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与杀猪刀》 1、第 1 章 “一帮子庸脂俗粉,我看你们红杏楼的姑娘也不过如此啊。” 日头西斜,淫歌艳曲绕梁不绝。王大海坐在红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捧了盏新沏的西湖龙井,斜着两只三角眼,眼神直往鸨母脸上瞟,满脸的不悦。 鸨母堆笑,忙上前将姑娘们赶到一边,满脸谄媚道:“不急不急,姑娘有的是,您老尽管说要什么样的,我再给您找便是了。” 王大海清清嗓子,“咱们新来的县太爷乃一甲进士及第,圣上钦点的榜眼郎君。读书人嘛,自然喜欢雅致些的女子,最好是清新脱俗,看着不像从窑子里出来的。” “不像从窑子里出来的……”鸨母开始犯难。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大响,二楼西侧的两扇门从里撞开,跑出来一名捂着耳朵喊救命的中年男子,后面紧跟着杀出来一道窈窕的身影。 “姑奶奶的脸你都敢摸!几条命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当成猪宰了!” 少女动作太快,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但只凭轮廓也能瞧出是个美人。她抡起门旁花架上的青瓷花瓶,径直便朝男子的脑袋砸去,没砸准,花瓶落到地上,啪啦粉碎,瓷片四溅。 楼下鸨母尖叫:“李桃花!你是疯了吗!”叫完甩着手绢朝干愣着的手下大喝,“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她给我摁住!” 几个打手这才反应过来,气势汹汹朝二楼冲去。 李桃花自幼被当成男孩教养,会些简单的拳脚,也曾撂倒不少街上的混混,但一人难敌四手,没过几招便被扭送到鸨母面前。 鸨母鼻孔朝天,涂满凤仙花汁的手指头恶狠狠指着她,颐指气使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李桃花,你那死鬼爹赌钱欠了我们红杏楼那么多的债,一个子儿掏不出,只能拿你这个赔钱货来抵,老娘我好吃好喝供着你那么多日,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敢咬伤客人,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李桃花冷笑一声,一双杏眸瞪出凶狠的形状,盯着鸨母的脸叱道:“实话告诉你吧,自从进了这里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出去,端茶倒水可以,但若有人敢碰我一下,我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鸨母怒不可遏地扬起手,“你个小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大海在这时悠悠道:“慢着。” 鸨母强行收回巴掌,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王大海放下茶盏,施施然起身慢步走去,一双老迈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在李桃花脸上转,看不过瘾,还伸手抓住李桃花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赞叹:“明眸皓齿,面若桃花,眉不点而翠,唇不画而朱……这小脸儿生得可以啊,有这样标致的货色,藏着掖着作甚?” 鸨母收回手剜了李桃花一眼,转过脸悻悻赔笑:“杀猪李家的女儿,十里八乡找不着第二个比她更漂亮的了,不过性子也是出了名儿的烈,毛儿都没捋顺,哪敢送到您老面前。” 药材商的手泛着股浓郁恶心的苦涩味,李桃花闻得想吐,用力挣开便要一口咬上去。 王大海抽手及时,看着李桃花,不怒反乐,笑眯眯地说:“杀猪李我是知道的,老李家躬耕起家,在老太爷那辈还算是个富户,我爹都曾在他家打过短工。只可惜啊,黄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曾孙李贵这儿,连地都种不好,只能靠杀猪谋生,偏还是个天生吃喝嫖赌的废物命,烂泥扶不上墙啊,唉。” 李桃花恨极了自己那个赌鬼爹,但此刻听到这刺耳至极的话,扬长脖子便对王大海破口大骂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臭卖药材的暴发户一个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城里的赌坊最开始就是你开的,子钱家也是由你兴起的,天尽头多少人都是因你家破人亡,你丧尽天良!你猪狗不如!” 鸨母当即上手,“你再吼一句试试!!” 王大海伸手挡在鸨母身前,另只手从怀中掏出满满一袋银子,扔到鸨母怀中,斜眼瞟着李桃花,阴恻恻的慢声道:“别动她,这张脸可大有用处呢,洗干净收拾齐整,今晚送到衙门里去。” 鸨母掂了掂银子的重量,登时心花怒放,“您老只管等好了!” 王大海清清嗓子,咳了口老痰,余光最后瞄了眼李桃花,动身便要离开。 鸨母扭着腰跟上去,“不过员外爷啊,奴家有一处些许的想不通呢。” 王大海哼了声,示意她开口。 鸨母犯起狐疑,“按您说的,这新来的县太爷若真是一甲进士及第,圣上钦点的榜眼郎君,那该做官也该在中原一带做大官才是,怎么到咱们天尽头这个小地方当七品芝麻知县了?” 王大海皱紧眉头,迈出腿去,“上头人的心思,轮得到你一个婊-子来管?人给我看仔细了,若出差池,饶不了你。” “是是是,员外爷慢走,恭送员外爷!” 鸨母满面堆笑送走王大海,待等对方上了轿子,转过头便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咒骂死暴发户有什么了不起。 另一边,李桃花挣扎不停,一副柔弱的身板,力气大得惊人,打手要极用力才治得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有本事就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喊叫声太大,连生意都扰得做不安生。鸨母给打手使了个眼色,打手照准李桃花后颈的麻筋便劈了一手刀,声音立马便消停,李桃花全身瘫软,头脑昏沉下去。 在她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鸨母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数着银子冷笑道:“各人有各命,各有各的福,谁让你摊上那么个没本事的爹,李桃花,这就是你的命,你不认也得认。” * 不知昏迷多久,随着后颈上强烈的酸痛感袭来,李桃花脑海中响起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桃花,你可别怨爹,你娘死的早,爹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爹遇到难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桃花,爹对不起你,你这辈子命太苦,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别再当屠户的女儿了。” “李桃花,这就是你的命,你不认也得认。” “我去你爷爷的认命!”李桃花大喊一声从昏睡中醒来,胸口大起大伏,已不知是气还是恨。 她睁大眼睛打量,发现自己在一张床上,帐子垂落得密不透风,隔绝光线,眼前昏暗一片。 李桃花想逃跑,试着动弹一二,果不其然,手脚也被捆住了。 “有没有人啊!谁能来救救我啊!” 她嗓子都喊哑了,回应她的仍只有诡异至极的寂静,她索性不再喊了,结果一消停下来,铺天盖地的绝望便袭上心头。 这个时辰,她本应该结束整日疲惫,洗个舒服的澡,躺在榻上安心入睡的,而不是在这个鬼地方,看不见动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绝望没过半炷香,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李桃花的思绪一下子便被拉了回来。 她仔细去听,发现听到有人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便想起来,王大海好像是让鸨母把自己洗干净送到县衙里来。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天尽头地方不大,自上而下的黑,每一任县令任职第一件事便是与当地大户勾结,合起伙来搜刮民脂民膏,只等任职时间一到,带着金山银山拍拍屁股走人。 而科考也并不容易,考到七老八十才谋上官当的也大有人在。李桃花想起上任县令年过半百脑满肠肥,挺着个大肚子颤巍巍走八字步的样子,隔夜饭险些吐出来。 这时,开门声响起,伴随嘎吱一阵刺耳长音,李桃花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连汗毛都在打怵。 门开门关,声音落下,一道极为轻稳的脚步声便悄然出现在房中。 随着脚步声逼近,李桃花反倒不怕了,她脑海中不断闪过胖老头子朝自己发出淫-笑的画面,开始思索等会儿是把狗官的鼻子咬下来,还是把耳朵嚼烂。 蓦然间,一阵好闻的皂角清香扑鼻而来,帐子被突然拉开,眼前乍然明亮—— 李桃花被烛火光亮晃到眼睛,下意识闭眼。未等她重新睁开,她耳边便响起男子大叫的声音,受惊万分的样子,活似见鬼。 她也被吓了一跳,跟着尖叫起来,两道叫声叠在一起,不知道的以为在杀人。 “你叫什么啊!”李桃花耳膜险些震破,愤怒无比道。 “我、我叫许文壶……”对方踉跄着站稳,显然腿脚都被吓软了。 “谁问你叫什么了,我在问你叫什么!” “许文壶,我就叫许文壶。” 夜色深沉,烛火如豆。李桃花睁眼朝这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仔细看去,哪知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张干净斯文的脸。 男子约只有十八九岁上下,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灰布衣,头戴帻巾,体型清瘦颀长,一身的书卷气。脸上五官虽俊秀端正,却一脸的涉世未深,透着股直愣愣的呆气。此刻满脸惊恐,便显得更呆了。 “你是什么人?”李桃花没好气道,一时猜不出对方身份,只觉得像个书生。 “书生”看清她的衣着相貌,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瞬间涨红了脸,低下头后退好几步,看也不敢看她,端起两臂便朝她深揖,结结巴巴自报家门:“——在,在下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乃为贵县新任县令,方才无意唐突姑娘,望姑娘海涵。” 2、第 2 章 市井人嗓门都大,李桃花早习惯了他人对她呼来喝去,乍一听到这温和好听的清润声音,只觉得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她蹙眉,“什么糊不糊的,你再跟我说一遍,你是干什么的?” 正当许文壶想要开口重复时,房门忽被一脚踹开,冲进来一道矮瘦的身影,身影手持打狗棍,一阵乱挥咆哮道:“何人胆敢行刺县太爷,看小爷我不把你打成肉泥!” 许文壶忙摆手解释:“没有刺客,刚才的叫声是场误会,兴儿快快退下。” 名叫兴儿的书童满头雾水,下意识朝榻上看去。 许文壶:“非礼勿视。” 兴儿赶紧捂紧眼睛,“那小的就在外头守夜,公子若有吩咐,随时叫小的进来。” “知道了,你退下。” 嘎吱声起,门被关上。 李桃花眼神上下审视着眼前之人,将信将疑道:“原来你就是天尽头新任的县太爷?” 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许文壶抬袖擦了下鼻尖细汗,视线始终向下,点头称是,一副任人拿捏的好脾气模样。 李桃花柳眉一竖,扬高声音道:“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当官的就能为所欲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是绝对不会从了你的,你若胆敢对我来硬的,我大不了想办法先把你宰了,然后再自尽!” 许文壶再度后退好几步,读书人身上的内敛温和被对面的嚣张气焰全然压了下去,怕极了她似的。 李桃花的警惕并没有因此打消,她自幼长于市井,扮猪吃老虎的戏码见多了,会咬人的狗不叫,越是这样,她越认为该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兴儿,找位侍女前来为这位姑娘松绑。”许文壶转身向门,冷不丁出来这一声。 李桃花嫉恶如仇的表情略有一丝松动,双眉皱起不敢相信似的,“你说什么,你要为我松绑?” 兴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您可别为难小的了,这县衙总共没个鸡腚大,路过的蚊子都是公的,我上哪儿给你找侍女啊!” 许文壶面露为难,一时束手无策。 李桃花瞧着他的样子,使激将法故意挑衅,“你若真想给我松绑,为何不自己动手?” 许文壶鼻尖的细汗更多了,烛火下晶莹闪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气更重了。他听到李桃花的声音,张口仍有点结巴,吞了下喉咙才得以维持说话平稳,一本正经道:“在下与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此举于礼不合。” 李桃花皱眉,“什么亲不亲的,我是让你给我松绑,又没让你亲我,你现在就过来,动作麻利点。” 许文壶:“这……” 李桃花:“什么这那的,快点!” 许文壶只好低着头上前,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歪头闭着眼睛给李桃花松绑。 他是个正统的读书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动作温吞缓慢,又唯恐触碰到这陌生女子的肌肤,半天没能解开一个锁扣。 李桃花急了,不耐烦地喝道:“你用点力啊,没吃饭吗!” 声音传到外面,兴儿看着房门挠头不解,不懂他家公子在里面忙活什么呢,怎么就需要用力了。 不知过了多久,绳索总算得以解开,累得二人大汗淋漓。 李桃花终于能活动身体,心情瞬间轻松了不少,看这呆头呆脑的县太爷也莫名顺眼了许多。 她张口想问他是叫哪个壶,糊涂的糊还是葫芦的葫,许文壶便已顶着满头大汗落荒而逃,跑出去不忘折返回来将门合上。 “奇奇怪怪。”李桃花瞧着门抱怨完,起身便下榻活动筋骨,被绑了那么久,她的手脚都快没知觉了,急需动弹一二。 也就在这时候,李桃花才发现这房中陈设极尽奢侈,桌椅板凳是黄梨木的,靠墙架子上摆着各式瓷器,再往旁边,便是一张偌大的落地衣冠镜。 李桃花没提防,径直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这一瞥可把她吓了一大跳,老鸨不知是什么鬼品味,居然给她套了身大红纱衣,除此之外再无遮挡,满身肌肤若隐若现,说是衣不蔽体都不为过。脸更是惨不忍睹,两个脸颊被涂得跟猴屁股一样,嘴上还抹通红,与吃了死孩子无异。加上一头散乱的及腰乌发,真真像极了半夜游荡的艳鬼…… “怪不得许葫芦叫得跟见鬼一样,这不活脱脱的女鬼一个吗。”李桃花骂骂咧咧完,将脸上的胭脂一通乱擦,没擦掉,擦乱了,更像鬼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破地方,可脚刚朝门迈过去,又犹豫了。 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她的卖身契还在鸨母手里,一天不拿回来,她就一天是贱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过不上正常人的日子。 李桃花越想心越乱,干脆走过去将门反锁上,重新回到床上一躺,被子盖好,自我安慰道:“算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什么事都等天亮再说吧。” 翌日,日上三竿。 一声细微的响声过去,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探出来一颗披着头发的脑袋。 “小孩儿?小孩儿?” 李桃花叫了两声没见答应,干脆抬高声音道:“着火了!” 兴儿瞬间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左看右看,“哪里着火了!哪里着火了!” “这儿呢这儿呢,没着火你听错了,是我叫你呢。”李桃花笑吟吟道。 兴儿蓦然转头,对上女子活似开染坊的脸,满头头发陡然站立,“鬼啊!” “臭小孩叫谁鬼呢!睁大眼看清楚姑奶奶到底是不是人!” 兴儿定睛瞧去,发现确实是个大活人,这才拍拍心口窝子松口气,但紧接着便起身叉腰道:“臭丫头叫谁小孩呢,小爷我都十二了!十二了!” 李桃花翻了个白眼,耐住性子,“是是是,哥,小孩哥,帮我个忙如何?” 兴儿一脸嫌弃,看她一眼都嫌多余似的,懒洋洋道:“你说。” 李桃花强挤笑容装起和善,“你去一趟我家,给我带两身衣服来,如何?” 兴儿皱着眉,明摆着不愿意去,张口却不悦道:“报地方。” 李桃花说完家住何方,兴儿骂骂咧咧动身离开。 “多谢小孩哥!哥快去快回!” 看着兴儿的背影,李桃花心道:这臭小子看着一副臭脾气,没想到还挺好说话,算我看走了眼。 另一头,兴儿打着哈欠朝衙门后门走,嘴里嘟囔:“要不是公子让我守在这听候差遣,小爷我才不白跑这趟腿。” * 衣冠镜前,少女一身鹅黄色的斜对襟上襦,同色下裙,半头乌发堆在脑后,挽了个简洁利索的随云髻,剩下的青丝则编成一股粗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更添灵动活泼。 换完衣服梳完头,就差脸没洗了,李桃花踩上鞋开门而出,叫了几声“小孩哥”,没找着人,便自己找水洗脸。 她一路摸到衙门厨房才找到一孔水井,也不管井旁的水盆是洗什么的,打上来水便将脸大洗一通。 人间三月,正值春暖花开之时,李桃花洗完脸,顶着满脸亮晶晶的水珠,仰面深吸一口气呼出,睁眼看着蓝蓝的天,由衷道:“活着真好啊。” 应是饭点未至,膳堂里没什么人,李桃花进去溜达一圈,顺手揣了块老婆饼当早饭。 她想找兴儿打听清楚这新来的县太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既叫他公子,那必定是他从家中带出的随身书童,没有比其更知根知底的了。 东拐西碰,李桃花找了半天,兴儿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这衙门的大堂所在。 堂口威严气派,两侧各挂有威严肃静牌。她垫脚朝里张望,只看见漆黑一片脑袋林,便道:“怪不得到处没人,原来都到这儿来了。” 这衙门里头没有一个好东西,忽然凑在一块,肯定是在商量什么鱼肉百姓的毒计。 李桃花对心底冒出的猜测深信不疑,环顾四周,瞧见了十步外的空地有棵老桃树。衙门里头阴气重,栽桃树辟邪是常有的。 她想也没想,跑过去将老婆饼塞嘴里叼结实,手脚并用爬上树去,放远目光往公堂口里眺望。 公堂里很热闹,似乎衙役三班都聚齐了,里外站满了公差,整齐划一朝堂上望去。 高堂之上,海水朝日图前,年轻的县太爷身穿墨绿官袍,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双眸清亮。 他坐于公案之后,抱拳秉手,面对衙役三班,用清润的嗓音道:“诸位,本县初入仕途,尚不知如何为官,但知既为官者,便上不该祸国,下不该秧民,诸位身为本县官吏,身居要差,乃本县臂膀,便更该以身作则,不能徇私枉法,欺压百姓。今日本县有言在先,日后诸位之中若有人生出违法乱纪之事,本县一经发现,绝不轻饶。” 话音落下,掷地有力,满堂鸦雀无声。 许文壶停顿片瞬,继续道:“也请诸君即日监督本县,倘若本县在任期间行事不端,还望诸君一定明言,不可包庇。” 话是坚定的,人是认真的,但配上那张文气青涩的脸,便显得十分儿戏,毫无说服力。 满堂差吏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似是在短瞬间达到什么共识,齐齐俯身行礼,“大人英明——” 彩云散去,上午的日头灼热明亮,直射堂中牌匾,正中明镜高悬四字。 * 会散,许文壶应付完诸多恭维,恰好独自走到树下。 有风吹来,他只觉得肩头一沉,顺声望去,发现地上躺着一块被啃一半的老婆饼。 许文壶怔愣了一下,弯腰捡起饼,端详着道:“此地果真人杰地灵,光天化日,树上竟能结出老婆饼,奇妙。” “树上不光结老婆饼,树上还能结老婆呢。” 李桃花从树上跳下去,鬓边的水珠早已干透,乌发雪肌,眉目娇艳明丽。 她夺过许文壶手里的半块饼,咬了一口道:“醒醒吧呆子,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3、第 3 章 “是你,你……还没走吗?” 乍对上少女朝气蓬勃的脸庞,许文壶犯结巴的毛病便又回来了,一张口便又回到了昨夜那个不知所措的书呆子。身上墨绿官袍也衬得脸色更加白皙清俊,秀气文弱,一身书香。 李桃花嚼着甜津津的饼子,往前一步逼近许文壶,直视这年轻县令漆黑干净的瞳仁,“走?我往哪儿走?我是王员外精挑细选送给你许大人的上任大礼,可不是我自己能说走就走的。” 许文壶后退三步,眼神躲着不去看李桃花的脸,轻声细气道:“可在下实在不能承受这份盛情,还望姑娘尽早离开县衙,你放心,王员外那边自有在下去说,在下一定会为姑娘主持公道。” 李桃花想起王大海那张脸便反胃,心情也因此差到极致,嘴里的老婆饼都跟着变没味了,不耐烦道:“什么在下在上的,我既进了衙门便是你许大人的人了,你可不能随便打发我走,不然……”李桃花声音一重,一本正经道,“不然他们会迁怒我的,我回去了就会被打死,死了也没人给我收尸,尸体只能扔到乱葬岗,被野狗撕咬啃食,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李桃花说得认真,许文壶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表情在这张斯文清俊的脸上,有种莫名的违和。 李桃花观察着他。 若不出所料,这狗官接下来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对她大发雷霆,直接叫人将她赶出衙门。另一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饱含嫌弃的将她暂时收留,待有机会再将她赶出衙门。 李桃花要的便是后者。 其实她也知道说些软的好好哀求这狗官,或许更能事半功倍,但她李桃花长了张铁嘴,纵是在青楼被老鸨羞辱打骂,她也没说过半个求字,更何况现在。 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正好还能去陪她娘。 韶光明媚,微风吹过,斑驳的碎光穿过树冠,摇曳在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嫩容颜上,白皙的肌肤下气血充盈,透出清透的粉。 美丽,鲜活,视死如归。 许文壶动了动唇,眼角眉梢仍旧是斯文温和的样子,开口却不乏认真严肃,看着李桃花的眼睛,声若山泉清越,“姑娘年纪轻轻,何苦如此咒自己。” 李桃花怔住,一双杏眸呆呆地眨了下,咄咄逼人的表情也在一瞬中安静下来。但她旋即便又恢复嚣张模样,老婆饼一咬,凶巴巴道:“你管我啊!我告诉你许什么糊,我反正是赖在这不走了,你若想让我走,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衙门大门口,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李桃花说这段狠话时心脏突突跳,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反正不会是因为胆怯。她心情复杂地瞪了许文壶一眼,都没等对方表态,转身便跑了。 树随风动,早开的桃花舒展身段,花瓣纷飞,飞蛾一般,扑到了树下年轻县令的怀中。 许文壶伸手去接,一片粉嫩小巧的花瓣正中在他掌心,他双目略露诧异,下意识道:“桃花?” 荒无人烟的边陲之地,也会有如此绚丽的春光吗。 李桃花顿住脚步,回过头狐疑看他,“你叫我?” 许文壶不明所以,微微歪着头,看着李桃花。 李桃花轻嗤,拿起架子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我非亲非故,你怎么能直呼我闺名,要叫也应该叫我一声李姑娘才对。” 许文壶还是没反应过来李桃花在说什么,却本能的照做,端起双臂对李桃花认认真真作揖,老实道:“李姑娘。” 李桃花扑哧一笑,额前碎发随风飞扬,身上的鹅黄便更显鲜嫩,迎春花似的生机勃勃。她瞧着这明明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却格外呆气的县太爷,忍不住嗔道:“真是个呆子。” “呆子”站在原地,目送少女身影远去,直到不见了人,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手指展开,他低头看着掌中沾染体温的花瓣,小声的自言自语道:“原来,她是叫桃花么。” * 夜半三更,李桃花霸占着县令卧房睡正香,门忽然便被砸得砰砰响,整间房子都跟着一并发晃。 “谁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睡了。”她抱怨着下榻,朝门外嚷嚷,“来了来了,催命呢在这。” 她打开门,门外竟空无一人,只有皓月当空,月光惨白,地上阴影重重。她差点怀疑是闹鬼,一低头,才看见矮子兴儿那张充满稚气的脸。 兴儿叉着腰,张口便发号施令:“小爷我饿了,你去给我炖碗鸡蛋羹去。” 李桃花困意瞬间没了,连带着白天对兴儿生出的那点好感也没了,她同样叉腰,气焰汹涌,“凭什么我去?” “整个县衙就你一个女子,你不去谁去。” “女子就得做饭吗?女子还能杀人呢你信不信?” “行啊,不去就不去,明天我就让公子将你赶出去,让你回到红杏楼接着挨打受罪,看你还能不能占着好屋子睡大觉。”兴儿假模假样转过身。 李桃花连忙叫住他:“等等!” 兴儿转回身子,笑得混账又得瑟,“想不到吧,你的底细小爷我早都打听清楚了,赌鬼屠户的女儿,四天前被亲爹卖入青楼,又被那个叫王大海的挑中送入县衙给我家公子当侍妾,我家公子若不稀得要你,你出了县衙便只有回窑子的份儿了。” 李桃花被戳中痛处,瞪着兴儿气得咬牙,“你,你个……”个死瘦猴子三寸钉会说话的板凳腿黑心肠的臭矮子! “我怎么了?”兴儿理直气壮,丝毫不惧李桃花,表情更加得意。 李桃花纵横市井多年,生平鲜无对手,此刻虎落平阳被犬欺,竟被个十二岁的死小子拿捏七寸,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但拳头一紧再紧,始终没有抡出去,她张口,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句:“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带路。” 兴儿下巴高抬,神气十足,“这才对嘛,若不乖乖听话,看我怎么治你。” * 厨房内,水汽氤氲,灶洞里火焰熊熊,明亮滚烫。 李桃花气鼓鼓地往碗中打了两个鸡蛋,斜眼瞥了眼正坐门槛上打瞌睡的兴儿,小声叱骂道:“真是肥猪不吃细糠反了常了,姓许的呆呆傻傻的,身边的书童竟这般刁钻蛮横,不像一根藤上出来的。” 但她转念一想,这不恰恰说明那许什么糊的没表面简单吗,否则如何驾驭这般恶奴?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能当官的哪有什么老实人,装老实罢了。 李桃花边思忖边忙活,加盐打散蛋黄,又往蛋液中兑上半碗温水,把沫子撇干净,之后便放入锅中隔水蒸。约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蛋羹便已成型,出锅浇上一勺酱油,撒上翠绿的葱花,便可上桌。 一口软嫩弹滑的蛋羹下肚,兴儿两眼放光,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李桃花瞧着兴儿那副吃相,没好心道:“吃吧吃吧,慢点吃,当心撑破了肚子。” 兴儿狼吞虎咽道:“没想到你做饭还挺好吃的,再蒸一碗,我好给公子送去,他都一天没吃饭了。”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许大人新官上任排场大,不应该被请去吃大酒吗,怎会在衙门里坐冷板凳。” 兴儿摇头,“公子说衙里积攒的旧案太多了,他得赶紧把案子都清了。才没有工夫去应付那些有的没的。” 李桃花略为意外,但情绪稍纵即逝,起身时只冷冷从嘴里丢出句:“真是没事找事。” 她又忙着打鸡蛋,待等第二碗蛋羹蒸好,一转头,发现兴儿不见了,桌子上只留下一只光可鉴人的空碗。 李桃花左右看了看,没找到人,抱怨道:“臭小子上哪去了,蛋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还是没见兴儿回来,想一走了之又觉得可惜了蛋羹,便心一横,端起蛋羹自己找书房在哪。 这衙门是二进院子,算不得大,地方也好找,李桃花摸到书房外,看见两个一胖一瘦的守门衙差,便对二人道:“劳烦两位将这蛋羹送进去给大人,就说是兴儿那小兔崽子怕他饿着,专门给他做的。” 胖衙役张嘴便打嗝:“我们才,才,不送。” 瘦衙役说话慢悠悠:“就是,谁知道这里面——” 过了得有半盏茶那么久,正当李桃花以为对方话已说完时,瘦子嘴里冷不丁又蹦出句:“有没有毒。” 李桃花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万没想到堂堂衙门口连个说话利索的人都没有,她人累心更累,自己舀了勺蛋羹塞嘴里以证清白,冲二人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不打算再送了。 这时,只听房里面传来温和清冽的一声:“来人。” 两个衙差慌慌张张推门而入,询问有何吩咐。 李桃花迈出去的步伐生生拐了个弯,转过身又凑了过去,耳朵捱近,想偷听这新上任的狗官打算干什么缺德事情。 是要吞屋霸田,强抢民女?还是要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装了一天的正人君子,此刻夜深人静,姓许的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4、第 4 章 烛火如豆,跳跃的灯影映照出年轻县令清隽的眉眼。许文壶手捧案椟,逐字逐句娓娓道:“永嘉七年,庚申月丙寅日,罪妇苟宋氏与人通奸,奸情暴露,于当日子时三刻杀死亲夫苟飞,致人当场毙命。人证物证俱在,判于秋后处斩——” 许文壶抬眼,好声好气,“据这上面所言,苟宋氏是与人事先有染所以杀夫,可本县翻遍与之同期的案牍,并未发现有关奸夫姓甚名谁,而据我大梁律法,男女通奸是谓同罪,为何只见女名,不见男名?” 两个衙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许文壶见此模样,以为是自己声音小,对方没有听到,便清清嗓子又重复几遍,特地扬高了声音。 那二人还是没有面面相觑,毫无反应。 许文壶这才略有愠怒,“本县在问你们话,为何视若无闻,不予理睬。” 胖衙差用胳膊肘捅了下瘦衙差:“听到没有,县,县,县大老爷问你话呢!” 瘦衙差一脸犯难,左右回顾,忽然眼睛一亮,冲站门口正伸着脖子听墙角的李桃花道:“还不快点进来,没听到县大老爷在等你——” “回话!” 李桃花莫名其妙,心想关我什么事,正准备溜之大吉,人便被那两个倒霉家伙架住臂膀强拉入房中,对上同样感到莫名其妙的许文壶的眼睛。 那双干净的眸子黑白分明,一眨不眨看着她,里面是她微微怔愣的表情。 二人对视须臾,许文壶率先别开了脸,长睫低垂,轻下声音,“真是胡闹,你们怎能将无辜过路人等牵扯其中。” “她,她不是过路,她,她,她是来给您送鸡,鸡——” 李桃花听得厌烦,忍不住转脸怒怼:“鸡你个头啊!不会说话就闭嘴!” 她把被自己吃过一口的蛋羹端结实,转身就准备撤。 这时瘦衙差激动道:“这都过去三年了,大人问我们,我们怎么清楚,只知那苟宋氏通奸是属实,至于奸夫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兴许被她——藏起来了呢。” 这时,李桃花猛然停住脚步。 她回过脸,目光冷冷看着衙差,沉声道:“你们别太过分了,我莲心姐根本就不可能干出那种丑事,死者为大,都三年了,这脏水还泼个没完了?” 许文壶怔了下子,抬眸向她看去,“李姑娘与苟宋氏认识?” 李桃花索性直说:“我家与她娘家住的并不远,小时候经常与她一起到溪边浣衣,一直到她出嫁以后,才逐渐没了来往。” 许文壶听后稍作沉吟,忽然起身对李桃花作揖,温声道:“孤男寡女本不该共处一室,但因案情所迫,李姑娘,得罪了。” 他出声让两名衙差退下,关门声传来,房中便只剩下他二人。 李桃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没等他张口,继续说道:“虽不来往,但逢年过节在她回门时,我们也是能够说上话的。她与那姓苟的感情很好,根本不可能在外头找人,更何况我与她认识多年,知道她读过几本书,性子比寻常人清高多了,像通奸这样的丑事她是死也做不出来的。” 许文壶见李桃花神情郑重真挚,一丝狐疑不由涌上心头。他站了起来,在案旁踱步两圈,抬头看一眼李桃花,低头思索,再看一眼李桃花,再思索……煞是费解之状。 这时,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李桃花:……憋半天就憋出个这? 许文壶耳后飞上两抹羞红,咳嗽两声,视线逐渐定格在李桃花的手上,欲言又止地说:“李姑娘手中蛋羹,可是为在下所准备?” 李桃花下意识点了下头。 可不就是专门给他做的吗。 许文壶上前主动接过蛋羹,“多谢李姑娘,在下腹中正好有些饥饿。” 他舀起一勺便往口中送。 李桃花:“等等!” 许文壶咽下蛋羹,眨了下眼道:“怎么了,李姑娘。” 李桃花看着那勺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吞了下口水道:“没什么,夜深了,大人慢慢享用吧,我先回去睡觉了。” 她飞似的开门而逃,到了外面直喘粗气,一颗心狂跳,心想:这书呆子连给我解个绳子都喊男女亲不亲的,这要让他知道他用的勺子已经被我用过了,他还不得抹脖子自尽啊。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过七颗葡萄,她今日不告诉他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房中,许文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喃喃自语道:“可是,我还没有问完啊。” 他步伐温吞,回到案后坐好,继续着手翻看有关苟宋氏通奸杀夫的案牍。 忽然,许文壶的视线停了下来。他放下蛋羹,提笔蘸墨,径直圈出人证后面的二字:王检。 * 翌日,旭日东升,李桃花醒来照旧摸去膳堂寻吃的,正巧瞧见捕头王检带着两个模样颇为利索的衙差往后衙去。 “都走快点,耽误了大老爷使唤,皮给你俩扒了。” 王检一身脂粉气,显然是刚从温柔乡赶来,脸上还顶着两个欲求不满的黑眼圈。似是睡眠不足,他浑身戾气冲天,路边的狗都想骂两句,更别说人。 李桃花饿得急,匆匆瞧了一眼,并未多心,直奔膳堂门口去了。 膳堂到处飘香,小米粥和包子的香气直勾得人馋虫乱蹿。厨子捂结实饭盆,板着张脸道:“膳堂有规矩,外人不可白吃。” 这是要她花银子买的意思。 李桃花哦了声,指着厨子身后道:“看!县太爷!” 抓起包子就跑。 * 填饱肚子,李桃花的心思便开始活泛起来,但她不敢出衙门,更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房中胡思乱想,想到晌午时分,困意再度袭来,她便爬上床又睡了个午觉。 梦里,她回到了幼年时分,院子里虫鸣鸟啼,栽在屋前的石榴树开满火红花朵,茂密的树冠像把大伞,托起天际一轮好似蛋黄的灿烂夕阳。 她做好饭,将洗好的衣服全都晾上,等着她爹卖肉回来一起吃饭。 这是她每日里心情最好,最期待的时光。因为她爹每日回来都会给她带个小礼物,有时是一块饴糖,有时是一截花头绳,还有时是路边一棵长得很好的小花小草。 市井人家养孩子都粗糙,无论男女非打即骂,只有李桃花,从小到大没有挨过一手指头的打,她爹还反过来教她去揍别人,生怕她在外受了欺负,吃了没娘的苦。 即便一生漫长,但那时的李桃花觉得,不管她以后再遇到多少人,这世上都没有比她爹对她更好的人了。 …… 李桃花从梦中醒来,一口闷气堵在胸口,难受得发疼。 她双目空空荡荡,望着帐子上的花纹出神,喃喃开口道:“莲心姐,所以人都是会变的,对吗。” 眼睛酸得难受,李桃花咬了咬唇,生生将委屈憋回去了,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出门透透气。 一开门,门外赫然堵了道人影,李桃花吓得嗷呜一声差点坐在地上,头发都要站起来。她看清人脸,顿时怒不可遏道:“你们主仆俩是有什么毛病吗!一个三更半夜来敲门,一个大白天的站在外面不敲门,你们吓死我算了!” 许文壶满面惭愧,脸颊不知是晒的还是理亏,通红滚热一片,他端起手便赔礼,小声解释,“在下敲过两次门,均未等到李姑娘回应,便知姑娘是在小憩,不敢打扰,便想站在此处等姑娘醒来。不想竟吓到姑娘,实在抱歉。” 李桃花见他一副诚恳样子,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忍着脾气道:“行了,找我有什么事,不会是来让我给你腾屋子的吧?” 许文壶摇头,分明想开口,又迟疑不敢的样子。 李桃花瞧着他的样子,十分嫌弃道:“堂堂县大老爷,说话比大姑娘还秀气,在我面前有话就直说,少磨磨唧唧的。” 许文壶沉默一下,温声道:“在下要说的话,许是有些许唐突,恐惹姑娘不快。” 李桃花作势便要关门。 “别别别!”许文壶面带慌色,语速加快许多,“姑娘且慢,我只是想问你,倘若苟宋氏的奸夫真有其人,那么依你之见——” 他吞了下喉咙,即便皱眉也带着股子文弱的书卷气,不像朝人发问,倒像被人为难。 “是否有可能是本县的捕头,王检。” 李桃花瞬间就瞪大了眼。 5、第 5 章 “你在说什么鬼话!” 李桃花怒道:“我昨日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莲心姐根本就不可能与人通奸,你当我是在同你玩笑吗!” 许文壶浑身一哆嗦,本就温润的气势顿时又被削弱七分,连头顶帻巾也跟着软软趴了下去,他踌躇许久方再度张口,小心道:“可,可是,这案子的确疑处颇多,若说王检并非奸夫,那他为何会在夜晚子时三刻出现在案发之地?这实在匪夷所思,唯一解释得通的,便是他就是奸夫本人,事发之时伙同宋氏杀了苟飞,又将罪名都推在了宋氏一人头上。” 李桃花扬起柳眉,“既然这么怀疑,那你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许文壶:“我问过了。” 李桃花:“他怎么说?” 许文壶神色稍显复杂,回忆王检跟他说过的话,一字不落重复道:“他说他当夜与苟飞一起吃酒,苟飞喝醉了,他只好送他回去。未料回到他们家,进屋之后竟看到不堪入目之幕。苟飞暴怒,冲上去想要跟奸夫拼命,但那奸夫腿脚极快,下了榻便跑出门翻墙跑了。于是苟飞便只能去找宋氏算账,宋氏见躲不过,便用夜壶将苟飞活活砸死了。” 李桃花呵了口气,白眼快要翻到天上,“他的话你也信,原告被告都死了,谁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许文壶抬眸,里面清明一片,透着坚定的力量,“正是因为死无对证,所以在下才来找了姑娘。” 李桃花呼出口气,只想早点结束这破对话,干脆利落地道:“那许大人可听好了,我的答复就是王检在说谎,我莲心姐绝对不会有奸夫,那根本就是他在胡编乱造,可以了吗?” 见李桃花又要关门,许文壶赶紧伸手抵住门,许是觉得这样有失礼貌,他收回手又冲李桃花揖过一礼,然后接着抵住,“可他为何要胡编乱造?” 李桃花:“你知道王检的叔叔是谁吗。” 许文壶:“谁?” 李桃花:“王大海。” 见许文壶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李桃花耐住性子道:“王大海就是天尽头最早的子钱家,王检进衙门不过是为了方便为他叔叔做事罢了,私下里可没少利用职务之便给人放贷,他可有跟你说他和苟飞是如何认识的?” 许文壶想了想,道:“说是因酒结缘,性情中人。” 李桃花愤愤道:“放屁!他和苟飞一个是捕头一个是卖豆腐的,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又怎能喝到一起,他们俩根本就是在赌场认识的,王检就是给苟飞放贷的人!” 上任第二日便见识到官商勾结,好似有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了许文壶的天灵盖上。这一身青涩稚气的年轻县令原地呆愣许久,久久未能回神。 “李姑娘你……你为何对此知道的如此清楚。”许文壶艰难开口,慢慢挤出这一句。 李桃花想到自己那个赌鬼爹,恨得眼睛通红,咬牙切齿道:“我能不清楚吗,我——” 她反应过来,朝许文壶飞出记眼刀,“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手撒开!” 她用力关门,使出的力气牵动了手腕上的伤处,疼得倒嘶了口凉气。 许文壶这时才留意到她手腕上的通红鞭痕,立马慌乱起来,“李姑娘,你身上的伤……” 李桃花将袖子一拽遮住伤痕,猛地把门合上,声音从门里穿到门外,“用你管啊!” 许文壶安静站了许久,默默离去。 约过了有半个时辰,敲门声响起。 李桃花问了两遍是谁,外面毫无动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却见外面空无一人,地上放了只白瓷青花的小药瓶,上面还贴着个小字条,写着三个她看不懂的字。 李桃花将药瓶拿起来,闻闻气味便知道是金创药。她脑海中蓦然出现许文壶的脸,喃喃自语道:“看着呆呆傻傻的,没想到心思还挺细。”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李桃花赶紧晃了晃头,警告自己:“李桃花你清醒一点!这些年吃过的亏还不够多吗?从有记忆以来,到天尽头上任的县令,哪个不和王大海那老东西合起伙来欺压人?那些被他们逼死的逼疯的,家破人亡的,你是没有亲眼见过吗?相信当官的有好人,还不如相信猪能上树。” 李桃花心一横,决心不要这药,抬腿便走了出去。 书房外,兴儿正捂着肚子往茅房跑,李桃花过去堵住他,把药瓶朝他一递:“把这交给你家大老爷,就说我不需要。” 兴儿急得要从她身边绕过去,“还是等公子回来你自己给他吧!” 李桃花步伐一挪再度堵了个结实,“他去哪了?” 兴儿满脸通红,揉着肚子夹紧两腿,忙不迭道:“他被王员外请到家中吃酒去了,才刚走,估计要今晚后半夜才能回来了。” 李桃花心漏一拍,一种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心头。心想:果然还是不该高看他,当官的就是没个好东西。 兴儿又想绕开,李桃花还是堵住了他。 她当然看出来他急着去干什么,但惦记着昨夜之仇,故意逗他:“你呢,你又往何处去。” 兴儿急得脸红脖子粗:“你说我往何处去!再不让开我拉裤兜里去了!” 李桃花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许笑!”兴儿趁机赶紧走人,大声叫嚷,“你那鸡蛋羹里到底加什么了,我从昨夜便往茅房跑,到现在连眼皮子都没合一下,折腾死我算了!” 李桃花挑衅道:“自然没少给你放好料了,什么巴豆耗子药,蚂蚁蛋虫子皮,都是大补的呢!” 兴儿转过脸骂她:“你个毒妇!” 李桃花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扬长而去。 谁稀得对这兔崽子下毒,他根本就是水土不服。 回到房里,李桃花看着小药瓶,越看心越堵,干脆丢到一边不再瞧了。 里外没个好人,她还不如想想怎么脱身。 * 三更天,万籁俱寂,街上的梆子声两短一长,惊跑了过路的虫蚁,投在地上的树影被拉得纤长,风一吹,鬼影一样飘忽。 衙门口浩浩荡荡停了许多人,王大海从轿子上下来,一路小跑到前一顶轿子前,亲自将里面的人搀扶下轿,嘴里念叨:“哎哟我的大人哟,可得仔细着点,摔坏了您,小老儿这条老命可赔罪不起啊。” 许文壶整张脸被酒气熏得通红,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一片胭色。他摇晃着步伐,咬字含糊不清,“没醉,本县没醉。” 王大海堆起笑:“是是是,没醉,那小老儿斗胆问一句,今日与大人所说之事,大人觉得怎样?” 许文壶抬头,醉眼朦胧间,点头附和道:“今晚的月亮是挺亮。” 王大海只当他在装傻,“大人说笑了,这行不行的,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吗。” 许文壶:“忙?忙点好啊,本县刚上任,是该忙。” 鸡同鸭讲,王大海无计可施,叹口气招呼衙差上前将许文壶搀进衙门,还特地嘱咐一定要亲自送到卧房。 后衙,一直搀扶到房门外,许文壶遣开衙差,醉醺醺道:“不用你们,我自己,能进去。” 他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床,脱鞋躺到了上面。 月光明亮皎洁,穿窗而入,又沿着帐子的缝隙,轻轻洒落在青年清隽的眉目上。 许文壶眉头紧皱,鼻息滚热急促,滋味并不好受。 这是他人生第二次饮酒,第一次饮酒还是在去年高中进士之后,按规矩该对恩师敬酒。那时,早已戒酒的老先生与他痛饮三杯,红着老眼对他道:“三郎,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老师便只能陪你至此了。此后天高路远,世事难料,全凭你一人面对。你生性温吞,脾气柔善,不爱与人交恶,但明枪能躲,暗箭难防。你且牢记,今后如遇不平之事,处逆流之境,不可逞一时意气,务必保命为上。” 胸口的酒气凝结成浊气,郁结成团,堵在许文壶的心头,沉甸甸的,石头一样压着。 他不知为何会想到恩师,只知酒这种东西,以后再碰不得了。 平躺着太难受,许文壶朝里翻了个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他正要逼迫自己入睡,鼻息间便嗅到丝丝清甜的香气。 不是花香果香,而是中和了其中味道的,一种从未闻过的幽香。 他睁开眼,只见幽暗中清辉萦绕,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张皎洁秀美的睡颜。 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再看一眼。 哦,是李姑娘啊。 李姑娘怎么…… 许文壶浑身汗毛一竖,瞬间瞪圆了眼,酒一下子就醒了。 怎么睡在他的旁边! 许文壶使劲眨了几下眼,确定旁边躺着的就是李桃花,但他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才会做这种冒犯至极的梦。 他伸出手,狠狠掐向自己的大腿,想让自己赶紧醒来。 “啊!” 李桃花被疼痛惊醒,睁眼发现身边躺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尖叫一声,一脚把人踹下了床。 6、第 6 章 “你个采花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姑奶奶你也敢非礼!看我不打死你!” 李桃花跳下床扑上去照脸便是一拳,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后面几下更是拳拳到肉。 许文壶被打得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连着白挨了好几下,只能等李桃花起身撸袖子时大声喊道:“不是采花贼!是我!是我!” 李桃花听着这动静耳熟,借着月光仔细朝“采花贼”看去,只见轻袍白面,一身文气——不是许文壶还能是谁。 李桃花先是下意识惊诧,接着反应过来,冷下声音道:“好啊,我只当你是个正人君子,素日里还愿意高看你两眼,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你竟能做出如此下作龌蹉之事,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许文壶忙道:“我没有!我不是有意进来的,我只是,只是……” 李桃花:“只是什么?只是不小心走错了门?”她伸鼻子一嗅,嗅到浓烈酒气,冷笑,“果然是酒壮怂人胆,男人都一个死样子,灌了这二两猴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许文壶忍着疼痛反驳:“姑娘此言差矣,你都没有听我解释,岂能如此轻易定论。” 李桃花沉了声音,“好,那我就听你解释。” 许文壶便将在王大海那被灌醉酒,回来被人搀扶回后衙,到了房门外他只当是书房,推门进去躺下之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李桃花打量着他认真的神情,满是怀疑道:“若真如你所说是你走错门,那你掐我大腿做甚?我看你根本就是狡辩。” 许文壶急了,“那是因为我睁眼看见你,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便想将自己掐醒,谁知竟,竟……”竟掐错大腿了。 李桃花便换了副神情,眉目弯弯和颜悦色道:“别说了许大人,我信你——” 许文壶松了口气。 “信你才有鬼了!” 李桃花怒目圆瞪,字正腔圆地骂道:“满口谎话连篇!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张口不是这个圣贤就是那个圣贤,干的却全是禽兽不如的事情,我看你也比我大不了两岁,年纪轻轻这般不知廉耻,你爹娘若知道你干出这种事情得有多伤心,外面的百姓知道县太爷是个大淫贼,还不得笑掉大牙,朝廷知道了手底下有你这样的官员,还不知道感到有多丢脸!” 许文壶听着刺耳的骂声,气息逐渐紊乱发急,胸口大起大伏,开口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不能拿莫须有之罪冤枉我,我许文壶在此对天发誓,我若对李姑娘你起过半分色心,即刻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李桃花完全未将他这副说辞放在眼里,冷哼一声双臂叠在胸前,轻飘飘的口吻:“还冤枉你,你有本事别做出来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难道还要小女子我教您吗?许大人。” 声音落下,房中就此静了下来。 李桃花等了半天,没等到许文壶的据理力争,反而越来越安静,不由得感到怪异,便打眼朝许文壶望去。 月光犹如霜降,白茫茫铺在年轻县令的身上,使得本就文气的长相更添清冷,纤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眸,只见一滴晶莹从中流出,顺着脸颊下坠,流星般滑落消逝。 他,哭了。 李桃花懵了,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她想张口,说点或讥讽或嘲笑的话,但话堵在喉咙,怎么都出不来。 “你……”许文壶开口,声音里是淡淡的哽咽,“别太欺负人了。” 他扶着桌椅站起来,颤巍巍的,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 李桃花也不知道怎么了,呆愣在原地,心里像吞了颗青梅子,又酸又涩还发着涨,难受得要命。 她踌躇片瞬,找到白日的金创药,抬腿便追了上去。 * 书房中,兴儿给许文壶上药,一边呲牙咧嘴数落李桃花:“你还有良心吗?你还有王法吗?我们公子好心好意收留你,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动手打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识五谷的读书人,你欺负谁不行你欺负他?你出去找条狗欺负都比欺负他要有人性得多!” 李桃花垂头丧气站在一边,破天荒的没有回嘴,只在内心小小嘟囔一句:狗又没有非礼我,我干嘛去欺负狗。 兴儿回过头专心上着药,忧心忡忡道:“可别落下疤,不然以后还能找着媳妇吗。您也是,来的头天就没有出门,怎么突然就答应过去了,要是不吃王员外的酒,我看您也挨不了这顿打。” 许文壶肿了半张脸,眼圈和鼻梁都是青的,吃着痛道:“可他毕竟是王检的亲叔叔,王检若放贷属实,便是犯了谋私大罪,衙门是绝对留不得他的。我今日过去,也是想试探些虚实。” 虚实没试探出来,回来人被打成狗吃屎。 兴儿皱眉:“您说您这是何苦,他放不放贷的关您什么事,横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您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还想再说下去,肚子便又咕噜噜叫了起来。兴儿预感大事不妙,将药往许文壶手里一塞,捂着屁股跑飞快,“您先自己来吧!” 许文壶手指沾了些药,碰了碰自己的脸,登时疼得紧锁眉头,再下不去手。 李桃花这时上前,不由分说夺过药瓶,将药沫往指尖倒。 许文壶本以为李桃花想趁兴儿不在继续揍他,吓得赶紧闭眼,身体蜷缩。直到脸上传来轻柔的触感,他才渐渐停止害怕,将眼缓慢睁开。 灯影摇曳,跳跃在少女一双秀美的杏眸之中,清澈的眼底是一览无余的愧疚。 “你刚刚说,你今日去与王大海吃酒,是为了调查王检?”李桃花轻声询问。 许文壶点了下头,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再被打。 李桃花懊恼坏了,看着许文壶脸上的伤,恨不得让它们长在自己脸上,神情一定,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果决干脆地道:“今日算我错怪你了,我人就在这,你打回来吧,我绝不反抗。” 许文壶被她说的话吓到,忙说:“李姑娘言重了,试问人活一世,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再说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若非是我走错房门,自然也不会引起误会。” 李桃花有点听不懂前面这文绉绉的话,但后半句是能听懂的,她越听心里越过意不去,小声道:“可是,本来就是我占了你的屋子啊。” 这时兴儿回来,许文壶看着他弓腰驼背,面色蜡黄的样子,不由担忧道:“怎这般严重,可否服药调理?” 兴儿摆手,有气无力的样子,“公子可别说了,这边的药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买那金创药花了五两银子我只当是遇到黑店了,因是您要,一咬牙也就算了。换了家店一问,谁曾想连止泻的汤药都能卖三两,三两啊,这不是明晃晃的抢钱吗!这些寻常的药在咱们开封才不过卖一二文钱的银子,天尽头这穷乡僻壤的小破地方,何德何能敢卖出如此天价?他们敢卖,我还不惜得买了呢!“ 许文壶皱眉:“此话属实?” 一两银子便是一千文钱,五两,足够普通一家四口半年的开销。 更要紧的,是朝廷明文规定药品不可漫天要价,是什么药卖什么价,这都是有监管的,如此药价简直惊世骇俗,过往年月所任县令无数,为何无人上报京城? 他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神情茫然,狐疑道:“你们外头的药,不是这个价吗?” 许文壶摇头。 李桃花:“不是左邻右舍十几户人家加起来,凑钱才能买一小瓶金创药分着用?” 许文壶摇头。 李桃花:“你们人人都用得起药?” 许文壶摇……摇到一半点头。 李桃花倒吸了口凉气。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体里有个什么顽固坚硬的东西,啪唧一下,碎了。 许文壶见她脸色不对,温声道:“更深露重,这里有兴儿照看,李姑娘回去早些歇息吧。” 李桃花点头,一时分不清方向,抬腿便走。 “李姑娘。” 许文壶叫住她,肿成茄子的脸上依然透着平和,抬起手说:“门在那边。” “我知道。” 李桃花大步走向房门。 然后便被门槛绊了个结实的大跟头。 许文壶听到动静,担忧望去,“李姑娘。” 李桃花:“我自己能起来!” 她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再抬头望天,星星不像星星,月亮不像月亮,一切都充满虚假意味,茫茫然而不真切。 天尽头,这个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怎么突然让她不认识了呢。 * 翌日早,许文壶任命几个衙差私下调查王检是否参与放贷,结果一连过去三日,音讯全无,毫无所获,问就是在查,至于查到哪了,就是再说,再说。 明摆着的敷衍。 夜晚二更时分,许文壶在书房审过旧案,踱步出门,想到这一路远道而来,又想到当前情形,不由对月吟道:“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唉。” “许大人在愁什么呢。”李桃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又闪到他的前面。 许文壶转头没找到她的人,回过脸来才看见她,捂着心口后怕道:“李姑娘如此神出鬼没,恐会被误当成刺客的。” 李桃花眨了下眼,上下打量着许文壶,“刺客?杀你还用得着刺客?” 许文壶一想,感觉也是。 李桃花端详着他眉眼间的忧虑,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在为什么事发愁,实话告诉你,这衙门里有一半的衙差都和王大海沾亲带故,你让他们去查王检,你觉得能查出什么来。” 许文壶哑然失语,不由垂眸,眼波沉了又沉。 “也用不着垂头丧气,”李桃花语气轻快,“你不就是想找到王检放贷的证据,也好知道我莲心姐的案子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吗。这事儿简单的很,我亲自去给你查,等着瞧吧,用不了几日就会有线索的。” 许文壶双眸顷刻明亮起来,感激地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忙道:“别急着谢我,我可不是白干活的!” 她垂眸抿了抿唇,再抬眼便道:“咱们一口价,事成之后五十两银子。你要是觉得行,我明日就去帮你查。” 她算过了,办一张假户籍就起码要二十两,剩下的三十两,足够她改头换面逃到个陌生地方生活好几年了。 风过无声,李桃花的心扑通跳,久没等到许文壶开口,她开始懊恼自己是不是要的太多了,其实总共三十两就已经足够了。 她后悔了,想张口改价。 “一言为定。” 许文壶答应下来,咬字坚定,眼瞳中满是认真。 李桃花看着他痛快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坏了。 钱要少了。 7、第 7 章 “大!大!大!大——” 聚宝堂中,喊声险要掀翻房顶,一窝人围着赌桌赌大小,无一例外皆是喊大,唯有一灰头土脸的“少年”,双目死死盯着摇出花样的骰盅,口中大喝:“小!小!小!小!小!” 只听一声惊响,骰盅落桌,万众瞩目中,骰盅缓缓挪开,开出三三两二,小。 “少年”哈哈大笑,将桌上的钱财抱了个满怀,对着周围眼冒精光的赌徒幸灾乐祸道:“多谢诸位手下留情,兄弟我就不客气了,来人啊!开一坛十八年的女儿红,在座人人一杯,就说是我陶公子买账!” 全场瞬时便发出欢呼呐喊声,场面活似起义。 赌坊之内无日夜,烛火彻日燃烧,头顶漆黑幕布遮住原本房顶,其中玉盘为月,宝石为星,令人不分白天黑夜,目眩神迷中,只想全心全力投注在赌桌之上。 “小郎君,酒来了。”妖娆荷官扭着腰肢端来美酒,亲自敬给赢家。 美酒喂到嘴边,“少年”噙了满口,痛快咽下,咽完两眼接着盯紧赌桌,将刚到手的钱往桌中央一推,“来!接着买!” 此举一出,看过来的人便更多了。 “哥几个瞧着小兄弟眼生,不太像天尽头本地人啊。”有人道。 “少年”故意扮出一副官话腔,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这两日才到的天尽头,原先一直在京城讨生活,日子过得没意思,便突发奇想来这边做做小生意。” 在外地人里,十个来天尽头的九个说是做生意,这九个里,无一例外都是潜逃在外的罪犯。 “哟,怪不得瞧小兄弟一表人才,京城来的是不一般,一出手就如此阔绰,为人也豪爽大方。” “少年”哈哈大笑,手一挥,“来来来!继续开!这回我还是赌小!” “小!小!小——漂亮!” “小兄弟手气好得很,要不要再来上几局。” “来就来!谁怕谁!” …… 日头西斜,火红残阳弥漫天际,触目惊心的鲜艳,绚烂近乎残酷。 李桃花出了赌坊,一步还没迈出去,弯腰便吐。 吐过一通,她抹了把嘴,忍着胃里排山倒海的难受,转头看着赌坊的门,心道:爹,这就是让你倾家荡产,把女儿卖到青楼也要来的地方吗。 如此……恶心。 李桃花身体冷,心里更是冷到麻木,连跳动都感受不到了。她扶直了腰继续走路,先是七拐八拐把跟在她后面的“敲核桃”甩掉,然后到了衙门后街的一条僻静小巷,把藏在这里的衣服拿出来换好,头发随意用簪子挽髻,用帕子把脸上的黑粉都擦干净,等再出巷子,灰头土脸的毛头小子便变成了二八妙龄的美娇娥。 回到衙门,她没在书房找到许文壶,一问才知他在储放证物的卷宗室。 卷宗室,许文壶正在查看当年宋氏杀死丈夫所用的凶器夜壶。 夜壶通体陶制,浑圆粗糙,壶嘴上有猛虎辟邪,所以也叫“虎子”,虎子的提手光滑油亮,上面一层包浆。 他端起虎子,照着自己的脑袋比划,似在琢磨得用多大的力度才能将人砸死。 他正出神,一转脸却猛然对上一张鬼脸,手里的虎子差点吓飞出去。 “哈哈哈!”李桃花笑得肚子疼,指着他道,“就你这样的还查案呢,活人都能把你吓成这样,以后见了死人,你还不得吓得上天啊。” 许文壶看清了李桃花的脸,长松一口气,端着虎子没手作揖,便颔首道:“李姑娘辛苦了,敢问赌坊那边可有眉目?” 李桃花:“这才哪到哪,败家也得循序渐进的败,不真到山穷水尽那一步,放贷的也不会主动找上门的。” 许文壶对此一窍不通,便点头,“全听姑娘的,银子若不够用,尽管来取。” 这句话说到了李桃花的心坎儿上,她感觉跟这傻里傻气的县太爷说上两句话,泡在赌坊一天沾染的乌烟瘴气似乎也除去许多,神清气爽。她看着他手里的虎子,“你呢,研究出什么道道了?” 许文壶点头,放下虎子,把架上案牍递到李桃花眼前,“李姑娘你看,这上面分明写着死者伤处为后脑与脊椎相接之处,此为致命死穴,重击毙命不足为奇。但依照王检的供词,苟飞是进门发现奸情,当即便要对宋氏动手。照如此说,他与宋氏应为正面相对,那么伤处也该在前额附近才是,为何会在后脑?” 李桃花当不懂那些蚂蚁差不多大的字,但她能听懂许文壶的意思,她在脑子里简单设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 后脑与脊椎相接之处……这怎么看都是从后面打的,不像是正面冲突所致。 “当然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分析。”许文壶看着案牍所言,不由皱上眉头,“若是苟飞转身想要抄起物什殴打宋氏,宋氏趁机用夜壶砸在他的后脑,也是说得通的。” 李桃花看他一脸沉重,打了个哈欠道:“在这边猜来猜去多没意思,走吧,跟我去个地方。” 许文壶正想问去哪,李桃花便已经抬腿走人了,他赶紧抱起虎子跟上,“李姑娘等我!” 外面,兴儿正在洒扫,看到他俩一前一后出了衙门,扬声便问:“公子干什么去!” 许文壶顾不上回答。 兴儿扫帚一扔,“我也要去!” 三个人出门拦了辆驴车,一起到了苟家。 推开两扇柴门,只见院子里杂草丛生,制作豆腐的磨盘还在,上面蒙了一层厚灰,看不出石磨原色。 “当年出事以后,这家便只剩下苟飞六十岁的老母,整日靠邻里接济度日。”李桃花道,“去年年底,忽来一场大雪,没有炭火可烧,老母便也跟着去了。” 短短两句话,一个家便没了。 许文壶朝着荒芜空荡的庭院深行一礼,心情沉重道:“打搅了。” 兴儿打量着周遭景象,瑟瑟发抖道:“这院子鬼气森森的,不像个好地方,公子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哎公子你别走那么快!你都快成李桃花的跟屁虫了!” 三人陆续到了当年命案发生的卧房中,外头分明夕阳仍在,明亮绚烂,房中却昏沉阴暗,霉味冲天,一丝光亮也透之不进,只有微微幽光可供视物。 李桃花顾不得脏,跳上床当起了宋莲心,另外发号施令:“你们俩,兴儿当苟飞,许大人当王检。” 许文壶一口答应,兴儿哆嗦着两条腿,只好照做。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房中,兴儿怒不可遏道:“好你个□□!我每日起早贪黑养家糊口,你竟敢背着我偷人,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娘吗?对得起当初一起白头到老的誓言吗?你对得起——” “打住!” 李桃花不耐烦道:“差不多行了啊,你是在捉奸不是唱戏,再过一会儿天黑下来,鬼可就出来手把手教你了。” 兴儿吓得寒毛直竖,转脸朝许文壶告状:“公子你看她!” 许文壶温声细气道:“听话便是了,李姑娘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李桃花冲兴儿抬了下眉,洋洋得意的小表情,清清嗓子:“重来。” 二人退出门外,重新进来。 “你个□□,看我不杀了你!” 兴儿大步冲过去,李桃花跳下床,举起虎子便砸向他的头。 电光火石之中,李桃花动作停住了。 她看着兴儿的头,心想:不对,怎么还是前额。 李桃花看向许文壶,发现他的眼中有同样的怀疑。 这卧房并不大,除了靠墙容放一张床塌,剩下的落脚之地转个身都费劲。 苟飞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将后脑勺对准的宋氏? 兴儿演出一身冷汗,再遭不住了,转身便逃:“你们俩在这慢慢琢磨吧!我先走了!” 许文壶叹口气追上去,“本来人手便不够,听话,快快回来。” 两个人都出去了,李桃花独自待在这幽暗逼仄的房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心中询问:莲心姐,你到底为什么会杀了苟飞。 是因为他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李桃花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 她自己的爹赌得更厉害,她恨他也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可若说下手杀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更何况她莲心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她最多管苟飞要一纸休书从此一刀两断,怎么可能会杀了他,还是当着外人王检的面。 正思忖不清,外面便传来兴儿的抽噎声:“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我在衙门里好好的,我来凑这个热闹干嘛啊我,我真该死啊。” 李桃花坏水一翻,故意藏在门后。 不多时,人影入内,李桃花猛地跳出去哇了一声。 许文壶浑身颤抖一下,手捂心口,转过脸哆哆嗦嗦地温声道:“李姑娘,这是你今日第二次吓我了。” 李桃花挠着后脑犯起赧然,“我只听到了兴儿的声音,没听到你的声音,便下意识以为他走在前面,我原是想吓他的,谁知竟吓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许文壶见她是无心之举,无奈摇头想说一句罢了,但一瞬之中不知想到什么,转脸便望向门后,神情逐渐沉下。 她刚刚说: 吓错人。 8、第 8 章 天黑之际,三人回了衙门。李桃花躺了一身灰,迫不及待地去烧水洗澡,许文壶回书房继续研究当年案牍,兴儿则打听附近哪有神婆,他要找人给自己叫叫魂儿。 之后连着数七日,李桃花一天不落的去赌场,在里面从早泡到晚,挥霍的银两越来越多,很快便将荷包掏了个底朝天,成了外人眼中的穷光蛋。 她的眼睛因长时间未睡觉而变得充血肿胀,眼中布满通红血丝,看谁都是呆滞麻木的,只有在赌桌上能冒出兴奋的精光。 “大!大!大!” “开出来了!又是小——” 她极力回忆她爹之前输钱的样子,用力表现的嘶声力竭,“怎么会!明明就应该是大的!再来一把!再来!” “小兄弟,你已经没有筹码了,赶快回家去吧,赌桌上哪有个头,安生过好日子要紧。”有人见“他”实在年轻,好心提醒道。 李桃花立马凶神恶煞地望向那人,“谁说我没有筹码了!我有!” 她翻遍荷包,见再掏不出一个子儿,便将荷包往地上狠狠一扔,瞪大两只血红的眼,“没有钱,我还有……我还有我这条命!只要能回本,把我这条命搭出去我都愿意!” 周围人嗤之以鼻,并不以为然。 “再来!接着来!我一定能赢!” “没钱了还来什么来,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 管事一声令下,两名打手上前,一人架起李桃花一条臂膀,三步并作两步,利索扔出了赌坊的大门。 李桃花“哎哟”一声吃痛,爬起来捂着屁股叫骂:“你们等着!小爷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故意扮出龇牙咧嘴的粗俗表情,路人打眼过去,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这时,一身公务服的王检带捕快经过,厉声训斥她:“光天化日的嚷嚷什么!” 李桃花假装被这一声怒喝吓到,连忙卑躬屈膝的赔着不是。 王检斜着眼瞟她,走时威胁道:“再鬼叫一声,本捕即刻将你关进衙门大牢。”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不敢了!”李桃花一副欺软怕硬的窝囊模样,就差跪在地上求饶。 王检冷哼一声,带人离开。 李桃花挺直了腰,朝着王检的背影翻了记白眼,人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找了个破碗在路边哭嚎,筷子敲着碗沿道:“在下名叫陶小华,本在京城有点钱,无奈家底被恶霸占,只好逃到这一边,但因年少不懂事,输光银钱好可怜,盼望遇到好心人,打发我点救命钱,有朝一日发大财,一定百倍还您钱,还您钱!” 路上人来人往,无人侧目往她身上望,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李桃花见没人买账,干脆在地上打滚耍起无赖,扯开嗓子叫喊:“谁能施舍我点银子啊!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肚子好饿啊!我就快要死了!谁能来救救我啊!” 约如此干嚎了有半个时辰,她的肩膀忽被只大手一拍,耳边响起和善一句:“哎,小兄弟。” 李桃花听出是王检的声音,内心瞬间窃喜,表面却故作仓皇失措,睁眼见是他,连忙爬起来,战战兢兢道:“小人拜见捕头大人,不知小人哪里又惹您不快了?” 王检一反方才态度的冷硬,和颜悦色道:“此地人多眼杂,咱们哥俩换个地方去说。” “好!”李桃花爬起来,屁颠屁颠便跟他去了。 到了僻静处,王检上下打量她一圈,仿佛在揣摩着些什么,缓慢张口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人又机灵,倒像是个急用钱的,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手头上倒有些个余钱,正好用不着,看来要便宜了你了。” 李桃花双目瞬间放光,作势便要给他行个大礼,“多谢捕头大人!” 王检扶起他,“有了来往咱们就是兄弟了,还叫什么大人?陶兄弟尽管张口,钱我有的是,一百两够不够?” 李桃花点头如捣蒜,忙不迭道:“够!够!” 王检笑了:“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这一百两借出去肯定不白借,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两银子,限期三个月还清,若还不清……”他在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了一圈,没往下说,只笑道,“好坏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衡量吧,答不答应,全在你自己。” “答应!答应!”李桃花做出一副焦急表情,好像生怕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待等我下一把翻盘!大哥休说是十两银子的利,就是一百两!一千两!小弟我也是给得起的!” 王检看似玩笑地道:“话是这么说,可若等到时候你赔得裤腰带不剩,别一心想着跑路便好了。”他的表情陡然发狠,笑意也阴森,“小兄弟你记住了,在天尽头,地上的蚂蚁都得跟王姓,你每日什么动向,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李桃花在内心嗤之以鼻,心想这么厉害怎么没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她瞪圆双眸,即将狗急跳墙的激动样子,“谁跑谁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有了大哥相助,小弟我必杀回个百八十万归来!” 眼神飘忽,头脑混沌,吹牛不打草稿。 王检满意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今日夜晚三更天,衙门口签字画押,我在那等你。” 李桃花:“一言为定!” 日落月升,三更天转眼便至。 夜黑风高,倦鸟嘶鸣。衙门口东侧门内,王检特地摆了张桌子喝起了小酒,正咂摸舌头,便听到门下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不由笑道:“哟,陶兄弟来得可够准时的。” 李桃花左看右望,偷相十足,生怕被人发现一样,“小弟为人谨慎,哪敢耽误大哥。” “算你会做人。契书我已拟好了,过来写上名字画押吧。” 李桃花眼冒精光,如老鼠见了猪油,一个箭步便扑了上去。提笔之际,她开始回忆白日里许文壶教她的“陶华”二字第一笔该怎么写。 她这副犹豫为难的样子落入王检眼里,便被他全然曲解成另一种意思。王检冷哼一声,将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从脚边提了起来,一把扔在了桌子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放心吧,钱少不了你的。”他冷声道。 李桃花顺势嘿嘿一笑,扮出一副得逞模样,蘸墨在契书上写下“陶华”二字,还利索地摁了手印。 王检拿起契书,张嘴去吹上面未干的墨渍,“那咱们可就这么白纸黑字的说好了,三月之期一到,你若还不清一百三十两的银子,你就要到我王家卖身为奴五十年,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李桃花心一惊,心道果然有诈。 赌坊是王家的,扔赌坊的钱也是进了王家的口袋,王检等于一分钱没花白得了个年轻力壮的劳力,对方和他还是两厢情愿的,半点精力不费。 赌字,当真害人。 李桃花接过银子便该走人了,后面的事情自有许文壶出面。可虽说是在演戏,被耍的滋味可并不好受,她打量了一圈周围,故意阴阳怪气地道:“大哥可真够猖狂的,衙门里放贷画押,就不怕被这里头的县大老爷知道吗?” 王检哈哈大笑,活似听到什么笑话,笑完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睥睨着李桃花,语重心长道:“小兄弟你记住了,铁打的捕头流水的县令,不管住这县衙里的县令姓什么,天尽头的衙门——”他语气一重,笃定骄傲,“永远姓王。” “王捕头此话当真?”一道清润的声音蓦然出现,响在王检的身后。 王检神情一滞,转头一看,只见新上任的县太爷着一袭墨绿官袍,身姿颀长屹立,双眸清亮如星,正在定定看着自己。 他连忙起身行礼,故意装出微醺模样,“属下见过大人,大人明察,属下方才不过一时酒后胡话,绝无实意。” 许文壶并不予他废话,直接命兴儿去夺过他手中的契书,拿到手中看过一遍,启唇道:“捕头王检,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贷谋私,现人证物证确凿,立刻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他声音一沉:“拿下。” 话音落下,周围衙差面面相觑,一个不敢上前。 王检见状笑了,站直腰杆连装也懒得装了,得意洋洋道:“更深露重,大老爷当心身子,还是快回去歇息吧,其余的闲事,我看您就不要管了。” 许文壶面无波澜,望向两边衙差,“本县再说一遍,将人拿下。” 王检:“我看谁敢动我!” 一时鸦雀无声,场面骑虎难下。 李桃花趁机给兴儿使了记眼色,兴儿心领神会,仗着个子小溜到王检身后,趁其不备照着膝盖窝便是一脚。 “啊!” 王检吃痛一声径直跪地,还没等反应过来,上半身便被兴儿用裤腰带捆了个结实。 他瞪向许文壶,两只眼睛似要喷火,咬牙切齿道:“天尽头那么多的县令,就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刚满十八的毛头小子,老子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人,不给你面子随时可骑你头上撒泡尿,我你也敢抓,你等着,等我出来了,我弄不死你!” 许文壶只是道:“带下去。” 几个衙差犹犹豫豫的动了手。 李桃花瞧着王检被带走时满额头暴起的青筋,自己都有点起鸡皮疙瘩,回到许文壶身边道:“他说那么多狠话,你就不怕他啊?” 许文壶道:“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李桃花摇头,“听不懂。” 许文壶转脸看她,眼睛对着眼睛,认真解释:“行问心无愧之事,何来惧怕之说。” 他端起两臂对她作揖,道过辛苦,转身往后衙去了。 李桃花品着“问心无愧”四字,抬头看着许文壶清瘦文弱的背影,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位县太爷了。 不过管那呢,反正五十两辛苦费到手了,她明天就可以去找人办假户籍,从此远走高飞了。 李桃花也往后衙走去,一路哼着小曲儿,幻想离开天尽头以后的美好生活。 * 翌日,李桃花特地起了个大早,到集市等“懒汉”李四。 “懒汉”并非真懒,而是特指整日在街上游荡,靠牵线搭桥接人情私活度日的一帮人,大部分都是子承父业,几代人才积累下来那么一点常人接触不到的门道路子,以此谋生。 “什么?三十两?” 好不容易等来了人,李桃花闻言却皱紧眉头,“之前不是说好的二十两吗?怎么又突然涨价了?” “唉,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李四为难道,“你以为收一张合适的户籍容易啊,这里头要打点的关系可太多了,三十两都算便宜的了,出了天尽头,像这样抓住了得掉脑袋的买卖,没个百两银子,谁稀得冒这个险?” 李桃花想了想,一咬牙便拿出了银子,沉声道:“好,三十两就三十两,只要事情能办妥,再贵我也认了。” 李四看见银子,脸上立马乐开了花,正要去接,李桃花却只掏出十两给他,剩下的收回怀中,意味深长的审看着他道:“前十两是给你的打点钱,后面的二十两才是辛苦费,等我拿到东西才能给你。” 李四气得咽了口唾沫,盯着李桃花的脸,恶狠狠道:“你这丫头不愧属猴的,从小精到了大,连我都算计上了。若按辈分,你还得叫我声四伯咧。” 李桃花笑眼盈盈叫了声“四伯”,接着便道:“钱既给了四伯,四伯可一定得把侄女儿的事情给办妥了,我急着用呢。” 李四被一声声四伯叫得昏头转向,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只要钱到位,保准衙门的人都看不出是真是假。” “有劳四伯了,您可一定不能出差错啊。” “放心,我坑谁也不能坑自家侄女儿。” 二人约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间,李桃花便回了衙门。 到了衙门口,她见门外停了顶轿子,轿子周围奴仆成群,不用想便知是有贵客造访。 李桃花猜出应该是王大海来为侄子鸣不平了,想到许文壶那张呆里呆气的脸,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心道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绕过厅堂,正要到后衙去,兴儿便从厅堂出来,看见她,扬起声音便道:“来得正好,烧壶水送进来!” 9、第 9 章 李桃花假装没听到,捂住耳朵拔腿便跑。 兴儿嗓门越发的大,“你跑什么啊!我跟你说话呢!” 许文壶这时出来,询问兴儿:“何故大声喧哗?” 身后的王大海也跟着出来看热闹,“这是出什么事了。” 感觉到三道视线齐刷刷对准自己的后脑勺,李桃花的脚步一下子便僵住了,灌了铅似的再挪不动。 兴儿理直气壮,指着她道:“我让她烧壶水,她假装听不见,还拔腿就跑。” 许文壶叹道:“一壶水而已,何需劳烦李姑娘,你自己去便是了。” 兴儿生起气来,“公子也太偏袒了她些,放着自己的屋子整日不睡给她睡,还连活都不让干一下,孝敬祖奶奶也不过如此了。” 许文壶心平气和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这不是偏袒,而是礼数。何况李姑娘与你我非亲非故,便更该当以待客之礼待之。常言道,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只要礼数尽到本分之内,便不会与人起了争议,大家既在同一屋檐,自然要以和为贵。再说,你忘了我往日对你如何教导的吗?不合乎礼节之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李桃花感觉周围有一堆苍蝇在嗡嗡叫,阴魂不散挥之不去,还直往耳朵眼里钻。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道:“停下!” 许文壶闭了嘴,场面总算清净下来。 李桃花转头看过去,“不就是一壶热水吗,我烧!烧完我还要亲自倒给你们,谁都别跟我抢!” 她迈开大步前往厨房,心道今日算是知道孙悟空听到唐僧念紧箍咒时有多煎熬了。 水烧开,回到厅堂。李桃花给两个人斟茶,先斟给许文壶,许文壶道了声多谢,再斟给王大海,王大海看了眼许文壶,又看了眼李桃花,表情意味深长,不知在想什么,下意识低头呷了口茶水,舌头险被烫掉,直嘶凉气。 李桃花差点就没忍住笑出声,心想怎么没烫死你个老不死的。 挨完了烫,王大海吹凉茶面假装细品了一口,发出嗯一声赞叹:“这茶味儿好,香,小老儿喝着,感觉应是太白银毫?” 许文壶只知李太白,并不知太白银毫为何物,遂回答:“本县不懂茶道,这是上任县令所留,不知是何名字。” 王大海笑了声,用茶盖撇着浮沫,“这是自然,茶是我们上了年纪的才爱喝的,许大人是年轻人,应是爱好酸甜可口的汤水饮子才是。不过这太白银毫乃是开封名茶,小老儿记得,许大人便是开封人氏?” 许文壶:“正是。” 王大海立马感慨道:“开封好啊,天子脚下,龙气盛足,出来的人也是人中龙凤,像许大人,年纪轻轻便高中榜眼,日后定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说出来许大人兴许不信——”他忽然声音一低,故作高深莫测地瞧向许文壶,“小老儿家中有个亲戚,也是开封人氏。” 许文壶的脸上果然起了好奇的表情。 李桃花在旁边看着,心道:骗你个傻子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死老头明摆着跟你套近乎呢。 不过也怪了,侄子都蹲大牢去了,这老狐狸居然还心平气和在这喝起了茶,只字不提王检的名字,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李桃花觉得:其中有诈。 王大海趁热打铁,笑眯眯的接着道:“话说起来,许大人可是家住许家村?” 许文壶称是。 王大海做恍然大悟状,点着头道:“那就没错了,我那亲戚前几年便同我说过,说在许家村里有户书香人家,家里有个神童,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文章,不到十岁便声名远扬,想必……许大人便是那神童了?” 这下不止李桃花在心中翻白眼,连兴儿都听不下去了,他蓦然开口,冷嘲热讽着道:“王员外可认错人了,我们家是正经庄户人家,家中世代耕农,一直靠种地谋生,在我们公子之前,家中还未曾出过读书人呢,哪里是什么书香门第?还什么三岁千字五岁唐诗,说出来不怕您老笑话,我家公子到五岁还不会开口说话,七八岁时才开蒙写字,和您嘴里那神童怕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呐。” 王大海面露错愕。 李桃花的心头也跳了一下,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神情平静,颀长的身姿端坐在太师椅上,双眸黑白分明,一尘不染,整个人俊秀干净的像她在冬日才能看见的雪雾青松。 可若仔细看,他的确是与常人不太一般的。 比如,他脸上时常出现游离之色,即便方才与王大海对话,神情在偶尔也是空白飘忽的。眨眼的速度也很慢,旁人眨三四下眼的工夫,他兴许才眨一下,眼神也散散漫漫,毫无依附。 李桃花先前一直以为许文壶是个读书读傻的慢性子,说他是呆子也全然都是气话。万没想到,他有可能真是呆子。 毕竟有几个正常人五岁还不会说话。 王大海回神看着兴儿,笑道:“果然开封人杰地灵,连这小兄弟气性都大得很,仆人不像仆人,倒有主子的模样了。” 兴儿哼了一声。 许文壶游离的视线稍有集中,道:“王员外亲自前来,恐怕不只是与本县闲说这些,不妨有话直说。” “哪有什么直说弯说的,”王大海放下茶盏,喟叹道,“不过是年纪大了,在家坐不住,所以出来看看。想到许大人刚上任,在此地举目无亲,又没个帮衬,小老儿便过来,看许大人可有用得上小老儿效力的地方。” 许文壶回答的干脆:“未有。” 王大海便笑:“也是,有李姑娘照顾着您,小老儿是放一万个心的。”长在枯脸上的三角眼一眯,视线便落到李桃花身上,别有深意地道,“不枉我精挑细选一番,将人送到您身边来。” 看着那张青春正盛,娇嫩欲滴的小脸,王大海的笑意更深了些。 李桃花自然能察觉到王大海那双老眼中的龌龊意味,她恶心到无以复加,要不是场合不允许,她简直想直接朝王大海飞去一脚,直接把那身老骨头踢散架才好。 “对了,”王大海不知想到什么,回过脸道,“先前大人答应小老儿的事情,不知今日可方便履行?” 许文壶怔了下,旋即皱眉,“本县答应过王员外什么?” 王大海见许文壶全然不知的样子,故作讶异道:“大人在小老儿家吃酒那日,分明都答应过小老儿的,您贵人多忘事,难道都不记得了?” 许文壶回忆一二,只想起来那夜回来挨了一顿李桃花的打,其余一片空白。 他沉下脸色,声音也沾染肃气,“酒后戏言岂能当真,那夜本县无论答应了什么,眼下都不会作数,还请王员外见谅。” 王大海为难起来,欲言又止许久才出来句:“这……敢问许大人,您可是憎佛?” 许文壶明显被问一愣。 王大海叹道:“不然怎会不愿随小老儿前往福海寺走动?天尽头历来敬佛重僧,历任县令上任头桩便是前往寺中上香祈求风调雨顺,这已是老规矩了,蓦然打破,只怕对今年的风水不利啊。” 许文壶神情放松下来,“原来只是这个。既是惯例,遵循便是,兴儿吩咐下去,现在便备车。” 王大海起身笑道:“此等小事,岂敢麻烦大人,车我已在来时便安排下去,此刻想必已经到了。您请。” 说完,王大海的眼睛落在他的一边,对李桃花道:“李姑娘,你也请吧。” 李桃花对他冷哼一声,跟上了许文壶的步伐,心想去就去,怕你一样。 * “保佑我发财,保佑我发财——” 佛堂内,烟丝缭绕。李桃花拜得虔诚,素日里宁折不弯的腰杆此刻弯得利索。 许文壶温声提醒:“李姑娘,这位是观世音菩萨,不是财神。” 李桃花仍是拜,嘴里振振有词:“礼多人不怪,香多佛不怪,菩萨保佑我发财,保佑我发大财,发财发财发财!” 许文壶只好回过脸朝正前面看,一眼过去,他瞬间便呆住了。 只见百佛簇拥之中,一尊高有三丈的大佛立于中间莲位之上。大佛男相女身,通体漆黑,腰间盘蛇,手中持有孩童的骸骨做出进攻之状。满口獠牙,蛇信形状的舌头吐出嘴外,舔着紫黑色的下唇。双眼怒目而对,眼神点漆,炯炯有神,闪着凶恶之光。栩栩如生,如若活物,看得人心里发毛。 许文壶感觉一股寒气自背后陡然升起,不由问道:“此为何方尊者?为何从未见过。” 王大海双手合紧,嘴里听不清念了什么,虔诚拜完后道:“许大人有所不知,此为大乘分支之一,扶桑教的主神,伽罗佛母。” “相传她为如来之母,原型是只黑色蟒蛇,掌起死回生,返老还童,断肢再生之术,因在下界时将佛法秘辛传给凡人,遭众佛敌对,封印阿鼻地狱,受三千万年红莲业火之刑。故而也掌冤屈,复仇,主天下不公之事。” 许文壶听着,看着那阴森可怖的塑像,怎么都感到不对劲。 这时,他听到佛堂外不断传来哭喊声,不禁便跑了出去。 光天化日,只见层层台阶之下,跪满一地的信徒。 “求求佛母,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他才九岁啊!我求您让他起死回生,我求您了!” “大慈大悲的佛母在上,求您让我这条断腿快点长出来吧,我还要娶媳妇呢!” “法力无边的佛母唷,我想要回到二十岁的时候,求您显灵,求您显灵!” “我家的老黄牛昨日被人牵走了,佛母显灵,让那人活不过今晚!” “佛母在上!我要您保佑我,保佑我以后能把欺负过我的人都杀了! 男女老少,哭天抢地,许文壶只觉得触目惊心。他道:“他们都在拜里面那个佛吗?” 王大海的声音自他脑后幽幽传来:“许大人,他们都在拜您啊。” “在天尽头,您就是无上尊者,最大的佛。” 许文壶的双肩颤动了一下,未等恢复平稳,人便已经冲了出去。 “别拜了,这尸体都臭了。你应该早点将他安葬,否则腐烂之后会引发瘟疫的。” “断腿如何再生?你要做的应该是用药阻止创口继续腐烂,再这样烂下去,你会性命难保的。” “生老病死乃为人生常态,正如四季变换,落叶归根,凡人如何强求?不如颐养天年,珍惜当下时光。” “牛被牵走了你应该报官,一个人找很难,但若官府出人帮你去找,很快便能帮你找到。” “若遇不公之事,更该报官才是,自有官府为你主持公道,由法制决定对方偿命与否,何必自己动手,以命抵命,断送前程?” 他把人都搀扶起来,挨个耐心解释。 里面,李桃花还在忙着上发财香,压根没察觉身边已经没人了,直到听到兴儿大喊“别打了”,她才回过神来,跑出了佛堂,冲进人堆里,将被群殴的许文壶一把薅了出来。 许文壶满脸淤青,气喘吁吁,衣服被撕的满是窟窿,披头散发,一身狼狈。 李桃花怒火攻心,活似护崽的母鸡,叉腰挡在他身前,面朝暴怒的信徒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呆子,招你们惹你们了,至于把他打成这个样?你们去找条狗欺负都比欺负他要有人性得多!” 