有无辜百姓,不是为了稀里糊涂给人当替罪羊的。无论怎么样,这事情得有个说法。”
月光清冷,许文壶望向她的目光无比柔和,没有丝毫的怨怼与悲愤,只是些许无奈地道:“可是桃花你也看到了,我等了一晚上,没有等来宋相。”
李桃花抿唇细思一瞬,旋即抬头道:“那就不等他了,咱们换个人问便是。”
许文壶:“问谁?”
李桃花未语,拉住他的手便跑。
*
中秋佳节在即,街上行人熙攘成林,花灯锦绣,美不胜收。
靠着一路沿街打听,费了约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两个人总算摸到了张秉仁在京城的住处。
刚踏入巷中,李桃花便被其中的幽静所惊,不由道:“外面热闹成那样,这里面怎么这么静,连声狗叫都没有,当大官的真会住在这种鬼地方?”
许文壶走在李桃花前面,观察着左右道:“张秉仁先前当了好些年的翰林院庶吉士,俸禄微少,住在此处不足为奇。只是……”
许文壶听着耳边倦鸦鸣叫,抬头看向月影婆娑,“确实太静了些。”
再是半夜三更,也不应该这么静的,倒像是提前清过场一般。
“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李桃花搓着手臂上刚起的鸡皮疙瘩,道,“虽然在开封见过他,但他也不见得便一定回京城,万一不在家,咱们俩大不了便白跑一趟。”
这时,寂静里忽然传出一声男子的惨叫,声音凄厉至极,灌入耳中犹如利刃割搅。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旋即大步上前,往叫声的方向跑去。
月光投入小巷,白茫茫一片,犹如撒了满地纸钱。李桃花跑得气喘吁吁,抬头见宅邸的牌匾上写了两个字,便问许文壶:“上面写的什么?”
“张宅。”许文壶刚说完,便是又一声惨叫响在二人耳边。
李桃花直觉大事不妙,不敢再等,上去便将两扇门给踹开。
伴随”咯吱——”一声毛骨悚然的响,强烈的血腥气随风扑了二人满身,院中被月光照得剔透,只见横七竖八倒了满地尸体,流出的血都漫流成河,从门进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李桃花唯恐自己尖叫出声,才发出一个字便已将嘴捂紧,直到接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才松开手,语气微微颤抖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尸体的装扮,应该是这宅子的护院,死了这么多护院,难道是有人强闯?
回答她的是再度响起的凄厉惨叫。
二人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内院方向。
许文壶眼底凝重,拉住欲要上前的李桃花,口吻冷静道:“桃花你去报官,我在这里守着,你放心,你不带人来,我绝不过去。”
李桃花白他一眼,浑不吝的语气,“行了,想把我支走也不用点高明点的手段,我还不知道你了。”
许文壶正欲辩驳,李桃花便已挣开他的手,大步朝内院走去。
许文壶心急如焚,想叫住她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跟了上去。
走到与内院一墙之隔时,惨叫声已从凄厉变得微弱。李桃花拿出看家本领,再度贴墙找起狗洞,找到了也不一股脑往里钻,而是和许文壶老实缩在洞外,顺着洞口往里望。
只看到火把成林,焰火冲天,院子里亮如白昼,站满了如同鬼魅的人影。
人影正中,张秉仁被脱光上衣绑在木桩上,面前铁鞭扬起,森森倒刺闪出锐利寒光,落到他身上,勾起大片血肉,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杨善!阉狗!你以为这样我会害怕吗,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张秉仁嘶声吼叫,满口血沫纷飞。
鞭子刺破空气的声音清脆嘹亮,连带勾起血肉的声音也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转眼之间,白骨便已暴露。
“阉狗!杨善!”
“杨善!”
张秉仁的斥骂不绝于耳,直对大片阴影中的交椅上。
椅上男子玄袍宽袖,袖口的滚金鳞纹在火光中栩栩如生,探出袖口的那只手苍白清瘦,手指纤细,正在抚摸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指尖划过鳞片时,鲜红蛇信吐露而出,轻轻舔舐他的指腹。
李桃花的眼睛乍一对上那条蛇,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下意识便握紧了许文壶的手。
肌肤相贴之中,许文壶原本微冷的掌心渐渐变得发烫,隐有细汗沁出。
他的手指从僵硬到微颤,直至反握住她的手,力度轻柔,声音温和有力:“桃花,别怕。”
又是一声鞭响。
“说!为什么要背叛九千岁!”持鞭者嘶吼。
火把下,张秉仁的上身如被血水洗过,整个躯干的白骨几乎全部裸露在外,巨大的疼痛之下起伏剧烈,随时能破碎一般。他粗喘着冷笑,啐出满口血唾沫,被血浸透的眼底满是鄙夷之色,“我呸!什么千岁,一只阉狗而已,没了陛下,他杨善算是个什么东西!”
持鞭人震怒,扬手便要再落下一鞭。
那只盘蛇的手忽然抬起。
鞭子定在半空,抬起的手缓慢垂地,盘在腕上的小蛇吐着蛇信游走在充满血腥的地面。
杨善起身,朝张秉仁走去。
因离得颇远,李桃花和许文壶并不能将这权倾朝野的奸宦长相看得太清楚,火把灼灼中,只瞧见白到发青的一张面皮,和因为过于尖窄,而显得单薄阴翳的下颏。宽大的衣袍包裹在他身上,腰间玉带紧束腰身,走动间,纤细如若无物,步伐轻如柳絮。
——和蛇一样。
这是李桃花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想法。
木桩前,那个蛇一样的男子停住脚步,静静与张秉仁对视。
忽然,男子开口,声音格外嘶哑难听,就好像嗓子被火炭生烫过,每说一个字,都有刀子在割他的咽喉。
杨善道:“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养不熟的狗。”
张秉仁死死瞪着他,道:“实话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接近你,我就是为了扳倒你,为了得到你的信任,我害了多少无辜性命?正好今日你杀了我,我到下面去给他们赔罪,让他们来找你偿命。”
火光下,杨善漆黑的双瞳如同深渊,里面冰冷,无波无澜。他看着面前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昔日手下,语气里没有丝毫惋惜:“跟随我多年,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难道就不害怕。”
“怕?”张秉仁冷嗤,“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当以七尺之躯报效家国,九死而犹未悔,何谈怕字?”
他瞥了杨善一眼,口吻讥讽:“不过也是,这些又岂是你一个阉人所能领悟的。”
杨善只是静静看他,并未与之辩驳。
忽然,阴影处有女子的哭声传出。
李桃花朝哭声望去,便见有名少女被押送而来,哭得泪人一般,浑身都在发抖。
少女看到张秉仁,疯了一般便扑跑过去,嘴里哭喊道:“爹!”
张秉仁瞠目结舌,回过神以后面色煞白如纸,声音发颤:“英儿?你怎么在这?我不是早就把你和你娘送走了吗?”