许文壶木木站在她身后,满脸呆滞,双目发直,上下唇翕动着,喃喃发出声音,“够了……” 李桃花转过头,“你说什么?” 许文壶忽然抬起头,一步步走回台阶上,走到王大海的身边,混乱的一身,只有双眸在此刻无比清亮,直直盯着对方道:“王员外,够了。” 王大海噙笑反问:“许大人此话何解啊?” “你靠卖药起家,乃是天尽头最大的药商。” 许文壶双目炯炯,字字沉重,“你将药价定的如此虚高,百姓抓不起药,便只能将生死寄托神佛之上,可这样只会让他们越来越荒谬无知,不将自己与他人性命当作回事。当务之急,便是你将药价调回正常,人人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 “如此性命有了保证,他们的头脑才能转动。才能激发民醒,开启民智。” 10、第 10 章 “许大人可知,天尽头的县令,任期总共有多久?” 王大海并没有顺着许文壶的话回答,依旧是笑眯眯的,淡淡问出这么一句。 许文壶未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明显晃了下神。 王大海转脸看着底下的男女老少,眼底轻蔑如看蝼蚁,云淡风轻地道:“小老儿告诉您,至多不过四年。” “天尽头,天尽头,都到天的尽头了,您觉得,这里还会有人管吗?” “在此地,朝廷推行任何指令,光是传达而来,便要起码半年的时间,若有事上报,仅一个来回,一年的工夫便过去了。若推行新律,仅是想要初见成效,便要三年时间。” “三年呐,所谓政不下乡,缘由便来自此处。” “小老儿惭愧,在此地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小小财主,出了天尽头,谁都不用将我放在眼里。可若是天尽头以内——” 王大海笑而不语,意味却已分外明显。他重新看向许文壶,“许大人年少气盛,很能令人欣赏,毕竟,人都年轻过。但许大人要记住,人不会永远年轻,不会永远靠一腔热血与这世道抗争,不如眼光放得长远一些,想一想哪些是不必要的,哪些才是对自己真正有利的。许大人是读书人,自然明理晓事,这其中孰重孰轻,想来许大人此刻内心已然清楚,不必小老儿来多言。” 福海寺靠山而建,山中风大,站的高了,身上便凉。 许文壶残破的衣衫被风吹皱,眼底亦被吹红,但他开口,历来温和近乎怯懦的声音竟无比有力: “王员外的意思,是要本县不要多管闲事,安分守己当好自己这个芝麻官,只等朝廷调职的指令下来,便远走高飞,一去不回?” 王大海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佛堂里缭绕的烟丝笼罩住漆黑佛母,阴森的两只血眸隔着烟雾,静静观察堂前一切。许文壶迎风呼出口气,倏然之间遍体清凉通透。他对王大海道:“话既至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员外好自为之。” 他下了层层台阶,背影离开的毅然决然。 “公子,马车在那边,你走错路了!”兴儿冲他喊道。 许文壶未回头解释,一昧往前行走。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的背影,抬头,剜了一眼王大海。 她其实对那云里雾里的对话并没有听太懂,但她看得出来,许呆子好像生气了。谁让这种反应慢好几拍的人生气,她简直难以想象姓王的老不死的到底都干了什么。 李桃花追上许文壶的脚步,凶巴巴道:“等等我!” * 三人一路走回城里,场面难得的安静,谁都没话可说。 直走到市集,经过赌坊,门口所有人都跟饿狼似的盯着他们仨,兴儿才赶紧捂紧荷包,惴惴不安道:“他们不会要抢钱吧。” 李桃花安慰他:“放宽心,不要担心天尽头的人会抢你的钱,因为他们一定会抢你的钱。” 兴儿呛她:“少说风凉话了,你也是跟我们一起的,你就不怕他们连你一块抢了?” 李桃花很不屑的对他一哼,“我可是本地人,本地人才不抢本地人。” 话音刚落,忽然便蹿出来一道人影,径直往李桃花身上扑去,一双脏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索,“钱!钱!钱!” 许文壶浑浑噩噩迷糊了一路,此刻终于清醒过来,将只会写字的手攥成拳头,怒气冲冲道:“光天化日之下岂能如此放肆,李姑娘莫怕,我来救你!” 话音未落,李桃花已一脚将人踹开。 她将荷包放好,瞥着地上蓬头垢面的男子,拍了拍手道:“姑奶奶的钱也敢抢,找死啊你。” 对方吃痛叫唤完,抬头露出脸。 李桃花瞬间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从嘴里叫了一声:“爹?” 李贵也在这时反应过来,望着她的脸喃喃唤了句:“丫头……”声音极度哽咽。 这时有伙人追来,二话没说便要将李贵提起带走。 李贵忙冲李桃花求救:“丫头!你快救救爹!今日若再还不上钱!他们会把爹的手脚都剁去喂狗的!” 李桃花的心一下子便狠了下去,她装没听到,转过脸任由李贵被拖走,咬紧唇不做任何反应。 “丫头!丫头!你回过头看看爹!是爹啊!” “你难道不记得爹以往对你多好吗!” “丫头!” “等等。” 李桃花冷不丁喊出一句,转头看向那伙人道:“他欠了你们多少。” “整整二十两!” 李桃花将荷包拿了出来,走过去弯下腰,对着李贵的眼睛说:“这里面是二十两银子,今日你若拿了这个钱,你我父女便算是彻底恩断义绝,从今以后,你死或是我亡,余生互不相干。” 李贵呜咽痛哭出声,伸出手,颤巍巍抓住了荷包。 李桃花嘴角弯了下子,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起身回到许文壶身边,拉起他胳膊便走。 李贵的哭声响在她的背后,“丫头……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 李桃花眼底通红潮热,嘴上自嘲一笑,低声道:“爹?我早就没有爹了。” 许文壶看着被拉紧的胳膊,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到了嘴边,抬眼看到李桃花悬在眼中的泪滴,生生又给咽了下去。 衙门口,李桃花面无表情,正要抬腿进门,便听到许文壶轻轻叫了她声“李姑娘。” 李桃花抬脸望去,见这书呆子脸红到了脖子根,连耳后都跟着绯热一片,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狐疑道:“你脸红个什么,今日太阳也不热啊。” 许文壶低头,看了看她的手。 李桃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赶紧松开了手,别开脸咳嗽了声掩饰住不自然,迈开脚步径直往后衙去了。 回到房里,她将余下的二十两银子从床底掏出来,检查了一遍,见一个子儿没少,不由庆幸道:“还好还好,还付得起尾款。” 至于其他钱,算了,她有手有脚的,就不信出了天尽头还能饿死人。 将钱塞回去放好,她正要上榻补个回笼觉,便听到兴儿的一声尖叫。 李桃花赶紧开门,确定叫声是从书房传来的,便想也未想地跑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她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只一眼下去,整个人直接愣在原地。 随后跟着一起叫了起来。 “啊!” “啊!啊!啊——好多钱啊!” 只见偌大个书房从里到外,凡是空地皆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摞的足有一人多高,连落脚的空都没有,一片钱山钱海。 李桃花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钱闪瞎了,张嘴努力了好久才能发出声音,颤巍巍问道:“这都是……都是从哪来的?” 许文壶坐在白银堆砌的书案之后,正在提笔写些什么,墨香四溢。他闻言,温声道:“王家送来的,说是王检的赎金。” 与其说是赎金,不如说是王大海对他最后的试探。 这么多钱,别说一个穷山沟里的七品芝麻官,就是正三品往上,恐怕大半辈子的俸禄加起来,也不敌这里面的一半之多。 兴儿早已目眩神迷,趴在银子上伸鼻子嗅来嗅去,“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铜臭味吗,啊,臭死我吧,臭死我吧。” 许文壶:“闻完了记得差人去王家传个话,好让他们原路拉回去。” 李桃花一下子便清醒过来了,下意识问:“你不要啊?” 许文壶顿了下笔,“倘若王检是清白之身,我自会放他出去。倘若他真与案子有牵连,这又岂能是金钱所能衡量。” 李桃花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费力穿过银元到了书案前,然后伸出手,掌心覆盖上许文壶的额头。 许文壶的脸倏然红透,抬眼对视上那双清澈杏眸,磕磕绊绊地开口:“李姑娘,你……” 李桃花直接问他:“你是病了吗?” 许文壶一脸茫然之色,“姑娘何出此言。” 李桃花:“那你为何会放着钱不要,咬定一桩三年前的案子不松口?” 三年都过去了,人都死完了,再是查出个好歹,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宋莲心和她是邻里,关系又好,她当然会在意真相。但许文壶初来乍到,这样去钻牛角尖,李桃花其实是不能理解的。 毕竟,这世上真能有人和钱过不去? 少女身上的甜香气息如春日百花齐放。许文壶抬手,用笔杆将李桃花的手轻轻推开,垂下眼眸不去看她,小声地道:“子曰,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做了天尽头的县令,自然要恪守职责,平不平之事,荡不正之风。” 李桃花眨着两只眼睛,只是瞧他。 她还是没听太懂。 但她确信了一件事。 这个许文壶,真的是个傻子。 * 翌日早,王检提审公堂。 在牢里待了两夜,他威风不减,神情更加猖狂,到了堂下跪也不跪,两眼斜瞥着许文壶,“不就是放贷吗,臭小子我告诉你,老子出去了照样放,还就在衙门里放,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许文壶却道:“本县今日要审的,无关于此。” 王检忽然起疑,皱眉正眼去看许文壶,似在猜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文壶掀开案牍,双目注视上面字眼,神情平和,声音温吞,“永嘉七年,庚申月丙寅日,子时三刻。” “苟宋氏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你,对吗?” 11、第 11 章 王检脸上有一丝慌乱飞闪而过,旋即冷笑着:“什么这年那年的,我听不懂你小子在说什么。” 许文壶将夹在案牍中的一张薄纸展开,举起道:“这是在你房中找到的契书,上面写着三年前五月十三,苟飞欠你纹银五十两,限期一个月还清,如若不还,断手为凭。” 王检仍是一脸不服,“真是好笑,苟飞他欠我钱,跟他婆娘想要杀我有什么关系?许大人的说词未免太过牵强。” 许文壶放下契书,道:“本县调查过了,在天尽头欠钱不还,想要保住手脚,抵账的法子无非三种。一,卖身为奴,二,发卖子女,三——“ “典借妻子。” “在你房中没有找到苟飞的卖身契,他又无子女可卖,所以,他后来能够保住手脚,是因为,你看上了他的妻子宋氏。” 王检的笑意僵在了嘴上。 “子时三刻,你与苟飞回家,根本不是因为他喝醉了你送他回去,是因为你们要在那个夜晚达成交易。” “而这一切,宋氏始终是不知情的。她为人贞烈警敏,夜晚在卧房等待丈夫回家,却忽然听到其他男子的声音,想到苟飞欠下的烂账,心中便已清楚你们的图谋,她举起夜壶藏在门后,待等门开,一下子便砸了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先进门的,会是她的丈夫,苟飞。” “事发以后为了能够早点将事情压下,也为了能够使宋氏有意杀夫的罪名确凿,你污蔑她与人通奸,伙同衙门,给她定了秋后处斩。” 话音落下,公堂之中久久无声,阳光穿堂而来,投在海水朝日图上,浪花洁白,红日灼灼。 王检的眼睛从下往上抬,冷冷注视着年轻的县令,蓦然启唇,声音沉闷地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给老子松绑!我他娘饿了!我要回家吃饭!” 他朝两边衙差破口大骂:“都没他娘长耳朵吗!我说,过来给老子松绑!” 衙差个个心惊胆颤,迈出一步又收了回去,不知该是听王检的话,还是听许文壶的话。 不多时,其中有一名已迫不及待表忠心,跑上前便给王检松绑。 许文壶并不拦,只是静静看。 绳子落地,王检挑着眉头,一脸得意地活动筋骨,骨节发出嘎嘣响声。 “我这都要回家吃饭了,恐要有个小半日见不到,”王检神气十足,“许大人身为一县之主,不亲自送送我吗?” 所有衙差都在此时咽了口唾沫。 而在公堂之上,许文壶似乎并不以为然,他果真起身,缓步走到堂下,对王检说:“王捕头,请。” 王检哈哈大笑,冲两侧人道:“看到没有?官呐,这就是官,官就是这样的。” 衙门口,人来人往。 王检大声道:“好了,县太爷便将我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用不着您老陪同。” 声音一出,路人无不侧目,低声交头接耳。 王检神清气爽。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两日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五花大绑,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场子找回来的。现在,他舒服了。 再看许文壶,他心中便十分不屑,原先以为这小子多有魄力,如今看也不过是只纸老虎,只能逞逞一时的威风罢了。 与他相反,许文壶表情始终淡淡的,未有难堪或愤怒的神色,偶尔还会有些抽离,仿佛心思根本不在这。 王检却当他是羞愤傻了,内心更加满足,凑过去在他耳边阴测测道:“小子,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你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看上那个宋莲心了,她男人欠我那么多钱,听说我睡她一次能抵五两银子,你知道他有多高兴吗。” “只可惜啊,不识抬举。” “你说她要是能早点从了我,至于被砍头吗?我堂堂一个捕头,哪一点不比她那个赌鬼男人强?” “最后可好,两个人都没了。” 王检摇着头,一脸惋惜的样子。 许文壶的眉心在此时跳了下子,游离的思绪似被拉了回来。 王检笑了,“哟呵,生气了?那你又能拿我怎么样,横竖人不是我杀的,当日我即便得逞,也不过是睡人老婆罢了,我可没逼着宋氏去杀人,三年都过去了,难道你还能杀了我偿命不成?” 看着许文壶逐渐紧皱的眉头,王检心里更痛快了。他就喜欢别人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还县令……区区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罢了,和他斗,嫩着呢。 这时,许文壶陡然出声,字正腔圆道:“捕头王检,放贷谋私,知法犯法,目无法纪,现革去天尽头衙门捕头一职,抄其私款,今生不得再入衙门。” 王检愣住了,眼睛瞪大,嘴巴久张不合。 许文壶:“来人,将他的公服扒了。” 眼见衙差不敢上前,许文壶沉声道:“此时还不动手,难道是要本县亲自动手吗。” 总算有两个人听命,当着满大街人的面,上前准备将王检的公服扒下来。 王检反抗许久未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衣服裤子掉在地上,气得破口大骂道:“惩治我有个屁用!我逼着他们找我借钱了?我告诉你,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只要还有人赌,就有的是人求我给他们借!还敢革我的职,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 人群后,李桃花看着这一切,心里直叹气。 来了没三天,先把地头蛇得罪完了,她简直不敢去想许文壶今后的处境。 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照约定,李四今晚就要将户籍给她,她都是要走的人了,还是少操点心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看热闹的工夫,小吃摊摆了两三个。兴儿买了串烤鸡心,咬了一口感觉不对劲,狐疑地说:“这怎么像是面粉做的,我不会被骗了吧?” 李桃花语重心长安慰他:“不要担心天尽头的人会骗你,因为他们一定会骗你。” 兴儿顿时呲牙咧嘴起来,“少在这说风凉话,忘了上次的教训了?小心自己第一个被骗!” 李桃花呵了声,十分不以为然,“上次那是意外,我是本地人,本地人不骗本地人。” * 夜晚,大雨倾盆,雷声轰隆。 雨点冰凉刺骨,李桃花站在漆黑雨幕里,浑身上下湿透,成了彻彻底底的落汤鸡。她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拳头攥得像石头,咬牙切齿道:“十两银子都贪……李四你给我等着,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12、第 12 章 “啊,好痛啊,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雨后碧空如洗,旭日东升,第一缕晨曦洒入房中,处处明亮清晰。李桃花面色苍白窝在床上,手枕脉枕,虚弱叫唤着:“白梅姐,我是要死了吗?不然为什么我全身会这么痛,痛得我都快说不出话了。” 名叫白梅的女子将手指从她的脉搏上收回,整理着药箱道:“你淋了雨,感染了风寒,现在正严重,服过药睡一觉便好了,不必害怕。” 李桃花顿时发愁,拖起长音:“药?我吃不起药的,太贵了。” 白梅:“这个你不必担心,许大人已经派人去药铺抓药了。” 李桃花脑海中浮现许文壶那张白净文气的面孔,有气无力地嗔怪道:“那个呆子,我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 “好了,”白梅将她的手放回被窝里,又将被子掖好,语气温柔平和,“记住这几日要卧榻休息,不得随意走动,屋子里常通风,不要劳累,不要胡思乱想。” 女子背光而立,耳前的一缕鬓发轻轻垂落,白皙的肌肤上,五官圆润温柔,浆洗发白的衣裙一尘不染,周身如有柔光笼罩。 李桃花软下声音,“多谢白梅姐。你说,天尽头要是能多几个你这样的活菩萨,该有多好。” 白梅笑道:“我可不是菩萨,菩萨都在庙里供着,我是凡人,每日要为吃喝发愁的。” 李桃花想了起来,“对了白梅姐,你说那个什么佛母真的有用吗?若是有用,我现在就去拜她,祈求她赶紧显灵,让我今日便康复。” 顺带诅咒李四那个王八蛋不得好死。 白梅的声音沉了沉,“你少信那些,人是肉体凡胎,生病就得吃药,药到则病除。在这世上,只有一种病,是什么药都救不得的。” 李桃花来了精神:“这个我知道——” “穷病。” “愚昧。” “愚昧?”李桃花不禁费解,“这算是什么病?” 白梅笑笑,未再言语,又交代了她几句,提起药箱便离开。 李桃花兀自思考了一阵儿,没考明白,眼皮子一阵阵发沉,没多久便睡着过去了。 梦里她见了到李四。她大声质问李四为什么要骗她,对方不回答,还地老鼠似的一昧去躲,她就拼命去追,伸长两只手去抓对方,嘴里大喊:“别跑!你给我站住!” “站住站住!” “李姑娘醒醒!是我啊!” 男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将李桃花从梦中吵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两只手下还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定睛一看,许文壶竟坐在床前,她的手,紧掐在许文壶的脖子上。 此刻这呆子一动不敢动,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李桃花连忙松开手,凶巴巴道:“你怎么来了。” 许文壶将手里险被打翻的药往前递了递,余惊未消似的小声说:“药……熬好了。” 李桃花伸手便去接,可也不知是否是刚才在梦里追人消耗太大,还是掐许文壶脖子时用力过猛,她两条胳膊酸软如面条,一个没拿稳,差点将药碗打翻,还好有许文壶在旁边扶着。 许文壶犹豫须臾,道过一声“得罪”,拿起勺子,盛起一勺汤药,喂向李桃花。 李桃花看了看勺子里浓黑冒着苦气的汤药,又看了看许文壶的脸,诧异道:“你要亲自喂我啊?” 许文壶眼眸垂着,并没有往她的脸上看,只道:“兴儿有事在忙,腾不开身。” 李桃花顿时明白了。 这衙门里人虽多,但都是男人,除了兴儿一个小孩子还算方便,已经没有其他可使唤的人了,比起让个陌生男子来给她送药喂药,还不如许文壶亲自来。 想到这里,李桃花皱起的眉头展开不少。 许文壶不看她的脸,自然也不知她的表情变化,只当她是在为难,正要说“事急从权,生病身体重要,不可拘泥小节”,勺子便忽然一沉,再看过去,里面的药汤便已被含走了。 李桃花被苦的五官都挤在一处,梗着脖子咽了好久才终于咽下去,眼泪好悬没给苦出来,通红着两眼大喘气,“太苦了,世上怎么有这么苦的东西。” “良药苦口利于病,凡是对人有益的,大抵滋味都不太好。”许文壶说着,第二勺药汤便已盛起。 李桃花不耐烦地抬起眼眸打算吃药,不料视线望过去,竟径直落在了许文壶的手上,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她见过很多男人的手,像她爹的,编草鞋的,扛包的,颠勺的。 只有许文壶的手,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 骨节分明,细腻白皙,却又修长秀美,嫩竹一样匀称标致,没有多余的老茧,没有讨厌的倒刺,十指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里面没有丝毫多余的泥垢,指甲表面光滑温润,泛着细腻的柔光。 李桃花觉得这不像手,倒像是玉。可这也确实是手,一双独属于读书人的手。 “李姑娘,”许文壶低声提醒,“药快凉了。” 李桃花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对着双手想入非非,她赶紧回神将药含下,咽完还故作弥彰似的,慌忙骂起李四:“那个乌龟王八蛋,居然敢骗我,原先说的好好的,他怎么敢的!” 许文壶叹息一声,忍无可忍似的:“李姑娘,这些话本不该由许某一个外男多嘴。但自古以来,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正因如此,你才更该引以为戒,不去重蹈前人覆辙才是。” 李桃花顿感头大,“你这一天到晚不是子啊就是兮啊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半点都听不懂。” 许文壶的语气沉下些许,“在下的意思,是李姑娘你不该轻易听信男子的话,更不该为了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回事。” 李桃花沉吟一会儿,眨了下眼,“我懂了,你以为我是被男人伤了心,所以才出去淋雨?” 许文壶神情煞是笃定,“难道不是吗?” 兴儿告诉他的,如果一个要强的姑娘突然跑出去淋了雨,回来嘴里还胡乱骂着混蛋王八蛋,那绝对相好的情郎丢下她跑了。 “是你个大头鬼啊!” 李桃花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抄起枕头砸向许文壶,连碗带人都赶了出去。 许文壶在门外犯起郁闷,挠着头自言自语道:“难道不是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房中,李桃花气个半死,埋头继续睡觉。 这一觉睡得深沉,再睁眼外面的天都黑透了。 她闷出了一身汗,此刻神清气爽,浑身都是力气,下榻走了两步,活动着腿脚道:“没想到,吃药还真有用。” 这时,她肚子响起咕咕叫声。 李桃花便开门出去,准备到膳堂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 中间途径书房,她见里面的灯还亮着,天上月朗星稀,起码已到三更天的时分。 “都这么晚了,姓许的还不睡啊。”她凝视着窗户喃喃自语。 一觉醒来气早没了,想到他白日里好心给她喂药,李桃花的心软了软,走上前去。 推门时,她顺口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啊。” 房中烛火起伏,光影明明灭灭,书案之上,卷牍堆积如山,一个黑衣人站在许文壶身后,高举长刀,刀锋正对准他的脖颈。 许文壶抬头,俊秀的脸上尽显疲惫,见是她,温声询问:“李姑娘方才说的什么?” 13、第 13 章 “我说……” 李桃花怔怔吐出这两个字,在目瞪口呆中与黑衣人对视一眼,刀锋寒光闪烁,眼见便要落下,她忽然回神,大喝一声:“趴下!” 许文壶面露疑惑,不懂但照做。趴下的瞬间,正好躲过飞来一刀,刀锋劈倒满桌案牍,竹片飞溅,哗啦落了满地。 许文壶闻声而望,这时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刺客。 李桃花冲他大吼:“愣着干嘛!躲桌子底下!” 许文壶赶紧照做。 李桃花朝左右手头快速扫视一遍,抄起离得最近的灯架扬手便扔了过去。 刺客举刀将灯架一劈两半,跃过桌案,直奔李桃花而来。 李桃花赤手空拳,知道不能硬来,仗着体型纤细直接从对方臂弯下钻了过去,然后照其后心窝便是一拳。 对方躲避不及,生吃下这一记拳头,咳嗽了好几下。 李桃花的警惕心放下许多,不由得嘲笑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绝世高手,看来也不过就会两招三脚猫功夫罢了,若没了手里的刀,怕是连我都打不过。” 对方急了,竖起长刀径直刺她,再度被李桃花躲了过去。 可这次对方似早有预料,在她绕过身侧时提前将手肘留出,对准她的后肩便是凶狠一顶。 李桃花吃痛一声,右手再使不上力气,身体也不自觉地蜷缩下去,余光里瞧见寒光逼来,只当要大难临头。 当她忍不住要闭眼时,许文壶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大喊着:“李姑娘快走!快走!” 李桃花定睛望去,发现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破书生竟伏地抱住了刺客的两腿,拼命不让对方动弹一下,原本该落在她身上的刀也不上不下僵在半空中。 “快走啊李姑娘!”许文壶嘶声力竭,素日喜怒都平淡的人,此刻连额上的青筋都鼓涨起来。 刺客气急败坏,挣脱不动,举刀便要先将他解决。 生死之间,李桃花眼疾手快,捡起被扫落在地的一卷案牍,照准刺客的头便砸了下去。 一声沉重闷响,案牍被砸散架,竹片稀里哗啦落了满地,刺客的身体晃了晃,随着手里的刀落地,他人也跟着栽了下去。 李桃花浑身是汗,气喘吁吁,脸颊都因用力过猛而变得通红。她看着手里残存的案牍,喃喃道:“读书,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随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皮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李姑娘!”许文壶爬起来便飞扑过去抱住她,但怀抱又旋即松开,皱紧眉头一本正经道,“不行,子曰,君子不可趁人之危。” 他低头,看到李桃花红透潮湿的脸颊,手臂又瞬间收紧,“子都给我见鬼去吧!李姑娘!李姑娘你醒醒啊!” * 翌日下午,李桃花的意识慢慢回归。 她首先感受到的便是疼,全身上下连带骨头缝儿里都疼,喘口气儿都是疼的,活像有辆牛车从她身上碾过好几个来回。 过了很久,她将眼皮强行撕开,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乍看到图案繁杂的帐子还有点发懵,慢慢才回想起来,这里不是自己家,是衙门,她睡的也不是自己的床,是县太爷的床。 她被他爹卖了。这是李桃花每次醒来都要重新认识一遍的现实。 思绪清晰起来,她回忆起那个刺客,便想叫个人到跟前,问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她抬起胳膊,才仅是稍有动弹,床边便猛地支起个上半身,声音干哑,焦急询问她:“李姑娘是你醒了吗?你渴不渴?饿不饿?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 李桃花手捂心口,喘气连连道:“你吓死我算了,没事杵在这干嘛,还嫌我折腾的不够吗。” 许文壶低下头,一脸的愧疚,“吓到姑娘,是许某思虑的不周全。” 李桃花留意到他眼下的乌青,猜测他可能守在这里一直没睡,心头动了动,放轻声音道:“好了,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那个刺客怎样了,他有将身份招出来吗?” 许文壶点头,神色凝重不少,“招了,这个人,李姑娘你还见过。” 李桃花顿时来了精神,狐疑地看着许文壶。 许文壶道:“正是那日在公堂为王检松绑的衙差,后来王检对他承诺,只要他能将我杀害,捕头的位子便留给他去坐。” 李桃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回忆昨晚与那刺客打斗时的细节,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他手里揣着的是把长刀,那明明就是衙差才能随身携带的佩刀啊!谁家刺客出门带那么显眼的家伙什?啧啧,一点都不严谨,果然是没经历过训练就上手的。” 许文壶听得呆了,他甚至从李桃花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丝的……可惜? 李桃花看他,视线追着他的眼睛,“后来王检怎么处置的?” 许文壶别开了脸,稍许不自然的样子,“拒不承认,说是污蔑。” 李桃花顿时火了,“污蔑他个头啊!天尽头的人坏虽坏,但除了他们姓王的,谁能干出来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说话太用力,嗓子又干,忍不住便咳嗽起来。 许文壶忙将早已斟好的水喂给她,看着李桃花喝完水气喘吁吁的虚弱样子,他内心的愧疚再度袭来,放下杯子便起身,端起两臂,朝李桃花行深揖之礼。 李桃花面露狐疑,“你又干嘛?” 动不动对她来这么一下,也不嫌累。 许文壶郑重道:“昨夜若非有姑娘相救,只怕许某已当场毙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生今世,姑娘若有需要许某之处,许某定竭尽所能,倾尽一切。” 李桃花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念到“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忽然想到戏台子上的唱词,顺理成章的接下去:“不如你就以身相许?” 气氛顿时安静。 许文壶的眼睛不眨了,舌头也僵在口中,再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有两抹绯红爬上耳后,冒着微微燥热。 李桃花扑哧一笑,不以为然道:“逗你玩呢,我才不喜欢你这种书呆子。” 许文壶这才算活了过来,看神情似是松了口气,但眼中旋即又有一丝失落闪过似的。他垂下眼睫,低声地询问自己:“真的很呆么。” 李桃花:“你嘀咕什么呢?” 许文壶下意识抬脸,对上李桃花的眼睛,他神情有些慌乱,胡乱摇了摇头。 这时,兴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嚷嚷着道:“公子不好了,那个李贵又来衙门口撒泼了!” 李桃花听到她爹的名字,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问许文壶:“我爹来过?” 许文壶闪烁其词:“李姑娘只管好好休息,不是什么大事,一切自有我去处理。” 李桃花明显感觉到不对劲,短暂沉默过后,二话没说掀开被子下床,套上鞋便开门跑了出去。 许文壶叫她两声没留住人,赶紧追了上去。 衙门口,满街围观,人头攒动。 李贵一身破衣褴褛,正躺在路中间打滚,嘴里大喊:“我是县太爷的老丈人!我进去找我自己的闺女!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见我闺女李桃花!桃花!你爹来找你了桃花!” 李桃花来到门口,看着这一幕,一个急火攻心险些再度晕了过去,她顶着无数双眼睛的注视,硬着头皮走到李贵跟前,咬牙切齿道:“起来!” 李贵见是她,一个猛子便爬了起来,对她满脸谄笑,“爹的好闺女,爹可算把你盼过来了,爹这两日手头有点紧,你看你还能再给爹拿二十两吗?” 李桃花满眼恨意,一字一顿道:“我上次跟你说过,银子一拿,你我父女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李贵忙说:“好闺女,爹知道你那是一时气话,这世上哪有女儿不认自己亲爹的?爹也知道你孝顺,你娘走的早,你早早就学会洗衣做饭,个头还没个灶台高,就已经会做爹爱吃的菜,爹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你啊。” 李贵眼已通红,情真意切的样子,“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有什么难处是过不去的?爹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李桃花陡然吼道:“这都多少个最后一次了!” “第一次赌说是最后一次,第一次输说是最后一次,倾家荡产说是最后一次!卖女儿也是最后一次!你嘴里还能有半句实话吗!” 李贵恼羞成怒,指着她的鼻子数落:“你娘走那么早,若没有爹将你拉扯大,你能有今天吗?不就是问你要点银子使使,你看你这副样子,早知道老子还不如养条白眼狼!” 李桃花转过头对衙差放出狠话:“把他打一顿赶走,敢来就打,来一次打一次!” “你个没良心的!你敢这么对你自己的老子!你不怕遭报应吗!”李贵凶狠叫嚣。 李桃花转头死死盯住他,语气反而平静,“我这辈子最大的报应,就是有你这个爹。” 李贵点着头,咬牙切齿放着狠话:“好,好,既然不认我这个爹了,那我回去就把房子卖了,我让你从此无家可归!” 李桃花当没听见,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进了衙门。 许文壶刚追到衙门口紧接着又得追回去,大气儿没来得及喘一下便去宽慰李桃花:“李姑娘,你的身体还在休养,切莫动怒,动怒伤身,以后你还是安心养病,不要再轻易出门。这兴儿也是,说话做事总是莽撞冒失,他若小点声音,兴许你就——” 话未说完,李桃花已双脚迈入房中,顺手将门一关,声音震耳欲聋。 许文壶呆呆看着严丝合缝的两扇门,喃喃说出未说完的后半句:“不会出去了。” 他兀自站了一会儿,想开口再说点什么,犹豫再三又将嘴闭上,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房中,李桃花本来想大哭一场好好发泄一顿,可她实在太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埋头继续睡觉。 翌日清晨,她一觉睡醒,神清气爽,身上疲乏全无。 她想到昨日李贵气急败坏之后对她的威胁,心道爱卖什么卖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被第一个被卖了。 如此又闭眼眯了一会儿,她突然睁眼,坐直身体道:“不行,我得把我娘的牌位偷出来。” 14、第 14 章 李桃花趁无人注意,从后门溜出衙门,直奔葫芦巷子。 葫芦巷子在城南,衙门在城北,天尽头很小,城就是村,村就是城,李桃花要回家,需得穿过县里整条主街,两边摆摊的开店的,往上数一数,不是邻里就是亲戚,更不提她还在这摆摊卖了很久的猪肉,凡是碰上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老熟人。 这几日下来,连天尽头的狗都知道她被亲爹卖了。李桃花自觉丢不起那人,所以步伐飞快,生怕被人留意。 此时天色对于农人来说已算不得早,街上的人也少,包子铺里生意冷清,晨风一吹,只有店门口的布招跟着晃上一晃,抖开上面“姊妹仨包子铺”五个大字。 路过店外,李桃花还故意将头低了一低,恨不能直接飞过去。 偏里头人眼尖不给她机会,看到她那刻,扬起尖细的嗓子便喊道:“桃花妹妹,是你吗?” 李桃花脚步一僵,转过头,强颜欢笑:“白兰姐,你叫我。” 包子铺老板娘白兰风姿绰约站在门口,头上戴朵芍药花,上身穿着象牙色窄袖上衫,下面石榴红的裙子,腰间系一条红围裙,脚上葱绿一双绣花鞋,从头到脚,花枝招展。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我这几日可没少担心你,过来过来,姐请你吃包子,你跟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桃花那句“我不饿不想吃”正要脱口而出,眼睛瞥到蒸笼上暄软热乎冒着香气的大胖包子,肚子一个不争气,咕咕叫出了声。 算起来,她今天早饭还没吃呢。 …… 半盏茶的工夫过去,李桃花咬了口第三个荠菜鸡蛋包子,再啜口小米粥,配合着咽下道:“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兰捏着自己尖俏的下巴,认真分析着:“那照你这么说,那个县太爷似乎还是个好人了?” 李桃花就了口咸菜,“这我怎么知道,好坏的,反正人都会变的,起码他现在待我还算不坏。” 白兰语重心长起来,“管以后干嘛,现在待你好便行了,姐告诉你啊,现在品性好的男人可不多见了,你可得抓牢了,何况他还这么年轻,也就咱们天尽头没几户人家,换个地方,媒婆还不得把门槛踏破。要我说,你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李桃花想到许文壶那傻乎乎的样子,立马摇头,“我对他没那份非分之想,这份福气我也不想要。” 见白兰又要张口,李桃花赶紧将话转移,张望着道:“不说我了,今天店里怎么就你一个,梅姐和小竹呢?” 白兰叹气道:“可别提了,三妹病了,大姐在家照顾她,哪抽得开身。” 李桃花皱眉道:“怎么又病了。” 白兰:“她身子骨弱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受点风便头疼,疼得连床下不了,我家大姐就是因为她才自学成医,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桃花:“话是这么讲,但这也太勤了些,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她几面,光在家养病了。” 这时,店铺外传来清脆的哒哒声,男子沙哑轻快的声音应声而起:“细妹啊,今天有唔猪脑可食啊?” 李桃花一听动静便知对方是谁,无奈转过头道:“陈老板,你明知我已经不杀猪了,还这么问,是不是在故意找茬啊?” 门外的男子约有三十上下,皮肤黢黑,个子不高,精瘦身材,上穿汗衫脚踩木屐,手里捧了盏凉茶,闻言咧嘴笑道:“开个玩笑逗逗你噶,不要板着张面,歌照唱,舞照跳,有咩野甘大祸,训醒一觉万事随便啦。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喽。” 李桃花哼了声:“少来了,有工夫在这跟我闹,不如回去往馄饨里多塞点肉,省得你家生意那么惨淡。” “云吞就系要皮薄馅小啊,要大馅不如去食肉丸汤啦。” 他眼神一瞥,落到李桃花身边的白兰身上,立马眉开眼笑伸手打起招呼:“阿兰,食过饭没有啊!” 白兰哧了口气,起身往后厨去了。 李桃花冲他嘲笑道:“自讨没趣,兰姐最烦你这个岭南佬了,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岭南佬”陈老板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觉得气恼,照样哼着小曲拖着木屐走到猪肉摊子前,饮了口凉茶道:“来二两脑花食一食啦。” “又要猪脑,这个月买好几次了。” “天热就要煲脑花汤啊,败火气还益脑,吃哪补哪嘛。” 李桃花将碗里最后两口小米粥喝完,将钱放到桌子上,喊了声“兰姐我走了”,便起身离开了包子铺。 许是刚吃完饭,肚子不空心里也有底,李桃花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反正人活着不是被别人笑笑就是笑笑别人,谁爱看她笑话就看吧,她总不能这辈子不出门了。 她仰起头,大步朝天,路上遇到熟人,还主动打起招呼。 “六婶早,今天的菜好新鲜,回来我买点。” “老叔昨晚没睡好吧,黑眼圈那么大。” “小嫂子今天头上的簪子好看,是小哥新买给你的?” 因她神态自若,便也没人主动去挑起那些糟心话,明面上都是有说有笑。 一群小孩子从她旁边跑过,嘴里朗朗唱着:“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我道打尔脑。” “羊,羊,吃野草,吃完野草睡大觉,过年杀羊吃羊脑。” 路旁矮房里突然冲出名彪形大汉,血红两只眼睛,冲着孩子们便嚷:“再吵!再吵我宰了你们这群小崽子!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桃花正巧路过,顺口道:“大白天的总不能把他们都关在家不让出门,老五哥,我看你不如改行算了,打更这活真不好干。” 吴老五脸色缓了缓,浑身戾气依旧冲天,没好气道:“钱难挣屎难吃,铁饭碗吃饭哪有那么容易,穷命一条,凑合干吧。”说完便摔门回了屋子。 李桃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木匠家门口,围了一窝孩子,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我要蝴蝶!” “我要蚂蚱!” “我要梅花!” 好脾气的哑巴木匠将孩子们要的木雕一一送到他们手里,唯独到了梅花时摇了摇头,改用蝴蝶替换,急得孩子又跳又骂。 李桃花扬起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笑道:“哑巴哥你还干什么木工啊,干脆改行刻木雕好了。” 哑巴赧然笑笑,用手语问她这几天怎么样。另外表达了担忧。 李桃花避重就轻道:“放心吧,我还能活生生站你们眼前,不就说明问题不大吗。” 哑巴对她点头,用手语让她保重好自己。 李桃花心头一热,眼睛直发酸,笑着道:“好,我会的,你也要保重好自己。” 哑巴点头。 李桃花前脚要走,后脚一群孩子便追了上去,一直追到葫芦巷子,嘴里大声喊叫:“窑姐儿回家了,窑姐儿回家了!” 李桃花忍无可忍,转过头扮出凶狠表情:“再嚷嚷把你们的嘴撕烂!” 对方见状,喊得更加起劲。 李桃花定睛去看,认出为首的孩子是这条街有名的小霸王赵黑牛,顿时洋洋得意道:“好啊,我认出你来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 赵黑牛气得又骂了她几句,带着一帮孩子跑去别处了。 耳旁总算清净。 李桃花吐出口气,朝家门走去。 葫芦巷子前窄后宽,因状如葫芦而得名,李桃花家就在葫芦后半段儿,位置偏僻冷清,周围邻里屈指可数。 她离远看去,发现大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乱七八糟,像是被人里外翻过一遍。只有屋前石榴树依旧郁郁葱葱,打着娇小鲜艳的花苞,含苞待放,吸引来无数蜜蜂,嗡嗡震耳。 李桃花在门外听了听,见里面半点动静也无,便猜测李贵应该不在里面。 她快速冲进堂屋,随便找了块布把亲娘的牌位蒙上收好,又快速往门外冲,因生怕李贵突然回来,不忘将平日用的杀猪刀顺走别腰上壮胆。 路过石榴树,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回到树下,将牌位放好,照准一块地方便用刀挖,直挖得满刀黑泥,依稀可见树根模样,土里才出现一个小盒子的尖尖一角。 李桃花一鼓作气将盒子掏了出来,打开看到里面的玉牌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还好,没忘了卖女卖房,偏将你给忘了。” 李桃花吹干净盒子上的土,放怀里收好,将挖出来的泥推回坑中踩结实,抱起牌位便往门外跑。 然后便差点撞倒一个人。 她气喘吁吁,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扶着腰怒斥道:“来了也不吱一声,二狗子你吓死我算了!” 少年坐在木轮椅上,双腿隐在厚重的麻布下,瘦骨嶙峋,五官清秀,阳光倾洒下来,肌肤便愈发苍白异常,浑身阴翳之气。 他漆黑的两眼看着面前少女,轻声道:“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桃花,你应该叫我的大名,春生。” “听着跟叫畜牲一样我才不叫,”李桃花平稳下来心跳,打量着他身下的轮椅道,“你自己出来,你奶奶知道吗?” 李春生摇头,定定看她,“不要管我了,你呢,他们放过你了吗。” 李桃花抱结实牌位,“没有,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现在就要回去了。” 见李桃花抬腿要走,李春生面露挣扎之色,焦急道:“你就不能藏在外面,不回去吗?” 李桃花没好气的反问他:“不回去?不回去我住哪?房子都要被卖了,留下我也没地方去,还不如回县衙,起码不愁吃喝。” 李春生垂眸,缄默不语。 短暂的安静过去,他忽然道:“你可以住在我家。” 李桃花顿时笑了,倍感莫名其妙,“住你家?我是你什么人啊住你家?咱们俩是邻居,邻居是相邻而居,又不是临时居一会儿,凭什么住你家。” 李春生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坚定,咬字坚决,“你嫁给我,不就能住我家了。” 15、第 15 章 “你说什么?”李桃花怀疑自己听错了,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的苍蝇,“你再说一遍。” 李春生张口,打算重复一遍。 李桃花连忙抬手示意他打住:“可以了别再说了,其实我都听到了。” 她冷静下来心情,对李春生认真道:“我虽不知你是何时存的这份心思,但我告诉你,咱们俩是不可能的,你以后都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 李春生本就漆黑的双瞳更加暗淡下去,“为什么?” 李桃花:“因为你姓李我也姓李,虽说你我算不上亲戚,但到底是本家,你何时听说过天尽头有两个同姓成亲的?” “那我们可以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李春生仍存希冀。 李桃花往他腿上扫了一眼,“就你这腿脚,能走到哪里去?” 李春生顿时沉默,头长久地低了下去,失落至极的模样。 李桃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想安慰他两句,又怕撞上李贵,便匆忙道:“行了,我走了,你以后就打消这个念头吧,别再想了,你我是不可能的。” 她抱紧牌位赶紧离开巷子,一路上东看西看生怕碰到李贵,好不容易才回到衙门。 房门外,早饭放在地上。李桃花猜测许文壶估计是来过一趟,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以为她还在睡觉,便将饭留下,人走了。 她回到房中,将牌位藏在了床底下,藏时不忘将牌位擦干净,安慰道:“娘,你就先委屈几日,等女儿出息了,一定把你接出去大鱼大肉供着。” 之后她将怀里的小盒子掏出来,里面的玉牌检查了一遍,擦干净上面的浮灰,从衣服里抽了根线,拴好玉牌挂在脖子上,放到了衣服最里面,外看丝毫不能察觉。 忙活完,她想到门外的早饭,端进门里又吃了点,没吃完,敲门声便响起,兴儿没好气的声音自外传来:“醒醒醒醒,吃药了,再不吃药挨板子了。” 李桃花将最后一口鸡蛋咽下,起身前去开门,开门之后端起药碗发觉不烫,张口便一饮而尽,空碗塞回兴儿手里,没好气道:“这下行了吧。” 兴儿看了看碗底,不屑一哼,“有本事把碗也吃了。” 李桃花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笑,阴测测道:“你信不信我先把你给吃了。” 兴儿头皮发麻,拔腿跑了。 李桃花哼了声,突然觉得还是许文壶看着顺眼些。 她赶紧拍了下头,埋怨自己,“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那个书呆子了。” 她决心不再想,关门回房。 日沉月升,夜晚来临。 衙门里静谧至极,李桃花躺在床上,能听到吴老五沿街打更的声音。 “邦——邦!戌时已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邦!邦!邦——亥时已至,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邦!邦——邦!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李桃花病去精神好,一直捱到三更天都没睡着觉,瞪着两只大眼睛数邦子声。 想到吴老五白日里那句“钱难挣屎难吃”,她翻了个身,感慨道:“谁都不容易啊。” 翌日清晨,早饭由兴儿送来,依旧是一个煮鸡蛋一碟小菜一碗白粥,外加两块干巴巴没有油的葱油饼。 清汤寡水,没滋没味。 “公子说了,你现在病着,饮食要清淡些。”兴儿丢下这句话,咬着手里的大鸡腿溜了。 李桃花盯着他手里的鸡腿,肚子不停作响,心道什么清淡,分明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把我的肉扣下了。 她只将鸡蛋吃了,喝了两口粥,剩下的实在吃不下,便开始想念起白兰蒸的大包子。 热腾腾软乎乎的大包子,牛肉大葱馅的,喷香扑鼻,咬一口都流油…… 李桃花的口水泛滥成灾,她受不了这煎熬,一不做二不休,带上钱跑出去吃好的。 …… 在包子店吃饱喝足出来,李桃花趁没有李贵作乱,静下心在街上逛了逛,同昔日交好的摊贩店主聊天打诨。 她心情好了不少,路过云吞铺子都顺便打起招呼:“陈老板今日生意不错啊。” “岭南佬”正忙着用大勺捞云吞,抬头见是她,眉开眼笑道:“少赚少食,多赚多食,有唔有人无关紧要的啦,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喽。点样啊细妹,要唔要来上一碗?” 李桃花摇头,“我在白兰姐店里吃过了,你忙你的吧。” 这时,赵黑牛跑到她面前,一脸乖巧的朝她递上一个木雕,轻声细气道:“桃花姐,昨天是我不对,我娘打过我了,我已经知道错了,这个木雕送给你,当作我给你的赔罪礼物。” 李桃花本来见是他,脸一下沉了下去,听完神情不由缓和许多,叹口气道:“罢了,知错能改,扇什么什么烟的。你知道错了就好了,以后管好嘴,不要再胡乱说话了。” “桃花姐放心,我一定会改的,这个木雕你快收下吧。” 李桃花低头一看,发现是个桃花形状的木雕,很是漂亮精巧,她接过去,颇为满意说:“算你有心,是找你哑巴哥雕的吗?” 话音没落,赵黑牛哈哈大笑着跑远了。 李桃花虽觉得奇怪,但并未多心,继续去看木雕。突然,她发现木雕后面有一截导-火绳一样的东西,一直通到里面。 她看不太懂,便走向云吞铺子,“陈老板你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陈老板看了一眼,赶紧闪到一边,大勺挡住脸,“火线啦,介么长,怕是个黑凤梨啊!” 李桃花:“什么梨?” 这时只听轰一声大响,木雕炸开,浓烟滚滚。 李桃花呆瞪着两眼站在原地,头发高竖,一脸黢黑,张口咳嗽,咳出一嘴黑烟。 陈老板用本地话大喊:“哪有什么梨,我说它是轰天雷啊!” “轰,天,雷……”李桃花声音哆嗦,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一个个字眼,“赵黑牛,死孩子,我一定要杀了你!” * 夜晚,鸦雀无声,整个天尽头笼罩在幽暗寂静之中,没有打更声,没有狗吠声,只有零星的脚步声。 后半夜,李桃花洗完澡睡正香,忽然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她睁眼,下床出去,迷迷糊糊便往外衙走,正巧撞上同样往外去的许文壶。 二人扑了满怀,又赶忙各自分开,李桃花问:“怎么了?声音这么大。” 许文壶道:“有人报官,说是孩子找不着了。” 他匆忙便要继续走,却又回过头来,认真看着李桃花的脸,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微微一动,“李姑娘下巴上的伤痕从何而来?” 李桃花摸了下下巴,无奈道:“一言难尽,回头跟你说,走吧,我也去看看。” 二人到了前面衙门,许文壶升堂,李桃花在堂外观望,看着堂里报案的两个人,狐疑道:“这不是黑牛的爹娘吗,怎么是他俩?” 堂下,黑牛娘已泣不成声,面对询问,亲爹赵大着急忙慌道:“天黑以后便不见了人,我和他娘只当他在外面玩忘了时辰,给他留好饭等他回来,哪想一直到二更天里都不见人影,我和孩子娘便出去找,一直找到现在都不见人,邻里都说没见过,真是快要将人急死了。” 许文壶又问了几句,沉吟须臾,当机立断道:“派出衙门全部入手,一起分开寻找。” 李桃花本来还存着气,想着绝不和那臭小子善罢甘休,但见此状况,再大的火气也不由得消了,在许文壶带人外出时拔腿便跟了上去,“我跟你们一起找。” 一个时辰后,天色熹微,公鸡报晓。 天尽头大小街巷被搜了个底朝天,就是不见人,连素日里常跟黑牛一起玩的几个小孩都从睡梦中被拎起来盘问,都说昨夜没和黑牛一起,天黑便各自回家吃饭了。 许文壶耐心询问:“你们最后是在何处与他分开的。” 小孩揉着惺忪的睡眼,想了想道:“福海寺后面,我们把偷来的供果分吃完就各自回家了,黑牛胃口大吃的多,是最后走的。” 孩子娘倏然火大,“什么?偷吃供果?你昨日回来不吃饭说在外头吃饱了,就是去偷吃供果了?你小子作死啊!佛母怪罪下来看你小子怎么办!” “娘!别打了娘!疼!” 二人并肩出了门,李桃花问:“怎么办?” 许文壶双目清明,不假思索道:“去福海寺。” 李桃花点头,“好,我也一块去。” 许文壶眼波稍动,想让她回去歇着,还没来得及张口,李桃花就已经大步迈开走人了。 许文壶只好无奈跟上,“李姑娘你慢些走。” 不多时,衙差便被召集前往城外,分散在福海寺附近寻找。 一个上午过去,就差掘地三尺,但仍然没有消息。 李桃花开始还和许文壶一起,后来嫌姓许的动作太慢,干脆扔下他独自往密林深处寻找。 越往里,阳光越稀疏,阴凉之气越重。 李桃花不自觉间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胳膊,继续四处观望。 这时,一股腥臭之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李桃花对这气味很熟悉,她杀猪放血时闻到的就是这个味。意识到这点,她心中一咯噔,一股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她顾不上叫人,循着血腥味便快步走去,衣服被树枝勾坏都毫无察觉。 正当她心跳如雷,忍不住要往坏处想时,远处大树底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赵黑牛面朝里跪在树前,一动不动,脚边漆黑的一片。 李桃花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你小子怎么在这,你爹娘都快把你找疯了,赶快回家去。” 走得越近,越不对劲。 李桃花拨开遮眼的树叶,看清的那一刻,她的足下生根,呼吸凝滞,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再也眨不了一下。 张嘴,便是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在她的前面,赵黑牛面朝大树跪着,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眉骨以上空空如也,整块头盖骨不翼而飞,只有斑斑血点混合浓白的脑浆粘在骨头的断截处。 地上的漆黑一片,是连带头发被整齐剥下的大块头皮。 16、第 16 章 其他人赶到时,李桃花已经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满头冷汗,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手指哆嗦着指向树底下,嘴里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们往前一走,看到黑牛的死状,反应顿时比她还要强烈,吐的吐,晕的晕,但凡腿脚稍能动弹的,皆大叫着往外逃窜。 “佛母!这是佛母降罪了!佛母降罪来了!” 许文壶将李桃花扶了起来,让她转过身不再去看,独自走上前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若能通天,何需凡人供奉。来人,去传仵作验尸。” 他面不改色,目光从李黑牛的尸首上,落在他面前的树皮上。 那上面有一串用血画出的猩红字符,笔画粗犷潦草,张牙舞爪的可怖感扑面而来。 黑牛娘早已昏厥过去,赵大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我的儿啊!” 哭声里,仵作十万火急赶来,验完尸,边吐边道:“呕……回大人,死者头皮边缘呈锯齿伤痕,应是用锯子锯开头皮,头骨破碎……呕……边缘不整齐,乃为钝器击打所致,里面的脑浆……呕……消失不见,应是被凶手取走……” 后面的话没说完整,仵作弯腰大吐。 许文壶看着地上,除却漆黑的头皮以外,果然还瞧到一块带血石头,上面粘着零星碎骨,显然凶器无误,移开石头,底下压着大块雪白的头盖骨。 他忍住不适,命人保存好现场,让衙差将黑牛的尸体带回衙门仔细查验,另派人前往福海寺向僧人打听昨夜可曾听到可疑动静。 他冷静交代完这一切,令身边衙差叹为观止,忍不住询问:“大人,您都不害怕吗?” 许文壶镇定道:“读书人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既问心无愧,又何怕之有。” 衙差一脸钦佩地走了。 无人察觉之处,许文壶小声道:“李姑娘?李姑娘?” 李桃花余惊未消,许久才反应过来,看向他道:“怎么了?” “劳烦李姑娘……搭手扶我一把,我,我腿软了。” 李桃花刚受完惊吓,听到这话忽然不知该哭该笑,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道:“既然怕,为何不表现出来。” 许文壶抬起衣袖擦拭额间细汗,小声地说:“身为一城县令,若在此时露怯,岂非会更使人心惶惶。” 李桃花想到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惊恐尖叫,突然感觉尸体的威力还没有她大。 二人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走出了密林深处。 * 回到县衙,僧人也已带到,许文壶当即询问对方昨夜可曾发现异象。 僧人颔首道:“回县令大人,昨日入夜以后,山寺内外一片安谧,并未听到闲杂之声。” 许文壶提笔凭着记忆将树上的血符临摹下来,让衙差交给僧人。 僧人看过,面色微变,双手合掌,阿弥陀佛一声,“回大人,此为梵文,乃为伽罗佛母的法印,意为因果相随,业力循环。” “果然是佛母降罪,谁让他们偷吃贡品,佛母当真显灵了!”有衙差诚惶诚恐道。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场面顿时安静。 僧人退下,许文壶道:“将昨夜出城的人都带上来,本县要一一审问。” 衙差上前,面露难色道:“回大人,咱们天尽头这么多年也没有过宵禁,夜间大家出入自由,历来没有登记,这事儿一出,恐怕谁也不会主动承认外出过啊。” 许文壶思忖一二,道:“那就把打更的带来,问问他昨夜打更时都曾遇到过谁。” “回大人,打更人吴老五昨夜旷工,至今下落不明,未曾打更。” “未曾打更?”许文壶不禁皱了眉头,狐疑顷刻涌上心头。 17、第 17 章 日上三竿,吴老五一脸春风得意,一路沿街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回家。路上见到神色惊慌的邻里,不忘扬声吆喝两句:“跑这么快,急着去投胎啊?” 对方匆匆离开,并不搭理他。 吴老五一反素日的火爆脾气,乐呵呵继续往家走,看天是天,看地是地,看路过的大黄都有几分眉清目秀。 直等到了家门口,他看着上面半悬半挂的锁,挠头狐疑道:“家里进贼了?” 推开门,一脚迈进去,他的人便被左右各伸来的两双手死死摁住,一截麻绳套在他脖子上,从上绕到下,捆了个结结实实。 吴老五这才从美梦里醒来,瞪着身前穿公服的人咆哮:“你们干什么!我犯什么法了我!” 衙差冷笑道:“留着这话到公堂跟县令大人说去吧。” * 衙门公堂。 吴老五一脸怨愤不服,朝堂上大声呵斥道:“我不过旷了个班,至于被这么五花大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许文壶命人将昨夜所发生之事向他阐述一遍,包括黑牛的死状,死亡地点。 吴老五这才目瞪口呆,双腿止不住打起哆嗦,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许文壶观察着他的表现,声音沉稳严肃,“你说实话,昨日入夜以后,你到底去了何处。” 吴老五头低着,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 在许文壶再三催促下,他才从嘴里磕磕绊绊挤出一句:“小人昨夜……昨夜在家睡觉,睡得太香,忘了外出上值。” 在堂外围观的赵大突然便要冲进来,被衙差拦住,便扯起嗓子吼道:“你撒谎!就是你把我儿子给害了!你平日见了他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凶手就是你!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吴老五生被吓哭,无力解释道:“不是我啊赵大哥,我脾气再是不好,我哪里能干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我不敢啊。” 许文壶皱眉,温和清俊的脸上已堆积不悦:“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愿说出实话吗。” 吴老五只是哭,不肯回答。 “来人,上夹棍。” “小人招!小人现在就招!” 吴老五磕头连连,忙不迭道:“小人昨日夜里之所以没有去上值,不是因为在家睡觉睡过了头,是因为……因为……去了城西头的钱,钱寡妇家里……”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低,但还是被全场人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场面顿时诡异的安静。 许文壶将名衙差唤到跟前,小声道:“即刻前往钱寡妇家中求证,此时尚不知真假,事关人家清誉,不可大肆声张。” “是,大人。” …… 膳堂。 李桃花双瞳颤动活似地震,不可思议的对面前衙差道:“什么?吴老五和钱寡妇?真的假的?” “嘘,小点声,大人不让我们往外说。” 李桃花正要点头,许文壶便从门外走来,衙差见状连忙开溜,只有李桃花原地不动。 李桃花抬头见是他,脸不慌心不跳,张口便问:“怎么样,可审出什么线索?” 许文壶摇头,走到她对面坐下,清润的声音颇为疲倦,带着淡淡的哑,“钱寡妇证实了吴老五的说辞,他二人昨夜确实是在一处,钱寡妇的邻居也可为她的话作证,吴老五到了以后便一夜未出,的确没有作案时间。” 李桃花也不由头疼起来,“那凶手会是谁呢,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会对一个狗屁不通的小孩子下手?” 这时,兴儿端着饭碗从打饭窗口走来,一路上脸色都苍白,坐下便忍不住干呕。 李桃花打量着他的样子,冷嘲热讽道:“瞧你这点出息,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至于吗。” 兴儿顿时张牙舞爪,将碗往她面前一推,“你了不起!你有本事把这碗云吞吃了再说。” 李桃花瞧了眼,只见那碗里的云吞个个浑圆,包裹肉馅的面皮皱皱巴巴,酷似人的脑仁。她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低头一并干呕起来。 兴儿边笑边吐,“呕……让你嘲笑我……呕……” 许文壶本就匮乏的食欲此刻彻底消失殆尽,他温声道:“好了,都别闹了。兴儿,我前两日吩咐你寄出的书信可已办妥?” 兴儿顿时笑不出来了,吞吞吐吐道:“坏了公子,我给忘了。” 许文壶意料之中般地叹了口气,“现在也不迟,快去吧。” 兴儿正愁吃不下这脑仁云吞,闻言立刻跳起来跑了,脚步比兔子还快。 李桃花干呕完一通,扶着桌子虚弱道:“书信?你是要跟家里人报平安吗。” 许文壶:“非也,此地药价奇高,已违反朝廷律例,我在书信中将情况阐明,静待上级指示。” 李桃花本来心中被激起一丝波动,想到什么,心又止不住沉下去,将脸伏在手臂上,闷闷地道:“许大人,如果全天下当官的都跟你一样就好了。” 她抬头,看着许文壶那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哼笑了声,一时没忍住,伸手捏着他的脸颊道:“一样的傻,一样的笨。” 少女浑身馥郁,连指尖都萦绕着清甜的女儿香。 许文壶着起急来,脸上晕开大片羞恼的红,却连抗拒都斯文,抬起的手又落下,垂眸轻声提醒:“李姑娘快松手,男女有别,被人看到……不好。” 李桃花却变本加厉,另只手也捏了上去,一边一个揉拽着那白皙的脸皮道:“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哎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长这么白净的?你小时候一定没有下地干过活儿吧?” 许文壶脸红到脖子根,“李姑娘你快快松手,你再这样,我,我就要跟你生气了!” “那敢情好,来,狠一个给我看看。” * 王家后宅。 虫鸣起伏,山竹草树围绕太湖石的山子,山下是极宽一个锦鲤池,池塘上修有水榭,屋檐阁角皆是江南样式,十分风雅。 王大海在水榭中慢走踱步,手里是许文壶阐述天尽头药价乱象的亲笔公文。按道理,这封文书今日下午便出天尽头,不到七日便能抵达所辖知州的手上。但既落到他的手里,这公文便犹如石沉大海,再也别想出天尽头一步了。 咔嚓一声脆响,躺在条凳上的王检咬了口苹果,愤恨凶狠地道:“依我看还不如再派点人,把这小子宰了一了百了。” 王大海看到最后,将信纸叠好收入袖中,慢声道:“若真有这么简单倒好了。” 他转过头,对上侄子的脸:“你别忘了,咱们这位县太爷到底是一甲榜眼出身,又如此年轻,高中那日必已在京城掀起风浪。若他乍然在天尽头暴毙,势必会招来麻烦。上次你出手我并不知情,如今我既已将道理告诉了你,你且牢记,日后切莫再动他一下。” 王检不耐烦起来,两道浓眉皱紧,“我看叔父你才是谨慎过了头,朝廷若真看重那小子,又岂会将他发配到咱们天尽头这个穷山僻壤?这根本就是让他自生自灭来了,是死是活的,谁能放在心上。” 王大海老眼一眯,似乎也觉得古怪,但并不能直接猜出缘由,便抬眼笃定地道:“不必多言,总之记住我的话,切莫轻举妄动,若再让我知道你私下行动,看我岂能轻饶于你。” 王检猛然支起上半身,“那您就这么由着他跟咱们对着干?” 没等来王大海发话,他又恶狠狠咬了口手中苹果,“我只恨上次有李桃花那个臭丫头从中作梗,不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早没这么多事了。” 王大海眉梢动了动。 这句话提醒了他,他怎么把李桃花那丫头给忘了。 想起少女那张娇嫩水灵的容颜,他心下沉吟道:情不承,财不收,唯独将那丫头片子留在了身边。没想到小小一个屠户女,还真有点收拢男人的本事。 不知想到什么,王大海嘴上忽然噙了抹高深莫测的笑。 * 夜晚,李桃花正要入睡,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她询问是谁,对方却并不回答。 房间里死寂一片,李桃花只当自己听错,正要继续入睡,敲门声便又响了起来。 “到底是谁啊!再不说话姑奶奶出去把你砍了!” 又是一片死寂。 李桃花想到黑牛的死状,被剥落的漆黑头皮和浓白的脑浆,浑身不禁发凉,未知的恐惧如小蛇蜿蜒爬上心头,连房间里的一桌一椅都跟着狰狞阴森起来,暗中朝着她睁着眼睛。 一个人待在这简直是种折磨,她再也受不住了,看着那两扇安静诡异的房门冷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兴儿你个臭小子在装神弄鬼对不对?好啊你,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出去收拾你。” 她提上压在枕下的杀猪刀,胡乱穿上鞋,气势汹汹开锁出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凉雾蔓延。 李桃花手里提着刀,胆子大了许多,仰面对着漆黑四处大喊:“是谁在装神弄鬼!现在就给我滚出来!否则姑奶奶找到你定把你剁成八块!” 这时,她肩上被一只手猛地拍了一下,李桃花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转过头。 迎面便被一口麻袋套住全身。 18、第 18 章 “什么人!” 一句话刚吼出口去,李桃花感受到后颈上熟悉的一痛,便知道,这肯定是哪个龟孙又劈她麻筋了。 手里的杀猪刀应声而落,李桃花的头脑不可救药的昏沉下去,最终沉入无边黑暗之中。 再睁眼,身边已换了场景。 房中无窗,黑洞洞一片,只有烛苗来回跳跃。王检坐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二郎腿高跷,手持一把光亮的匕首,正在用其削苹果,听到动静一掀眼皮,冷冰冰道:“知道醒了?” 李桃花低头,发现自己已被捆坐到一把椅子上,手脚动弹不得。 她对这种戏码已经有点疲惫了,脑子还嗡嗡作响便已不耐烦地张口斥道:“你们又想干什么,把我绑出去再把我绑回来,怎么,这是打算把我送给第二个人了?” 不对吧,天尽头不就一个县太爷。 王检将刀子往苹果里一插,咬字凶狠道:“死丫头还敢这么嚣张,先前坏我好事的账还没跟你细算过,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一刀宰了你!” “住口,”只听咯吱一声门开的响,王大海老迈嘶哑的声音在李桃花背后幽幽传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对个姑娘家如此无理,还不赶紧给人道歉。” 王检起身行礼:“叔父。” 王大海缓缓走到李桃花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三角眼眯在一起,“李姑娘,我这侄儿不知礼数,唐突了你,你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老头子代他与你赔个不是。” 李桃花背后生寒,嘴上却发出冷笑:“行了,少在这跟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实话说吧,把我弄来想干什么。” 王大海一脸的欣慰,点着头道:“既然李姑娘如此开门见山,那老头子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咱们新上任的许大人是个才俊,老朽我十分欣赏他,但苦于年迈不善言辞,有许多道理,都说不到许大人心坎上去,迟迟不能与之结交。老朽就想,幸好还有李姑娘在,今日请你过来,便是想请你日后在许大人身边多替老朽美言几句,待到事成,金银珠宝,绮罗绸缎,悉供姑娘挑选。” 李桃花故作恍然大悟状:“哦,我懂了,你是想让我多跟许大人吹吹耳旁风,好让他和你一块狼……狼什么来着?” 王检:“狼狈为奸。” 说完王检才反应过来,顿时急眼,“怎么说话的,这叫同心协力!” 李桃花点头,心道:同心协力着狼狈为奸。 她抬眼,眼神里面讥嘲一片,对王大海道:“脑子长在他头上,他怎么想的,是我能决定的吗?” 王大海笑意不减,“姑娘还没试过,不必提前下此定论。” 李桃花:“这有什么好试的,好歹一个县太爷,我又不是他娘,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你们俩的算盘打错了,捆我过来也没用。” 王大海瞬间沉下脸色,“照姑娘这意思,便是不愿帮老头子我这个忙了?” “不愿意。”李桃花回答的干脆。 王大海苍老的眼里倏然流露出强烈狠意,但旋即便被理智取代,他转过身,冷笑道:“想来姑娘刚醒,脑子还算不得清醒,我们出去,留你一个人冷静冷静,仔细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接这桩差遣。” 王检将匕首从苹果里抽出来,随王大海往门处走,路上不忘将刀锋往李桃花脸上比划了下故意吓唬她。 李桃花并不害怕,只觉得烦躁。伴随门关,这幽暗的房里便再无一丝动静,能听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这就完了? 不打她骂她?不威逼强迫? 在红杏楼见过大场面的李桃花显然觉得有点反常。 他们是因为许文壶才把她绑来的,不敢对她动粗,难道也是因为许文壶? 这不大对吧,她和他明明什么也不是啊。 正胡思乱想,李桃花突然听到耳朵后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比起钥匙插进锁眼,倒更像是撬锁。 她正仔细听着,忽然门便开了,进来一道颇为熟悉的脚步声。 李桃花正要喝问来者何人,便有一只手伸来牢牢捂住她的嘴巴。 “嘘,是我。”一双清澈的眼瞳对上她的眼睛,许文壶声音极小,语气一如平日温吞。 李桃花惊讶地瞪大了眼,待嘴上的手挪开,她忙不迭便问:“你怎么来了?” 许文壶手忙脚乱给她解着绳结,不忘解释:“我当时听到喊声赶过去,见姑娘你的杀猪刀无缘落在地上,人却不见踪影,便知你已遭遇不测。想来想去,只有王大海嫌疑最大,便扮成给他们送菜的菜农,趁人不备蒙混进来的。” 李桃花打眼一看,果然见许文壶是一身农户打扮,连脸都故意抹黑过,只剩下双眼睛闪闪发亮。 但读书人身上都有股被腌入味的斯文气,别说故意扮得粗糙点,就是涂一身大粪,怕也盖不住从头到脚的遍体清流味。 李桃花心下蹊跷,不懂看门的是怎么把他放进来的,只道:“这个时候倒显得怪聪明,不过就你一个人来吗?” 许文壶扯不动打了死扣的绳结,干脆上嘴用牙咬,喘着吁吁急气道:“有兴儿在门外接应我们。” 李桃花:“就你们这一个半人?” 许文壶懵了下子,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遂点头。 李桃花不假思索道:“那你还是走吧,王大海无法无天惯了,要是被发现了,倒霉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许文壶还在费力撕咬着绳结,吐字含糊不清,黏黏糊糊。 李桃花皱眉,有点急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 许文壶在这时抬头,明亮的眼睛对上李桃花的眼睛,启唇道:“李姑娘你放心,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是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的。我许文壶虽是个没什么大用的男人,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弱女子被我牵累,只要有我在,他们若敢动你一下,首先便要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他字字有力,历来柔和的眼神在此刻变得无比坚定。 李桃花怔住了,心中竟陡然生出莫大的安全感,这种感觉,是除她那个未染上赌瘾之前的赌鬼爹,从未对第二个男人生出过的。 她想说点讥诮的话,证明她一点都不会相信他。但张口,话没说出来,鼻子倒先酸了。 这时,绳子解开,许文壶捂腮倒撕一口凉气,好悬没把牙给拽掉。他拉起李桃花的手腕,“走,李姑娘!” 许是昏劲儿还没过,该到逃命的时候了,李桃花看着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大手,心里想的却是:呆子,这时候倒不惦记男女有别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冲出门去,刚站在太阳底下,便被一大群护院团团包围。 王大海从护院里走出,对许文壶堆笑行礼,“许大人,别来无恙啊。” 许文壶在短瞬间反应过来了一切,但并未恼羞成怒,只沉下脸色,并不理会。 王大海故作为难道:“许大人若是想来寒舍做客,提前说明,小老儿定大摆宴席盛情款待,但许大人不请自来——” 王检接过话:“不请自来,视为偷。” 王大海:“大胆!读书人的事儿,能是偷吗?许大人这叫窃,懂不懂什么叫窃?” 李桃花被许文壶挡在身后,听着这些废话只觉得头疼,不由抬头望向许文壶的后脑勺,心道:完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笨嘴拙舌的呆子还不被那叔侄当狗戏耍,还是得我来出马啊。 李桃花清了清嗓子,把没什么墨水的肚肠搜刮一遍,正想走到前面与之对骂三百回合。面前人突然开口道:“够了,您二位不必在此颠倒是非。” 许文壶声音平稳至极,字字清晰,面朝二人冷声道:“若非你们设计将李姑娘暗中绑架,本县至于行此下策?既出有因,本县不过事急从权,便宜行事罢了。” 王检听得目瞪口呆,缓过来斥道:“话若这么说,你来我们家偷人,那你还有理了?” 许文壶:“王公子还请注意措辞,本县这不叫偷人,而是救人,本县也已经说过了,若非你们绑架在先,本县自不会涉足一步。这分明都是你们为人不善犯下错行,何故往外推脱。” 王检指着他,看着王大海,气得结巴起来,“这,他,我……” 王大海一双锐利的老眼咄咄盯着许文壶,张嘴却发出笑声,抬手一下一下拍着慢掌,“好,说得好。许大人不愧为殿前一甲,这伶牙俐齿,真有舌战群儒之风。” 许文壶:“本县无意与谁唇齿争锋,多说无益,还请王员外让路。” 王大海:“好,许大人请吧。” 许文壶往后稍侧了下脸,轻声道:“李姑娘,咱们走。” 李桃花恍惚终于回神,仿佛重新认识了许文壶一次。 她跟在许文壶身后,看着那宽阔清瘦的肩膀,微微发怔。 这时突然有两双手自左右伸来,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扣住。 “你们干什么!”李桃花下意识看向许文壶,许文壶冷冷望向王大海。 王大海笑道:“许大人离开可以,但这小女子乃是贱籍在身,生死皆由我一手做主,我让她生就生,我让她死就死,许大人无权将她带走。” “唰”一声寒刀出鞘,护院拿刀架在了李桃花的脖子上。 许文壶气到眼底微微泛红,极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却仍能听出其中颤意,“朗朗乾坤,你们岂敢草菅人命,此地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大海叹息道:“草菅人命的不是我,是大人您啊,只要您一句话,愿意跟老头子我交个朋友,这姑娘立刻便能随您离开。您若不愿意……我这刀下,可就不再留人了。” 这时,许文壶看准离得最近的一名护院,快步上前抽出对方腰间配刀,一瞬间寒光闪烁,杀气凛然。 君子远庖厨,这还是他生来第一次握刀,虎口都有些颤抖。 王大海嗤笑一声,不以为然,“怎么,许大人是想要同我们血拼吗?” 话音未落,许文壶抬手,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王大海瞬间变了脸色。 “你们若敢动她一下,我立刻动手,先她一步离开。”许文壶沉声威胁道。 王大海惊恐又费解,看许文壶的眼神像看个异类,“你就一点都不怕死?” 许文壶:“当然怕,但更怕牵连无辜之人。更何况李姑娘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天下世人千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人若没了情义,与行尸走肉何异?与其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死在自己眼前,不如我亲手了结此身性命,随她而去。”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当日既刻意将她安排到我身边,我便理应保护她,她自然也要与我一起。若离了我,我又岂知你们会如何待她,兴许会因我迁怒于她,将她活活打死,死了也不给她收尸体,丢弃乱葬岗,任狗啃食……” 李桃花的身心本还沉浸在强烈震撼之中,忽然觉得越听越是熟悉,绞尽脑汁一想,想起当初县衙公堂外,桃花树下,她为了留下,对他说的那些极尽恐吓的话。 这小子居然照抄她的词! 19、第 19 章 折腾了一整日,待二人终于脱身走在街上,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街上空无一人,连偷粮的耗子都足不出户。李桃花与许文壶并肩走着,满脑子都是许文壶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情景,她历来利索的嘴皮子,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许文壶也恢复了温吞话少的本色,二人凑在一起,活像一对哑巴。 忽然,他俩同时将脸转向对方,异口同声道:“我……” 场面顿了一下,又异口同声:“你……” 李桃花舒了口气,无奈道:“你先说。” 许文壶擦着额上细汗,轻声道:“李姑娘先说。” 李桃花抬眼看着他的脸,目光灼灼,“今日为了救我彻底得罪王大海,值得吗?” 许文壶语气坚定不改,“他屡次对我试探,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救不救姑娘你,我都是要彻底得罪他的。何况救人一命,何来值不值得,这根本就是值得,很值得,毋庸置疑的值得。 李桃花好似被他眼里的认真灼到眼睛,别开脸道:“好,该你问我了。” 许文壶指着她的下巴,迟疑着,轻声地说:“这里,还疼吗。” 李桃花没懂他什么意思,直到伸手摸到下巴上的伤,才恍然想起来这道被木屑割出的伤口,哎呀一声,毫不在意,“这么小的伤口,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没崩进眼里都是我命大,黑牛那个臭小子……算了,死者为大,不提了。” 她不提,许文壶便也没多问,二人继续往衙门的方向走。 时辰尚早,黑黢黢的街道,连盏照明的灯笼都没有,全靠一点寡淡的月光行路,家家户户安静如斯,本该满街乱跑的孩子们如集体蒸发一般——没有爹娘再敢把孩子放出来了。 正走着,在二人的面前忽然便有一道人影闪过,人影飞跑进了街对面的小巷,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李桃花许文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腿跟了上去。 那黑影跑得极快,活似身后有鬼在追。二人追到巷子里,只能看到迷糊一点轮廓。 “我还治不了你了。”李桃花随地捡起一颗石子儿,照腿便扫了过去。只听一声痛呼,那人重重摔倒在地。 李桃花朝呜咽处走去,耀武扬威道:“跑啊,接着跑啊,大晚上的鬼鬼祟祟,一定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人趴在地上只是呜咽着,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 李桃花正觉得蹊跷,借着月光看清地上之人的长相,顿时目瞪口呆,嘴里磕磕绊绊,“哑……哑巴哥,怎么是你啊?” 哑巴抱着小腿呜咽不停,手里的篮子扣了个底朝天,明黄的纸钱散落一地,随风起落。 他用手语跟李桃花解释:“我到河边跟我娘烧纸,刚刚回来。” 李桃花想起今日好像还真是他娘的忌日,赶紧将他扶起来,懊恼不已道:“回来就回来,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小偷呢。” 哑巴颤巍巍站住脚,继续用手语说:“街上一个人没有,我,害怕。” 李桃花检查过他的伤,见没什么大碍,总算松口气,转脸问许文壶:“现在怎么办?” 许文壶目光扫着满地的纸钱,轻声道:“事已至此,只好先回衙门了。” 李桃花将乱跑的纸钱都捡回来,将篮子交给哑巴,“那我们就回衙门了,哑巴哥你赶紧回家去吧,天太黑了,你的小腿明天起来若还是疼,就找人到衙门告诉我一声,我带你去看大夫。” 许文壶几次想张口都没有机会,直等李桃花说完话,他才得已上前,对哑巴伸手,“请。” 李桃花:“……” 和着是一起回衙门啊。 呆子说话这么慢,白浪费了她这么多的唾沫。 * 衙门。 公堂烛火通明,县太爷端坐案后——一身菜农的打扮。 许文壶没来得及更衣便升堂,只将脸擦了擦,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白净青涩的脸上满是肃气。 “本县问你,当日命案发生之时,你夜晚身处何处。” 哑巴受了惊吓,手语也凌乱,李桃花好不容易才看懂,帮忙解释:“天黑便已关门,早早睡下了。” “何人能证明。” 李桃花再解释:“他一个人住,没人能证明。” 许文壶想到尸体头皮上整齐的锯痕,继续问:“在天尽头除你之外,还有几个木匠?” 李桃花都不必再看手语,直接替他回答:“没了,这里家家户户的男人都会木匠活儿,除了打大件的桌椅箱笼,其余零碎都是自己来,锯子几乎是每户都有的。” 许文壶想到锯子上可能留有残余的皮肉,便吩咐道:“传令下去,集合一半人等,沿街挨家挨户搜查锯子,搜到带回衙门,若发现可疑者,一并带回衙门。” 命令发下,哑巴暂时扣押,退堂。 半个时辰过去,许文壶换洗过衣物,听到前衙传来嘈杂之声,便走过去,却见众多衙差聚在班房外,正热火朝天打着麻将。 他只觉得体内一股气血直冲头脑,抬腿快步上前,努力压下火气,用还算平和的声音道:“本县不是早已对你们下达过命令吗,为何还在衙中逗留?何况衙门明文规定禁止聚众,禁止赌牌,你们如此玩忽职守,岂非弃命案与百姓不顾?” “东风!” “二饼!” “幺鸡——和了!” 没人理他。 许文壶气到声音颤抖,举起哆嗦的指尖指向这群人,“你们……岂有此理!” 他还想继续理论,未料一脚迈出踩中一块不知谁扔的果皮,脚底登时打滑。 一只纤细的手突然出现扶稳了他的后背,李桃花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我早跟你说过的,这里面的衙差有一半都是姓王的,你跟王大海彻底撕破脸,他们当然也就不会拿你的话当回事了。” 这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管在外面多是个人物,到了小地方,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人家不给脸算什么,不要你的命便不错了。 许文壶站稳了脚跟,将眼神从那帮人身上收回,突然攥紧拳头,“不听便不听,我亲自前去调查便是。”说着便已迈开了脚步。 李桃花叹息一声,摇头跟了上去。根据今日一天所见并联系往日观察,她对此确信无疑——许呆子是绝世无敌大犟种。 这时已近深夜,二人才回来不久便又披着月色出去,打鸣的鸡见了都要说一声敬业。但街坊四邻不会对此赏脸,任谁三更天被砸门叫醒都不会有好脸色,只不过见是县太爷亲自造访,有气也得憋着罢了。 “锯齿为何如此之钝?可是锯过什么东西?”在第一家,许文壶摸着这家人的锯子道。 “回县令老爷,这是锯树锯的,您瞧就院子里那棵,特地换钱好娶儿媳妇的。” 许文壶张望一眼,果然瞧见一个盆口粗的树墩。 他看了眼李桃花,李桃花也懂他的意思。 出发,第二家。 “这锯子生的新锈不是因为小人特地洗过,是每日放院子里遭露水淋的,大老爷明鉴啊!” 第三家。 “这锯子是小人新买的,大人您看,都还没开过锋呢!” 第四家…… 第五家…… “呐呐呐,来了来了,咁夜啦仲唔训觉,冰菓哇。” 岭南佬打开门,见是李桃花,顷刻喜上眉梢,“细妹,系你啊!” 李桃花柳眉一挑,“废话少说,我和县太爷是来查案子的,赶快将你家的锯子都摆出来,我们俩看完还得赶着去下一家呢。” 岭南佬忙不迭给许文壶行礼,又将他二人迎到家里,把手上的面粉用布帕擦掉,笑意盈盈道:“什么锯子榔头啦,那些粗活我是干唔来的,花几个钱找哑巴小哥就是啦。” 李桃花将院子审视一遍,“你说了没用,得让我们找一遍才行,万一是被你藏起来了呢……什么味道?这么晚了你还吃东西?” “搞点宵夜食一食啦,你们找,我去给你们倒点凉茶饮一下。” 岭南佬去了堂屋倒茶,李桃花和许文壶留在院子里。 这院子直通前面的门头房,不算大,但很整洁,中央摆了张大桌子,桌子上码了整齐的云吞,云吞像是刚包好的,还没来得及罩上,一个个大小均匀相仿,若是下锅,眨眼的工夫便能熟透。 看到后面,李桃花再撑不住,一个干呕差点吐出来。 许文壶连忙扶住她,紧张道:“李姑娘可是太过劳累?” 李桃花摇头。 她不是累的,是熏的。 从进门开始,她就闻到这里有一股很古怪的气味,说不上是香是臭,就是很浓郁,让她头昏脑胀,又有点熟悉,好像她过去在哪里闻到过,反正不是生云吞该有的味道。 李桃花的目光突然定在灶房,她推开许文壶,径直走了进去。 灶洞里火焰鲜红如血,上面坐了一口漆黑砂锅,砂锅上面蒸汽腾腾,水汽散开,人如置身仙境——气味便由此而来。 她走上前,揭开锅盖一看。 只见沸汤咕嘟作响,汤汁浓郁粘稠, 里面滚着一块雪白的脑花。 20、第 20 章 不同于以往的干呕,李桃花胃里一个翻涌,实打实吐了出来。 许文壶后脚进来,见此情形不免着急,刚要询问,余光看到锅里沸腾的脑花,神情顿时凝住,胃里也跟着隐隐不适。 “怎么了啊细妹,你好像唔舒服啊。”岭南佬听到声音连忙赶来,伸手递凉茶,“快快快,喝口凉茶压一压。” 桃花接过茶便喝了一口,恶心是被压下去了,但旋即一股酸苦酸苦的烂叶子味便涌上喉头,忍不住呸了一口道:“这什么玩意,一股猫尿味。” 岭南佬嚷嚷:“正嘢啊!正宗岭南凉茶,清热灭火气,生津又止渴,我还特地往里面加了金银花,菊花,板蓝根——” 李桃花:“闭嘴!我不关心那里面加了什么,我问你锅里面是什么,是什么!” 岭南佬过去瞅了一眼,理所当然道:“猪脑花啊,哇,看来已经煮得差不多了,细妹要不要来上一口啊,很补的哦!” 李桃花:“我呸!” 怪不得她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她从小最讨厌的就是煮猪下水的味道,李贵有一次把没卖出去的下水煮熟想当下酒菜,她闻到味道直接吐了出来,当夜就发起高烧,从那以后家里就再没出现过这个味道。 “天尽头才出现有关脑子的命案,你还有心情吃脑花,”李桃花倍感费解,“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这有什么好恶心的。”岭南佬将勺子伸进去搅了搅,又盛了勺汤小呡一口,顿时一脸享受的表情,“真不错,味道正好,回味无穷啊。” 李桃花见状又要反胃。 岭南佬瞧着她的样子,忽然勾唇一笑,意味深长道:“细妹啊,你没经历过逃荒吧。” 李桃花被问得一脸懵,看着他,不懂他意思。 岭南佬道:“在那种时候,人吃人都是常事,能交换着吃便已称得上是人道了,你说最近命案刚起,我吃猪脑为何不觉得恶心,可比起人吃人,我只是照常吃个猪脑而已,有何大不了的,又犯谁的法了?” 李桃花一时无法反驳,转脸问许文壶:“怎么办?” 许文壶沉吟道:“事已至此,只好先回衙门了。” 岭南佬两眼发亮,“好哇好哇,你们俩赶紧回去啊,没了你们,这锅脑花汤便系我一个人的啦。”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他。 岭南佬:……? 片刻之后,岭南佬被五花大绑带回衙门,嘴里一路高喊:“我系冤枉的啊!谁规定食猪脑花是犯法的啊!救命啊!还有唔有王法啦!县太爷强抢民男啦!” 公堂内,仵作看着那锅煮熟的脑花,取出将水分晾干,再三检查,对许文壶道:“回大人,人脑椭圆集中,猪脑松散无形,此物的确是猪脑无误。” 许文壶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皱起眉头,喃喃道:“不过这也提醒到了我,尸体完整,唯独脑浆不见,凶手总不能是因为好玩才把它取走,费此周折杀人取脑,会不会是为了——” 李桃花冷不丁吐出一字:“吃。” 两个人的脸色同时白了一下。 这时,兴儿跑来道:“公子,那个姓陈的哭天嚎地烦死人了,到底要不要把他关起来,若是要关,我现在就把他扔牢里去了。” 许文壶思忖一二,抬眸道:“虽已洗脱嫌疑,但疑点尚在,且暂时扣押,收监看管。” “是。” 鸡鸣声隐约传来,李桃花打了个哈欠,步伐迈出,“不管了,我困死了,你接着寻思吧,我睡觉去了。” 许文壶起身想要送她,被李桃花一个手势制止,他只好继续坐着,对她颔首,“李姑娘慢走,务必记得锁好门窗。” 脚步声远去消失,公堂便只剩下许文壶一个人。 灯影跳跃在他眼中,他看着漆黑的堂外,脑海中出现尸体被发现时的一幕幕。 被剥落的头皮,敲碎的头骨,消失的脑浆,鲜红的血符咒…… 许文壶阖眼,血色符咒在他脑海中被无限放大。 他突然觉得,重要的线索或许还是在那个血符咒上面。 许文壶想到那个隐藏在袅袅香火后面的狰狞佛母像,脑子是转着的,疲倦却如大山倾轧而下,意识不知不觉间便模糊了。 这时兴儿跑来禀报:“不好了公子!又有一具尸体出现!” 许文壶猛然睁开双目,焦急望去,却见堂下空无一人,不由大松一口气,庆幸还好是梦。 他回忆起睡前所想,提笔蘸墨,想要将那血符再临摹一遍。 “不好了公子!”兴儿慌张跑来,声音响亮惊恐,气喘吁吁地道,“又有,有——” “有尸体出现?”许文壶怔愣着,下意识接话。 兴儿重重点头。 “啪哒”一声,许文壶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21、第 21 章 尸体是在主街西北方向一个夹脚胡同里发现的,出了胡同正对着姊妹仨包子铺,再往右手走便是陈记云吞,人来人往的地方,最能引人注意,也往往最能令人忽略。 许文壶赶到时,胡同已围满了人,哭声震天发响,所幸有明白事理的拦住了被害孩童的爹娘,现场才得已保存。 受害的是个九岁的男孩,名叫小虎,与黑牛的死法一模一样,同样的头皮被锯开,头骨被敲碎,里面的脑浆被取走,头骨断截处红白交织。 他面朝墙双膝跪地,墙面上是一个巨大的血色符咒,血珠挂墙,蜿蜒滴落,形成一道道暗红血泪,无声控诉冤情。 因天热,周遭苍蝇闻味而来,嗡嗡作响,教人睁不开眼。 “回大人,尸体死亡的时间应是昨夜子时一刻到三刻之间,现场并无挣扎痕迹,身上没有其余外伤。”仵作道。 许文壶凝视着那个巨大的血色符咒,将这个与之前的那个在脑海中重叠,试图寻找到蛛丝马迹。 小虎娘已哭成泪人,要在邻里搀扶下才能说得出话,涕泪横流道:“我和孩他爹昨夜因他打碎了一个碗,对他多说了两嘴,谁知这孩子气性这么大,趁我和他爹睡着,竟直接跑出了家门,等我和他爹睡醒出来找他,便已经,已经……” 妇人的哭声撕心裂肺。 周围已响起窃窃私语。 “可得看好自家孩子,下一个指不定又是谁家的。” “这以后还让人怎么出门,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难道,真的是佛母降罪?要把偷吃贡品的孩子全都……” 许文壶忽然面朝众人,举手起誓道:“我许文壶在此对天发誓,一定会竭尽所能将凶手捉拿归案,给遇害的孩子一个公道,让天尽头回归太平。” “在那之前,还望诸位莫信鬼神作祟之说,在家关好门户,避免孩子外出。” 虽无大片附和,倒也没有抵触之声,众人的反应更像是巨大惊恐下,下意识的茫然呆滞。 许文壶使唤不动衙差,只能就地挑老乡帮忙,让他们拉来排车,好将尸体带回衙门,交给仵作再为查验。 回到衙门,刚迈入门,李桃花便围上去询问情况。 许文壶惊讶看她:“李姑娘睡下不久,为何这就醒了?” 李桃花叹气道:“睡到一半外面都吵死了,我听到又有人遇害,哪还有心情继续往下睡。” 许文壶点着头,忽然松了口气。 李桃花柳眉顷刻挑了起来,上前一步逼近道:“怎么,我睡不着觉,你很开心?” 许文壶连连摇头,后退好多步,轻声解释:“李姑娘误会我的意思了,是我想到这衙中人员混杂,行刺绑架如入无人之境,若再遇上次之事……我想到便觉得后怕,不管怎么说,你在我眼前,总比我看不见你是要放心的。” 他话说的认真,眼神也认真,平稳的眼波与李桃花的眼神对视,她的心却一下子不稳了,心梢上像有只青蛙跳来跳去,连带着眼神也跟着闪躲起来。 她别开脸,“上次那是我大意了,我如果锁好门打死不出去,他们是能从地底下钻进来吗?” 许文壶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继而点头,“李姑娘所言极是。” 李桃花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大步迈出,“走吧。” “去哪儿?”许文壶道。 李桃花转头看他,“来都来了,带我看看尸体去。” …… 验尸房中,血腥刺鼻。 李桃花杀猪杀惯了,面对这场面瞧多了也就见怪不怪,顶多胃里再难受一阵儿。相反,没有外人在场,许文壶不必强作镇定,面对尸体越近,脸色越白。 寒窗苦读十年,苦读诗书万卷。子曰在其位谋其政。但子没曰,如何跟尸体和平共处。 “这不和黑牛的死状一模一样吗,”李桃花捏着鼻子打量,“难道是同一个人干的?” 许文壶想到那两个叠在一起的血字符咒,眉头突然紧锁。 “还是得去一趟福海寺。”他说。 * 福海寺东侧门外,小沙弥开门而出,合掌颔首:“请二位施主留步,城中血案连出,眼下已闭寺不再接纳香客,望能体谅。” 许文壶好声好气道:“可我们是为了查案,还望小师傅回去禀告一声,行个方便。” “阿弥陀佛,许施主,不是小僧不愿帮您,命令既已下,除却大东家发话,任何人不得擅入山寺。” 许文壶:“大东家?” 李桃花补充:“就是王大海。” 许文壶神情顷刻凝重起来,他抬头,重新审看这所谓福海寺。 宝顶朱墙,玉瓦黄楼,乍看,与寻常寺庙无甚不同。 但现在,许文壶感受到了不同。 既是寺庙,为何听不到佛陀诵经之声?而是一片寂静,静谧到几乎诡异。 小沙弥道过一声“得罪”,将门关闭。 李桃花用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别傻愣着,走。” 许文壶垂眸,颇为不甘心,“难道就这样回城吗。” 李桃花:“回什么城,我是要你跟我一块进寺。” 许文壶抬眼看向李桃花,头脑不由发懵,“可他们不是不让进去吗?” 李桃花翻了个白眼,“他们不让进,我们便进不得了?我看你是读书将脑子读傻了,是个人的话都往心里去。” 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想出扮成菜农溜进王宅的主意。 许文壶连忙跟上李桃花,两个人在寺庙墙根找起了狗洞。 狗洞并不难找,尺寸合适的难找,许文壶虽瘦,个子却高,肩膀也宽,塞进去个上半身并不容易。费了半天力气塞进去,他左右观察着,“还好李姑娘,里面的看守并不森严,没什么人走动,我们可以——啊!” 李桃花一脚把他踹了进去,然后自己也利索钻了进去。 两个人鬼鬼祟祟往里走,李桃花道:“我们现在要去哪?佛母殿?” 许文壶仅是迟疑一下,便斩钉截铁道:“不,去藏经阁。” 二人一路躲藏摸索来到藏经阁,李桃花仅是用簪子往锁眼一捅,锁就开了,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看得许文壶两眼发直,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李桃花拽了进去。 关好门,两个人转身面对数不清的书架,同时吸了口凉气。 这得找到什么时候? 李桃花不识字,只能让许文壶去找,自己百无聊赖,守在门处望风,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去抠门上图案,用手小心接着。这山寺是砸了大件钱盖的,门上的图案也用金粉描摹,打眼一看流光溢彩,十分养眼,抠下来变卖估计也值个百钱。 李桃花抠得正起劲儿,身后便传来许文壶激动的一声:“找到了!” 李桃花吓了一跳,手里的金粉差点撒到地上,赶紧用帕子收好,她抬头,语气费解,“我就不明白了,区区一本经书而已,难不成上面还能写有凶手的名字吗?” 许文壶手捧名为“扶桑教义”的经书,顾不上回答她,喃喃念道:“主神伽罗佛母,生于混沌之初,原身黑色蟒蛇,喜食人脑,性凶恶,睚眦必报……” 许文壶的目光停在“喜食人脑”四个字上面。 李桃花走了过去,“难不成还真是鬼神作祟,把偷吃贡品的孩子都杀了,又吃光他们的脑子?” 许文壶不言语,这时有脚步声响起,门外僧人经过,留意到没有上锁的门,脚步声又停了下去。 李桃花手忙脚乱地拽起许文壶胳膊,眼睛四处打量着,突然拉起他便飞快闪入最后面的书架之后。书架靠墙,但并未完全贴紧墙面,中间留了条空隙。 二人藏进去的瞬间,门被推开。 夹缝里,两个人屏声息气。 气氛太过紧张,连许文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正面贴着李桃花的,只要稍一低头,下颏便能蹭到少女细腻的额头。 李桃花也是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察觉到二人贴得如此之近。羞肯定是羞的,但此时不宜声张,她也只能别开脸,尽量不将视线往许文壶身上放。 夹缝里狭小闷热,身体感官触觉被无限放大。 忽然不知感受到何等异样,李桃花蹙了下眉头,神情有些难耐。 许文壶专心听着僧人行走的动静,紧张到不停吞咽喉咙。 李桃花不经意流露眼角余光,正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好热,心跳好快。 她快喘不过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确信房中无人,僧人总算出去。 关门声落下,两个人却并未瞬间放松警惕,他们生怕僧人再度回来,动作都不敢更改一下,大气不敢出。 不知感受到了什么,李桃花蹙紧的眉头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把你的腰带松开点?” 许文壶一脸茫然,垂眸看向少女被汗濡湿的眼眸,“腰带?” 李桃花不耐烦地扭动腰肢,“硌在我肚子上大半天了,硬邦邦的,难受死了。” 许文壶回忆了一下,确定今日自己便服着装,并未穿戴配有玉石镶嵌的革带,何来硌人之说? 他视线朝下,狐疑地看着,忽然感受到柔软的触感是从何处传来,通红的颜色瞬间灼烧整张面孔。他两眼惊惶,用力往后退去,只听一声“哐当”巨响,书架被他靠翻,摔了个满地狼藉。 22、第 22 章 声音迅速吸引来无数和尚,门遭破开时,两个倒霉蛋望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经书,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什么人!” 一声怒喝响起,李桃花抬头,看到为首气势汹汹的大和尚,没等对方发话,灵机一动急忙开口:“你们可不要误会了,我们两个是正经入寺,不是偷闯进来的!” 大和尚冷冷瞥着他俩,强压胸口怒气,沉声道:“鬼鬼祟祟,行迹可疑。来人,去拿出入薄来。” 小沙弥跑得极快,一个弹指的工夫便已回来,恭敬递上出入薄。 大和尚翻开出入薄最新的一页,抬眼扫了二人一下,猛然合上丢回小沙弥手中,张口怒斥:“一派胡言!偷入山寺便罢了,竟还敢在佛门净地打起诳语,来人,把他俩的身上都给我搜罗一遍,确保没有行窃宝物,然后扔出去,今生不得再入本寺!” “是!师傅!” 李桃花是女子,小沙弥不好下手,许文壶便没那么轻松了,手里的伽罗教义轻易便被夺了过去,他还慌忙解释自己只想借读而非窃取,结果越描越黑,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连句求饶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和李桃花被几个武僧打包架起朝大门走去,弹指之间两个人便被扔出寺门,各自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 李桃花揉着屁股爬起来,疼得直嘶凉气,语气却分外得意,“小样儿,以为这就能对付得了我了,姑奶奶我好不容易进去,难道还能白来一趟吗?” 她站稳张望了两眼,确定那帮秃驴不会忽然杀出来,伸手便从怀中掏出刚才的出入薄。 许文壶本垂头丧气,看到之后两眼顿时发亮,“这不是刚才那个?” 李桃花:“没错,就是那个。我看到他们就是翻看了这个东西才确定咱们是闯进来的,便知道它是登记人名用的,我一个顺手牵羊就给带出来了,怎么样,有用吗?” 什么圣贤子曰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许文壶激动不已,“有!有大用!李姑娘你可真是——” 话至激动处,他竟想张开双臂抱住李桃花,所幸有理智在,动作及时顿住了,本来就呆的人,乍然僵住,神情活似木头。 李桃花看不懂他的慌乱与拉扯,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许文壶后退两步,耳根肉眼可见的发红,“我,我今日,不能再对姑娘无礼了。” “再?”李桃花纳闷起来,“你何时对我无礼过?” 和她贴在一块倒是挺无礼,但当时情势所迫,谁还顾得了那些。 许文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翻看起出入薄,他指尖燥热,动作慌乱,不似素日温吞迟钝,逃避什么似的。 李桃花更加觉得他古怪了,正要追问,便许文壶忽然沉了脸色,抬头对她道:“李姑娘,在天尽头,可有一个叫李春生的?” 李桃花一怔,不可思议地说:“李春生?” * 午后时分,本就偏僻的葫芦巷子更加静谧,外出做工种地的都没回来,巷头巷尾,只有提早入夏的鸣蝉在没命鸣叫。 “就是这儿了。”李桃花指着两扇虚掩的简陋柴门,“这里就是李春生的家。” 许文壶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扣门。 无人回应。 他温声道:“有人在吗?” 仍然无人回应。 李桃花感觉若一直没人回答,这呆子大有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便上前一步推门而入,大声道:“二狗子?二狗子你在家吗?” 院子里到处是鸡屎,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开门的瞬间,异味冲天。 李桃花见堂屋没有上锁,便知道这家中一定有人,毫无防备地走上前去,问:“二狗子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声,只有细微的咀嚼声,若有若无。 李桃花怀疑自己听错,抬手将门一推——大片阳光刺入漆黑堂屋,扑鼻的血腥气喷涌而出。 李春生坐在木轮椅上,正在大口咀嚼一块血肉,满嘴满脸的鲜红。被阳光刺到眼睛,他皱了皱眉头,抬头看清来者,咧嘴笑道:“桃花,你来了。” 李桃花杏眸瞪圆,张口便是尖叫。 * “你是太久没吃肉馋出毛病来了吗!” 院子里,李桃花用湿抹布狠搓李春生的嘴脸,眼神瞥到地上被咬断喉管的死鸡,气得咬牙,“你闲的没事啃这个活鸡干什么!你想吓死我吗!” 李春生的脸都被擦红了,却并不叫疼,反而十分享受,轻飘飘地道:“我打听到了个偏方,说是喝生鸡血,可治痿症。” 李桃花长舒一口气,活似一个被孩子气到说不出话的疲惫母亲。 “你从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她颇为苦口婆心道,“要怎么逆天改命才能站起来?纵然想治也该听正经大夫的话,白梅姐不是说了吗,你这个只能调理,慢慢恢复行走,可要想让脚长成与正常人一样,除了回娘肚子里重新生一遍,没有别的办法。” 李春生沉默下去,缓慢张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我这辈子,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李桃花:“你也不能这么想,白梅姐不也说了吗,你不能成天坐着,软脚瘟这种病虽无法痊愈,但只要勤加练习,以后拄着拐杖走路也是可以实现的。” 李春生陡然激动起来,双目炯炯看着李桃花道:“我不想住拐杖,我想像你们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李桃花也急了,“谁告诉你正常人就能想去哪就去哪的?我待在天尽头这个鬼地方一天都难受,你看我能走得了吗?” “那你也比我强多了,我的痛苦,你又怎么可能体会得到。” “是是是,全天下就你最苦最不容易,你满意了吗?” “桃花你怎么能这样挖苦我!” 许文壶听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总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不好容易抓住间隙,讪讪出声道:“打扰了,敢问这家中的老人家现在何处?” 李桃花这才想起正事,连忙问李春生:“差点忘了,你奶奶去哪了,我有要紧事找她。” 没人知道一个老太太的名字,哪怕与那老太太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街坊四邻都只能称呼她一声“春生奶奶”,连她自己报出名字,也是报“李春生奶奶”。 李春生看着李桃花,似乎打算反问回去,但眼角余光一瞥,瞥到站在一边的陌生男子,脸色顷刻便冷了下去,阴阳怪气地道:“想必这位便是许县令许大人吧?哪来一阵风,把您这位大人物吹到我们这小破院子里来了。” 许文壶认真回答他:“今日天气很好,不曾有风,我是与李姑娘步行而来。” 李春生:“……”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这时,柴门传来响声,门被推开一扇,进来一个满头白发,干瘦矮小的老太太,她背着大把柴禾,腰弯得极低,几乎与膝盖持平,看到堂屋门口两位不速之客,步伐有些呆滞。 许文壶猜出对方身份,快步上前两臂端起行礼,自我介绍道:“老人家好,晚辈名叫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乃为贵县新任县令。不久前得知您在赵黑牛遇害那日曾经到福海寺上香,夜间才回。便特地登门打探案情,想请您回忆那日出了寺门可曾遇到可疑人等,帮助案件突破。” 说完话,许文壶上前走去,想帮忙将柴禾都卸下来。 可老太太活似受到惊吓一般,后退好多步险些摔倒,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许文壶听不懂的话。 “我不过去了,不过去了,老人家当心些。”许文壶愧疚不已,连忙后退,转头朝李桃花投以一记求救的目光。 李桃花上前道:“你说的官话她听不懂的,等着吧,我替你问。” 她将老太太背上的柴禾都卸下来,给人捏肩捶背,笑嘻嘻的用一口纯正方言与之对话。 老太太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逐渐与李桃花有说有笑。 许文壶听不懂,但能看得懂。 春生奶奶一问三摇头,根本不像能提供线索的样子。 李桃花了解完,对许文壶耸了下肩,意思不言而喻。 许文壶叹了口气。 老太太转身去收拾柴禾,无人察觉处,她的眼神躲闪着,心虚似的,不敢去看李桃花和许文壶。 李春生看他们在这一唱一和,突然沉声道:“我奶奶是为我才上山求佛母的,你们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不要去为难她。” 许文壶面朝他,好声好气道:“我们绝无为难之意,只是案件太过扑朔迷离,为早日真相大白,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嘁,只是这样?那我看你这个县太爷当的也不过如此。” 李春生眼露鄙夷,“书里的包公那才叫一个断案如神,我以为你好歹正一甲榜眼出身,也得跟他一样厉害,没想到就这,案子都发生好几日了,我看你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啊。” 许文壶张口想要解释,却又哑口无言,活似全身上下长满了嘴,但就是说不出一句争气的话。 他能说什么? 说科举考的是馆阁体八股文而非探案侦凶,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农家学子,未经官场试炼,忽然便被派到这个地方来,又忽然接手这么大的案子,他即便竭尽所能,也只能一点一点将线索搜集,不能像书里的包龙图那样料事如神,明察秋毫。 李桃花发现许文壶的眼睛都红了,倒不像气的,像是委屈的。 她想到先前自己把许文壶欺负哭那次,小声警告李春生,“你给我少说两句!” 别又给他弄哭了。 23、第 23 章 李春生顿时拧紧眉头,“我这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桃花,你和他什么关系?你也太护着他了。” 李桃花气到不行,向他低斥:“闭嘴!” 许文壶这时将眼底潮热憋回,昂首提气,不卑不亢道:“包龙图料事如神,我自认不如,但除却史料记载,书上所言,多为后人杜撰编排,难免有夸张虚构之言,再是精妙的探案,背后也一定劳心费力,日夜辛苦,非轻易所能——” 他忽然顿下声音,失踪的反射弧突然便回了来,怔怔望了一眼李春生,“等等,李兄识字?” 李春生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李桃花道:“他奶奶以前特地把他送到学堂学过一阵儿,只不过后来……” 后来因为总是被其他小孩欺负,上了几天就不再去了。 李桃花刻意将不该提的省略,清了下嗓子继续说:“二狗子的脑子很好用,很多字都是自学的,以前我若睡不着觉,就来他家让他给我念小人书听。” 李春生听她提及过往,身体暖暖的,看她的眼神柔和许多,“桃花,你果然还是——” 李桃花:“他一开口就跟老和尚念经似的,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李春生:“……” 李春生:“二位若无其他事情就请回吧,我这里地方太小,容不下您这两尊大佛。” 逐客令都下了,两个人自然不好再待。临走,李桃花用方言最后问了句春生奶奶:“奶奶,您那日夜里回来,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 老太太只顾埋头摞柴禾,干脆连她的话都不接了。 李桃花叹了口气,拉着许文壶走了。 许文壶倒是多回头了几次,看着破烂的门扉道:“这家里便只有这一老一少吗?” 李桃花点头,“是啊,二狗子那病是从胎里带的,一辈子也别想像正常人走路,他爹娘在他小的时候就外出做工了,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家里只剩下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就他现在用的木轮椅,还是哑巴哥不收钱给他打的,不然他去哪都得由他奶奶背着,半步路走不了。” 许文壶再看门扉,眼里便流露许多悲悯。 两个人离开葫芦巷子,到了街上,并肩往衙门走。 路过包子铺,白兰一声娇俏的“桃花妹妹”,让李桃花止住了脚。 白兰站在铺子门口,大红的石榴裙招摇显眼,白莹莹的手摆动着朝她不停招呼,笑意盈盈,“来吃包子,牛肉和荠菜的都还剩下几个!” 李桃花的肚子顿时咕噜作响,嘴里也开始分泌口水,她转脸问许文壶:“要不要一起?” 但等不到许文壶回答,她迈开大步便朝包子跑去了。 许文壶也下意识跟了上去,赧然生涩地喊了声,“李姑娘等等我。” 笼盖掀开,白雾腾腾,面香四溢,一个个暄软白胖的包子码在里面,肉馅透出面皮,油亮诱人。 “白兰姐。”李桃花到了跟前,噙笑叫了一声。 白兰捡着包子,烫得手往耳垂上捏,“去里面坐着吧,粥自己盛。” “好嘞。” 许文壶后脚跟来,端手作揖道:“店主有礼,在下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乃为贵县——” 白兰掩唇笑个不停,“知道知道,总听桃花说起您,小女子白兰见过县太爷,您不必如此客气,进去坐下吃个包子吧。” 许文壶颔首:“多谢款待。” 落座以后,许文壶认真吃起包子,举止很是安静,唇齿之间丁点动静没有发出。 李桃花便随意了很多,大口吃包子大口喝粥,时不时来口咸菜蘸点醋,还得顾着和白兰聊天打诨。 白兰道:“左邻右舍都不敢让孩子出门了,怎么样,衙门里有眉目了吗?” 李桃花咽下一口鲜香的肉馅,“唉,可别提了,不仅没了眉目,还因为得罪了王大海,人手都使唤不动了,整个衙门,我和他,加上兴儿那小子,也就勉强两个半人能用。” 白兰笑道:“若如此,以后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虽不会调查什么案子的,但出个力气总是行的。” 李桃花顿时笑了,“我的好姐姐,你可别操那么多心了,经营好你的铺子,准我吃不上饭来投奔你便够了。” “那有何难,反正我的铺子就开在这,你想来吃,随时便来。” 忽然,白兰话锋一转,瞥了眼旁边吃饭比大姑娘还秀气的县太爷,低下声音道:“不过桃花,你跟姐说句实话,凶手真和那岭南佬没关系?” 桃花一口粥险些喷出来,哭笑不得道:“真没关系,姐姐你想啊,第二具尸体都是他被抓进牢里才发现的,他总不能从牢里跑出去作案吧?按道理说,这两天便该把他和哑巴哥都放出来了,总关着也不是个事儿。” 见白兰脸色不好,李桃花道:“怎么了姐,你就这么讨厌陈老板?” 白兰冷笑一声,“何止是讨厌,简直是看见他就想吐,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虚伪狡诈之人,见了只觉得恶心。” 桃花回忆起那个嘻嘻哈哈,一天到晚只知喝凉茶聊大天的岭南佬,些许费解地问:“虚伪?狡诈?” 白兰沉下脸色,沉默许久,极小声地道:“人心叵测,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千万不要传出去,以防招来麻烦。” 李桃花见她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由点了点头。 许文壶习惯了耳边的说笑声,突然安静下来,反倒引起他的留意。 但他非但没刻意去听,还将椅子挪得更远了,只知老实吃着包子。 另一边,李桃花听完始末,杏眸睁圆,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白兰笃定道:“千真万确,我们姐妹三人祖籍便是山东,绝对不会听错。” 李桃花沉默起来,手里的包子都忘了吃了,双目盯着碗里粥底,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吃完饭,离开包子铺,许文壶直接去了对面案发的巷子,继续调查第二起案子的细节。李桃花则是一脸魂不守舍跟在他身后,全然不似平日活泼伶俐。 “李姑娘?李姑娘?” 许文壶叫了许多声,李桃花才堪堪回神,看他,“怎么了?” 许文壶看着她,眼里有些担忧似的,轻声道:“你可记得,当日我们挨家挨户搜查锯子,搜到陈老板家时,大约是几更天?” 李桃花想了想,“四更天末吧,我记得回到衙门没多久就有鸡鸣声了。” 忽然,她声音打住,蹙紧眉头,“等等,许葫芦我问你,尸体死亡的时辰大概在多少?”她一觉醒来只知死了人,死相和黑牛的一样,但其中细节尚且不知。 许文壶懵了下子,不知自己何时竟改名叫许葫芦了,却仍好声好气道:“仵作说,大约是在子时一刻到三刻之间。” 李桃花垂眸沉吟起来,“子时一刻到三刻之间,我们搜查的时候是四更天,就是说……” 她眼眸一亮,这时才意识到其中关键,“当我们在街上走动的时候,尸体就已经存在于这条巷子里了?” 许文壶点头。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他们挨家挨户走街串巷时,同时间,凶手也正在行凶。 李桃花汗毛竖起,想到她在嘻嘻哈哈时,几步之遥的巷子里有个孩子正被扒开头皮敲开头骨,一股恶寒便拔地而起,蔓延在她的全身。 她喃喃道:“如果真是那个时候,那凶手肯定来不及跑得太远,就算有所行动……“ “也该被你我察觉。”许文壶接话。 几乎是同时间,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张面孔。 * 公堂烛影晃动如同重重鬼影,映出哑巴一张布满惊恐的脸。 他向李桃花拼命摆手,不停变换手势哀求。 “不是我干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求求你们不要打我。” 李桃花最见不得的就是老实人受欺负,鼻子一酸,柔声安慰道:“哑巴哥你别害怕,大人不会对你用刑的,他只是想再问你一些案子中的细节,你只管回答便是了,别怕,有我在这陪着你呢。” 哑巴的反应这才平复许多,但身上仍在发抖,嘴唇哆嗦,不敢抬一下眼睫。 许文壶早在关押他时便已派兴儿到所谓河边求证,河岸边的确有烧纸的痕迹,他没有说谎,起码纸是真的烧了。便没有在琐碎上纠结,开口便问:“本县问你,在你烧完纸回来的路上,你路过主街,可曾在那听到孩子的哭声?” 哑巴立刻摇头,用手势解释。 李桃花看完,对许文壶道:“天太黑了,他跑得很快,只想快点回家,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这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兴儿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什么东西,顾不得擦汗便大声喊道:“公子我回来了!” 他站在堂下,气喘吁吁,“这是在哑巴的家里发现的。” 昏黄跳跃的光线照见他手中之物。 在他手里的,赫然是一把布满暗红血痕的锯子。 24-30 第24章 病 人在受到巨大刺激时是没有太大反应的。 哑巴只呆呆看着兴儿手里的锯子, 没有用动作反驳,也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公堂外的草丛里发出一声尖锐的虫鸣, 他才如梦惊醒,疯了一样朝许文壶摆手,嘴里拼命想发出声音, 但能发出的只有模糊的呜咽声。绝望之下, 他不停磕头,磕出血来也不停, 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桃花也惊呆了,她不是没有完全怀疑过哑巴, 但就是再给她一万个心眼儿,她也绝对想不出能如此直接的在哑巴家里搜出带血的锯子。 她不知所措,连张口都不知道怎么张了, 将肚肠搜刮一遍, 也没找到能够应对这种场面的措辞。 但她还是挺身而出,对许文壶喊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哑巴哥他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情的,他脾气那么好一个人, 无论别人怎么挤兑他, 他都不发火, 他还经常不要钱给孩子们刻木雕玩,他……他明明是很喜欢小孩的!” 兴儿冷哼一声, 将锯子晃到李桃花眼前, “那这锯子又该怎么解释?” 李桃花激动起来, 似乎还能争辩个三百回合。 许文壶轻轻打断她,“李姑娘,且听我一言。” 李桃花克制住起伏的胸口, 抬眸往前看去。 许文壶的眼神温和干净,纵然在昏黄的灯影下,也是澄澈黑白分明,与她缓缓对视时,里面满是耐心, “此案扑朔迷离,我绝不会妄下结论,”许文壶道,“即便有此物证,也只能证明调查有了新的方向,不能证明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凶手确是其人。” 李桃花松了口气,有许文壶这句话,她就能放一万个心了。 不对。 她蹙了下眉,在心里说:我什么时候这么信任这个呆子了? 李桃花赶紧摇了摇头,将杂念都从耳朵眼摇了出去,心道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清醒点吧李桃花。 许文壶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聚拢在那把锯子上,沉吟一二,道:“将嫌犯暂且收押,我要亲自前去现场调查。” 退堂以后,李桃花上前道:“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看着她眼下熬出的淤青,到底于心不忍,“李姑娘,你该歇息了。” 李桃花面露懊恼,“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凶手再不落网,只怕不光是我,整个天尽头的人都要睡不着了。” 说罢也不等许文壶决定,转身便往外去了。 许文壶无奈跟上,“李姑娘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当心脚下。” …… 哑巴家里就是个偌大的木匠工房,屋内屋外随处可见的刨木花和木屑,杂乱的一片,院子里还有一个做到一半的方木桌,显然是打算烧完纸回来接着打的。 李桃花看完院子便进屋里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整个房中唯一显眼的,便是一大束木雕的梅花,梅花应是檀木雕成,离得近了,可闻到一股安宁温和的香气。 李桃花只嗅了一口,便感觉心头烦躁被抚平许多。 她并没有多看,转身便跑到院子里与许文壶汇合了。 “公子你看,锯子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兴儿指着墙角。 许文壶走过去,先是看发现锯子的地方,又抬头看院墙的高度,面不改色,平静的眼神却起了波澜。 他出了哑巴的家,走到与锯子一墙之隔的位置,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排模糊的脚印。 李桃花将这一切收在眼底,愤愤道:“看来真有人在陷害他!欺负到说不出话的人身上,那人是真不怕天打雷劈啊。” 许文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她道:“此事,你我二人知晓便已足够。” 李桃花重重点头。 在她身后的兴儿也重重点头。 许文壶蹲下,用手去量脚印。 “总长八寸过半,窄三寸。这是男子的脚。”他道。 “脚印新鲜,应是上半夜才产生。” 他条理清晰,一点点抽丝剥茧。 李桃花点头,等了许久不见后文,不由得发问:“然后呢?” 场面顿时有些寂静。 四书五经里没说怎么用脚印侦凶,许文壶最多只能推断到这了,若非要再说,他就只能将脚印与自己和李桃花的脚印对比,语重心长道:“长了双如此大的脚,脚印却比李姑娘你的还要浅,足以说明此人极瘦,身量或许也算不得高。 李桃花感觉听了跟没听一样,喃喃自语道:“瘦,矮……普通老百姓一日三餐也就混个温饱,哪里能出什么胖子?这也太难找了,天尽头那么多男人,好像随便摸个过来都是又瘦又矮的。” 许文壶舒了口气,“李姑娘所言极是,但不管怎么样,案件终于是等来重大突破了。” 李桃花附和过去,“起码能证明我哑巴哥的清白了。” 除此之外,三人没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离开哑巴家,回衙门。 到了衙门口,只见人满为患,诸多脸熟面孔围成一个圈,似乎在打什么人,骂声和被打者的痛呼交织在一起,刺人耳膜。 李桃花快步跑去,使了劲挤入其中,才发现被打的是哑巴,满脸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桃花急了,“他不是应该待在牢里的吗!是谁将他放出来的!” 也不知是谁的手,将李桃花一把推搡出去,好悬没让她摔个趔趄,幸亏被许文壶扶了一把。 许文壶也被气红了脸,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呵斥:“肆意殴打嫌犯同样视为故意伤人,都给我住手!” 没人回答他俩,拳头仍如雨点一样落在哑巴的身上。 李桃花咬牙切齿道:“县太爷让你们住手,都没听到吗!” 她忍无可忍重新冲入人群,将别在腰后的杀猪刀一把抽了出来,高举亮起,“谁再动一下手,我现在就把他砍了!” 人群顿时四散开了,留出好大一块空地,躺着满身是血的哑巴。 许文壶快步走到李桃花的身边,面朝众人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纵然此人罪大恶极,自有律法制裁,何况现在根本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是凶手,你们怎能如此暴力待他?” “带血的锯子都在他家发现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肯定是他干的!孩子们素日最亲近他,总成群结队往他家里跑,他下手最方便!”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说世上哪有这么好脾气的人,原来在这憋着坏呢!” 李桃花护在哑巴身前,叉腰怒喝:“老话说欺负哑巴是要天打雷劈的!案件还没有定下,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为首的小虎娘一脸的鼻涕眼泪,对她嘶声吼道:“你懂什么!我十月怀胎才生下那么一个宝贝疙瘩,你一个姑娘家,哪里知道我失去孩子的痛苦!” 李桃花正要反驳,同样为首的黑牛爹赵大便道:“你这个时候站在他前面,就是与我们这些乡亲父老为敌!你难道要不认我们这些乡里乡亲了吗!” 李桃花冷嗤一声,“少跟我来这套。” “我被我爹卖进青楼的时候,你们这些乡里乡亲有一个人去帮我说两句好话求求情吗?我在红杏楼端茶倒水的时候,你们有谁去看过我一眼,关心我的死活吗?我被王大海绑入县衙的时候,你们又有谁替我惋惜一下?安慰过我两句吗?” 她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说完,语气里只觉得好笑,“那个时候不谈乡里乡亲,这个时候倒有脸提了,说出来也不嫌自己臊得慌。” 赵大顿时无地自容,黑红着一张脸道:“那你说说,除了你以外,咱们天尽头可有第二个人愿意信他?不管怎样,站在大家伙儿的对面就是不对的!” “对啊,跟我们作对就是不对的!” “除了你谁还信他无辜啊?” “我反正第一个不信!”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与之映衬下,李桃花的声音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赵大这时起哄:“替天行道!杀死哑巴!” 身后人一呼百应,跟着喊:“替天行道!杀死哑巴!替天行道!杀死哑巴!” 混乱中,一道清凌凌的声音突然传来,字正腔圆道:“我相信安平哥。” 李桃花双眸一亮,朝声音方向看去,顿时欣喜道:“白梅姐!” 白梅自人后站到人前,一身素衣清冷,转身面朝众人道:“在你们中,有的是自小看着他长大,有的是他的旁支叔伯,安平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我知道的清楚,素日里孩子们对他再是喊打喊骂,再是不尊敬,他何时红过一次脸?天尽头婚丧嫁娶,遇上哪户人家打桌椅棺材拿不出钱,他何时不是让你们能赊账便赊账,能少要便少要,你们摸着你们自己的良心说说,在这里的诸位,有多少还欠着他的工钱好几年,至今还没还过的。”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你看看我看看你,极度难为情的样子。 赵大本来也跟着低下了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脸来便骂白梅,“我们天尽头自己人的事情,是你一个外乡人能插手的吗?娘们家家懂个什么,回去开你的包子铺吧!少在这多管闲事,你以为这是你能管得了的?” “管不了也要管。” 白梅步伐不退,声音不改,“倘若遇到不平之事,人人都做看客,岂非助纣为虐,这样下去,天下黑白颠倒,人间成为炼狱,两条腿的人与四条腿的兽又有何异?” “白梅姐说得好!”李桃花激动不已。 赵大浑身打起哆嗦,气得指紧白梅,“你……还有你那两个妹妹,你们这三个外姓妖女,我看不是哑巴干的就是你们干的!说不定就是你挖了我家孩子的脑子,给你那个病秧子三妹治病去了!” 此话一出,低头的人纷纷抬起头,虎视眈眈盯上白梅。小虎娘更是通红了两眼,随时能扑上去撕咬下一口血肉一般。 李桃花怕场面越描越黑,闪到白梅身后小声提醒:“梅姐你说得很好,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说了,你们姐妹三个在天尽头无依无靠,千万不要招来麻烦。” 白梅笑了声,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即便我今日不出这个头,该来的麻烦同样不会少,清者自清,他们愿意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何况县太爷就在这里,他们若对我心生怀疑,觉得我是凶手,那大可将我扭送大牢,看县令会不会将我扣押审判。” “你!你们!”赵大瞪着白梅,瞪着李桃花,从嘴里恨恨挤出这三个字,之后突然口吐白沫,脚步也开始打晃,还没等身边人扶住他,他就大翻白眼,倒地抽搐不停,昏死了过去。 “当家的!当家的你别吓我!你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本就乱的场面更加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黑牛娘扑在赵大身上,用两只枯瘦的手拼命摇晃他的身体,眨眼间又哭成了泪人,直到有人提醒送医,她才四处乱吼:“大夫!大夫在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到了白梅的身上。 白梅面上无惊无喜,径直走了过去,俯身诊脉。 诊完脉,她淡淡道:“癫痫是这么多年的老毛病了,横竖要不了命,抬回家歇息去吧。” 众人合计一二,找来排车,派出了几个青壮的汉子,将赵大抬上车送回家了。 黑牛娘跟在车后,便抹眼睛边呜咽:“不应该啊,不是好了吗,不是好了吗……” “几十年的老毛病,哪有那么容易好的。”李桃花低声讽刺完,转脸对许文壶笑道,“抽的真是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老天这么有眼。” 许文壶却跟丢了魂似的,头遭没有理会她的话,脚步直愣愣的跟了上去。 李桃花拍了下他的肩,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这才回过神来,指了指排车,“到底是受害人的家眷,身为县令,理当安抚民众。” 李桃花不懂他在发什么颠,没再阻止,目送他去了。 直到走远了,李桃花才哼笑了声,不冷不热道:“这父母官当的可真够意思,真快成人父母了。” 白梅担忧道:“许县令独自前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李桃花抓住她的手,“管他呢,他好歹一个县太爷,还能被人吃了不成,梅姐你跟我进衙门,咱们喝茶压惊去。” * 茶水没下去两盏,门外便传来许文壶一声高过一声的:“李姑娘!” 李桃花开门出去,见他神色慌张,不由得问:“又怎么了?” 许文壶满头是汗,白皙的脸庞散发潮热,气喘吁吁道:“我要升堂,现在就升,审哑巴,也审陈——” 他皱起眉头,一副回忆之状,显然忘了岭南佬的名字。 李桃花提醒:“陈广茂。” 许文壶:“对,陈广茂,我要审他。” 李桃花接着道:“升就升呗,找我干什么啊。” 许文壶声音轻下许多,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垂了下眼眸,之后道:“我需要李姑娘,帮我解释手语。” 李桃花乍听到“我需要李姑娘”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听完全句才平复下来,虽然觉得有点心累,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推脱不得,便果断答应下来,转头对白梅道:“梅姐,你先在这休息,我去去就回。” 白梅也走了出去,“我跟你们一起去,其实我也很好奇,如此丧心病狂的作案手法,凶手到底会是谁。” 李桃花应下,看向许文壶,许文壶自然答应。 正要动身,李桃花忽然闻到了股味道,别开了点脸说:“咦,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怎么有点呛鼻子。” 许文壶闻了闻衣袖,“哦,是香火的味道,从黑牛家出来时沾染上的。” “香火?他家供什么了?” “伽罗佛母的画像。” 李桃花没多想,继续迈出步伐,三人结伴前往公堂。 * 天色渐晚,公堂烛火次第点燃,却久久不见退堂。 白梅在堂外旁听,李桃花站在堂中解释哑巴的话,许文壶则边听边问,因为人手不足,还要自己动手记供词。 堂下,哑巴重伤刚醒,比先前更加战战兢兢,头不敢抬一下,岭南佬陈广茂却是全程嘻嘻哈哈,有话便直说,丝毫不会怯场,好像衙门是他老家。 “我说细妹啊,到底有唔有个头啊,再被你们关下且,我的陈记云吞干脆执笠算了,一身蚁啊!” 李桃花打完哈欠,剜了陈广茂一眼,凶巴巴道:“你以为我想啊,凶手再不归案,我先困死过去了。” 她看向许文壶:“写完没有?” 许文壶本沉着着脸色,被她一催,眼神便乱,“就要好了。” 这时,堂外突然传来女子高声斥骂,还有逐渐逼近的架势。 李桃花听着动静,狐疑道:“这听着怎么像兰姐的声音?” 她与白梅交换过眼神,顾不得其他,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许文壶原本想接着审问,提笔落笔,最终将笔放下,追李桃花去了,“李姑娘等我。” “大姐!我大姐在哪!” 白兰闯入大门,脚踹衙差,叉腰骂道:“姓许的你给我出来!好你个狗官!亏老娘我还请你吃了包子!你竟敢不分青红皂白扣押我姐,你找死吗你!” 白梅及时赶到,见此场面无奈道:“二妹,我在这。” 白兰眼框一红,跑过去便抱住了她,慌忙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没有伤痕,松下口气,“姐姐你没事就好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到衙门里来了。” 白梅便将白天的事情全部跟她说了一遍。 白兰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道:“好啊,平时我可没少请他们吃不要钱的包子,看来这天尽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娘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李桃花急了,“你话可别说太满啊!” 白兰瞧向李桃花,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她腰间的杀猪刀,大步上前一把抽出,端起刀就往外冲。 白梅赶紧拦住她,“这三更半夜的,你举着刀干什么去?” 白兰怒火冲天,“我干什么去?我要把他们全都劈了!真以为我们是三个女人家就能随便受欺负了?我不把他们的耳朵剁下来泡酒我不罢休!” 李桃花竖起大拇指,“兰姐霸气!我支持你!” 白梅哭笑不得地看向李桃花,“好妹妹,你可少添些乱吧,还不快点过来将你二姐拦住。” 李桃花笑着帮忙。 半天过去,好悬没有说断了舌头,李桃花见白兰终于冷静不少,便提议:“我看你们俩今晚也别走了,留下吃顿饭吧,我去打酒买肉。” 白兰瞥了眼许文壶,笑得揶揄:“你当这衙门口是你自己家啊,人家县太爷都还没有发话,你倒先张罗上了。” 许文壶点头,走到李桃花身边,说的却是:“让兴儿去吧,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弱女子,不安全的。” 白梅白兰交换了下眼神,一脸的意味深长。 兴儿跳起脚来,“公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就安全了吗,我可还是个孩子!万一凶手来敲我天灵盖吃我脑浆子怎么办!你心也太大了!” 许文壶附和:“也是,那还是我去最好。” 见他真要动身,白梅道:“好了,县令大人的好意我们姐俩心领了,但三妹一个人在家,她胆子又小,我们现在就得回去了,不然她会害怕的。” 李桃花留了两嘴,没留住人,便将他俩送到衙门外,“两位姐姐慢走,改日把小竹一起叫来,我们好好吃一顿酒。” 白梅白兰应下,有说有笑离开。 李桃花转过脸,与许文壶刚好对上视线,安静不过眨眼,她特地抢在他之前开口:“好了,这下真该睡觉了。天大的事儿,都得给我等到明日再说,许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许文壶张口,仍是想说话。 李桃花抬手,“打住,我是不会听的,拉磨的驴夜深了还得睡觉呢,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见许文壶乖乖闭嘴,她心满意足转过身,一脚迈出——砰一声,摔了个大跟头。 许文壶讪讪道:“其实,我刚才是想提醒你,前面有个小坑。” 李桃花踉跄爬起来,嘶着凉气嘴硬道:“用得着你提醒?我刚刚就看见了!” “那姑娘你为何还……” “我故意的,我就想试试它的深浅,你管我?” * 翌日,天不亮,大街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雾,轻纱一样蔓延散开,白色的灰烬被风送来,雪花一样周旋在雾气里,随风起舞,与浓墨般的夜色融合。 “来人啊!救命!救救我们!来人!”少女拼命去拍衙门的大门,因身形太过单薄,每拍一下,身体都要随之颤栗,粘在衣物上的灰烬也随之抖落,掉在地上,形成道道黑痕。 “来了来了,衙役三班是死的,房门也跟着死过去了吗,连个门都不知道开!” 李桃花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在门后,待等门被拉出一条细缝,她看着门外少女,惺忪的睡眼立刻便精神了,不可置信道:“小竹?怎么是你?” 第25章 病 少女眼中噙泪, 莹白的小脸上蹭满黑灰,看到李桃花那刻,更多的眼泪自眼中涌出, 泪水和烟灰混在一起凝结成块,更弄得脸上漆黑一片,只看出五官轮廓秀气单薄。 “桃花, 不好了, 我,我家里……” 白竹泣不成声, 李桃花连忙将她迎入门中,用手给她擦着眼泪, 温柔道:“好了小竹,有什么话都慢慢说,别急。” 白竹抽噎着, 自口中艰难挤出句:“我家被人放火烧了, 我二姐为了救我,吸了太多的烟气,昏迷过去了, 我, 我大姐守着她, 让我来找你……” 李桃花听完呆了一瞬,但旋即回神, 将她揽入怀中道:“好, 我知道了, 你别害怕,我马上就过去救她们,但在那之前要先将你安顿好, 行不行?” 白竹摇头,泪如雨下,“桃花,我想跟你一起去找姐姐。” 李桃花道:“可是你过去了她们只会更担心的,你听我的话,在衙门里好好待着,只要接到她们,我就把消息第一时间带给你。” 白竹嗫嚅点头。 这时许文壶揉着睡眼来到,看到里李桃花怀里护了个陌生女子,不由得清醒许多,问道:“这位是?” 李桃花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许文壶立马闭嘴。 李桃花对白竹说:“你别怕,到了房间你就将门锁好,这衙门不会有人害你,你就安心等我们回来。” 白竹的泪水止不住,小声哭着点头。 去后衙的路上,李桃花见白竹只是穿着一身睡觉用的单薄寝裙,担心她冷,便把自己的衫子脱下来披她身上。 许文壶见状,有样学外,也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想披到李桃花身上。 李桃花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看傻子似的看他:“你这什么意思?” 许文壶狐疑起来,好像她才是奇怪的一方。 “李姑娘把自己的外衣给了这位姑娘,那我的外衣自然要给李姑娘。”他理直气壮道。 李桃花忽然很不懂他的脑回路,呆了一下道:“我那是见她冷。” 许文壶:“你不冷么?” 李桃花:“你觉得我像是冷的吗。” 她有一副脂粉都调不出的好脸色,就算是刚醒些许憔悴,脸颊也是白里透红,气血丰盈。 许文壶哑然失语,将衣服讪讪穿好,不再多事。 须臾光景过去,李桃花把白竹送到房中安顿好,嘱咐了她几句话,走时被门口的风吹到,不禁搓了搓胳膊,“嘶,还真有点冷。”不由得折返拿了件衣服。 当她和许文壶赶到三姐妹的家,后屋连带铺面皆成一片废墟,左邻右舍皆被牵连,火势虽灭,留下满地狼藉。 “兰姐怎么样了。”李桃花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兰,焦急问道。 白梅正在用手给白兰不停捋胸口好帮她顺气,松口气道:“已经没大碍了,小竹那边——” 李桃花:“你放心,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兰姐待着,这里乌烟瘴气的,吸进去的烟太多还会再昏过去的。” 许文壶提议:“去衙门吧,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话说完他就想到自己遇刺和李桃花被掳的经过,表情顿时有些心虚。 “去衙门倒是可以,”白梅摸着白兰的脸颊,心疼不已,“可要怎么把她带过去。” 李桃花:“这还不简单,找个人背着她不就行了。” 话说出口,两个人不约而同望向在场唯一的男人。 许文壶一脸懵,不懂她俩为何突然看向自己。 * “不……不行了,撑……撑不住了。” 汗水聚集在许文壶的额头,好似绷紧之弦,随时可能坍塌下滑。 他的腿弯曲打颤,仿佛背上的不是一位年轻女子,而是一个镇宅石狮子。 李桃花看不下去,将白兰从许文壶背上扶下来,让白梅搀住,自己走到白兰身前弯腰,双手朝后一搂,将人轻松背起,甚至还有余力往上掂了掂,中气十足道:“走。” 许文壶气喘吁吁跟上去,“李姑娘慢一点,等等我。” …… 回到衙门,三姐妹聚齐,白竹扑到白梅怀中哭了一场,哭完筋疲力尽,到榻上搂着她昏迷的二姐沉沉睡去。白梅坐在榻边望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回忆昨夜细节,对李桃花道:“昨日夜里我见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在我家院墙外面走动,想到他们会图谋不轨,一直守到后半夜没见动静,方放心睡下。哪曾想他们会选择等我们睡着再放火烧屋,若非是小竹对烟味敏感早早呛醒,恐怕我此时已成一副焦骨了。” 李桃花听着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她忽然按住白梅的手道:“会不会是黑牛他爹找人干的?” 白梅不语,眼中也有怀疑。 李桃花愤恨道:“那个赵大自从死了儿子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逮住谁便咬谁,先是哑巴哥,后来又是姐姐你,看来我以后路过他都得绕道走了,谁知道他下一个又要跟谁过不去。” 白梅反过来安慰她:“你也别想太多了,好不容易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的事你已经帮了最大的忙了,以后还是自己的事情最该上心。” 李桃花懂得她的意思,点头道:“白梅姐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再回去认那个烂爹的。” …… 出了门,李桃花看到许文壶。 见许文壶面带担忧,她道:“三个人都没什么大碍,缓缓就好了。” 许文壶松了口气。 李桃花看着他的神色,开口有些迟疑,“这案子,还查吗?” 许文壶斩钉截铁道:“查,纵火杀人是重罪,为何不查。” 李桃花:“手头这么大的案子都还没完,再来一桩,你能忙的过来?” 许文壶不说话了。 气氛没僵持多久,许文壶率先开口,语气十分客气:“既说到此处,李姑娘,许某有一事相求。” “你说就是了。”李桃花恹恹的,有点嫌他婆婆妈妈,也有点嫌他对她太过客气。 许文壶端起双臂对她作揖,恭敬道:“如今衙中人手不够,事务繁杂拖沓,天尽头识字的人不多,能够为我所用更加少之又少,故而,我想请李春生李兄弟前来担任执笔书吏一职,所辖事物便是在堂上抄录口供,闲暇时帮我规整往年旧案,每月一两纹银——” “我答应!” 李桃花两眼发亮,根本等不及许文壶将话讲完。 她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给你弄来!” * “我不去。” 李春生一脸嫌恶,“当官的没个好东西,我才不要和他们同流合污。” 李桃花急了眼,“这怎么就污了?许大人他和别人不一样。” 李春生:“他哪里不一样?” 李桃花想到许文壶那双清澈愚蠢的眼睛,心道:他格外的傻,格外的呆。 话到嘴边,李桃花连忙改口:“他是个好官。” “好官?你见过好官吗?” 李春生冷笑着看李桃花,“桃花,你也太单纯了,你我出生在天尽头这个地方,从小到大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狗官到处是。好官?纵然他现在干了几件人事,又能说明什么,难道他以后就不会变吗?” 这话将李桃花堵得一愣。 她还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似是觉得占据上风,李春生的表情有些神气,虽是仰面看李桃花,眼神里却满是得意自负,正欲开口,李桃花先发出声音—— “好,就算他是狗官!”李桃花闪亮着双眸,“每个月一两银子啊!你知道我过去要卖多少猪肉才能挣够一两银子吗?二狗子,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奶奶,你也该去干点正事了,你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到九十岁还要到外面捡柴禾养你吧?” 李春生的脸一下子红透,眼里的得意与神气顷刻消失殆尽,别过脸不去看李桃花,咬牙道:“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你管不着。” “是是是,我管不着,”李桃花改变策略,换了副嘲讽的语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不想同什么污,你根本就是胆小懦弱,不敢出去面对外人,也受不了别人对你的议论和眼光。” 她嗤笑了声:“你就是害怕。” 李春生猛然回过脸,通红的双眸怒瞪她,颤着声音道:“是,我就是害怕,我不敢出去这个院子,也不敢去面对别人的眼光,我懦弱,我胆小,你满意了吗!” “那你就要窝在这个满是鸡粪味的小房子里,窝到八十岁,窝到死吗!”李桃花厉声质问。 李春生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就算在这个屋子里待到死!死了发臭发烂!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李桃花不说话了。 这时,堂屋外传来声音,李桃花转脸看到捡柴禾回来的春生奶奶,望着老人瘦小佝偻的身影,她笑了下,沉声道:“李春生,我以前以为你除了腿脚不方便点,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要聪明点。” “现在看来,你根本不算是个男人。” 李春生眼波震了震,眼底瞬间湿润。 他看向李桃花,但李桃花已转身离开,头也没回一下。 院子里,春生奶奶对少女扯出一个干瘪的笑:“桃花来了,吃过饭走啊。” 李桃花忍住鼻头酸涩,强颜欢笑:“不了奶奶,我还有事呢,下次一定。” * 刚回衙门,李桃花便听兴儿兴奋地说放火的人已经抓到了,还是他亲自抓到的。 不是黑牛爹,也不是小虎娘,是过去觊觎过三姐妹美色的几个街头混子,因记恨她们素日对他们爱搭不理,便故意落井下石,想把她们烧死解愤。 兴儿把附近被火势波及的街坊四邻都盘问一遍,很快便有目击者出来指认,前去抓人时那几个混子还在饭馆喝大酒,对自己的罪行丝毫不怵,估计是喝太多发狂,让他们来衙门,自己就乖乖走来了。 来了就被许文壶关牢里等待发落。 李桃花听完,在李春生那受的窝囊气消散不少,不由得高看兴儿两眼,“你小子可以啊,半个时辰不到就把案子破了。” 兴儿下巴快撅到天上,“那是,有小爷我出马,什么魑魅魍魉都得乖乖跪下。” 李桃花凑到他耳边幽幽来句:“鬼来吃脑子了。” “啊救命!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心满意足回到后衙,李桃花还没得意完,便见白兰脸色惨白,头发散乱,手持她的杀猪刀,气势汹汹往外走。 李桃花上去一把拦住她,“你干什么去?” 白兰声音沙哑,语气幽怨如女鬼,“我宰人去,你们衙门的大牢在哪,我要把那几个放火的禽兽都宰了。” 李桃花:“你怎么比我还愣呢!你把他们都宰了,谁赔给你们修缮房屋的钱?起码等人把钱赔了你再宰也不迟啊。” 白兰牙根咬得痒痒,“不行,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去。” 李桃花索性趴下抱住她的腿,“你死了这条心吧!白梅姐说过你的脑子被烟呛晕醒来容易干傻事,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白梅姐!白梅姐哪去了!” 嚷嚷半晌,没唤来白梅,唤来了一脸茫然的许文壶。 李桃花低声斥他:“没你的事,眼下情况危急,你需与我保持一丈开外的距离。” 许文壶哦了一声,默默后退,待等差不多有一丈,站住看戏。 白兰:“你撒手,我现在清醒的很,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李桃花:“你知道个屁!你的脑子被烟呛傻了!你就是傻!” 白兰:“我不傻!” 李桃花干脆故意拖起时间等白梅回来,对待白痴一样,“那你说,我是谁!” 白兰:“李桃花,赌鬼李贵的闺女,卖猪肉的。” 李桃花下巴朝许文壶一扬,“他是谁!” 白兰:“新上任的县太爷,一个连老娘这等窈窕淑女都背不动的死娘娘腔。” 许文壶气红了脸,指着白兰,“你……我,本,本县不同你计较!” 李桃花绞尽脑汁:“那,那——” 白兰:“还想问是吗?我告诉你,打更吴老五和钱寡妇不光有一腿还搞出过娃娃,铁匠铺老孙头不能生,儿子是他老婆跟卖炊饼的老田借种生的,卖面条的老张媳妇和老公公扒灰生的闺女秀儿,还有卖云吞的陈广茂,他娘的天天装腔拿调捧着个破凉茶啜来啜去,他根本就不是岭南人而是山东人!” 许文壶愣了一下,皱紧眉头,“什么?陈广茂不是岭南人,是山东人?” 气氛顿时寂静。 白兰歪了下头,困惑不解的样子,迷迷瞪瞪低下头,看着李桃花,“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事情我只跟你说过,是不是你个臭丫头告诉他的?” 李桃花瞬间崩溃:“你个疯婆娘!你自己刚刚说出口的!你休想赖我!” 第26章 病 白梅到牢里给哑巴换完伤药, 一脚才迈入后衙的门,看到的便是李桃花猛抱白兰大腿,县太爷在一旁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了?”白梅奇怪道。 李桃花欲哭无泪, “白梅姐你可算回来了,兰姐脑子被烟呛傻了,正发疯呢。” 白兰:“我才没疯!我清醒的很!我现在就要去把那几个禽兽都砍了……不对我刀呢, 我刀呢?” 李桃花看着她手里攥的刀, 默默摇头,“没看见, 要不你再回去找找?” 白梅叹了口气,从衣袖上取下一根银针, 走到白兰身后,站准脖颈上的一处穴位便扎了下去。 白兰瞬间瘫倒,死死昏睡过去。 …… 三更天, 夜深人静。 白兰从床上猛然惊醒, 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双眸瞪似铜铃。 李桃花正摸黑爬起来喝水,被她吓了一跳差点呛死, 咳嗽着道:“你干什么, 诈尸啊。” 白兰幽幽道:“我白天是不是多说过什么话?” 李桃花兴致顿时来了, 杯子里的冷茶水凭空生出无限滋味似的,咂摸着道:“也没什么。” “就是说吴老五和钱寡妇造出过孩子。” 白兰表情微微抽搐。 “老孙头的儿子是她老婆借种生的。” 白兰闭上了眼。 “老张媳妇和老公公扒灰——” “别说了!” 白兰抱头埋膝, “这些事情, 一定不要再传出去, 不然,不然我一定会被他们追杀的!” 李桃花见榻上的白竹和同在地铺的白梅都没被吵醒,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杯子一放凑到白兰身边,笑道:“我的好姐姐,这就不听了?后面还有精彩的呢。” 白兰捂紧耳朵一躺,“不听了!我要睡觉!” 李桃花低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说:“你还把陈广茂其实是山东人的事情说出来了哦。” 哪知白兰听了竟如释重负,反倒松了口气,“仅是如此?这倒没什么。” 李桃花失望起来,“这没有什么吗?” 当初让她那么保密,她以为事情有多大呢。 白兰道:“两家铺子挨在一块,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而已,现在家都被烧了,我还在乎什么?陈广茂别说是山东人,就算是山洞里的野人,又算得上多大的事儿。” 只要不是犯了罪的逃到天尽头来,故意乔装身份便好了。 * “兴儿我问你,过去几年,山东可曾出现过什么出名的大案子?” 许文壶盯着烛台上跳跃的橘红火点,说话时思绪似乎飘的很远,声音却很是郑重。 兴儿抓耳挠腮。 “开封与山东临近,若真出了大案子,开封人绝对会知道的。但您这让我乍一想,我也想不出来啊,”兴儿犯起难为,不由追问,“关于哪方面的案子?” 许文壶眸色一暗,嘴里吐出 沉沉二字:“食人。” 兴儿眉心一跳,显然被惊吓到了。 但他又仔细想了想,便正色道:“您别说,我似乎还真有那么点印象。” 许文壶眼神亮了起来。 兴儿开始细细回忆,但无论怎么回想,脑子里那个模糊的轮廓就是看不清晰,便一拍脑袋道:“算了,这天尽头肯定也有这几年才来的山东人,就算没有山东的,肯定也有山东附近的,我找他们打听打听去。” “且慢。” 许文壶叫住他,看了眼窗外道:“天亮再去。” * 天亮,李桃花打着哈欠去书房找许文壶,想和他说说有关安顿三姐妹之事,推门进去,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木轮椅。 李春生坐在木轮椅上,衣物整洁,似乎还特地洗了个澡,身上没有自家院落里的异味,正与坐在案后的许文壶正面相对,似正在说些什么,手里还提笔写起东西。 李桃花瞠目结舌,只当自己眼花看错,待揉过眼眸,确认没有看错,她实在没忍住,咧嘴笑弯了眉目。 “李姑娘,你怎么来了?”许文壶率先看向她,下意识便要起身。 李桃花一时忘了自己来这的目的,便顺口胡诌道:“来找你一块吃饭的,她们姐仨都还没醒,我不想一个人去膳堂。” 许文壶点头,放下手中卷牍,“正好,我也还没用饭。” 他回过脸,看向对面人,随口客套:“不知李兄吃过没有,可要一同前往。” 李春生当然知道站在门口的是李桃花,但他别扭的不肯转头看她,又不想放过和她待在一起的机会,明明是用过饭来的,迟疑一二,张口却说:“好。” 出门时,木轮车被门槛绊住,许文壶想帮忙,李桃花却轻车熟路地抓住木轮车的把手往上一提,“我来,你那点力气还是留着吃饭吧。” 许文壶神情讪讪,小声地反驳:“我力气,其实挺大的。” 李桃花没听到他的说话,自然也没回答,将木轮椅拎到平地上便没再管李春生,转头与许文壶并肩而行,讨论起那几个放火烧屋的混子该怎么处置。 李春生默默跟在他二人的身后,眼里的平静逐渐被酸涩替代,酸得眼底都开始发红。 到了膳堂,李桃花打好饭,坐下还是只将头转向许文壶,又开始讨论起血符案的细节。 “照你的意思说,不管怎么样,凶手都肯定是熟人?”李桃花大口吃着菜饼子,两腮鼓鼓囊囊,将瓜子脸撑成了小圆脸,两只大而圆的杏眸却因为餐饭美味而眯成细缝。 许文壶喝了口杂粮粥,细嚼慢咽着,直到口中空无一物,方发出声音,“不错,无论是黑牛还是小虎,两个人遇害时,周遭都没有听到呼救声,说明一定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关系亲近的熟人。” “那这个可就不太好找了。”李桃花蹙紧眉头道,“天尽头的人虽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明面上却都还是过得去的,尤其是一致对外的时候。”简直能直接包块山头当土匪了。 这时,只听一声脆响,李桃花转脸看到李春生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脸色还发白。 “你怎么了?”她将筷子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重新递给他。 李春生抬起颤巍巍的手,接过筷子便是一抖,如何都攥不住似的,他抬眼,眼眶通红,小声说:“桃花,我手疼。” “手疼?怎么会突然手疼了?” “兴许是太久没攥过笔,乍一撰写东西,便有些受不住。” 李桃花哦了声,回过脸继续咬手里香喷喷的菜饼子,“那你歇歇手,等会儿再吃。” “可是桃花,我好饿啊。”李春生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泫然欲泣的样子,“昨日自从你走以后,我就食不下咽,至今没有吃过丁点东西。” 李桃花叹息一声,只觉得头大,她把剩下的饼三两口吃完,抓起一个馒头塞到李春生嘴边,不耐烦道:“张嘴。” 李春生乖乖张嘴,咬下一口馒头,慢慢咀嚼着,阴翳苍白的脸上总算流露一丝暖意,黑漆漆的双眸目不转睛看着李桃花的脸,柔声说:“桃花,你真好,和小时候一样好。” 同样是馒头,许文壶看了看李桃花喂李春生吃的馒头,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馒头,突然便觉得这饭不香了。 …… 明月高悬,清辉照入书房,萦绕在年轻县令干净的衣角上。 许文壶坐在案后,正在认真比对两张血符咒的摹本,他双眉紧皱,嘴里喃喃自语:“虽乍看相同,但明显第一张潦草很多,像出自不会写字之人手笔,第二张较为规整,但更像刻意模仿第一张所出,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声音突然拔高,把旁边打瞌睡的兴儿惊出一个激灵。 兴儿揉着睡眼,无奈道:“夜都这么深了,公子还在想案子吗?您放心,事情我已经办了,还特地雇了几个人帮忙打探,只要一有消息,立刻便与您禀报。” 许文壶双目发直,愤愤道:“他自己是没长手吗?为何要让李姑娘喂他吃饭?我的牙自从在王家咬过绳子以后便疼痛至今,我说过什么了?我何时在李姑娘面前卖过一次凄惨,我大梁男儿若都如他这般娇贵,日后国威何在,如何震慑四海?” 兴儿这才知道主子真正在计较什么,“嘁”了一声,继续埋头睡觉。 这时,门外李桃花的声音传来:“许大人睡下没有,我有事过问。” 门开的瞬间,她道:“白日里我忘了跟你说了,我想多收留白家姐妹一段时日,她们在天尽头没有依靠,在房子修好之前是没地方去的——你脸怎么了?” 李桃花瞧着许文壶的样子,感觉到了不对劲。 只见许文壶右手捂紧脸腮,眉头紧皱,一副沉痛不适之状。 “没什么的,李姑娘切莫担心,只是,牙有些疼。”他轻声细气地说,同时不忘嘶上一口凉气。 李桃花顿时着急,快步上前,“不会是救我时咬绳子咬的吧,快让我看看有没有把牙咬坏。” 她步伐太快,眨眼之间二人便已咫尺之距,离得近了,两个人各自的气息便有些交缠。许文壶后仰身体,整个后背都贴在了椅背上,声音软而颤栗,惊慌不已,“李姑娘留步,你我男女有别。” 李桃花才不容他闪躲,手直接伸上去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安慰道:“放心,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姑娘。” “许姑娘,嘴张大。”她命令他。 第27章 病(重点) 清甜的香气让许文壶头昏脑胀, 他的心是拒绝的,身体却不受控制,李桃花只是催促一下, 他便情不自禁将嘴张开,任由李桃花摆布。 “看不出来,牙还挺白。” 李桃花突然想问许文壶素日都用什么东西洁齿, 但旋即便将注意集中, 挨个检查他的牙齿。 离得太近,连鼻息都是混合着的, 许文壶只要睁眼,就不得不看着李桃花。 这还是他生来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去看一位姑娘, 他的头脑里下意识竟是空白的,唯一闪过的想法,便是她的睫毛好长啊, 又长又翘, 可真好看。 “啧,好像是有一颗松动了,”李桃花目不斜视, 用指腹晃了晃那颗牙, “但还行, 松的不算厉害,这几日你千万别咬硬物, 也别吃硌牙的东西, 养养就好了, 知道吗?” 许文壶没答她。 李桃花觉得奇怪,视线朝上一移,正对上双潮湿泛红, 水光粼粼的眼眸。 以及眼眸里,她自己清晰可见的模样。 李桃花呼吸一滞,抬在他下巴上的手好似被火灼到一般,瞬间便松了开,挺直腰杆,将脸别开,试图平复奇怪的心情。 许文壶也终于回了神,努力将脑海中卷翘长睫的影子赶去一边,懵懵询问道:“李姑娘方才说的什么?” 李桃花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些什么,不由得便开始烦躁,敷衍道:“没有什么。” 但那双潮红的眼又在她脑海中不断放大,她只好问:“你眼睛好红,怎么回事。” 许文壶慢吞吞道:“刚才姑娘晃动我的牙齿,有些许酸胀感。” 言外之意:疼的。 李桃花恢复下来不少,蹙眉看向他道:“疼就说出口啊,干嘛硬忍着。” 许文壶眼中绯红褪去,眼角依旧湿润,声音暖如春风,“李姑娘也是为了我好,我感谢李姑娘还来不及,怎能叫停李姑娘。” “好了,”李桃花烦躁道,“天天李姑娘长李姑娘短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认识这么久,咱们俩现在也算熟人了,从此以后,叫我桃花。” 许文壶怔愣一下,回过神来,语气里便已带着笑意,轻声答应:“好的李姑娘。” 见李桃花挑眉,他赶紧改口,嘴里像含了块绵密的糕点,温吞缓慢地开口,舌尖点在齿梢,轻轻咬出那两个字:“好的……桃花。” “这还差不多。”李桃花转身便要走,突然想起来正事,拍了下头,颇为懊恼道,“差点又忘了,我想把那姊妹三个多留些日子,你倒是告诉我行不行啊。” 许文壶轻声道:“一切全凭李姑娘做主。” 李桃花眼露喜悦,却又将脸一沉。 许文壶赶紧改口:“全凭桃花做主。” 李桃花的嘴角总算上扬些许,愉悦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在她们三个人的事情上,都由我说了算。” 许文壶点头。 “我没事了,许大人早点睡吧,我走了。” 出了房门,李桃花摸着自己噗通发响的心跳,狐疑道:“奇怪,怎么比来时跳那么快,是天越来越热了吗?” 她抬头看了眼天,只见月朗星稀,一片皎洁,连沉甸甸的夜色都变得轻盈起来。 李桃花呼出口浊气,有点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但没将这点异样太往心中去。她迎着清风,步伐轻快地走向后衙。 在她身后,许文壶跟了她一路。 直等看着她平安走入房中,他才转身回到书房。 * 李桃花回到房中时,小竹已经睡下,白梅白竹切了盘甜瓜,正在吃瓜闲扯,见她回来,两人同时朝她招手。 李桃花这时的困神还不算重,自然要加入其中。 白兰听完李桃花带来的消息,惊讶道:“不会吧,他这就答应了?他真的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他也太听你话了吧。” 李桃花咬了口清爽的甜瓜道:“是啊,许呆子别的不说,脾气是绝对好说话的,何况是助人为乐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答应。” 白梅却道:“再怎么好说话,突然接纳我们这拖家带口的,也不是说愿意就能愿意的,最起码的考量也是该有的。” 白兰递过一个赞同的目光,姐妹二人交换过眼神,面上浮现笑意。 李桃花突然就不懂了,看了看白梅,又看了看白兰,“你俩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一下听不懂了。” 白梅笑道:“傻丫头,还看不出来吗。” 李桃花一脸茫然。 白兰叹息一声,伸出手指头点了下李桃花的额头,啧啧感慨道:“我们外人都看出来了,偏你看不出来,我告诉你啊,这个许大人——他喜欢你。” “噗!”李桃花一口瓜喷了出来,嘴周沾满甜津津的汁水,却顾不得擦,眼神无比惊恐,见鬼一样,“你说什么?他?他喜欢我?” 白梅:“不然你以为他会对你言听计从?像这种年纪轻轻便取得功名的男子,从小就肯定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上,他说一,爹娘不敢说二,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都百依百顺的,更别说言听计从了。” 白兰接过话,看热闹不嫌事大,凑到李桃花耳根前说:“他啊,只会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言听计从。” “不可能!”李桃花一口反驳,“绝对不可能!” “他一个成天到晚只知道子啊曰啊的书呆子,出了衙门的大门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全,心思才不会花成那样,喜欢我?我看他是喜欢使唤我吧?” 白兰:“唉,无论你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这样,要不然,他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你自己想想看,这位许大人历来待你如何?” 李桃花只是简单回忆了一下,脑海中便跳出来许文壶亲自给她喂药,混进王家救她的场面。 他一个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背个女子都能累得大喘气,却为了救她一命,敢与王大海正面对峙,甚至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若不是王大海认怂,他兴许真敢抹脖子一了百了。 李桃花愣了,她发现许文壶对自己哪里是好,根本就是拼了命了。 “哎,桃花,姐问你,”白兰对她眯着眼笑,“假如他真喜欢你,你愿意跟他好吗?” 李桃花被她的话带着走,竟下意识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直到发现白兰脸上越来越放肆的笑意,她才瞬间涨红了脸,哎呀一声站起来,“跟你们说个什么啊!真没劲,我困了,睡觉去了。” 剩下姐妹两个笑出了声,没过多久,也跟下卧下了。 房中安谧下来,能听到树叶落檐的声音。 所有人都睡了,李桃花却辗转反侧起来,怎么都睡不着觉。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许文壶那张脸,那张脸每放大一次,她的心跳便快上一次,心跳一快,身上便热。 感觉再平躺着就要闷死过去,李桃花起身,趿拉着鞋到窗边透气。 夜风袭面,李桃花好受了许多,心却依然是燥着的。 她觉得这不大对劲,许文壶喜不喜欢自己她不知道,但她感觉自己这状态,有点像传说中的“情窦初开”。 过去听说女孩子十三四岁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这都十七了,开也开得忒晚了点吧。 李桃花心烦意乱,干脆抱过白兰养在窗边的一盆茉莉花,揪着花瓣,开始喃喃数落:“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 满盆只剩最后一片花瓣了。 李桃花一怔,动作也僵在原地,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来回拉扯。 拉扯到最后,她将花瓣一把扯下塞进嘴里,嚼的满口清香,凶巴巴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跑回被窝里睡觉,也不嫌热了,被子一拉没过头顶,闷死也不掀开。 翌日清晨。 “啊!谁把老娘的茉莉花薅秃了!” 白兰叫得如丧考批,房顶都开始隐约震颤。 李桃花将脸埋进枕头里,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小点声,吵死了。” 眨眼的工夫已沉睡过去。 等她终于睡醒,窗外日头已上三竿,房中只她一人。 “梅姐?兰姐?小竹?” 李桃花叫了一圈没人回应,便起来穿好衣服梳洗完整,先去了膳堂。 膳堂里全是摸鱼打牌的衙差,并没有她要找的人,李桃花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摸了个窝头便往前衙去了。 …… 公堂内。 几个混子跪在堂下,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吊儿郎当道:“哥几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赔钱是不可能赔的,县大老爷自己看着办吧。” 白家三姐妹候在堂侧,见此无赖模样,白梅面色冰冷,白兰气得咬牙,白竹则在两个姐姐身后小声抹泪。 堂外禁线开外,聚满了看戏的街坊,混子的爹娘兄弟也在其中,耀武扬威之态,吃准了这稚嫩的县大老爷不能拿自家孩子怎么样。 “啪!”一声,惊堂木落下,一身墨绿官袍的年轻县太爷发话:“放火烧屋乃是死罪,即便没有伤亡不得重罚,也该改判流——” 眼看结果脱口而出,许文壶一想,觉得不对。 这都已经是边陲了,再流放还能往哪流放?何况衙门一群摸鱼的懒蛋,连个能任命的人都没有,谁能带他俩上路?怕是出了衙门的门便放虎归山了。 最后几个字卡在他嘴里不上不下,在公案左侧提笔记录的李春生也不得不打住,斜 眼瞟去,不懂这县太爷是几个意思。 满堂寂静中,许文壶现翻了一下大粱律法,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抽出两根绿头签往堂下一摔,口吻斩钉截铁,“各两百大板!” 堂外顿起喧哗,混子的脸也唰一下白了,其中一个模样彪悍的当场喝道:“不对!你刚不是想说流放吗!怎么改成两百大板了!” 许文壶和颜悦色道:“流放路途艰苦,本县体恤尔等,特将路程折算成板子,三千里路,只折成两百大板,还给你们少算了一千里,算是极为开恩了。” “开恩个屁!整整两百板子,玉皇大帝来了也得被打死过去,你就是故意的!” 许文壶并不与之纠缠,亮起声音道:“来人,行刑。” 话音落下,无事发生。 混子们脸上的惊恐也逐渐转变成讥讽与不屑,“不会吧大老爷,偌大个县衙,不会连个能行刑的衙差都没有吧?” “哈哈哈,打啊,早打早完事,哥几个还得回去喝酒呢。” “这衙门里头有名有姓的都是自家弟兄,我看谁好意思动手。” 混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肃静的公堂变成一锅大杂烩。 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赫然亮起:“我好意思!” 李桃花挤入公堂,将嘴里最后一口窝头嚼完咽下,顺手摸了杆刑杖,眼神冷冷扫过一排混子,“谁第一个来?” 混子狠狠斥责:“好你个李桃花,你可是天尽头土生土长的人!你怎么能帮着这些外乡人欺负咱自家人?” 李桃花啐了一口,无比嫌弃道:“臭不要脸谁跟你是自家人,少在这恶心我。还有,我这不叫欺负,这叫替天行道,倘若不是那日夜里风小,你知道你们那一把火,天尽头要死多少人吗?” “那你也不能打我!我还去你摊子上买过不少猪肉呢!” “是买是抢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桃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样子,扬声呵斥:“倒是来个人搭把手啊!” 混子们见状爬起来便要逃命,许文壶正要屁颠颠过去帮忙,兴儿一个扫帚扫来,将混子们齐齐撂倒,腕口粗的麻绳绕了几圈,将人捆在了一起。 李桃花干脆也不轮流动手了,一板子落下去,打着谁是谁。 “啊!” 一声惨叫出来,随即是更多的惨叫。 “啊!你这死丫头手也太重了!啊!” “李桃花!你跟你爹李贵一样,都是烂货一条!” 听到李贵的名字,李桃花的脸彻底黑了下去,手上力气突然大增,手起手落,次次带血。 惨叫声渐渐消停,几个混子被打得血肉淋漓,血水染红了好大一片,挨个昏死过去。 堂外的家眷终于嚎哭:“别打了!我们愿意赔钱!我们赔不行吗!” 许文壶命兴儿上前收钱,收完回来,他点完数额道:“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去五十大板,保留一百五十。” “你个狗官!我们钱都给了,你还不放人吗!” “天尽头从来没有你这样断案的!” “李桃花你个小贱人!你住手!你非要打死我们孩子才甘心吗!” 李桃花听着此起彼伏的骂声,往磨得通红的掌心呸了口唾沫,打得更起劲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高升,火辣辣的一个圆球,挂在公堂上空,明亮刺目。 “……一百四十五,一百四十六,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一百五——满了!” 随着兴儿的一声提醒,李桃花将使出的力气猛然一收,板子一扔,腰肢弯了下去,气喘吁吁。 地上,血水成泊,几个混子早成了一堆毫无动静的血肉,和她在案板上分割的猪肉没有区别,纵然能活也是残废。 惊堂木一响,许文壶朗声道:“退堂!” 家眷大哭着涌入,七手八脚将混子们抬走了,临走不忘对李桃花放出狠话。 李桃花累得浑身冒汗,根本不在意他们是要将自己碎成几块,只想大喘粗气。 不知不觉,场面静了下来。 看热闹的都散去了,兴儿叫嚷着饿了,三姐妹喜极而泣,张罗着要摆一桌好酒好菜。 堂中似乎只剩下两个人。 汗滴顺着李桃花通红的脸颊滑落,滴入冒着香热的领口之中,两侧鬓发粘在粉白脖颈上,湿透弯曲,水光粼粼。 感觉到额头一阵发刺,她大口呼着气,抬头望去,望到直直看着自己的县太爷,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妙龄少女替天行道?” 许文壶呆呆瞧着她,目不转睛,启唇喃喃吐出一句:“桃花,你……好漂亮。” 李桃花本就快的心跳猛然间更加剧烈。 她已分不清脸上的热到底是累出来的,还是被这句话惹出来的。 烦死了,谁家好人会夸一个刚打完人的女子漂亮。 李桃花冷哼一声,高抬起下巴,高傲的把脸别开,“夸我漂亮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她大步离开,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公案旁,早被忽略的李春生默默松了口气。 * 房中门窗紧闭,水汽氤氲,李桃花泡在浴桶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许文壶那句:“桃花,你……好漂亮。” 旋即便又是白兰那句:“他当然喜欢你了,不然他干嘛对你这么好?” 李桃花本就红润的脸颊更加通红,连身上都跟着红透,她打向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双手捂紧脸,“好烦啊!都给我闭嘴!” 她努力又努力,一颗心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洗完澡,她心一横,决定去问许文壶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胡乱将湿发挽成发髻,李桃花换好衣服出房门,听到膳堂处有声音,便先走了过去,远远便望到白兰在风风火火忙碌切菜烧火,白梅把想帮忙的人全拦在外面,避免他们帮出倒忙碍手碍脚。 最为碍手的许文壶站在其中,身姿清瘦挺拔,莫名其妙的惹眼。 李桃花正要上前,许文壶的声音便飘了来。 “日头燥热,白竹姑娘还是听两位姐姐的话,回去歇着为妙。” “兴儿,你不要喝太多凉饮,肚子疼就不好了。” “李兄的脸色是一直如此苍白么?是否需要抓副药调理一二?” “咦,这棵树似乎生虫了,改日要找树医医治才是,它为我们遮阳,我们也该好好待它。” 李桃花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去,自言自语道:“对我好就是喜欢我么,我看他对谁都挺好的。” 怕是家养的蚂蚁死了都得哭两声。 李桃花揍了一上午的板子没减气力,此刻忽然无精打采起来,也不想上去了,转身便又往卧房的方向走。 回到卧房,迟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李桃花躺在榻上,什么也没想,闭眼便沉沉睡去。 太阳落山之际,敲门声将她吵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下了榻,开门见是许文壶,心中已无波澜,闷声闷气道:“找我干嘛。” 许文壶褪下官袍,已换布衣常服,一身斯文,干净谦和。他温声道:“饭都做好了,前去吃些吧。” 李桃花倦倦道:“我只想睡觉,你们先吃吧,给我留点就行。” 许文壶更加轻声细气,“既已到了饭点,不饿也是要吃的啊,不然饿坏身体如何是好?你若实在没力气,我就将饭给你端来,你吃下两口再睡,好吗,桃花?”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睁开了,蹙紧眉头盯着他说:“谁准你叫我桃花的?” 许文壶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若我没有记错,就是桃花你啊。” “我反悔了,”李桃花不悦道,“以后你不准叫我桃花,还是只能叫我李姑娘。” 许文壶面上浮现失落,却也答应:“好的桃……李姑娘,不知我刚才的提议,你意下怎样?” 李桃花登时便要关门,“不怎样,不饿,不想吃。” 许文壶将胳膊伸进去阻止她动作,忙不迭道:“桃……李姑娘,可你上午体力消耗太甚,若此时睡着而不及时用餐,定会夜半三更饥肠辘辘而醒,那时只剩残羹冷炙,加以天热,食物极易馊腐,吃下对身体百害而无利,所以还是此时用餐为妙啊。” 李桃花忍无可忍,声音都暴躁了,“什么鸡肠鸭肠的,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吃不吃饭吗?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烦我了?我说了我不想吃!” 许文壶喋喋不休:“子曰,长寿之道,莫过于饮食,身康体健,自然百病不生。为了身体着想,李姑娘就听我一言可好?” 李桃花长舒一口气,忍耐已达极限。 她正要张口,许文壶又来:“子还曰——” 李桃花把他的胳膊一把甩出去,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你的子,都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门“砰”一声关上,险些将许文壶的鼻子撞掉。 