少女哭道:“我和娘走到半路便被拦劫,被这些人强行带来了京城,原本路上娘想带我逃走,被他们发现,打了娘一顿,如今娘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张秉仁受刑许久双目不曾湿润,如今泪如雨下,对杨善痛哭流涕道:“杨……不,大人,大人我错了,我刚才不应该骂你,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放了我的夫人和女儿,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我以后不会再生事了,求你,我求求你了。”
杨善嘴角上翘,青白色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愉悦,他听着张秉仁的求饶声,像听雅乐般享受,脚步不疾不徐,走到张秉仁之女面前,问:“杀过鱼吗?”
张英蜷缩在张秉仁腿后,满面惊慌,摇头急促。
杨善:“杀鱼很简单,大部分人喜欢先将鱼拍晕,然后把鱼肚子剖开。”
他笑了,“可我不喜欢那样。”
“我喜欢用手抓住鱼的身体,先把鳞片刮掉,然后沿着脊背,把鱼肉一片片割下来。这个时候鱼会挣扎得很厉害,但随着血越出越多,它的力气也会越来越小,当把最后一片肉割下来,它就已经彻底挣扎不动了。那个时候,白生生的鱼骨包着鱼的五脏六腑,手掌下感受到它微微的抽搐,有趣极了。”
他闭眼,享受其中。
张英抱紧了张秉仁的腿,哭着道:“爹,我害怕……”
张秉仁满脸血泪,还在不断哀求杨善。
杨善睁眼,浅浅扫了张英一眼。
两边随从会意,立刻便将张英从张秉仁腿上强行扯拽开,送到杨善面前。
杨善伸出手,落在了张英的脸颊上。
张秉仁见状心如刀割,不禁一改软弱,破口大骂:“阉狗放肆!你有种便将我千刀万剐,若动我女儿一下,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杨善对张英道:“今日,我教你杀鱼。”
他忽然强扯张英入怀,随手拿起随从递上的弓箭,用张英的手拉弓上箭,对准了张秉仁。
“不要!”
张英尖叫的瞬间,箭矢脱弦而出,射中了张秉仁的大腿。
张秉仁疼到昏厥,只有嘴唇翕动,斥骂杨善:“阉狗不得好死,放开我女儿……”
张英挣扎不动,苦苦哀求道:“求千岁大人放过我父亲,若……若您一定要他性命,求您让他安生上路,起码,不要借我的手杀他。”
话音未落,杨善搭弓上弦,眨眼之间第二支箭矢已射出,正中杨善的右眼。
血流如注。
“我求您了,放过我和我爹!”张英哭喊哀求。
杨善动作轻缓从容,漫不经心地搭上第三支箭,第四支……
一直到第十几支,张秉仁全身布满箭矢,只有心口干干净净,微微上下起伏。
没死,但已经生不如死。
杨善好整以暇,再抽起一支箭矢,用张英早已僵硬的手,拉紧弓弦,对准了张秉仁的左眼。
就在箭矢发出的瞬间,张英突然尖叫一声,握弓的手猛然一沉,挣脱开杨善的控制,发出的箭也往下低了几分。
一声闷响,箭正中张秉仁还在跳动的心口。
同时,张英的嘴里呕出一大口血,血水往下流淌,正滴落在杨善的衣袖上。
杨善松开了她,她的身体便径直瘫软坠地,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只有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随从检查过后,对杨善道:“回大人,是咬舌自尽。”
杨善抖了下衣袖,将沾血的弓顺手扔掉,看了眼张秉仁的尸体,道:“明日传出消息,儋州知府张秉仁因舟车劳顿,突发旧疾,于八月十四夜晚暴毙。”
第117章 归位
血越漫越多, 蜿蜒分散开时,如无数条小蛇朝四面游走。
弹指之间,两条性命。
李桃花忘了恐惧和害怕, 只感觉全身冷到失去了知觉,直到里面的人已经撤离,她才缓慢回神, 转头去看仍在出神的许文壶, 小声地说:“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死死盯着里面的两大摊血迹, 以及尸体被拖走时留下的浓烈痕迹,半天没有反应。
李桃花又叫了两声, 有点急了,干脆抬高了声音说:“许文壶我手疼!”
许文壶哆嗦一下,似魂魄归位, 总算松开了她的手。
李桃花有许多话想说, 愤慨的悲伤的,多如洪水一般,沉重又苦涩。可等开口, 她看到许文壶惨白的脸色, 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只问他:“他们都走了,咱们走吗?”
许文壶的眼睛仍旧对着那两摊触目惊心的血红, 半晌过去, 才怔怔点了下头。
*
更深露重, 夜雾迷蒙。
李桃花与许文壶并肩走在街上,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李桃花再也受不了这瘆人的安静,方开口, 有些小心地道:“许文壶,你……你现在,还想知道那个答案吗?”
张秉仁到底是不是宋相的人。
许文壶的步伐踉跄,路面平坦,他却深一脚浅一脚,开口时,说话声音平静中带着余颤,“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他目睹两条性命消逝在他眼前之后,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等到太阳升起,这条空荡的街会走满了人,所有人都会为迎接中秋佳节的到来而欢欣雀跃,死了个官员而已,还是病死的,没有人会因此而感到惊愕,大家都忙着为节日奔波,为世俗奔波,谁会为之驻足?没有人。
可张秉仁就是为了这些人,死了。
许文壶走在石砖街面,却像走在水里,整个胸腔都被水流填堵到窒息,闷不透风。
长久的寂静中,一声悠长的鸡鸣划过浓墨般的夜色。
许文壶的步伐顿了顿,抬头看着天,道:“卯时已到,我该去翰林院了。”
李桃花惊呆了,见鬼一般看着他道:“你在发什么癔症?你还记得你一夜没睡吗?”
许文壶摇头,“桃花,我没事的。”言罢苦笑,声音些许哽咽,“就是回去了,我也是睡不着觉。”
若放素日,李桃花一定把他大骂一顿,然后把他强行拉回去睡觉。
可在今天,她什么狠话重话都不想说。
夜色里,李桃花睁着两只大眼睛瞪了许文壶半晌,最后却是叹出一口长气,用妥协的语气说:“随你吧。”
许文壶点头,“我先送你回去。”
李桃花说了随他,便真的不再管他了,自顾自转身往大相国寺走。
冰冷的夜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全身都跟着神清气爽,方才所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成了梦境一样遥远的存在,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放松下来走了没有几步,迟来的疲惫便席卷在李桃花的全身。
她实在拔不动腿,弯腰蹲下道:“不行了,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再说。”
许文壶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躬起腰说:“桃花上来,我背你。”
李桃花只当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道:“你说什么?”