许文壶顾不上失而复得的鼻子,朝着门里便呼喊:“李姑娘,李姑娘你生我气了吗?气大伤身,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惹你烦躁的李姑娘!” * 夜晚书房,许文壶双目发直,怔怔盯着半天没翻一下的案牍,仿佛在思考什么极为深奥的问题。突然,他拿起案牍扇起凉风,表情委屈,口中碎碎念道:“女子心,当真犹如海底针,前一刻还好好待你,关心你的疼痛,与你并肩而战,后一刻便突然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 兴儿跑了进来,激动道:“公子,雇的人来消息了。” 许文壶:“是我何处做的不对么?我若有不对之处,她大可直接说出,何必如此绝情。” “的确打听到山东出过一起食人的案子,闹得还挺大的,州府都惊动了。” “还不让我叫她的名字,我偏就叫了,她能拿我如何?” “桃花。” “公子?” “桃花。” “公子?” “桃花。” 兴儿崩溃,伸手在他眼前乱晃:“公子您清醒一点啊!这案子到底还要不要查了!” 许文壶恍然回神:“查!当然查!都打听到了什么,现在便与我细细说来。” 烛火跳跃不休,飘出丝丝黑烟,烟气直而上升,犹如紧绷的丝弦。 许文壶听完始末,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 “该死的,还真被许呆子说中了。” 李桃花被饿醒,揉着肚子走出房门,打算去膳堂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 她现在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十分后悔白天没有垫上两口。 到了膳堂附近,正往前走,一门之隔的外衙,她忽然听到陈广茂的那一口岭南腔。 “三更半夜审咩啊,我把知道的都说完了啊,许大人也真是的,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我训正香啊。” 兴儿冷笑道:“以后有的是让你睡觉的时候,赶紧走吧。” 李桃花好奇起来,顿时感觉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抬腿跟了上去。 公堂,灯火通明,烛影森森。 陈广茂混不吝站着,知道这县太爷脾气好,笑嘻嘻打起招呼:“许大人候啊,这么晚了还不下工啊,食过夜宵没有啊?” 许文壶面色冷沉,周身一股凛然之气,清澈懵懂的双眸罕见出现戾色,他开口,嘴里发出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高少良,跪下。” 第28章 病 “要跪就跪喽, 但这个高什么良的系哪位啊,许大人难道到现在还唔几小人的名字吗?我的名字系陈广茂喂,耳东陈的陈, 广阔的广,茂盛的茂——”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沉声道:“高少良, 别装了, 当初你从山东越狱逃窜,各州州府将你到处通缉, 通缉令贴的哪里都是,你以为你逃到这里, 便没人将你认出来了吗?” 陈广茂一脸茫然地跪着,手挠后脑勺,听不懂话一样。 “不巧, 昨日天尽头刚好了来了一位山东的捕快, 他将通缉令交到本县手里,问本县可曾见过上面之人,本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你。” 许文壶信心十足拿出通缉令, 展开而示, “高少良, 你自己看,这上面的人, 究竟是不是你。” 陈广茂将头往前探着, 伸长脖子瞧了瞧, 顿时哈哈笑道:“许大人你搞咩啊!上面的墨渍都还唔有干,我看这是你寄几现画的吧?” 许文壶转脸看了眼,发现还真是, 连忙咳嗽一声掩饰住尴尬,将通缉令收了起来,心道早知道画完不急着升堂先风干了。 陈广茂叹道:“探案几不系摆家家酒啦,许大人三两句话就想把我打成通缉犯,哪有这么唔天理的事情,物证唔有,人证总有吧?” “老娘我就是人证!” 李桃花站在堂外看得正专心,白兰的声音平地惊雷似的响在她身后,汗毛都给她吓立起来了。 李桃花捂着心口窝转身,“兰姐你不是在睡觉吗?吓我一跳。” 白兰衣着整齐,大步迈入衙门,“你开关门的声音大得要命,我能睡得着就怪了。” 陈广茂看见白兰,眼睛顿时便亮了,身子还在原地,头先伸出二里路,欣喜若狂道:“兰妹你也在介里啊!听说你家房几着火了,怎么样,伤到唔有啊?” 白兰白他一眼,冷若冰霜,“少在这跟老娘我套近乎,我不是来跟你扯皮的,我是来指认你的。” 她面对许文壶行礼,道:“回县令大人,五年前我们姐妹三个刚投奔到天尽头,进城时在小路上正好遇到同样来此的陈广茂。” “他当时被蹿出来的野狗咬住了脚,情急斥了句脏话,小女子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口音就是山东的,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 “当时我还暗自窃喜,觉得碰到了老乡,以后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哪知他进了城,摇身一变便成了岭南人,天天讲一口蛮子腔,好像生怕别人看出他不是岭南佬一样。我这些年便感觉这人表里不一,虚伪至极,半点不想理他,果然我的直觉是没有错的。” 陈广茂一脸疑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又无辜,“被狗咬?说脏话?有这种系情?我怎么唔记得了。” 白兰冷哼一声,“记不记得的,反正改变不了事实,我一个人作证若还不够,我大姐和三妹就在后衙,她们都可以出来作证,就算是说破天,你也是个山东人,休想抵赖。” 陈广茂指着白兰,“呐呐呐,兰妹啊兰妹,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哦,你这样子陷害我,简直唔有天理,唔有王法啊!再说就算我说了句山东话,我就一定是山东人吗?我是山东人,就一定是那个高什么良吗?” 陈广茂忽然作恍然大悟状,手指头颤颤巍巍指着白兰,痛心疾首道:“我几道了,我几道了,阿兰,你是不是嫌我太烦,所以来诬陷我,想让我从此蹲在牢里不去烦你?阿兰你怎能这样对我一个痴情人!你放心,就算我过去中意你,过了今天,我已对你彻底死心,我不会再对你献殷勤了,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再回头看你一眼了!” 他别过头抹泪,一副受了情伤的痴情汉模样。 白兰往地上啐了一口,语气恶心不已,“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谎话连篇吗?我来指认你是因为你有嫌疑,管你过去纠不纠缠我。” “话要系这样说,那你就是在胡编乱造,欺负我一个孤家寡人!你想把我送进去吃牢饭,然后吞掉我的铺子,扩大包子铺的铺面!” 白兰:“我呸!老娘家都没了还包子铺呢,还稀罕你那一亩三分地?我看你才是真的鬼话连篇!你的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只有你是山东人是真的!” 陈广茂满脸无辜,“我假?我怎么就假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名几系陈广茂,我就叫陈广茂,我根本唔知那个高什么良的系什么人!” 许文壶看他俩你一嘴我一嘴,表情又出现了抽离的平静,只在这时补充道:“高少良,山东兰陵人氏,多次在乡里犯下命案,专杀幼童,事后将尸体上的肉剔而食之,尤喜脑浆。” 一串令人胆寒的字眼,连堂中的烛火都仿佛暗了几分。 陈广茂拍拍胸口,“哎哟,好吓人哦,搞了半天,许大人竟然怀疑我系那种食人魔?我怎么可能会系啊,许大人还是开开恩,赶紧将我放走吧,我还得去包云吞做生意啊,耽误了这么久,我下个月的租金都还没有着落,您是大人物,何苦为难小人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呐?” 许文壶面色一沉,提起脚边之物扔到堂下,冷声道:“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家中能搜出这个吗。” 一声闷响,物品落地,赫然是把锯齿锋利的锯子。 应是特地洗过,锯子干干净净,锯齿闪着寒光,像动物的獠牙。 “这是在你家中搜到的,”许文壶道,“当日你说你家中没有锯子,既然有,为何要说谎?可见你心中有鬼,刻意隐瞒。” 陈广茂挠了挠后脑勺,沉吟一二道:“那就是我记错了啊,有没有又能怎样,许大人不会怀疑小虎的死与我有关吧?只是一把锯子而已啦,哑巴家里也有锯子啊,听说他那把还沾着血哦,大人怎么不将他提来审问?” 许文壶:“因为哑巴的锯子出现在墙根,摆明了是被人从墙外扔进去故意陷害的,你的锯子出现在床底,你说,一个人该有多看重一件物品,才会将它放在床底,日日枕着入睡?” 李桃花在堂外听着,顿时想到被她藏在床底下的亲娘牌位,发现这呆子好像是没说错。 陈广茂两手一摊,万般无奈,“有没有搞错啊,讲这半天,人证胡说八道,物证也只有一个小小锯几,就这些也能证明我是那个通缉犯?这也太儿戏了吧许大人?难道这个锯子上面写了高少良三个字?谁拿着他谁就是高少良咩?” 许文壶的眉头逐渐皱紧,吐字肃冷,“你以为你概不承认,本县就拿你毫无办法了吗?” “那大人你说,你还能拿我怎么样嘞?”陈广茂脸上流露一丝得意,眼中出现狡诈之色,仿佛局面俱在他掌控之中。 许文壶怔愣一下,接着低头,现翻起大梁律法。 “大梁律法第两百八十五条,诸应讯囚者,必先以情审查辞理,反复参验犹未能决,事须讯问者,立案同判,然后——” 他声音一停,动手翻了个页,继续喃喃道:“拷讯。” 陈广茂嚷嚷:“文邹邹的什么意思啊,听不懂一点呐。” 许文壶抬头解释:“意思是有嫌疑而拒不承认不为配合者,可行刑拷打。” 陈广茂顿时急了,指着他道:“呐呐呐,屈打成招,胜之不武哦!” 许文壶点头,将书合上,“本县也觉得,胜之不武。” 陈广茂正要松口气,许文壶忽然又道:“兴儿,把他捆在条凳上。” 兴儿当即上前,将陈广茂利索摁在条凳上,麻绳绕了几圈,便将其捆成了麻花。 许文壶起身步出公堂,到外面就地薅了两根狗尾巴草,回来扒掉了陈广茂的鞋。 “你说了不打我的!你堂堂县令,怎能出尔反尔!”陈广茂哇哇乱叫。 许文壶道:“谁说我要打你了?” 他两手并用,一手一根狗尾草,凑过去挠起了陈广茂的脚底心。 陈广茂顿时哈哈大笑,浑身的肉都颤抖起来,开口求饶:“许大人别闹了,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啊,你放过我吧,我求你放过我吧!桃花!细妹啊!救救我!你帮我求求情啊!” 李桃花走过去,看了眼陈广茂,伸出胳膊拦在许文壶面前。 在许文壶懵懂的眼神中,她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 “用这个,这个疼。” 在陈广茂绝望地注视中,许文壶接过簪子,握住簪头尖端朝前,一下子扎在了陈广茂的脚心正中。 霎时间,陈广茂发出撕心裂肺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快将衙门掀翻了,只是听着,便知肯定疼痒交织,浑身如有万蚁攀爬。 “停下!停下!我肚子快笑炸了!停下!”陈广茂从求饶到厉声呵斥,嘴里的腔调都变了形。 许文壶根本不停,照扎不误。 “哈哈哈!哈哈哈哈!停下!你有本事停下杀了我!别这么折磨我啊哈哈哈!” 陈广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只眼睛笑得血红血红,连喘气儿的空都没有,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许文壶我去你奶奶个熊的!老子叫你停下!给老子停下!” 白兰兴奋的差点跳起来,指着陈广茂,“山东话!正宗的山东话!山东人最喜欢跟熊过不去!” 许文壶幽幽道:“本县再问你最后一次,招是不招?” 陈广茂眼神凶狠至极,嘴里的笑声却控制不了一点,又骂又笑:“哈哈哈,招你奶奶个熊招!老子是山东人又怎么样,山东人就一定是通缉犯吗,你怎么不说这三个山东娘们是食人魔哈哈哈哈!” 许文壶的动作停了下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怀疑过。” 笑声消失,场面静寂下来。 “小虎遇害的巷子就在你们两家铺子的对面,我与桃,李姑娘那夜走在街上,可疑的人却只遇到了木匠,其他人一个没有遇到,究竟是因为那人身手足够快,杀完人便溜之大吉,还是……” “住的足够近?” 陈广茂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瞪着许文壶,声音嘶哑,咬字凶狠道:“那你现在为何不怀疑她们,单怀疑我!” 许文壶:“因为白梅姑娘站出来为木匠作证。” “若她或她两个妹妹有一个是凶手,她应该对此喜闻乐见才对,毕竟如果木匠罪名坐实,她们姐妹就安全了。但她没有沉默,顶着与天尽头所有人为敌的风险,她相信木匠不是凶手。” “倒是你,刚才只是提到锯子,你就急不可耐将木匠推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旁人会看不出来吗?” 许文壶将簪子抵在他脚心,“高少良,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陈广茂牙一咬道:“不就这点本事了吗!扎吧,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背这口黑锅的!” 许文壶正欲下手,忽然换了想法,悠悠站起身,转头道:“兴儿,去抓几只蝎子过来,最好再弄条蛇,蜈蚣什么的。” 陈广茂头发一竖,“你要干什么!” 许文壶理也没理他,径直走到李桃花面前,温声道:“李姑娘,这根簪子脏了,已经不能再用,改日我重新赔你一根。” 李桃花手一挥,“随便了,反正是木头削的又不值钱。” 白兰:“要要要,怎么不要,许大人尽管送,她不要我替她收下!” 许文壶点头,“等会儿的场面兴许不太好看,李姑娘和白姑娘且先下去歇着,一时半会切莫前来。” “行,听你的。” 陈广茂听这对话听得头皮发麻,终于大喝一声:“等等!” 他额头汗如雨下,眼神震颤飘忽,咬牙切齿道:“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兴儿干脆也不给他松绑了,直接把条凳立了起来。陈广茂笔直站着,回忆着道:“那日夜里,我原是想吃猪脑解馋的……” 李桃花突然出声:“等一下!” 她拔腿便往外跑去,“等我回来再说,一定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李桃花一路跑出衙门来到了大街上,她站在街中央,清了清嗓子,张嘴大喊道:“醒醒啊——凶手被许大人抓拿归案了!都醒醒来衙门看凶手了!凶手被抓到了!你们绝对想不到是谁干的!来看凶手了!” 家家户户都被她几嗓子给招惹出来,个个揉着惺忪睡眼半梦半醒。 “桃花你没骗人吧?凶手真被抓到了?” “我闲得慌才骗你们,不信去衙门看看啊!” 众人抱着孩子牵着狗,纷纷前往衙门,场面壮大活似赶集。 * “那日夜里,我实在是馋坏了,满脑子都是人脑的滋味……” 被戳破身份的高少良操着一口山东方言,说话间吞咽着喉咙,口水都要从嘴里溢出,“本来想将白日买的猪脑煮了解馋,却正好听到外面有哭声传来。” “我走出去,看到是小虎在街上边走边哭,便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爹娘骂了他,他不想回家,想离开天尽头,再也不回来了。” “我劝了他一会儿,他就不哭了,也不想离家出走了。我就对他说,凶手还没抓到,他在外面危险,我要把他送回家去,他也同意了,还谢谢我。” “小孩子的脑子是最嫩最好吃的,都不必烹饪,生吃便好比琼浆玉液。我看着小虎的脑袋,回忆起当初的滋味,实在没忍住,回家拿了锯子借口防身,出来将他带进巷子,走到他身后,用石头砸晕了他的头,然后锯开头皮……” 许文壶皱眉:“你的意思,小虎是处于昏迷中被你剥皮敲骨?” 陈广茂咧嘴发笑,神情可怖狰狞,“不错,他那时候还有呼吸,直到我吃饱了,他才彻底断气。” 小虎娘再也听不下去,扑上去就要把他撕碎,“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许文壶眼见场面控制不住,一拍惊堂木,“高少良杀人食肉罪大恶极,因是逃犯在外,罪上加罪,无需层层上报,暂且收押,明日午后即可处斩。” 高少良被带了下去,因身上还有条凳捆着,动弹不得,只能以跳代走,跳了没有两步便摔倒在地,被冲来的一群人殴打踩踏。 小虎娘的号啕大哭声,高少良的惨叫声,以及数不清的骂声笑声,充斥在不大的公堂当中。 混乱里,许文壶起身离了官座,径直走到人群之后的黑牛爹娘面前,道:“二位,请吧。” 赵大夫妇面面相觑,虽不懂他是何意思,但因面前的好歹是个县太爷,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照做。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公堂,许文壶亦回上座重新坐好。 坐好之后,又是一记惊堂木,许文壶启唇,声音清朗肃正,“你二人可知罪。”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纷纷看向跪在堂下的赵大夫妇,连李桃花都不由得看了过去,不懂这又是哪出。 赵大惊慌失措道:“小人不懂大人的意思,敢问我夫妻二人何罪之有?” 许文壶:“你夫妻二人合力杀害亲生儿子黑牛,此时不承认罪行,更待何时。” 人群瞬间哗然,赵大差点直接站了起来,强忍住激动道:“县大老爷弄错了吧?黑牛可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会杀了他,而且刚刚那个卖云吞的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案子明明就是他干的!“ 许文壶:“他承认的是小虎的案子,黑牛的案子他可知字没提。” 赵大:“那我也不可能是凶手啊!大人明察!我是当爹的,当爹的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啊!” 许文壶不假思索:“因为你有病啊。” 堂外人顿起议论:“这县太爷是抓不到真凶恼羞成怒了吗,怎么还骂起人了。” 李桃花连忙解释:“你们都误会了,许大人说他有病是指他的癫痫,不是说他脑子有病。” 说完李桃花便为之一愣,心道:奇怪,我什么时候这么懂他了。 “黑牛是上半夜失踪的,你们夫妻却在后半夜前来报案。” 许文壶刚发话,赵大便忙不迭嚷嚷:“那又怎么样,小孩子调皮爱玩,大半夜不回家是常事,我们夫妻两个粗心大意了,一直没往坏处想不行吗!” 许文壶却摇头,眼神淡淡的,语气却赫然锐利,“本县要说的不是你报官的早晚,而是你根本就不该报官。” 赵大愕然。 “本县初来乍到,在天尽头毫无威信可言,天尽头这么多年,应该不是头一次有个孩子夜不归宿,官府既形同虚设,你又怎该想到报官?你最先想到的,难道不是将邻里都叫醒,让他们帮忙寻找孩子吗?” 堂外其他人听着,不由得附和:“是啊是啊,自古以来衙门不找咱们麻烦便不错了,咱们又岂会主动找起衙门,我家孩子若不见了,一定是要发动左邻右舍帮忙去找的,怎么会跑衙门口里来。” “就是,这得花多少打点钱,衙门可不会帮咱白办事。” 惊堂木落下,场面重新肃静。 许文壶道:“你之所以大张旗鼓来衙门报案,便知你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你需要做的不是及时将他的尸体找回,而是将事情闹大,好让其他人知道,连衙门都出动了,事情肯定不会小,孩子八成已经凶多吉少。而主动报案的爹娘,便显得如此心急如焚,爱子心切。任他们再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到你们两个的头上。” 赵大浑身哆嗦不停,脸色青白交加,忽然怒斥一声:“够了!” 他怒瞪许文壶,瞳仁颤栗,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大人如此冤枉我夫妻二人,我家黑牛在天有灵,一定会难过伤心的!您口口声声是我们两个杀了我们的亲生儿子,可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干,养育一个孩子那么辛苦,我们盼望他平安长大还来不及,怎会对他痛下杀手!” “你的癫痫这几日还在犯吗?不应该吧。” 许文壶稍稍歪了些头,疑惑的样子,神情懵而平淡,语气里是读书人专有的,温和而轻缓,不带一丝凌厉。 “挖出自己亲生儿子的脑子献祭佛母,佛母如此法力无边,没能保你身体康健?” 第29章 病(完) 赵大满脸震惊, 死死盯着许文壶,吐字僵硬:“你……你怎么……” 李桃花特地离得近了些,看着他的表情, 感觉他接下来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血口喷人!”赵大吼完,气喘吁吁,两只眼睛眼红, 仿佛蒙受奇耻大辱。 “本县血口喷人吗?”许文壶的语气依旧一派浅淡温和, “那你敢不敢跟本县到福海寺走上一遭,当着你那个佛母的面发誓, 说黑牛不是你杀的,你和案子丝毫关系没有。” “我凭什么要跟你去, 佛母岂是如此草率说见便能见的,我招什么!我没有罪!” 赵大一脸的悲伤逐渐转为嚣张气焰,咄咄逼人道:“再说证据在哪, 话谁不会说, 你怎么证明黑牛的死是我干的!” 许文壶冷不丁道:“木匠家里那个带血的锯子,是你扔进去的吧。” 赵大一愣。 许文壶:“你的脚印留在了院墙外面,很浅的印子, 天尽头瘦小的男人不少, 但你的嫌疑最大, 因为有病之人身轻,让人不得不怀疑起你。” 赵大一脸冤屈, 激动到唾沫横飞, “就这?脚印而已!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说明不了!” 堂外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啊, 哪有亲爹娘会害自己孩子的,大老爷别冤枉人了。” “赵大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他干不出来这种事情。” “我们虽没读过书, 也知道断案需要人证物证,物证没有,人证在哪?” 一呼百应,乱糟糟的都开始起哄,逼问许文壶人证在哪,这么大的案子,总该有个人证吧。 “人证在这!”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往衙门口望去。 只见李春生坐着木轮椅而来,身后跟着个佝偻的小老太太,正是他奶奶。 春生奶奶颤巍巍走到堂下,双腿酸软便要跪下,“老妇人见过县大老爷。” 许文壶忙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兴儿,去搬把椅子来。” 兴儿搬来椅子,供老人坐着。 李春生跟随进来,“奶奶你说,在黑牛出事的那晚,你从福海寺出来,究竟都看到了什么。” 春生奶奶看着赵大夫妇,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浑身打起战战兢兢的哆嗦,她抬起枯瘦的手,牙关咬了又咬,到头来只从嘴里说出一句:“你们两个……怎么那么狠心的!” “那么聪明活泼的一个孩子,你们,你们怎么舍得下手的!” 更多的细节尚未出来,黑牛娘突然痛哭出声,模样崩溃至极。 赵大不耐烦地嚷骂道:“你哭什么哭!吵死了!老子还没死呢,不到你哭坟的时候!” 黑牛娘抽抽噎噎地说:“当家的,你就招了吧!” 赵大眼神胡乱躲避着,“招什么,我没有罪!” 黑牛娘哭道:“是你告诉我,只要将黑牛的脑子献祭给佛母,佛母高兴了,就会让你痊愈,你就能干重活,挣大钱,让我过上好日子,咱们还能再要个娃,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可都这么多日了,你的病怎么还没好啊!黑牛的命都已经搭进去了!你再不好,你让我怎么办啊!” 话一出口,堂外掀起惊涛骇浪,每个人都发出震惊之声,难以相信这会是案件的真相。 “住口!”赵大猛然咆哮道,“黑牛是我的儿子,要没有我这个爹,能有他这条命?命是我给他的,我要想收走,当然说收就收!” 李桃花早已听不下去,怒喝道:“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你可就那一个孩子!” 赵大:“我也就这一条命!” 他红着眼睛,低头愤恨道:“我把天尽头的大夫都找遍了,都说我这病治不好,只能调养着,这辈子就这样了,到死也别想好个利索。” “可是凭什么!你们怎么知道这病发作起来有多痛苦!我活到这把岁数,一天正常人的日子没过过,我就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有什么错吗!” “那毕竟是你自己的孩子啊!”春生奶奶两眼冒泪,痛心斥责。 赵大大吼:“孩子可以再生,命就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黑牛娘哭得更加厉害。 许文壶质问赵大:“所以你把希望寄予牛鬼蛇神?” “你嘴巴干净点!”赵大瞪他,眼神凶狠,“佛母才不是牛鬼蛇神,佛母是正佛,只要我一心向她,我就一定能痊愈,佛母能够把我治好,大夫不能!” 提到佛母,赵大忽然冷静下来,一脸虔诚的模样,神情里是绝对的温驯,“自从去年春天我到佛母殿拜过一次,回来我的病便缓了许多,你们谁敢说那不是佛母显灵?佛母救苦救难,我相信,只要我一心供奉她老人家,我的病就一定能好。” 李桃花已然听不下来,开口便是兜头冷水,“既然你的佛母那么灵,为何在得到你亲儿的献祭之后,还是让你的病发作?” 赵大的脸一下子便白了很多,咬牙切齿道:“那当然是因为……因为佛母她老人家日理万机,她的信徒那么多,总得一件一件处理,没关系,我等得起,我相信我一定能痊愈的!” 堂外喝骂之声愈演愈烈,即将盖过赵大招供的声音。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斩钉截铁道:“既然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且将这二人押送大牢,改日审判定刑。” “退堂。” 赵大夫妇被兴儿带走,黑牛娘哭个不停,嘴里高呼“我的儿啊!我的儿啊!”,赵大则是垂个脑袋,两眼精光灼灼,喃喃念叨:“佛母会显灵的,佛母会显灵的……” 白梅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声音淡漠,“你觉得你去年春天病情缓解是佛母显灵,其实只是因为天暖和了发病自然减少而已,你每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其中规律,你只是太钻牛角尖,也太心狠手辣。” 赵大一口咬定:“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拜了佛母以后才有好转的,你休想诓我!” 黑牛娘挣脱兴儿的手拼命去撕打他,嚎啕大哭:“你个王八蛋,我怎么能信了你的鬼话!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赵大连反抗都忘了,全然沉浸在白梅的一番话中,自言自语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真相大白,众人议论一番尽数散去,回家继续睡觉。 堂下,高少良被打的奄奄一息,浑身是血,死鱼一样痉挛着。 许文壶走过去,脚步停在他的身边,道:“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善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从,非人也。高少良,你无恻隐之心,无同情之心,无羞恶辞让之心,早已泯灭人性。但本县仍想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心中可有后悔?” 高少良扯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笑,眼神轻蔑,气若游丝道:“我只恨……那个血符,模仿的,还不够像。” 许文壶遍体冰凉。 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这句话。 * 拂晓时分,夜色最为浓郁。 书房中,许文壶正坐在案后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他张口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兴儿道,“被供在佛母殿里,都生苍蝇了,恶心死个人。我把那儿的和尚都盘问了一遍,他们都说以为赵大供的是猪脑,并不知道是人脑。” 有风灌入房中,带起清凉的寂静。 “你先去歇息,”许文壶温声吩咐,“等天亮以后,将它和尸体放在一起,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 兴儿正要走,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公子,高少良死了。” 许文壶睁眼,疲惫的眸中满是讶异。 兴儿不以为然,“他伤势太重,脑浆都被人打出来了,进了牢里就咽气了,也算替咱们省事了。” “我知道了,退下吧。”许文壶叹了口气道。 兴儿一走,房中便更加安静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眸,却毫无困意,心口像有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难受。 他睁眼,呆呆凝视着在案上起伏的灯影,慢慢起身开门,步出房中。 衙门没有可供欣赏的景致,除了出大门,就只能往后衙走,那边空地较多,算是个散步的好出去。 许文壶刚要迈入仪门,便遇到了正要出来的李桃花。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说话,默契地走在一起,找了个地方坐好。 月亮半圆不圆,高高悬挂在天。 李桃花望月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凶手都抓到了,我的心情还是闷闷的。” 许文壶轻声问:“为什么?” 其实这也是他想问自己的问题。 李桃花想了想,说:“因为只要那个佛母殿还存在,就还会有下一个赵大,谁知道下一个赵大又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呢。天尽头什么人都有,外面犯了事的都喜欢往这里跑,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再来第二个高少良?” 许文壶也沉默起来。 这番话说到他的心窝上了。 李桃花这时转脸看他,明亮的杏眸在夜色中也有溢彩流光,眨了下眼道:“许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许文壶看得呆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点了点头,“李姑娘但说无妨。” 李桃花:“高少良犯罪是因为在逃荒时易子而食发现了人肉的滋味美妙,从此就开始吃人上瘾。赵大是因为身上有病,所以鬼迷心窍一心想将病治好,不惜杀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俩,好像都有那么或多或少的原因在。你说,倘若这世道能够太平安稳,人人都吃饱饭,都看得起病,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再去害人了?若如此之下还有人作恶,又该如何应对,难道就这么凑合管着吗?” 许文壶愣了一会儿,抬头望月道:“孔圣人说,人之初性之本善,我过去对此深以为然,如今看来却也不能尽信。荀子又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我其实也不那么觉得,善恶都是看不见的东西,看不见,便不能将其说得太过绝对,但我认同荀子所说的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温饱生存若得已解决,便还会生出更多有关其他的欲-望,一样会有恶行出现。在此之下,读书使人明智,是唯一可以教化他们的法子,可或许也仅是明智罢了,做不到教化的作用。” “怀智而性恶,远比愚昧害人还要可怖千百倍,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高少良至死后悔的都是没有伪装的再好一点,对那些被他害死的孩子,他没有丝毫忏悔。通过他,我便知道,人性之恶是没有余地,控制不住的。” “在此局面,唯有加强律法,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能以权制恶,提高作恶成本,遏止一些恶行。以此为基石传承下去,千百年后,只要有人的地方在,律法坚如磐石,不为权贵折腰,不为强者低头。“ “这便是我能想到的,”许文壶声音略低,风吹入他的喉咙,咬字微微沙哑,透着落寞,“最好的止恶方法了。” 晚风舒爽,虫鸣声清脆。 李桃花单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许文壶,然后怔怔道:“说的什么玩意,云里雾里的,我一句没能听懂。” 她放下手,转了转脖子,“算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许文壶点头:“李姑娘请讲。” 李桃花重新看他,神情认真,“你喜欢你爹还是喜欢你娘?” 许文壶愣住了。 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李桃花烦了,起来就走,“呆了吧唧的,开玩笑听不出来,跟你聊个什么啊。” 许文壶连忙起身,“李姑娘!” 李桃花顿住步子,转头看他。 皎洁的月光下,许文壶看着李桃花,脸上是近乎赤子才有的真诚,认认真真向她解释道:“我是我爹的遗腹子,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娘在我出生一年后也因病离世,我是被两个嫂嫂带大的。” “爹和娘,我记忆里没有他们,我……我不知道该喜欢谁。” 李桃花静静听完,再开口,语气柔和许多,仿佛是安慰,“知道了,我以后不问你这个问题就是了。” “不你要问的。”许文壶的眼神明亮清澈,坚持道,“你要问我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反应有些慢,你问什么,我可能会说的迟一点,但我只要知道,都会告诉你的。” 李桃花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愣了很久,捉摸不透似的,“许文壶,你的脾气到底为什么这么好?” 许文壶:“子曰,君子——” 李桃花爬起来就跑:“好了好了我困了睡觉去了,你也赶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着少女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许文壶眼底尽是落寞,小声嘟囔:“哪里是困,分明是又嫌我啰嗦了。” 他长舒一口气,抬头再去看月,便感觉心里好受许多,目送了李桃花回房,自己也回书房睡觉去了。 * “慢点慢点,都小心着些,砸中脚我可不添买药钱啊!” 日头高照,白兰特地挑了个宜动工的好时辰,忙前忙后,指挥着工人将房子重新搭建好。说是搭建,其实和重新盖也没有区别。 李桃花被拉来帮忙,手里揣了个大黄杏,看着已初具雏形的房子,边咬杏子边道:“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觉得你们住在衙门挺好的,热闹。” 白兰白她一眼,“你喜欢热闹我可不喜欢,四个大活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夏天又热,夜里觉都睡不好,早点盖好早点解脱,也好给你和你的许大人制造点独处的时候。” 李桃花脸一下子便热了,矢口否认道:“什么你的我的,我和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好不好!” 白兰嘻嘻笑道:“好了好了,我就那么一说,看把你急的。话说起来,我以后不打算再卖包子了,忒辛苦费人,好妹妹你的点子最多了,快帮我想想,我改行干点什么比较好?” 李桃花不情愿起来,咬了口杏子,“这种事你不和梅姐和小竹商量,和我说个什么劲。” 白兰:“我倒是想和她俩商量,可她俩一个成天跑出去出诊一个成天躺在床上养病,我又能找谁?快给我出出主意,成衣铺子怎么样,我这么会打扮,到时候往门口一站,不就是块活招牌?” 李桃花嚼着酸甜的杏子,分析着道:“天尽头的妇人都不爱打扮,手头也没钱,钱全在男人手里攥着,反正女人的钱你是别想赚了,若是开个成衣铺子,我看你一年也开不了几回张。” 白兰想了想发现也是,便改主意:“好说,那赚男人的钱就是了。” 李桃花又是一番分析,“男人的钱,绕来绕去,离不开吃喝嫖赌四个字,后面两个你是别想了,饭馆和酒肆你自己琢磨一个吧。” 白兰眼一亮,“饭馆?酒肆?这确实可以!” 李桃花泼她冷水,“饭馆得雇人,首先厨子就是个大问题,这里的人烧菜都一股邪乎味儿,我反正是想不出来身边有谁是做饭好吃的。” 白兰哎呀一声,“这还不简单吗,下边村子里有的是烧出一手好菜的婆姨,每月开个几十钱,自有人抢着去干。” 李桃花瞪大了眼,“才几十钱?你也太黑心了吧!” 白兰生起气来,“你这丫头说谁黑心呢,看我不撕你的嘴让你的许大人心疼去!” 她当即便要上手,李桃花边躲边嚷:“又来了!你就不能少提一嘴他!” 这时,几匹快马从二人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全落在两个人身上了。 李桃花咳嗽着,心疼里手里的大黄杏,抬眼怒气冲冲望去,却不由道:“好家伙,这么多骑马的,天尽头这是来什么大人物了?” 再转头,白兰已不见了身影。 李桃花四处张望,“人呢,怎么说没就没了?” 另一边。 许文壶站在首饰摊前,正在专心挑簪子。 他只觉得这些让他眼花缭乱的首饰都长得差不太多,仔细挑了半晌,才挑中其中一根镶珍珠的银簪——虽然那珍珠怎么看都像是蚌壳磨的,但许文壶察觉不到,他觉得那珠子镶嵌的形状很像桃花,正好对了桃花的名字。 “就要那一根。”他兴致冲冲道。 “郎君好眼光,就这一根是做工最长用料最好的。” “装起来吧,多少钱?” “一两银子。” 许文壶掏钱的动作一顿,呆呆地看向摊主。 纵然他是个傻子,也感觉到价格有点偏高了。 “哎哟喂,一看您就是不懂行情,这根簪子可是孤品,整个天尽头里就这一根,独一无二的呢,戴上去都不必担心撞见另外人戴,那才叫一个风光体面,您家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许文壶红了脸,“她不是我娘子,她是……”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经过,溅了他满头满身的土。 许文壶呸呸几声,将嘴里的灰尘吐出,转脸看去,只看到几个魁梧的背影,背上各自背着包袱,显然是刚入天尽头。 摊主喊道:“公子您还要不要了?要的话我这给您装起来。” 许文壶回过脸连忙递钱,“要的要的,麻烦了。” 买完回到衙门,李桃花还没回来,许文壶守在房门外,没多久便碰上同样来找李桃花的李春生。 “大人来此作甚?”李春生张口便问。 许文壶客客气气道:“我来找李姑娘,她的簪子被我用去一根,我今日特地买了新的前来还她,不知李兄前来是为了?” 李春生:“我听说桃花的簪子被大人你借去,所以特地买了根新的送来给她。”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手里的簪子,然后同时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 同样的银簪镶珍珠,珍珠同样是桃花形状,若非要说区别,便是许文壶的簪子是放在一个做工颇为粗糙的小木盒子里的,李春生的簪子是手拿的。 “你花多少钱买的。”李春生语气些许发冷,心道怎么看着比我的要高级些许,竟还有个盒子装着。 许文壶老实回答:“一两,李兄你呢?” 李春生:“……” 李春生:“十文。” 许文壶的瞳仁肉眼可见的颤了颤,结巴道:“十……十文?” 李春生扫了眼那个盛簪子的小破盒子,语气忽然松快许多,“我手中没有余钱,比不得大人阔绰,一两银子买个盒儿还能送你根簪子。” 第30章 看客 李桃花远远走来看见他们两个, 扬声道:“你们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许文壶连忙开口:“我们是来——” “好漂亮的簪子。”李桃花第一眼看到盒子里的簪子,眼睛都跟着发亮了,小跑着到了许文壶跟前。 听到夸赞, 许文壶脸上的神采顿时回了来,再说话,语气便轻快自信许多, “这是我亲自挑选, 专门买给姑娘你的。” 李春生轻嗤了声,慢悠悠补充道:“是啊, 特地花一两银子买的。” “什么!” 李桃花瞬间瞪大了眼,低头看了看簪子, 再抬头去看许文壶,不可置信道:“就这玩意儿,一两?” 许文壶张口不是闭嘴也不是, 只得懵懵点了下头。 李桃花咆哮道:“你在哪买的?这卖簪子的怎么不去抢啊!你就不知道砍砍价吗!” 许文壶愣住了, 仿佛是第一次听到“砍价”这个词汇,正想回答,李春生抢在他前面开口:“桃花, 你看我买的这根你喜不喜欢。” 李桃花望了一眼他手里的, 同样没什么好气, “这不和他手里的一样吗,你也是花一两银子买的?” 李春生:“用不着, 我这根才五文钱。” 李桃花的表情果真缓和下来许多, 人也往他跟前走了过去。 许文壶在旁边气得暗自哆嗦, 手脚冰凉。 倒不是因为李姑娘不收他的簪子收了旁人的,而是李春生分明刚刚还对他说簪子是十文钱买的,现在就又变成了五文, 这到底是刚才对他报多了,还是现在故意往低处报?好更加衬托出他的冤大头? 无论哪一种,都很过分! 李春生!小人!竖子!心机之辈! “这根我收下了。”李桃花顺手用李春生的簪子挽发,又瞟了眼许文壶手里的簪子,多看一眼都来气似的,“这根赶紧去退了,一两银子都能把卖簪子的买了,至于买这一根小小的簪子,戴上它是能成仙怎么。“ 她回到房中,顺手将门关上,留下两个男人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李春生神情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两手抬起行个虚礼,“大人若无其他安排,属下便先退下了。” 许文壶一声没吭,只是盯着手里的簪子看,两条腿跟生根似的,一步也不往别处挪,就干站着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兴儿跑了来:“公子你怎么在这啊,我都找你半天了。” 声音落下没有反应,兴儿伸手在许文壶眼前晃了晃,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值的,值的……”许文壶双目发直,嘴里喃喃念着。 “值得什么啊?”兴儿快急坏了,他觉得他主子现在活脱脱一个瓷器,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许文壶抬头,看向紧闭的两扇房门,眼眶微红。 “它值一两银子。” …… 李桃花睡了个午觉醒来,发髻都睡散了。 她慢腾腾爬起来,下床洗了把脸,接着便用新簪子挽发。 过程中,她总闻到一股锈腥味,便把簪子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确定味道是从上面来的,便道:“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是铁打的。” 她将铁簪子扔到一边,还是用过往用惯了的松木簪。 此时白竹还在睡觉,她特地把开关门的动作放轻了许多,生怕惊到这病西施。 出了房门,李桃花尚未挪动步子,便听到前衙传来嘈杂的动静,不出意外,许文壶这次庭审便该对赵大夫妇量刑了。 她才不要错过这种热闹,赶紧赶过去看了。 * 公堂。 年轻县令仍旧是一身生机勃勃的墨绿官袍,却遍体幽怨气息,连头发丝儿仿佛都透露着不爽二字,他开口,语气比往常肃冷许多:“你夫妇联手杀害亲儿赵黑牛,可认罪。” 赵大浑身抖若筛糠,战战兢兢道:“小人……认。” “将黑牛的脑子挖出摆在福海寺的佛母殿,可认?” “……认。” 许文壶双眸无神,魂魄不知飞到哪里,只冷冷道:“按大梁律法,杀害亲生之子与杀害他人同罪,本县体恤你身上带病,免去你夫妻流配千里之苦,改判三十年牢狱服刑,你可有异议?” 赵大的肩膀瞬间便塌下去了,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荡然无存,从打着寒颤的牙缝里挤出句:“小人……无异议。” 许文壶给兴儿使了个眼色,兴儿便从李春生手里接过记下的口供,一把拍到赵大的面前,另外扔了个朱砂墨盒在旁边。 “愣着干嘛,画押吧。”兴儿阴阳怪气道。 赵大颤巍巍将手按入墨盒,蘸了满手鲜红,活似人血。 正当他想要将手摁上供词时,堂外突然传来笑声。 禁线外的百姓纷纷转头瞧去,不知看到什么,回过脸便已作鸟兽散,忙不迭往两边挤去。 李桃花被推搡了几下,差点跌倒,不由得心生怒火,抬眼看去,正好瞧见了王大海的那张老脸。 王大海的排场一如既往的大,身边奴仆成群,身后却破天荒没有跟着侄子王检,而是跟了五个陌生的男子面孔,身型个个魁梧彪悍,腰间还挂着宽刀。 李桃花看到那五人的着装,神情一愣,心道:这不是我上午见的那几个骑马的人吗?原来他们是和王大海一伙的。 李桃花当即断定:这几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此同时,许文壶也在定定盯着王大海。 王大海笑着走到禁线跟前,随从即刻摆上一套檀木桌椅,他慢条斯理坐下,迎上那道眼神,乐呵呵道:“许大人不必这般盯着老头子看,天尽头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老头子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他接过香茶,呷了一口,抬手,“许大人,继续吧。” 公堂内,赵大哆哆嗦嗦,就是摁不下去那个手印。 许文壶将视线从王大海身上收回,看向赵大,语气已然不悦,“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画押。” 赵大面若死灰,眼见要将手一把按下,却又猛然将牙一咬,转身朝王大海不停磕头,痛哭流涕道:“求王员外救我一命吧!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三十年太长了,我会死在牢里的!求您救救我吧!” 王大海笑道:“那你可算求错人了,老头子我今日过来,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来当个看客。” “顺便带我五个好贤弟,来见识见识咱们许大人断案的英姿。” 许文壶略抬眼梢,这才注意到王大海身后的五个壮汉。 五个人的长相特征鲜明显眼,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刀疤脸,左右分别是独眼龙,吊梢眼,高低耳,还有一个人干脆没有鼻子,面中平坦狰狞的一块大疤,看了直教人背后冒汗。 许文壶想了想,若他自己没记错,按照大梁律法,凡有人因盗窃入狱,头一桩便是要行剜鼻之刑。 这五个人,怕是无一善类。 “这就是许文壶那小子?”吊梢眼瞥着许文壶,冷嘲热讽道,“看着文文弱弱的也没什么出息啊,就是他敢不给王老哥你面子?” 高低耳接过话,阴狠的眼神在许文壶脸上打转,“不给王老哥面子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就是跟自己的身家性命过不去。” 他的手下移,握在了腰间的刀把上。 独眼龙此时一声大喝:“都消停点!大哥和王老哥都没发话,用得着你们两个在这出风头?” 王大海咳嗽一声,起身面对五人,先对刀疤脸拱手,又对独眼龙拱手,目光再扫过其他三人,陪着小心道:“当初老头子我出门做生意,遇见匪徒发难,若非五位贤弟相救,只怕早已性命不保,五位贤弟既来了天尽头,便如同到了自己家一样,尽管随心所欲,不必有所顾忌。” 吊梢眼:“还是王老哥说话在理,都是自家兄弟,不护着自己人就算了,在外人面前逞什么能耐。” 他暗暗朝独眼龙飞了记眼刀,话里似有所指, 李桃花正看着热闹,突然闻到股幽幽的药香气,她转脸,果然看到身后站着白竹。 即便即将入夏,白竹出门依旧一身密不透风的棉布袄裙,交领的襟口高高堆叠,一张清秀的面孔便更显单薄。 “小竹?你怎么来了?”李桃花自然地挽住白竹胳膊,“这么热的天,你站久了会昏倒的。” 白竹摇了摇头,唇上扯出抹单薄的笑,声音是虚弱的温柔:“我这两日莫名心慌,在房中闷久了头更会痛,不如出来透透气。” 李桃花:“也好,其实我早就想把你拉出来走走了,怕你吹风着凉才断了念头。” 这时,吊梢眼听到她俩说话的声音,望了一眼,眼前一亮,三步并两步走来,笑的不怀好意,“我瞧二位妹妹分外眼熟,过往可是在何处见过?” 李桃花挡在白竹身前,冷冰冰道:“是啊,见过,前日里给你爹奔丧时刚见的面,这就忘了?” 吊梢眼一股怒气直通天灵盖,臊得满面通红,抬起巴掌便要照准李桃花的脸颊狠狠落下,咬牙呵斥:“臭丫头找死!” “住手!” 许文壶一掌拍到案上,发出的声音竟比惊堂木还要厉害三分,他俊秀的脸上布满雷霆怒意,清润的声音在情急之下有些嘶哑,开口尽是威严:“衙门禁地,岂容尔等放肆!” 30-40 第31章 看客 吊梢眼乍被唬这一下, 反应都有点慢,回过神来便已暴跳如雷,指准许文壶鼻子便骂:“好你个小白脸子, 老子给你脸了?知不知道哥几个都是干什么的?你下来,你看我弄不弄死你!” “行了老四。”历来不动声色的刀疤脸突然出声,声音沉稳低哑, 隐隐透着怒意。 大哥发话, 吊梢眼不得不安分下来,但狭长的眼眸中满是怨怼不服, 暗暗用眼神剜着许文壶。 刀疤脸朝许文壶抱拳道:“小兄弟见谅,我四弟脾气冲了些,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许文壶根本跟没看见他两个人一样,脸色恢复如常,将惊堂木一拍, “赵大夫妻杀子毁尸, 罪行滔天,维持原判,带走。” 黑牛娘嚎啕大哭, 赵大一路哀嚎:“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错了!大人!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大人!” 哀嚎声和哭声逐渐消失在公堂外, 许文壶声音沉冷:“退堂。” 王大海喝完茶, 施施然带人离开。吊梢眼走时经过李桃花身边,一双细窄长眼恶狠狠盯着她看, 嘴里凶狠挤出句:“臭丫头, 老子记住你了, 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桃花拍着心口窝,“哎呀, 好害怕,可真是吓死我了呢。” 吊梢眼又被她这副表现气得不轻,却也毫无办法,冷哼一声走了。后面的几个人也依次从她眼前经过。 李桃花打量着那五人,“个个凶神恶煞,指不定是从哪个山贼窝跑出来的,对付这种人,就是不能软,你越软他越觉得你好欺负。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小竹?” 白竹没回答她。 李桃花感觉到不对劲,转脸一看,只见白竹脸色惨白,身体前后摇晃,摇摇欲坠。 “小竹,你怎么了小竹?”李桃花惊呼出声,伸手便揽抱住白竹的腰身,白竹想叫她名字,嘴唇张合,却只比出了个口型,旋即闭眼,彻底晕了过去。 * “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 榻上,白竹脸色苍白如纸,嘴里牙关紧咬,不停叫喊着梦话。 白梅轻轻摸着她的额头安慰:“别怕小竹,有大姐在,大姐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的。” 白竹逐渐安静下去,眼角却涌出泪滴,满面痛苦之色,呜咽着道:“姐姐,我头好痛,我身上好凉,下雨了,好多雨水,好冷……” 白梅取来针包,为白竹在头上施针。 随着银针接连落下,白竹冷静了下来,但模样更加昏昏沉沉,口中不断低声地说:“雨水好冷,救救我……” 李桃花在一旁看的揪心,忍不住问白兰:“小竹到底是怎么了,她嘴里说的什么别过来?什么下雨了?” 白兰眼中早已湿润,红着眼圈叹了口气,“她这是被生人吓到,老毛病又犯了。” “我们爹娘去的早,我和大姐整日忙于做工赚钱,时常忽略了她。小竹幼时便经常受同村孩子欺负,挨打挨骂都是常事,有一次阴天,她还被那些坏孩子捆在树上,淋了一整日的雨,一直到半夜,我和大姐到家才发现不见了她。待等找到带回家里,她当夜就高烧不退,差点把我和大姐吓死。后来病养好了,头疼的毛病也落下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 李桃花闻言,心里顿时疼到不行,看着白竹单薄可怜的样子,便道:“怪不得小竹会不喜欢见人,其实是被人伤怕了吧。” 也怪不得三个弱女子会背井离乡来天尽头这种鬼地方安家,这放谁身上能受得了。她们这种情况,到了陌生之地,生人有点良心的兴许还愿意帮衬着点,若留在原本家乡,反倒是自己人恨不得敲骨吸髓,将她们三个无依无靠的女儿家欺负死才好。 “对了桃花,”白兰忽然想了起来,抹了把眼睛,从袖中掏出一长条小盒来,“许大人让我把这转交给你。” 李桃花接过,打开盒子一看,发现还是上午那根簪子。 白兰:“他还说,送出手的东西便没有收回的道理,这根簪子你是留是弃都与他无关,只有一点,就是不能再还给他,不然他以后都再不同你说话了。” 李桃花蹙眉,“再不同我说话?他是三岁小孩吗?说的跟要同我绝交似的。” 白兰破涕为笑,揶揄她:“哟呵,你俩交了?何时交上的?” “去去去。”李桃花红着脸啐她。 二人笑闹间,白兰伸手便将簪子拿走,打量着问道:“这根簪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就不客气了,纯银的簪子可值不少钱呢。” “谁说我不要?”李桃花一把夺过去,顺手便将簪子插在头上。 * 夜晚,膳堂用饭,李桃花在一众人里看来看去,就是没找到许文壶。 她问旁边正大嚼大吃的兴儿,“你家呆主子呢?” 兴儿咽完两口才道:“公子不饿,说了要晚点用饭。” 李桃花心道:人是铁饭是钢,这还是他教我的道理呢,到他自己身上便行不通了。 她用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感觉饭菜也没什么滋味了,忽然扬声吩咐厨子:“再打一份,我要带走!” 须臾后,李桃花端着饭菜出现在书房外。 她敲了两下门,听到允可,推门进去,用轻松随意的语气道:“膳堂里今日做菜味道还算可以,兴儿让我给你送些来,你快趁热吃吧。” 她放下饭菜,刚要转身离开,便瞥到旁边还多了个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下值?”李桃花狐疑道。 李春生瞥着摆在案上的吃食,冰冷冷地说:“大老爷不发话,底下人敢走?” 许文壶赶紧顿笔,朝他和颜悦色道:“是我忙忘了时辰,李兄今日且回,明日晚些点卯亦可。” 李春生未回答他的话,只是盯着饭菜看,仿佛能盯出个窟窿出来。 李桃花顺着他的眼神瞄到饭菜,不由问:“你也饿了?” 李春生还是不回答,只是默默看,眼神冷得要结冰。 许文壶发话:“若如此,李兄不妨留下用过饭菜再走便是,也省了到家麻烦。” 李桃花:“那我再去拿副碗筷来。” 她转身出去,许文壶目送她离开,直到门关上,才缓慢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眼前饭菜,知道肯定不是兴儿的意思,苦闷一整日的心情不由得大好,迫不及待便要动筷,但留意到李春生,还是将碗筷推了过去,礼貌道:“李兄先请。” 李春生不吱声,轻轻嗤鼻。 许文壶未留意到他的敌意,心里眼里只有饭菜,温声道:“李兄既不着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许文壶执筷,夹起一口酱焖茄子,咀嚼咽下,赞叹道:“今日膳堂的饭菜好像真的格外可口,还好有李姑娘送来,不然便要错过了。” 李春生笑了声,忽然道:“看来桃花真的很喜欢我给她买的簪子呢,时时刻刻都戴着,片刻都不愿意摘下来。” 许文壶动作凝滞,嘴里的菜一下子就没味道了。 李春生说话声音不高,语气却格外锐利,暗藏示威之意,“许大人,您知道已经及笄的女子接受男子的簪子,是何意思吗?” 许文壶舌头僵住,说不出话。 “说明她有意要嫁给他啊。”李春生继续道,“桃花接了我的簪子,其中是何意思,恐怕不必由我向许大人明示吧?” 他得意起来,“其实早在我们两个小的时候,桃花他爹便已经有意将她嫁给我了,只是我奶奶觉得我们两个还小,想再等我们长大一些罢了,眼下我与她正值婚龄,时机成熟——” 没等他将话说完,许文壶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春生顿时黑了脸色,“你笑什么。” 许文壶夹了口菜细细嚼着,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只是在笑李兄口中的无稽之谈。” 李春生不悦道:“许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许文壶便开口:“纵然李姑娘的爹如今有万般不好,但他恐怕一直以来也不会生出将李姑娘嫁给李兄之意。” 许文壶及时收住话,继续吃菜,不再多言。 李春生双手攥紧,气到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你是在说我的腿……” 许文壶一愣,连忙放下筷子道:“李兄误会了,许某绝无此意,我刚刚其实是想说……” 想说毕竟你二人同一姓氏,莫说是在天尽头,纵然是在京城,恐怕也是要避讳的,怎可能会结亲。 “是我误会?”李春生脸上的肌肉都在打起哆嗦,“你分明就是那个意思!你想说我是个残废,天底下没有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双腿残废之人,是吗!” 许文壶正要开口解释,门外便传来李桃花的脚步声。 李春生眼神一沉,一瞬之中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使劲往一侧倾斜,木轮椅承受不住,重重摔倒在地,李春生也摔出了椅子,整个趴在了地上,痛得惨叫一声。 “李兄!” 许文壶当即起身,伸手便去扶他。 这瞬间,李桃花推门进来。 她看着场面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赶紧放下碗筷,去搀扶李春生。 “你这是怎么了?”李桃花着急询问。 李春生眼中含泪,哽咽道:“桃花,你不要怪许大人,都是我不好,是我话没说对才惹怒了他,他不是有意将我推倒的。” 李桃花睁圆了眼睛,一副见鬼的样子,抬头质问许文壶:“是你把他推倒的?” 许文壶震惊失色,一时不知将话从何处说起,本能的结巴起来,一手指李春生,一手指自己,“我……他……我……” 他看向李春生,企图让李春生帮他解释一二。李春生道:“许大人别说了,我以后不会再出言不逊了,您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和桃花这种可怜人能够被您收留,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怎可以下犯上,将您当朋友相处。” 他垂眸,一副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的样子。 李桃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许文壶,“你别光结巴,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我我!”许文壶拼尽全身力气,大着舌头喊出一句,“我没有推他!” 李春生:“大人的意思,是我一个双腿残疾的人,可以将自己连人带椅都推倒吗?” 他擦着眼角的泪花,“大人觉得,桃花会信您的话吗。” 许文壶气息都给气乱了,心脏噗通跳得飞快。他颤声问李桃花:“李姑娘,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李桃花将李春生扶回椅上坐好,起身面对许文壶道:“他一个双腿有残疾的人,至于用这种方式冤枉你吗?” 她咬字颇为刻意,朝许文壶疯狂眨眼。 许文壶怒急攻心,看不懂她的暗示,一昧倔强回答:“没有做就是没有做!我许文壶心中再是对一个人不快,尚不至于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发泄怒意!” 李春生抽噎着:“桃花你看,许大人果然是对我有气的,他总算藏不住说出实话了,可他不该用这种方式害我的,桃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体质羸弱,这一摔,很可能就将命送了,到那时候,剩下我奶奶孤单一个人,她该怎么啊。” 李桃花不耐烦道:“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吧,不就是摔了一下吗,你自己在家也没少摔过,哪次去见阎王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了?没有的话我现在送你回家。” “我饭都还没吃呢。” “吃个屁,少吃两口饿不死你,现在就走。” 她推起木轮椅,对许文壶沉声道:“许大人慢慢吃吧,我们先走了。” 许文壶眼气通红,看着李桃花出房门,背影越来越远。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想随便抓个东西扔地上解气,顺手抓起个馒头想摔出去,想了想又收手,改成把筷子摔出去。 “岂有此理!” 他搜肠刮肚,说不出比这更粗鲁的话了。 * 天黑以后,李桃花送完李春生回来,到了衙门口,她见兴儿正坐在门口抛石子儿玩,便道:“这么晚不睡觉,出来见鬼啊。” 兴儿打了个哆嗦,“你!” 他不知想到什么,一肚子气似的,哼了声道:“都怪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公子,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伤心过,居然跑出去喝酒,还不让我跟着,你等着吧,我今晚若等不到他回来,小爷我第一个便要你好看。” 李桃花柳眉微蹙,不愿相信似的,“喝酒?许文壶?” 兴儿:“是啊!你们天尽头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公子脾气都好成那样了,还能被你们欺负的借酒消愁,你还当不当人了!” 李桃花手一抬,“行了,废话少说,他去哪个酒馆喝酒了,名字报上来。” * 同福酒馆。 临近打烊,酒馆里只有许文壶一个人。他一杯一杯往嘴里灌,菜也不吃,张嘴闭嘴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女子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岂有此理是什么意思,是谁不讲理了?” 许文壶转头看到李桃花的脸,下意识便要叫一声“李姑娘”,但心中委屈轰然涌来,他梗着脖子回过脸,用力“哼!”了一声。 李桃花在他对面坐下,单手托腮,瞧着他道:“什么人把我们许大人气成这样了,干喝酒多没意思,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好吗?” 许文壶眼眶越来越红,吸了下鼻子,开口强压哽咽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在你眼里,我许文壶就是个背后害人的阴险小人,你何必来找我,反正你又不相信我的话。” 李桃花:“我信的啊,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没有推李春生。” 许文壶:“啊?” 许文壶:“那你为何会……” 李桃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二狗子的性情我是最清楚的,他从小时候就是这样,内心越是不安害怕,表面越喜欢作妖找事,既然知道他怎么回事,总得给他点安慰吧。” 许文壶的眼眶倏然又红了回来,别开脸不去看她,嘟囔道:“你知道安慰他,却不知道安慰我,甚至为了他,可以让我蒙受冤屈。” 李桃花无奈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安慰你吗?而且当时我一直在朝你眨眼睛,你怎么就一点看不懂我的暗示呢?” 许文壶愣了下子,仔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懵懵道:“我只当你的眼睛被风吹到,有些不适。” 李桃花气个半死,“屋子里哪来的风啊,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做成的吧!” 许文壶低下头,小声道:“如此说来,是我不对。” 李桃花舒了口长气,却道:“你没有不对,要不对也是他不对,其实我送他回去的路上就已经把他骂过一顿了,能进衙门是你看得起他,他要是不珍惜,以后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许文壶夹起一筷子菜,忽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放下筷子,叹气道:“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李兄讨厌我,但我想知道原因,我到底哪里惹他如此厌恶。” 李桃花:“哪有什么原因,因为他嫉妒你啊。” 许文壶:“嫉妒?” 李桃花道:“你和他年纪差不多,又都算得上是读书人,你年纪轻轻便能高中榜眼,当上人人艳羡的县太爷。他呢,虽也有那个脑子,却被一双腿连累,别说上京赶考,离了人连吃喝拉撒都是麻烦,他整日看着你,能不眼热,能不嫉妒?” 许文壶愣了片刻,眼神清明许多,喃喃道:“原来还有如此内情么。” 李桃花释怀道:“反正话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要是还生我气,那我也没办法了。” “我早就不生……”许文壶话脱口而出到半路,心思活了过来,话锋一变道,“你,你明日把我给你买的簪子戴上,我就不生你气了。” 李桃花被气笑,指着头顶发簪道:“你没长眼睛吗,我头上戴的一直都是你买的啊。” “啊?不是李兄买的?” “他买的那根有锈腥味,你买的没有,所以就挑你的戴了。” 晚风吹入静谧的小酒馆,拂在人面,神清气爽。 许文壶强压上翘的嘴角,有点压不住,举起酒杯掩饰唇边。 李桃花去夺酒杯,“行了,少喝点这破玩意吧,忘了被我打的那一顿了?” 等夺到手里,李桃花却觉得味道不太对。 这酒闻着怎么没有酒味。 她也倒了一杯,小抿一口,顿时惊讶道:“杏仁茶?” “你大晚上跑出来借酒消愁,结果喝了一晚上杏仁茶?” 许文壶面上浮了层羞赧的红,轻声解释:“喝酒误事,而且明日还要早日,喝酒太多会起不来的,这杏仁茶平心静气,喝了对身体大有益处,李姑娘你也多来几杯吧?” 李桃花摇了摇头,看奇葩一样看着许文壶,缓缓道:“许文壶,你可真是个男人啊。” 她起身,大步迈出酒馆。 许文壶放下茶钱连忙跟上,“李姑娘等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街上,直到许文壶吃痛一声,李桃花才转身,与他并肩走着,询问道:“你怎么了?” 许文壶举着右手,嘶着凉气道:“白日里拍那一下用力太大,有些伤到,刚才拿茶钱时又蹭到痛处了。” 李桃花扯过他的手看了看,“放心,离心远着呢。” “可是,真的很疼啊。” 李桃花低头,在他手上轻轻吹了口凉气,抬头看去,“还疼吗?” 四目相对,掌心的酥麻感流至遍体,许文壶一时忘了眨眼,呆呆注视着那双饱含关切的杏眸。 李桃花微微皱眉,不懂他在发什么愣。 “不疼了,”他收手收的迅速,大步朝前,“李姑娘咱们还是快走吧,再晚些都睡下了,没人给咱们两个开门就不好了。” 李桃花莫名其妙地看着许文壶,感觉这呆子跟在刻意掩盖什么似的。 掩盖什么,她懒得关心,抬腿跟上去了。 二人并肩走在街上,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李桃花转头看,借着月色认出马上之人,顿时狐疑道:“这不是白日里那个吊梢眼和高低耳吗,大晚上的他俩怎么出来了?” 许文壶紧张起来,“不好李姑娘!他俩肯定是冲你来的,快跟我走!” 李桃花还没反应过来,腕子便被许文壶一把抓住,拉着她拔腿便跑。 “攥那么紧,你手不疼了?” 马蹄声近在耳后,李桃花也不懂自己哪来的心情问这个。 许文壶心跳如擂鼓,义正词严发起誓,“你放心许姑娘,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落到他们手中的,我许文壶纵是赌上这条命,也一定要护你周——啊啊啊全!” 紧握在腕上手倏然消失,李桃花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身边,又看了看被一把捞上马背的可怜县太爷。 她停下步伐,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干跑这半天,合着那两个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她。 第32章 看客 马蹄踏在路面, 哒哒发响,吊梢眼一身酒气,把横马背上的许文壶摁结实, 打着酒嗝恐吓李桃花:“死丫头,白天的账老子还记着,你, 你给我等着。” 许文壶挣扎大喊:“李姑娘你快走!不要管我!快走!” 话音未落, 两匹马便被掉转方向,鞭子一挥, 马儿同时嘶鸣一声,扬长而去。 李桃花站在原地, 感觉这一个眨眼间经历的比她一天过的都精彩,她喃喃自语道:“我也管不了啊,马有四条腿, 我就两条。” 她干站着许久, 好不容易才接受许文壶被掳走的现实,转身想要回衙门搬救兵。 走了没两步,李桃花停下步伐, “不对啊, 我就这么回去了?” 就是回去又能怎么样?是白家那三个弱女子能帮她, 还是兴儿那个臭小子能帮她。 李桃花转脸再次看向马匹跑走的方向,心一横, 毅然跟了上去。 * 王家大宅。 门开门关之间, 许文壶被一把扔在地上, 他吐出塞嘴里的脏汗巾,厉声怒喝道:“强掳朝廷命官是重罪!你们等着,我若出去, 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吊梢眼提着大刀,步伐晃晃悠悠,打着酒嗝道:“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跟我狂,我现在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嗝!送给老王哥当见面礼,嗝!” 高低耳这时颇有顾忌,出声阻拦道:“老四,我觉得你还是酒醒再说吧,反正人都弄来了,明日把他交给大哥和老王哥处置也不迟啊。” 吊梢眼怒道:“什么大哥!他宋玉昌现在算什么东西?我就当他是个屁!也就老二那个窝囊废整天还拿他当个大哥,我早看不惯他了,本来以为跟着他能有个好前程,谁知道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最后把咱们兄弟弄这个山窝窝来了,地方又小又穷不说了,还连个漂亮,嗝,姑娘都没有。” 高低耳:“你又放屁,你今日调戏的那个不是漂亮姑娘?” 吊梢眼:“那他娘也叫姑娘?那根本就是个母夜叉。” 许文壶一时怒火攻心,犹如大罗神仙附体一般,冲上去扬起手臂照准吊梢眼的脸便是一耳光,“我不许你这么说桃花!” 耳光落下,清脆有回响。 吊梢眼被打得呆住了,直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他才一下子酒醒,扑上去就要把许文壶大卸八块,“臭小子你敢打我?我爹娘都没打过我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吊梢眼刚要举刀,高低耳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苦口婆心道:“老四你清醒一点!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出了事不好交代,你忘了哥几个因为什么逃到这里来的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宰了他!三哥刚才跟我出去的怪爽快,怎么现在他娘的想起来怂了?一个穷乡僻壤的芝麻小官,就是把他宰了又能怎么样!” “老四你糊涂!我今晚就不该跟你出去的!” 两个人逐渐撕打在一起,许文壶本来还没往多处想,等了片刻,见这二人打的实在难舍难分,便趁机溜到人后开门,赶紧跑了出去。 出了门是个抄手游廊,下了廊子便深处庭园之中。王大海附庸风雅弄了个江南园子,而中原人讲究对称协调,进了园子,许文壶便感觉跟进了迷宫无异,到处不是花草就是树木,重叠错落,遮天蔽月,风吹动时鬼影重重。 许文壶不知该往何处挪动脚步,只好沿着假山行走,拐弯时经过一狭小洞口,里面忽然伸出只手,一把便将他拖了进去。 他正欲大叫,一只小手捂紧了他的嘴巴,李桃花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传来:“嘘,别出声,是我。” 许文壶喜出望外,全身惶恐荡然无存,挪开嘴巴上的手便道:“李姑娘?你怎么在这?” 李桃花讥讽道:“怎么,只准你进来救我,不准我进来救你,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 许文壶摇头,欣喜过去,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忧,“李姑娘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担心,万一你和我被发现该怎么办?你岂不是要被我拖累?” 李桃花再次捂住他的嘴,不耐烦道:“行了,废话少说,赶紧跟我走。” 两人正要出洞,王检的声音便自外面传来——“都继续给我找,一个地方都不能放过,我倒要看看那两个人究竟到哪儿去了。” 李桃花收回步子,心中懊恼:不会吧,这就被发现了? 假山外布满了脚步声,两个人大气儿不敢喘一下,直到脚步声远了,才敢往外稍稍探个头观察形势。 “走!”李桃花扯住许文壶便往后宅跑,许文壶慌张询问,“李姑娘,门不是在前面吗?” “他家大门守的可比衙门严多了,你又不是没来过,还能不知道?” 许文壶一想也是,干脆不再动脑子,李桃花拽他去哪他去哪。 两个人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才到了后宅,正要继续往后走,护院整齐的脚步声便传入耳中,李桃花往左右极快瞥了两眼,拉着许文壶便跑向其中一间屋子,用手一推,没上锁,两个人立马便钻了进去。 房中漆黑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李姑娘,”许文壶忽然道,“你又救了我一命。” 气氛安静一瞬,李桃花不以为然道:“彼此彼此。” 上回要不是他敢闯进王家宅子救她,恐怕她现在的坟头草都已经冒芽了。 二人刚将气儿喘匀,正要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门外忽有亮光闪烁,脚步声再度逼近。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又要不妙,转头努力看清这房中陈设的轮廓,看准一张架子床,拉起许文壶便跑了过去,先把他塞入床底,自己紧跟着也趴下藏进了里面。 就在她收脚的瞬间,门被推开。 来者手提一盏灯笼,脚踩皂靴,步伐轻快,年岁应算不上大,是个青年人。紧跟着进来的,是双玄色缎面鞋,上面金线绣着蛇缠龟,步伐缓慢,应该是个老年人。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没有杜三和徐四,我看他俩指不定到哪兴风作浪去了。” 是王检的声音。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同时伸手,默默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那二人性情凶残,到了外面恐会生出事端,届时打死打伤个人事小,有损我王家名声事大,接着找。”王大海的声音传来。 “我直接告诉另外三个他们兄弟找不着了,让他们一起找不就行了,没有比他们仨更清楚那两个人性情的了。” “蠢货,你现在告诉他们,不就点明咱们已经在暗里监视他们了吗?等下就说我睡不着,摆了宵夜和解酒茶,请五位贤弟出来赏月,由他们自己发现那二人不见了。” “高,还是叔父高。”王检由衷赞叹。 床底下的李桃花和许文壶也默默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人还是老的精。 “不过侄儿我就不明白了,”王检又道,“您是怎么和这五个亡命之徒扯上关系的?说是他们五个救了您,我看着可不像啊。” 王大海沉默片刻,慢声道:“检儿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外出北上收人参,带了一伙人出去,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 王检:“记得,当然记得,叔父当时瘦了整整一圈,整个人都脱相了,头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白的,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不错。”王大海道,“那时我去的路上途经辽北一带,被五个歹徒劫持,他们杀光了随从,搜光我身上的钱财,还想要将我杀了了事。我劝他们,杀人劫财的生意的确暴利,但花无百日红,他们可敢笃定朝廷不会有朝一日对他们赶尽杀绝?到时候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就是攒下再多的银子,亡命天涯花不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接着告诉他们,我身上的银两都可以给他们,但要留下我这条命,再给我一点回家的盘缠,往后余生,只要我王大海活着一天,他们五个便是我的大恩人,实在有天在外头混不下去,到天尽头,我保证让他们衣食无忧,体体面面过好下半辈子。” “匪徒自然不会同意,但那匪首倒是个深谋远虑的,他想了一夜,似是觉得杀了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能有多大好处,便答应了我的条件,还与我歃血为盟拜了兄弟,给我留够盘缠送我上路,我这才平安回到天尽头。” 王检顿时震惊道:“这么说来,这五个人——” 王大海声音一重:“不错,他们就是那五个山匪。” 这下不止王检震惊,床底下的李桃花和许文壶也瞪大了眼。 “叔父我懂你意思了,今夜等那二人回来,我即刻快刀斩乱麻,让他们从此在世上消失。”王检凶狠道。 王大海叹息:“你这孩子,历来都是这样有勇无谋。” “他们足有五个人,连起手来杀个百人不在话下,何况宋玉昌那个人,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带着四个小弟在外面坏事做尽,这么多年都没被官府拿下,足以说明性情何其警惕。眼下他们初来乍到,最是多疑之时,你若此刻动手,恐怕会中他下怀,反将你杀害。” 王检语气冲了起来,“那怎么办?五个打家劫舍的土匪蛮子,差点伤了叔父性命,不能报仇就算了,如今来了还要好吃好喝待他们?这算怎么回事,叔父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反正咽不下。” “此事你不必多管,我自有办法。” 两双脚挨近,似是耳语起来。 李桃花伸长耳朵去听,什么都没听到,恨不得直接出去让他俩说话大点声。 这时王检笑道:“好一招一箭双雕,高,叔父实在是高。” 王大海:“就按我说的去做,先盯紧他们,他们若有动向,及时向我回禀。其余的,便不是咱们该管的了。” “孩儿明白。” 灯笼被搁置在床边,晃的李桃花眼疼,揉眼的工夫,王检便已开门出去。 王大海在房中踱步片刻,嘴里自言自语不知在沉吟什么,旋即也开门而出。 李桃花和许文壶爬出床底,站起来吸了好长一口新鲜气儿,人才算活了回来。 李桃花道:“真没想到,那五个人居然还真是土匪。” 许文壶拍着衣袖,“是啊,真没想到,好歹地方大户,床底下居然有如此多的灰尘。” 李桃花极自然地拉住他的胳膊,“不说了,咱们俩快走吧。” 走到门前,还没等他俩伸手开门,门自己就开了。 王检一脸困惑,“对了叔父,我还有一点想不通。” 三人面对面的瞬间,六目相对,目瞪口呆。 王检石头似的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神,指着他俩大喝:“你们俩怎会!” 一瞬之中,李桃花一拳上去,把王检打晕,也把他卡在嘴里的质问给打了回去。 王检摇晃了几下,身体一沉,翻着眼皮,噗通倒了下去。 李桃花活动着手腕,“可惜了,多好的一拳,竟没人给我喝彩。” 许文壶小声鼓了两下手掌,“李姑娘威武霸气!趁着没人,咱们俩赶紧走吧。” 李桃花左右望了望,见确实没人,拉起许文壶赶紧开溜,一路马不停蹄跑到后墙西北角落的狗洞前。 许文壶挠着后脑发问:“怎么又是狗洞?” 李桃花一把将他摁了下去,“挑挑捡捡的,有洞给你钻很不错了,感谢狗兄救苦救难吧。” 想必这位狗兄身材窈窕,洞开的有些狭小,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钻出去,出去便一路狂奔回衙门,路上气儿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喘气的工夫王检便带人杀来了。 衙门口,兴儿坐在东侧门外的台阶上打瞌睡,听到跑步声,睁眼看见活似被鬼追赶的两个人,以为是做梦,不由得揉揉眼站起来,“公子?公子是你吗?你可算回来了!你去哪里——” 许文壶没等兴儿把话说完,一把将他捞进门里,李桃花随即进门,转头便将两扇门合个严实,上门闩时高声嚷道:“记住了啊,衙门未来三日不见客,问就说县太爷身体不适急需修养,什么人都不准放进来!” 兴儿转头疑惑看向许文壶,“公子你身体不适?” 刚才薅他那一下子力气不是挺大的? 许文壶本就气喘吁吁,闻言立马瘫倒作垂死挣扎状,“不适,非常不适,不适死了啊!” …… 翌日,王检一大早头顶绷带,领着帮恶仆在衙门口骂,骂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走,到家吃了个饭,回来接着骂。 房间里,白兰重新换了盆茂盛的茉莉花摆在窗边,拿着剪刀修剪花枝道:“你们俩到底怎么得罪他了,嗓子骂哑了都不停,词儿还不带重样的。” 李桃花双手捂紧耳朵,叹息道:“一言难尽,不想提了,反正最近几日我是不能出门了,你们也少出去,省的被我牵连遭姓王的针对。” 白兰放下剪刀,走到衣冠镜前整理起发髻,调整着簪子的弧度道:“那可不行,房子差这几日就搭建好了,我还得赶在月底开张呢,饭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二姐饭馆。” 李桃花满面惊色,耳朵都顾不得捂了,“你还真开啊?” 白兰:“那当然啊,我这人从不玩笑的,而且我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了,不是我吹牛,到时候生意绝对是整个天尽头数一数二的好。” 李桃花回忆她所谓“隔壁铺子”,不禁道:“高少良那间?” “对啊,”白兰欣喜道,“因为出了命案,旁人都不敢接,房东给我便宜了一半多的价格我才租的,简直跟捡的一样,不要才是冤大头。” 李桃花叹为观止,为她鼓着掌,语气里满是钦佩,“姐姐啊,你是真不信邪啊,没什么好说的,祝你发财吧。” 白兰朝她嫣然一笑:“也祝妹妹和许大人百年好合。” “你又开始了!” 二人嬉闹一阵,见白兰要走,李桃花想了想,还是问她:“对了兰姐,你这两日,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白兰扶髻的手顿了一下,语气不变,“这话从何而来,我分明刚才还在与你说笑,哪里就有心情不好的样子了。” 李桃花摇头道:“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你怪怪的。” 白兰将遮阳的帷帽戴在头上,纤白的手整理着罩纱道:“唉,还能因为什么,担心小竹啊。眼下我和大姐都忙起来了,不能时刻在她身边,我这心里总不是滋味,觉得亏欠了她。” 李桃花道:“这有什么,还有我在呢,小竹在我眼里,就是我的亲妹……亲姐姐一样,我会替你们照顾好她的。” 也就在这种时候,李桃花才能想起来白竹其实比自己要大两岁,但因为身体长相太过单薄,总给她一种妹妹的感觉。 白兰掀起罩纱,对她莞尔一笑:“那就拜托你了,以后我和大姐若是不在,你便是小竹的亲姐妹,你可一定看好她,不要让坏人欺负了她。” “放心吧,有我在没意外。”李桃花自信道。 白兰放下罩纱,嗔道:“就嘴皮子厉害。” 李桃花看着白兰开门出去,瞧着白兰越来越远的背影,渐渐发起了呆。 也许是错觉,但她总觉得,刚刚兰姐让她看好小竹时,眼圈是红着的。 …… 夜晚,虫鸣悦耳,风卷花香。 白竹倚窗而坐,手里把玩一根细长的簪子,鬓发被风吹动,发丝轻轻搔在苍白的脸上,她的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双目看着天上微闪的星光,仿佛在看一位久别的老友,神情恬静安详。 李桃花背对她铺着床铺道:“小竹啊,今日梅姐和兰姐都在店里帮忙,回来的晚些,咱们两个先睡吧,不必等待她俩。” “好。”白竹轻轻应声。 李桃花铺完了床,转身朝她走去,“今日天热,你要不要沐浴,用的话我现在就去烧水,很快就好。” 白竹看着她红润的脸颊,眼神平静温柔,忽然缓慢开口道:“桃花,其实我好羡慕你。” 李桃花愣了一下,不由笑道:“羡慕我什么?羡慕我被亲爹卖?还是羡慕我提心吊胆连门不敢出?” 白竹转过脸,再去看天上的星光,声音轻款如呓语:“可你的身子还是好的,日子这么过下去,总有个盼头在。” “不像我。” 白竹轻轻笑道:“我已经没有盼头了。” 李桃花叹了口气,安慰她:“头疼算是什么大病呢,怎么就没有盼头了?你放心,有梅姐在,你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早晚会比我还壮实。” 李桃花转身去准备洗完澡穿的衣服,语气甚是酸涩,“我倒羡慕你有两个姐姐,无论日子多难,身边都有个互相搀扶的。哪像我,什么人都没有,纵是哪日不小心死了,破草席子一卷,连个能给我上炷香的都找不到。” 她嘟囔着,语气失落难掩,说完许是觉得实在太丧气了,又在内心给自己打气助威,再转脸,她便恢复成开朗模样,对白竹笑道:“我去烧水了,你等我。” 白竹微微点头。 三炷香过去,待李桃花抱着大桶热水回来,白竹已经靠着窗台沉沉睡去。 李桃花没将她叫醒,也没抱怨,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将她抱到榻上卧好,自己用水沐浴。 洗干净换好衣服,李桃花吹灭蜡烛上了榻,与白竹共枕而眠,她闻着白竹身上淡淡的药香气,眼皮没多久便沉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李桃花意识起伏间,总感觉眉心一阵发刺。 她用力撕开眼皮,只见月光如水,满室薄辉,白竹坐在她旁边,俯身与她脸对着脸,双目大睁,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她看。 在她手里,紧握一根尖细的簪子,尖端正对李桃花眉心,只要再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便能刺入她的眼睛。 “桃花,我把我的两个姐姐给你,你把你的身体给我,好不好?” 白竹喃喃呓语,吐气冰凉。 第33章 看客 李桃花浑身僵住, 目光对上尖锐的簪子和白竹空洞冰冷的眼。 她想大声尖叫,但又生怕白竹在她叫出声那刻把簪子刺下来,便只好强压着动静, 强忍恐惧,颤着声音小声地道:“小竹?小竹你在干什么?” 叫出名字的瞬间,白竹的眼睛眨了一下, 神情顿时恍惚起来, 仿佛刚刚醒来一样。她收回簪子,翻了个身, 躺下继续睡觉。 方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李桃花不敢睡了。 她几乎是爬着冲下了床榻, 缩在门后静静观察着白竹,准备一有动静就冲出门去。 可白竹没有再出现丝毫异样,她神情安详, 睡眠深沉, 中途未再醒来一次。 李桃花两眼一眨不眨,就这么盯着白竹看,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窗外鸡鸣声迭起, 浓墨变成墨蓝, 再变成耀眼金黄和银白,她被吓飞的魂魄才缓缓归位。 …… 书房外, 许文壶正拿着柳枝和臾杯洁齿, 听到脚步声, 抬眼便看来李桃花风风火火跑来,眼下似乎顶着一对醒目的淤青。 “李姑娘一早有何——” “贵干”两个字卡在嘴里,一阵清风拂面, 李桃花都没等他把话说完,踹开门便步入房中,脱鞋上榻躺下盖被子,动作一气呵成。 白梅白兰还没回来,她实在熬不住了,想来想去,感觉只有许文壶这个呆子这儿是安全的。 许文壶一脸懵进来,一脸懵看着李桃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李桃花闭着眼睛都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冷声道:“别说话,别问,别管,什么事都等我睡醒一觉再说。” 一夜没睡觉,她的心现在比杀猪刀还冷。 许文壶没再出声,默默关门出去。 …… 李桃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睁眼闭眼都是白竹拿簪子刺她眉心的情形,生生把她从睡梦中吓醒过来。意识模糊里,她又想起来自己在许文壶房里,心便又定了下去,不再那么害怕。 可这么折腾一通,她的困意也没有了,缓慢睁开双目,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白梅那张充满担忧的脸。 李桃花瞬间便精神过来,狐疑道:“白梅姐,你怎么来了?” 白梅将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指收回,轻声道:“许大人说你行为异常,担心你病了,特地让我过来给你看看。” 她身后的白兰也跟着出声:“怎么样大姐,桃花没事吧?许大人这把我吓的,我以为她生什么重病了呢。” “他怎么把兰姐也给弄来了?”李桃花无奈地望过去,第一眼看到白兰,第二眼看到白兰身后的白竹,原本正常的表情立刻惊恐起来。 “桃花,你还好吗?”白梅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问道。 白竹也跟白兰上前看她。 李桃花将身体不断蜷缩往床里退去,朝着白竹大喝道:“你不要过来!” 白竹一脸不知所措,仿佛不懂李桃花为何突然对她这么凶,一时间眼圈都有点发红。 白梅白兰交换过眼神,各自脸上都有疑惑,不懂是何情况。 “桃花,你怎么了?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吗。”白竹小心翼翼问道。 李桃花看着她的脸便能联想到昨夜与自己面对面盯着自己看的“白竹”,颤栗连连,上下牙根打着架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竹一脸茫然,“昨天晚上怎么了?” 李桃花颤声道:“你半夜拿簪子对准我的眉心,差点杀了我,嘴里还说一些怪话,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白梅白兰大惊失色,同时看向白竹。 白竹的脸失去所有血色,着急解释道:“可我并没有关于那些的记忆,桃花,是不是你做梦没有分清现实和梦境,所以把它们都弄混了?” “不可能!”李桃花的语气斩钉截铁,“如果那只是做梦,那我醒来大不了继续睡就是了,为什么一大早跑来这里补觉?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再害我。” 白竹脸色彻底苍白,双肩不自禁颤抖着,低下头小声辩解:“不是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我怎么会害你,桃花,我喜欢你还来不及的。” 李桃花听了只想冷笑,心道你喜欢我所以拿簪子指着我? 白梅沉下脸色,“好了小竹,别说了,不管怎么样,不能再让你和桃花一起住了。” 白梅回过脸,朝李桃花柔声说:“桃花你放心,今日我就将小竹带走,先给她找客栈暂时住着,不会再让她吓到你了。” 李桃花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眼神瞟去,瞧到白竹柔弱可怜的样子,突然又有点于心不忍,道:“天尽头哪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不是脏就是破,反正你们家都快修好了,就让她再住几天,等房子好了直接搬回去也不迟,至于睡觉的问题……晚上兰姐早些回来,和我搭个伴,我也就不那么怕了,小竹若再如昨夜那般,正好兰姐也能做个见证。” 白梅双眉紧锁,显然犹豫。 李桃花将被子扯过头顶,烦躁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要继续睡觉了,你们都出去吧。” 三姐妹迟疑片刻,只好出去。 白竹跟着两个姐姐的步伐,回头看着隆起的被子,眼神里满是歉意。 人都走后,许文壶在门口张望,朝着她道:“李姑娘你怎么了,没有什么大碍吧?” 李桃花把头探出被子,顶着一脸混乱的发丝道:“我没事,你别再瞎操心,等会儿我就回去了,不会占你地盘的。” * 夜晚。 许文壶躺在榻上,正要吹灯入睡,只听“哐”一声响,李桃花抱着被子便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打起地铺。 许文壶看得呆了,若不是还没睡下,他只怕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看着李桃花打地铺的动作,吞吞吐吐道:“李姑娘,你,你我到底孤男寡女,实在……实在不该共处一室而眠。” 李桃花钻进被子里便将眼睛闭上,一声不吭,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许文壶:“……” 许文壶:“李姑娘,你若执意在此歇息,我亦无可奈何,只是地上阴凉,久眠恐生不适,不如你来床上,我去地上。” 李桃花利索爬起来,乖乖走到他床边等待,仿佛从进门开始就在等这句话了。 许文壶哭笑不得,自觉下床,却没有就地躺下,而是抱着被子到了门外,关门后,在门口打起铺盖。 李桃花才不管那么多,上床舒服躺下,闻着被子上的皂角清香,心想姓许的人呆呆笨笨的,倒是很爱干净。 听到门外的声音,她心道:反正是他自己出去的,我又没有赶他,他愿意睡在外面就睡吧,横竖现在的时节足够热,在外面睡觉又冻不死,顶多蚊子多了点。 心里的声音刚落,她就听到许文壶在外面拍巴掌打蚊子的动静,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完安然阖眼。 本来她不应该过来占他地方的,但她想到白竹昨夜的样子便打怵,即便今晚有白兰陪伴,也还是做不到安然入睡。 来了这边,听着许文壶的动静,闻着许文壶残留的气息,她竟感到无比心安,闭上眼不久,困意便袭来。 李桃花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这时,窗外传来沙沙之声,宛若细雨击打窗棂。 李桃花坐了起来,睁眼看向窗户,看到窗纸被打得凹出一个个小坑,确定这是下雨了。 她未作迟疑,下床径直前去开门,对还在忙于拍蚊子的许文壶道:“你,进去睡觉。” 许文壶挥手扇着蚊子,努力摆弄出一副享受的姿态来,望着檐外如丝夜雨道:“不必的李姑娘,夜阑听雨乃是雅趣,得此机会,我乐意之至。” 一滴雨水沿着屋檐砸到他的头顶,他顿时哆嗦一下,“嘶,好凉啊。” 李桃花不跟他废话,弯腰扛起他的被子便扔到了房中,再弯腰,看架势还要把扛抱起来扔入房中。 许文壶利索爬起来,“李姑娘且慢,我这就回去。” 他抱起垫在身下的被褥,历来缓慢的动作难得紧张起来,仿佛生怕慢一点就被一脚踹进去。 关上房门,李桃花临上榻,想将蜡烛吹灭。 许文壶忙道:“李姑娘切莫熄灯,还是让它燃着吧,燃着挺好的。” 李桃花白他一眼,心道怕成这个样子,难道我还能吃了你吗。 她随便他,没再管蜡烛死活,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但折腾完这一通,李桃花不困了。 她翻来覆去好几次,怎么都睡不着觉,头脑异常清醒,睁着两只大眼看着墙上起伏的灯影。 终于,她舒出一口长气,忍不住道:“许大人,你睡着了吗?” 许文壶迷糊温吞的声音传来:“没有。” 没有,但也快了。 李桃花:“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竹会那样对我,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会想害我呢?何况她素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也不像是能害人的样子啊。” 许文壶想了想,道:“我听人说,癔症人人易犯,体弱多病者尤其擅得,发起癔症行为极其反常,宛若更换一人,甚至六亲不认,做出伤人之举。” 他不会说,今日早上他就以为桃花在犯癔症。 李桃花顿时惊诧:“还有这种病?哦对,我以前就听说过癔症这个东西,但从没亲眼见过,一害怕就把它给忘了。这么说来,小竹真可能是犯癔症了?兴许这还是头一次发作,不然梅姐兰姐不会不知道。” 李桃花想到那个可能性,语气忽然便释怀许多,“我也不能太怪她了,吓到我也不是她愿意的,她胆子那么小,听到我说她想害我,肯定也被吓坏了。许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个。” 声音落下,许文壶没回答她。 李桃花猜到他是睡着了,但不死心,接着叫:“许大人?许文壶?许葫芦?” 她探出头一看,看到许文壶双目紧闭的熟睡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分明每天操心一堆事情,躺下却还能说睡就睡,这呆子果真是没什么复杂心思的。 李桃花单手支腮,静静看着许文壶的睡颜,瞧着纤长的睫毛随呼吸起伏,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张,喃喃说:“遗腹子,两个嫂嫂带大……许大人,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我意想不到的呢?” 她将下巴抵在臂上,维持着看他的姿势,渐渐便被困意席卷,双目慢慢合上。 * 翌日,旭日东升,李春生前来上值,在班房等待许久不见许文壶交代今日公务,便前来书房寻找。 他推开门,一句“大人”卡在口中,看清眼前的景象,差点当场闭过去气去。 “啊!你二人怎能!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李桃花被叫声吵醒,睁眼见是李春生,嘀咕了一声,埋头继续睡去。 许文壶也半睡半醒,瞧见李春生,张嘴只懵懵来句:“李兄来了,用过饭否。” “用饭?我还能有心思用饭?你们俩在干什么啊!啊!” 许文壶这才清醒过来,忙不迭便从被窝中出来,满面惊慌道:“李兄,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给他解释的,”李桃花闭着眼懒洋洋道,“咱们俩是睡同一间屋子,又不是睡同一个被窝,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还想和他睡一个被窝?李桃花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发现了,你自从进了这个衙门,你变得越来越狂野了!” 李桃花懒得理他,脸埋枕头里继续睡了。 许文壶低头对上李春生气得通红的眼,感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若非李春生双腿有疾,他甚至觉得此刻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撕扯了。 “此事说来话长,请李兄给我一个说清的机会。”许文壶小心翼翼道。 李春生定定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脸盯出窟窿来,咬牙恨恨道:“事已至此,看来许大人你不认也得认了。” 许文壶呆住,不懂他这话是何意思。 “我问你,你老家可有妻室?”李春生问。 许文壶摇头。 李春生:“你家里人可曾给你定亲?” 许文壶摇头。 李春生:“在家排行老几?家产分过没有?可给你布置产业?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是想继续往上爬,还是准备在天尽头当一辈子的县太爷?你这辈子想要几个孩子?是否幻想纳妾?身体弱成这样,可有调理的打算?” 李桃花听不下去,被子一掀用力咆哮:“二狗子你干什么啊!” 李春生红着眼睛悲愤道:“我干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不打听清楚,你怎知道他是否可以托付终身?” 李桃花:“谁说我要对他托付终身了!” 李春生便跟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失落低头,自顾自道:“横竖我这辈子与你无缘,可我也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你娘去的早,你爹不提也罢,你我二人青梅竹马,我若再不替你打算,你将来如何是好?赠人以言,重若金石珠玉,李桃花,我的话你不听也得听,必须听!” 李桃花很少听他这么文邹邹讲话,愣了一下道:“什么煮鱼?水煮鱼?” 她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李春生:“我在跟你说话!肚子不许叫!” 李桃花下榻穿鞋,手指拢着头发,“我要去膳堂吃饭了,许大人要不要一起?” 许文壶擦着额头细汗,正愁不知如何应对,闻言忙说:“正有此意。” 李春生气得头顶冒泡,堵在门口伸长两臂,“你们俩不把话说清楚,不准走!” 李桃花:“说什么?” “什么时候拜堂?谁来主婚?是否要写信告知他家中二老?婚礼是在天尽头办还是回老家办?” “李春生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再不闭嘴我揍你了!” “你打!不说清楚,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们俩出去的!” “二位暂且息怒,”许文壶忽然出言打断,面色些许狐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桃花冷静下来,侧耳仔细听去,喃喃道:“好像是有点动静,咚咚咚的,像是有人在敲鼓。” 李春生冷哼一声,“衙门里能有什么鼓声,我看是你们两个耳朵有毛病听错了。” 话音落下,三人同时定住,气氛僵滞一瞬,又突然异口同声道:“鸣冤鼓。” 这时兴儿跑来,大声喊道:“不好了公子!又出事了!” 第34章 看客 公堂。 李桃花看着在堂下恸哭的老头, 吃惊道:“卖鱼伯?怎么是你?” 卖鱼伯身旁跪着抽泣的妙龄少女,再旁边是一身是伤的哑巴,哑巴估计牙都被打掉了, 嘴里一直往外渗血。 “草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做主了,求大老爷,求您一定给草民主持公道啊!”卖鱼伯磕着头高呼。 许文壶放轻声音道:“老人家您慢慢讲, 不要着急。” 老头哭道:“草民为天尽头本地人氏, 平日以卖鱼为生。前年里儿子儿媳都外出做工,家里就我和孙女翠儿祖孙两个相依为命。今日我祖孙二人照常到街上卖鱼, 怎想孙女被恶霸看中,那恶霸调戏不成, 竟要当街抢人,嘴里还叫骂着,说他是王财主府上的贵客徐四爷, 看上我孙女是我们家的福气, 让我们不要不识抬举。” “幸好有木匠小哥当街拦人救下我孙女,人却也被打成这样,求县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他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许文壶看着这一老一少还有受伤的哑巴木匠, 深知以天尽头衙门的信誉, 老实人不被逼到绝境是想不到报官的,他们能来寻求庇护, 便是怕极了以后这种事还会找上门。 许文壶的神情严肃下去, 稍作沉吟便道:“好, 这案子,本县立了。” 去书房的路上,李桃花头疼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但你不该答应那么痛快的,这衙门里连个你能使唤得动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去王大海那里抓人?你忘了连咱们两个想混进去都得偷偷摸摸的吗?” 许文壶蹲下脚步,叹息道:“李姑娘所言甚是,我也在为这个犯愁。“ 没等李桃花说话,他旋即对李春生道:“李兄,麻烦你等会儿执笔写下革职文书,将这衙门上上下下所有的衙差,全部按放职处置,然后重拟招差告示,让兴儿张贴在衙门门口,新招的衙差要年轻力壮的,年纪在二三十岁最好,若再会些拳脚,那就更好不过了。” 李春生眼里有些复杂的钦佩,“当真如此?” 许文壶双眸清明决绝,眼神望向衙门内外的屋宇楼檐,“早该如此了。” 李春生欲言又止,终究将心里话拿出来说:“许大人,不是我泼你冷水,但此事施行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天尽头一整个姓王,天上落下滴雨水都得跟王姓,有王大海在,寻常人谁敢和他对着干?纵然有心想来,恐怕也迈不开那个腿。” 许文壶点头,温声道:“对此我已有所预料,此事无其他破解之法,唯有一计可试。” 李桃花问:“什么计?” “把所有衙差的月钱都提到二两纹银。”许文壶平静道。 李桃花差点惊掉下巴,“二两?” 连李春生也瞪大了眼睛,恨恨看向自己的一双残腿,只怨自己残疾,不能有幸去挣那二两银子。 因为给的钱多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来衙门当差的大多是凭关系进来的,衙门管吃住管衣服,月钱等于没有,就这样还有一群二世祖削尖了脑袋想进来,因为只要进了衙门,自有一百种办法让自己手头有钱花。 县太爷此番将月钱提到二两,等于给肥肉又上了一层油光。 许文壶道:“我来此任职至今虽无甚长进,却也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告示张贴出去若仍无人敢来,大不了就再往上加。” 兴儿这时皱巴着一张脸,吞吞吐吐道:“公子,衙门的公库早被上任县太爷打包带走了,若将这个改进上报朝廷,等钱下发下来,起码也要等到明年。而且咱们带的盘缠也已经花的差不多了,纵然是想自己垫上,恐怕也没那个本事。” 许文壶怔愣一瞬,精气神顿时便被抽走许多,神情忧愁起来。 李桃花默默观察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对了,突然想起来,我那边还有二十两放着,也是你之前给的,反正留着没什么用,就先借给你好了,以后别忘了还我就行。” 许文壶面露吃惊之色,抬眼呆呆看着李桃花,仿佛从未想过她会有如何举动,再开口,一时间声音都有些略微哽咽:“李姑娘,你……” 李桃花不耐烦道:“好了,我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肉麻的话不要跟我说。我就是纯纯看不惯王大海仗势欺人而已,能够把衙门的人手问题解决了,以后干什么都方便,也不用天天担心被他派人谋杀了。” 李春生看着这感人场面,脸色逐渐变得僵硬,不禁开口道:“衙门竟已到艰辛到如此地步了?” “我下个月的月钱可还有着落?一两银子还发放得起吗?许大人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少发我那份,我还要赡养老人的,我奶奶这刚过上几天顿顿吃肉的好日子。” 许文壶忍俊不禁:“李兄放心,自短不了你的。” 李春生总算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告示一经张贴,衙门口立即围满了人。 “我没看错吧,衙门这是要从咱们小老百姓里面招人了?” “可不是吗,二两银子一个月哩!” “去了就是得罪王大员外,你们谁敢?我反正不敢。” “我去!爷爷的,二两银子啊!干个几个月就够娶媳妇的了!” “我也去!天天被人欺负,我看我当上了衙差,谁还敢欺负我!” “你们真是要钱不要命……哎!帮我问问瘸条腿的能进不!” 一日之内,衙门里的人马整个换了个遍,许文壶选了一夜的人,留下来一批年轻壮实的,另外向李桃花打听了人品,有过欺人行窃的一律不要。 翌日早,许文壶带着人,风风火火上门捉拿徐四。 * 王家大宅。 王检正忙给头上的疤瘌换伤药,嘶着凉气打了下婢女的手道:“轻点,给我扯掉了肉还得重新长。” 这时下人来禀报,把门外县太爷带了一大帮人亲自上门的壮景叙述一遍。 王检也不觉得伤口疼了,听后冷哼一声,“这臭小子,我歇了两日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带着人来找我了?死到临头不知天高地厚,拿我的刀来!我这就去会会他!” 大门口。 王检扛着刀,瞥着许文壶阴阳怪气道:“哟呵,了不得,许大人什么时候来我王家知道走正门了?” 许文壶开门见山:“贵邸上的徐四强抢民女未遂,还将无辜人员打伤,本县无心造访,只想拿他前去衙门领罚。” 王检心里大喜,心道果真让叔父说对了,面上却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徐老弟是我府上贵客,岂是你这厮说带走便能带走的?想拿我徐老弟,先过我这一关再说吧!” 许文壶:“若如此,本县也只能强闯了。” 他先对王检身后的众多恶仆道:“打伤打死衙门公差是重罪,你们皆是本地人员,家中有老有小,来这不过谋生,何苦惹上人命官司,让家中跟着遭殃?不如早早让路,放我等进去捉拿恶人,也算造福乡里,为衙门立功。” 众恶仆面面相觑,显然有些动摇。 接着许文壶转身,又对自己人说:“都谨慎些,进门事小,自家身家性命事大,不必分个高下,万事保命为上。” 新来的衙差大多曾被王家人欺压,闻言皆受鼓舞,反倒跃跃欲试,拔刀就要上前。 王检也挥起大刀,虎虎生风,“想进去?我这一关可没那么好过!” 话音落下,他突然“啊!”的惨叫一声,大刀一丢捂紧腰道:“不行!腰扭了!赶紧来个人扶着我!” 手下人纷纷上前争抢去扶,没人顾得上迎敌了。 “哎哟,疼死我了,快快快,赶紧把大夫找来,不行了,快扶我去躺下!” 一帮护院扶着王检走的飞快,一个人都没剩下。 许文壶看着出入如入无人之境的王家大门,显然还没回神,呆呆道:“这一关未免也太好过了。” …… “啊!老子钱都赔了!还敢打老子板子!狗官你给我等着!啊!啊!” 徐四被摁在条凳上生挨了七十大板,每挨一下便惨叫一声,屁股都被打开了花,嗓子也被喊哑了。 许文壶厉声道:“你当街调戏良家女子,打伤路人,本县没将你收监关押,已是小惩大戒,你出去若敢再犯,本县绝不轻饶。” “放你爷爷的屁!还小惩?你把老子关个十天半个月我不疼不痒就出来了,你这么来上一顿,我光养伤就得养好几个月,你小子可够阴毒的!” 许文壶温声道:“咆哮公堂,再加三十大板。” “狗官我杀了你!” 堂外,杜三和独眼龙唐二站在一众叫好的人群中,脸色冷得能结冰。 听到再加三十大板,杜三没能沉住气,大步便要冲入公堂。 唐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二该得这个教训,让他自己受着吧。” 杜三犹豫道:“可是一百板子,老四一下不落的挨完,不死也要残废了。” 唐二轻笑一声,看着受刑的徐四,独眼里流露出森森寒意,冷声道:“残废更好,算是给我和大哥省事了。” …… 过去半个时辰,行刑结束,徐四已不省人事,整个人都泡在一摊血水里。 杜三红着眼睛冲入堂中,拍着徐四的脸道:“老四?老四你醒醒。” 徐四气息微弱,堪堪将眼睛撕开一条缝,眼底活似血染,张嘴艰难发出嘶哑声音:“三哥……你……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呢,咱们兄弟五个里……明明就你……疼我。” 说罢,彻底昏死过去。 杜三的两眼顷刻更红了,一把将徐四打横扛到肩上,临转身狠狠瞪了许文壶一眼,眼神似能将他剥皮抽筋。 许文壶视若无睹,见状只冷道:“慢走。” 堂外,人群见杜三凶神恶煞的样子,自觉让出一条宽道,不敢近前。 李桃花站在人后,看着徐四开了花的屁股,忍不住想笑,正得意,却发现有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杜三。 白竹。 白竹两眼发直,手里握着尖细的簪子,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杜三的后脖颈。 杜三一心只有肩上的兄弟,根本不知道身后多了个姑娘。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他越来越近,白竹默默举起了手里的尖簪。 “你是何人?”唐二一把握住白竹的腕子,手上力气极大,毫不怜惜。 簪子应声落地,白竹面露痛苦之色,低着头目光四处闪烁,仿佛受困飞蛾,迫不及待想找个地方躲藏。 “放开她!” 李桃花自人后走出,二话不说,一拳打在唐二臂上,唐二被迫松手,眼神警惕地看着面前这对小小女子。 李桃花将白竹挡在身后,捡起簪子道:“我这妹妹脑子不太好使,有时候会犯癔症,我看您好歹一个爷们,不至于对她一个姑娘家动手吧?” 唐二哼了一声,冷冷瞥了白竹一眼,“有病就去治病,别放出来害人。” 李桃花心道你们做的恶更多,也没见你们给自己挖个坑埋起来。 她护好白竹,直到唐二转身走远,她才转过身,满眼担忧地问道:“小竹,你刚刚是怎么了?” 白竹胡乱摇着头,眼神空洞麻木,忽然抽出李桃花手中发簪,转身便跑了。 李桃花看着她的样子,心道:难道是又犯癔症了?” 她再度联想到白竹用簪子抵她眉心的那个夜晚,忽然身上一阵冷汗,想追也不敢了。 …… 夜晚,万籁俱寂。 白梅戴月而归,回到后衙,本想赶紧歇下,到了房门外却见李桃花坐在门口,挥着两只手正在到处拍蚊子。 “桃花,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李桃花抬头见是她回来,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白竹犯病,讪讪笑道:“今晚太热了,我出来凉快凉快。” 白梅点头,见她总挠胳膊,便从随身药箱里取出几片新鲜薄荷,递给她道:“拿这个擦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擦过便不痒了。” 李桃花心头一热,接过薄荷道:“不对啊白梅姐,你这两天怎么回事,竟比兰姐回来的还晚,我帮忙监工时也没看见你,你去哪了啊。” 白梅笑道:“还用问么,我拎着药箱,自然是刚出诊回来了。” 李桃花用薄荷搓着蚊子包,下意识道:“谁又病了。” 白梅:“王家宅子里有个受了刑的徐四,里头人特地请我过去,让帮忙敷药医伤。” 李桃花不由愣住,呆呆看着她道:“不对啊,你以前不是不给有钱人看病吗?” 白梅不由苦笑,清丽的眉目间流露深深疲惫,叹口气道:“能怎么办呢,眼见饭馆便要开张,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一个当姐姐的,总不能什么开支都要二妹一个人扛,到王家出诊虽心里不适,报酬却是丰厚的,一次的诊金抵我忙碌小半个月了。” 李桃花看出她的无奈,立马安慰道:“就是,王大海再不是个东西,咱们也不能跟钱过不去,该挣就得挣。可姐姐你回来的也太晚了些,以后都要这么晚吗?” 白梅点头,“恐怕要了,徐四只要清醒便哀嚎不听,非要我亲自用手给他按摩伤处才消停,不到睡着是不放我走的。” 李桃花咬牙愤恨道:“这乌龟儿子王八蛋!这哪里是让你治伤,分明就是在吃你豆腐!不行姐姐,我还是不放心,不论你独自去王家出诊还是夜里独自回来,我都觉得你不安全。” 白梅笑道:“担心我不安全?” 她的手绕到李桃花颈后,手指下滑,摸到她后背的第三块脊骨,轻轻一按。 李桃花立刻蜷成了虾仁,“嘶,好疼啊,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按一下就这么疼。” 白梅:“这个地方叫做生死骨,若拿针扎上一下,不死也要瘫痪。” 李桃花两眼亮了起来,“这么厉害的吗?那我也要学医了,好姐姐,你就收我这个徒弟吧!” 白梅手指戳了下她的鼻尖,嗔道:“算了吧,学医是为救人的,不是为了打架,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小心思?” 李桃花嘿嘿笑着,挽着她的胳膊推门回房,只惦记着那厉害的招式,不担心她的安全了。 * 半个月后,盛夏将至。 白兰挑了个好日子开张,把饭馆门口挂满了彩旗,风一吹,五颜六色,纷飞起舞。 她穿了一身艳丽的秋柿色衣裙,面上脂粉浓淡得宜,笑起来唇红齿白,神采飞扬。 “二姐饭馆今日开张!凡是来吃酒的,白送一斤卤猪肠!” 人群中有好事者揶揄道:“猪肠子便宜玩意,白二娘未免太抠搜了些,别人家饭馆开业不是送牛肉就是送羊肉。” 白兰双手叉腰,盈盈冷笑道:“牛羊肉我这没有,猪下水爱要不要,若不想要,老娘我可就不送了。” “要要要!谁说不要的!” 围在门口的人一窝蜂进去,都去抢卤猪肠。 李桃花看着里头的一片脑袋,不由赞叹道:“可以啊,这样一天下来,谁不知道你白二娘新开了个饭馆。” 白兰佯装烦恼,“唉,以后可有的我忙了,招那一两个帮忙的眼见要不够用,这个时候,若谁能给我搭把手便好了。” 李桃花感觉不太对劲,拔腿便要开撤,被白兰一把抓住后衣领又给她薅了回去。 “好妹妹,你就帮帮姐姐,反正就这几天,我给你开工钱!” 李桃花欲哭无泪,跑又跑不掉,只好进门干活去了。 如此在店里帮了两天忙,李桃花忙得昏天黑地,夜里到了衙门倒头就睡,根本不想说话,也顾不得白竹会不会再犯癔症了。 白兰怕把她累死,便给她放了假,让她什么时候休息足了什么时候再去帮忙。 李桃花一觉睡到大上午,中午醒来便觉得神清气爽,浑身力气使不完,还能再犁两亩地。 她觉得自己就是打工打出穷病来了,乍忙起来再闲下,不干点什么就不舒坦。 她本来想带白竹出去走走,但白竹自从被唐二恐吓过之后便精神恍惚,每日从睁眼起便是发呆,一直到睡觉,中间一言不发,任谁和她说话都不出声音。 李桃花便去找了许文壶,问他衙里忙不忙,不忙的话不如带着衙门上下前去饭馆捧场,也算给新来的众多衙差办了个上任宴。 许文壶欣然答应,他正愁寻不到合适时机与了解手下之人,李桃花所说,正中他心坎。 半柱香过去,众衙差集结完毕,簇拥着县太爷正要欢喜出门,门一开,便见外头堵着个不速之客。 王检一脸烦闷,手指蹭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都别误会,我今日过来不是找你们麻烦的,是来报案的。” 李桃花和许文壶交换了下眼神,不懂这姓王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王检沉声道:“杜三找不着了,失踪四五日了。” 李桃花情不自禁翻起白眼,冷哧道:“这还用找?他指不定到哪伤天害理去了,你们王家的客人是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没数?” 王检指她骂道:“你这丫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半颗象牙来,他要是出去作奸犯科,至于连佩刀都不拿?这分明是临时出门,可为什么要出去?出去了又为何没能回来?” 李桃花听到此处,心里不由得也泛起狐疑。 是啊,她一个杀猪的都舍不得让刀离开自己的身边,杜三一个土匪蛮子,出远门会不带刀? 李桃花仍没好气,杏眸瞪着王检,“那你们自己慢慢找就是了,至于报官?” 王检大骂:“你以为老子乐意,还不是因为——”他忽然咬紧牙关,后面的话只字不提。 还不是因为刀疤脸宋玉昌起了疑心。 宋玉昌怀疑杜老三被他们姓王的暗中做了,这两日里说话夹枪带棍的,明里暗里要跟他们撕破脸,他今日奉他叔父之命前来报官,其实就是报给宋玉昌看的。 也是流年不利,本来按他叔父的打算,是自家人按兵不动,只将祸水引到许文壶和那五个亡命之徒中间。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只要他们还在天尽头,早晚得闹出人命,按姓许的那性子,不把人杀了偿命绝对不罢休。到时候他们两方斗个你死我活,无论哪边没了,对他们王家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简直坐收渔翁之利。 可偏偏的,杜三都还没来得及犯事,忽然便失踪了。 第35章 看客 王检想进衙门录口供, 许文壶领着众多衙差折返,吃饭的事情也只好推到晚上。 公堂正忙碌时,宋玉昌和王大海也来到。 王检不由诧异, 看过去道:“叔父?你们怎么也来了?” 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只见宋玉昌黑着个脸,王大海的表情也稍有愠色。 宋玉昌沉声道:“既然要报官, 线索总得提供, 我们是杜三的兄长,自然没有比我们更清楚他失踪之前都干了什么。” 在他身后还跟着独眼老二和没鼻子老五, 连还在养伤的徐四都被一张担架抬了来。 宋玉昌道:“老四你说,你三哥失踪之前都干了什么。” 徐四明显不想来, 说话时脸上的烦躁一览无余,耐着性子道:“三哥一直在寸步不离照顾我,他失踪那日之前没有任何异样, 甚至照常劝我赶紧睡觉, 等我一觉醒来,你们就告诉我他不见了。” 许文壶心中一动。 这么说来,杜三八成是在夜里失踪的。 宋玉昌:“还有呢?” 徐四:“没了, 我就知道这么多。” 唐二催促道:“赶紧再想想, 老三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肯定还有被你遗忘的细节在,说出来, 咱们老王哥和县太爷都在这, 肯定能把老三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 王大海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这根本话里有话说是他把杜老三藏起来的。 徐四搜肠刮肚一番, 恼火道:“我想不起来了,我真想不起来,我就只记得三哥忙里忙外伺候我, 片刻也没离开我跟前。” 老二见他是点不透的木头一样,气得扭脸怒斥:“什么猪脑子。” “够了!” 徐四忍无可忍,呵斥完手指着唐二,又指着宋玉昌,双眼血红地道:“我猪脑子?我只是不想说实话把场面闹得不好看罢了,咱们兄弟几个谁不知道谁?大哥我只问你一句,我三哥此时是不是已经没了,是不是你指使老二干的!” 唐二瞬间怒了,“老四你他娘放什么狗屁!” 徐四冷笑一声:“你和老五都知道我对大哥不服,兄弟里又数你对大哥最是拥护,只有三哥愿意和我一起。你们想对付我,所以就先把三哥给害了,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唐二被气得哑口无言,指着他说不出话。 宋玉昌冷冷盯着他,突然开口,语气里满是蔑视,“对付你,还不至于去动老三。” 徐四浑身僵住,面上血色全无,回过神便大笑道:“好好好!你终于说出实话了!你就是看不上我,从一开始便看不上我,可我告诉你,我还看不上你呢!想想以前,老子什么样的女人没碰过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日子多潇洒快活,再看看现在,窝在这破地方动都不能动,还被打成这副鬼样子,这都是被你害的!你根本就不配做大哥!” 徐四越说越悲愤,捂着后腚从担架爬起来道:“这个窝囊日子我算是过够了,咱们从此恩断义绝,你们不再是我大哥二哥,我也不再是你们的弟弟!” 他狠话放完,一瘸一拐出了公堂,直奔衙门大门而去。 李桃花在堂外目睹全部,不禁感叹:“好一出精彩绝伦的狗咬狗啊。” 回过脸,许文壶正朝她暗戳戳招手,李桃花便小跑到他跟前,假模假样道:“大人有何指示?” 许文壶压低声音道:“我看今日是去不成饭馆了,你若等待不得,便先过去捧场,账记衙门便是。” 李桃花眨了下眼,“你都不去我去干什么?我才不想自己过去呢,过去了又得帮忙干活。” 她当然要留下,继续看戏。 “许大人,”王大海老迈的声音突然传来,透着些许的阴阳怪气,“别光顾着谈情说爱,咱们正事儿还没完呢。” 许文壶的脸顷刻燥热起来,“谈情说爱”四个字太重,他甚至羞于反驳回去,明明内心慌乱,面上还要强作镇定,顶着一张红透的脸一拍惊堂木,肃声道:“继续。” …… 夜晚子时,热闹终于散去,李桃花都要打着哈欠回后衙睡觉了,白兰忽然托人带话,说店里忙不过来,让她一定过去帮忙。 随之带来的,还有一整两的银子。 李桃花看见钱便清醒了,她那二十两都给了许文壶,正愁兜里没钱,没想到帮几天忙,白兰真给她算工钱了,还是这么多的工钱! 她觉也不睡了,揣着钱便风风火火出了衙门。 * 二姐饭馆,李桃花一脚才迈进门,便听到一声鬼哭似的哀嚎。 “三哥啊!你在哪啊!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徐四坐在角落桌子上,捧着酒坛正往嘴里灌酒,浑身酒气,醉如烂泥,脚下还横七竖八倒了无数酒坛,少说有七八个。 李桃花里外瞧了一遍,费解道:“这就不他一个人吗,至于把我叫来帮忙?” 白兰擦着桌子道:“谁知道这么邪门,你一来前脚人就散了,成天一窝蜂一窝蜂的,可把我累死了。” 李桃花过去夺过抹布,“我来,你歇着去。” 白兰扶着腰站起来,笑道:“我桃花妹妹就是贴心。” “那是!” 一两银子总不能白收。 另一头,徐四控干净最后一滴酒,拍着桌子道:“酒!拿酒来!酒!” 李桃花柳眉蹙紧,抬腿便想过去砸他一酒坛子,白兰拦住她道:“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你擦你的,我过去。” 她到后厨又拎了坛酒来,笑着过去道:“来了来了,小店别的没有,好酒多的是,四爷您慢慢喝,管够。” 徐四夺过酒坛子便往口中大灌,一口气痛饮半坛,之后趴在桌上,竟抽搭搭哭了起来。 白兰:“男儿有泪不轻弹,爷您好歹是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意思。” 徐四抬头呵斥:“放你的屁!谁说男人就不能哭了?我哭我自己命苦,不行吗!” “命苦……”白兰自口中缓慢咀嚼出这两个字,先是自嘲一笑,语气赫然低狠,“谁的命不苦?” “你说什么?”徐四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问。 白兰笑意盈盈道:“说您老说得对,男人哭怎么了?男人也能哭。您哭完把这坛子酒喝干净便走吧,小店要打烊了。” “打什么烊!我又不是不给钱!” 李桃花抹布一摔道:“我们这是饭馆又不是客栈你以为还能留你睡一觉呢?喝完赶紧滚,要么自己走出去,要么我把你踹出去!” 徐四被她生生吓清醒三分,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颤巍巍站起来,指着她道:“你这死丫头,这辈子嫁不出去。” 李桃花笑的灿烂,“那我多谢您吉言了。” 徐四哼了声,捂着后腚,步伐歪歪扭扭的出了饭馆,这时还不忘对夜空哀嚎:“三哥,你在哪里啊三哥!三哥!” 白兰捂着心口后怕道:“还好有妹妹在,不然我真应付不了这种醉鬼。” 李桃花愤愤道:“回头我把我的杀猪刀给你送来,你挂在店里,别人问就说辟邪,遇见闹事的,直接一刀劈过去。” 白兰笑道:“那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好了,咱俩赶快擦桌子吧,收拾干净了也早点回去睡觉,我都累死了。” 姐妹俩说笑着干活,方才的不愉快也顷刻抛诸脑后。 …… 翌日,因话已说出,许文壶忙里偷闲,还是带着手下人到了饭馆。 一帮人吃喝正处兴头,王检又一脸烦躁的找了来,感觉到在场人明显的敌意,他只好道:“你们都吃你们的,我打听个事情就走。” 李桃花斥道:“天天阴魂不散的,说吧,什么事。” 王检:“你们昨日有谁看到徐四了?” 李桃花和白兰交换了下眼神,李桃花道:“他昨天晚上在这里喝完酒就回去了,我亲眼看见的,怎么了,难道人没回去?” 王检叹了口气,未正面回答,“行了,没什么事了。” 他走出饭馆,吩咐手下人道:“接着找,城外也找上一遍,他身上还有伤,应该走不了太远。” 李桃花听到这话便确信怎么回事了。 徐四也失踪了。 不过就他昨夜里那个醉醺醺的样子,硬走能走到哪里去,怕不是回去半路上在哪睡着了还没醒吧。 她没将此事太放心上,接着吃菜说笑。 在她旁边,许文壶默默皱了眉头,眼中涌现狐疑。 …… 夜晚,大雨将至,浓墨似的夜空隐有轰隆闷雷之声,仿佛冤魂恸哭。 门窗被风吹得胡乱拍打,唐二在徐四的房中来回踱步,终究长叹一口气,沉痛道:“我不该把话说那么重的,毕竟是多年兄弟,再苦再难也扶持着过来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内讧呢?” 宋玉昌坐在二虎相争图下的太师椅上,正在用布帕擦拭手中宽刀,声音沉如闷雷:“当年我就说他性情轻浮不宜入伙,是你和老三执意带上的他,他若离开,也算隧了天意了。” 唐二继续踱步,叹息连连。 忽然,他定住步伐,斩钉截铁道:“不对,老三都还没有下落,老四不可能说走就走,他兴许……是遭遇什么不测了。” 一记轰雷落下,雷鸣震耳。 唐二果断拿起佩刀:“我再出去找找!” 宋玉昌抬眸,“你打算去哪儿找?” 唐二将佩刀挂在腰间,步伐迈出,“这还不简单,他昨日去过什么地方,我也跟着去一遍就是了,就算找不到人,线索也总能有点。” “就要下大雨了,明日再找。” “不行大哥,我心慌得厉害,就算找不着老四我也得出去,不然今晚别想睡着觉。” 他从再等宋玉昌发话,径直出门离开。 …… 天亮时分,李桃花被窗外雨声吵醒,她迷迷糊糊从被窝里爬出来,下床前去关窗,看到那盆被雨水浇得七零八落的茉莉花,她赶紧先把花拿下来,喃喃道:“兰姐这么宝贝你,你可别给淹死了。” 把花放好,李桃花刚将窗户关上,正想上床继续睡觉,便听一声如雷暴喝穿雨而来:“说!你们有谁见过老二!” 李桃花被吓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顾不得找伞,开门便去查看情况。 出了仪门,正与同样冒雨前往前衙的许文壶碰上。许文壶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看见李桃花没撑伞,下意识将外衣脱下包在她的头上,着急道:“雨下的如此之大,李姑娘不在房中待着,何苦出来?” 大雨冰冷无情,李桃花的心却莫名软下一块,刚想抱怨“你不也一样出来了”,忽然脸色一变,抓住许文壶胳膊将他猛然一拉。 宋玉昌没抓住许文壶衣领,一掌伸来落了空,便拔出腰间宽刀,指着眼前二人,布满血丝的两眼凶狠瞪着,“你们两个,有没有看见我兄弟。” 第36章 看客(重点) 许文壶挡在李桃花面前, 身体也不知是被雨水砸的还是被恐惧冲的,微微有些发颤,口中说出的话却无比有力:“你以为你手里拿了刀我就会怕你吗?我告诉你, 我多少也是个朝廷命官,你杀了我,你也别想有好下场!” 李桃花抬头看着许文壶连头发丝都透着好脾气的后脑勺, 发现这家伙软的时候软, 该硬的时候也挺硬的。 宋玉昌暴躁起来,强压杀意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宰了你了!你听清楚我说的话没有!我在问你们俩, 昨天夜里到现在,有没有见过我二弟!” 李桃花许文壶异口同声:“没有。” 宋玉昌收刀, 转身走了。 走了没两步,他突然转身,刀尖指着他俩, 一字一顿道:“你们俩, 一有我二弟的消息,立刻派人告知我。” 李桃花许文壶呆呆点头。 宋玉昌回过头继续走。 许文壶愣了会子,回过神狐疑道:“不会吧, 那个老二也失踪了?” 李桃花:“看样子应该是, 但这位做大哥的未免也太急躁了些, 找不到人了不应该先在周遭询问吗,哪有一大早硬闯衙门找人的。” 话音刚落, 前衙便传来百姓叫喊的声音——“求县太爷做主!那个刀疤脸天不亮闯入我家, 拎起我脖领子便问我见没见过他二弟, 我怎么知道他二弟是谁!他简直跟土匪一样!” “求县太爷做主,那个刀疤脸也来了我家,把我家门都给踹坏了!” “县太爷在哪!我们都找县太爷!” 李桃花干笑了声, 给许文壶投予一记同情的目光,“看来我能想到的,他都已经提前干完了,干活儿去吧许大人。” …… 正午,大雨停下,雨后的空气潮湿闷热,走在街上宛如身处一口偌大的蒸笼之中。 宋玉昌身上的衣服从湿走到干,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二弟,对方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就把刀架在人脖子上,对方若摇头说没见过,他就失望撒手,换下一个人问。 “都来吃饭了,店里有酒有肉,新店酬新牛肉切一斤送半斤了!” 女子声音娇媚动听,黄鹂鸟似的。 宋玉昌的心神被迫收回,下意识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白兰一袭火红石榴裙,站在店门处巧笑倩兮,“客官可要来小店歇歇脚?店里的卤牛肉刚出锅,夜里现杀的老黄牛,新鲜着呢。” 宋玉昌朝她走去,阴沉狰狞的一张脸,张口哑声道:“你,有没有见过我二弟。” 白兰笑道:“昨日夜里大雨,小店早早便关门了,这才刚营业,什么二弟?小女子没见过。” 宋玉昌早已麻木,得到这个回答心里也无波澜,只是饭馆里不断传出的香味让他胃里抽搐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他抬头看了眼旌旗上“二姐饭馆”四个大字,又瞧了花枝招展的老板娘一眼,抬腿大步迈入饭馆之中。 “先来二斤牛肉,块切大些。” “好嘞,您找地方坐好,菜即刻就上!” 牛肉转眼切好,宋玉昌又要了一坛子酒,一口牛肉一口酒,大快朵颐,片刻不带停歇,还没品出什么滋味来,便将牛肉全部吃完。 他高声道:“牛大腿有没有!” 白兰:“有有有,还能没有那个,您等着,我这去给您切。” “不必切,整个送上来。” 没多久,冒着热气的牛大腿便被端了上来。牛腿连骨带肉,肉被炖得软烂入味,卤汁直浸到骨缝里去,清亮发黄的油脂包裹瘦肉,颤巍巍打着晃。 宋玉昌胃口大开,抱起牛大腿便撕啃了起来,额外又要了坛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时间身心通常,将老二失踪的烦恼事都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将整根牛腿啃完,最后一口酒也喝干净,他打了个饱嗝,动作才迟钝下来。 迟来的疲惫如大山倾压而来,宋玉昌上下眼皮直打架,酸胀的两腿犹如灌铅,再抬不动一下。 他开始不再去想唐二,双手百无聊赖摆动起啃剩下的骨头,脸上是呆滞的茫然。 忽然,他好似神魔附体一般,将牛腿骨举到眼前仔细看了起来,双眸聚焦成线,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盯着这根牛腿骨。 他抬头,冷不丁盯向正在招待客人的白兰。 白兰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朝他走来:“客官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也有牛肉可以吃么?” 宋玉昌不说话,只是冷冷看她。 “客官?” 一只轻柔的手忽然拍在他的肩上,白梅从他身后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妹妹第一次做饭馆生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您尽管开口,别这样瞧着她,她胆子小,会害怕的。” 宋玉昌没动,亦没说话,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两眼一眨不眨。 其余客人见他这怒目圆瞪的模样,个个心生胆怯,三两口扒完饭便跑了,有的钱都忘了给。白兰跑出去好远才将饭钱要来,回来便怒不可遏朝宋玉昌甩起脸子,左右店铺都能听到声音。 “客官还是去消遣吧,我们这店太小,盛不下您这尊大佛,您再坐下去,我还做个什么生意?早早关门算了!” …… 下午时分,大雨又至,连着又下了一天一夜,乌云堆积天际,时刻能坍塌下来一般。 短短几日光景,五个人消失了四个,没鼻子的老五在房中干坐一天,始终没见大哥回来,直到傍晚时分,再也按捺不住,撑起伞便出了宅子,沿着天尽头大街小巷到处呼喊四个哥哥的名讳。 “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啊!”老五的声音已带哭腔,沿着街巷到处呼喊,均是一无所获。 虽然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但面对如此突发的情况,他还是有种不详的预感,甚至隐隐感觉,四个哥哥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一直夜深雨停,他万念俱灰,拖着一身的疲惫,打算先回到王家,明天天亮再找。 夜色浓郁,王宅大门外的池塘上,雨雾弥漫。 王大海迷信风水,觉得水能聚财气,特地在大门口修了个大池子,里面还洒满了莲花种子。 老五失魂落魄,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回过神后怕极了,连连后退。退着退着,便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个人。 他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问对方:“这么晚了,还不家去?” 对方不语,缓步朝他走去,忽然往地上扔上一枚东西,发出叮咚脆响。 老五将那东西捡起来,发现是枚铜钱,正狐疑,抬头再看对方的脸,表情便赫然变得惊恐。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你是……”他的声音颤抖至极,两腿也在此刻打起哆嗦,“我四个哥哥在哪?他们是不是都被你害了?“ 对方不回答,仍旧缓步朝他走去。 老五跪下磕头,“虽不知你是哪一个,但求你饶了我吧!当年我年纪小,又刚入伙,他们都要去……威胁我不去就杀了我,我没办法,我也是为了保命,我求你看我向你磕头的份上,饶了我吧!” 对方依旧不语,只是走向他,清浅的脚步声活似催命符咒。 老五见磕头没用,恶向胆边生,瞪大一双狠辣的眸子道:“你要是再不站住,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站起来,拔刀便要朝对面劈去,这时手腕刚刚抬起,便听噗呲一声闷响,锐物刺入血肉再拔出的声音格外刺耳。 鲜红的血柱自他的脖颈中喷涌而出,溅入池塘当中。他呆若木鸡,僵硬抬手,想将脖子上的血洞捂住,但血已犹如山崩之势,都还没等他将手贴到皮肤上,他便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摔倒在了地上。 天上,雨滴又在陆续往下砸。 …… 五日之后,天彻底放晴,碧空如洗,荒凉的边陲之地,竟也显现出三分秀丽。 王大海心情大好,带着自家一帮小子在红杏楼鬼混到半夜,直至拂晓时分才姗姗归家。老来想起要脸面,夜里从里出来没人看见,白天眼睛都盯着,不太好看。 “叔父喝这么多干什么,酒大伤身,这个道理过往还是您告诉我的。”王检扶着王大海抱怨道。 王大海笑道:“这几日实在开心,破个例又如何,那五个烫手山芋一个接一个失踪,至今音讯全无,真是天助我也啊。” 忽然,他朝王检侧过头去,一脸高深地道:“你跟叔父说句实话,那五个人,是不是被你做掉了。” 王检无奈道:“我倒是想,可您都说了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哪敢违背。” 王大海拍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就算是你干的,叔父也不会怪你,还要夸你做得好,够聪明,够狠辣,不愧是我王大海的侄子。” “好了叔父,我先送您回家歇着,等您一觉醒来再说那五个人吧。” 这时萦绕在池塘上面的雾气散去,只见荷叶连绵,中间矗立着三两漆黑圆影,随水波飘忽而摆动。 王大海留意到那阴影,醉醺醺道:“还没到开花的时候,这莲花就开了?” “开的真好,我过去瞧瞧。” 王检连忙阻拦:“别看了叔父,这几日雨水多,您别脚滑掉水里了。” 王大海哪里肯听,摇摇晃晃非要往池边去,到了池畔张望着喃喃自语:“莲花早开,好运连连,这可是吉兆啊,来,赶紧把灯打上,我好好看看这吉兆。” 王检叹了口气,只好举灯照明。 灯笼晕出的光线缓缓氤氲过去,只见大团黑色丝线随水飘来,水蛇一般蜿蜒,细丝的尽头,连着那几团阴影。 王大海未曾想多,只顾放眼望去,一眼过去,笑意瞬间僵在嘴边,面色倏然惨白。 细丝不是丝线而是头发,那三两朵早开的“荷花”,赫然是一个个黢黑的人头。 第37章 看客 “啊!鬼啊!鬼啊!” 王大海的惨叫声划破长夜, 整个天尽头瞬间热闹起来。 天亮时分,尸体被运到衙门。 验尸房中,许文壶强忍不适看着三具尸体两个头颅, 听仵作道:“五个人的死亡时间皆与失踪的时间相对,杜三徐四唐二的死亡时间靠前,宋大和陈五靠后。杜徐陈尸体完整, 除却被鱼虾啃食的痕迹, 无明显外伤,肚皮不涨, 七窍无水流出,应是生前便被人杀害, 死后推入池中。唐二和宋大,如大人所见,没有身躯, 只有头颅, 颈上伤口深阔,皮肉边缘紧缩,应是在生前被人割头, 而后抛尸至此。” “唯一的疑点。”仵作说到此处, 欲言又止。 许文壶道:“但说无妨。” 仵作:“大人您看, 对比其余两具整尸,徐四的尸体有何异样?” 许文壶打量过去, 眼睛对上徐四突出的眼球, 闭上眼缓了下子, 继续看,道:“动作好像格外狰狞一些。” 仵作:“不错,他的尸体虽是在水中打捞而出, 却四肢蜷缩,如同打斗姿势,而且对比其他尸体被水泡得浮肿程度,他的皮肉竟是不肿反收,连带关节都被牵动定型……这些,分明都是烧死的症状。” “烧死?”许文壶皱起眉头,无比诧异。 水中发现的,怎么会是烧死?就算是生前被烧死再投入水里,被火烧的痕迹也应该在,怎么会干干净净,什么伤痕都没有。 仵作也说不上来,只能等解剖之后再为定夺。 许文壶抱着困惑出门,到了前衙便看到正在公堂外恸哭的王大海。 “兄弟!我的兄弟啊!你们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啊!” 王大海掩袖哀嚎不停,当真心痛至极的模样,老迈的身体因为惊吓过度,仅是站着便要左右两边随从搀扶。 许文壶走到他跟前,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员外节哀顺变,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将凶手查出,这五人接连去世一个不留,仇杀的可能极大,王员外不妨回忆一下,你这五个兄弟可有什么仇家?” 王大海哭道:“我这五个兄弟可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人呐!他们怎能有仇家,谁会忍心对他们下手啊!” 李桃花这时来到,一副看好戏的语气道:“你可算了吧,天尽头的狗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土匪,赶紧的实话实说吧,别耽误办案。” 王大海挪开袖子,脸上一滴泪没有,咳嗽一声,“既然你们都猜到了,那我还实话实说个什么,土匪的仇家还用去想?太多了,多到名字都记不住。” 干嚎半天一滴泪没有,李桃花目瞪口呆,心道好演技啊好演技。 许文壶见王大海这里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让他回家等待消息。王大海走时,派出去的衙差正好回来,许文壶便问他们打探到了什么。 衙差道:“小的们把街上能问的人都问过一遍了,他们都说,最后见到徐四和宋大的地方是二姐饭馆。” 许文壶诧异:“二姐饭馆?” 他说完话,下意识看向李桃花,一副想不通的样子。 李桃花本来也是一副懵色,看见许文壶眼中的困惑,连忙道:“不许瞎想!徐四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可是亲眼看着他出了饭馆的,他是死是活都和我兰姐没有关系。至于宋玉昌,虽然我不清楚他到兰姐店里干什么,但就他那一副杀人如麻的狠辣样子,兰姐一个弱女子能动得了他?别开玩笑了。” 许文壶挠着后脑讪讪道:“李姑娘多虑了,眼下又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能证明他二人的死和白二姑娘有关,何况这案子疑点重重,需要调查之处颇多,我刚才也是太过惊讶,才会忍不住朝你看去。” 李桃花知道他不会说谎,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也开始去想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许文壶打算去案发之地亲自调查,她便也跟了上去,随他一起前去。 王家大宅外,衙差已经将整个池塘围成禁区。 许文壶到了便对其中为首的问道:“可有发现可疑之物?” 衙差将从池塘里打捞上来的三把佩刀呈给许文壶看,许文壶对其中一把很是眼熟,回想了一下,确定是宋玉昌当日指着他和李桃花的那把。至于另两把,经过王家人的辨认,确定是唐二和陈五的无疑。 刀在身上还能死于人手。对于这种悍匪,许文壶能想到的,便是凶手兴许根本没有用武力将人控制。 可不用武力,又能用什么? “其余还有什么吗?譬如血迹或者脚印。”许文壶问。 “没有了大人,大雨把现场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见了。” 许文壶不由得叹气,正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到石砖缝里有枚铜钱。 他的注意顿时被吸引,蹲下身便把铜钱从砖缝抠了出来,直抠得手指头都是黑泥,在白皙的指尖上格外刺目。 李桃花跟着蹲下去,打量着铜钱道:“只是一枚铜钱而已,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说不定是谁掉的,这也能算线索吗?” 许文壶认真的“嗯”了一声,将铜钱上的泥擦干净,仔细收了起来。 二人回衙门的路上,路过二姐饭馆,李桃花本来就不想在这种关头让白兰掺合,拉着许文壶跑飞快。 奈何白兰生有一双尖眼,硬是追出店门招手:“桃花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进来吃饭啊!不给你要饭钱。” 李桃花扭头讪笑:“我们俩出来时吃过了,不信你问许大人。” 她用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的胳膊,许文壶连忙张口,奈何肚子的反应比嘴快,话没说出来,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 白兰掩唇笑道:“算了吧,声音离这么远都听到了,你自己不饿,别带上人家许大人。” 话已至此,李桃花只好往店门走去,暗中朝许文壶哼了一声。 许文壶红着脸小声道:“饭菜的味道飘过来,有点太香了,我不是故意的。” 到了饭馆,李桃花要了一盘油焖辣子鸡,许文壶要了炒地三鲜,上午人多菜上得也慢,两个人等菜的时光,白兰便凑过去聊起了闲天。 “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有点线索了?啧啧啧,那五个人凶神恶煞的,凶手得是什么样的狠角色,能把他们五个给弄了?” 李桃花刚要开口,许文壶便咳嗽一声。 李桃花懂他意思,白眼瞥了他一下,阴阳怪气道:“说不得说不得,保密着呢,这大庭广众的,万一凶手藏在咱们之间,听去了还了得。” 这时第一道菜已上来,白兰笑道:“保密就保密,来,先吃饭。” 油焖辣子鸡是正宗蜀地做法,辣椒火红,鸡肉煸炒的干香入味,气味辛辣冲鼻。 地三鲜似乎还要等一会子,许文壶看着李桃花吃得津津有味,眼巴巴瞧了一会儿,情不自禁问:“李姑娘,这菜辣吗?” 李桃花见他一副想尝又不敢的样子,肚里坏水一翻,又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一本正经道:“一点都不辣,你别看辣椒多,其实只是闻着辣,吃到嘴里只有香。” 许文壶重重点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倏然之间,他双目瞪大,脸颊连带脖子红透,额上冒出大片细汗,整个人如同石头般一动不动。直到眼底都开始发红冒泪了,他才恍然惊醒一般,端起茶盏便大口饮水,两口饮尽不够解辣,又去拎起茶壶倒水再饮,此时积攒在眼里的泪珠也再也僵持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直坠了下来。 若是将面前的菜换成酒,其他桌上的人只会以为这年轻男子是在为情所伤。 “哈哈哈哈!” 李桃花笑得肚子痛,白兰本在招待客人,听到动静赶来,见许文壶那面红耳赤两眼垂泪的样子,再看看他手中颤抖的筷子,便知怎么回事,锤了李桃花一下,赶紧命伙计往壶里再添点凉茶水。 许文壶好不容易解了辣能喘口气,泪眼汪汪看着李桃花,张口不是责怪或谩骂,而是委屈万分地说:“李姑娘,你骗我。” 李桃花的心突然就抽疼了一下,笑容也僵在脸上。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这呆子怎么都不懂如何发火的啊! “你说你惹许大人干嘛啊,”白兰无奈道,“天尽头好不容易来了个青天大老爷,你再给辣坏了,你让大家以后遇到难事都找谁主持公道去?” 李桃花听完更内疚了,默默往许文壶盏中添着水道:“我哪知道他这么不撑辣,一口都吃不得。” 她抬眸,瞧着许文壶通红的耳根和侧脸,闷闷道:“天尽头有句老话,叫能吃辣能当家,你吃不了辣也当不了家,日后定要寻个厉害婆娘,不然两口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白兰飞了她记眼刀,“好意思说,我看最会欺负许大人的就是你了。” 她端起杯子递给许文壶,“许大人再多喝些水,别辣坏了,这么大的案子还等着您去断呢,凶手是谁可有眉目了?” 许文壶下意识摇头,开口喃喃道:“哪有什么眉目,线索都找不到多少。” 话说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李桃花本来不想笑的,没忍住又笑了两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去的,不是我说的。” 许文壶本就红的眼圈更红了,垂着眼眸小声道:“若非是李姑娘故意辣我,我也不会如此说话不经思考。” 李桃花哄小孩似的,“好好好,怪我怪我,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行不行?哎快看,你的地三鲜来了,你还能不能吃,不能吃我吃了?” “能吃的能吃的。” 两个人吃完饭出了门,走了没几步,遇到了养好伤出来摆摊的哑巴,身边还站着翠儿。 “我帮你看着摊子,你回家歇着去吧,白梅姐说了,你身上的伤还得再养些时日。”翠儿柔声道。 哑巴摇头,示意她走。 翠儿急了,皱起一对秀气的眉,“爷爷说了,那日是你拼死把我从那个强盗手里救下的,从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让我往哪儿走?” 哑巴也着急起来,用手势比划——“我不要你,你回家去。” 翠儿眼圈红了,哽咽道:“这都是你第几次赶我走了?是我不够好看?还是我干活不够利索?你别看我瘦,我力气可大了,不会拖累你的。” 哑巴还是一昧用手势让她走。 翠儿跺了下脚,啜泣着跑开了。 李桃花看了眼翠儿离开的方向,有点于心不忍,过去询问:“不对啊哑巴哥,翠儿那么好看的姑娘死心塌地对你,你不高兴就罢了,干嘛还伤人家心?” 哑巴面露落寞,用手语说:“我是个残废,不能耽误她。” 李桃花:“只是因为这样?” 哑巴点头。 李桃花见他眼神闪躲,意味深长道:“不对,肯定有原因。” 哑巴别过脸不理她。 “让我猜猜是因为什么。”李桃花装模作样沉吟一下,想也没想便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哑巴的脸瞬间红透,两只手齐上阵用手语解释不是没有。 李桃花笑道:“瞧,被我说中了吧,是谁啊?天尽头适龄的女子就那几个,是秀秀,是小莲,还是兰姐?” 哑巴的头快摇成拨浪鼓,用手语说,“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我没有心上人的。” 李桃花“哦”了声,尾音拖得极长,灵机一现道:“那就是梅姐喽!” 哑巴急得满头大汗,都快要说话了。 许文壶轻声阻止道:“李姑娘,你就不要欺负他了。” 李桃花转脸瞧着许文壶,认真解释:“我这不是欺负,是在逗他玩。” “是吗?” “是啊,不信你瞧我现在逗逗你。” 李桃花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看着许文壶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巧而试探地说:“你天天李姑娘长李姑娘短的,被我那么捉弄都不生气,是不是因为你喜——” 许文壶先是愣着,听到那个暧昧至极的字,旋即脸涨得比吃辣还要红,猛然背过身道:“大庭广众之下,李姑娘慎言!” 李桃花及时打住,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是笑。 他听着少女清脆如铃的笑声,竭力压下慌乱的心跳,自说自话:“不是有意打断李姑娘,是有些话,实在不该轻易宣之于口,尤其还是在大街上。这人来人往的,我倒是没什么,横竖是个外来的,但姑娘你是本地人,倘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别人耳中,岂不坏你清誉?”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继续道:“虽说清者自清,但也到底人言可畏,李姑娘不要嫌我啰嗦,你想想看,今日这话若被有心人传播,日后影响你以后婚配该如何是好?就算不影响婚配,无论怎么样都是不对的,李姑娘你可懂我的意思?” “……” “李姑娘?李姑娘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许文壶转身,发现李桃花早不知何时跑开了,正在不远处跟一个年轻男人讲话。男人带着随从,阵仗很大,放眼望去一片高头大马,而他自己则身着锦袍,腰间佩剑,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许文壶一下子冲过去,到了二人跟前才放慢步子,竭力摆出一副气定神闲之态,好声询问:“这位兄台是?” 陌生男子没听到他在说话一般,只对李桃花作揖笑道:“多谢姑娘指路,后会有期。” 之后便上马,带着人走了。 许文壶望向那人背影,语气已有些不痛快,“这人究竟是谁?” 李桃花同样张望着道:“来找白梅姐的,听口音像是山东一带的,应该是她们姐仨的老家人。” 许文壶狐疑起来,“老家人?找白姑娘?” 李桃花同样疑惑,“是啊,你说古怪吧,这人看着似乎很有能耐的样子,若和他是亲戚,我那三个姐姐至于逃到天尽头来谋生?” 许文壶挪步到李桃花眼前站着,挡住她张望的视线,“好了李姑娘,不要再看了,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李桃花心里光惦记着这陌生男人的身份了,再看许文壶,便诧异道:“什么事?” 许文壶咽了下口水,不敢用眼神直视她似的,略低下眼眸,脸颊微热,“方才我不该打断姑娘说话……那个喜字后面,你本是要说什么?” 他也不知为何,分明知道说出来不好,却竟然想再确认一遍。 李桃花脑中空空,只记得那陌生男人向她问路时的音貌了,其余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喜?什么喜?”她回想一番,居然想不起来了,“我刚才都对你说什么了?” 许文壶忍不住抬眸看她,见她果真一副忘记的样子,心头炙热如被一盆冷水乍然泼灭,眼中波光晃了晃,险些湿润起来。他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心平气和道:“没什么,时辰不早了,还是回衙门吧。” 说完便转身自顾自前行。 李桃花一脸的莫名其妙,站在原地嘟囔:“怎么了这是,突然有脾气了似的。我刚才都对他说什么了?好像是想逗他,怎么逗的来着?哎这脑子,怎么说断片就断片了。” 她破天荒倒追起许文壶,扬声喊道:“许大人慢些走,等等我!” * 回到衙门,李桃花趁着没什么事做,干脆收拾起屋子。 早些饭馆营业后不久三姐妹便搬回去了,屋子里其实早该收拾的,但李桃花懒,一直没动工。 收拾到一半,前衙传来声音。 李桃花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又有新案子了?” 她放下手头活计,开门赶了过去。 前衙,正门大开。 衙役三班齐聚,整齐林立门外两侧,许文壶为首屹立,虽是一身常服,神色却比往常肃稳,开口字词清朗:“天尽头县令许文壶,见过刑部员外郎,事发匆忙,下官常服迎接,望林大人见谅。” 李桃花在众人后面远远看着,好奇地看向那位什么狼,却赫然瞧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上午那个向她问路的男子! 林祥下马托起许文壶两臂,口吻十分温和客气,“许大人多礼,本官此行体察边陲民情,要的便是事发突然,让你来不及准备,这样才能知晓全貌,辨别真伪。本官这一路走来,见天尽头身处荒蛮之地却民风清正,百姓提起许大人便赞不绝口,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许大人辛苦了。” 许文壶谦虚道:“林大人谬赞,下官上任不久,不懂如何为官,只知在其位谋其政,朝廷既将下官派到此处,下官自然要恪尽职守,为百姓主持公道,当好这个县令。” “好一个在其文谋其政,许大人年纪轻轻有此觉悟,本官欣慰至极。” 李桃花最讨厌听这种文邹邹的对话,除却一开始的震惊,越来越觉得没意思,转身便准备溜走。 这时,林祥的声音传来:“敢问那位可是今日上午向我指路的姑娘?” 李桃花步伐僵住,只好回过头,扯出一个还算礼貌的干笑,“举手之劳罢了,林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林祥笑道:“话是如此,但若非姑娘指路,林某也不会那般准确的便将人找到,林某在此再度多谢姑娘。”说着便已向她再揖一礼。 李桃花好奇心一上来,干脆了当地道:“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告诉我你是白梅姐的什么人,我都要纳闷一天了。” 林祥爽朗一笑,“这又有何不可?林某乃是白姑娘的同乡故人,因老家有要事需她回去,故而我借此公务之便前来,一则体察民情,二则接她回家。” 李桃花不由蹙眉,“故人?” 许文壶这时道:“林大人远道而来,下官不曾准备,您且随下官前往厅堂稍作歇息,下官即刻派人收拾房间。” 林祥客气道:“不必了,本地有位王员外早闻消息,据说已在府上早早备好卧房,本官直接前往王家即可,许大人不必为此操劳。” 许文壶意识到林祥与王大海可能认识,暗暗皱了下眉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 将人送走后,李桃花冷哼一声道:“看着这个林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和王大海厮混在一起,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文壶心中之言被李桃花如此粗暴说出,看向李桃花的眼神里不由带了崇拜。 李桃花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了?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许文壶轻轻摇头,语气略为感慨:“没什么,虽与李姑娘相识至今,但偶尔仍会为姑娘说话的爽利所惊。” 就是不明白,直接了当如她,为何不告诉他上午的那后半句话。 那个“喜”字后面,到底是什么。 李桃花只当许文壶嫌她说话太粗暴,冷笑一声道:“我说话反正就这样了,你若是不喜欢,以后干脆就不要和我说话。” 许文壶正要解释,余光看到李春生在木轮椅上咬牙切齿,双眼通红盯着林祥骑马离开的方向,不由问:“李兄这是怎么了?” 李桃花瞥了一眼,大步回内衙,“不必管他,他平等嫉妒每一个四肢健全还年少有为的漂亮男人。” 第38章 看客 夜晚, 书房。 许文壶捏着那枚小小的铜钱在手里反复去看,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可能是从任何一个人的兜里不小心跑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将铜钱放下,开始在脑海中回忆白日里尸体的细节。 宋大和唐二只有头, 身子不知去向, 而过去了这么久,尸体肯定处理了, 但无论什么样的处理方式都肯定会留下痕迹在,不可能丁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最笨的方法, 就是再派人挨家挨户搜查。 可是,该从何处搜起呢…… 许文壶眸中显露迟疑,显然是在心中出现了一个地方, 但又似乎很是为难。 忽然, 他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又下定决心般走过去打开房门,一路马不停蹄走到李桃花房门外, 深吸一口气, 轻轻敲门。 “这大晚上的, 谁啊。”李桃花抱怨的声音传来。 许文壶温声道:“是我,李姑娘。” “你来找我干嘛?算了, 开门再说吧。” 伴随门开, 对上李桃花愠怒的脸, 许文壶下意识开门见山地问:“李姑娘晚上想吃什么?” 李桃花狐疑道:“这不是刚吃完晚饭不久吗,怎么又要吃了。” 许文壶被问住,憋了半晌从口中憋出二字:“夜宵。” 李桃花摇头, “我不饿不想吃,你想吃你自己去吃吧。” 她抬手,想要将门关上。 “李姑娘。” 许文壶叫住她,神色左右纠结片瞬,忽然鼓足勇气道:“我想和你一起吃。” 李桃花有点不懂了,瞧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文壶犹豫片刻,像是终于想到正确答案般,一股脑道:“李姑娘这些时日随我忙里忙外辛苦了,我今晚想带你吃顿好的以作犒劳,就去二姐饭馆。” 李桃花愣了一下,嘴角忽然上翘,巧笑嫣然道:“我知道了,你还是怀疑我二姐是吗?想借着吃饭的由头到那边调查,我说的是与不是。” 许文壶惊讶一脸,“你怎么知道的?” 李桃花哼了声,飞了记白眼给他,“你小子有点什么心思都写脸上,我想不看出来都难。” 许文壶:“是吗?” 他从袖子里掏出小镜子,刻意挤眉弄眼,仔细看了起来。 李桃花指着镜子,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会有它?” 许文壶一本正经道:“托兴儿买的,身为一方县令,仪容仪表总要注意,这样随时能看,便能随时整理自己。” 李桃花哈哈笑了一通,迈开腿出了房门,走向外衙。 “李姑娘你去哪?”许文壶问。 李桃花扭头看他,“饭馆啊,既然说了要请我吃好的,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她倒要看他能在饭馆里查出个什么花样来。 许文壶又照了照镜子检查仪容,连忙追上去,“李姑娘等等我!” * 饭馆里客人寥寥,李桃花许文壶点好饭菜,等上菜的工夫,白兰照旧过来与他二人闲扯。 听许文壶说起那五人的死相,白兰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道:“天老爷,我可不要再听了,许大人若是再提便到别处去吃吧。” 这时其他桌子有客人吃好离开,白兰过去算账收拾,李桃花与白兰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给许文壶打好掩护,许文壶趁白兰背对自己,起身一个箭步冲入了后厨。 推开后厨的门,他看到做饭的婆姨正在热火朝天往灶洞添柴,见他进来,对方只当他是来催菜的,连忙说:“马上就上菜,您老先到外面等着去吧。” 许文壶开口想解释,但对方旋即转回脸只顾翻锅铲,再没顾上他,他就自顾自在厨房四处查看起来,尤其是案板和暗沟。 案板有剁肉的痕迹,菜刀的刀刃有明显磨损,暗沟里也有明显的腥臭气。但对于一个后厨来说,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 看来看去,许文壶最终将目光放向切菜桌子旁边一个被篾盘压住的大木桶上面。 他走过去将篾盘搬下来,往桶里望去,望到一大桶黑浓的卤汁,浓郁的酱料味道扑鼻而来。 “这里面是什么?”他皱着鼻子问。 婆姨回答:“是我们掌柜的亲手调配的卤水,专门卤牛肉用的,大人赶紧把盘子盖上吧,别给弄脏了,我们掌柜爱干净。” 许文壶嘴上答应,目光却盯着黑浓的卤水不放,仿佛企图用眼神把卤水搅翻上一遍。 这时,菜出锅。 婆姨将菜盛出,扬声道:“下工的时辰到了,掌柜的我可解围裙了!” 白兰的笑声远远传了进来,“解你的吧,成天到晚就数解围裙利索,明日早来会子,帮我再剁些牛肉卤上,最近卤牛肉卖得红火,趁着多挣几个钱。” 声音分明还远着,人却已经推门进来。 白兰看见许文壶,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许大人?我说这半日怎么没能看见你,你怎么跑到后厨来了?” 许文壶立在木桶旁,手里还端着篾盘,一副干坏事被抓现行的样子,张嘴不是,闭嘴也不是。 李桃花紧跟着赶到,朝许文壶眨巴了两下眼,示意他赶紧把手头的东西放下,然后转头朝白兰笑道:“我看他是饿了来后边催菜来了,兰姐你忙你的,不必理他。” 白兰往许文壶的方向努了下嘴,“催菜就催菜,他动我的卤汁桶干嘛?”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道:“难不成是想偷我的秘方售卖!” 许文壶将篾盘一把放下,“不是的我没有!” “那你鬼鬼祟祟站在个桶边干什么,总不可能是闲得慌把篾盘举着玩吧?” 许文壶结结巴巴不知从何说起,李桃花则是一脸“你自求多福”的无奈样子。 “我在这是因为我,因为我……”许文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因为我觉得这气味太香了,忍不住想看里面卤的是什么。” 白兰将信将疑,“是吗?” 许文壶眼神坚定,“千真万确。” 白兰看了看李桃花,又看了看许文壶,表情陡然便松快下去,眉开眼笑道:“多大点事,许大人早说不就行了,瞧你那支支吾吾的样子,我还当你探案子探魔怔了,将我这小小一间后厨当成凶杀案现场了呢。” 许文壶与李桃花交换了下眼神,眼中满是险些露馅的后怕。 “不就是觉得卤牛肉香吗,”白兰接着道,“许大人让让,我这就给你切上一盘,让你好好尝尝滋味。” 许文壶正要道好,外面便忽然传来一男一女的吵架声。 三个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走过去,将门拉开一条缝,脑袋依次探到外面,查看是何情况。 只见白梅先走进来,面上一反素日里的温和端庄,眉目中是明显的烦躁,脸色还微微发白。 在她身后,林祥紧跟着进来。 “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回去,”林祥斩钉截铁道,“当年的事情纵然是我让你寒心,可五年都过去了,有什么仇恨是放不下的?何况你我本就是一家人。” 林桃花惊诧起来,“一家人?这个林祥不是只说自己是梅姐的故人吗?现在就变成一家人了,他和梅姐到底什么关系?” 在她头上,许文壶摇了摇头,观察着那两人道:“依我看来,反正不会是父女。” 李桃花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用你说,我还说他俩肯定不是母子呢。” 在她下面,白兰低声斥道:“小点声,我都听不到他俩说话的声音了。” 李桃花低头看去,“不对啊兰姐,你可是梅姐的亲姐妹,这个林大人若和梅姐是一家人,就和你也是一家人,为何你会对他的存在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白兰烦躁道:“哎呀我这不是正在想吗,你们两个不要打扰我。” 外间的吵架声还在继续。 “从我到了这里开始,我就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更和你的家里人没有任何瓜葛,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林大人,我做我的老百姓,老死不相往来罢。” 白梅的语气冰冷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林祥的额头青筋鼓胀,显然已经隐忍到了极致。他正欲逼近白兰,忽然看到后厨门后三个黑黢黢的脑袋,下意识呵斥道:“什么人!” 三个人赶紧抽头,李桃花用力过猛,头盖骨顶在了许文壶的下巴壳上。 许文壶吃痛一声,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李桃花紧张起来,“怎么了你?下巴没碎吧?” 许文壶含糊不清道:“舌头,舌头……” 李桃花:“可别被你咬断了,快张嘴给我看看!” 这时,林祥破门而出,一眼便看到他们三个。 注意到许文壶,林祥阴沉的脸色似有缓和,强撑出一副平淡的口吻道:“这么巧,许大人也在这。” 许文壶想回答,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子。 林祥:“……” 林祥:“许大人,保重身体啊。” 许文壶再想说话,林祥便已经转过身去,路过白梅身边时道:“此行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带走的,你就死了那条老死不相往来的心吧。”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李桃花顾不得再去关心那两个人的爱恨纠葛,掰开许文壶的嘴便命令:“舌头伸出来!” 检查完,她松了口气,后怕道:“还好还好,没断,就是流了点血,先等着看吧,若是血流得止不住,就得让梅姐给你缝上几针了。” 许文壶立马捂住嘴摇头,“我不要缝针!” “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梅姐说了才算!” 这时白梅朝三人走来,三个人顿时安静下来。 白梅的目光略过李桃花和许文壶,看着白兰道:“认出来他是谁了吗。” 白兰面色早在不知何时变得苍白无血,唇上扯出抹苦笑道:“方才第一眼没认出来,现在认出来了。” 白梅的声音赫然变得冷沉,眼眸中也满是寒意,“既然认出来了,以后见面就离他远点,省得沾上晦气。” “知道了大姐。” 李桃花许文壶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去和此时的白梅说话,便将没吃的饭菜打包,两个人马不停蹄回衙门包扎舌头去了。 回到书房,许文壶含了一口金创药,总算把血止住了,就是舌头也变大了,说什么都像棒槌成精,笨拙没有一点精气神。 “来,跟我读,”李桃花看着他的舌头教他,眉头蹙得紧紧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许文壶跟着念,念到半截便被李桃花打断。 “叽里咕噜了,我一句都没听懂。” 李桃花抱怨完,把许文壶的嘴合上,不由得发起愁来,“你可别落下一个口齿不清的毛病,本来人就显得呆气,再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文壶正色起来,心里想的是:李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出口的是:“腻咕咕扒皮掏心,偶必会有死的。” 李桃花汗毛都立起来了,“什么死啊活啊扒皮掏心的,你还是闭嘴好了。” 这时衙差前来带话,说是仵作把尸体都解剖完了,请大人过去再度核对。 许文壶答应下来,衙差却一脸茫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李桃花叹气道:“你们大人说好,他马上就过去。” 她瞥了许文壶一眼,顿时更愁了,想到到底是自己害他变成这样的,便起身道:“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看着她,认真询问:“腻咕咕你不哈哈吗?” 李桃花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害怕?你忘了我原先是干什么的了?” * 验尸房。 为防止尸体继续腐坏,窗户紧闭,房中堆满了冰块,连蜡烛也少点许多,只在门口留了两盏,推门而入时,烛影随风晃动,如鬼影来回飘忽。 李桃花进了门,看到停尸床上的画面,不由得便想起自己以前宰猪的场面,本就不多的害怕更加消失无影踪了。 许文壶在进门时已再三做好准备,但踏入房中一眼望去,还是下意识腿软脚滑。 李桃花把他半拖半拽薅了过去,手指头撑开他的眼睛让他看。 仵作道:“大人您看,杜三的尸体第三截脊椎错位,明显有被锐利之物锥刺过的痕迹,这里若被袭击,足以令人短暂瘫痪,凶手应该就是利用此处控制杜三,再将他推入水中溺毙。” 许文壶的表情一变,不再出现怯色,认真看起尸体。 “大人再看徐四的尸体。”仵作用手指道,“他全身肤肉正常,唯独胃中漆黑,说明他在死亡之前中过毒。加上他被溺毙身体却出现被火烧的死状——” “他很可能是因毒药发作产生幻觉,自己跳入水中淹死的。” 第39章 看客 “中毒?”李桃花许文壶异口同声说, 又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还有陈五的尸体,”仵作继续道,“大人您看, 他的后脖颈上有一道极小的伤口,因被鱼虾啃咬的痕迹遮掩,故而初时并未发现这道伤痕, 我沿着痕迹切开, 才发现这道伤口深入脉搏,是在陈五身上发现的唯一致命伤。” 许文壶凑近, 仔细看起那道伤口。 李桃花也跟着去看,留意到伤口的形状和位置, 她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白了许多。 许文壶琢磨片刻,抬头看到李桃花的表情, 不由道:“腻咕咕?” 李桃花双目发直, 没能回神,直到许文壶又叫了两声,她才恍然梦醒, 下意识问:“怎么了?” “你在发财吗?”许文壶瞧着她的样子, 有些担忧地道, “是不是太累了。” 李桃花正要反驳发什么财这大晚上不睡觉没发疯就不错了,愣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发呆, 她干脆顺坡下驴, 点着头道:“是有点累,而且这里面也太冷了,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腻咕咕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 夜深了,是该洗脚了。” 李桃花无奈道:“是睡觉不是洗脚,行我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吧,别等到明天舌头更大了。” 她又看了一眼陈五的尸体,转身便离开了验尸房。 回到卧房,李桃花梳洗完上榻,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陈五后颈上那道伤口,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徐徐生出,越来越清晰地摆在眼前。 李桃花忽然睁眼,盯着黢黑的帐顶道:“不可能,凶手不可能是她。” 就算是她,杀一个人可以,五个人怎么可能? 李桃花极力说服自己,转了个身将脸埋入被窝深处,强迫自己入睡。 …… 翌日,旭日东升,鸡鸣破晓。 衙差打着哈欠将东侧门打开以供出入方便,门开时只觉得眼前有对东西晃来晃去,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那对来回晃的东西赫然是双穿着绣花鞋的脚。 视线再往上,便是一袭火红的大红嫁衣,和女子吊死自尽后伸出的长舌。 “啊!有鬼啊!” * 日上三竿时分,许文壶带人闯入了王家大宅。 王大海似是早有准备,提前便在门口喝茶等候,见到许文壶,他放下茶盏,从红木椅上起身,不卑不亢行了个虚礼,客气道:“许大人,别来无恙啊。” 许文壶双眸似有火烧,开口便道:“今日早上有个姑娘吊死在衙门大门外,王员外可有耳闻?” 王大海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哎呀一声故作惊诧道:“竟有此事?” 许文壶继续说:“那姑娘名叫玉仙,乃是城西人氏,前日夜里独自在家,被你王家一个叫王银的小辈闯入家中玷污,因此亲事被毁,父母对她翻脸不认,她穿了她早早做好的嫁衣,今早便吊死在了衙门大门外。” 王大海叹息连连,捋着胡子道:“大好年华,青春正盛,这也太想不开了。不知许大人用过早饭没有,可要与小老儿我一同吃点?” 许文壶已经摸清王大海和稀泥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便直接一声令下,将这大门包围,自己另带了几个人,当即便要强闯入内将凶手缉拿。 王大海顿时冷了脸色,三角眼死盯许文壶,声音狠重,“许大人身为父母官,接二连三不经同意强闯百姓私宅,传到外面,你让百姓们如何作想?” 许文壶眼神炯炯与他对视,字正腔圆道:“正是因为我是这里的父母官,我才有责任去为死者讨一个公道,为何一个案子出来,被害的悲愤自尽,害人的却逍遥法外?我自小读尽圣贤书,没有一本书上说有这般道理,今日如若放任不管,我许文壶愧为县令,更愧为人!” 王大海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越发黑沉,冷哧一声道:我知许大人年轻不懂变通,却没想到你竟如此愚蠢,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死者讨一个公道,可许大人别忘了,这天尽头不是只有你一个当官的,有刑部林大人在,公道自有他来主持,用得着你来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说到后面,王大海的神情里已是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十拿九稳,胜券在握。 许文壶还不太会揣摩别人的神情,只从字面上去理解,问言便道:“好,那就让林大人来决定你王家小辈该不该拿下。” 话音落下,林祥的声音便已传来:“不知是何等案子,竟让许大人如此大动肝火。” 许文壶抬头看到林祥走来,慌忙便行礼,之后便将王银作恶,玉仙自尽,王大海拒不交人,前后有条有理说了一遍。 林祥听后眉头紧皱,余光扫过王大海,“有这种事?” 王大海神色闪躲,低着头陪着小心道:“孩子小,血气方刚的,难免不懂事,以后就改了。” 林祥一声“混账!”出口,王大海赶紧跪下。 林祥指着他,厉声道:“赶紧把人送进衙门,不要让许大人久等,听懂本官的话了吗?” 王大海不停磕头,拉着哭腔道:“听懂了听懂了,林大人息怒,老头子我这就去办。” 许文壶站在旁边看得呆了,万没想到对自己而言困难重重的事情,对这位林大人而言,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呵斥完王大海,林祥咳嗽了一声。 许文壶回过神,忙对林祥行礼,诚恳道:“下官多谢林大人相助。” 林祥道:“许大人不必多礼,你我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为百姓谋福做主?放心吧,有本官在,一定会给死者家中一个公道的。” 许文壶眼眶微热,为自己先前对林祥的恶意揣测而感到羞愧难当,再度将端的两臂压了压,“下官替天尽头所有百姓,再度多谢林大人!” 林祥将他搀起,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便有意告别。 许文壶在短瞬中下定决心,开口叫住林祥,鼓足勇气道:“下官还有一事……想向林大人相求。” 林祥点头,态度温和,“许大人但说无妨。” 许文壶:“近来有一桩案子很是棘手,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尸体就放在衙门,线索却为之中断。林大人出身刑部,自比下官懂得如何侦查,下官想便想请林大人过去看看,也好早日让真相水落石出。” 林祥早就听说那桩连死五人的迷案,心中本就好奇,闻言欣然同意。 王大海忙不迭便吩咐人牵马套车,护送林祥前往衙门,忙前忙后,无处不周到。 半个时辰后,到了衙门,许文壶亲自带路将林祥带到验尸房,又亲自揭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 看到尸体脸的一瞬间,林祥原本从容的表情倏然便凝滞住了。 他不再让许文壶动手,几乎是冲上前去,亲自将其余尸体和头颅上的白布揭开。 看着那一张张青灰惨白的死人脸,他的瞳仁颤栗不已,一瞬间里先是涌上惊恐,旋即是深深的怀疑,最后是恍然大悟的狂喜。 许文壶只当他是看出了尸体上的端倪,不由激动道:“林大人可有所发现?” 一句话让林祥恍然惊醒似的,他松开了攥紧白布的手,吞了下喉咙道:“本官忽然发觉身体不适,恐不能帮助许大人破案了,许大人能者多劳,本官告辞。” 说完未等许文壶询问,他便已经快步出门,带领随从离开。 许文壶只好远远问候一句:“林大人身体要紧,回去早些歇着,下官就不远送了。” 回过脸,许文壶看着尸体,回忆林祥方才的反应,诧异道:“或许,是因为在刑部从没见过解剖后的尸体,所以引起不适?” 他喃喃说完,感觉也不无道理。 若是李桃花在,肯定会说上句:谁说当猫就得抓耗子,搞刑讯就不怕死尸了。 * 翌日早,许文壶升堂正欲给凶手王银判刑,玉仙父母哥哥便找上门来。 玉仙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恨女儿不顾父母撒手人寰,又替王银求情,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县大老爷有所不知啊!”玉仙爹娘争抢着道,“我那闺女早就已经改许给王银公子了,就差拜个堂的工夫,二人私下里也早如正经夫妻一般,王银公子那日不是强行与小女……他们俩那是你情我愿的,怪不到王公子身上。