许文壶只当她是没听清,再次开口,认真道:“我背你啊。”
李桃花是不想笑的,尤其是经历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
但她真的忍不住。
她先是尽力去憋,后来干脆笑出声音,扶着腰站起来,走到许文壶面前数落他道:“就你还背我?我压不塌你也得累死你,我要是爬到你背上,两步之后还不见得是谁背谁呢。”
她现在都还记得他当初背白兰时是怎样的双腿发抖,全身冒汗,多走一步都能原地投胎一样。背她?可省省吧。
笑声里的嘲讽太过明显,许文壶热了脸颊,口齿也在这时变得不甚清晰,他维持着动作,坚持道:“我,我真的可以,你上来便是。”
李桃花笑着,头摇得像拨浪鼓,走过去手挽在他胳膊上,将自身重量的一小部分给他,说:“这样就行了,走吧。”
许文壶被强行拽着走,身不由己的同时,嘴上还在坚持:“桃花我真的可以,不信你现在就到我背上,我真的可以。”
李桃花:“啊是是是,你可以你可以,你最猛了,行了吗?”
许文壶:“什么意思,你不准拿我当小孩哄。”
李桃花:“谁拿你当小孩哄了,你这么厉害。是吧乖乖?”
许文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盘旋在他们心头的阴霾渐
渐散去,仿佛回到过往闲暇时分,并未目睹今晚的一切。
可谁都清楚,什么都不一样了。
*
回到大相国寺时已近天亮,李桃花回到榻上便睡死过去,许文壶什么时候出发去翰林院的都不知道。
这一觉睡得着实深沉,一直到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李桃花都只当是在做梦。
“李施主!李施主醒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的,在梦里回答:“猪?不吃猪肉,我爱吃牛肉的,给我来三个牛肉包子,要烫面的。”
“李施主开门啊!不好了!许施主出事了!”
李桃花听到个“许”字,顿时将眼皮撕开,魂魄还没回来,双腿便已沾地,鬼使神差地前往开门。
门开后,她看着一脸焦急的小沙弥,半梦半醒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好了?”
小沙弥合掌颔首,急急忙忙道:“阿弥陀佛,方才翰林院的人来消息,说许施主晕倒了,让亲信派人去接,许施主身边只有您照应,我也只好来找您了。”
李桃花愣了一愣,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人立马精神过来,不可置信道:“晕倒了?什么时候的事?”
“似乎是半个时辰之前,李施主快过去看看吧,许施主看着那样羸弱,出了乱子就不好了——奇怪,李施主你的声音怎么变细了?”
李桃花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装男人声音了,赶紧清清嗓子,故意压低喉咙道:“无妨,昨晚睡觉忘记关窗,许是感染风寒了。小师傅放心,我即刻便赶往翰林院。”
小和尚离开后,李桃花回去把鞋穿上,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哪里能看出女儿身的破绽,便马不停蹄赶往翰林院。
……
翰林院位于京城东大街路南,再往前便是皇城角门,早晚禁军巡逻数次,街上有不少摊贩叫卖,路两边店铺广开,多是售卖笔墨纸砚和各式吃食。
李桃花着急忙慌中不忘买了俩包子填饱肚子,到了翰林院东侧门外,许是有人提前打点过,门房并未过多为难,问过是干什么的,便将她放了进去。
可等到了里面,李桃花只觉得如同进了迷宫一般,到处都是花草假山,还有一处处长得差不多的月洞门,上面的匾额题的字她也看不明白,晕头转向好似唐僧进了盘丝洞。
好不容易面前有一抹人影走来,李桃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将人拦住,报上许文壶的名字。
硕大的芭蕉叶遮住日头,光影摇曳。
崔颜光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厮”,笑道:“巧了不是,我也正要去找他呢。”
李桃花喜出望外,学许文壶的样子行拱手礼,客气道:“那就劳烦您带小的过去,小的怕晚了,公子便撑不住了。”
崔颜光爽快答应,摇着扇子走在前面开路,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李桃花跟紧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救命稻草,只觉得又拐了几个弯,经了两条游廊,过了四五道门,才终于进了一处院落里。
进门是堵影壁,上面描刻着松树的花纹,过了影壁,靠墙栽着几丛修竹,再往前,便是一排整齐干净的房屋,看门窗都有些旧了,但上面花纹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桃花没心情去估算这里的一砖一瓦能值多少钱,马不停蹄便随“救命稻草”进了最北边的屋子。
屋子里面靠墙摆着三张架子床,李桃花一进去,便看到躺在最外面床上奄奄一息的许文壶。
她瞬间便慌了,大喊一声“许文壶!”,冲上去便扑到了许文壶身上,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道:“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在她身后,崔颜光气定神闲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边往掌心倒药丸边道:“轻点晃吧小兄弟,你家公子没病也要被你晃出毛病了。”
说话间,他走到床前,掰开许文壶的嘴,把一把紫红色的小药丸给倒了进去。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警惕道:“你给他吃的什么?”
崔颜光便将那刚放回怀中的小药瓶再拿出来,另外倒出几粒在掌心,对她道:“街对面老大夫开的正宗生津丹,专治气虚气短喘不过气,听说里面加了大量乌梅炮制,对治疗便秘也有奇效。”
崔颜光往嘴里扔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怎么样小兄弟,要不要也来上一颗?”
李桃花讪讪摇头,干笑两声,“我就不必了,多谢公子好心。”
她重新去观察许文壶,用手摸过额头,又听过心跳,确定没什么大事,方放下心来。
崔颜光温缓的声音继续徐徐传出:“一开始我们也吓坏了,后来找了郎中看,说他是筋疲力尽所致,说明白点就是累的。我倒是好奇起来,他好歹一个翰林院侍读,大晚上都干了什么能累成这个样,难不成把京城大街扫了一遍?”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名胥吏模样的人跑来,进门便嚷道:“颜光兄!出大事了!”
崔颜光便顾不得去和李桃花搭话,改去询问对方:“是何大事?”
“你是不知道啊,就在昨晚上,进京供奉的儋州知府张秉仁竟然在自己家中离奇暴毙了!”
“有这回事?”
无人察觉处,李桃花回忆到昨晚上的看到的场景,浑身止不住发寒,头脑也一片空白。
崔颜光与同好议论完,啧啧感慨着回到床边,见李桃花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不由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下,“小兄弟?”
李桃花猛然回神,下意识便喊:“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崔颜光愣了一愣,愕然地说:“我等方才并未与你说话。”
李桃花的胸口大起大伏,只觉得脑海眩晕无比,手脚疲软。偏她还得装作正常,对崔颜光强颜欢笑:“公子方才不是问小的,昨夜我们公子都干了什么吗?小的反应慢了些,刚刚才想起来回答。”
崔颜光点了下头,神情里是明显的狐疑。
李桃花怕他多心,连忙转头便要转移话题,可等目光落到崔颜光的身上,眼神无意扫过他的腰间,表情竟不由得一怔。
半晌后,她抬起手,指着崔颜光腰间配戴的墨绿玉牌,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崔颜光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小兄弟说话有趣,谈何弄来,这本就是我的。”
“不对,”李桃花皱眉道,“我有块牌子,长得和你这块一模一样。”
崔颜光嗤笑:“小兄弟说梦话也要看看时辰才是,此乃族牌,怎会流落外人手中?”
他的目光在李桃花身上打量一遍,眼神里不由便带了些轻蔑,“若真有,那也只能说是来历不明,出处成疑。”
李桃花再听不懂文邹邹的话,好孬意思也是能懂的,她立马便扬起了眉梢,反问道:“公子这话说的,便是怀疑东西是我偷的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小兄弟切莫多心。”崔颜光笑着说道。
李桃花只觉得好大一口屎盆子扣在了头上,瞬间便急火攻心,冷下声音道:“你的语气分明就是那个意思,就因为你地位高,我只是个小厮,就一定是我偷东西吗?我还说是你偷了我的呢,你怎么向我证明你没有?”
崔颜光笑不出来了,表情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惊诧,显然生来第一次被下人顶嘴。
“小兄弟,没有证据在手,休要血口喷人啊。”崔颜光心平气和道。
李桃花没被他的话带着走,去想什么劳什子证据,而是直接翻起白眼嘲讽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偷,翰林院真是让我惊喜了。”
崔颜光见事情上升到整个翰林院头上,冷静的面皮便绷不住了,沉声道:“小兄弟,我念在你是许侍读贴身小厮的份上才对你礼让三分,可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
李桃花扬高了声音,“我给脸不要?是你出口污蔑我在先,我只是把你说我的话还回去,我就是不知好歹了?”
她直接把嗓门放开,冲着门外便喊:“夭寿了!翰林院出小偷了!偷人东西还有理了!”
崔颜光面红耳赤,上前逼近,怒声斥她:“住嘴!”
李桃花见他逼近,故作惊讶,“怎么着,你偷了我的东西还要打我吗?”说完便一屁股坐地上,放开声音大喊,“了不得啦!偷人东西还打人了!救命啊!救救我啊!”
“你给我住嘴!”
床上,许文壶长睫轻颤,渐渐抖动开,睁开了眼眸。
他朝床外望去,一眼便望到了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李桃花。
对面站着脸红脖子粗,嘴都气歪了的崔颜光。
他强撑着坐起来,满脑子的疑问不知从何问起,便抓住最要紧的一个,启唇用虚弱的声音询问:“桃花,崔兄,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李桃花转头见他醒来,顾不上惊喜,竖着手指头便指崔颜光,“他偷了我的东西!”
崔颜光:“我没有!”
李桃花:“就是他偷的,不信我掏给你看,我脖子上的玉牌肯定没了!”
李桃花将手探入衣领之中,一把便将以为已经不复存在的玉牌给掏了出来。
在她掌心之中,墨绿色的玉牌带着体温的余热和馥郁的女儿香,上面工整的“崔”字尤其灼眼。
崔颜光看了眼她手里的玉牌,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玉牌,默默傻了眼。
第118章 归位
李桃花和崔颜光面面相觑, 刚才还吵闹不断的两个人,此时便只有沉默。
许文壶看着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想到李桃花的未婚夫, 又想到崔颜光的姓氏,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透,眼前一黑便要再次晕厥过去。
崔颜光表情复杂, 抬头看着李桃花半晌, 问道:“你是不是姓李?”
李桃花早在看到两块玉牌时便懵了,闻言只有傻傻点头。
“你家里没有其他的姐妹?你确定这块玉佩是你的, 不是别人的?”崔颜光瞧着她的一身小厮打扮,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震颤。
李桃花摇摇头。
崔颜光脸色都白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玉牌, 声音在震惊中竟出现一丝悲愤,“我只知道我爷爷生前出门在外,曾一时冲动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走时还将自己所带的崔氏族牌留给那户人家当作信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当亲事是不作数了,可我万万没想到……”
他抬眸, 眼露痛色, 绝望地看着李桃花, “我那未过门的夫人,竟然是个男的?”
那一生古板的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
李桃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 下意识想解释自己不是男的, 但张口的瞬间, 又突然觉得很没必要,捋直的舌头一时来不及拐弯,便对着面若死灰的崔颜光, 干巴巴地来了句:“你不喜欢男的?”
崔颜光:“……”
崔颜光:“你喜欢?”
李桃花不知怎么,竟本能地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刚睁开的眼睛又要闭上了。
她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询问:“你怎么了?才刚醒来,你可不要再吓我。”
许文壶满腔苦闷无处发泄,还得佯装自然地说:“没什么,只是头又开始晕了,过一会儿便好了。”
他抬起手,揉着自己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许兄如此虚弱,理应好好歇息,依我看,你还是先离开翰林院回到住处,将身体养好再说其他的。”崔颜光的头脑好不容易等来正常转动的时候,说完话看向李桃花,舌头瞬间便又打结了,吞吞吐吐地道,“至于你,你……”
李桃花白他一眼,压出粗糙的声音,“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崔颜光听着这比自己还有中气的声音,只觉得两眼大冒金星,后脊都软了下去,深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呢?
崔颜光稳住自己不晕倒,深叹口气道:“你,你虽然与我有……但是你毕竟也是许兄的小厮,我虽不知你二人因何结识,但知你们主仆情深,你将他带回去,好好照料着。”
李桃花“嘁”了声,不满的语气,“用你交代啊。”
崔颜光额头沁出满满的细汗,只想插翅飞出九天以外,不想再看这“未婚妻”半眼。
他冲许文壶拱手,留下一句“许兄保重”,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李桃花抬头望去,只见刚才那个跟姓崔的议论张秉仁之死的胥吏又跑了来,进门便道:“刚才太监来了,说陛下宣侍读进宫讲读经史,不得耽误。”
话说完,一脸担忧地看着许文壶。
许文壶面色苍白无血色,纸人一样风一吹便倒。
他的目光沉寂下来,薄唇微启,声音虚弱而笃定,“好。”
“好个屁!”李桃花把脏话骂出口,挡住了许文壶,“这大中秋的神仙还不出门呢,哪有人这时候还被抓着当差的?何况他都成这样了,还怎么进宫试那什么毒。”
那胥吏缩缩脖子跑了,“皇命不可违,你有本事去和陛下吼啊,和我说有什么用。许侍读的小厮真是厉害,看着小小岁数,气性大得很啊,这脾气可得改改,否则以后媳妇都寻不到。”
崔颜光顿觉会心一击,满肚子的苦水不知道该往哪里倒。
他转头面对许文壶道:“想来陛下不知你身体不适无法进宫侍候,不如就由我代你进宫,周旋一二,想来是可以的。”
许文壶摇头,“多谢崔兄美意,只是我虽不适,到底皇命难违,何况中秋佳节,怎敢误你与家人团聚,还是不劳累崔兄了。”
崔颜光:“这有什么,反正我回去了也是听父母数落——”话到此处,他的语气有些苦涩,继而恢复正常道,“不过既然你不需要,我也就不再强求,许兄自己安排便是,若有困难,及时差人找我便是,你初来乍到,理应受人关照。”
崔颜光最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桃花一眼,转身打算逃之夭夭。
李桃花知道扭转不了许文壶的念头,便毅然决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不假思索便拒绝,无奈而温柔道:“桃花,此事非同小可。”
崔颜光步子都迈出去了,闻言又扭了下头,冲李桃花笑道:“你叫桃花?一个大男人,竟然取个这样的名字。”
李桃花:“要你管!”