至于小女上吊,其实是因昨日里与她娘拌了两句嘴,小女儿家的气性大,一时想不开,便上吊了。” 说完,哭得更加捶胸顿足了。 许文壶面无表情看着堂下这一场戏,道:“那她为何不在自己家中上吊,而在衙门口上吊。” “这……这我们就不知道了,那丫头自小鬼点子就多,谁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什么。反正人死不能复生,闺女没都没了,我们总不能再把王银公子拖下水,大人您高抬贵手,便将王银公子放了吧。” 许文壶视若无闻,惊堂木一拍,斥出冰冷二字:“退堂。” 衙役三班散去,王银带回牢房,玉仙家人被赶出衙门。 公堂中只剩许文壶静坐,却比人多时还要肃穆三分。 年轻的县令似与这肃穆融为一体,成为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这时,女子清脆的声音突然出现:“我出去打听过了,玉仙爹娘昨日收了王家人一百两银子,连夜改口销案,正欢欢喜喜打算盖新房子呢。” 李桃花大步迈入堂中,身上披了层炙热阳光,浑身汗气腾腾。 她往公案上扔了颗自己刚买的枇杷果,金灿灿的枇杷小球似的砸到许文壶眼前,颜色是与太阳同色的灿烂金黄。 “我想过了,”她咬了口甜蜜的枇杷,吸着汁水道,“若实在没办法,我就往牢房里放条毒蛇,把那王银咬死算了。” 第40章 看客 许文壶本自顾自沉浸在沉郁的心情中, 视线突然被枇杷占据,听着李桃花的话,僵冷的心也随之回暖了一点。 他摸起那颗枇杷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这时他抬头,望着李桃花, 声音温润柔和, “纵然恶能制恶,可倘若止恶的代价是连累好人为之背上杀人之罪, 太过得不偿失。” 他的手指有些发紧,枇杷的汁水流到指间, 他却想不起来擦似的,只是逐渐垂下眼眸道:“何况我身为此地县令,若为死者出头的方法只有私下动手这一条路, 这是执行律法的失职, 更是我的失职。”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桃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淡淡的,在天尽头长大,她最不少见的就是这些不公之事, 或者说, 比这凄惨的还要多上许多, 当初若不是她遇到的是许文壶这个痴傻的读书人,她的下场兴许比玉仙还要凄惨十倍不止, 除了自己的反抗, 亲友的复仇, 谁又能给她们一个公道? 遇上这种事情,她已经顾不得去伤感流泪,下意识想出来的, 是为死者报仇的种种办法。 “人是王家人收买的,”许文壶眼中还剩最后一点希冀,“兴许林大人并不知情,我还可以去找他禀明情况。” 李桃花嘁了声,心道:林祥就住在王大海家里,能不知道就怪了,整个天尽头,八成就你个呆子还信他是个好东西。 心中想法刚落,堂外传来声音:“回大人,王家人已经前来接王银出狱了,说是奉林大人之命,任何人不得违背。” 一瞬间,许文壶险将手中枇杷捏炸。 他起身,快步奔向堂外,声音在极度愤怒之下显得有些发颤,“我现在就去找林大人问个清楚!” 李桃花刚要阻止人就已经连背影都不见了,她都不敢相信许文壶还有动作这么快的时候。 踟蹰一二,她跺了下脚,恨铁不成钢地追上去了。 * 园中翠色连绵,将浓烈的暑气全部阻隔在外,林祥身着价值百两的蝉翼纱袍,卧在摇椅上,只要一张嘴,便有丫鬟往他口中送入剥完去籽的葡萄。 随从忽然前来奉上耳语,他听后微微一挑眉头,神情里旋即出现讥讽之色,笑道:“既然登门求见,本官又岂有不见之礼,让他进来。” 少顷,许文壶被带到。 因是一路跑来,他满身汗气,额上汗珠接连滑落,即便已是极力压制,胸口仍在不受控制地大起大伏。 他压下满腔质问,端起两臂对林祥行礼,声音沉闷至极,“下官见过林大人。” 林祥还在闭目养神,亭中凉风习习,他轻衣薄裳,气定神闲道:“如此着急要见本官,不知许大人有何贵干。” 许文壶在路上被李桃花调-教一路“如何在能保住命的情况下和对方把话说明白”,但等人到了眼前,他头脑一片空白,直接开门见山:“王家人说是奉您的命令前去衙门接人,下官敢问可否属实?” “是有这么回事,”林祥懒洋洋睁开眼,喝了口刻意放凉的雨前龙井,嗐了口气,惬意闲适的姿态,“案子其中的隐情想必许大人也已得知,既然都是误会,衙门自然没有关人不放的道理,本官知许大人秉公做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可也不能因此冤枉了好人呐。” 一席话听到许文壶耳中,他心中有块地方被陡然击溃,再开口,口吻便已平静异常,看林祥的眼神也满是陌生,“我知道了,你和王大海,是一伙的。” 林祥本以为会被这年轻气盛的小子兜头骂上一顿,没想到就只有这么简单一句,他也不拿出一副清高姿态争辩反驳,就撩开眼皮斜斜看他一眼,从嘴里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许文壶后退一步,仿佛被林祥身上的气息熏到,重击之下,眼神反倒有力,声音反倒平稳,缓慢而沉重地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官不能拿林大人怎么样,但只要我许文壶还有一日苟活于世,这些事情,我便管定了。就算闹出天尽头,闹到朝廷,让满天下人知晓,我也让全天下人评评理,一名女子被欺辱之后,自己自尽而死,凶手逍遥法外,究竟是谁定的道理,谁给凶手的底气。” 许文壶放下话,转身便走。 “许大人留步。” 林祥的声音在他身后,淡淡的轻蔑,“本官品着你的意思,似乎是不将人绳之以法便誓不罢休了?” 许文壶未发话,沉默以对。 “你说,你要将这桩案子闹出天尽头,闹到朝廷,让全天下人评理,好,那我问你,你就不怕朝廷嫌你丢人,罢免你的官职,将你放逐故里吗?” 许文壶身躯颤栗一瞬。 林祥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徐徐道:“我们中原人氏自诩礼仪之邦,要的便是个面子体统,事情闹大简单,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案子你觉得好看?传出去对谁能好,朝廷脸上能有光?大梁历朝重文抑武,对四海蛮夷最能引以为傲的便是国家底蕴深远,百姓温良恭俭。你闹的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梁子弟管不住胯-下那二两肉,还因此弄出了人命,岂非败坏我朝威名,让我大梁国名声扫地,遭万人耻笑。” 许文壶袖下的拳头逐渐攥紧,他转过头,通红双眸看着林祥的眼睛道:“林大人以为,这桩案子下官去管,是出于对朝廷的刻意为难?” 林祥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许文壶的声音陡然变大,近乎呵斥:“你以为我就想管吗!我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事情摆在台面上谈,是因为这些事情实在太多了!” 林祥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许文壶竟然用这副语气同自己说话。 “我到此地任职的第一日,榻上便是被强行掳来的女子,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为守清白反击杀人却错杀丈夫的妇人,之后紧接着主持王宅宾客当街强抢民女的案子,刚消停没几日,便又出了手头这桩案子。是啊,林大人说的没错,这些不光彩,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可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出现,难道只要把它们压下,它们就不再发生了吗?就不会再出现这些丑事了吗?” “正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无视,才让那些恶人觉得欺辱一个女子的成本是如此之低,即便把人逼死,只要身后关系够硬,别说偿命,连牢都不必坐。其余人见状,会觉得那姑娘可怜?不会的,他们只会跃跃欲试,等不及要跟着效仿!” “林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我刚入官场,尚未学会如何为官,可我知道,那个被玷污自尽的姑娘,你我若不为她主持公道,谁能帮她?是她贪财的父母,懦弱的未婚夫婿,还是犯下恶行的凶手?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事都不做,只当一个高高挂起的看客吗?” 林祥的表情随着话的增加而越变越阴沉,待等最后听到“看客”二字,他彻底失控,气得牙关紧咬浑身发抖,愤恨道:“许文壶啊许文壶,看来真是天意,原本我还对你还有些可惜,觉得你好歹榜眼出身,只因触了九千岁的霉头,便被发配到这种穷山恶水之处当一个芝麻小官,日后就算调职,也不过是到其他偏僻之处,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看来,你来这里,是天意。” 林祥冷笑:“若是在京城,你敢将这种话说给除我之外的任何官员,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许文壶的喉咙死死梗住,活似吞了一块冷硬的石头。他面上没有流露任何惊恐或惧怕的表情,只是收回自己的眼神,不再看林祥,继而转身,大步离开。 晌午的街上人来人外,李桃花见许文壶从王家出来便跟丢了魂一样,既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她本来是想和他一起进王家大宅的,但许文壶死活不让,她只能在外面等他出来,现在见他这副样子,有点后悔没坚持与他一起进去了。 她一路上没主动与许文壶说话,直到回到衙门,关上书房的门,她才问:“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赶紧说话。” 许文壶瘫坐在椅上,浑身活似被抽干了力气,将林祥对他说过的话,一个不落讲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听后沉默许久,忽然便走到许文壶面前,不顾他沉重伤感的心情,一把便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许大人,我知以你的性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但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倘若有一天我被人欺负了,衙门不能给我主持公道,也没有任何人都帮得了我,我为了报仇,自己动手杀了那个欺负我的人,你觉得,我该不该为那个人偿命?” 许文壶眼波闪动。 按他自己的意思,他的回答会与早上的一样,但是经过了今天的事情,他已经不敢再将话说那么绝对了。 之前他以为,寒窗苦读十年,书的尽头是功名,功名的尽头是做官,做官就要做公道的好官。可他如今发现,其实是错的。 功名的尽头不是做官,是权利。 官,只不过是得到权利的最有效直接的途径。 想得到的东西不一样了,到了那个位置上,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他好像直至今日才理解过来为什么李桃花开始时对他的防备心那么重,为什么对他重断陈年旧案时嗤之以鼻,他全都明白了。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明亮的双眸,面前出现的却是一条漆黑的路,他沿着那条路望去,怎么望都没有尽头。 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滑出,直直坠落。 “你哭了?”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睛,松开他的下巴,“你哭什么啊,我不就是问了你个问题吗。” 许文壶用袖子抹了把眼,可眼泪就跟抹不完一样,旧的刚擦掉,新的便涌出来了,他不想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失态,又实在忍不住,便直接将袖子捂在眼睛上,用极力克制却仍抽噎的声音说:“李姑娘,我……我不想做官了,我想回家种地。” 李桃花歪了下脑袋,不懂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但眨了下眼思考片瞬,又仿佛能够理解,便道:“回家种地也不是不行,你自己决定便是。” 许文壶泣不成声,“李姑娘你,你都不挽留一下我吗?” 李桃花豁达道:“我挽留你干什么,反正你我本来也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况你从来到这里以后就没顺过,差一点小命还没了,与其在这担惊受怕,还不如回家待着。” 许文壶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抽搐,话都连不成句,“可就这么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时兴儿推门进来,见此场面不由慌道:“公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这丫头又欺负你了?” 李桃花本来就郁闷,听完更气了,翻了个白眼凶巴巴道:“是啊,我就是欺负他了,我不光把他欺负哭了,我还要把他欺负走呢,你也赶紧收拾铺盖去吧,你们公子明日便要带你哪来的回哪去了。” “不行!” 许文壶忽然一拳头砸在案上,眼泪一抹牙一咬道:“我不能就这么认输给他们!不就是以权压我吗,有本事把我弄死啊,弄不死我我就是要跟他们斗到底!因为子曰过——” “在其位,谋其政。”李桃花懒洋洋道,“这句话我都会背了。” 许文壶缓了许久,终于将泪止住,他舒了口长气,顶着通红的眼圈看向李桃花,真心实意道:“李姑娘,多谢你。” 李桃花眼神扫向他,狐疑道:“谢我干什么?” 许文壶突然有些羞于启齿似的,微微低下了脸,目光也从她的脸上移开,“谢谢你,无论在我何等失态的时候,都陪着我。” 李桃花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只是反问:“所以呢,不走了?” “不走了,两件案子压在手上,走什么走。” 许文壶擦干泪,声音残余浓厚鼻音,问兴儿:“王银在哪?” 兴儿欲言又止,生怕实话说出口他们公子再哭出来似的,小心翼翼道:“被……被王家人接走了。” 许文壶点了下头,释怀道:“接走便接走吧,来日方长,林祥总有离开天尽头的时候,等他一走,王银,照抓不误。” 兴儿点头如捣蒜,“好的公子,王银若不急着抓,那之前的案子,还查吗?” 许文壶:“怎么不查,五个人说死就死了,死相还如此诡异,真凶若不落网,百姓岂不人心惶惶。” “那眼下该从何查起?”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五个人,有两个人只剩下头,剩下的两具尸体就算剁烂了,肉都被苍蝇吃没了,也总得剩下点骨头渣子。” 兴儿举手,“我懂了我懂了,就跟上次的案子一样,还是挨家挨户去查,只不过上次查的是锯子,这次查的是骨头,公子你放心,我现在就吩咐下去!” 许文壶却道:“等等。” 他想了想,说:“分成两队人马,一队去查人,至于另一队——” 兴儿:“查什么?” “对啊查什么?”李桃花也问。 许文壶扯出了抹笑,笑意在刚哭完的脸上,充斥着种老谋深算但没算明白的蠢气。 他卖弄起关子,“等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 “汪!汪汪汪!” 巷子口,李桃花看着眼前这一大群或黑或白或黄的野狗,欲言又止道:“你专门调出一队人,为的就是专门查它们啊?” 许文壶摸着其中一只的狗头,满面慈爱道:“不错,子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近犬者,就一定能有骨头发现,只要和这些狗兄打好交道,它们就一定能给我们带来或多或少的线索。” 李桃花的表情颇有些无奈,“怎么打交道?也学它们一样,汪汪叫上几声?” 许文壶点头,“虽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到底人狗殊途,语言难通,更为有效的方法,便是悄悄跟踪它们,借机搜集骨头。” 李桃花想了想,道:“除了路子有点野,你别说,好像还真能有点用。” 有了李桃花这句话,许文壶的信心更足了,“那就这么决定了。” 夜晚。 “汪!” “汪汪汪汪!” 衙门口聚满了狂吠的野狗,东侧门不得不紧紧关住,防止狗急跳门见人就咬。 验尸房中,烛火破天荒多点了几盏,仵作拿着放大镜,正在烛火下仔细看骨头。 许文壶推门进来,走过去道:“可有何发现?” 仵作摇头,叹气道:“回大人,这些全都是猪骨头牛骨头,没有人骨啊。” 许文壶有点沮丧,旋即便又打起精神,“无妨,大不了明日继续寻找。” 这时仵作拿起一块漆黑小巧的骨头,只有短短一小截,在众多硕大的腿骨里,显得格外不引人注意。 仵作看了几眼,忽然惊呼:“大人!这一块有点像是人的指骨!” 许文壶赶紧凑过头去看。 “形状修长,骨节粗大,是男子的无疑了。” 许文壶听着仵作的话,定睛看着骨头,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 刺鼻,且熟悉。 许文壶正要皱起眉头,兴儿便在门外道:“公子!哑巴在外求见。” 许文壶诧异道:“哑巴?” 他未多想,让仵作将骨头保存好,随即便说:“好,我这就过去。” 到了外面,许文壶正要问哑巴为何深夜来此,哑巴便先比划了一通手语。 许文壶看不懂,兴儿便去后衙将李桃花拉了来。 李桃花打着哈欠边走边抱怨:“我跟你说你们这都得给我钱知不知道,起码一两银子一个月,少了我可不干。” 到了地方,李桃花看了一遍哑巴的比划,对许文壶道:“他要你升堂。” 许文壶顿时严肃了表情,“既是升堂,那就肯定是有冤情了,好,现在就升。” 一行人进入公堂,衙役三班左右屹立,许文壶刚在高堂落座,哑巴对着他便直直跪了下去。 许文壶惊诧道:“快快请起,本衙历来的规矩便是有罪者跪,无罪者站立即可。” 哑巴摇头,用手比划一通,而后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李桃花看完他的手势,先是直接愣住,而后僵硬地转动脖颈,对许文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面上满是挣扎之色。 直到许文壶对她目露不解,她才下定决心般的,从嘴里艰难挤出一句:“他说,那五个人,都是他杀的。” 40-50 第41章 看客 公堂安静了下去, 一片死寂的僵滞。 许文壶虽大为震惊,但他想到哑巴之前行过的种种善举,一时难以相信人会是哑巴杀的, 便沉声道:“你为什么杀他们?” 哑巴用手比划一通,情绪分外激动,嘴里“啊啊”拼命想要发出声音, 额头不断冒出汗珠。 李桃花帮着解释:“他说那五个人都不是好人, 早该死在外面了。在天尽头,他若不对他们下手, 他们以后只会更加欺负人。” 许文壶听后沉默片刻,继续问哑巴:“那你说说, 你都是怎么动的手。” 哑巴再用手势比划一通。 李桃花仔细看着他那手语,试图理解:“他说,他先是把杜三打晕推下水, 再趁徐四醉酒之后, 也把他推了下去……” 许文壶险被气笑,一拍惊堂木,严肃了声音道:“无稽之谈。” 哑巴浑身一抖。 许文壶目光如炬, 盯着他, “从第一条开始你便错了, 你说杜三是被你打晕推下水的,可他身上并未有伤痕出现, 你说五个人都是你杀的, 但其实从你迈进衙门起, 你就是在说谎。” 哑巴上下嘴唇打起哆嗦,目光闪烁几个来回,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本官问你, ”许文壶声音一沉,“你之所以冒充凶手,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替他顶罪?” 哑巴拼命摇头,用手势急促地说:“不是的,那五个人,真的是被我杀的。” 许文壶皱紧眉头,吩咐道:“将他送出衙门,不必再审讯了。” “退堂。” 这时,忽然有伙人涌入衙门,将公堂团团包围,个个腰上佩刀,气势凛然。 为首者对许文壶虚行一礼,口吻并不客气,“小人乃林大人贴身书吏,方才我家大人说了,这桩案子事关重大,所涉人命颇多,该当由他亲审,许大人,劳请退下旁听。” 许文壶放松的手忽然攥紧成拳,目不转睛盯着那人,咬字冷沉,“倘若本官不退呢?” 对方旋即拔刀,冷笑道:“那就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 兴儿见状,一个箭步冲到堂上,拽起许文壶便往下拉。 李桃花见许文壶挣扎的怪厉害,撸起袖子上去帮忙,一人架胳膊一人架腿,文弱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这下更成了待宰年猪,只能张口干嚎,毫无招架余地。 “放开我!我就不退!不退!” “他不是凶手!” 刚将人架到堂下,只听一声“林大人到!”,身穿官服的林祥便已大步迈入公堂,直奔官椅。 他坐下,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许文壶被动静所惊,不由得安静了下来,目光火辣辣看向林祥。 林祥有意用眼神略过他,神情得意,接着目光收回,咳嗽一声,转为看向堂下的哑巴道:“本官刚刚在外面,听到你说那五人皆是被你所杀,可否属实?” 哑巴重重点头。 林祥沉吟一二,朗声道:“凶手既自投罗网,案子便已水落石出,那便就此结案罢。” 许文壶听到“结案”二字,整张脸瞬间便白了,想破口大骂林祥:“你个——”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杏眸瞪圆,“你什么你!嫌命长啊!闭嘴!” 许文壶又想哭了。 哑巴却是一脸喜悦,听到就此结案,眼底都变得红了,仿佛即将喜极而泣。 “现场之中,可还有人有所异议?”林祥悠悠询问。 许文壶张不开口,便想举手。 兴儿一把摁住他的手,“不你没有!” 许文壶真的要哭了。 “那就这么定了,”林祥抽出一根红头签,摔到地上,“凶手连杀五人,罪大恶极,不必上报延至秋后,判处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场斩首示众。” …… 退堂后,哑巴临被押送大牢,突然面朝堂外的许文壶跪下,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许文壶想扶起他,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但尚未等他将手伸出,哑巴便已被林祥的手下左右擒住,强行逼其离开公堂。 许文壶的内心仿佛燃起一簇大火,肝胆煎熬,目眦欲裂。 他冲缓步而来的林祥大声呵斥:“他根本就不是凶手!你明明是能知道的!为何还要如此草率断案!” 林祥一脸的无辜,指着哑巴的背影道:“许大人在说什么笑话,都亲自投案了,凶手除了他,还能有谁?难道这世间还能有人主动将无关的命案往自己身上揽吗,这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许文壶还想张口争辩,林祥便已迈开双腿,大笑离开。 翌日午时三刻,菜市场口人头攒动。 哑巴被推到连夜搭建的行刑台上,身后站着刽子手,刽子手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跪着的哑巴便显得更加渺小可怜。 台下禁线开外挤满了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林祥身着官袍,坐在案后,人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呷了口浓茶,压下困神,抽出一张斩首牌,摔到了地上。 令牌落地的声音清脆无比,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刺耳异常,场面顿时便安静下来。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监斩胥吏的声音落下,刽子手提起脚旁的满坛烈酒,海饮一口喷到宽刀上,瞬时间,酒气四溢,杀气腾腾。 他高举宽刀,先用刀背在哑巴的脖颈上画出一条虚线,接着一声大喝,抡刀便要劈下。 “住手!” 女子的声音自人群之后响亮传来,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只见白梅一袭浅白衣衫,素面朝天,步伐平稳地走向刑台。 林祥的表情有怒有惊,明知故问道:“来者何人,何故打断行刑?” 哑巴焦急地看着白梅,不断冲她摇头。 白梅淡淡地扫过哑巴,面朝林祥道:“回大人,民女此行是来认罪的,杀了那五人的凶手不是哑巴,而是我。” 声音一出,周遭惊呼连连。 林祥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他死死盯着白梅,嘴里却不怒反笑,再次抽出一张斩首牌,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妖女胡言乱语不可当真,继续行刑!” 白梅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刀尖直接抵在脖颈,声音柔弱却格外响亮,“我这人生平最怕亏欠别人,林大人若执意如此,我也只好一命抵一命,随李安平到地狱黄泉走上一遭。” “你敢!” 林祥大吼出声,双手险将桌案掀翻,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只好强行压下情绪,克制着额上跳跃的青筋,看着白梅,放轻声音道:“清儿听话,把刀放下回去等着,明日起便乖乖随我回家,爹娘都在家中等你,不要让他们二老失望。” 白梅从唇畔扯出抹冷笑,看着林祥濒临崩溃的样子施施然道:“爹娘?那是林大人你的爹娘,不是我的爹娘,我也不知你口中的清儿是谁,我只知我叫白梅,父母双亡,无牵无挂。” “你!”林祥急火攻心,张口想要对她呵斥,却忽地呕出大口鲜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快要叫郎中,大人好像要晕倒了!” 林祥眼皮半翻,昏迷之际,看着白梅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口中仍是喃喃呼唤:“清儿,清儿……” * “那五个人都是我杀的,我才是凶手。” 公堂内,白梅跪在堂下,声音平静异常,脸上半点波动也无。 哑巴无罪释放,却死活不走,在堂外着急大哭,拼命从喉咙里挤出粗糙干哑的声音去引起白梅注意,想让她回头看他的手语。 他想对她说,他要她好好活着。 “那日夜里徐四睡着,我从宅子里出来,故意没拿药箱在外等着,杜三果然提了药箱出来还我,我便用针刺中他的第三截脊骨,在他不能动的时候,把他推下了水,看着他活活淹死,沉入水底。” “徐四,是我在酒里给他下了能够令人出现幻觉的毒药,我二妹对此毫不知情,照常将酒给了徐四喝,毒发需要时间,不会当场见效。徐四喝完照常出去,路上逐渐毒发,等到王宅外,周身便如烈火焚烧,无需动手,自己便会跳入池中,溺水身亡。” “唐二急着找他兄弟,在深夜时分闯入店里,那夜我刚好在店,顺手便将他解决,因雨势太大,分解尸体的声音被雨全然盖住,左邻右舍并未听到动静。他的头颅太过坚硬,不好处理,我便冒雨出门,将头扔到池中,与他两个兄弟一起。至于其他部位,血放干,肉和骨头煮熟放入卤桶,当作卤牛肉卖。” 堂外围观的左邻右舍不少人发出呕吐之声,还有的当场晕倒。 许文壶胃中也有不适,但更多的还是震惊与不解,随之便问:“那宋大呢?他失踪那日,有许多人听到你二妹在将他往外头赶,人若被赶出去,你又是用何等办法把他谋杀?” 白梅淡淡道:“我二妹觉得他一身煞气不像好人,当然把他往外赶,赶不走还气得不轻。可她不知道,我当时拍了一下宋大的肩膀,那时便用针刺入了他的椎骨,他根本就动不了,只能维持一个动作坐在那里。一直到了夜里,街上没人了,我便将我二妹赶去休息,然后独自把宋大拖到后厨处理,剁头分尸,和对付唐二一样的手法。” “至于最后那一个。”白梅谈到陈五,语气里竟有淡淡的可惜。 “我本想把他推入水里慢慢淹死的,但是他性子太急躁了,居然想跟我动手,我只好用簪子刺进他的脉搏,阴差阳错给了他个痛快。” “事后按理是该留下痕迹的,但老天即刻便又下起了雨,把所有的血迹都冲走了。” 许文壶身躯一震,心里只有一句话——连上天都在帮她。 他忍住铺天盖地的震撼,用还算平稳的声音问:“据本县观察,你与他们五个素不相识,为何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白梅闻言,竟低头莞尔笑出声音,“当然是因为……” 她撩开眼皮,眸光寒光骇人,“他们该死啊。” 第42章 看客 白梅说完这一句便再未置有一词, 任许文壶怎么问,她都没有再开口。 许文壶瞧着白梅那副比磐石还不容动摇的神情,只觉得头疼, 眼见堂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无奈道:“将犯人押入牢房, 暂且关押, 等待审讯。” 退堂时分,哑巴抓住机会, 不停对白梅比划手势,可白梅眼里便如同没他这个人似的, 目光不偏不倚,毫不往他身上倾斜。 “真没想到啊,当大夫的居然还能杀人。” “哑巴为何急着给她顶罪, 他俩私下里不会……” “我呸, 过去装那么清高,原来早就是残花败柳了,连哑巴这种都愿意勾搭。” 哑巴忽然嘶吼一声, 挣脱开阻拦, 转过身便扑上去往死里打说话的青年。 十几下拳头落在肉上, 他站起来,用沾了血的手狠狠比划:“你们, 不许说她!” …… 夜晚, 一行人刚从膳堂吃完饭出来, 衙差便赶来奉上消息,说林祥已经醒了,虽然人尚且不能下地, 但话已带到——这个案子,还是由他亲审。 李桃花咬了口手里的烧饼,力度凶狠活似咬断敌人的脖子,万分惋惜道:“老天不长眼,怎么就没能死了他呢。” 许文壶忽然朝她转过脸,看着她,目不转睛,重重点头道:“李姑娘所言极是。” 之后回过脸,双目发直,继续行走。 兴儿一脸绝望,在旁边喃喃嘟囔:“完了,我家公子真的疯了,他居然有朝一日会想咒人死,这太不像他了。” 李桃花苦中作乐,这时候不忘耍贫嘴,“瞧见没有,这就是我们天尽头的魅力了,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狗仗人势,人不如狗。” 兴儿听着便来气,朝她呲牙咧嘴道:“你还得意上了?白梅杀了那么多人,亏得衙门还收留过她,万一出点事情还了得?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后怕,都怪你当初慈悲泛滥帮她们!” 李桃花飞出记白眼没理他,咬了口烧饼去追许文壶了。 二人并肩朝书房走去,才到门口,便看到门外站着白兰白竹姐妹俩。 两个人穿着打扮并未变化,白兰还是一袭火红石榴裙,白竹还是盛夏天里将自己包个严实,但两个人还是有明显的反常,即便不动不说话,也能看得出白兰魂不守舍,白竹相较平日的弱不禁风,神情反倒镇定。 “你们俩怎么来了?”李桃花将饼塞到许文壶手里,快步过去走到二人面前。 三人相对,表情皆是复杂,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话。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李桃花直到此刻都还是有点懵的,她瞧着白兰白竹,嘴张了好几次,最终不过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五个人陆续步入书房,刚关上房门,白兰便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语气在隐忍之下仍然过度用力,如同控诉。 许文壶立刻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紧跟着便问:“姑娘的意思是?” 白兰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想开口说话,情绪却已不受控制,转头避开他俩便哭出了声。 白竹上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道:“我大姐所述供词,并非全部属实。” 李桃花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白竹停顿一下,语气平静而自然,“那五个人并非她一人所杀,而是我们姐妹三个共同杀害。” 许文壶的瞳孔骤然一紧,再说话,声音已磕磕绊绊,“你……你们为何……” “为何会杀了他们?”白竹的唇上勾出抹浅浅的笑,笑容出现在清秀单薄的脸上,有种违和的诡异,“原因我大姐在公堂上便已经说了,因为他们五个人该死。” 在李桃花和许文壶不解的注视下,白竹缓缓道:“六年前,山东大旱,朝廷的赈灾粮款久久不到,树皮,草根,观音土……我们把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最后还是想活下去,便每家每户结伴一起,前往开封逃荒。” “逃荒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五个强盗——”说到那五个人,白竹突然喘不过气一般,用力咳嗽起来,震得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一片深秋枯叶,随时可能破碎成灰。 白兰忙去给她顺气,擦干眼泪,由自己接着道:“那五个强盗沿着队伍搜刮钱粮,不够,还抢夺年轻女子,见到容貌姣好的,当众便……” 她的牙关突然紧咬,眼泪如同泉涌,同样再说不出一个字。 许文壶呆愣许久,眼眶逐渐发红,忽然间,他活了过来,对那两姐妹用力摇着头道:“我既已知道那五人犯下何等恶行,便无需知晓其中细节,我只需要知道,那些受害的女子里,是否有你们姐妹?” 白兰扑哧笑出了声,泪水晶莹如星。 “怎么会没有?” 她笑着抹泪,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俏丽,仿佛只在寻常反问,“队伍里好歹有两百多人,就算是饿得面黄肌瘦,还会找不到几个美人胚子吗?” “你们看我的样子,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像个闺阁姑娘?” 白兰扶了扶发髻,动作间的风韵动人心魄,“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姑娘了,早在逃荒的前两年,我就已经嫁为人妇,只不过……”她轻嗤一声,自嘲的模样,“在那些强盗跟前,他们管你有没有丈夫?是否婚配?只要颜色颇好些,便难逃一劫。” “那日的雨好大好大,山洞里全是女子的惨叫声,后来等雨停,天亮了,有的当场得了失心疯,跑出山洞跳了悬崖,有的没有疯,可心已经死了,牙一咬便撞墙自尽。” “到最后,只有我们姐妹三个活了下来,彼此相识,搀扶着走出山洞。”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上杀猪刀再将那五个人的尸首砍上一遍。此刻她听着白兰的话,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道:“等等兰姐,照你话中的意思,你们三个难道……” 白兰点头,“不错,我们三个不是亲姐妹,只是同为山东人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三个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我爹娘原先是做早点摊子的,生意好的那几年攒下点钱,开了个铺面,我跟着帮过几年忙。小竹父母早亡,是跟着舅舅和舅母长大的,家里种地为生,大旱之前家里是有余粮的,可惜被朝廷征粮过后又逢天灾,这才断了生路。至于大姐……” 白兰的声音颤了颤,“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本姓林。” “那个林大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瞪大眼睛将嘴张开,足以往里塞入一颗鸡蛋。 “等等。”许文壶揉着脑子思考道,“梅姑娘既是大户小姐,又是林大人的妹妹,就算当初林大人尚未考得功名,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亲妹妹流落在外,你们三个,怎会来到天尽头?” “流落在外?”白兰冷笑一声,“许大人,直到此刻,你还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奇怪之处吗。” 许文壶面露茫然。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出事,我却只提她们自尽,没有提到其他人的伤亡?” 白兰的语气陡然狠重,脸上血色全无,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因为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啊!” “从那五个恶徒把刀亮出来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女子便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两百多号人啊,父母兄弟皆在身边,大姐有她的爹娘哥哥,我身边是丈夫和公婆,小竹身边是舅舅和舅母。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即便只是呵斥那五个强盗一句,没有!” “哦不对,也有一个。” 白兰忽然掩唇,笑个不停,“当初尚未考得功名的林公子,如今的林祥林大人,让他们找个地方,不要脏了所有人的眼。” “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我们才被掳进了山洞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第二天,我们姐妹三个走出山洞,外面便已经空无一人。” 许文壶皱紧眉,沉声询问:“他们都走了,把你们留下了?” 白兰陡然激动起来,“不是留下!是抛弃!” 她强行克制住记忆里汹涌而来的绝望,指甲刺入掌心,紧紧攥住手道:“从那时开始,我们姐妹三个便结为生死姐妹,立誓今生今世,和那些人再无情分可言,老死不相往来!” 这时白竹抱住她颤栗的身躯,手掌拍在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 白兰反抱住白竹,抹干净眼泪,看着许文壶说:“许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三个都是不想杀人的。” “天尽头那么远,那么偏,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人疗伤用了,虽然那伤疤可能一辈子都去不掉,但我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往前看,一点一点的,它就没有那么疼了。” “直到那五个人的出现。” 白兰双目恨成血红颜色,咬牙切齿道:“被他们糟蹋过的女子应该连他们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所以并没有认出我,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六年了,我们仨本以为可以将那件事一笔勾销,三个人好好生活,但等看到他们的那眼起,我们就知道,这事没完。” “他们五个,必须死。” 第43章 看客(完) 李桃花和许文壶久久未能回神, 两个人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白兰方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们两个都知道了。” 白兰抬起脸,脸上是破釜沉舟后的坦然平静,“杀害那五个人, 我们姐妹三个都有份,要处置,不要处置我们大姐一个。当初我们三个就说好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五年里她对我和小竹如若亲生姐妹,我们又怎能躲在她身后, 看着她为我二人赴死?” “这个看客,我不愿意当, 小竹也是。” 许文壶欲言又止几次,内心来回挣扎,好不容易想好要说什么, 正要艰难开口, 白兰便看向他,笑说:“还有,除却要与我大姐同生死这一条, 你知道我们姐妹还因为什么过来吗?” 许文壶面露困惑。 “还因为许大人你啊。” 白兰目光炯炯, “我看得出来, 你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有你在, 这世道便还算不上烂, 我们三个就算到了地底下, 只要想到以后恶有恶报,不会再有女子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便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长舒了口气, 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话已经说完了,许大人可以叫人了。” 许文壶面上的挣扎之色更重了,他的喉咙哽住,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直直盯着地面,仿佛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白兰嗤笑,用起激将法,“许大人从到天尽头起便没有徇过一次私情,为何对上我们两姐妹便优柔寡断起来了?” 许文壶仍是不语,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脸别看,表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他自己拿主意。 白兰沉下声音,“你若再不将我们二人拿下,我们就只好自己去找大姐团聚了!”说完拉起白竹的手便要出门。 许文壶忙道:“二位姑娘请留步!” 话说的迟,白兰已经将门拉开了,只不过未等迈出脚步,偌大的喧哗声便突然传入耳中,衙差匆忙跑来,对许文壶大声道:“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许文壶瞧着嘈杂传来的方向,皱紧眉道:“何故如此喧哗?” “哑巴……哑巴不知道从哪偷了辆马车,刚才混入衙门,打伤狱卒,把罪犯白梅劫走了!” “什么!” 几个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声音险将房顶掀翻。 * 车轮碾压路面,咕噜声不绝于耳,风灌入车厢,纷飞的帷布像挣扎的飞鸟,拼命扑动翅膀,却如何都不得逃脱。 白梅睁开眼,在帷布纷飞的空隙里看到窗外落日流金,残阳如血,高大的山峦连绵无尽,宛若人身上的筋脉,镀上的红光便是流动的血液。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天尽头的风景,她也是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荒凉的边陲之地,竟是如此美丽。 “你要带我去哪?” 白梅的声音很轻很轻,被车轮滚动的动静盖了个彻底,像一粒沙坠入沙漠里。 但哑巴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头解释,一昧甩着鞭子,似乎嫌弃马跑得太慢太慢。 在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白梅道:“回去吧,劫囚是重罪,就算许大人不想罚你,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不好过关。” 锐利的鞭子声仍然继续,马儿嘶鸣不停,哑巴的背影静若深山,不曾因她的话动摇半分。 白梅抬起眼眸,第一次认真看向哑巴,就像刚才第一次看天尽头的景色。 她道:“安平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风在呼啸,哑巴甩缰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他的世界也瞬间安静下来。 风声,轱辘声,马蹄声,心跳声,甚至在他背后,女子眨眼的声音。 他握在缰绳上的手松开又收紧,继续驾马赶路。 …… 日沉月升,午夜时分,马儿实在跑不动了,无论他怎么再驱赶,都再不往前迈动一步。 他只好作罢,转头看向车厢内。 皎白的月光照入车厢,落在熟睡女子的身上,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神情秀美安详。 哑巴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下头不再多看一眼。他脱下外衣,想披在白梅的身上。 “叮当,叮当……”白梅的嘴里喃喃发出声音,呓语一般如梦似幻。 哑巴呆呆望去。 “安平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白梅忽然问。 “这是铜钱落地的声音。” “铜钱落地,恩怨两清。” “土匪每糟蹋完一个女子,便会往她们身上扔上一枚铜钱,代表你情我愿,花钱□□。” 哑巴的身姿僵住,无所适从。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白梅的声音平静淡然,毫无波澜。 哑巴的身躯渐渐有所知觉,他伸长手臂,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跳下马车,在车旁就地躺下,枕臂歇息。 月光如水,白梅缓缓睁开双眸,眼神困惑。她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开始回忆过往与哑巴的种种交集,发现竟少的可怜,无法串联成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白梅不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世上许多事情向来没有商量,遇上了便得受着,所以她既来之则安之,想不通便不去想,对方不答,她就不问。 山间虫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腥涩气,白梅听着声音闻着味道,想到车外还有一个人守着自己,竟觉得格外心安。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皮渐渐发沉,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亮,二人被马蹄声震醒。 哑巴睁开眼,看到即将追上的大批人马,跳上车便扬鞭甩缰,驾马飞奔。 车后,林祥一夜未睡,眼中布满血丝,见人要逃跑,嘶声咆哮:“清儿!你给我回来!” 他狠狠给了马一鞭子,呵斥手下:“都没吃饭吗!还不给我往死里追!” 另一边,哑巴本就急于脱身,偏偏碰上一片石头地,车轮猛然轧上一块锐利的石头,一声闷响过去,轮子瞬间散架,马车也随之倾斜。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拉住了白梅,带着她跳下了车,朝着路旁的密林拼命跑去。 盛夏草木茂盛,林中翠色葱茏,二人进入里面,眨眼之间便已不见身影。 林祥急得险些又要吐血,眼见马进不去,便呵斥手下:“都愣着干嘛!下马给我追啊!” 林子三面环山一面环崖,一伙人将环山之处围得密不透风,林祥自觉十拿九稳,带着人便朝山崖方向追去,果然在崖边看到了焦头烂额的哑巴和一脸平静的白梅。 “清儿,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毕竟是你的亲哥哥,你就算再躲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林祥经过一夜追踪,疲惫交加,蓬头乱发,早没有刚到天尽头时的儒雅模样,可他的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连带落魄模样,也沾了七分阴险狡诈。他看着白梅,唇上噙笑,苦口婆心,“还是乖乖跟我回去,见过爹娘,尽尽孝道,我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送你风光出嫁。当年的事情你就当是一场梦,以后你有得是福要享,何必拘泥于那点不堪?” 白梅扯出一抹凉薄的笑,盯着他道:“林大人,话我已经说倦了,我早已与你们林家人恩断义绝,还要我再说几遍才懂?” “好一个恩断义绝!”林祥气急发笑,笑完怒瞪白梅,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怪我当年袖手旁观看着你被那帮禽兽糟蹋吗?可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当初若非我侥幸苟活,后来怎有机会考上进士,又哪有如今的振兴家门?逞一时英雄是痛快,可之后呢,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我若有何闪失,爹娘怎么办!” 他眼神阴鸷,带有无尽的埋怨,“当年那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好受吗?你只想你自己,不想其他人的难处,清儿,你也别太自私了。” 白梅原地愣住,看林祥的眼神像看什么怪物。她回过神,一句反驳的话没说,只是不停摇头笑着,步伐不停往后退去。 林祥留意到她身后的悬崖,眼神总算开始慌乱,连忙伸手,“停下!” 他不由得喘起急气,红着眼睛道:“好妹妹,刚才是哥哥将话说重了,你不要跟我计较,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再往后退,快点过来!” 白梅没听见一般,还是不停后退,直到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握住她的胳膊。 她抬头,看到了哑巴的脸。 哑巴用另只手给她比划手语,力度很重。 他说:死很简单,活着却难。 六年都过来了,何必惧于眼前一时。 白梅看着哑巴,唇上的笑意逐渐变得温柔,她反握住他的手,朝前一步步走去。 这时,林祥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点头表示明白。 待等二人来到安全之处,那人绕到哑巴身后,一刀便要捅入他的后心。 可白梅便跟早已料到一般,在这时猛然一个转身将哑巴护到身后,由着锋利的刀尖刺入自己的身体。 鲜血喷涌。 “妹妹!” 穿林而来的白兰白竹看到这一幕,两个人的头脑轰鸣不止,直到大片血色染红了白梅素雅的衣衫,她二人才发出凄厉的尖叫。 李桃花在两姐妹身后,本气喘吁吁,看到那一幕,一瞬间连呼吸都仿佛停止,嘴里喃喃念道:“白梅姐……白梅姐……” 林祥推开哑巴,抱住白梅嚎啕大哭。 白梅闭上眼睛不看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不要叫我妹妹,我……嫌脏。” 林祥流泪大吼道:“直到此刻你都不愿原谅我吗!清儿,你是我的亲妹妹,这件事就算是你死了都不会改变!纵然你在我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将你的尸首带回父母的身边,将你以我林家千金的名义,风光大葬!” 白梅睁开双眸狠狠瞪他,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领子,眼神里恨意滔天,手上力气不断收紧,紧到打颤,“你……敢!” 她死也不要再做他们家的人,坚决不要。 颤抖的手突然僵住,白梅松开了林祥的领子,人也如脱线木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双目彻底灰暗。 “妹妹!”林祥放声大哭。 哑巴本呆滞在一旁,忽然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鸣,疯了一般冲过去将林祥一把扯开,抱住白梅的尸体便又跑回了悬崖边上。 他泪如雨下,用手努力去捂白梅身上的伤口,还使劲摇晃着她,试图让她苏醒过来。 白梅的身体一点点变凉。 哑巴似是明白了她再也不会醒来,于是他冷静下来,不再哭泣,也不再用手堵捂她的伤口。 他转脸狠狠瞪了林祥一眼,之后抱紧白梅,纵身跃下高崖。 “大姐!” “白梅姐!” 林祥傻了一样呆坐许久,直到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多,他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上大吼:“死哑巴!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 衙门公堂。 许文壶看着跪在堂下的白兰白竹,肃声道:“你们姐妹连同已逝白梅,连杀五人,罪不容恕,然本县体察案情,知晓全貌,遂将你们从轻发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照大梁律法,本县几番斟酌,决定将你二人流放千里,今生不得再回天尽头。” 白兰白竹惊愕抬头,互相对视,同时流出泪来,回过脸对许文壶叩头,强忍哽咽道:“民女,多谢许大人开恩。” 翌日,天亮时分,万物朦胧。 天尽头外,古道漫长。李桃花看了眼路道:“送到这里,我们两个就要回去了,你们俩今后有何打算?” 白兰白竹俱是一身男装打扮,脸上还涂了黑粉画了胡须,乍一看,活脱脱两个青年男人。 白兰道:“多少年没回去过了,我们俩想回山东老家看看,之后再去别的地方,找个风景好的去处做点小生意,看能不能站住脚。” 李桃花点着头,眉目间的担心却藏不住,忍不住问:“你们,不怕吗?” “怕?”白兰看了眼小竹,姐妹俩相视一笑,“大仇得报,以后更该挺胸抬头做人才是,有什么好怕的,做错事的不是我们,该害怕的自然也不是我们。” 李桃花放下心来,舒了口气,释怀道:“若是如此,今日一别,两位姐姐一定照顾好自己,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李桃花伸手摸了摸白兰背在背后的箱笼,红着眼笑道:“梅姐,哑巴哥,咱们也后会有期。” 眼见分别,许文壶对白兰白竹端臂行礼,“天高路远,二位姑娘一定保重。” 白兰笑了,揶揄道:“我们姐妹连在天尽头这种鬼地方都能过得风生水起,许大人与其担心我们,不如担心自己吧。” 许文壶诧异,“担心自己?” 白兰趁李桃花转身抹泪,对许文壶小声道:“摊上这么个暴脾气娘子,以后可有许大人你受的。” 许文壶的脸顷刻涨红,捂住耳朵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姑娘何故有此言论,我与李姑娘清清白白!绝无男女非分之情。” 白兰嗤鼻道:“还不信呢,你等着吧,不出三年,你俩肯定是一家。”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男人只对喜欢的女子听话,你这么听桃花的话,不是喜欢她是什么?” “你何时见我听李姑娘的话了?真乃谣言。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熟读圣贤,心若明玉,焉受他人摆布?” “许文壶!”李桃花忽然转回脸,脸颊红热,顶着满眼泪花抽搭道:“我要用你的帕子!” 许文壶下意识便掏起袖口,“好好好,帕子是要布的还是要绢的?” 第44章 横财 “怪不得他不愿意娶我, 原来心里早就装着白梅姐了。” 头伏饺子二伏面,二伏天里,天尽头的家家户户按惯例要吃鱼汤面。卖鱼的摊位上, 翠儿扭过脸背着人,对李桃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想想, 其实我早该知道了, 不然他每次出来摆摊在哪摆不好,非得摆在白梅姐店门口, 还有一次,我干脆豁出去了, 赖在他家整夜不走,看他能拿我怎么办,可他竟然直接留我一个人在他家, 自己出去了!我那时只当他是正人君子, 现在仔细算算日子,他那时候不就是出去帮白梅姐杀人了吗!” 李桃花听着翠儿的倾诉,心里的疑惑这时才被解开。 之前想到哑巴给白梅顶罪, 她还好奇哑巴是怎么知道凶手是白梅的, 现在看来, 那几日正好是白梅到王家大宅给徐四疗伤的日子,哑巴担心白梅的安全, 应该早就在暗中护送她回家了, 只是兴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他竟然还能撞见白梅杀人的一幕。 李桃花的心被触动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劝翠儿:“好了, 你别哭了,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哭再凶又有什么用。” 翠儿的眼泪更多了,万分委屈道:“我哪是在哭他啊,我是在哭我自己。活这么大,就见过这一个好男人,偏这一个也为别人去死了,我以后万一除了他谁都看不入眼,熬成老姑娘了该怎么办?” 小地方的女孩子,男女间可歌可泣的爱情不是没有听说过,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什么白素贞水漫金山,孔雀东南飞……但那些传说终究太遥远,现实里,市井乡野最不缺平常日子打老婆孩子,艰难关头便典妻卖妻的狠毒汉子。普通女子嫁了人,别说夫妻相爱,枕边人不图你的命就算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夫唱妇随的好日子过。 李桃花想说“老姑娘就老姑娘,不嫁人还不能活了不成?”,又怕翠儿嫌她说风凉话,便转移话茬道:“好了,我来你这是为买鱼的,不是来听你哭的,这鱼你还卖不卖了?不卖我可去别人家买了。” “卖卖卖!”翠儿抽抽搭搭从盆里摸了条活鲫鱼,红着眼睛抓起宰鱼刀,三两下将鱼剖干净,用水一冲把血冲走,草杆穿过鱼嘴,眨眼的工夫便已将鱼交给李桃花,这时还不忘感慨:“横竖我这辈子是忘不了那般有血性的男子了,但愿老天有眼,再派一个他那样真正的男人到我身边,不然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到死也要念着他。” 李桃花接过鱼,转身,眼神里充满困惑与不解。 她白梅姐只是因为跟哑巴说过几句话便令哑巴为了她连命不要,哑巴救了翠儿一次,明确拒绝翠儿那么多回,翠儿都对他死心塌地,终身不嫁的念头都出来了。 李桃花有点不明白,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足以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要死要活,不顾自己。 她想了想自己,觉得这辈子她都做不到那样。 * “真是荒唐,白姑娘竟然说我喜欢李姑娘!” 书房外蝉鸣声响个不停,不到咽气誓不罢休,连遮阳的绿荫都显得聒噪异常。许文壶将狼毫用力蘸了下墨汁,在往年案牍上批下一个毫不秀气的“阅”字,眉头皱成川形,分明一夜都过去了,他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原因仅仅因为我愿意听李姑娘的话,听话便是喜欢,兴儿你说这像话吗?这合乎情理吗?” 兴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整理着批阅后的案牍,撕开眼皮的劲头都没有,更别说回话。 “照她那样说,难道我听李姑娘的话就是喜欢李姑娘,哪日不听李姑娘的话,就是不喜欢了?” 许文壶自言自语不停,忽然笔锋一重,“若是如此,我宁愿不听,也要保全我与李姑娘的声誉。” “生育?谁生了?” 李桃花顶着太阳迈入门,脸颊红透发烫,全身热汗淋漓,燥热的杏眸下意识看向许文壶。 乍然对上她的眼睛,许文壶莫名心慌起来,低下头用笔胡乱画上一通,“没……没有人生育,李姑娘听错了,我不是在说这个。” 李桃花擦了把额上的汗,热到没心情刨根问底,只道:“二伏天到了,我买了条鱼留着做鱼汤面,衙门里其他人我顾不上,你们两个还是能沾点光的,晚饭留着点肚子,等着我来给你们开小灶。” 许文壶答应地利索。 待李桃花走了,兴儿才提溜着眼珠子去瞅许文壶,阴阳怪气道:“公子方才不是下定决心不再听人家话了吗,怎的这么快就变卦了?” 许文壶咳嗽一声,沉吟道:“话又说回来,所谓清者自清,我又岂能被他人无心之言扰乱阵脚,辜负李姑娘的一片好意。” 兴儿“哦”了声,尾音拖得抑扬顿挫。 许文壶心虚低头。 他瞎说的。 他不是清者自清,他是情难自禁。 他就是喜欢听李姑娘话,受李姑娘的安排,怎么了? “对了。”李桃花突然又折返回来,在门口探着脑袋问兴儿,“猪骨头还有剩下的吗?我下午加点在鱼汤里一块炖,好增香。” 兴儿困得魂都快飞了,懒洋洋道:“这事儿你去问厨子吧,反正大多都被我弄进坛子里了,就算有剩下的也不多了。” 白梅哑巴跳崖后便尸骨破碎,等找到时身上的肉都被野狗啃得差不多了,光剩下一堆血淋淋的骨头。还是专门请了捡骨师,才把两个人的骨头分开装殓进坛。李桃花为了不让白梅的尸骨被林祥带走,趁刚捡完骨,暗中把坛子调了包,真正的白梅和哑巴的尸骨早就一起被白兰白竹背走,林祥坛子里的,乃是一堆正宗的猪骨头。 “不用多,几块就够了。” 李桃花转身欲要离开,临走手指许文壶,凶巴巴威胁,“一定留着肚子,听到没有?” 许文壶点头如捣蒜。 …… 福海寺,佛母殿。 僧人林立两侧,低声呢喃往生经文,木鱼声哒哒作响,在烟丝中尽显庄严肃穆,与漆黑佛母像为映衬,又充满浓郁的诡异。 林祥形若槁木,两颊枯瘦,手持三炷香,上给供在条案上的牌位,之后便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牌位看。 舍妹兰陵林氏之女林清之莲位。 林清,他的好妹妹。 “尚书大人去年死了个妾室,一直郁郁寡欢,今年有心再纳,便想寻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 “我早就得了你的消息,一直没有机会寻你,这次本想把你带走与之联姻,既成你终身大事,又能凭借关系助我仕途再上台阶。” 林祥眼中满是痛惜之色,口中咬字狠重,“没想到竟会促成如今的局面,眼下你人没了,我的想法亦成空中楼阁,兴许我林祥真是没有那个一步登天的命,只能当个小小的员外郎,在六部内打转。” 烟丝梵语里,王大海悠悠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林大人年纪轻轻位列员外郎,已是人中龙凤,您只是缺一个机会罢了,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待等时机一到,有的是机遇托举大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林祥冷哼一声,“陛下年少,不理朝政。纵然有治世大才,无人赏识,又有何用?所谓机遇,不过是宽慰凡夫俗子的措辞罢了,权利不是瓜熟蒂落的果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争抢得来。” 王大海恭顺道:“林大人所言极是,是小老儿眼界短浅了。” “王员外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林祥的视线上移,从牌位落在漆黑的佛母像上,“你的忠心,本官都看在眼里,回去走之后,定会如实向大人禀明,至于那个许文壶……” 林祥口吻一重,眼中狠意毕露,“如此正直大才,王员外定要替本官好好关照他。” 王大海点头,三角眼中是心领神会的厉色,笑道:“小人明白。” * 弯月挂上梢头,衙门后厨,香气四溢。 刚出锅的鱼汤面热气腾腾,软弹的面条浸在浓白的汤汁里,撒些翠嫩的葱花更添风味。许文壶和兴儿吃得狼吞虎咽,连碗底的汤汁都不放过,吃干抹净还要再去盛下一碗。 李桃花看着他俩的吃相,表情里没有成就感和满足,反而怀疑地道:“你们俩都觉得好吃吗?” 兴儿重重点头,一筷子面塞到嘴里,话来不及说。 许文壶被面汤呛到,咳嗽完道:“面汤色白如乳,鱼肉肥而不腻,鲜而不腥……” 李桃花:“打住打住!别跟我卖弄什么咸鱼,你就跟我说好不好吃就行了。” “非常好吃!” 李桃花将信将疑,又尝了口面,嚼完咽下,脸上却流露出失望之色,怅然说:“可我怎么觉得,和我记忆里的味道不太一样呢,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为这面往年一直是李贵下厨做的。 第45章 横财 吃饱喝足, 三人坐在厨房门外吹风,一身热汗被晚间凉意带走,神清气爽。 “林祥已走, 王银不可放过,明日便去捉拿归案。”许文壶沉吟着,细捋接下来自己待办的事务, 忽然道, “对了兴儿,州府那边可有回信?” 兴儿摇头, “没有,我都怀疑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许文壶心中泛起狐疑,“怪了。” 李桃花道:“怪什么怪,你也不想想, 凭王大海的本事, 他能让你那封信出天尽头?还送到州府手中,你也太天真了些。” 许文壶听了,默默愣住。 李桃花看着他的呆样子, 想到他之前被林祥打击之后便哭着要回家种地, 她觉得他可能又要哭了。 李桃花翻了翻袖子, 提前将帕子拿出来备着。但等了半晌,许文壶没哭, 反而声音平稳地道:“既是如此, 那我就亲自去找知州, 告发王大海私抬药价,中饱私囊,更兼鱼肉乡邻, 纵容族人草菅人命。” 李桃花瞧着他下颏清瘦的线条,顿了下子,接着道:“万一州府那边也和王大海是一伙的呢?” 许文壶沉默下去。 蟋蟀鸣叫,晚风舒适,静谧的祥和。他在这时说:“那也得等我亲自去过才知道。” 声音里透着股毅然决然的坚定。 李桃花愣住,就这么看着他的表情样子,忽然嗤鼻,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没好气道:“真是倔驴一个。” “驴?”许文壶光顾着想事情没听清楚,懵懵看向她,轻声纠正,“李姑娘,我属狗。” “那就是倔狗。” …… 翌日大早,许文壶亲自带人到王家大宅捉了王银,当日定刑关进大牢,隔了一天便已收拾行李,带着兴儿与几个衙差上路,亲自前往所辖天尽头的古州城。 他们走时天还没亮,李桃花睡正香,自然爬不起来,直到睡醒去膳堂吃饭,听到衙差谈论起县太爷前往古州,她才精神过来,想起来问:“天尽头到古州,来回大概得用多久?” “古州离咱天尽头大约有三百多里,算不上尤其远,但耐不住山多啊,大人是骑驴上路的,驴的脚力本就不快,加上翻山越岭,到了古州万一再留上几日,估计少说也得十天吧。” “十天啊!” 李桃花讶异地喊出声来,眼睛都睁大了,但旋即克制住失落,佯装轻松道:“我还以为要多久,原来十天就够了,也算不上什么。” 她坐下,照常吃饭。可昔日还算可口的饭菜,此时嚼在嘴里,便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她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秫米粒,心中懊恼道:早知道他要走那么久,我就去送一送他了。 可随即的,她就感觉自己十分古怪,又在心中道:奇怪,他走不走,走多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失落个什么劲儿? 没了许文壶,不必因他而忙前忙后,她乐得自在还差不多。 吃完饭,李桃花回到房中便睡起了回笼觉,一直睡到肚子打鼓,爬起来吃点东西,吃完便倒头再睡。 之后几日,循环往复 正午时分,暑气蒸腾,连蜻蜓蝴蝶都只敢在绿荫底下飞,蚂蚁都缩在洞里不出来。 窗外蝉鸣鸟啼,李桃花躺在榻上睡正舒服,嘴巴张张合合,喃喃呓语:“呆子……许呆子,别跑……” 这时,敲门响起地急促,一下接一下,门都跟着摇晃。 李桃花被强行吵醒,顶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前去开门,开了门见是李春生,心情顿时更不好了,凶巴巴道:“你来干什么?” 李春生眉头紧皱,看着她的样子满脸不悦,“干什么?你好意思问我干什么?你要不要伸头看看天色都到什么时辰了,饭也不吃就知道睡,你就不怕你睡死过去。”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从头到脚透着懒劲儿,“那也算是喜丧了。” “我不管,你现在就洗把脸去吃饭!又不是七老八十,年纪轻轻成天躺着像什么样子。” 李桃花听得耳朵疼,门一关转身回床上继续睡,“春困夏乏你不知道?我愿意躺着用你管吗,你又不是我爹。” 李春生推开门,碍于木轮椅被门槛挡住进不去,他只能在门口无奈怒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早不知道被气死几回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重新启唇,低声道:“桃花,你家已经有人搬进去了。” 李桃花将脸埋入枕中,不耐烦地嘟囔:“什么你家我家,既然卖了,那就不是我家,是人家的家。” 李春生沉默片刻,继续说:“李贵好像也失踪了。” 李桃花翻了个身,后背对他,“失踪就失踪,他就是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李春生许久无话,末了发出一声叹息,关上门说:“你接着睡吧,过会我把饭菜给你送来,你醒来记得吃点。” 李桃花没回答,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 殊不知,她的眼睛睁得大而圆,茫然空洞地看着帐顶,一眨不眨。 半个月后。 晌午膳堂人来人往,几个衙差吃完饭不离开,勾着脑袋聊起闲天。 “这都十五日过去了,大人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安回来。” “不过我可听说近来山上多了不少沿路打劫的土匪,专劫有钱人和官宦,号称什么劫富济贫——” 李桃花筷子一摔站起来道:“都瞎说什么呢!吃完饭就各忙各的去,少在这边嚼舌根子,村口纳鞋底的老大娘没你们话多!” 几个衙差敢怒不敢言,讪讪散开做事去了。 等回到房中,按理这么热的天,李桃花该和往常一样昏昏欲睡才是,可她出奇精神,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一下子坐起来,合掌祈祷道:“老天保佑,一定要让那个呆子平安回来,天尽头的百姓需要他,我也……需要他收留我,我好继续住在这,什么劫富济贫,他都穷死了,哪来的富给人济,求求您了,一定让他平安回来啊!” 李桃花的心并未因此宁静,反而越来越焦躁,控制不住往坏处想。 比如许文壶真被哪个不长眼的土匪给劫了,又或者在山间遇到老虎被老虎给吃了,他长得细皮嫩肉,虎豹豺狼肯定见了他就走不动道。又或者,王大海贼心不死,趁他外出又派出几个狗腿子害他性命,死在荒野? 这些都不是没可能。 李桃花快烦死了,她后悔得不行,怎么都觉得当初该爬起来送上许文壶一程,或者干脆跟他一起去古州,有她在,她就不信还能出上什么意外。 从白天焦躁到黑夜,李桃花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很久,直到四更天才合眼。 第二天天亮,李桃花迷迷糊糊里,听到外面有人喊“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她只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真切,萦绕在耳朵里久久散不开,她才睁大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穿上衣服下了榻便往外跑,跑出门了又折返回来把鞋穿上。 * 烈日炎炎,道路两边草木半绿半焦,闻讯而来的众多衙差翘首以望,瞧见有队伍行来,扬声便喊:“大人!大人!” 李桃花也想扬声去喊,但挤在她前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就算跳起来恐怕许文壶也瞧不见她,便省了嗓子,只用眼睛去看。 她透过人挤人的缝隙看了两眼,只觉得奇怪。 若她没记错,许文壶出门只带了兴儿和零星几个衙差,可看这渐行渐近的队伍,又是车又是篷的,浩浩荡荡还有许多陌生面孔,许文壶在哪她都看不见了。 李桃花怀疑是弄错了,正准备找个人问问,便听到一声欣喜清润的“李姑娘!”灌入耳中。 一瞬间,李桃花心荡神怡,好像浑身被清泉洗个通透。 她赶紧放眼瞧去,这时才看见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篷车后面,许文壶骑驴而来,风尘仆仆,衣上身上皆失了本色,唯独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他的眼睛直直对准了人群后的李桃花,下了驴,步伐也直奔她而去。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周围衙差便已让开一条小径,许文壶灰头土脸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粗气,浑身热汗蒸腾。 “李姑娘可还安好?”他脱口而出便是这句,起伏的胸膛似乎克制不住这些日子里的挂念,斯文至极个人,顾不得大庭广众,讲话竟也忘了分寸,“这十几日,我总忍不住担心你。怕衙门再混入刺客将你掳走,怕你一个人在衙门孤单,又怕你出了衙门被混子纠缠,怕天气炎热你睡不好觉,又怕打雷下雨,你会害怕。” 李桃花笑出了声,扬起下巴,“害怕打雷下雨?雷雨不被我吓走便算好的。” 许文壶跟着一并笑起来,笑完,他挠着后脑道:“总之,这些日子里我总在后悔,我觉得我走那日应该再见姑娘你一面的,不然老是感觉自己是不辞而别,心上空落落的,很是对你不起。” 听完这席话,李桃花的心忽然莫名酸涩起来,阳光刺目,她别开眼,不再看许文壶,心道:后悔的何止是你,觉得心空的又何止是你呢。 第46章 横财(重点) “许大人一路只谈民生不谈钗环, 小人只当您不近女色,不曾想许大人还有这样一位红粉知己。” 突然出现的声音老气枯哑,笑声里透着股子油滑。李桃花眉头下意识蹙紧, 看到许文壶身后多出来的干瘦男子,眼神打量着,“这位是?” 许文壶转脸看了一下, 对她介绍:“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杂耍班子的班主金老板。他有意来天尽头谋生, 便结伴通行,彼此有个照应。” 说完, 许文壶再改向对方介绍李桃花,不由便正色许多, 板下面孔道:“金老板,这位是李姑娘,所谓红粉知己, 太过轻佻, 李姑娘是我的朋友,对我有过救命之恩。” 老金立刻便对李桃花行抱拳礼,“方才是我说错话, 李姑娘切莫见怪, 以后待我也不必客气, 叫我老金就行了。” 李桃花哧了一声,见这老金鼠眼淡眉, 一脸精明奸相, 并未生出好感, 只是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姓的倒是怪有财气。” 老金笑道:“可惜这财没带到命里来,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能走南闯北跑杂耍班子,挣两个辛苦钱, 我倒是想发上个几千两银子的横财,就此将班子解散,回老家养老享福去。” 李桃花听着这话,眼神不自禁便往后面去,瞧见马车上被一块硕大黑布盖个结实,映出四四方方的形状,像是箱子,也像笼子。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手指着,好奇问道。 老金发笑,神情是满是得意,“那可是我们杂耍班子的镇山之宝,就等着进了县里,挑个合适的日子,在大街上当着街坊们的面露个脸,好好赚上他一笔。” 李桃花翻了个白眼,“还卖起关子来了,镇山之宝?我看那里面无非就是什么毒蛇老虎的,唬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毒蛇?老虎?”老金哈哈大笑,“姑娘未免也太看不起我这个班主的眼光了。” “那你说啊,里面是什么。” 老金闭口不提,誓要将关子卖到底的样子。 李桃花便也不再问了,只在内心留了个心眼。 回去路上,李桃花和许文壶并肩而行,旁边挨着车,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大片太阳。 许文壶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另外着重道:“我已将天尽头内的情况上报州府,知府大人很重视此事,让我秉公处理,必要时可便宜行事,不必上报。” 李桃花两眼亮了起来,兴奋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你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处置王大海?” 许文壶点头。 李桃花欣喜异常,步伐都轻快多了,几乎雀跃道:“那咱们赶紧回去,把王大海那一家人都抓起来一网打尽!” 许文壶却在这时流露些许难色,迟疑道:“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桃花的表情困惑起来。 许文壶道:“自我上任以来,违法乱纪之事皆是他的亲人旁支所为,他明面上便只有抬高药价这一桩罪名,按照大梁律法,只要他能将这些年昧下的款数缴纳清楚,便可免去皮肉之苦,至于牢狱之灾,只怕他有的是替罪羔羊可以推出受罚,真正能够将他连根拔起的罪名,目前未有发现。” 李桃花听懂了这些话,虽觉得可惜,但这一行总算是有所收获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许文壶平安回来了。她便仍然欣喜道:“那咱们就等着他把他的老狐狸尾巴露出来,在天尽头横行霸道这么些年,沾上的人命都数不清了,他就不信他还能永远没有破绽。” 许文壶见她谅解,心头的那点愁云便也一扫而空,开始跟她讲起古州的风土民情。 日头毒辣异常,二人行在车子的阴影中,身体距离车子越来越近。 李桃花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直往车子上瞟,她注意到那些黑布并未用绳子捆绑,而是将边角随意掖在重物下面,只要将边角扯出来,藏在下面的东西便会暴露在日头下。 护送车子两旁杂役热得垂头耷拉脸,根本不往她和许文壶身上瞄,她肚子里坏水一翻,嘴上应付着与许文壶说话,手悄悄朝黑布伸去,一把便扯了下来——黑布轻薄,被袭来的热浪瞬间掀翻! 李桃花兴奋抬眼,一眼望去,遍体生寒。 她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头便扎进许文壶怀里,惊恐地尖叫一声。 许文壶冷不丁被她扑个满怀,本就燥热的躯体更加汗如雨下,来不及询问她看到什么,他抬头望去,一瞬间两足活似生根,发丝险些立起。 只见黑布飘扬,露出来一口方正的大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漆黑庞大之物,全身黑毛,身体长得跟狗一样,后臀还悬着尾巴,可等往上望去,这狗模狗样的东西,却赫然生了张只有人才有的脸型五官!除此之外,脸上皮肤也长满黑毛,令人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人是狗。 许文壶还想继续去看,笼子便被黑布重新蒙上了,面前出现老金充满歉意的脸。 “实在抱歉,吓到二位了,看来这布塞的不够结实,我这就把那几个做事不用心的小子打上一顿,好给二位出气。”老金陪着小心道。 “不必迁怒他人。”许文壶皱眉道,“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狗?” “瞧大人说的,杂耍班子岂能用人表演,那不就成人牙子了。”老金道,“实不相瞒,那里面所谓镇山之宝,乃是一条活的人犬。” 许文壶脸上堆满狐疑,“人犬?” 老金点头,“不错,人犬,就是人和犬杂交所生之物,长有犬的皮毛,又有人的长相,类人类犬,也非人非犬。” 许文壶将信将疑,看向被黑布蒙紧的笼子,一时间竟有些混淆,弄不懂那里面的究竟算人还是算狗? 这时,他的手被打了下,他低头,正对上李桃花湿润燥红的眼眸。 “你打算搂我到什么时候?”她低声斥道。 许文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搭在了李桃花的腰上,他的脸颊瞬间红透,连忙松手道:“得罪姑娘了。” 李桃花根本顾不上他这点“得罪”,她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使劲搓着道:“吓死人了,人和狗都能生孩子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行,绝不能让我一个人挨吓。” 回到衙门,她头一桩便是跟兴儿说起人犬。 兴儿听到一半,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捂紧耳朵嚎叫道:“我不听我不听!什么人犬人狗的,人和狗怎么能生出后代来,你别再诓我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听的!” 李桃花故意凑到他耳朵跟前说:“我是认真的,那个人狗全身黑毛,长了张人脸,还有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嘴,就能把你吃到肚子里去!” “啊啊啊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找公子告状!” 衙门外,告示栏上新增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书。 许文壶站在告示前,指着上面的字道:“诸位都看仔细了,这上面是各类药物售价的对照,若以后买药高于告示上的价格,大可来找本县告状,由衙门对药铺处罚,绝不姑息。” 旋即,许文壶吩咐识字的衙差将上面的药材售价一一念出。 围观人群听着,不一会儿便炸起了锅。 “不会吧,这么便宜,这还是能救命的东西吗?” “这种价格我还只从我爹嘴里听到过,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卖价。” “县大老爷英明啊!我们总算能吃得起药了!” “大老爷英明!” …… 王家大宅。 “啾啾啾,啾啾啾。” 廊外绿荫如绦,遮阳留凉,笼子里的红嘴绿鹦鹉跳来跳去,歪着脑袋就是不吃饭,王大海用长匙盛了喷香的鸟食耐心追喂,好言哄着,未有丝毫的不耐烦。 王检阔步走入廊中,见王大海还有心思逗鸟,一时怨气上涌,冷声道:“叔父要不趁此关头退出药材行算了,虽说您是靠贩药起家的,但是比这挣钱的行当多了,何必兔子没抓着还惹了一身骚。”弄不好还得把他推出去背黑锅。 王大海气定神闲,依旧只顾喂鸟,“检儿啊,你知道叔父我这么多年过来,为何牢牢抓住天尽头的药材这一脉吗。” 王检哼了一声坐在廊椅上,翘起二郎腿闷声闷气道:“念旧,人不能忘本。” 反正对内对外都是这么说的。 王大海点头,“只联想到这一层,说明跟了我这么久,你的心眼儿还是不够活泛。” 王检不明所以,朝王大海看了过去。 王大海慢声道:“这药,我愿意卖,人就活,不愿意卖,人就死。我把控的不是药价,而是人的生死大权。只要将把控人命的权利握在手里。天尽头便没有人敢在明面上与我王家为敌,咱们王家,便是这里名副其实的皇帝老子。” 王检这时才幡然醒悟过来,不由得佩服起叔父的老谋深算,但随即便又焦头烂额道:“可州府下令,不能不遵啊。” 王大海笑了声,逗着鹦鹉,“无妨,一时燃眉之急而已,他让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至于后果,便得许大人自己担着了。” 王检心道这能有什么后果,无非是让他更得民心罢了。 满腹质问没说出口,王检耐着性子点头,“侄儿听叔父的。” 忽有风起,吹晃鸟笼,将胆小的鹦鹉吓得乱叫,天上还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王大海仰头望天,喃喃道:“好像又要下雨了。” “上次下雨死了那五个蛮匪,不知这次下雨,又要死谁。” * 一场大雨压下盛夏许多瘴气,百姓头痛脑热的颇多,一时间各个药铺生意不断。 可也只持续短短几日,药铺的门口便又冷清下来。 傍晚下工时分,两个相熟的汉子碰面,不由多说几句。 “你娘的咳嗽好些了吗?” “唉,我正愁着呢,要我说这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特地一天三顿的喂着,就差给她老人家当饭吃了,可也没见好啊。你呢,你儿子的病怎么样了? “更别提了,我到药铺拿了好些药,全都喂给他了,生怕他好不起来,哪想这好几天过来,他的身子不仅没好,反倒更差了,早知道就不该喂药。” “都是那个狗官惹的祸,他若不将药价压的如此之低,我们会买那些劳什子?” “对啊,没有他,我们大家也不会白花那个冤枉钱了,他若真是好心,怎么不让药铺白送?” “依我看还不如去拜拜佛母呢,说不定这回能显灵。” “走走走,咱们这就去。” 日升月沉,又是几个日夜过去,告示牌上的文书被风雨吹打,已经破烂发黄,街上香火萦绕,药铺门可罗雀。许文壶站在街角,嗅着空气里呛人的香火气,看省吃俭用的贫苦老妇颤巍巍拿钱买下上供用的整颗猪头。 “为什么。” 疑问被烟气覆盖,变得与烟一样的迷茫无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春生手推木轮椅出现在许文壶身后,淡淡道:“药是循序渐进的东西,不可少服,不可多服,纵然听从医嘱不多不少,也不见得便能药到病除,还需靠时间调理。然大家服药过后只盼一觉病好,见吃了几日还不奏效,当然就去拜佛母了,毕竟神仙法力无边,能点石成金,自然也能起死回生。正如这世上梦想天降横财是多数,脚踏实地,一点点靠辛苦钱发家的是少数。” 可这也没什么好批判的,人都有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即便如他读过几本书知道点道理,不也为了治腿啃过活鸡。 许文壶听着李春生的话,心里却仍然想不通,他看着被香烛气息笼罩的街头巷尾,突然之间,好像找不到了自己在此努力经营的意义。 “不好了大人!”衙差匆忙跑来道,“衙门有人报官!说在家中炕头下掏出一具尸体!” 许文壶恍然回神,顾不得继续胡思乱想,连忙询问报案者姓甚名谁,案发之地位于何处。 第47章 横财 城南的赤脚大院里, 朝北向的屋子,乌烟瘴气,黑灰纷飞。 “小人名叫李守德, 过去一直种地为生。” 男子黑瘦矮小,眼眶凹陷,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恐闪烁的光, 低着头, 战战兢兢道:“前些日子里去赌坊玩了几把,手气不太好, 把房子田地都抵了还债了,本来想借点钱再赢回来, 无奈媳妇快要生了,只好在这租了间屋子给她生孩子用,今日小人本想将这房中的土炕掏灰翻新, 好等着过冬暖和, 哪曾想竟然,竟然……” 许文壶看着衙差从炕洞里陆续掏出的一块块漆黑焦骨,默不作声。 李桃花杏眸睁圆瞪着李守德, 眼里快喷出火来, 无比愤恨道:“亏我按辈分还得叫你一声堂哥, 你能不能学点好?干什么不行非得去赌?” 李守德头埋得更低了,小声狡辩:“我那不也是太想发大财养娃娃了, 不然靠每年卖粮那点钱, 几时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你少拿人家娘俩当挡箭牌, 你就是好吃懒做妄想天上掉馅饼!” 这时衙差道:“大人,有发现!” 李桃花懒得再去同李守德废话,围上去看发现什么东西。 只见许文壶接过那通体漆黑椭圆扁平之物, 用袖子擦了擦,赫然擦出一张弥勒佛的笑脸——这乃是块玉雕的卧佛。卧佛被烟熏得不见本色,但能看出雕工细腻,玉质温润,不像便宜物件。 “先将尸体带回衙门由仵作查验,留下几个人,继续查找线索。”许文壶将佛牌放入证物匣,由专门的衙差携带。 一行人出了赤脚大院,穿过朝大院好奇张望的人群,往衙门走去。 主街,热闹非凡。 杂耍班子正在聚众表演喷火,吞剑,胸口碎大石,吸引路人无数,纷纷拍手叫好。 “这还不算好,我们车上还有个宝贝,那才叫好,”老金抱拳秉手,面朝众人喜笑颜开,“承蒙乡亲们喜欢,等会儿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热热闹闹的,我也算不白来天尽头一趟。” “快点的,都等着看呢!” “我们大家伙儿都等不及了!” “好好好,宝贝这就亮相,乡亲们都瞧好了!” 老金大手一挥,黑布揭开,顿时引起大片惊呼,胆大者勾头去瞧,胆小者当场捂眼,还有孩童被吓哭,嚎叫着往爹娘怀里钻。 一片乱象里,笼子里的“人犬”显得格外安静,一动不动缩在笼子的角落里,头顶两只狗耳耷拉,双眸木然无光,如同死去一般。 老金介绍完“人犬”的来历,大喝一声“开笼!”,笼子便被打开,老金牵着绳索的手用力一拽,把人犬从笼子里拖了出来。 百姓赶忙退避三舍。 老金道:“大家放心,人犬早被我等驯服,性情温和,不会咬人。” 大家伙听他这么说,等了片刻,看那人犬安安静静,确实不像会咬人的样子,才缓慢靠近回去。 老金朗声喊道:“五十铜子听人犬说一句话!一百铜子可看人犬跳火圈!五百铜子可看人犬唱歌跳舞!老金初来乍到,大家能捧场的来捧捧场,从今以后,天尽头的乡亲父老便是我老金的衣食父母了!” 不知谁带的头,先是哗然一片叫好,之后有人质疑道:“我看它可不像会说话的样子啊,你不会是骗人的吧。” 老金哈哈大笑,低头一瞬变了脸色,凶狠瞥了人犬一眼。 人犬张开被黑毛覆盖的上下两唇,嗓子仿佛被火炭烤过,发出的声音嘶哑浑浊,难听至极——“恭喜发财。” “还真会说人话?有意思!叫句爷爷听听!” 五十个铜子如雨点落下,砸在人犬头上,散落一地。 “爷爷。”人犬道,声音没有丝毫身为人该有的情绪波动。 对方哈哈大笑。 烈日灼烧,热浪如潮,一百个铜子照着人犬劈头砸下,有声兴奋道:“火圈!我要看他跳火圈!” 老金一边吩咐手下捡钱,一边着急大吼:“还不快点火架圈!” 这时李桃花许文壶正带领一行人经过,衙差喝道:“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都往两边去!” 人群纷纷往两边避开,混乱里,有块瓜皮被丢到地上。 手捧证物匣的衙差一心只在手中之物上,未曾留意脚下,照准瓜皮便一脚踩了上去。 “啊!东西!” 证物匣摔得四分五裂,玉佩也飞了出去,落入人群中,滚到人犬的脚边。 “玉佩!玉佩!有谁看见玉佩了!” 衙差三两步冲入人中,看到玉佩,顾不得害怕一旁的犬状怪物,一把便给捡了起来,捂在心口窝后怕不已。 短暂喧闹过后,一行人继续离开。 有双混沌浑浊的眸子盯着衙差手里的那枚卧佛玉佩,身体上的毛发都在跟着微微颤抖。 “小人恭送许大人!大人忙完若是有空,别忘了前来捧场啊!” 火圈上的烈焰熊熊燃烧,热浪滔天。 老金对许文壶客套完,一鞭子抽在人犬身上,厉声催促:“跳啊,蠢货!” 人犬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上。 “啪!”又是一记嘹亮的鞭响,老金的脸凶狠到变形,“再不跳,老子弄死你!” 人犬忽然抬眼,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老金,然后一个猛跳,一口咬在老金的手上。老金惨叫一声,被迫松开绳索,人犬趁机脱身,四脚如飞,疯了一般朝着衙门的人追去。 老金捂住流血的手,呲目欲裂,“畜生你想造反吗!还想不想活了!” 他给手下递了一个眼色,对方掏出绳套,抡圆胳膊甩去,正好套在人犬的脖子上。 人犬寸步难行,生生被人拖了回去,身上重叠的伤口被路面摩擦,留下道道鲜红血痕,犹如泪痕。 * 回到衙门,仵作将那堆焦黑的骨头小心验过,对许文壶道:“回大人,这具尸骨拼凑起来高约七尺二寸,加上盆骨形状高而窄小,应是名男子的尸骨,骨头虽经烟熏火燎过,暂且看不出生前死因,但骨质脆而发轻,应该起码有十五年的亡龄了。” 许文壶惊诧不已,“十五年?” 仵作:“是起码十五年,看骨头损坏的高低程度,二三十年也是可能有的。” 许文壶说不出话了。 他把收在袖中的玉佩拿出来,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玉佩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黑。 李桃花见他费劲,将玉佩夺走,跑到门口举高玉佩,透着太阳去看。 “怪不得这么黑,”李桃花道,“这根本就是块墨玉嘛。” 许文壶走了过去,“墨玉?” 李桃花将玉佩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 许文壶对光照玉,此时才算明了玉的漆黑色泽从何而来,不由赞叹:“还是李姑娘冰雪聪明。” …… 当晚,李桃花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白日里离开赤脚大院,李守德对她说过的话。 “桃花,我知道我一个外人不好掺和你自家的事情,我也没脸去说那个话……但是你爹现在真的太惨了,不仅无家可归,还被讨债的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每日里只能去和狗抢吃的,水都喝不上一口。” “桃花,我知道你恨他把你卖了,但他毕竟是你亲爹啊,小时候我们都羡慕你,因为从来没见过你爹打过你一下,还常给你买零嘴吃。” “桃花,你不能对自己的亲爹见死不救吧?” 声音在耳朵边阴魂不散,李桃花捂住耳朵坐起来,用力呵斥道:“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去可怜他给他养老送终吗?早在他和红杏楼签下死契的时候,他就不是我爹了,凭什么还要我管他!” 吼完一席话,李桃花的鼻子不可抑制地酸了起来,可她往下一躺眼闭结实,权当李贵是死在外面了。 清脆的梆子声隔墙传来,吴老五的声音半死不活飘来:“三更已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上,夜色如墨,静谧至极。 几只流浪的狗在沿街嗅闻寻找吃食,忽然有声音惊动了它们,几条狗回头一瞧,活似见鬼一般,呜咽着跑开了。 吁吁喘气声回荡在街上,月光倾泻,照见漆黑的皮毛,和一张似人似狗的,布满惊恐的面孔。 “在那呢!赶紧追!找不回它班主会把咱们都杀了的!” “快!上绳子!” 用出的招数与白日同出一辙,但出奇有用,甩出的绳套卡在人犬脖子上,再用力一拽,人犬便已仰摔在地,插翅难飞。 几个人一拥而上,围住他拳打脚踢。 “跑!让你跑!老子弄死你!” “吃里扒外的东西!哥几个都把它往死里打!” “差不多行了,别给打死了,这条狗年纪大了,新狗还没物色好,打死了班主更生气。” 一行人发泄完怒火,拽紧绳子,将人犬一路拖行带走。 皮肉被石子划割的疼痛已经让他习以为常,“人犬”睁开被血染透的眼,死死盯着漆黑夜色的尽头。 那里,是衙门的方向。 第48章 横财 因知州的拨款抵达天尽头, 衙门一时小有余钱,许文壶特地命膳堂改善伙食犒劳上下。厨子得了吩咐,当天便采买了一排车的老母鸡, 大中午的便熬起了鸡汤,香气飘的整个衙门都是。 膳堂里,李春生放着整碗飘着油花的诱人鸡汤从热到温, 表情从仔细分析, 到逐渐迷惑,最后一脸质疑, 斩钉截铁道:“不对,人狗殊途, 老祖宗都不是一类,怎么可能会生出后代来?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 兴儿啃着鸡腿奚落道:“亏你还读过两本书, 怎么不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道理, 人和狗若不能生,马和驴为何能生,狼和狗又为何能生?” 李春生道:“马驴狼狗之分相当于人的地域之分, 南北方人能结合, 狼与狗自然也能结合。人与狗, 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若是可以, 这世道岂不早就乱了套了, 只怕遍地的人犬人羊人猪,正常的人都能算是稀有了。” “眼见为实,你不信就自己出去看看啊, 那个杂耍班子现在还没走呢,沿街一找便能找到卖艺的人犬。” “你让我去我就去了?无稽之谈又何须亲眼证明,听到便已得出定论,至于多此一举。” 李桃花从坐下吃饭便一言不发,此时忽然一拍桌子,闷闷道:“你们两个还吃不吃饭了?不吃出去。” 李春生和兴儿顿时安静下来,低头老实喝汤啃肉。 李桃花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注意到坐对面的许文壶一直盯着碗里的鸡腿发呆,便问他:“筷子都快把鸡戳活了,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盯着鸡腿,两眼一眨不眨,突发奇想道:“李姑娘你说,倘若人和狗可以,那鸡和蜈蚣为何不可以?鸡只有两条腿,蜈蚣却有那么多腿,二者若结合,不就有了吃不完的鸡腿?” 李桃花语塞了,构想了一下长满鸡腿的蜈蚣和长成蜈蚣样的鸡,碗里的鸡汤彻底不香了。 她指着许文壶,“你。” 又指着李春生和兴儿,“你们俩。” “你们三个都魔怔了!” 李桃花饭也不吃了,站起来便走了出去。 “李姑娘留步,我不说便是了!”许文壶追了出去。 李春生瞧着李桃花气鼓鼓离开的样子,狐疑道:“你有没有觉得桃花今天怪怪的。” 兴儿嚼着香喷喷的鸡肉,点头附和道:“我觉得她今天的脾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 李春生掐指算了算日子,觉得也没到时候,心下不由得便有七分明了。 只能是因为李贵了。 …… 当天晚上,李桃花被噩梦惊醒,全身热汗淋漓,粗气喘个不停。 她下榻给自己倒了整盏茶水饮下,缓了好一会儿,仍然平复不下来激烈的心跳。 这个梦做的很乱很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换来换去,光她记得的,便有幼年骑在李贵脖子上的场景,有长大后被李贵卖入红杏楼的场景,还有李贵缺胳膊少腿,爬在街上哀嚎等死的场景…… 李桃花内心好像有一块血肉正被狠狠拉扯,往左往右,都是鲜血淋漓。 她想回榻上躺着,可迈出步伐的瞬间,身体一愣,鬼使神差般调转了脚步方向,拦不住地往门口走去。 * 夜黑风高,所有人都歇下了,只有犬吠声时不时传来。李桃花挑着灯笼出了衙门,独自走在街上,眼睛不自禁便往街角偏僻处看去,试图找到一抹蜷缩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就算把李贵找到,她也做不到和他不计前嫌延续虚假的父女情谊,她只是没办法再那么干等下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死是活都得让她看见才行。 李桃花漫无目的走在大街小巷,一颗心止不住下坠,如同一颗石子,迷茫沉入漆黑古井之中。 这时,路前方传来声音。李桃花抬眼看去,看到一抹使用四足奔跑的影子,便料定是夜晚觅食的野狗,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行走。 直到即将与那一抹黑影擦肩而过,灯笼散发的光亮照见对方满身黑毛一张人脸,李桃花随便往下一瞥,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凝滞。 人在受惊过度时是喊不出声音的,李桃花如同在一瞬之中被抽去所有力气,手里的灯笼不仅应声落地,双腿一软,身体也瘫坐在地。 那长满黑毛的东西注意到她,不仅不跑了,还转头看着她,喘着粗气朝她爬去。 “呼哧,呼哧……” 伴随粗重的喘气声,一股浓郁的恶臭味萦绕在李桃花的鼻息之间。 “你……你不要过来,”李桃花的身体不断后退,颤着声音威胁道,“我,我告诉你,我可是杀猪的!能杀猪,我就能屠狗!你再敢过来一步,我立刻便将你的狗头砍掉!” 她下意识将手摸向后腰,摸到一手空空如也,顿时万念俱灰。 千不该万不该,她今夜最不应该的就是出门忘带杀猪刀! “我……”浓郁的恶臭气停在咫尺之间,人犬不再朝她逼近,而在嘴里发出模糊浑浊的字眼。 李桃花愣神,顾不上害怕了,直接反问:“你什么你?” “我……我不是狗,我是……”那浑浊的声音剧烈一颤,如巨石崩塌,铺天盖地满是绝望。 “人。” “啊?”李桃花懵了,看着那一身黑毛两只狗耳,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时,街对面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阵仗少说有十几号人。 人犬的身体突然剧烈地发起抖,两只前足跪地,朝李桃花不断磕头,嘴里艰难挤出句:“求你……救我!” 李桃花在短瞬中恢复好心神,吞了下喉咙压惊,同时拿定了主意。她捡起尚有亮光的灯笼,爬起来,眼睛快速往四周扫着,目光径直落到路边一棵合抱粗的杨柳树上。 另一边,老金带人追来,瞧见提灯踱步的李桃花,他压下面上厉色,堆起笑道:“这不是李姑娘吗,三更半夜,姑娘不在衙门里睡觉歇息,怎么到外面来了?” 李桃花神态自若,翻了个轻飘飘的白眼,爱搭不理道:“我睡不着觉,所以出来走走。你们这是?” 老金道:“不瞒姑娘,我们班子养的那条人犬不见了,胆大包天的畜生,竟敢趁看守睡着偷走钥匙,让我抓到它,我一定要扒它一层皮!” 老金的口吻凶狠,待等抬眼,便又换上一副温和语气,“不知李姑娘今晚出来,可曾见过我们那只人犬?” 李桃花摇着头,搓起胳膊道:“渗死人了,你们自己养的狗怎么都不看好?长得那么可怕的东西,若是吓死了人,可有你们赔的了。” 老金附和称是,照着身后人便破口大骂:“一群没用的东西!连条狗都看不住,今晚若找不回他,明日你们替他钻火圈!” 一帮人被吓得脸色煞白,头都快垂到了地上。 “李姑娘散完步早些回去,我们接着去找。”老金回过脸便两眼眯笑,对李桃花恭敬客气。 李桃花点了下头,仍是爱搭不理的神情,仿佛压根不愿意看他们一眼。 老金带人离开。 李桃花在原地听着脚步声,确定人都走远了,才绕到那棵杨柳树后,用灯笼杆儿轻轻戳了下人犬的后背,压低声道:“别顾着发抖了,人都走了,快跟我回衙门。” 衙门里,许文壶还在书房研究那块墨玉。 他对着烛火将墨玉翻来覆去地看,既找不到带有标志的字眼,也没有可作为线索的图案,卧佛便是卧佛,雕工再是精细,也看不出什么子卯寅丑,唯一可值得注意的,便是玉佩本身。 “如此细腻的墨玉,寻常人难买到手,”许文壶喃喃自语道,“何况大梁并不产玉,玉料多自柱州所获。” “兴儿,柱州在何处?”许文壶忽然问。 兴儿整理着他白日里批阅完的案牍,打着哈欠道:“出了天尽头往西北五百里,便是柱州。” “这么近?” “公子还不如说是天尽头太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离哪里都近,就是离中原远。” 许文壶震惊之余,再度望上手中的玉佩。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李桃花气喘吁吁跑进来,对上许文壶的眼睛,话来不及说,挪开身体便露出身后一抹漆黑。 兴儿一眼望去,头发险将帻巾顶飞,尖叫一声跳到许文壶身后嚷道:“那是什么!那不是杂耍班子里的那条狗吗!” 人犬不敢抬头,即便已深处安全之处,身体仍然抖若筛糠,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反驳:“我不是狗,我是人。” 许文壶震惊失色,手里的玉佩一下便掉落在案上。 人犬听到声音,抬眸看到那枚墨玉卧佛,突然活似发狂一般,撒开四足便要朝许文壶扑去。 李桃花只当他想要伤人,额上的汗都被瞬间吓出,弯下腰照准他的后颈便来了一手刀。 人犬直接昏迷过去。 许文壶并不嫌弃人犬脏臭,与李桃花合力将人犬抬起,卧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另外吩咐兴儿去找郎中。 他想不通,若真是人,为何会沦落到如此面貌? 三炷香后,郎中赶来,一番验伤过后,白着脸色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此人牙齿缺失大多,已看不出年龄,手脚关节以下皆被砍断,身上的皮肤被特制的药水腐蚀过,毛发以及狗耳狗尾皆是后用树胶粘上的,大约是经年累月,所以毛和本身的皮肉已经长在一起,已经揭不下来了。若是强行医治,将毛发去除,怕会让他生不如死,危及性命。” 第49章 横财 李桃花许文壶听完郎中所言, 久久不能回神,各自处在震惊之中。 “怎么会这样?”李桃花怒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禽兽,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许文壶也双目发怔,口中喃喃道:“惊世骇俗,惊世骇俗……” 郎中脸色虽白, 震惊却没有多少, 反倒对两个人的反应表现些许诧异,“您二位难道没听说过采生折割吗?” 李桃花许文壶不约而同摇起头。 “也是, 你们俩年岁都还太小。”郎中叹气,“采生折割, 便是将好好的孩子打成残废,做成动物模样,以此卖艺敛财, 曾在民间红极一时, 前朝时盛行。直到咱们大梁朝开朝以后,严厉禁止采生折割,这拐卖孩童致残敛财的风气才少见许多。” 再少见, 也不代表没有。 李桃花和许文壶都是第一次知道, 两个人默默望了对方一眼, 看到同样的匪夷所思之色。 转眼已至鸡鸣时分,天际露出一抹幽微的鱼肚白。 许文壶一夜没睡, 亲自带人去捉拿老金。 杂耍班子人多, 老金不舍得住客栈, 临时找个大杂院租住。他寻了一夜人犬,此时筋疲力尽在床上睡正香,忽然被手下叫醒, 本想破口大骂,被告知许文壶来了,他迷迷糊糊,赶忙下榻迎接。 院子里,老金眼没睁开便对许文壶行礼,恭恭敬敬道:“见过许大人,这大早上的,大人可是有何要紧事吩咐我等?值当的亲自大驾光临。” 晨光如焰,耀若流金。许文壶身着布衣常服,眉眼干净,遍体斯文,屹立于脏乱的杂院之中,不仅没减其势,反倒生出股素日难见的威严肃冷。 他启唇道:“拿下。” 左右衙差上前,擒住老金,控制同伙。 老金的觉顿时醒了,震惊失色道:“大人这是干什么?咱们好歹还结伴走过一段路,至于如此翻脸?再说我一没抢二没偷,你纵是要拿我,也得跟我说个缘由,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李桃花从许文壶身后探出头来,冷笑道:“好意思说呢,你们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把一个大活人生生糟践成狗样,我杀个猪都得先把猪敲晕,你们对待同类,怎么能恶毒到那种地步!” 老金看到那张如若桃花的美貌面孔,愣了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破口骂道:“我知道了!昨天夜里一定是你这个小贱人把那条狗给藏起来了!老子就不该信你的话!” 他转而面上堆笑,对许文壶谄媚道:“我以为多大点事情,不就因为那条畜生吗,您是大官,是明白人,还能因为这点屁事同我结仇不成?” 他竭力挣开衙差的力度,朝许文壶伸出三根手指,暗示:放了我,我给您这个数。 许文壶一眼未看,转身便道:“带走。” 老金无计可施,狗急跳墙大骂道:“好你个狗官!你翻脸不认人啊你!有你这样当官的吗!” …… 公堂,许文壶现翻了遍大梁律法,对照着上面道:“按照大梁律法,拐卖孩童致残极其严重者,抄其全部家产赔给受害之人,判斩首示众,参与者一律同罪。” 他抬头,扫了眼跪在堂下的众多之人,“尔等可认罪?” 老金一脸不服,吹胡子瞪眼道:“不认!我不认!” 许文壶视若无闻,命衙差摁住他的手强行画押,验过供词点了下头,“带下去。” 刚退堂,兴儿便跑来通传,说人已经醒了。 许文壶不再耽误,直接回房。待抵达房间,他见榻上之人着急起身的样子,连忙道:“你不必动作,也不必急着说太多话,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显然多年虐待已让他无法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他低着头吞咽了许多下喉咙,才战战兢兢地开口说:“洛笑恩,我叫笑恩。” 许文壶:“洛阳的洛,一笑泯恩仇的笑恩?” 对方点头。 许文壶松了口气。 能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便说明这个人的脑子还没有被伤到。 这时,洛笑恩突然流出泪来,可他连流泪也是没有声音的,只能看到布满伤痕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许文壶慌了神,忙道:“别哭,你放心,那些坏人都已经伏法了,等我们把你的伤治好,就把你送回家乡,让你和亲人团聚。” 洛笑恩哑声道:“我没有亲人,他们都死了。” 许文壶呆了一下,正思考如何安慰,洛笑恩便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大盯向许文壶,“对了,那块卧佛!那块卧佛在哪!” 许文壶连忙跑到案前取到卧佛,又回去把卧佛交到他手里。 洛笑恩没有手,只有两只光秃秃的肘柱,他用肘柱托用墨玉卧佛,低头用干裂的嘴唇去感受玉佩的温度与纹理,眼泪一串串往下落。 许文壶坐立难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能干看着洛笑恩流泪。直到洛笑恩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无声泪流到嚎啕呜咽,许文壶才逐渐鼓足勇气,对他说:“你尽管去哭,想怎么哭怎么哭,但等你哭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与玉佩的主人,究竟是何关系?” …… 膳堂昨日的鸡汤还有剩下的,李桃花特地热了一碗,端着走到书房外,正好见许文壶出来,见他神情不太对,便道:“你怎么了?脸色沉成这样。” 许文壶一副茫然的表情,仿佛自己都还懵着。 他看着李桃花,道:“案子有线索了。” 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这么快,那堆尸骨到底是谁的?叫什么名字?” 许文壶:“若不出所料,尸体的名字应叫田咏,是洛笑恩之父洛满的随从。” “什么?” 李桃花一脸见鬼的表情。她感觉这句话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突然就让她不懂许文壶在说什么了。 * 二人回到房里,李桃花喂洛笑恩喝下鸡汤,因他的牙齿都没了,鸡肉只能用勺子碾碎喂他吞下,一顿饭吃得颇为艰难。 洛笑恩诚惶诚恐吃完饭,大气不敢出一下,低着头守着墨玉卧佛,良久维持一个姿势,仿佛不会动的石头。 直到许文壶让他将自己的来历和他与这卧佛的渊源仔细说明,他才像收到命令似的,颤然开口说:“我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但我记得,那一年,我好像才只有六岁。” “我偷偷骑了我爹的马,差点被摔死,是咏叔及时把我救下。我爹很感激,便将随身佩戴的卧佛送给了他,他很高兴,抱着我说,佛陀会保佑他长命百岁……” 洛笑恩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在那不久之后,我爹便带着咏叔前往柱州采买玉石,我家是做玉雕生意的,生意做的不算大,但在金陵也算是小富之家,日子过得并不拮据。” “我印象里,那个时候娘长得很胖,头发也乌黑发亮,逢人便笑。姐姐穿的衣裳都很漂亮,料子又软又滑,手指头轻轻一碰便能勾出丝来,因为我爱抓她裙摆,她没少朝娘告状,说我毁坏她的衣裳。” “家里的侧门是从早到晚敞开的,常来教姐姐弹琴下棋的师傅,也常来许多客人。那时娘每日都要见好多人,她常抱怨,说我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坏了。我那时尚且不懂何为媒婆,只记得爹临走的前一晚对娘说,他这次带足了银钱,准备多买些玉料,留着成色好的,给姐姐当嫁妆……” “可是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开始的前半年,我娘派了许多人前去柱州打听消息,都没有我爹的下落。她担心的一病不起,人也消瘦了下去,头发也变得花白起来,不似过往那般乌黑。这时候,家里还是常来人,但来的不是媒婆,而是我几个脸生的叔伯。” “我不知他们对娘说了什么,只记得娘后来发了很大的火,是让下人拿棍子把他们打出去的,人走以后,我娘抱着我与姐姐便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半夜。” “再后来,没过几天,家里便起了场大火,好多东西都被烧没了,房子也没有了。娘带着我和姐姐去投奔外祖,却被几个舅舅赶了出来,他们还对娘说了很难听的话,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扫把星三个字。” “娘当了随身穿戴的衣裳首饰,租了一间小屋子,靠给人洗衣服换钱,养活我和姐姐。” “她瘦的好厉害,手腕都还没有我的手腕粗,头发也一把一把掉,夜里做梦总是哭醒,一直在喊爹的名字。” “这时又出来许多讨债的人,他们骂娘,打我,还要抢走姐姐,娘扑到他们其中一人的身上,咬下来了一块肉,被那人打了一巴掌,昏迷了过去,我哭得很凶,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 “许是怕闹出人命,那群人很快走了,没带姐姐,姐姐抱着娘,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娘醒了,房东大娘也来了,她给我和姐姐带了过冬的衣服,买了好多吃的,关上门,对娘说了许多话。说的什么我没听到,但过完那天,娘就带我和姐姐搬出来了。” “金陵的冬天又冷又湿,风吹在身上,骨头缝里都是疼的。我们走到街上,靠要饭度日。” “要饭其实没那么难,许多行人见我年纪小,出手都很阔绰,一个铜子能买两个烧饼,两个烧饼,够我们娘仨吃两天了。那时我还梦想着,能靠要饭攒够钱,让娘和姐姐重新住上大房子,顿顿有鸡有鱼。” “直到有一日,娘身上好热好热,大冬天的,头上却一直在冒汗,嘴唇也白的厉害,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醒不过来。” “姐姐让我看好娘,她去请大夫,我不让她去,因为我知道她没有钱,请不来大夫。可她还是去了。” “等她回来,她不仅带回了大夫,还带来好多钱,把之前的账都还清了,还连夜给我和娘买了个小院子。安顿好我们,天还没亮,娘还没醒。姐姐告诉我她要走了,娘若醒来问起她,她让我对娘说,从今以后,就当她是死了。” “我抓紧了她不让她走,她的力气突然变得好大,一把便推开了我,跑出了家门。” “我哭着追出去,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后来天亮了,街上人来人往,就更找不到了,我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回去问娘,娘哭个不停,我就不敢问了。” “直到过去半年,有个渔夫从秦淮河打捞上来一具尸首,娘过去认了,一眼便认出是姐姐。” “渔夫不把姐姐交给我们,让我们拿钱去赎,娘便把房子抵押出去,凑了银子把尸体赎了回来,又用剩下的钱给姐姐买了棺材,找了块地将她下葬。” “当夜,娘也走了。” 洛笑恩忽然顿住声音,神情空洞而麻木,仿佛所诉之事皆是前世记忆。 李桃花开口想说话,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抹了把泪,哽咽无比,犹豫而不忍地道:“后来呢?你是怎么落入坏人手里的?又如何变成的今天这副模样?” 第50章 横财 洛笑恩的目光再度飘远, 呓语一般地道:“我娘临走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要我一定把爹找回来。” “我答应了。” “那年我好像有十二岁, 也算半个小子了。出了扬州,不知道柱州在哪,只知在西北方向, 便一昧往西北去。” “我身上没有几个钱, 很快便都花干净了,饿了便去摘野果, 渴了便喝溪水,但也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好运碰上溪流。那日我不知走了多久, 只记得我很渴很饿,偶然遇到一位好心的大伯,他给了我一碗水, 我便喝了。” “醒来, 便已被装进了箱子里,运送到了黑窑场。” “在那里有很多被拐来的人,有的身体残疾, 有的脑子不太正常, 但每个人都要没日没夜的干活, 若敢逃跑,抓回来直接割舌挖眼。一到夏天, 那里到处都是中暑热死的人, 尸体没地方埋, 直接便被扔到窑中焚烧。” “我有日也中了暑,躺了两日实在没力气干活,害怕被扔进窑中烧死, 便趁夜冒死偷跑了出去。估计是觉得我不中用了,他们并没有派人去追。” “出来以后,我找到一条溪流,在水里泡了两天两夜,把命给救了回来,之后便继续往西北去,我一直记得我娘的遗言,我要找到我爹……” 说到此处,洛笑恩猛烈地咳嗽起来,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为之撕碎。 李桃花于心不忍道:“好了你别再说了,身体要紧,我们已经知道的够多了,你先休息好。” 洛笑恩摇头,喘着粗气坚持道:“去的路上,有一次夜里,我被人从身后打晕,昏迷中被带到了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有很多像我当时那么大的男孩,他们有的被折断手脚,有的被割去耳朵,用狗皮拼凑成动物的模样,再被卖给杂耍班子。” “我的手脚也被砍去,做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人犬,卖给了杂耍班子。因先前在黑窑场中干活习惯了高温,我的寿命比其他人长了许多,便被杂耍班子转手过许多次,中间也逃跑过,但每次逃跑都会被抓回去,毒打上一顿,十几天不给吃饭。” “我怕我还没找到爹便被打死饿死,便学着老实下来,听他们的话。” “这些年里,我也不知道我被转了几手,距离我出扬州,究竟过去了多久。” 他并没有说他被腐皮砍手时有多痛多疼,所受折磨全都一笔带过,但李桃花和许文壶听到耳中,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若非看到那块墨玉卧佛,过不了多久,可能我会彻底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自己出来是为的什么……” 洛笑恩忽然抽搐了两下,极力隐忍什么一样,但终究没有忍住,倒头吐了出来,将刚刚咽下的鸡汤鸡肉,全部还给了地面。 李桃花被他吓得不轻,赶忙便去叫郎中,郎中赶到,诊过之后说:“他现在的脾胃极其虚弱,鸡汤此等大补之物是消化不了的,眼下至多只能给他服用温水,待精神有所好转,才能喂些许米粥,逐步增加食材。” 这下连许文壶都没办法冷静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到底得受多少折磨,会到连碗荤汤都无法服用的地步? 两个人出了屋子,各自一言不发,沉默相对。 李桃花眼底还在微微发红,喃喃道:“太惨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人?我以为我就已经很惨了,现在看,还是低估了这世道的造孽程度。” 一家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李桃花都难以想象,若非是靠亲娘的那一句遗言吊着一口气,洛笑恩怎么可能撑到现在的。 许文壶分析道:“田咏与洛满是贴身主仆,田咏遇害,洛满必定也遭不测,田咏的尸首发现了,洛满的尸首又会在何处?” 李桃花看向他道:“线索不是还没有吗,你且往好处上想想,万一洛满没死呢?或许……或许只是流落到什么地方,回不来了呢?” 李春生冷不丁出现在二人身后,幽幽来句:“那可真是好呢,老婆孩子死的死残的残,他连家不回在外潇洒,我看那随从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杀的,什么出门采买,不过是抛妻弃子的理由罢了。” 李桃花一脸被煞风景的烦躁,扭脸斥道:“我跟你说话了?” 李春生哼了一声,将脸别开。 李桃花:“我知道你恨你爹娘一去不回丢下你跟奶奶,但凡事皆有个例外不是?他都已经那么可怜了,若真相再如你口中所说,这让人该怎么活?” 李春生被说到痛处,倏然之间面红耳赤,张口呛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少这在胡说八道!” 许文壶见二人苗头不对,忙挡在二人之间温声说:“洛满先放在一边,田咏的身份既然暂先确定,你们俩便想想,他是怎么平白无故死在赤脚大院,尸首还被人砌进炕里?” 李桃花和李春生的注意被转移,跟着他一并思索起来。 许文壶沉吟道:“看来,只能再去一趟赤脚大院了。” …… 赤脚大院。 三人走到门口,迎面便飞来一只草鞋,险些打在李桃花的头上。 李桃花伸头瞧去,正见李守德慌张跑来,身后跟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妇人破口大骂道:“我是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原本好好的家业,被你到赌桌上一局输个精光,现在房子也没了,地也没了,租个院子都能遇上这种倒霉事,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李桃花连忙跑去拉住妇人,柔声安慰道:“嫂子你别跟他生气,当心孩子。” 妇人听到安慰,顷刻泪如雨下,趴到李桃花身上便嚎啕大哭:“桃花啊!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买卖,这辈子栽这么个混蛋身上,孩子眼见便要生了,家里什么都没了,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另一边,李守德一脸的难堪,抬头看见许文壶,神情便更不自然了,嘟囔了声“许大人好”,接着夺门而出,飞似的逃了。 许文壶听着哭声,看了眼李守德逃窜的背影,忍不住发出声叹息,旋即踏入院中,带李春生先去发现尸骨的北屋查看。 衙差早已将此搜过一遍,可用的唯有那一块墨玉卧佛,其余痕迹一无所有。 许文壶确定没有疏漏的线索,便又找到赤脚大院的老房东亲自盘问。 老房东须发皆白,对许文壶诚惶诚恐道:“这个大院里共有十间屋子,打从有天尽头起便对外租赁,租客多为本地极为穷苦的人家,也有暂且租住的外地人。出事儿的那间北屋背光潮湿,价格最为低廉,因过往年间总是从里传出臭味,素日少有人租,谁也不知那尸骨到底是什么来历。” 许文壶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等来此不为过多盘问,只是想借你往年的租赁账本一用,看一看这所大院都有何人出入过。” 老头一听,忙让孙子把账本找了来。 账本所用纸张粗糙,还被老鼠啃坏一角,表面布了一层厚灰,不知多久没被翻过。许文壶从老房东手里接过账本,仔细翻看起来,试图辨别上面潦草的图画。 “小人不会写字儿,人名都是瞎画的,辛苦大人眼睛。”老头颇为不好意思地道。 许文壶未表现出丝毫嫌弃,简单翻看之后道:“这都是近几年的,比这之前的,起码十几二十年往上的账本还有吗?” 老房东摇头,“那得上哪翻去,天尽头总共才几口子人?二十年前就更少了,街坊四邻的,打个招呼交完钱就能入住,不兴记账的。” 许文壶停顿一二,接着问:“那老人家可还记得,二三十年前,都有谁住过朝北那间屋子?” 老房东想了想,挠着花白的头发道:“县大老爷可别为难老头子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人脑子上哪记得去,何况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 许文壶也觉得自己很是强人所难,但又不甘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便坚持道:“都是为了案子,您再仔细想想。” 老房东继续回忆起来,忽然眼一亮道:“虽来往的人都数不清了,但在往年住过的人里,倒是有一个,我直到现在还记的清清楚楚的。” 许文壶激动起来,“那人是谁?” 老房东正要启唇,忽然想到什么,又猛然摇起头来,有所顾忌似的,“那位可不是个小人物,小人不敢提他的大名。” 许文壶能同意便怪了,对着老头好一顿软磨硬泡,好赖话说尽了,老头方犹豫不决地道:“要小人说那人的名字也行,但不能让其他人听到,只能大人你知道,否则被传出去,小人这一家老小可就要遭殃了。” 许文壶连忙附耳,让老房东凑在他的耳根说话。 这时李桃花安慰完人,正好过来,见此情此景,不禁笑道:“至于么,难道那人是玉皇大帝不成?” 话音刚落,许文壶的脸色倏然变得凝重,对老房东肃声道:“老人家所言属实?” 50-60 第51章 横财 回衙门的路上, 李桃花品着许文壶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听到什么了?从出来院子便魂不守舍的,一句话也不和我们说。” 许文壶仍是一副沉重的表情, 闷闷道:“在外人多眼杂,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李桃花正要继续追问,路面便忽然出现一道匍匐的人影, 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 身上飞着大片的苍蝇,嗡嗡作响。人影看到他们走来, 照准李桃花便扑爬过去,场面惊悚至极。 许文壶也不知哪来那么快的反应, 下意识挡在李桃花身前,大喝一声:“李姑娘危险!” 危险未能抵达,左右衙差上前一步将“乞丐”驱到一边, 未让他近身半点。 未料被驱逐过后, “乞丐”忽然放声大哭,哭声凄惨,令人不禁注目。 许文壶朝人看了过去, 虽是衣衫褴褛, 蓬发遮住长相, 但他还是感觉有些眼熟。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对方是谁, 不禁皱眉, 脱口而出:“这不是——” 李桃花拉住他胳膊便走, 眼睛不往“乞丐”身上挪去半分,神色慌张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赶紧走吧, 衙门里还一堆事情等着你。” 在他们身后,“乞丐”痛哭流涕地大嚎:“桃花!是你吗桃花!我是爹啊!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李桃花没回头,步伐毅然决然地往前迈着,未有丝毫动摇。 摁在许文壶胳膊上的手,微微颤抖。 许文壶将目光从胳膊上移走,落到李桃花的侧脸上。 她的双唇紧抿,眼波平稳,仿佛再也激不起波澜的湖面,给出的回应只有寂然。 许文壶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正在掀起一场波涛。 * 膳堂晚饭做了凉拌杂菜,醋味很重,在酷暑时节食用很有滋味,十分爽口开胃。 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李桃花只是坐下看了看,和碗碟里的菜互相注视个片刻,似乎相看两厌,便起身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李春生和兴儿不以为然,大热天里胃口不好的人到处都是,多她一个不多。 唯独许文壶抬起脸,静静看着李桃花步出膳堂,眉目间渐渐布上一层担忧之色。 …… 白日转瞬即逝,夜色降临,蒸腾的暑气被晚间凉意暂且压制,晚风拂面,连嘈杂的蛙鸣蝉叫都显得悦耳三分。 李桃花睡不着觉,趴在窗台发呆,任由蝉鸣灌入耳中。她看着外面寂寥的夜色,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多年以前的声音。 “丫头你看,又得了一个,这知了可不得了,一个能卖二十个铜子,多捡上几个,抵得上爹卖出去几斤猪肉了。” “爹!这边还有好多!” “还真是,我家丫头真棒!” 清风袭来,吹散了李桃花脸上的燥热,也吹散了她的思绪。 她摇了摇头,想将那些记忆都赶出脑海,可无论怎么努力,过往场景都历历在目。 李桃花只好再去想李贵将她卖入红杏楼的场面。她在街上好好卖着肉,如何被忽来的一伙人强行捆绑,如何被强行掳入红杏楼,如何眼睁睁看着李贵在卖身契上摁下手印…… 越想越气,李桃花浑身都不自觉发起抖来,再回忆到白日李贵的凄惨样子,心中便再无波澜了。 她赌气似的回榻上睡了觉,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受过往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控制了,可等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便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 …… 日上三竿,李桃花一个猛子将自己从梦里强行抽离,抱住双膝崩溃道:“这些破梦能不能滚远点,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时,兴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没好气道:“醒了没啊,衙门后门有人找你,见不到你人不走。” 李桃花本就烦躁,听到动静更加烦了,同样没好气地问回去:“找我?谁啊。” 兴儿懒洋洋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和你认识。” 李桃花觉得现在整个天尽头和她最熟的就是李春生了,可李春生已经到衙门做事,外面的还能有谁? 她想不到,心下也好奇起来,便下榻梳洗,将睡乱的头发重新挽好,喝了盏凉茶水提神,开门前往衙门后门处。 后门。 一名身着粗布补丁的年老妇人正提着一筐鸡蛋来回踱步,十分着急的样子,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看,立马两眼放光,激动到脸颊哆嗦,话都说不利索。 李桃花迎上去,语气不自觉热络起来,“阿桂婶儿?怎么是你啊。” 妇人三步并两步围上去,一把抓住李桃花的手道:“哎哟,祖宗哎,可把你给盼出来了,桃花,婶子打你小便疼你,你可得帮帮婶子,你弟他出事儿了!” 李桃花蹙了眉头,“龙龙怎么了?” 妇人闪烁着目光,往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勾着头对李桃花附耳说话。 李桃花瞬间睁大眼睛,喊出声音:“什么?龙龙上山当山贼去了?” 妇人连忙去捂她嘴,“你小点声姑奶奶!这难道还是什么光彩事情吗?被人听到了,都知道我养出个贼羔子,我这张老脸往哪放?” 李桃花点着头,震惊未消似的,“那您来找我是为了?” 妇人重重叹了口气,“大龙这孩子自小就爱跟在你屁股后头,我和他爹的话都不听,就愿意听你的,看在咱们都是自家人的份上,桃花你就帮帮婶子,上山把他劝回来行不行?”说着便将那一筐鸡蛋朝李桃花靠去。 李桃□□直躲开,睁大眼睛道:“婶子您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哪有那本事,你们老两口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那可是贼窝,我一个女孩子往那里头闯,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婶子您能担待?” 妇人一听当即便要急哭,拉起哭腔道:“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啊,纵然你不愿意帮婶子这个忙,你回去了与县大老爷提起几嘴,就说龙龙不是个坏孩子,到时候若他真犯了事被衙门逮住,不至于半点活路没有不是?好在咱家出了你这个美人胚子,就凭你和大老爷之间的情分,这点事情总不能办不下来,龙龙叫了你那么多年姐姐,也算是沾你这个当姐姐的光了。” 李桃花最烦谁拿她和许文壶说事,当即便沉了脸色,冷笑道:“沾我的光?我还不知要沾谁的光去呢,他是您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你自己都没办法,找我有什么用。” 她转身便回衙门,头都不带转一下的。 妇人急得跺脚,指着李桃花的后脑勺骂道:“好个没心肝的丫头!狠心成这样,自家人都不管不顾,怪不得亲爹都上街要饭了都不看上一眼,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桃花顿步回头,杏目圆瞪,“你再说一句试试!” 妇人哆嗦一下,抱着鸡蛋跑得飞快,同时还不忘回头骂骂咧咧,脚下一个没留神便摔了个狗啃泥,满筐鸡蛋碎了满地。 李桃花耳朵一捂,只当听不到那哭爹喊娘的哀嚎,转身便回了衙门。 晌午时分,暑气茂盛,虫鸣彻天。 李春生推门,见李桃花还在对窗发呆,颇为无奈道:“两日没吃饭了,你就一点不害饿?” 李桃花恹恹道:“没胃口。” 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说出口。 李春生已经不想说她了,干脆开门见山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条巷子隔壁还有条八字胡同吗?有点破,但比赤脚大院强上不少。” 李桃花转过脸,狐疑看他。 李春生长舒口气,道:“李贵被安顿在那了,你若想见,随时可去见他。” 他像是知道晚走会大事不妙,摁住木轮椅的把手便要掉头。 “等等!” 李桃花一双秀丽的眉头拧紧,眼神快把李春生后脑勺给瞧穿,沉声道:“谁准你背着我收留他的?” 李春生讪讪道:“收留他的不是我,我只是过来传个话,幕后另有其人。” 李桃花顿了一下,旋即道:“许文壶?” 李春生不置可否,推着木轮椅逃之夭夭,远远抛回来句:“你可别急着怪他,你这副样子都持续多久了?他也是为了你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该见就见吧,横竖李贵也没本事再卖你一回。” 李桃花兀自愣住,脑海中不自禁便已出现许文壶那张呆气的脸,喃喃自语道:“那个家伙,自己还有一摊子麻烦没办完,竟还管我的闲事了。” 她听着噪耳的蝉鸣,吐出一口无可奈何的长气。 * 八字胡同常年背阴,酷暑天里也阴风阵阵,寒凉静谧,连声多余的虫鸣都听不到,充斥在路上的,只有不知从哪间房子发出的哀嚎,一声接一声,半死不活起伏着。 李桃花推开房门,看着李贵宛若死狗一般躺在硬炕上,手脚无力耷拉着,被蚊子吸血都抬不起手去拍一下,嘴巴一张一合,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李桃花听得出来,那是她娘的名字。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喘不过气,转身便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后悔不该过来。 李贵却仿佛感受到她的存在一样,眼未睁开,张嘴便喊:“桃花?是你来了吗桃花?闺女!闺女你来看爹了!” 李桃花只觉得一股怒火猛然上涌,翻涌的气血让她头昏脑胀,她克制住滔天的怨愤,冷声回呛:“别叫我闺女,你不是我爹。” 李贵嚎啕大哭,“闺女,爹对不起你,爹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啊!” 李桃花视若无睹,抬腿便要朝大门跑去。 李贵呜咽道:“你出生不久你娘就走了,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娘喂养,饿得日夜啼哭。是爹大冬日里抱着你,在天尽头挨家挨户去求,求有奶水的妇人奶你几口,这样把你喂到断奶。等你能吃饭了,爹又害怕将你一人放在家里磕碰到自己,便将你背到背上上街卖肉,你吃喝拉撒都在爹的背上,离开爹便哭个不停。等你会走了,爹又怕你受到欺负,专门教你防身的拳脚……” 李桃花听得心若刀割,气都喘不上来。她转身怒斥李贵:“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李贵哭道:“爹也不想招你厌烦啊,但爹不说,你哪里还能记得爹过去对你的好!” 李桃花彻底控制不住内心的委屈,红着眼睛朝李贵大喝道:“我就是因为记得你那些好,今天才会过来看你这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心里还有你这个爹吗?你死在哪里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当初跟红杏楼签的可是死契,你难道不懂死契是什么意思吗!” 死契,生死转卖,皆随买主。 李贵涕泪横流,手脚废了不能动弹,便拼命将身体往炕沿靠,好像想下了床去找李桃花,“爹对不住你,爹朝你发誓,爹以后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李桃花闭眼,不愿再看李贵一眼,转身狠心离开。 出了门,李桃花大哭了一场,哭完擦干净眼泪,无事发生般走出八字胡同。 街上满是香烛燃烧的呛鼻气息,天尽头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点香跳舞,正在庆祝佛诞日。 佛诞日哪里都有,只不过天尽头的佛不是释伽牟尼佛,而是伽罗佛母。 巨大的花车占据整个街面,李桃花不知不觉被挤在人群中,头顶烟丝缭绕,耳旁欢呼震耳。 目眩神迷,难辨东西。 李桃花感觉自己的头脑有点发晕,有点懊悔刚才哭那一场,把精气神都给哭没了。 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挤出人群,可陷入迷狂的众人便跟一堵厚墙一样,无论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 空气越来越稀薄,李桃花逐渐喘不过气,眼前愈 发漆黑。 这时,只听一声焦急的“李姑娘!”,一只手猛然抓住她的胳膊,逆流而上,一把将她拉出了密不透风的人墙。 清爽的空气吸入腹腔,许文壶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身体晃了一晃险些跌倒在地,扶着腰道:“李姑娘,你没事吧?” 李桃花连吸好几口气,胳膊上被紧握的触感犹在。她看着许文壶,心境如拨开万里乌云,莫名明朗清透。 “你怎么在这?”她问。 许文壶看着街面上还在缓慢前行的巨大花车,眼神复杂,“听说是一年一度,我不想错过,便想过来瞧瞧。” “也幸好来了,”他捂着心口,汗水浸透清俊的眉目,看向李桃花,眼睛里充满后怕与恐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上许文壶此刻的眼神,李桃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转脸望向街面,刻意地说:“以往这一天我都是不出门的,太闹腾了,人还都跟疯了一样,今天是个例外。” 许文壶随她望去,目光落到巨大的花车之上。 在那上面,载着一颗漆黑庞大,鳞片重叠密布的圆润之物,形状与蛋接近,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一看便知是人工做成。 花车下,跪着无数百姓,嘴里大喊“伽罗佛母,无上至尊!”,另外举手朝蛋砸上铜子碎银,一时间如同天女散花,脆响连连。 在银两不断的敲击下,只听一声闷响,漆黑长满鳞片的蛋猛然裂开,分成无数瓣,如莲花绽放缓缓摊开瓣壳,露出矗立在里面的东西。 许文壶放眼一望,只见站在车上的,赫然是一尊伽罗佛母的神像。 神像黑面獠牙,手持骸骨,蟒蛇盘腰,蛇信般的舌头吐在嘴外,颜色鲜红若血。 车下,百姓沸腾。 “佛母显灵,保佑我发大财!当大官!” “佛母保佑我长生不老!” “佛母!我要会法术!当神仙!点石头成金子!” 若是在佛寺里面,许文壶看到这一幕,至多不过觉得愚昧。可在大街上,在本该充满人烟气的市井之地,瞧见黑佛当道,百姓砸钱祈祷,许文壶除了觉得荒诞,便只感到悲凉。 天尽头啊天尽头,到底要他怎么治理才好? …… 傍晚时分,福海寺门口。 住持将花车上的钱财亲自盘点,俯身附耳,无比恭敬道:“回大人,今日总计一百三十五两。” 整个天尽头的百姓攒了一年的家底。 王大海漫不经心道:“聊胜于无,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还不抵我两顿饭钱。” 住持两眼放光,合掌深鞠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大人!” 王大海瞥了眼充满铜臭味的花车,笑了声,俯身欲要上轿。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不远菩提树下有抹熟悉的身影,眼底不由浮现厉色,唇上扯出抹冷笑,阴阳怪气道:“许大人大驾,不往寺里去,站在树下干看着做甚?倒显得老头子我未尽地主之谊,不懂规矩。” 许文壶迈开步伐朝他走去,双眸清明如星,咬字清晰,“根本就没有伽罗佛母这个人物,福海寺,不过是你敛财的工具,是吗?” 王大海活似听到笑话,手往车上一摊,“许大人亲眼所见,这钱我王家分文不取,全部捐给佛寺,何来敛财一说?许大人空口污蔑我这样一个老人,不知是何心思?” 许文壶面对倒打一耙,停住脚步不怒不躁,只是沉沉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便离开。 王大海却皱了眉头。 回到王家大宅,王大海坐在书房摇椅上饮茶避暑,他瞧着堂中表额上题有的“明月清风”四字,呷了口盏中的碧螺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应该跟我辩个死去活来才对,怎么会一声不吭,转头便走?” 王大海的眉头越皱越深,茶盖撇着没有浮沫的茶面,忽然出声:“我儿何在。” 王检忙从廊庑进来,恭敬道:“叔父叫我?” 王大海:“我问你,最近衙门里可有出过什么大事?” 王检面露狐疑,“竟还没人对叔父说过吗?” 他将赤脚大院挖出尸骨,衙门立案调查之事仔细与他说了一遍。 王大海撇茶的逐渐僵住,脸色沉下。 “要我说,这许文壶就是天生穷命自找麻烦,”王检道,“这大热天的,待在房子里避暑吃茶不舒坦?非为那破案子忙里忙外,人都死成骨头渣了,硬查能查出什么好歹来,闲得皮疼。” 他身上的汗水被房中凉气吹干,因而并未注意到王大海脸色的异样,只顾左右观望着道:“叔父这个书房素日极少让人进的,没想到里头这么凉快。” “那床是不是寒玉打的?”王检眼前一亮,目光定格在榻上,不由便走过去,用手一摸,顿生感慨,“嘶,真凉快啊,夏日里躺在这上面睡一觉,得是何等舒服啊。” 王大海合上茶盖,笑道:“你躺上去试试。” 王检喜笑颜开,褪鞋往榻上一卧,瞬间叹出口舒适的长气,无比享受道:“硬是硬了点,但是真凉快啊,赶明我也让工匠给我打一张。” 王大海:“打吧,年轻人火气旺,睡寒榻有好处。” 王检得了准允,兴高采烈下了榻,提上鞋道:“那侄子现在就去找人安排了,叔父可还有事交代?” 王大海摇了下头,示意他随意。 待王检走后,房中安静下去。 窗上的膈影纱遮挡大片阳光,只有极少日光渗透而入,一片幽暗昏沉。 王大海看着寒玉榻,手中茶盖轻轻叩击盏口,一下一下,清脆短促,响在静谧的房中。 他看向寒玉榻,目光深邃而幽远,不像看一席只供歇息的床榻。 倒像看个活人。 第52章 横财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窗外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洛笑恩被喉中焦灼渴醒,迫切地想要找碗水喝, 他艰难地爬下床榻,因多年来被当成牲畜对待,使得他下意识不是去找桌案上的茶壶, 而是去找水盆。 找了一圈, 能称作盆的只有洗脸盆。 他用肘柱勾住盆架,身体使劲发力撑起一双残腿, 缓慢而困难地支起身体,看到盆里有半盆清洌洌的水, 他松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大口饮了起来。 喝饱水, 洛笑恩抬起脸, 气喘吁吁。 他低头,想俯下身体再爬回榻上。可眼睛无意中往盆中剔透的水面扫了一眼,望到一张长满黑毛的狰狞面孔, 他双瞳大肆震了一下, 口中旋即发出惊恐的大叫。 * 苦涩四溢, 药气蔓延,郎中将放凉的药汁摆在床头几案, 再依次将刮刀纱布放好, 又从药箱拿出止血粉, 麻沸散,分别罗列。 李桃花看着锋利闪烁寒光的刮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看向榻上的洛笑恩,“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洛笑恩声音嘶哑,透着苦涩,“我不要做狗,我要当回人,用人的样子找到我爹的下落,带他归乡。” 这么多年里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必然可怖,但从来不曾有机会照过镜子,清晨在面盆中那一瞥,已让他魂飞魄散,再无法容忍这身不属于人的皮毛在自己的身上贴合半刻。 “可这实在危险,兴许还可能有性命之忧。”许文壶担心道。 洛笑恩摇头,嗓音不自觉哽咽,“我不害怕,我只怕我爹看到我这副模样,不愿意认我,跟我回家。” 郎中将麻沸散调好,喂洛笑恩服下,转而对李桃花和许文壶道:“等会的场面不宜有多人在旁,还请二位出去。” 李桃花和许文壶看着洛笑恩从清醒到沉沉睡下,只好出门,在外等候。 应是麻沸散起了作用,二人在房门外并未听到惨叫声,一直到傍晚时分,郎中从房中出来,对他俩嘱咐注意事宜,洛笑恩自昏睡中醒来,麻沸散的药劲过去,才控制不住地发出疼痛至极的惨叫。 李桃花和许文壶推门而入,只见满地沾血的黑毛,洛笑恩的四肢轮廓终于有了人的形状,但他全身上下被白纱包裹得密不透风,鲜红的血迹伴随他挣扎的动作不断渗出白纱,很快便将他染成血人一般。 “你们杀了我吧!太疼了!比断手断脚还疼!求你们杀了我!”洛笑恩朝两人不断哀嚎。 许文壶慌乱道:“子曰,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洛兄你坚持住,只要撑过去,你日后定是一片坦途,有道是子还曰——”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对洛笑恩道:“郎中刚刚说了,你只要能撑过第一日,往后日子便好过了,撑上个把月长出新皮,便能恢复七分样貌,即便后半生要靠拐杖度日,也不至于再遭人白眼了。” 洛笑恩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还是哀嚎不停,求她杀他。李桃花感觉如果他此刻能长出双手来,怕是能自己拿刀抹脖子一了百了。 她将许文壶拖出去,把房门一关,准备让洛笑恩自己熬过去。 * 三日后。 晨间下了一场小雨,天气破天荒有些清凉,午后时分,树下碧影摇曳,清风习习。 洛笑恩含过一口兴儿喂来的小米粥,身体因缠绕的纱布动弹不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当个摆件,咽下米粥便小心道谢。 李春生在他对面,正在提笔作画,先是描出一个标准的椭圆,举画问他:“这样?” 洛笑恩轻声说:“不是的,我爹是方脸。” 李春生抽出纸,低头又画了个一板一眼的方形,给他看,“这样?” “呃……倒也没有这么方。” 李春生耐住性子,将方改圆,“这样?” “比这还要再方一点。” “……” 李桃花坐在一旁的凉荫里,正在啃一块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甜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把长相画出来,能有人认出来吗?” 许文壶注视着画上逐渐出现的轮廓长相,“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一试才行。” 李桃花点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道:“对了,李贵的事情,多谢你好心。” 许文壶愣住,转脸直直看着她。 李桃花嚼着脆甜的瓜瓤,看着他的呆样子,眨了下眼,倍感奇怪似的,“你发什么呆?” 许文壶垂眸,小声说:“我本以为,李姑娘会怪我多管闲事。” 李桃花又咬了口瓜,瞧着另外三人,目光逐渐悠远,“你说对了,我是很想怪你。” “但许大人,我分得清好赖,知道谁是为我好,谁是在害我。你安顿李贵无非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既然知道还去怪你,不就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甜瓜,两手吃得黏腻,便起身想去洗手,“咱俩也算同生共死过几回,关系没那么脆弱,你以后同我相处,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许文壶瞧着她轻快的背影,突然勇从心发,不由自主地喊道:“桃花!” 李桃花转脸看他,一脸惊讶。 许文壶脸色赧然,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眼神闪烁不敢瞧她,却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你刚才讲过的,我对你,不必小心翼翼。” 李桃花扯唇,笑容明艳,嗔他一眼,“随便你怎么叫,我才不管。” 她阔步离开,留下许文壶呆若木鸡,瞧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 …… 翌日,洛满和田咏的画像贴在衙门外的告示牌上,一时间议论阵阵。 “这是谁啊,瞧着脸生。” “没见过,反正与咱们无关,还是去干活吧。” 人群里,只有一个背着粪筐的老人看着画像凝住了神,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浑浊的老眼竟忽然放起了精光,嘴里欣喜念道:“发财了,发财了……” “罗老汉你不去拾粪,在这嘀咕什么呢?” 老人连忙摇头,迈开蹒跚的步伐便要走。 无人察觉处,他的嘴唇都激动得上下哆嗦,一张一合之间,吐出的字眼还是那句“发财了,发财了”。 * 夜晚,李桃花从八字胡同回到衙门,一眼便望见坐在门口的许文壶。 “好歹是个县太爷,小叫花子似的坐在这算什么?”李桃花走上前道。 许文壶本在忙着拍蚊子,听到声音蚊子也不拍了,起身便道:“桃花,你回来了。” 李桃花朝他望过去,一下子便瞧见他脸颊上两个通红的蚊子包,镶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好笑。 她也没客气,直接笑出了声,笑完道:“等我?” 许文壶重重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只含糊地问:“你那边如何了?” 李桃花往衙门走去,语气薄凉,“能如何,给他送顿饭死不了他就算我菩萨转世了,其余时候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她一脚迈入门槛,悬挂门口的灯笼随晚风微微晃动,投下的光影昏黄而朦胧。李桃花转脸扫了许文壶一眼,杏眸中如有星光流转,“你等我到现在,就为了问这个?” 许文壶看着她,喉头凝结,说不出话来。 他此时才感觉到脸上的痒,别开脸不去看她,用手轻轻抓挠着,轻声道:“不是的,我其实是想问你有关王大海的事情。” 听到王大海的名字,李桃花顿时正色起来,对他道:“你随便问。” 许文壶:“我想问,他是一开始便如此有钱吗?” 李桃花虽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回答:“才不是,他家以前比我家还穷呢,他爹活着的时候只能到处打短工度日,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直到他长大成人开始采药卖钱,又和人学做买卖,才开始变有钱的。” 许文壶:“由此说来,他做生意的本金是靠卖药得来的?” 李桃花:“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发家那会儿李贵都还是个毛孩子,更别提我了。不过我听人说,他好像是穷着穷着,一夜之间就变有钱了,之后就越来越有钱,富得流油。” 李桃花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声音也跟着顿下,睁大眼睛看着许文壶的脸道:“等等,你不会是怀疑……” 许文壶点头,目光清明有神,“不错,我怀疑田咏是被王大海所害。” 李桃花费解起来,“就因为他一夜暴富?” 许文壶:“不仅如此,那日去赤脚大院时我就已经得知,王大海年轻时曾住过田咏遇害的那间北屋,之后突然搬走,再后来,便成了腰缠万贯的王员外。” 李桃花的心猛然沉了一下,不假思索道:“既如此,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押到衙门审讯。” 许文壶面露踌躇,“人证物证俱是没有,此刻前往,只会打草惊蛇,让他提前想出对策。” 李桃花想想也是,不由得叹出口长气。 二人相视一眼,俱是感到无比头疼。 他俩正要并肩而行,衙门外便忽然响起哭声,还有木轮碾过街面的轱辘声。 李桃花转头望去,借着幽微的灯影定睛一瞧,瞧见个拉排车的男子,看清对方的脸,她不禁狐疑道:“罗大哥?大晚上的,你出来哭什么?” 男子哭声顿时更大了,将排车拉到衙门口一停,朝着许文壶便跪下磕头,口中高呼:“草民有冤,求县太爷做主!” 许文壶亲自将人搀扶起,抬眼往排车中一望,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 第53章 横财 公堂中, 仵作简单验尸,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死者眼耳口鼻中具有血液涌出, 身上有擦伤和骨折伤,无致命伤,唇色无中毒症状, 若不出所料, 应是从高处坠落摔死所致。” 许文壶听后点头,转回脸望向堂下罗姓男子, “你方才喊冤,不知有何冤情?” 男子哭道:“草民要状告天尽头首富王大海, 草菅人命,害死我爹!” 许文壶眼中多了凝重,严肃道:“难道是王大海将你爹从高处推下?你可有人证物证, 证明是他干的?” 男子吞吞吐吐半天, 一句话说不出来,直到许文壶催促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证据这东西草民没有, 但草民知道一定是王大海害死的人, 求大人一定为草民做主!” 许文壶皱眉道:“人证物证俱是没有, 本县再是想要帮你,没有证据, 也不能贸然上门拿人, 你既敢来报这个案, 心中定是有底气的,为何不实话实说?” 男人眼神闪烁,仍是一副欲言又止, 纠结再三的样子。 李桃花在堂外瞧得心里冒火,开口嚷道:“罗大哥你都来报案了,不实话实说,大人怎么为你主持公道?你难道指望凶手自己前来投案自首吗?你到底还有何事隐瞒?” 男子脸色白了下去,将牙一咬,破罐子破摔道“不管了,我豁出去了!” 他拔高声音,抬头对许文壶道:“草民之所以认定王大海是凶手,是因为草民的爹白日里才去找过他。” 许文壶:“继续往下说。” “我……我爹手里有桩王大海的把柄,王大海自己都不知道。我爹便想利用那个把柄,从王大海那里勒索来钱财,好让我们一家从此过上好日子。” “什么把柄?”许文壶不自禁问。 男子下定决心似的,对许文壶磕了几个头,吞了口唾沫道:“三十年前在赤脚大院住的时候,我爹曾亲眼看见……看见王大海在夜里迎了两个外地人进北屋,王大海还特地外出买了好酒好肉招待那二人,后来……后来我爹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人出来,只剩下两匹马栓在门口。第二天我爹还故意问王大海那两匹马怎么来的,王大海说是自己买的。” “我爹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但不敢多事,从那以后王大海便变有钱了,还买了宅子田地,不久便搬出了赤脚大院,摇身一变成了王员外。这么多年过去,我爹都快忘记那事了,直到看见告示里张贴的寻人画像,我爹才动了心思,觉得十拿九稳,想以此要挟王大海,套上笔钱财。” 一席话说完,公堂安静下去。 许文壶克制不住激动,抬头望向李桃花,在她眼里看到同样的震惊。 退堂以后,尸体留在衙门,为确保人证安全,许文壶干脆也将罗家老小暂且接到衙门安置,直到案件水落石出再让他们回家。 三更天里,许文壶送李桃花回房,因二人皆无困意,李桃花干脆把他拉到房里,两个人对脸说起这案子的细节之处。 许文壶困惑道:“若方才的证词不假,王大海当年应该是害了洛满田咏主仆两个人,但炕里却只挖出一具尸首,另外洛满却不知去处。人若是活的,总归是能让人看到踪迹的,若是死了,尸首也应该留下痕迹才是,怎会这样凭空消失。” 李桃花回忆着,“反正我长这么大,除了那五个强盗,还没听说在哪发现过外乡人的尸体,天尽头就这么大点,若出点新鲜事,我不会不知道。要我说,这洛满要么是活着出了天尽头,要么就是死了,但尸体被藏得极为严实,就像田咏的尸体被砌进炕里一样,他的尸体,也可能被掖进了其他什么地方。” 许文壶点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另外分析道:“赤脚大院已经被搜个底朝天了,确实没有第二具尸体,若不在赤脚大院,就应该是在……” “王家大宅。”二人异口同声,同时愣住。 许文壶回过神,忙不迭道:“桃花,你帮我个忙。” 李桃花眨了下眼,不懂他又想到了哪出,“什么忙?” “你砍我一刀。”许文壶表情真诚,不假思索地说。 李桃花瞪大了眼睛,看傻子一般,:“你在说什么癫话!” 许文壶一本正经道:“你砍我一刀,我就能以捉拿刺客的由头带人前往王家,可说是一本万利了。” 李桃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想都别想,猪我砍多了,人还是第一次,若是下手重了,让你一命呜呼了该怎么办?你若想做给他们看,大不了往身上抹点猪血便是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许文壶着急道:“杀猪取血需要时间,我等不得了。” 话音刚落,他拿起李桃花随便放在桌上的杀猪刀,照准自己的胳膊便划上了一道。 血从许文壶的衣服里快速渗出,鲜红刺目,他俊秀的脸上惨白一片,额上沁出汗珠无数,口中发出痛极之下的激烈喘息。 李桃花急得眼眶发酸,赶忙摁住他流血的伤口吼道:“你是疯了吗!这是刀不是玩意儿,能往自己身上招呼吗?许文壶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往只把你当成呆子,现在看,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她长睫震颤,眼底通红水润,一副快哭的样子。 许文壶疼得头脑一片空白,却在此时看痴了一瞬。 早在一刀下去感受到疼痛的瞬间他便后悔不听李桃花的话了,但听到她紧张的声音,看到她焦急的样子,许文壶鬼迷心窍,竟在此刻觉得,这一刀割得很是划算。 * 王家大宅。 房中冰鉴堆满厚冰,凉气沁人。王检躺在新打好的寒玉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生。 他猛地坐起来,手掌贴着寒榻左摸右摸,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怎么感觉比叔父的差远了,这躺上去也没那么凉快啊。” 这时下人在门外禀报:“不好了主子!那个县太爷被刺客刺伤,说刺客逃到咱们王家来了,硬要带人进来搜查。” 王检本就闷火,此刻更加恼怒道:“他当我王家是他自己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再说我都没对他下手,哪来那么多刺客,把他给我拦住了,不准进!” “拦……拦不住了,他们已经闯进来了。” 王检急火攻心,衣服来不及换便已跳下寒榻,阔步出门去找许文壶算账。 夏日夜短,四更天刚过,天际便已翻起一线鱼肚白,鸟啼声不绝于耳。 许文壶站在廊下,看着衙差使用大网在池水中打捞,胳膊上渗出白纱的血迹早已凝成暗红颜色,寡淡斯文的一个人,因为这点艳色,竟显现出素日不会有的阴翳与高深,让人一眼难以看穿他在想些什么。 王大海在他旁边逗弄鹦鹉,对眼前景象视若无睹,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这一切。直到鹦鹉啄手,他笑骂一声“畜生”,接过小厮奉上的帕子,口吻淡淡道:“许大人,那刺客除非是条鱼变的,否则不会躲到水里潜藏那么久吧?我瞧着你们来这半晌,不像是来找刺客,倒像是捞尸。” 许文壶道:“捞尸也得有尸体可捞才是,王员外你说,倘若是你杀了人,会把尸体藏向何处?” 王大海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抬眸瞥向许文壶的瞬间,正巧逢上许文壶投向他的眼神。 年少及第,初涉人世,稚嫩如雨后春笋的县太爷,在经历无人可用的孤立,突如其来的刺杀,同僚的背弃,眼神依旧清明如许,黑白分明,就这么不偏不倚,直直盯着他老迈布满血丝的双目。 王大海嘴角上翘,重新看向笼中鹦鹉,不疾不徐道:“许大人说笑了,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杀人一词,离我太过遥远。正如大人与我过去有过诸多不快,我又何时真正想要加害过大人?无非是与大人开个玩笑,逗些乐子罢了。” 这时有衙差前来,对许文壶附耳道:“回大人,并未发现异样。” 许文壶点头,故意扬起声音说:“既然得出凶手潜藏在室内的线索,又何须上报,直接搜屋便是,想来王员外以大事为重,不会介意。” 王大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悠悠道:“诸位自便。” 许文壶亲自领人进屋子排查,虽没指望能在人吃饭睡觉之处得出尸骨的痕迹,但依旧查得一板一眼,不放过任何隐秘之处。 王检赶到时,许文壶正排查到王大海的书房。 “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叔父的书房你们都敢进?我们自家人都不敢!” 衙差上前,拦住张牙舞爪的王检。许文壶推开门,径直步入书房之中。 房中隔绝日月,凉爽透骨,同样也阴暗僻静,走在其中针落有声。 许文壶抬眼,借着幽微的光线,看到匾额上的“明月清风”四字,匾额下,摆着的不是寻常书房格局该有的书案书架,而是一张落地实心的偌大玉床。 第54章 横财 那玉床通体洁白, 在昏暗中闪着莹润幽微的光泽,上面只铺有毡毯一条,离得越近, 越能感受到冰凉的寒气。 许文壶应该先搜房中的柜匣箱笼,但不知怎么,他不由自主便朝玉床走去, 伸出手往床上一贴, 一瞬间的冰冷入骨,竟让他在酷暑天里忍不住缩回了手。 “玉榻养人, 许大人可要躺上去一试?” 王大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外,在昏暗幽微的光影中, 老迈浑浊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激了下子,再看那玉床,竟忍不住开始反胃, 好像偌大的白玉成了一大块肥腻的肉, 躺在上面,与躺在死尸上面无异。 许文壶转过身,去查看更有可能藏尸的地方。 三炷香后, 许文壶带着一身萦绕的寒气踏出房门, 许是在阴暗的地方待久了, 脸上也有些化不开的阴沉,温润的五官都显得锐利。 “里面竟然没有刺客么, 许大人这不是白跑一趟了吗。”王大海笑说。 许文壶的目光落在廊边明暗起伏的光影上, 视线并不往旁边挪上一寸, 启唇平静地道:“刺客狡兔三窟,岂是轻易便能抓到的,但本县有的是耐心, 可以慢慢等他无处遁形,暴露在太阳光下。” 王大海点头附和,似夸似讽的一句,“那是,咱们许大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许文壶未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收袖欲要去往别处搜查。 王大海这时道:“我瞧您眼下乌青明显,应是连夜审案未睡好觉,不如便留些差役在此,您且回去歇息,不必操劳了身体,到底案子要紧。” 许文壶再是呆傻,也能听出王大海是在套他的话,便故作自然地道:“王员外多虑了,昨夜没有什么案子,不过是闲人闹事罢了,本县已将其关押,家人连坐,至于眼下这乌青,应是因刺客而起,与其他无关。” 王大海点头,眼中满是看穿后的意味深长,“那就祝大人得偿所愿,早点将那刺客捉拿归案。” 许文壶的眼神淡淡扫向他,“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本县相信,那一日不会太久。” 王大海目送许文壶的背影远去,唇上的笑意不浅反深。他转过身,缓步走入房中,沉吟着念道:“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他走到玉床前,踱步道:“我活这一辈子,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最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 他忽然弯腰,伸手细细抚摸白玉细腻的肌理,眼中噙笑,嘴角弯起,“你呢,你信吗?” 表情语气,宛若在同活人对话。 * “什么?桃花出去了?” 许文壶回到书房,原本想一心扑在案子上,但听到李桃花不在衙门,心思不由自主便被分走,他瞧了眼外面渐黑的天色,语气里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着急,“她去哪了?” 兴儿忙着伺候笔墨纸砚,准备着道:“见她走时拎着饭盒,应该是给李贵送饭去了吧。” 许文壶哦了声,脸上焦色不减,分明已经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做事的姿态了,偏开口却是一句:“她还生我气吗?” 兴儿嘴一撇,“她走时嘴里都还骂骂咧咧的,不气就怪了。” 许文壶提笔的手不由放下,神色黯然。 兴儿磨着墨,颇为抱怨地说:“公子,这次我得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了,其实不怪她生气,连我都要生气了,您成天跟我念叨子曰子曰,子还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呢,您那一刀说下就下,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声音落下,许文壶怔愣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跑出了门。 * 榻上恶臭熏天,苍蝇飞得满屋都是,李贵嘴角挂着没舔干净的饭渣,半死不活呻-吟道:“让我死,让我死……” 李桃花又将满满一勺饭塞入他口中,忍着恶心道:“死算便宜了你了,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在这破房子里烂成一堆臭肉,休想去下面讨我娘的嫌。” 李贵呜咽出声,开始对李桃花说起过往父女之间陈谷子烂芝麻的相处,又对李桃花好一通忏悔道歉,最后气若游丝交代起遗言。 “我死以后,别把我葬入祖坟,我没脸见你爷爷,你就找张破席把我一卷,扔进乱葬岗就行了。” 李桃花翻起白眼,心道你怎么不说让我牵条狗来几口下去就完事了。 李贵越说越来劲,涕泪横流接着道:“爹没出息了一辈子,活着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死了还给你留下一大笔外债,好在你有县太爷这根大腿抱,那些人不敢去找你的麻烦,丫头,你以后就跟着县太爷好好过日子……” “你别跟我提他!” 李桃花出来就是为了不再去想许文壶,结果到现在耳朵根前还是许文壶,简直都快烦死了。 她将勺子摔回碗里,“你爱吃不吃,我不管你了。” 见李桃花要走,李贵急了,又哭又叫道:“你好歹给我换过被褥再走啊!” 李桃花只当没听见。 她径直出了院门,气头上也没看路,转身便撞上一度清瘦的胸膛。 “谁啊!” 李桃花揉着额头骂骂咧咧抬起脸,正对上许文壶慌乱不知所措的面孔。 他欲言又止,等不及要说点什么。 李桃花一记眼神没给,回过脸便兀自往前走。 许文壶赶忙便追,酝酿了半肚子的话,最后只挤出笨嘴拙舌的一句:“桃花,你还在生我气吗?” 李桃花冷哼一声道:“这话可言重了,我才不敢去生县大老爷的气,一言不合连自己都砍的人物,多厉害,多有本事。”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觉得割一下反正死不了人,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若我早知你如此担心我,我一定不会——哎呀!” 李桃花听到喊叫赶忙回头,只见许文壶扑在地上,不知道哪条腿抽筋,摔了个重重的狗啃泥。 李桃花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许文壶本吃痛倒嘶凉气,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桃花,你笑了,笑了就是不生我的气了。” 李桃花立刻将脸板下,清了清嗓子说:“我笑是笑你呆,连个路都走不好,谁说我原谅你了?” 许文壶见状便要爬起来继续解释,可他忘了他胳膊上还有伤,胳膊撑起身体的瞬间,不自觉便已吃痛叫疼。 李桃花绷不住,三两步上前将他扶好站稳,检查着他的伤势道:“你手怎么样了?受了伤就在衙门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许文壶一经搀扶,立马便不叫痛了,对李桃花一本正经解释道:“桃花,我不是瞎跑,我是出来找你。” 李桃花肚子里仍有余气,可对上许文壶呆了吧唧的样子,听着他轻声细气说话,刻薄的话便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她抬眼,许文壶恰好垂眸,二人四目相对,脸颊各自有些发烫,不约而同将眼神别开。 “对了,”李桃花刻意岔开话题,“去了那么久,王大海那边你都查出个什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眼神不由得凝重,“一无所获,不仅没有搜出异样,连他的反应,都不像是干了亏心事的。” 李桃花狐疑起来,“难道凶手不是他?” 这时,李贵鬼哭狼嚎的动静传了出来——“桃花!我的闺女啊!你爹要死了,快来给你爹收尸啊!” 许文壶下意识便要抬腿进门。 李桃花一把拉住他,故意扬高声音道:“别管他!就让他嚎着,成天满口废话,既然这么想死,那就让他死在床上,烂在床上吧!” 许文壶留意到其中一句话,神情莫名一怔。 李桃花注意到他的反应,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喂,你又在发什么呆啊?” 许文壶正色瞧她,目光炯炯,“桃花你说,倘若田咏和洛满是同时被杀,但那个炕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你若是凶手,会把另一具尸体藏向何处?” “这还不简单,”李桃花不假思索道,“有样学样,再找张炕把另一具尸体也藏进去不就行了。” 许文壶双眸陡然发亮。 激动之下,他一把抓住李桃花的肩膀,极其郑重道:“桃花,多亏有你!” 李桃花眨巴着两只茫然的杏眸,还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许文壶的双手就已经松开她的肩头,转身大步跑去了。 跑到一半,他折返回来,拉起她一块跑。 * 太阳落山,王检躺在寒榻上正在重新琢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便听下人上报,说许文壶又带人杀进来了。 王检一掌险将瓷枕拍碎,扯起衣服便下榻出门,“奶奶的!不给那小子点教训看真让他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另一边,许文壶刚带人搜完王大海的书房,出门便见王检扛着大刀在门口堵着,左右恶仆无数,气势汹汹。 许文壶连白日里装模作样的耐心都没有了,开门见山道:“放在里面的那张玉床去哪儿了?衙门要用。” 王检双眉紧皱,极为不耐,“我叔父的床白日被你摸过,嫌晦气,早已经命人丢掉了。” “丢去何处了?”许文壶焦急道。 王检呛他:“你小子管得着吗?” 许文壶脸色一沉,拔出身旁衙差的腰间佩刀指向他,神情坚毅,口吻冰冷,“你说是不说。” 王检瞠目结舌,似是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看到这书呆子县太爷举刀的样子,一时间震惊愤怒交织一起,举刀便朝他劈去,嘴里暴喝:“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时,刀锋抵紧脖颈皮肉的寒凉触感使得王检动作一滞。 李桃花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阴测测地威胁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第55章 横财 王检持刀的手慢慢低了下去, 叹息一声,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口吻,颇为和善无奈地道:“我就是跟大老爷开个玩笑,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真格呢。” 李桃花将刀刃再是一抵, 随时能刺破皮肉的锋利, 凶狠道:“少跟我废话,到底说不说?我这刀可不长眼。” 王检后脊一哆嗦, 咽了口唾沫道:“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十分不情愿, 犹犹豫豫地开口:“半个时辰前,叔父命我遣人走小路,将玉床抬到城外密林里, 挖个大坑掩埋……” 李桃花瞬间收刀回到许文壶跟前,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转身大步离开,左右众多衙差紧跟过去。 王检松了一大口气, 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脖子, 继而气焰重新燃起, 冲着李桃花的背影嚣张大喝:“死丫头竟敢拿刀指老子!信不信我明日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晚风拂过李桃花的眉眼耳梢,隔绝了王检的骂声。她与许文壶马不停蹄跑出王家大宅, 让衙差在各条小路散开寻找, 两个人也结伴一起找人。 所幸玉床太过沉重, 王家一众家丁并未走远,二人很快便将王家那帮家丁追上。 家丁们被团团围堵,见是县太爷亲临, 吓得目瞪口呆,手一哆嗦,偌大的玉床便轰然落地,砸出沉重的闷响。 许文壶上前,一把揭开包裹在玉床上的蒙布,冷声道:“本县来此只为查案,无关人等尽快撤离。” 众家丁闻此声音,立马如获大赦,忙不迭便跑了,鞋子掉了都不敢回来捡。 许文壶的手掌贴在玉床上仔细摸索,发现整块玉严丝合缝,好似整体打造而出,未有一丝缝隙。 李桃花帮他摩挲半天,只觉得指腹所经之处光滑一片,耐性都被磨没了,无比费解道:“这床就是实心的吧?你真确定这里面能够藏尸?” 许文壶来不及答她,从她手里拿过杀猪刀,蹲下用刀把去敲玉床,仔细听着其中传出的清脆声音,忽然便毅然决然地道:“这里面是空心的。” 李桃花惊了,学着他的样子去听,并没有听出什么好歹来。再看许文壶,他就已经继续用手沿床摸索,清隽的眉峰拧在一起,薄唇紧抿,身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息使得连他额上沁出的汗水都比旁人清澈似的,遍体干净温润。 虽然很是不合时宜,但李桃花还是默默看呆,她忽然发现,这书呆子认真做事时还是挺让人……心动。 这时,许文壶的手顿住,在同一片地方反复摸了几次,神情都变得激动起来,立马吩咐道:”沿着这里的缝隙,把它给我撬开。” 衙差上前,摸了半天才摸到他所说的缝隙,简直比头发丝还要难找,即便想撬,也没有撬动的地方,只得实话实说:“不行啊大人,最薄的刀片都伸不进去,根本撬不动。” 许文壶并不着急,再度俯身摸索,眼睛盯着那条头发丝般的缝隙,沉默一二道:“这应该是用树胶粘上的,去找热水来,看能不能把它融化开。” 衙差领了命,就地挨家挨户去借热水,闹出的动静吸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各自交头接耳,说话的动静一大,围观的人便更多了。 众目睽睽下,滚烫的热水如瀑浇下,严丝合缝的玉床终于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响,此时再上刀片,用一用力,便可勉强进入缝隙之中。 玉石沉重无比,众衙差齐心协力,先用刀片将缝隙扩大,再上撬斧,直废了满地佩刀数十把斧头,连成一体的玉床才终于被分成两半,众人再合力一推,朝上的那面便被轰然移开。 一瞬间,浓郁的药味臭味铺天盖地,将看热闹的无关人等呛得掩面捂鼻。 许文壶也被呛得咳嗽连连,他忍住不适往里一看,只见浓绿色的药水中,赫然泡着一具通体惨白的尸体,尸体不坏不腐,皮肤肌理清晰可见,方脸阔额,长相与洛笑恩所述的洛满长相极为相似,只不过表情惊恐,死不瞑目。 灼灼火把下,许文壶对上那一双灰白暗沉的死人眼睛,惊出一身冷汗。 * 深夜升堂,衙门口依旧人满为患,纷纷朝公堂挤去。 许文壶端坐高堂,表情肃冷,手中惊堂木一拍,朝堂下之人沉声道:“王大海,你可认罪。” 王大海身着缎面寝衣立在堂下,神情疏散,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说:“三更半夜,衙门的人强闯民宅逮捕良民,老头子我正好也问上一问,敢问许大人,我何罪之有?” 许文壶道:“三十年前你谋财害命,在赤脚大院杀害洛满田咏主仆二人,将田咏的尸首砌入北屋炕中,又将洛满的尸首封于玉床,如今两具尸首皆重见光明,赤脚大院的房东与被你害死的罗老汉都能作为人证,人证物证确凿,你又有何抵赖?” 王大海顿时手足无措,一副被冤枉的惊慌之态,拱手高呼:“大人明鉴呐!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洛满田咏,何来杀害一说?何况我笃信佛教,最忌杀生,怎会杀人犯法,造下恶业?” 许文壶眉心骤然一跳,愤愤道:“还在狡辩!人若不是你杀的,那封锁于玉榻的尸体从何而来?那里面装的草汤药汁可都是防止尸体腐坏的,寻常人难以配出,除了你王员外靠倒卖药材起家深知药性,谁能配得出来?” 王大海瞪眼驳斥:“大人荒唐!这天尽头里会配药的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凶手?都有嫌疑?再说这玉榻是我找工匠打的,验收时它便已经是此模样,许大人不去打探工匠的身份来历,反而找起我的麻烦,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李桃花在堂外看得牙痒痒,低声骂道:“黑白颠倒扯得一嘴好谎,怎么还不降下道天雷劈死他算了。” 李春生姗姗来迟,推着木轮椅步入公堂履行书吏的职责,路过李桃花,顺口回道:“天雷若能除恶扬善,这人间不得被劈成焦炭,遍地都是黑心烤乳猪。” 李桃花试想了下那个画面,没觉得恐怖,反而忍俊不禁。 还没笑完,只听身后惊呼连连,她转头一瞧,便见全身捆满纱布的洛笑恩不知何时出现,四肢朝地沿用过往的姿势爬行而来,撞开人群冲入公堂,直奔王大海而去。 衙差被这诡异一幕吓得不敢上前,李桃花及时回神,撸起袖子学过往逮猪的样子,躬身将双手穿过洛笑恩前胸后背,保持底盘平稳,上肢发力,一把便将他制止在原地。 洛笑恩动弹不得,血红着两只眼睛朝王大海暴喝:“就是你害死的我爹!我杀了你!你还我爹娘的命!还我姐姐和咏叔的命!” 王大海只是淡淡扫了洛笑恩一眼,回过脸来施施然道:“哪里来的犬吠声,如此咆哮公堂,许大人难道便视若无睹,不命人将其拖走?” 许文壶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声呛道:“王员外不妨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当年若非他爹洛满客死异乡,他何以至于落到一个家破人亡,自己终身残疾的下场。王员外,你害人不浅呐。” 王大海就只是嗤笑一声,似是嫌热,袖子擦了擦汗说:“早知道带把扇子过来了。” “啪!”一声惊堂木的脆响,惊心动魄。许文壶彻底收了耐心,厉声喝道:“王大海,本县最后问你一句,这罪你究竟认是不认!” 王大海甩着袖子享受凉风,抬头对上许文壶的怒容,竟是笑道:“大人说笑了,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 许文壶僵住,胸口都在因怒火而强烈起伏,沉默过后,他抽出一根红头签狠掷于地,声音阔朗,“上夹棍!” 命令发出,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李桃花都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许文壶不会放过王大海,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地对他用刑。 众人之中,唯独王家人嗤之以鼻,对此不以为然,根本不信堂上的年轻县令真敢对天尽头的“土皇帝”动刑。王检倒是默默拧紧了眉头,掌心都冒起细汗。 不多时,衙差取来夹棍,踌躇欲要上前,王大海一声高喝:“我看谁敢!” 衙差面面相觑,不敢再走一步。 许文壶:“用刑!” 衙差这才上前,先擒住王大海两只臂膀,再朝他膝窝一踹逼他下跪,最后往两只脚踝强行套上夹棍,分出两人站在左右,用力拉紧绳索。 一瞬间,惨叫连天。 堂外的王家人彻底笑不出来了,王大海如同一尾落网老鱼,疼得全身抽搐发抖,用微弱的力气拼命喊骂:“好你个狗官!你竟敢对我动刑?你可知你能活到今天全因我懒得取你这条狗命!你知道我上头是谁吗!我告诉你,刑部员外郎林祥是我刚认的干亲!监察御史冯广是我结拜弟兄!开封知府孔嗣昌是我的干叔叔!你敢对我用刑,等我出去,我要你的命!” 第56章 横财 许文壶无视王大海的泼天谩骂, 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只冷声道:“本县再问你一句,洛满田咏两条人命, 你认是不认?” “不认!我就是不认!”王大海满头大汗淋漓,嘶声咆哮,一双小而精明的三角眼瞪到平生最大, 里面满是通红的血丝, 看许文壶的眼神似是要将他拆骨扒皮,生吃入腹。 许文壶伏在惊堂木上的手不由攥紧, 旋即吩咐:“加大力度。” 衙差不敢违背,铆出吃奶的力气拉扯绳索。 “啊!” 惨叫声凄厉至极, 摧人心肝,连李桃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想要捂上耳朵,可手若收回, 洛笑恩便能脱身, 她只得硬着头皮束缚洛笑恩,试图将惨叫声屏到耳朵外面。 