崔颜光赶紧回头。
李桃花一脸不容商量的表情,往床边一坐,对许文壶道:“我反正不管那么多,你今天如果不让我跟你进宫,那你也别想下这个床,给我老实在上面躺着歇息吧。开玩笑,你不带我进去,遇到危险怎么办,有性命之危怎么办,谁帮你?谁救你?谁拿杀猪刀为你劈开一条血路?”
许文壶面露愁色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笑,表情里反而有了几分活人的生气,继续慢声劝哄:“皇宫不是寻常之处,即便我有心带你入宫,宫中禁卫又怎肯答应?桃花,你就听我的话,在大相国寺安心等我回来,可好?”
李桃花眨了下眼,水灵灵的杏眸直直盯着他看,认真问他:“许文壶,你觉得咱俩认识这么久,我有一次听过你的话吗?”
许文壶认真回忆过,老实回答:“没有。”
李桃花:“那你在这废什么话?”
许文壶也着急了,苦口婆心道:“可是据我所知,皇宫真的是不许外臣带随从入宫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把你带进去。”
这时,早已走到门外的崔颜光折返而归,清清嗓子,忍不住指正道:“那是以前了。许兄有所不知,如今皇城几道正门虽戒备森严,可由太监统管的几个角门却松懈不堪,有你的身份为证,带个小厮进去,恐怕只消花个二十两的银子即可。”
李桃花听了,原本坚定不移的心竟陡然动摇许多,喃喃自语道:“二十两,这么贵的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许文壶听到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可旋即便感受到不对,不由皱紧眉头道:“难道在桃花心里,我的安危,还没有二十两银子重要?”
李桃花只顾心疼那二十两银子,乍一听到许文壶这么说,竟变得笨嘴拙舌,急着解释道:“那倒也不是,你别瞎想。”
许文壶皱在一起的眉头不松,本就虚弱的声音显得更加温吞,委屈似的,“那你为何会有所犹豫?”
李桃花想想就觉得肉疼,“那毕竟是二十两……”
铜板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怎么进个门光过路费就得需要二十两了?
许文壶眼里的委屈更多了,“所以在你眼里,我果然还是比不上二十两的银子吗。”
他脸上病气未消,本就清俊的五官因此显得更加秀气,又因眼瞳轻颤,眉目中满是需要依赖人的脆弱与破碎。
李桃花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和受伤的神情,心尖儿止不住摇晃,语气不自觉便软了下来,好声好气道:“我才没有那个意思,都是你自己在说,许文壶,我怎么觉得你的心思比先前要敏感了?”
许文壶看着她,眼角余光却全在门外瞧热闹的崔颜光身上,他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婚约,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相仿的年纪,登对的相貌……
许文壶闭上了眼睛,面若死灰。
李桃花见他突然一副要死的表情,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二十两就二十两!不就是区区二十两银子吗,许文壶你听好了,你一定要出这个钱,我必须要和你一起进宫!”
许文壶眼见要断的气被及时续上,他睁开眼睛,双眸终于重新焕发神采,心满意足地点头道:“这才对。”
但话一出口,他旋即便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摇头,急切不已,“不对,这不对,这二十两银子我不能花,桃花你不能跟我进宫。”
李桃花手一拍,“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她一脸坚定,两眼灼灼地看着许文壶,“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觉得,你一个大活人,还没有二十两银子重要。”
许文壶张了张嘴,回绝的话卡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
皇城,西角门。
炒熟五仁馅的香气从闹市飘至宫门底下,许文壶身着湛蓝官袍,身姿挺拔如白杨,拱手作揖时,顺势便将袖中的银子塞给了太监。
“有劳公公通融。”
太监收好银子,橘皮似的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点着头客气道:“好说好说,许侍读看着身子骨便不好,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能行。”
太监扫了许文壶身后的李桃花一眼,斜着眼睛呵斥拦在门前的几个小宫人,“都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赶紧让人进去,一群没眼力劲的小杂种。”
宫人连忙往两边退去。
许文壶再拱手,对太监好生道过谢,带着李桃花步入角门。
李桃花刚随许文壶进门,便听到身后有窸窣的说话声。她转头瞧去,正看见那几个小太监对着许文壶窃窃私语,见被她发现,连忙便止了声音,假装做事。
她感到奇怪,低声询问许文壶:“你过去同太监打过交道?”
许文壶面露迷茫,道:“从未有过,桃花为何这样说。”
李桃花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但她内心仍然觉得古怪,毕竟那几个小太监的表情,显然像是早就知道了许文壶。
过了西角门,有宫人上前引路,带领许文壶前去面圣。
皇城之上,天狗食日一般,高悬的日头忽然便被乌云遮住,天地骤冷,风起云涌。
“从昨晚天色就不好,拖到此刻终于还是要下了。”李桃花抬头看了几眼天,待垂眸,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不尽的碧瓦朱墙,屋檐两边的翘脚凌空腾起,像鸟的翅膀,只可惜是泥瓦砌成的死鸟,一下也飞不了。
天色太暗了,李桃花看不到传说出一瓦千金的琉璃瓦闪烁起来是何等富丽堂皇,进入皇宫,她没什么墨水的肚子唯一能挤出来的感慨,就是“真大”。
门真大,房子真大,房子上的屋脊兽真大,什么东西都是大的,大到让人变得格外渺小,蚂蚁一样,轻轻一捏便要死在里面了。
“桃花,不要抬头。”
许文壶对她低声说。
李桃花回过神,赶紧把头低下去。
她想起来了,许文壶在外面时便交代过她,走在宫里是只能低着头的,如果胡乱张望,赶上运气不好,都可能会掉脑袋的。
有巡逻的禁军经过他们身边,步伐井然,鸦雀无声,连甲冑的摩擦声都整齐划一。
李桃花在宫外时没怕,进宫时也没怕,但此时此刻,乌云压在头顶,高墙困在四周,身边被冷铁包裹的禁军如成群野兽,骇人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
她猛然伸手抓住了许文壶袖子的后摆,活似落水之人抓住一截浮木,不安而小声地道:“许文壶……”
许文壶的步伐顿了顿,再行走,步子便缓慢许多。他用余光关注着她,轻声道:“怕了?”
李桃花没出声,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只紧不松。
许文壶的手探出衣袖,似乎有一瞬的犹豫,随之便握住了她的指尖,温柔的声音伴随而起,“别怕,有我在。”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李桃花的心却陡然定下许多。
她抬眼,打量着许文壶清瘦的后背,笔直的脊梁,脊梁之上纤细的脖颈,比大多男人要秀气的后脑勺……从头到脚,这个男人无处不透着“文弱”二字。
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他在身边,她会如此心安。
心思百转之中,李桃花没再留意两旁景色,只顾往前去走。直到许文壶停下,她不提防撞上他的后背,再抬头去看,才发现堵在眼前的是高如小山的阶梯,阶梯之上,身着宫装的太监如林站立两边,往上是华服高髻的宫娥,宫娥再往上,又有身着锦衣手拿拂尘的太监站立,如此再往上,便是烟气缭绕,金碧辉煌的殿宇正门。
李桃花站在许文壶的身后,看着引路的宫人上前通传,宫人再往里通传,一层一层,从白玉阶梯到巍峨殿宇。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进殿——”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进殿——”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
太监尖细的声音由上至下,次第传开,直到近在咫尺。
许文壶临走之际,转身对李桃花道:“桃花,别怕,安心等我回来。”
李桃花哼了一声,无所畏惧的模样,“我才不怕。”
许文壶笑了,眼底的光彩聚拢许多,“那就好。”
他回过身,拾级而上。
也就在背对李桃花之后,许文壶的表情才渐渐沉下,变得凝重严肃。
中秋国宴,自古只有两种人可到场,一是皇亲国戚,二是天子近臣。
此等场合,宋骁一定在场。
许文壶笃定,自己能在此时入宫,应当有宋骁推波助澜,为的也绝不是讲读经史那么简单。
第119章 归位
天上波云诡谲, 地上汉白玉阶延绵无尽。许文壶一步步往上走,每走一步,心便往下沉上一分, 直到走到尽处,诺大殿门矗立在他面前,门两旁半人高的鹤形青铜炉高引细颈, 张口吐息袅袅烟丝, 他的心也完全沉了下去,生平之中, 第一次对一个地方萌生如此大的退意。
来都来了。
许文壶穿过烟气,跨过金丝楠木的长槛, 步入殿中。
靡音绕耳,殿中华砖光可鉴人,映出整棵枇杷树的枝叶倒影, 魁梧如山, 树下舞姬衣袂蹁跹,树两旁宴席杯光交错,坐满权贵。
许文壶行至中央停顿, 面朝大殿正前伏身叩首, 声音朗悦, “微臣许文壶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声音一出, 他立刻便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却唯独没有从正前方所投而来的。
许文壶心下诧异, 未露声色,暗自抬高声音,口中重复:“微臣许文壶,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仍旧没有回应,出现在他耳边的,只有权贵推杯换盏的交际声。
正值狐疑之际,一道爽朗的笑声传入他耳中。
“这些枇杷软绵绵的,踩在脚底下真舒服!舅舅也随朕一起来踩吧。”
少年的声音脆而纯净,如若玉石相击,动听悦耳。
许文壶却不禁后脊紧绷,屏声息气。
“哼,舅舅不陪朕玩。算了,杨善,就由你来陪朕跳舞。”
少年赌气一样的语气,却未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任性,反而天真无邪,如若稚子。
“陛下。”
宋骁的声音突然响起,口吻肃冷,带有显而易见的不悦,“翰林院试读已到,请您归位。”
“唉,真没意思,这就要回去了,朕喜欢跑来跑去的。”
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小皇帝回到了龙椅上。
许文壶知晓尘埃落定,便再度开口,咬字恭敬而清晰,“微臣许文壶,拜见陛下。”
龙椅之上,脆朗的声音再度响起,直冲他道:“平身吧,抬起头来,朕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许文壶起身,缓缓抬头,双眼却低垂,视线所辖之处,唯能看到满地枇杷碎果,软烂的果肉烂如泥巴,清甜的汁水四处弥漫,一直蔓延到龙椅两旁的左右尊位。
再抬眼便视为大不尊,他只能瞥到左右尊位上一紫一黑两道身影。
左为宋骁,右为杨善。
“这么年轻?”小皇帝笑得讥诮,“舅舅你给朕找的什么侍读,看着还没朕的年纪大呢。”
宋骁道:“回陛下,这许文壶年岁虽轻,却是去年的一甲进士列二,满腹经纶,可胜试读一职,陛下若不信,大可拿臣方才所出的题目去考考他。”
“唔……舅舅方才给朕出的什么题目来着?”
宋骁面对许文壶道:“许侍读,今日中秋佳节,本相方才与陛下行飞花接令,涉及一篇辞赋,乃为秦相李斯的谏逐客书。陛下对其不解,便就由你来将李斯的谏逐客书诵讲给陛下,解释其意。”
许文壶行礼道:“谨遵大人安排。”
宋骁:“来人,取书。”
许文壶颔首,恭敬道:“大人且慢,不必麻烦。”
四方注视下,他回忆片瞬,旋即朗声道:“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小皇帝打了个哈欠,不由打断:“好长啊,朕都困了,全都是拗口的古文,朕一句没能听懂,讲的什么玩意啊。”
宋骁的声音随之便至:“许侍读,告诉陛下这篇谏逐客书是什么意思。”
许文壶称是,不疾不徐道:“回陛下,此乃秦朝李斯上奏秦王嬴政的谏文。秦王听信臣子进言,认为来秦的客卿都想离间于秦,便要将秦国客卿全部逐出秦国,李斯亦在被逐的客卿当中。他为避免被逐,便写下谏文,上奏秦王。”
“李斯先在谏文最初列举秦国历代先王皆是以客致强,说明秦国若无客助未必强大。若说客卿乃外来之人,那么宫内美玉,后宫美人,同样乃是外来之物,外来之人,为何不同为驱逐?如此说来,秦王所看重的只是声色犬马,轻视的是士卒人民,此乃并非治国良方。李斯认为,若想治国,需得以人为先,用人为上,而不可耽于享乐,计较客卿出处。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不分黑白曲直,国家怎会没有危难。”
许文壶解释到后面,便已对宋骁的想法全然明了。
李斯以谏逐客书劝诫秦王嬴政,宋骁借谏逐客书劝诫自己的外甥。
“朕还是没有听懂。”小皇帝颇为苦恼,继而朝右尊位张望,“杨善呢,你听懂没有?”
即便从进来开始就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杨善的名字,可许文壶再次听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昨夜里张秉仁和女儿张英的凄惨死状。
那些血迹,蜿蜒的那样深,那样长。
而幕后黑手,便就那般风轻云淡地坐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毫无影响。
“回陛下,臣听懂了。”杨善轻轻笑道,嗓音似枯木,如铁锈,嘶哑难听至极。
小皇帝道:“那你说,这谏什么书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善放缓嗓音,口吻恭敬,“意思是说,秦王嬴政和陛下一样,都喜爱吃枇杷,眼里便容不下不爱吃枇杷的,于是将不爱吃枇杷的全部赶出了秦国。”
场面静了下来。
小皇帝怔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拍着龙椅的扶手道:“好你个杨太监,居然说笑到朕的头上了,朕虽然听不懂侍读说的话,但也知道,绝对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让陛下见笑了,臣知罪。”杨善起身离座,跪地叩首道,“臣不识几个大字,不懂那些道理,臣只知逗陛下开心,这才是臣的本分。”
小皇帝止不住笑,:“行了,数你乖觉,好生坐着吧。”
许文壶低着头,默默观察完这一切,即便看不到,也能想象出宋骁此刻的表情何其不悦。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骁的声音便已出现,欲言又止地道:“陛下……”
“舅舅又怎么了?今日中秋佳节,朕实在不想去记那些劳什子的古文了,再有道理又如何呢,秦国后面还不是亡国了,难道咱们还能亡得比它还快吗?”
宋骁闻言,立刻起身行礼,肃声道:“陛下慎言。”
宴席中,众人随之起身,共同行礼,齐声道:“陛下慎言——”
“烦死了,朕只是随便说了句话而已,值得你们这么大阵仗?这个节过得没点意思,不如你们都回去吧,朕只想和太监们待着。”
许文壶心下一沉,万没想到一个帝王的决断竟能如此儿戏,又能如此直接地亲近宦官。
这时,杨善的声音又至:“回陛下,臣近来新得一株东海红珊瑚,特地留到今日以做节礼献给陛下。红珊瑚可遇不可求,陛下不如留诸臣共赏,而后再对他们的去留下达命令。”
“红珊瑚?好像是挺少见,抬上来吧,朕好好瞧瞧。”
“是,臣遵命。”
少顷,四个宫人抬着一尊被黑色锦缎蒙紧的浑圆之物步入殿门,放在了大殿中央高高屹立的枇杷树下。
锦缎揭开,一口三尺高的玛瑙缸暴露于无数目光之下。
许文壶略抬眼眸,随众人而望。
只见晶莹剔透地玛瑙缸里,赫然游动了一尾小臂粗长的红色锦鲤。
小皇帝声音狐疑,急得胡乱拍起龙椅扶手,“珊瑚呢?珊瑚在哪?”
杨善道:“回陛下,缸中之物便是珊瑚。”
小皇帝:“你又在逗朕了,这明明就是一尾大鲤鱼啊,哪里来的珊瑚。”
杨善的声音带着笃定,“这的确是珊瑚,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询问在场诸公。”
小皇帝听后照做,旋即便问:“你们都说说,这到底是鲤鱼还是珊瑚?”
宴席之中鸦雀无声,久久无人回答。
“怎么都不说话?朕的命令你们都听不到吗?”
小皇帝等急了,扬声呵斥:“再不说话,朕就把你们拖下去,全部都斩了!”
话音落下,终于有人站出,脱口而出道:“回陛下,此物的确是锦……不对,是珊瑚,是珊瑚。”
许文壶隔着那么远,都能感受到说话之人语气里的哆嗦。
小皇帝:“好,你坐下。后面的,你们再说,这是锦鲤还是珊瑚?”
“是珊瑚,陛下明鉴,此物的确是珊瑚无疑。”
“珊瑚,臣发誓,缸中乃为珊瑚不假。”
杨善笑道:“陛下您看,臣真的没有骗您,千真万确是东海红珊瑚无误。”
缸中的红色锦鲤灵活游动,好奇地打量着缸外的世界。
许文壶在不经意中与鱼目对视,鱼眼睛黑白分明,与人的眼睛无异,只不过格外麻木,也永远不会眨眼,活似尸体死不瞑目。
许文壶想到那些活死人的眼睛,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头顶传来小皇帝的声音,直对着他,“朕的侍读,你说,这缸里的到底是珊瑚还是锦鲤?”
许文壶的心跳僵滞一瞬,藏于袖下的手默默攥紧。
他启唇,准备实话实说。
这时宋骁道:“陛下若想分清究竟是珊瑚还是锦鲤,不妨移步殿外蓬莱池,将此物丢至池水当中,沉为珊瑚,游则为锦鲤。”
小皇帝笑了,笑声里满是恍然大悟的爽朗,“有道理,舅舅说的有道理!起驾,朕现在便要去蓬莱池!”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起驾,在场之人无不随行,随行队伍按照官阶排列。许文壶走在末尾,回忆方才惊险瞬间,内心跌宕难言。
*
殿门外,李桃花还在焦急等待许文壶。
开始时她还能记得许文壶的叮嘱,做好不乱动不乱看,但等时间久了,她不自觉便已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朝殿门张望,喃喃自语:“这呆子这么久还不出来,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吧。”
她的心一慌,忍不住便想往台阶上走。
几个太监看出她的意图,尖着嗓子呵斥退了她。
李桃花敢怒不敢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睁着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富丽堂皇的宫殿正门。
这时,宫殿里传出太监声音,极为尖细悠长,“摆驾蓬莱池!”
殿门外的宫娥太监跪了满地,无不屏声息气。李桃花跟着跪下,却没有将脑袋垂得那么低,而是略抬了眼眸,对着殿门方向,期待许文壶的身影能从中出现。
率先出来的是浩荡一群禁军,而后是手持拂尘的几个太监,太监当中,簇拥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因颜色过于醒目,李桃花不由便多看了几眼。
看到人脸的瞬间,她一下子便愣住了。
直过了许久,那道明黄的身影从她面前经过走远,她才缓慢回神,喃喃自语道:“锦毛鼠?他怎么在这里?”
第120章 归位
“桃花, 头低下。”
李桃花正入迷,耳边便传来许文壶的低语。
她将头低下,眼角余光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瞧见了皱紧眉头,朝她这里张望的许文壶。
她见他已是末尾,身后也没有跟着其他官员, 便默默起身跟了上去, 当个随行小厮在他身边。
“那个穿黄衣服的是谁?皇上吗?”李桃花问。
许文壶点头,语气严肃不少, “直视天颜是重罪,桃花万不可抬头再看, 方才还好无人察觉,否则便要有大麻烦了。”
李桃花在内心“哼”了一声,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精贵, 看一眼都是重罪, 难道人眼上能生刀子,看他一眼便掉层肉不成?
她没把心里的念头表达出来,而是接着对许文壶道:“对了, 你有没有觉得, 这小皇帝长得很像一个人?”
许文壶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圣上是何模样, 听李桃花这样说,反应自然是懵的, 下意识问她:“像谁?”
李桃花左右看了看, 确定无人在意, 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他很像锦毛鼠吗。”
“有吗?”
“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陛下长什么样。”
“……那当我没说。”
二人结束了绕口令似的对话,随队伍前往蓬莱池。
就在李桃花已将方才所说忘得差不多之时, 许文壶冷不丁道:“真的很像吗?”
李桃花专心致志地控制自己不抬头到处瞧,满心都在自己身上,被他忽然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当即捂着心口窝道:“你说话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吓死我了。”
表达完不满,李桃花便一本自己道:“何止是像,那简直像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我又回忆了一下,二人的个子是不一样的,锦毛鼠要略高半头,脸也更窄瘦一点,若是把陛下再搓长一点,那就是分毫不差了。”
许文壶听后沉吟一二,道:“想来天下之人相像者众多,只是巧合罢了。”
李桃花点头,“可能吧,可惜了两个人身份相差太大,不然说是一个娘生的都得有人相信。”
许文壶见她越说越离奇,担心被有心人听去,正欲出言打断,队伍便有停下的趋势。
天上乌云翻涌,隐有雷声潜藏其中,丝丝小雨随声而落,交织在雾气氤氲的蓬莱池水面,一眼望去,水雾茫茫,不着边际。
“快把东西给朕放下去,朕等不及要看它到底是沉还是游了!”
小皇帝声音欢快,比起一国之君,更像是个好奇心未减的孩童,连语气都透着股子活泼。
李桃花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不由道:“这语气怎么跟个傻子似的,他真的是皇帝么?”
“桃花!”
许文壶快要被她气哭了,小声斥她:“你少说两句话,等出去了我给你跪下道谢好不好?”
“我闭嘴我闭嘴。”
说话间,宫人便将缸中“珊瑚”用捞网捕出,准备放入池水当中。
“陛下明鉴,珊瑚珍贵,怎可用捞网损伤,应当用双手抬出才是。”杨善对小皇帝说。
小皇帝便随之道:“用手抬,给朕用手抬。”
李桃花站在后面,看着这古怪一幕,想到他们说的“珊瑚”,再看了看在网中挣扎的红色锦鲤,不懂这帮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她现在有话也不敢说了,她怕许文壶闹着给她跪下,只好用眼睛看。
于是她眼睁睁看到杨善朝徒手抓鱼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的手上便倏然用力,将鱼脊背生生折断,顿时间,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便一动不动,如若死物。
那两个小太监合力捧着一尾鱼,活似捧个座大山,满脸吃力,还出声哀嚎:“陛下,这珊瑚可真沉呐。”
小皇帝着起急,“沉就赶紧将它丢入池子里!朕都等烦了,快点。”
两个小太监不敢耽误,连忙将手里重若泰山的“珊瑚”放入池水之中。
“噗通”一声,李桃花便眼睁睁看着那条死鱼沉入了水里。
耳边响起小皇帝的欢呼:“沉下去了!它沉下去了!它真的是珊瑚!杨善没有骗朕!”
杨善趁势颔首,虔诚而谦卑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身穿玄袍,头戴金冠,袖口的细长鳞纹若隐若现。如此卑微姿态,本该令人不齿,偏生得张如若敷粉得青白面孔,便如同饿鬼谄媚,毒蛇露齿,笑也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你这个节礼送的好,有意思,朕很满意,朕要赏你一件东西,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臣惶恐,不敢以此邀功。若陛下执意要赏,臣听闻殿前副指挥使一职尚且空缺,求陛下看在臣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让臣任职历练,臣定然恪尽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朕好像是记得,你很多年前便对那些武职有向往之心,也罢,谁让你
最能让朕高兴,不就是个副指挥使,朕就把它赏赐给你了。”
“臣谢主隆恩!”
声音落下,在场官员无不白了脸色。
李桃花将视线从那一张张煞白的人脸上收回,去看许文壶,结果发现他的脸也是白的。
她想问他怎么了,但想到不能说话,便将疑问生生压下去了。
下一刻,许文壶便大步上前,高声道:“事关重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顿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望去。
李桃花人傻了。
她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抱住许文壶的大腿问“你个呆子到底在干什么!”,刚才还对她一口一个别说话,现在说话声音比谁都大。
众目睽睽下,许文壶步入前列,伏地叩首道:“陛下,宦官掌禁军武职之例前所未有,求陛下三思!”
小皇帝的声音明显沉下去,极其不悦道:“你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也配来管朕的决策?再说了,朕为何要改?”
“回陛下,子曰在其位司其政,臣职位虽低,却知道身为人臣,便该直言敢谏。自古以来从未有宦官掌禁军之先河,臣私认为,此事不可草率,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定夺。”
小皇帝固执道:“朕金口玉言,没有更改的道理。”
“臣——”许文壶刚要继续劝言,雨势便陡然变大,暴雨如瀑,将他的所有肺腑之言都砸进了肚子里,使他下意识去看李桃花,担心她被这大雨淋坏。
这时,忽有官员惊呼:“鱼……不对,珊瑚,珊瑚浮上来了!”
“什么?”
小皇帝本在华盖下避雨,闻言立刻奔至池边观看,吓坏了一帮臣子太监,连忙冲去护驾挡雨。
蓬莱池边,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布满雨点的池面上,的确缓慢飘上一抹嫣红,与那红鲤的颜色如出一辙,轻盈美丽,如梦似幻。
只是,身体比方才要大上不少,嫣红中,还有大团的黑色随之浮出。
有眼尖的贵族瞧出端倪,当场呵斥:“不对,这不是珊瑚,是尸体!这是尸体!护驾!护驾!”
许文壶本就只关心李桃花淋没淋到雨,听到“尸体”二字,更觉得危机四伏,直接飞到了她的身边护着。
至于李桃花,她本来觉得这会子枯燥又无聊,宫里这一伙子王亲贵族连带那小皇帝都跟有病似的。所以当她听到有人大喊“是尸体”,反而兴奋了,两眼都开始放光,身子不自觉便往池边靠,等不及去看热闹。
许文壶拉她拉得有多紧,她的步子迈的就有多大,活似脱了缰的野马,根本控制不住。
而方才围在池边的王亲贵族,早已作鸟兽散,个个脸色难看,生怕晦气缠身。
池面上,水点激荡,原本清澈的池水被搅成浑浊的深绿,水中大片黑色混合柳絮般的红逐渐浮出水面,暴露于雨雾之中。
许文壶原本一心将李桃花带到安全的地方躲雨,往池水里瞥了一眼,顿时便移不开眼睛了。
只见一具完整的骷髅正在水面漂浮,身上无一丝悬挂的皮肉,只有破败成絮条的暗红色衣物虚虚掩在身上。而那大团的黑色,正是尸体头顶还未完全被鱼虾啃食干净的头发。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许文壶并没有觉得这场面有多瘆人,只觉得诡异。
不止尸体,一切都很诡异。
笼罩在阴雨中的皇宫,听信奸佞的帝王,见风使舵的臣子,漂有尸体的蓬莱池……
许文壶只觉得荒唐,甚至开始反思自己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
忽然,他望向了池畔凉亭。
凉亭外,禁卫林立,守着受惊的年轻帝王。
宋骁站在亭子里面,隔着密集幽暗的雨色,静静与他对望。
一道闪电自空中劈过,照清了宋骁眼底运筹帷幄过后的满意之色。
许文壶的意识轰然一声,瞬间清醒了神志。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真是奇怪,这宫里到处都是禁军,苍蝇都飞不了一只,居然还能出现尸体?”李桃花瞧着水面的骷髅,自说自话。
她以为许文壶会顺势接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他的反应,便转头去瞧。
只见许文壶面色如纸,漆黑的眼瞳颤栗不休,眼底通红如有血染。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纤薄的双唇微微翕动,喉咙里似有石头堵住,吞吐艰难,咬字钝涩。他发着抖,轻声道:“桃花,我们中计了。”
“中计?”李桃花犯起郁闷,“中什么计?”
话音刚落,她的耳边便传来小皇帝的咆哮:
“——宫中禁卫都是一帮子废物吗!竟然让一个死人在蓬莱池泡那么久!现在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那个死人给朕弄走!”
雨声里,宋骁的声音旋即而至:“回陛下,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而为。既然事已发生,当务之急,便是查清死者身份,找明死因,安抚人心。臣听闻侍读许文壶在任县令时曾破案无数,亲力亲为,不妨便由他来全权负责此事,还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