这时,王检忽然强闯公堂想要去解救王大海, 却被衙差拦个结实。他一声暴喝:“许文壶你个狗官!如此冤枉无辜, 你就不怕来日遭报应吗!” “报应?”许文壶反问回去, 目光落到王检身上,手指着洛笑恩, “四条人命, 半世流离, 终生残疾。你不觉得本县今日所作所为,便是应了所谓报应二字吗?” “你!”王检咬牙切齿怒瞪于他,双拳握紧, 手背青筋毕露。 惨叫声倏然消失,王大海口吐白沫,两眼翻到只剩眼白,上身晃了一晃,直直扑倒在地。 “叔父!” 王检目眦欲裂,拔刀便要劈向阻拦的衙差。 一声惊堂木响,许文壶盯着王检,平静中似有一股威慑,冷声说道:“将人押送大牢严加看管,退堂。” 王检举刀的手无力垂下,眼睁睁看着王大海被拖了下去,转而怒视许文壶,却见对方已经起身离开。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被那一眼扫视震慑住,这会回过神来,只觉得急火攻心,重新举刀,将刀重摔于地。待等抬头再看许文壶的背影,他就觉得,在这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身上,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 拂晓时分,再多的热闹也已散去,天尽头万籁俱寂,只有衙门里依旧有哭声传出。 洛笑恩自退堂以后便伏在洛满的尸首上大哭,哭到人近昏厥,依旧停不下来,仿佛要将这三十年来的苦辣辛酸一次释放干净。 仵作因顾及到洛笑恩的心情,并未将尸体过多解剖,只在腹部开了刀口,果不其然,里面是黑色的。 结合人证供词,可得出三十年前王大海便是在酒菜中下毒得以害死二人。可他为何会与那主仆二人结识,又是如何将那二人带回的赤脚大院,便不得而知了。 两个疑问盘旋在许文壶的心头,他知道,要想弄清楚这些,只能让王大海认罪。 “爹,爹……” 洛笑恩将脸紧贴在冰冷的尸体上,眼泪哭干,再流出来的便是鲜红的血水,他想将洛满惊恐的双目抚平,可光秃秃的肘柱连那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就只能对着死不瞑目的父亲,一遍遍叫着那句日思夜想的“爹”。 一只白皙温暖的手伸来,想将洛满的双目合上,可手掌抚平下去,并没有将眼皮闭合,尸体睁着那双被药水浸透到发灰发白的双目,看着已经不属于他的人间。 房中幽暗的烛影下,许文壶望着尸体的脸,沉声道:“洛老板,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将王大海绳之以法,给你们一个交代。” 再动手去抚平,尸体的双目便已顺利闭合。 李桃花不由看呆了眼,无法解释这神奇又诡异的一幕。 这时,外衙忽然传来动静,听声音似有许多人在砸门,还有粗鲁的叫骂声掺杂其中。 李桃花感觉到不对劲,立马便跑了出去,许文壶紧随其后。 嘎吱闷响过去,伴随衙门两扇门大开,百姓一拥而入,齐声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李桃花打量着他们散乱的头发和没穿好的衣服,认定他们是睡觉睡一半跑来的,叉腰吼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都来这添什么乱!王大海干过什么好事你们都不记得了?谁指使你们过来捣乱的,王检?还是其他姓王的?” “和他们都无关!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李桃花一听更来气了,直接呛人,“你们都吃饱了撑的吗!” “好意思说我们!也不看看你们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福海寺的沙弥刚刚已经挨家挨户告诉我们了,伽罗佛母流出血泪,代表天尽头有大冤!这一定是因为案子判错了,再不将王员外放出来,佛母一定会发怒的,到时候整个天尽头都别想好!” 其余人纷纷附和,再度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人太多,声音太大,李桃花无计可施,转头看许文壶,眼神焦灼不已。 许文壶仍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纯粹没反应过来。 就在呼声愈演愈烈时,他忽然道:“兴儿?” 兴儿猛地蹿出来,“公子我在!” “你带领衙差死守各个出入口,不得任何人进入,务必确保无人可以潜入衙门营救王大海。” “是!” 李桃花听出他语气的古怪,不由问他:“兴儿守衙门,你要干什么去?” 许文壶目光扫向呼天喊地的人群,淡淡道:“我要去福海寺,看看佛母流血泪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桃花睁大了眼睛,还在震惊于他这火上浇油的想法,许文壶就已经迈开大步,吩咐人打开侧面,坦然走出。 内心经过短暂的拉扯,李桃花将别在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攥紧,牙一咬道:“都说舍命陪君子,我今日也算是舍命陪书呆子了。” 她阔步跟上许文壶,呵斥尾随许文壶的人群,“都给我离他远点!姑奶奶手里这把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 人群有所顾忌,骂骂咧咧着四散开来,待等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背影逐渐放远,才有胆重新尾随。 * 福海寺。 李桃花靠着杀猪刀强闯入寺,与许文壶步入佛母殿时,清晨的第一缕晨曦正撒在二人头顶。 两个人衣衫尽湿,已分不清身上的是露水还是汗水,浑身冒着腾腾热气,气息腾空,在晨曦中宛若燃烧的火焰,生机勃勃。 许文壶喘着粗气,眉目都被汗水浸透,却顾不得歇上一下,步履不停跑到佛像跟前,因佛像位于供案之上,他就费力爬上高案,伸手去蹭佛母眼中流出的“血泪”。 完成这一步,他想利索跳下供案,可他的身手实在称不上灵便,落地瞬间,险些脸先着地,好在有李桃花及时扶住他。 “小鸡崽子还学起大鹏展翅了,怎么没把你给摔成傻子。”李桃花骂道。 许文壶顾不上争辩,将手递到李桃花眼前,双眸炯亮地看着她,“桃花,你闻一闻。” 李桃花瞧着他通红的手指头,表情充满不情愿,犹犹豫豫低下了脸。 仅是闻了一鼻子,她就不由皱了眉头,盯着那块红渍狐疑道:“这也不太像血的味道啊。” “没错,这根本就不是血,”许文壶将红渍抿开在指尖,端详着粘稠的质地道,“这只是颜料。” 李桃花恍然大悟,怒声啐道“可恶!看来这一切真是被设计好的,可恨那群没脑子的家伙偏就信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若是继续闹大激起群愤恐怕就不好收场了,难不成还真要把王大海放出去吗?” 这时寺中的钟声响过三下,僧人密集的念经声传入佛堂中,嗡嗡震耳,如若魔音。 尾随而来的人群跪在堂外,在念经声中哀嚎痛哭,跪地磕头。 “佛母法力无边!求您一定不要降罪天尽头!” “佛母明鉴!是县太爷执意不肯放出王员外,您要怪就怪他一个,千万不要责怪我们啊!” “佛母放心!我们知道王员外是被冤枉的,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许文壶听着堂外每一个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出现自己上任以来的一幕幕。 是被亲爹当做祭品的孩童,是无论他如何削减药价都门可罗雀的药铺和香火鼎盛的佛堂,是百姓不吃不喝砸向花车的全部家当,是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聚拢的民心。 阳光普照,许文壶抬起双眸,看向笼在烟丝中的漆黑佛母像。 法力无边,无上至尊。 就这么一块泥糊的木头。 他忽道:“桃花,将你的杀猪刀给我。” 李桃花愣了一下,虽不知他要干嘛,但知以他的身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将杀猪刀递给了他。 许文壶接过刀,再度爬上供案,清明双目直视那双阴森的鬼瞳。 他道:“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乃人间,道乃人道,人乃万物灵长,胎生肉长,父母生养,生来便有创造之力,教化之能。一昧沉迷怪力乱神,殊不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虽远,行则将至。生而为人,最该信奉的不是鬼神,而是自己的脑子和手。” 念经声里,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许文壶高挥杀猪刀,将佛母像拦腰劈开。 第57章 横财(重点) 先是腰, 再是手,再到头脑脖颈。 劈在塑像上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沉闷而惊心动魄, 木屑四处飞溅。 李桃花呆呆望着这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一幕,嘴张着,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直到漆黑狰狞的头颅从高处跌下, 滚落到她的脚边, 鲜红的蛇信对准她的脚尖,李桃花才浑身抖动一下, 震惊而茫然地说,“许文壶, 你……” 许文壶跳下供案,朝堂外望了一眼,不顾满头汗珠, 拉起李桃花的手腕便往外跑, 再开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得意, “咱们得快些走, 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个人刚跑出佛堂, 便有人留意到被砍得四分五裂的佛母像,当即暴喝一声:“拦住他们!” 李桃花反握住许文壶的手, 脚下活似生风, 弹指间便飞奔出了寺门。感觉到身后追来的无数脚步声, 二人丝毫不敢停歇,直奔衙门而去。 一口气跑回衙门口,李桃花气没顾上喘一下, 便见王检带领一群恶仆,正要闯衙劫狱。 兴儿领着一帮衙差死守大门,看到那两抹熟悉的身影,眼泪险些滚了出来,朝许文壶哭丧着脸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马上就要顶不住了,他们说我们再不放人就放火烧衙门!” 许文壶大步上前,挡在兴儿面前,面朝王检道:“闯衙劫狱不是小罪,王检,你觉得你可担得起那两桩罪名?” 暴烈的日头下,王检手持熊熊火把,冷哼一声道:“罪?你们文人不都喜欢说什么百善孝为先吗,我来救我叔父,我能有什么罪?我这是在行善积德,给天尽头所有百姓做个表率!许文壶,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叔父年事已高,又受了重刑,他老人家在里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的命来偿!” 许文壶道:“人证物证俱在,王大海罪名确凿,大梁律法并未禁止对未招供的嫌犯动刑,莫说是对他动刑,纵然他是死在牢里,死在公堂里,凶手之名也已牢牢钉死在他的头上,绝无翻身可能。” “你!”王检怒不可遏,恨不能直接用火将许文壶点了,咬牙切齿之后,他强忍杀意,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压低声音道,“我说许大人,你到底是有多死心眼儿?不说案子根本就不是我叔父犯下的,即便凶手是我叔父,可那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大家各退一步,你睁只眼闭只眼,我们赔点钱给那什么恩的,不就皆大欢喜了?” 许文壶听完这番话,沉默一二,仿佛认真思考了一番,诚恳询问:“除了你们,还有谁能欢喜?” 王检被堵得舌头一僵,强行忍耐,痛心疾首道:“亏得你是个读书人,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你还不懂吗?他们空有钱财却不懂如何守财,那这钱就应该到我叔父手里,只有在我叔父手里,钱才能不断生钱,发出最大的价值,留在他们手里,不过就是一堆废纸废铁,迟早会败个精光!” 许文壶反问:“那洛满田咏两条人命,洛笑恩家破人亡,倒应该感谢王员外仗义接财了?” 王检听出许文壶的话中揶揄,脸色一□□:“那是他们自己的命,命中注定他们要客死异乡,和我叔父有何干系?反正不是我叔父,也会是别人。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活,弱者死,死了也是活该,我说的难道不对?” 许文壶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王检凶神恶煞惯了,被这么安静的的眼波注视,反而有些发怵。 他干脆将脸色一变,放出狠话:“实话告诉你吧!我叔父的人脉早已遍布各方权贵,动我叔父事小,可若让他们知道了,许大人你可就——” 王检故意没将话说完,嘴里发出阴森冷笑。 许文壶表情不变,甚至在听到威胁之后,眼神里反倒多了些平静。 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人群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王员外是冤枉的!” “凶手不是他!” 王检位于众人之首,摊开两臂,扯出一个挑衅的笑。 相比之下,许文壶这方便显得势单力薄。 高呼声里,许文壶启唇,不做任何解释与反驳,只是吐出淡淡的两个字——“升堂。” * 公堂。 王大海被衙差拖到堂中,因双脚已废,站不成形,只能伏跪堂下。 许文壶未拍惊堂木,声音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阔朗,“王大海,这是本县最后给你的机会,因你年事已高,本县答应可将你从轻处置,本县问你,洛满田咏那两条人命,你认,还是不认。” 王大海蓬头乱发,身体里活似装了个老破风箱,嗓子里发出浑浊模糊的喘息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全无昔日威风。 王检在堂外大声叫嚷:“叔父你别怕!我已经派人将你的冤情上报!很快便会来人救你了,等到那时候,我让这个狗官给你磕头赔罪!” 许文壶当即反应过来,王检这是在恐吓他,上报冤情是假,搬救兵才是真。 他从签桶中抽出两根红头签,掷往堂下道:“二十大板。” 王大海打了个哆嗦,总算有点反应。王检则是破口大骂:“狗官你疯了吗!我叔父那么大年纪,你打他二十大板,他会死的!” 李桃花站在三班衙役后面,不由冷笑道:“不跟你们动点真格的,你们会知道害怕?” “又是你个死丫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命令发下,没有衙差敢于上前,李桃花便亲自动手,将王大海一把拎起摁在了条凳上,这时才有衙差敢于靠近,提起刑板往王大海身上招呼。 第一记板子落下,王大海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叫声越来越轻,只有冷汗越出越多,汇聚流淌在地面,成了蜿蜒的小溪。 “大人,人好像昏过去了,可要继续用刑?”衙差回禀道。 许文壶点头默认。 王检喝声滔天:“狗官!我杀了你!” 衙差端来一盆凉水朝王大海泼去,王大海瞬间苏醒,大口呼气,全身止不住抽搐。 没等他发出第一声呼救,板子便又落下,打得血水浸透衣料,身后一片血肉模糊。 李桃花看着王大海充血突出的两个眼球,感慨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只要你实话实说,这板子即刻便停。” 王大海将牙关咬出血来,唇齿张合,挤出两个血迹斑斑的字:“不认。”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李桃花不做声了,只在心里默数着板子的数目。 板子落到第十五下,王大海已昏过去三次,被凉水泼醒三次,他从咬牙硬撑,到浑身颤抖,再到哭出声音,最后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别打了,我,我招……”王大海抖若筛糠,颤声求饶道。 微弱的声音几若无闻,但许文壶还是听了个真切,给李春生使了个眼色,李春生提笔欲记。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使得满堂寂静,肃声道:“继续说。” 王大海满口是血,意识昏沉,眼中白多黑少,气若游丝道:“……当年,我上山采药,不小心踩中了捕猎用的绳索,人被吊在了树上,从白天喊到半夜,始终没有人解救。直到有两个人经过,听到我的呼救声,才找到我,将我救下。” “我感恩他们的救命之恩,特地将他们请回到家中,又备了酒菜,想好好谢上他们一顿。谈话间,我知道了他们是秦淮一带的商人,特地到柱州采买玉石。” “玉石一块轻则便值百两,我知道这二人的钱袋必然丰硕,便趁温酒时往酒里面下了药老鼠用的砒-霜,那二人未有防备,将酒饮下,当夜便毒发身亡。” 王检急了,厉声咆哮:“叔父!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本想将二人拉到山上挖坑掩埋,但一无排车可用,二来他二人体型壮硕,凭我自己,难以将他们搬动。我便就地将炕洞凿开,先将田咏推了下去。” “可惜炕太过狭小,装不下第二个人,我只能将另一具尸首暂且藏在房中,调配药汁压住臭味,待有机会再将其解决。” “那还是我第一次杀人,开始时很是心慌不安。过了几天,没人发现,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而且再面对洛满的尸体,我竟很有成就感,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就好像……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尸体便是我的战利品。” 许文壶皱眉,语气里隐有不适,“所以你一直到后来都没有将洛满的尸体处理,反而特地打造一张玉床,把尸体封在里面,就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王大海忽然咯咯发笑,嘶哑的笑声回想在公堂之中,明明是大白天,却让人汗毛高竖。 许文壶遍体生寒,双手冰凉,声音无比沉重,“王大海残害两条人命,致使洛家家破人亡,间接害死二人,罪不可恕。据大梁律法,抄其全部家产赔给遇害洛满之子与田咏后代。其本人判处斩刑,知情同伙一律同罪。” 王大海笑声依旧,笑了许久以后,逐渐没了声音,趴在条凳上,身体一动不动。 “将他拖下去,等待秋后处斩。”许文壶最后吩咐。 两名衙差上前,左右架起王大海,其中一人似是觉得不对劲,抬手一探王大海鼻息,立马变了脸色,转头对许文壶说:“回大人,他好像没气了。” 第58章 横财(完) 许文壶怔住, 望向一动不动的王大海,一时难以回神。 王检面若死灰,嘴唇都打起绝望的哆嗦, 穷尽全身之力,朝王大海呼唤一声:“叔父!” 公堂死寂,王大海已毫无反应。 王检双目涌出血丝, 噙泪怒瞪许文壶, 气喘吁吁道:“你严刑逼供害死我叔父,你等着, 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文壶的眼神里出现短暂的茫然,旋即恢复正常, 启唇说:“结案,退堂。” 众衙差摩拳擦掌,已准备好去王家抄检财产, 王检看出不对, 朝许文壶的背影大喝:“你打死了人不够!还要动我们的家产?许文壶你个狗官!你还有没有天理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李桃花正要带洛笑恩离开,闻言忍不住转头,“你们王家在天尽头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王大海开设赌场让人家破人亡时可想过天理?你当初勾结衙门给我宋姐姐安上一个通奸杀夫的罪名, 害她被斩首示众时, 可有想到王法?” 王检咬牙切齿,盯着李桃花的眼神似要将她吃了, “死丫头, 闭嘴!” 李桃花冷笑了声, 回过头径直离开。 傍晚时分,福海寺的住持亲自登门,要求许文壶前往寺庙给佛母道歉, 另外出资重塑佛母像。 许文壶同意了。 李桃花现在看许文壶跟看疯子差不多,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好一并跟去,好防止那些走火入魔的信徒将他生吞活剥。 到了福海寺,许文壶破天荒拿起架子,对住持说:“本县好歹是朝廷钦点的县令,亲自登门,你们寺里便只有这么点人迎接吗?” 住持虽觉得他这要求古怪,到底照做,将全部的和尚沙弥一一唤出,迎接县令。 待人齐聚,许文壶道:“拿下。” 衙差齐上手,将全部的和尚围堵,剩下几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走入寺中,过了会儿,丝丝黑烟便从寺庙腾空。 “你们在干什么!这里可是佛寺!”住持惊诧喊叫。 许文壶一言不发,任由衙差在寺中点火,不多时,火势越来越大,已将整个寺庙点燃,火焰滚滚,走势滔天。 许多信徒闻讯而来,大骂着便想上前救火,但距离最近的河流尚有半里之距,拎着木桶来回走动,不过杯水车薪,毫无效果,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寺庙被火舌吞噬,化为乌有。 僧侣哭,信徒骂。 李桃花站在许文壶旁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地打量起他。 年轻,清瘦,斯文。 可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干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震惊。 她只是觉得,许文壶呆到极致,疯到极致的样子,竟很像个人。 不是只披一张人皮而已,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一个完整的正常人。 火焰下,喧闹中,李桃花看着燃烧在许文壶瞳孔中的火焰,心跳震耳欲聋。 “今日起,僧人全部蓄发还俗,”许文壶沉声道,“有违者,一律关押处置。” * 清晨,喜鹊鸣叫,日头东升。 洛笑恩全身的纱布被郎中逐步揭下,露出新长的皮肤,薄薄一层,通红刺目,跳动的血管一览无余。 他的头皮损伤太过厉害,已经长不出头发,只能戴着帽子示人。脸上虽因红色的皮肤而显得狰狞,但五官已经出来,样貌清晰。 “之前没看出来,”李桃花端详着他的样子,由衷赞叹着,“现在看,你长得还蛮好看的嘛。” 洛笑满低下头,羞赧不能自已,磕磕绊绊地道:“李姑娘还是不要再取笑我了。” “谁取笑你了?我这可都是大实话。” 洛笑恩还是抬不起头来。 许文壶这时道:“王大海的财产已全部查抄,宅子待等拍卖,所得钱财依旧归于洛兄,不知洛兄今后是何打算?” 洛笑恩如被解围似的,忙不迭道:“我想要尽快回扬州,把爹爹和娘葬在一起,再找到咏叔的家人,把咏叔的尸体和钱款给他们。再之后,我就把我家原来的房子买回来,一个人在里面住着,至于那些钱……” 洛笑恩苦笑一下,“财多累身,我一个废人,要太多钱是没有用的,我只想留一些傍身养老,其余的,便全部捐给衙门。”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睁大了眼,然后同时拒绝,“大可不必。” 默契到他俩说完忍不住去看对方一眼。 洛笑恩道:“当初若非李姑娘相救,许大人主持公道,恐怕我此生都要烂在那个杂耍班子里,直到死都见不了我爹一面。你二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此刻我心意已决,求你们一定不要拒绝。” 李桃花哑口无言,眉头仍是不自觉蹙紧,“可你就这么回去了,孤孤单单的,万一再遇到不怀好意的人该怎么办?” 洛笑恩却笑了,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最差不过是死路一条,那样对我来说,反倒成了解脱,起码终于能够一家团聚。我今生最大的念想便是找到我爹,如今心愿已偿,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李桃花的眼框不自觉发红,再听不了一点,转身便跑出去了。 * 在李桃花的精心照料下,洛笑恩的身体恢复许多。分别前夕,许文壶开出巨额酬金,特地在衙差中找出两名品行端正,拳脚出众,还已经娶妻生子的护送洛笑恩,酬金分两次付,临走一次,归来一次。 晨风送凉,不知不觉已至夏尽,初秋即将来临。 天尽头外,分别在即,洛笑恩本躺在排车上,坚持让衙差扶自己下车,他的双腿已装上木制的假肢,但常年爬行,难以直立站稳。他只能在衙差的搀扶下,对李桃花和许文壶做出拱手行礼的动作。 李桃花哽咽道:“你回去了一定多找些人照顾自己,若是再受欺负,一定给我们写信,我要是知道了,背着杀猪刀便杀过去救你。” 洛笑恩忍不住笑,眼底噙泪,“李姑娘放心,我一定会的。” 许文壶拱手对洛笑恩还礼,本想交代许多话,真等说出口,便只简单一句:“洛兄一路顺风。” 洛笑恩颔首,临走,再对二人行礼,哽咽地说:“许大人保重,李姑娘保重,咱们有缘再见。” 二人目送洛笑恩上车,看着排车渐行渐远,最后凝聚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 洛笑恩走后的第三日,许文壶把他留下的钱拨出大半,全部用来建造学堂,地点就在福海寺。 虽然有许多信徒每日围在衙门口咒骂,让许文壶十分头疼,但他一想到王家人此时也成了过街老鼠,便释怀许多。 三更时分,夜雨忽至,带来寒凉之气,蝉鸣消散,静谧无波。 李桃花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外面灰沉的天色,胸口莫名闷堵,感觉压着块什么东西似的。 她梳洗整齐,撑了把伞走出房门,本想到膳堂吃饭,却见衙差匆匆往外奔跑,便拦住一人询问。 “八字胡同发现了具尸体,大人已经过去了,我起晚了没赶上。”衙差说完便慌忙离开。 李桃花听得一愣,自言自语,“怎么又有尸体,谁死了?” 她到膳堂摸了个饼子嚼着,眼前忽然浮现李贵的样子,咀嚼的动作不由一顿,等反应过来,人便已经出了膳堂,连伞都没撑。 * 墙角青苔青翠葱郁,腥气冲鼻,与血腥气结合在一起,浓郁令人作呕。 王检的尸体躺在雨水里,浑身青紫,无一块好肉,两只眼睛瞪得浑圆,里面杀气腾腾,满是厉色。 仵作简单验尸,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死者有窒息之状,颈间却无伤口,应是被打断肋骨,肋骨插入心肺,由此致命。” 雨还在落,淅淅沥沥,淋在身上,生出遍体黏腻。 “知道了。”许文壶道,“先将尸体带回衙门,查出是谁干的。” 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查不清的,王家在天尽头作恶太多,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王检沦落到住进八字胡同,便如羊入虎口,谁都能踩他一脚。 脚步声匆忙响起,李桃花赶来,看到尸体的脸,一时竟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可惜。 她喘完粗气,转过头,发现许文壶正在仰面望天,雨滴砸在他的脸上,顺着肌肤的纹理,清瘦的下颏滑落,浸入衣襟,将一袭干净布衫晕染成界于黑与白之间的暧昧污色。 天上,乌云笼罩。 李桃花问:“你怎么了?” 一滴雨直直坠入许文壶瞳孔中,他眨了下眼,有些涩疼。 他道:“我本以为除去王家这个天尽头最大的祸害,心里会觉得痛快,可如今王大海和王检都死了,我却并没有感到太多高兴。桃花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桃花想了想,并没有从其中悟到什么太大的道理,顺口说:“可能你不想杀人吧,即便那个人是坏人。” 许文壶的双肩很轻地抖动了一下,他低头,被雨水浸红的双目看向李桃花,轻轻笑道:“知我者,桃花也。” 李桃花被这一笑又笑快了心跳,别开脸呛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随口一说——阿嚏!” 许文壶看着她被雨淋得湿透的头发,发红的眼眶鼻尖,将外衫脱下敞开撑在李桃花的头顶,愧疚道:“虽是湿的,到底能挡些雨点,你快回去让膳堂给你熬碗姜汤喝下,仔细着凉。” 衣服撑出的狭小空间包裹住了李桃花,让她只能看到许文壶。 她看着他眉目里的关心,表情里的焦急,沉默片刻,道:“许文壶,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分不清的。” “分不清什么?”许文壶问。 李桃花低头,咬紧唇瓣,一个字没说,忽然便跑了出去,身影穿梭在雨幕中,灵巧如一只轻盈的蝴蝶。 “桃花!桃花你慢点!” 许文壶忽然感觉手足无措,手里的外衫都忘记穿上,不由自主便追了上去。 一路追回衙门,许文壶好不容易追上李桃花,正要气喘吁吁地询问她为何要跑,李桃花便扬了下下巴,直指厅堂。 许文壶懵了懵,循着望去,这时才发现里面站着一群生人,为首端坐太师椅的是名中年男子,虽着便衣,相貌普通,气势却颇为不俗。 他走上前,与男子隔雨对视,待等步入堂中,他道:“敢问诸位从何而来?” 男子未起身,只从怀中掏出牙牌,声音高阔,“吾乃吏部主事刘立万,奉吏部尚书之命,前来天尽头寻找县令许文壶。” 许文壶看向牙牌,见上面果真刻有吏部尚书印,连忙拱手行礼,“下官正是。” 刘立万不由多打量他几眼,收好牙牌,从手下手里接过文书,道:“尚书大人令谕,许县令,还请跪下领命。” 许文壶撩开衣袍,跪下听令。 刘立万扬声道:“天尽头县令许文壶,未经犯人招供,便屈打成招,害死人命,实乃鱼肉乡里,不可任用。经吏部商议,决定革除许文壶县令一职,遣散回乡,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第59章 蚕 只听“嘀嗒”一声, 屋檐雨滴砸入砖缝的声音格外刺耳,许文壶身躯僵住,气息凝滞, 全身的雨滴仿佛都要凝结成冰。 李桃花步入厅堂,环顾一圈,目光径直落到刘立万身上, 开口便道:“你们刚刚说的什么, 什么革除?什么回乡?” 对方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对许文壶说:“继任的县令吏部已经选出, 如今已在上任路上。许大人,劳烦将官服官帽交出, 我等还急着回去复命,不好耽误。” 许文壶沉默很久,阴沉的天色使得室内晦暗低沉, 投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忽然说:“下官斗胆问一句, 被下官屈打成招者,姓甚名谁?” 刘立万笑了声,口吻讥讽:“这个许大人自己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还用得着我去提醒?” 许文壶顿了顿, 接着说:“王大海一案, 物证人证确凿,没有屈打成招一说, 还望刘主事明察。” 刘立万语气当即一沉, “听许大人这意思, 是不服尚书大人的判定?” 许文壶:“下官不敢,下官只是不解,王大海鱼肉天尽头许久, 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下官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无法将其抓捕。直到炕洞藏尸案出现,下官才有了理由将他捉拿。下官承认是对他动了刑,但前提是已有人证物证,确定他是凶手无疑。何况大梁律法上也明说,在已有充足证据而凶手拒不承认时,可以对其动刑。” 刘立万:“大梁律法准允你对犯人动刑,可准允你将犯人打死?” 许文壶乍然沉默。 李桃花安静听到此处,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阵仗这么大,我还以为是来干嘛的,合着只是来给王大海打抱不平的。” 她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向刘立万,毫不客气道:“我问你们,王大海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间接害死了多少性命,你们算过吗?是,许大人是不小心把他打死了,可就算把他打死,那也是他罪有应得,许大人是替天行道!” 刘立万冷眉一抬,无比厌恶地瞥了眼李桃花,“哪里来的乡野粗妇,也敢教训起本官来了?” 许文壶猛然站了起来,脸上雨水已干,清俊的眉目竟充满坚毅,眼神锐利异常。 他道:“刘大人,你们既然是冲我而来,那么便只与我一人敌对即可,为何对一弱女子恶语相向,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您难道连这都要计较吗。” 刘立万指着许文壶鼻子,气得手指头发抖,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们两个……” 他收回手,拍案起身道:“许文壶,我只给你一日交接的时间,明日之前你若还不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刘立万冷哼一声,甩袖离开,手下紧随而上。 许文壶的胸口大起大伏,身上的雨水成了怒极之下的腾腾热汗,终是忍无可忍,转头冲刘立万的背影喊道:“尚书大人难道就不分是非不讲道理吗?人证物证确凿,何来屈打成招?他王大海是罪有应得!我没有做错!” 李桃花拦住他道:“省些力气别喊了,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明摆着就是一伙的,王大海在天尽头横着走那么多年,上头丁点动静没有,这刚死,便又是来人又是找茬的,只怕私下里早有来往了,跟这种人,你能讲什么道理?” 她沉默一二,继续道:“许文壶,你别怪我往你伤口上撒盐,我觉得你回老家也挺好的,不然你留在官场,迟早是要让人害死,我……我不想你死。” 许文壶一言不发,只顾盯看刘立万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忽然,他迈出脚步。 李桃花连忙拦他,“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沉声道:“我来天尽头至今,没干过一件愧对自己,愧对百姓之事,他们说我鱼肉乡里不算数,我要出去,让百姓们评评理,我许文壶直到今天,做过的哪件事情是害他们的。” 许文壶不顾李桃花阻拦,大步冲入雨幕,步出衙门。 他刚出门,一枚臭鸡蛋便迎面砸来,腥臭的汁水淋了他一身。 扔鸡蛋的小孩躲在同伴身后,神情凶恶,开口便骂:“狗官滚出天尽头!” 另一个小孩也将手里的烂菜叶砸在了许文壶的头上,跟着骂:“狗官滚出天尽头!” 李桃花跑来挡在许文壶身前,正要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人便被许文壶扯开。 许文壶原本炯亮的双目已经暗淡下去,他看向几个小孩身后漫长的街面,只见街面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碌,又似乎每个人都在用愤恨的眼神盯向他。 细雨如丝,冰凉沁骨。 许文壶对李桃花说了句“桃花回去,不要跟着我”,人就已经跨过门槛,阔步前行。 他走在街上,穿梭在人和人的夹缝之间,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由着不知道哪只手往身上扔东西。 而其他人见无论怎么对他都没反应,从暗里扔变成明里扔,烂菜臭果,泔水洗脚水,甚至土块石头。 “狗官滚出天尽头!” “你烧了福海寺,我们跟你不共戴天!” “狗官!你还王员外的命来!” 有血从许文壶的额头蜿蜒流下,可他脚步依旧不停,缓步走在铺天盖地的声音里,听着每一个人对他的控诉和咒骂。 许文壶恍惚间,竟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出来的。 …… 雨停云散,皎洁的月光洒落,街面上晶莹点点,碎雨如星。 许文壶浑身恶臭,脸上青紫交织,双目无光无神。从白天到黑夜,耳旁从嘈杂到寂静,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应,只麻木地挪动着脚步,不知去往何方。 有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前方,他抬头,看到李桃花的脸。 李桃花的眼圈高高肿起,好像哭过,但她此刻一言不发,只沉默走到许文壶面前,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脏污,干掉的血痂,动作很轻很轻,羽毛一样,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许文壶的双眸渐渐恢复神采,里面却仍然毫无生气,只有呼之欲出的悲伤。 他俯首,将脸埋在了李桃花的肩头。 李桃花抬手本想将他推开,但手举到半空,最终轻轻落在他的后背。 许文壶个子太高,这样趴在她怀里,李桃花感觉自己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大狗,离得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颤抖的双肩。 他哭了。 李桃花说不出话,不管是安慰的话还是激励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用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 拂晓时分,夜色浓郁,雾气萦绕,山前小路伸手不见五指。 “前方路难,便送到这里吧。”许文壶背着包袱,布衣帻巾,一身书生打扮,与初来上任时别无二致。 他先走到李春生面前,道:“班房你的桌子旁有副拐杖,早就打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赠予李兄。我早听桃花讲过,李兄这病重在锻炼,若是只靠木轮椅代步,今生难有站立可能。李兄,子曰过,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你天生聪颖好学,不该受此拖累,这一步,你早该迈出去了。” 许文壶苦笑道:“原先我想等学堂建成之日,由你当第一个教书先生。可现在,只怕是看不到那天了。”他对李春生拱手,“李兄保重,后会有期。” 李春生内心五味杂陈,不由自主便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神情里满是无力。 他走到李春 生身后,看向从停下便被背对他的李桃花,柔声唤道:“桃花。” 李桃花强压哽咽,狠下声音道:“你要走就走,不要跟我说什么肉麻的话,我不想听!” 许文壶叹息一声,她不转身,他便走到她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两纸文书,道:“桃花,这个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其实先前我便尝试过去红杏楼为你赎身,可惜那时王大海在世,鸨母受他指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从长计议,不想分别竟来得如此之快。昨夜回去,我越想越不放心,便让兴儿领人去红杏楼打砸了一番,逼迫鸨母就范,鸨母害怕,终于松了口。” 他将卖身契一撕两半,握起她的手,将户籍交到她的手中,温声道:“桃花,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李桃花看着手里的户籍,和地上已经两半的卖身契,忽然泪如雨下,拼命抹着眼泪道:“你花了多少钱?” 许文壶一愣,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柔声说:“没多少。” 李桃花:“没多少是多少?” 许文壶不吱声。 “你说不说!”李桃花急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欠你多少!” 许文壶从没对她撒谎过,闪躲着眼神差点便要将“五百两”三个字脱口而出,但看到李桃花满面的泪痕,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身爬上毛驴便跑,扬声道:“真的没有多少!桃花你以后照顾好自己,后会有期!” 李桃花拔腿便追,“许文壶你个混蛋!你跑什么跑!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兴儿也跟在后面追,“公子还有我!你别跑那么快啊!” 李桃花哭太凶,加上一夜没睡,体力很快便不够用了。鱼肚白的天际下,她只能扶着腰,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骑着毛驴走在山路的尽头,身影凝聚成黑点,黑点再越来越小,直到再也不见。 李春生推着木轮椅,好不容易才追上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桃花,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早秋清凉的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她泪眼朦胧,望着没有尽头的山路,喃喃道:“亮了么?可我怎么觉得,它还是黑的呢。” 第60章 蚕 烈日当头, 葱郁翠绿的树冠中,榴花红似火烧,浓烈的光影穿过花朵的缝隙倾洒下来, 斑斑光点随风摇曳,明亮而灵动。蜜蜂穿梭在火红的花朵之间,翅膀发出嗡嗡振动。 李桃花借着树下的凉荫, 正在专心洗衣服, 她的手劲很大,湿透的衣裙被大力揉搓在搓衣板上, 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皂角的清香四溢。 门扉被缓慢推开, 李春生出现在她门口,静静观望她许久,忽然道:“我奶奶今日杀了鸡, 做了你最爱吃的炒鸡肉, 眼下应该快出锅了,你快跟我过去吧。” 李桃花没说话,动作不间断, 只顾洗衣服, 仿佛院子里根本没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理会任何人, 但饭总不能不吃,桃花, 听话。” “香味都飘过来了, 不信你闻闻, 你就不馋得慌?” 李春生自顾自演了半天独角戏,李桃花头都不带回一下。他的双眉逐渐皱紧,语气一沉道:“够了李桃花, 你准备失落到什么时候?” 斑驳碎光为之一静,李桃花忽然冷笑着说:“失落?我才没有失落,他为我赎了身,还给我留下这么多钱,我不光把被李贵卖掉的房子买回来了,后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失落的?” 李春生盯着她连后脑勺都写着“死倔”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话憋了那么多,最终不过叹息道:“我都还没提他的名字,你怎知我料定你会因他而失落。” 李桃花沉默一二,沉声道:“我不饿,不想吃,你回去吧。” 李春生一声重重的叹息,随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忽然,他重新出声道:“桃花,你跟着许兄离开吧。” 李桃花洗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他,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李春生看着她,表情无比认真,“你的户籍已经拿到手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天尽头烂成这样,你又那么讨厌天尽头,为何不借此机会跟他离开?他现在走了还不到两天,说不定连附近的山头都没出,你现在若是找匹快马去追,兴许还能来得及。” 李桃花长睫低垂,阴影将眼中的情绪遮住,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直到一丝伤感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将洗好的衣服端到晾衣绳下晾晒,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不要瞎给我出主意。” 李春生有点急了,皱紧眉道:“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这天尽头愚昧成风,人人顽固不灵,除了勾心斗角就是互相算计,男人们只知去赌,女人们只有在家里哭,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只恨我这双腿没出息,不能出去闯上一闯,否则,半刻都不会待在这破烂地方。” 他顿了一顿,有些痛心似的,“当初是你把我从屋里拉到屋外,逼着我去衙门当值,与人说话共事,让我发现外面世界的广阔。可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你便固步自封,画地为牢了?” 李桃花将拧干水的衣服重重抖开,没好气道:“你现在说话怎么也跟许文壶似的文绉绉听不懂了,你要是想他,就自己去找他,少来这里教唆我。” 李春生被她气得哑口无言,推着木轮椅就要离开走人,转身之际,他哼了一声,心有不甘地道:“真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 一阵清风穿过院落,火红榴花随风而动,地上光影摇曳,起伏不安。 听到木轮转动的声音远去,李桃花好像被抽走许多力气一般,晾衣服的手都抬不起来,她将衣服放回盆子里,缓慢地蹲在地上,眼睛不眨,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有只蜜蜂“嗡”一声从她头顶飞过,她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厨房盛出早就做好的饭菜,另拿了只碗将饭碗扣上,食盒都懒得装,随便捡了双不知脏净的筷子,手端着便走出了家门。 * 八字胡同里,李桃花走入李贵的住处,将碗筷朝李贵跟前一扔,不冷不热道:“吃吧。” 李贵一天就等着这顿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筷子都顾不得用,上手便往饭往嘴里扒。 吃着吃着,他忽然哭了起来。 李桃花心里本来就乱,见状更加不耐烦,“你哭什么哭,吃出来我在里面下毒了吗?” 李贵也不回答,就一昧哭,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爹真是后悔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赌,结果把自己害成现在这样!还好有个闺女,如若不然,别说吃饭,只怕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李桃花犯起恶心,忍不住骂道:“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拿到外面喂狗!” 李贵赶忙护住饭碗,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他打了个饱嗝,偷偷打量李桃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丫头,你今日是不是不开心啊?” 他又往院子外张望两眼,“那个年轻的县大老爷呢,怎么没跟你一块过来。” 李桃花冷着脸收起碗筷,起身便走,一句话不想多说。 李贵却在这时哀嚎起来,如遭受酷刑一般。 李桃花扭头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李贵指着自己身上的褥疮,泪眼哭道“疼啊,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李桃花扫了眼褥疮,想当没看见继续离开,但李贵便跟要死了一样嚎个不停,动静比鬼哭声还难听。 墙外不知道哪里的邻里忍受不了,突然隔墙暴喝:“嚎你爹个头嚎!活不了就去死啊!” 这事儿若发现在自己身上,李桃花说什么也要骂出去,但是针对李贵,她无话可说。 许是觉得这样吵别人也不是办法,李桃花短暂想了一下,还是去打来水把李贵的身上擦了一遍,又去买来干净被褥,把早就恶臭熏天的被褥换了下来。 如此忙活一番,房中的气味才算清新,李贵也总算有几分人样。 可在李贵擤着鼻子又要对李桃花感激涕零时,李桃花抹着汗便出去了。 等回来,她手里就多了副拐杖。 李贵两眼顿时发亮,忙不迭道:“这哪来的好东西?” 李桃花将拐杖往床上一扔,也不怕不小心砸死他,冷冰冰道:“这个是李春生的,等新的打好我就把这对还给他,你自己学着用吧,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做饭,别指望我以后能伺候你。” 李贵连连答应,坐起来便挣扎着使用拐杖下榻。好在他被挑断的手脚筋不是同一边的,落地时,勉强能维持起平衡。 “丫头你看,爹又能走路了!” 李贵兴奋至极,正要学着走两步,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了一跤。 李桃花不去扶他,冷言冷语道:“以后多练练,摔死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李贵不仅不叫唤了,还嘿嘿发笑,撑着拐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搀扶起来,对李桃花说:“闺女,爹学会了,爹拄着这两根拐棍能走能动,以后就不用你每日来回伺候了。从今天起,咱们父女齐心协力,再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听到“像从前一样”,李桃花的心梢动了动,但等抬头看到李贵的脸,被卖入红杏楼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还是难抵厌恶,转过身道:“练你的拐杖吧,我走了。” “闺女慢走!” …… 李桃花走在大街上,假装听不到耳旁的窃窃私语。“狗官”许文壶被逼走了,她这个狗官的好帮手自然也得不到其他人什么好脸色,但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加上从小性情彪悍,明面上没人敢与她为难,最多背后嚼舌根子。 “你们看她那副样子,怎么不接着狂了?” “狗官一走,她就成霜打的茄子,狂不起来喽。” “活该,做女子最忌讳要强,她就是太要强了,比老爷们还强是要倒大霉的,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李桃花双目发直,静静看着脚下这条自己走了十七年的路,逐渐感到一切都无比陌生。 走到新开的木匠铺门口,她摸向腰间荷包,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她将荷包取下,干脆往外倒,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倒出来。 “奇怪,我钱哪里去了?”李桃花狐疑起来,可紧接着,她就想到自己给李贵擦洗身体时的场景。 她心里咯噔一声,大步跑回到八字胡同,待到住处,她气喘吁吁往房中一看,只见刚换好的被褥干干净净,上面不见了李贵。 她又在院子里找,在院子外找,就是没有李贵的身影。 哪怕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脑海里炸开,但李桃花还是不愿将心里那块石头落下,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到外面透气去了?躺那么久,是该动弹动弹了。 意识到自己在替李贵找补,李桃花将牙一咬,把全部自欺欺人的安慰推翻,转身便往街上跑去,一直跑到人声鼎沸的赌场门口。 她往里仔细打量一遍,没看到李贵,正要松口气离开,背后便忽然传出李贵的声音——“大!大!大!大!大!” 李桃花僵硬地回过脸,循着声音望去,总算在一堆赌徒里找到李贵的身影。他双目爆满通红血丝,头顶青筋炸开,嘶声力竭,用仅剩的那只手拼命捶打赌桌,唾沫横飞地嘶吼:“大!大!大!大!” 一声大响,骰盅落桌,荷官高呼:“小——” 李贵哀嚎一声,拳头险将赌桌砸出个窟窿,咬牙切齿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再来!” 赌坊外,烈日灼心。 李桃花就这么驻足看着眼前一幕,汗水蛰入眼睛,刺挠发疼。可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甚至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她看着李贵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只是笑了一声,而后转身,走了。 步伐迈出的瞬间,她看着前方,表情变得无比坚定,好像下定了某些决心。 * 雨过天晴,山间小道泥泞难走,驴蹄子陷进去要拔半天,只能牵着走。 过了前方的高坡,便算彻底走出了天尽头。许文壶却忽然回头,眺望来时方向。 “公子,您在看什么?”兴儿问。 许文壶的目光悲伤而复杂,轻声道:“在看天尽头。” 想他许文壶上任至今行事问心无愧,没想到最后竟落到这么个人人喊打的下场。 愤慨,怨怼,不甘……许文壶头次发现自己的情绪竟能如此丰富。可所有滋味掺杂在一起,最后竟只剩下空荡荡的疼,好像心被掏走一样。 谁把他的心掏走了? 许文壶一路没敢刻意去想,可李桃花的身影在此时出来的猝不及防,直接放大在他的脑海中。 60-70 第61章 蚕 兴儿见许文壶总不回头, 不禁催促:“公子别看了,赶紧走吧,再晚天就该黑了。” 许文壶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 眼底微微泛红,启唇宛若发出叹息,却只道:“走吧。” 天高路远, 岁月漫长, 无论再是惊心动魄的经历,难以割舍的情谊, 或许过不了多久,都会化为一场模糊的梦, 连梦中的主角都活似换了个人,不像亲身经历过。 意识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再来这里,李桃花的模样再度浮现在他脑海中, 许文壶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 前行没几步,兴儿忽然“哎哟”一声叫唤,捧着肚子蹲了下去。 许文壶忙道:“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点疼, ”兴儿表情痛苦, “我想上茅厕。” 许文壶来不及回忆这两日他都吃过什么, 赶紧说:“那你快去,不要拖着。” 兴儿抱着肚子又艰难站起来, 左右望了望, 夹紧双腿跑进离路不远的树林中, 扬声喊道:“公子我会快去快回的!你千万不要乱跑!除了这条小路是本地人走的,其余的路皆有山匪出没,你千万不要去别的路上, 被抓住了会死很难看的!” 许文壶在天尽头待那么久,从未听过附近有山匪作恶,却还是点头,“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放心去吧。” 兴儿马不停蹄跑进树林,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许文壶原地等待着,先是发呆,发完呆,起身薅了几把翠绿的草喂毛驴,然后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向西沉的太阳,不禁狐疑道:“奇怪,兴儿怎么还不回来?” 他想起兴儿走时痛苦的模样,心头不禁一沉,开始害怕他是有别的疑难杂症,疼晕过去也不一定。 许文壶越想越是后怕,找了棵树把毛驴栓好,忙不迭便朝树林跑去。 树林里还挂着两日前的残雨,许文壶走在其中,没多久便被淋透满身,衣发皆湿。 可他顾不得身上的黏腻,仍是四处去喊兴儿的名字。 入眼皆翠绿,回应他的只有零星虫鸣。 “兴儿!兴儿!” 许文壶气喘吁吁,再拨开蔽目的树叶,眼前便赫然一条开阔的山路——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将林子走穿了。 许文壶擦着额头汗珠,想转身再回去,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到路上有几排新鲜的脚印。虽瞧着不像兴儿的,他却不自觉燃起心中希冀,三步并两步跑到了路上,沿路大喊:“兴儿!” 喊声落下,路边忽然涌出一伙人影,快步而来将许文壶团团围住。 为首男子身材矮瘦,长相粗犷,扔到人群里找不出来的面孔。一双冒着精光的眼睛不断打量许文壶,尖声道:“你是何人,从哪来的?”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定住了神,愣了一愣,拱手作答:“在下许文壶,自天尽头而来。” “许文壶,天尽头……”男子喃喃思索片刻,忽然咧嘴大笑,“我知道了!你就是天尽头那个新来的县令吧。” 许文壶客气解释:“现在已经不是了,吏部已将我革职,我如今就是个普通人。敢问诸位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十二三岁,身量较矮,长相颇为清秀。” 男子点头如捣蒜,两眼精光大绽,直勾勾盯着许文壶背后的包袱说:“见过见过,他路过我们寨子,讨了口水喝,我们当家的与他颇为投缘,正留他在寨子里玩呢,我现在就带你进去找他!” “既如此,多谢兄台。” 走动时,许文壶留意到男子身后别着的短棍,又回忆到他口中的“寨子”,“当家”,不由心生疑窦,将男子周围几个也暗自打量过来,感觉到这些人气势汹汹,满面狠光,他忽然想到兴儿走时交代给他的话,心中顿时有数。 他假意同他们一起走着,期间不忘答话,趁几人放松警惕,突然转头便跑,使出了平生最大的脚力。 可没等他跑出两步,忽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牢牢网住了他。 几个山匪见已败露,干脆将真面目露出,破口骂道:“奶奶的!看着呆呆傻傻,没想到还会耍阴招!” 许文壶在网中挣扎不已,放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矮小男子追过来,抽出随身带的短棍,照许文壶脑袋来了一闷棍,夺走他背后的包袱,哈哈大笑道:“几个月没开张,可算逮上条肥的了!” * 意识一片黑暗,许文壶的思绪几经沉浮,总算清晰起来。他还没睁眼,便感觉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痛极之下,他忍不住将眼皮上撕,火把跳跃的红光映入他眼中,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对方有伙人围在地上,正在翻扒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他的包袱。 包袱里的物什被随手扔出来,飞了满地,有他的旧衣服,有几本书,干净的布帕,鞋袜,干粮…… “爷爷个腿儿的!怎么就这点东西!” 匪首生得阔头方面,竟算是个少见的好面相,此刻牛眼大瞪,掂着手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两碎银子,怒不可遏看着许文壶,眼中似要喷火。 在他旁边的青年高高瘦瘦,五官平庸算不上丑,举止气质却颇为猥琐。他直接抄起一块干面饼砸向许文壶,一声暴喝:“我大哥问你话呢,钱呢!” 许文壶虚弱至极,眉头难耐地拧紧,说话有气无力,“你们手里拿着的不就是。” “就这么点,你以为爷爷们会信吗!” 头脑的痛意太过厉害,许文壶尚且顾不得害怕,很是无奈地说:“已经是全部了。” 匪首吼道:“不可能!那些到天尽头上任的狗官哪个不是捞的盆满钵满才拍拍屁股走人,你上任时间虽短,起码也得捞个百千两才是,怎么就这点东西?” 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不像回答问题,倒像嘲讽自己,“百千两?恐怕我往里搭进去的已有百千两。” 匪首旁边的青年是个急性子,闻言直接夺过大哥手里的刀,大步上前,将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恶狠狠道:“死贪官少在这跟我们兄弟装,要想活命就拿出钱来!” 许文壶虚弱摇头,气若游丝道:“我真的没钱,钱都在衙门里,我不是贪官。” 青年:“放屁!自古天尽头的县令就没有不贪的,你说你不贪,有谁能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许文壶顿了一顿,道:“我自己足以证明。” 他强撑力气,把上任以来做过的种种好事全部讲给了青年,包括除去王大海,拔除王家在天尽头的势力。 青年听了,转头和兄弟们对视一样,仰面哈哈大笑,笑完嘲笑:“编的好听,比说书的还会,继续再编点。” 许文壶无奈道:“我口中所言,句句属实。” 青年面带讽刺打量着他,“按你这么说,你若真干过那么多的好事,朝廷为何要将你革职?我们这寨子离天尽头也算不得远,为何没有从乡亲父老嘴里听过你许大人一句好话?” 许文壶怔住,哑口无言。 青年得意道:“狗官,无话可说了吧?” 许文壶用力摇头,抬头瞪着青年的眼睛,泛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咬字沉重,“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贪官,更不是狗官。” 青年提起一坛子酒,先自己狂饮三口,又含一口喷刀上,将锋利的刀刃比划在许文壶眼前,“爷爷我这把刀就是屠狗刀,专斩你们这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大狗官!” 许文壶听到“鱼肉百姓”四字,情绪更为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嘶声反驳:“我不是狗官!不是!” 青年生了故意戏弄的歹心,在他耳边大声重复:“狗官,狗官,狗官狗官狗官!” 许文壶被气得咬牙切齿,两眼通红,全身大肆颤抖。 青年欣赏着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大发慈悲道:“这样吧,你说一声我是狗官,我就不杀你,如何?” 许文壶咬紧牙关,就是不说。 青年:“说啊,我是狗官!” 许文壶双目通红,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咆哮:“我许文壶任职以来堂堂正正,没干过一件对不起天尽头,对不起天尽头百姓的事情,我不是狗官!不是!” 青年大笑:“好啊,你不说是吧,那我就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里面是黑的还是红的!” 他动手把许文壶的襟口扒开,转头吆喝:“兄弟们烧水,待我把这狗官的黑心挖出来滚水烫熟,给兄弟们下酒!” 喊声激起一片附和,匪徒高喝:“好!二当家的威武!” 青年用刀尖在许文壶的心口皮肤上画上虚线,旋即一个手起刀落! 许文壶万念俱灰,下意识闭紧了眼。 眼见刀尖剜入心肺,忽有喽啰跑来,“不好了大当家的!外头有个疯婆娘杀进来了!” “疯婆娘?”青年正感到困惑,传话的喽啰便被人从身后一脚踹翻。 李桃花身着黄衣粉裙,手持沾血杀猪刀,长发飞舞,杀气腾腾。 她径直步入贼窝,杏眸圆瞪,怒视群匪道:“许文壶在哪!把他给我交出来!” 第62章 蚕 “哪里来的小娘们, 竟敢来爷爷们的地盘上找死——”青年表情狰狞阴狠,却在看到李桃花的一瞬间弱了下去,干睁着两只眼睛结结巴巴道, “桃花姐?我没看错吧,你怎么来了?” 李桃花眼里只看得见许文壶,她一脚将拦路的喽啰踹开, 飞身跑到许文壶面前, 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全须全尾没缺胳膊少腿, 抬头看他的脸色,见他双目发直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连忙拍着他的脸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就只是呆呆看她,并不回答。 李桃花以为他是傻了,转脸对青年亮起杀猪刀, 咬牙切齿道:“李大龙!我杀了你!” 李大龙撒丫子便跑, 泥鳅似的见个人便往对方身后钻,边躲边道:“桃花姐你和这狗官是什么关系!为何前来为他出头?你素日不是最讨厌这些欺负人的狗官吗!” 李桃花咆哮:“谁告诉你他是个狗官了!” 李大龙一路藏到匪首身后,探着个脑袋犯起郁闷, “狗窝里还能有剩馍?天尽头的官还能有好的?” 李桃花将刀一指, “少废话!赶紧给他松绑!” “好好好, 我松就是了。”李大龙忙不迭道。 匪首在这时咳嗽一声。 李大龙忙站出来互相介绍:“桃花姐,这是我大哥, 大名郭铁牛, 加上以前是宰牛起家的, 所以人称小牛魔王。牛魔王……不大哥,这是我堂姐李桃花,天尽头有名的猪肉西施, 你是听过她的名字的。” 郭铁牛哼了一声,眼角余光瞥着李桃花,鼻孔朝天,颐指气使道:“这个绑能不能松,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李桃花朝他一瞪,眼刀锐利。 郭铁牛全身皮肉在一瞬之中如同被刀刮过一般,魁梧的身板一哆嗦,忙道:“松松松,我说松,现在便松。” 李大龙忙不迭吆喝手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县大老爷松绑!” 手下小弟扑跑上前,把缠在许文壶身上的绳子解开。绳子落地瞬间,许文壶的身体直直往前倾去。 李桃花跑过去,用身体接住了他,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顾不得把他扶开,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许文壶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双目迷蒙失神,双唇苍白干涩,看着李桃花,痴痴地道:“桃花,真的是你吗,我不会是做梦吧。” 李桃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都不由得揪紧,“当然不是做梦了,我在路边单看到毛驴却不见你人影,便知你出事了……等等,你衣服怎么还被撕开了?” 她一副见鬼的表情,转脸怒视李大龙。 李大龙:“没有!我早不好那口了!” 李桃花回过脸将许文壶的衣服整理整齐,轻声道:“别害怕,我这就把你带走。” 又对李大龙呛道:“赶紧下山回家,你娘在家愁得满头大疙瘩,正闹着喝药上吊呢!” 李大龙胸膛一挺,理直气壮,“我不回去,我还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李桃花撸起袖子便要走向他,“巧了这不,我今日也要替天行道。” 李大龙双手抱头赶紧认怂,“我错了桃花姐!我真错了!我今日就回家!” 郭铁牛又是一声咳嗽。 李大龙语气忽然来个急转弯,“当然了,还是得看我大哥同不同意,毕竟他才是大当家的,我就是个弟弟,还是得听大哥的话,大哥说是不是?”眼神不停瞟向郭铁牛,郭铁牛一脸受用。 李桃花朝郭铁牛看去,没说话,只是静静拿眼神剜着他。 郭铁牛本想拿拿大哥架子,被李桃花剜了一眼还是没能稳住,点头如捣蒜,“回家回家,我没意见。” “这还差不多。”李桃花打量着郭铁牛,嫌弃地说,“样子倒挺正常,干点什么不好,学当土匪。” 郭铁牛叹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大伙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实在是被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欺负怕了,这才不得不上山,不上山没活路啊。”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毫不留情反驳:“这算什么道理,有钱有势的欺负你们,你们就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你们没活路,便要夺了他的活路?你们可知他曾救过多少人,如此难得的好官,差点便将性命断送到你们手中了。” 郭铁牛登时狐疑,看着许文壶,结结巴巴道:“这么说来,这位狗……许大人口中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是个好官?” 李桃花白眼险翻到天上,“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他若不是好人,值得我冒死前来救他?” 郭铁牛沉默一二,走到许文壶面前,忽然便跪了下去。 身后若干小弟目瞪口呆,大哥跪着自然不敢站着,也跟着跪下。 “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险些伤了许大人性命,错将大人当成贪官对待,我郭铁牛在此给许大人赔个不是,方才包袱里搜出的碎银,全部奉还给大人。” 郭铁牛将银子双手奉上,弯腰朝地上磕了个响头。 身后小弟便也跟着磕头。 李桃花冷笑道:“这是磕个头便能完事的事情吗?他的命都差点没了,若是如此简单,天底下的杀人犯都不必服刑了,磕个头便一笔勾销了,那还要衙门做什么?” “桃花。”许文壶忽然叫她名字,语气虚到极致,与烟气无异。 李桃花知他是有话要说,便止住声音,没再说话。 许文壶撑起颤巍的身体,没要李桃花搀扶,走到郭铁牛面前,对郭铁牛道:“要我原谅你们也可以,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郭铁牛:“许大人请讲。” “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下山回家,从此不得上山为匪。”许文壶口吻忽然强硬,不容置疑的严肃。 郭铁牛沉默一二,满脸为难道:“许大人,想必您方才也听见我说的话了,我们本就是安分之人,都是被那些恶霸逼上山的,我们上山的本意也是劫富济贫,只为铲除那些为祸乡间的恶人,绝不会找普通人麻烦。” 许文壶:“可你们刚刚便险些错杀了我。” 郭铁牛哑口无言。 许文壶面容苍白,眸中沉痛,“倘若今日被抓的不是我,是别人,倘若没有桃花前来将我营救,你们的刀下便多出一条冤魂,你们难道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吗,所谓劫富济贫,便是能够名正言顺滥杀无辜?” 又是长久的沉默。 郭铁牛僵挺的肩膀逐渐塌了下去,声音很是苦涩,“许大人说的对,劫富济贫,不是滥杀无辜,你的要求,我答应了。” 郭铁牛起身,面朝众人道:“兄弟们,刚刚说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许大人所言很有道理,咱们虽然打着除恶扬善的招牌,可又怎么知道除掉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咱们上山是为行善,不是为了杀人谋财,否则和那些恶霸有什么两样?若是错杀一个好人,那这个山便不上也罢!” 先是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李大龙率先将刀一摔,“听大哥的!” 其余人见状,跟着摔刀。 “大哥有道理,不能杀了好人!” “大哥去哪我就去哪,大哥下山我就下山。” 郭铁牛两眼通红,豪情万丈地一喝:“好!不愧是我郭铁牛的兄弟们!” 他对许文壶拱手抱拳,“多谢许大人宽恕我等,我们也定说到做到,绝对不会再走今日老路。既已如此决定,我便做个榜样,先行回家看望老娘,许大人,我走了。” 许文壶却道:“且慢。” 郭铁牛大步迈到一半又生生收了回来,狐疑望他,“许大人还有何吩咐?” * “兴儿!兴儿!” 夜色深沉,浓密的树叶遮住惨淡的月光,一群人在树林里找来找去,张嘴闭嘴都是兴儿的名字。 李桃花扒开烦人的树枝,另只手抓住许文壶的胳膊,“你确定他是在这不见的吗?都这么晚了,这里不应该再有人了。” 许文壶表情复杂道:“我与兴儿最后一次见面的确便在树林外,除却此地,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他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李大龙的高呼:“找到了!在这呢!” 李桃花许文壶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众人围在一个捕猎的兽坑边上,兽坑深约半丈,乍一看里面漆黑一片,拿火把照耀,才能看到躺里面的兴儿——兴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兴儿!兴儿你醒醒啊!”许文壶着急喊道。 李大龙挠头嘟囔:“怎么没个声音啊,别是死了吧。” 许文壶脸色顿时发白。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闭上你的乌鸦嘴,这么浅的坑要是能摔死人,那大家以后都别走路了。” 她说完话,随手捡了根树枝扔了下去。 树枝砸在兴儿脸上,他在迷迷糊糊里揉了下鼻子,喃喃呓语道:“下雨了,公子收衣服了。” 李桃花:“下你个大头鬼啊!起床了!” 兴儿两眼一瞪顿时被吓醒,左看右看,“鬼?哪里有鬼?” 他抬头望到一圈脑袋,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再昏过去,但注意到许文壶的脸,不可置信地道:“公子?是你吗!” 许文壶听出他说话中气十足,不由松了口气,“是我,你怎么到这里面来了?” 兴儿看着四周,似乎也是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回忆着道:“我记得我当时上完茅厕往回走,脚步本来就虚,没留意便踩空了一块……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桃花把绳子的一头扔下去,“废话少说,先上来。” 兴儿见到她,更觉得像做梦了,不禁问:“你怎么也在这?” 见李桃花不耐烦要收回绳子,他连忙抓住,老实把嘴闭上。 等兴儿上来,许文壶避重就轻,故意没说他被山匪险些误杀那段,只说自己独自寻找他很久,实在没办法,便找来了帮手一起找他。 至于两天的路程是怎么被他用一个下午跑完来回的,他没提,兴儿刚醒来的脑子比榆木疙瘩强不了多少,便也没反应过来去问。 一行人走出树林,前往路边。 李桃花习惯性地与许文壶并肩而行,两个人连迈出的左右脚都一样。 “桃花,你来此,是为了什么?”许文壶忽然询问,声音里是不确切的小心翼翼。 李桃花别开脸,不让眼角余光看到他,“为了把李大龙劝回家啊,还能为了什么。” 许文壶顿了一下,“救我,只是顺便?” 李桃花“嗯”了声。 许文壶没再说话,但脚步沉重许多,不自觉便已被落在后面。 路上月光倾落,不必火把照耀,肉眼便能看到人脸上的表情。许文壶看着与自己即将分别的李桃花,神情怅然,仿佛失了魂魄。 郭铁牛对许文壶再度抱拳道别,临走多道一嘴:“开封路途遥远,许大人一路保重。” 许文壶却摇头,“我不打算回开封了,我要去京城。” 李桃花闻言,诧异地看向他,正对上许文壶的眼睛。 许文壶看着她道:“今日若非桃花相救,只怕我已成为刀下亡魂。说来奇怪,刀尖落下那刻,我心中反而一片空白。于是我便已想清,既然死都不怕了,其他又有何可顾忌。” 他蹲了一顿,字正腔圆,“我已决定,前往京城告御状,为自己平反。” “好!许大人是条汉子!我郭铁牛何德何能与您这样的人物结实。”郭铁牛郑重拱手,“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许文壶点了下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李桃花的脸上,月光照不到他脸上的眷恋,他再启唇,嗓音竟有些哽咽,依依不舍地说:“桃花,后会有期。” 李桃花没说话,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许文壶伫立在月光下,没走,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兴儿道:“公子,咱们也走吧。还有你刚刚说的都是什么啊,什么刀下亡魂,什么救了你,今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许文壶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一昧盯着前方李桃花消失的方向,眼底涌现晶莹之色。 过了良久,久到兴儿都懒得追问他了,他才转过身,似叹似诉的一句:“走吧。” 主仆两个,依旧一人牵驴,一人背包,与出天尽头时没什么不同。 许文壶仰面望天,见星河浩瀚,开阔无垠,心底却忍不住感到沉郁悲凉。 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感觉耳边蟋蟀鸣叫的声音尤为噪耳。 这时,奔跑声在他耳后传来,还有女子吁吁喘气的声音。 许文壶转头望去,璀璨星光下,一眼便看到了李桃花的脸。 山间晚风吹拂,李桃花的发丝搔在脸颊,眼眸明亮如星,双肩随胸口起伏。 她在距离许文壶一丈之距时停下,看着他的眼睛,气喘吁吁。 “许文壶。” 李桃花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第63章 蚕 蟋蟀的鸣叫醒目刺耳, 四目相对时,李桃花却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隔着夜色,她看不太清许文壶的表情, 所以等待回答的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他会不答应吗? 不对,他为什么要答应呢。 即便她救了他一命,可也没有这样要求回报的。 意识到许文壶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带自己上路的理由, 李桃花即便想得很开, 可心上还是忍不住泛起酸涩。 她逐渐将视线偏离,不去看他。 “好。” 许文壶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 语气却透着无比的坚定。 他把驴牵到李桃花面前,似乎也有些激动, 口齿都有点结巴不清,“桃花,你骑驴, 不累。” 李桃花怔了怔, 接着咧嘴发笑,没跟他客气,径直便骑上了驴背。 许文壶也不知在发什么疯, 忽然牵驴便跑, 生怕被人追上似的。 李桃花此刻的心情比山间晚风还要清朗, 看着许文壶慌张的后脑勺,轻快地道:“我说许大人,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许文壶跑得粗喘也不愿停下, 扬声说:“我怕你反悔啊。” 再跑远点, 她就不好回去了。 夜色里,少女笑声清脆如银铃。 李桃花笑嗔一句他“呆子”,转头看向自己的来路, 那条路那么长,漆黑无垠,仿佛没有尽头。 “天尽头,我走了。” 她淡淡说完这句话,回过脸再看星光灿烂的前路,便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舒畅。 * “卖炊饼嘞,炊饼——” “刚出锅的大粽子,蜜枣馅香又甜!” “热腾腾的灌汤包,不好吃不要钱——” 清晨,城门下人声鼎沸,各方小贩卖力吆喝,吆喝声腾空,包裹住石匾上面两个横平竖直的正楷:“松江。 李桃花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繁华热闹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遇见个面具摊子都能两眼放光。 “这些都是什么人物的脸啊。”她上前兴奋问道。 “红脸是关羽,黑脸的是张飞,鬼脸的是兰陵王。”摊主回答。 李桃花摸起一张鬼脸面具遮脸上,猛地转头去吓许文壶,“怕不怕!” 许文壶不仅没被吓到,反而笑了,清俊的眉目微弯,温声询问:“桃花,你喜欢这个面具吗。” 李桃花重重点头。 “那就买。” 说话间,许文壶便已将钱递给摊主。 李桃花兴高采烈,仿佛已经习惯了他对她的好,“多谢许大人!” 许文壶看了看周围,小声地道:“桃花还是不要再叫我许大人了,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人。” 李桃花眨着眼睛看他,“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许文壶沉吟一二,忽然两颊生热,纤长眼睫低垂,“我在家排行第三,桃花以后唤我三郎便是。” “三郎?”李桃花在嘴里将这个称谓咀嚼一遍,皱起眉头,“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叫你许大人,或者直接叫你许文壶。” 许文壶发笑:“既如此,桃花今后直呼我大名亦未尝不可。” 李桃花冲他笑过,将面具盖在脸上,跑去别的摊子上玩去了。 兴儿走到许文壶身后,碎碎念道:“公子你悠着点吧,这一路您都给她买多少东西了,咱们的钱总共就没多少,得省着用,不然不到半路就该喝西北风了。”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步伐轻快地在各个小摊上逗留,语气里不自觉便满是柔和,“可是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啊。” 兴儿:“唉!” 他觉得自家主子离鬼迷心窍不远了。 * 三个人一路吃吃喝喝,直到傍晚还没出城。许文壶抬头见天色已晚,恰好途径客栈,便吩咐兴儿过去询问住宿需要多少钱。 兴儿正要上前,李桃花便出言阻止道:“这种店都惯会宰人,不如咱们出城找个地儿生火,凑合一夜算了,何苦花这冤枉钱。” 兴儿下意识抱怨句:“这一路花的冤枉钱还少么?” “还不快去。”许文壶轻声催促。 看着兴儿不情不愿地走去,许文壶转而对李桃花道:“桃花,天气渐凉,夜间偏冷,不比夏日时分,还是住在这里,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李桃花便也没再反驳,但她品着兴儿刚刚说的话,看到自己手里的大包小包提着的吃的玩的,心里突然便过意不去,再看满街小摊,便感觉也不是那么有趣了。 不多时,兴儿回来,对许文壶道:“公子,我问过店小二了,这家店起码也要五百文钱一间。” 李桃花算道:“五百文一间,两间就是一两银子……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去找小树林吧,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兴儿继续道:“不过他还说了,这家店在这城边还有一家分店,专门做便宜买卖的,只收五十文一间房,房间比这里的稍次了些,但胜在价格实惠。” 许文壶面露心动。 李桃花冷笑了声,“我知道了,什么分店,这店小二分明就是背着东家往外送买卖吃回扣呢。” 她拉起许文壶的胳膊,“走,咱们偏不让他得逞,跟我去钻树林子。” 许文壶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对兴儿道:“去问问那家脚店位于何处。” 兴儿便又跑了一趟,回来道:“小二说那家店在苇叶巷,没有名字,让咱们一直往前走,路上找个人一问便能知道了。” 许文壶点头,牵着毛驴领着身边一大一小,继续往前走。 约走了有两炷香,见前方分叉口颇多,许文壶便朝路边一个生意冷清的炸糕摊子走去,对卖炸糕的大爷道:“晚辈这厢有礼,敢问老人家,苇叶巷该往何处走?” 老头似有耳鸣,倾着个脑袋问:“苇什么巷?” “苇叶巷。” “什么叶巷?” “苇叶巷。” “苇叶什么?” “……” 这时有个路过的青年忍不住说:“乌衣巷啊,再往前走往北一拐就是了。” “多谢兄台指引。”许文壶对青年道过谢,与李桃花与兴儿继续行走。 乌衣巷,陈宅大门口。 一名身着锦衣绸缎的中年男子在门口来回踱步,口中默背:“直裰,小童,毛驴……” “直裰,小童,毛驴……” 另一边,李桃花随许文壶步入巷子,她看着这条路上整齐干净的青砖路面,高大雪白的防火墙,墙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不由狐疑道:“这条街干干净净还没什么人,瞧着也不像是有脚店的地方啊。” 许文壶看着街景,神情也不免疑惑。 这时,踱步的中年男子看到他们,登时两眼一亮,奔跑上前一把抓住许文的胳膊,激动不已道:“千等万等,可把您给盼来了!” 第64章 蚕 许文壶被这突然冲来的男子吓了一跳, 连忙抽回手道:“您这边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吗,这么快就知道我们要来了。” 男子低眉顺眼,长相面善, 闻言叹口气,“瞧这话说的,我们全家上下就等着您呢, 先生一路辛苦, 快快进去歇息,我们已备好饭菜, 只等为您接风洗尘。” 目光落到兴儿身上,他同样客气道:“小哥一路辛苦。” 再等看到李桃花, 男子目光一愣,不由道:“这位姑娘是?” 许文壶张口欲要解释:“桃花是我的——” 男子忽然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对许文壶小声道:“先生不必说了, 现在的世道不比从前, 规矩放宽了不少,懂,都懂的。” 许文壶被这番话弄得满头雾水, 倍感莫名其妙。 三人还没琢磨过来味儿, 男子便已招手唤来众多小厮, 簇拥他三人进宅。 许文壶被推搡至宅子门口,抬头一望, 只见乌漆牌匾上赫然是两个金粉描摹的大字:陈宅。 门下两边对联, 右边刻:“朝饮春桑露”, 左边刻:“夕闻夏艾香”。 许文壶将对联沉吟念出,感觉像是在哪里读到过,不自觉便已在心中接上:丝丝编雨韵, 线线织云裳。 忘了是谁写的,但他记得,好像是咏蚕的。 思绪起伏见,他一个不留神,脚步便已迈入门槛。 “先生足下当心。”男子提醒。 许文壶收回神,客气询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道:“小人是这里的管事,随主家姓陈,单名一个亮字,您称小人一声陈管事便是。” 许文壶答应,目光抬起,只见进门便是一堵影壁墙,影壁上是嫘祖养蚕图,墙旁边种着一棵桑树,虽已至初秋,桑叶依旧翠绿,绿荫成片。 过了影壁墙,便是左右两间厢房,中间一个厅堂,堂上飞檐翘角,十分气派。 许文壶看出这里是后门,进的自然也是内宅。可仅是后门便已如此彰显富贵,大门又该是何等豪华。 五十文一间,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 李桃花也觉得同样不可思议,她歪过头,对兴儿小声道:“你真的没有记错?这里面真的是五十文,不是五十两?” 兴儿想斩钉截铁称一句“是”,可看着眼前雕梁画栋,仆人成群,表情不自禁便心虚起来,话也不敢说。 许文壶开口,问陈亮:“以防走错,在下还是多嘴问陈管事一句,此处可是苇叶巷?” 陈亮点头,“不错,这里正是乌衣巷,小人看人的眼光向来准,一眼便认出先生仙风道骨,不是凡夫俗子。” 许文壶心里觉得更奇怪了,可又说不上来。 “吩咐厨房上菜,就说贵客已至。”进厅堂时,陈亮大声吩咐。 待等三人入堂落座,陈亮嫌上菜慢,又去厨房催促,没一会儿便陆续上了许多菜肴,光是冷碟便有十几道,热菜更是多如流水,络绎不绝。 李桃花对着琳琅满目的一桌子菜,只认得其中的鸡鸭鱼肉,其余一概不知。她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顾不上犯馋,嘴里唯有惊叹:“这也太丰盛了,也包含在那五十文中吗?要不我还是去问问吧,别回头再反咬咱们一口。” 兴儿已忍耐不住,根本等不得,抓起一根鸡腿便大嚼大咽起来,吸溜着口水道:“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是他们把咱仨硬拉进来的,这难道还能有假?” 许文壶看着他一言难尽的吃相,很是无奈道:“兴儿,休得无礼。” 陈亮笑着进门,“何必讲究那些虚礼,三位奔波一路,尽管敞开怀去吃,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告知于我。” 许文壶看着满桌子菜,微微皱眉。 这哪里是照顾不周,根本就是照顾太周了。 陈亮走上前倒酒,朝许文壶举杯,“先生这一路辛苦,小人敬先生一杯,感恩先生大驾。” 说罢,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许文壶只好起身,以茶代酒,回敬过去。 陈亮与他一并坐下,推杯换盏间,许文壶杯中的茶便已替换成酒,微醺之后,戒备便放低许多,举止随意起来。 兴儿不必多说,抱着只烧鹅早啃得不亦乐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只有李桃花始终留有心眼,凡是入口之物,皆用头顶银簪试过,见不发黑,才放入口中咀嚼。 * 夜晚,许文壶晃晃悠悠推开房门,刚走进去,便看见擦着头发一身寝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李桃花。 许文壶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双腿跟灌铅似的,结结巴巴道:“桃花?我没看错吧,怎么会是你。” 李桃花满头湿法堆在颈间,乌黑青丝更衬出肌肤雪白,细腻如玉。她只顾擦头,对许文壶翻出记白眼,“是我又怎么了?看见我很不开心啊。” 许文壶通红着一张脸,慌忙解释:“不,不是,我是说你我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怎会将你我安排到同一间房?” 李桃花擦着头发,“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来都来了,咱们两以前又不是没在一间屋子睡过,大惊小怪个什么。” 她往地上努了下嘴,“瞧,地铺我都给你打好了。” 许文壶瞧见地铺,便跟找到窝的兔子似的,冲过去扒开被子便钻里面去了,头都不往外露。 李桃花“咦”了一声,嫌弃道:“一身的酒气,你就不洗洗?” 许文壶便又爬起来,一溜烟跑到屏风后的净室,干站在那半天,半点宽衣解带的动静没发出。 李桃花头发太多,懒得擦干,只半干便上榻躺下,打了个哈欠道:“放心洗你的,我不会偷看的。” 如此又安静片刻,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才悄悄传来,随即是水珠落地的哗啦声。 李桃花闭眼却睡不着觉,便睁开眼,往屏风上看去。 只见灯影昏黄起伏,勾勒出一抹清瘦颀长的剪影,十八九岁正值肌肉紧致之时,举瓢冲洗时,手臂的线条清晰利落,李桃花甚至能看到在那修长颈间起伏的喉结。 李桃花鬼使神差的,居然吞了下口水。 她翻了个身将脸朝里,尝试平息狂乱的心跳,只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看不出来,肩膀那么宽,小腰还挺细。 水声平息,脚步声响起,许文壶从屏风后出来,深呼出一口浊气,回到地铺坐下。 房中静谧安详,只能听得到绵长的呼吸声。 许文壶嗅到那缕熟悉的清甜气息,循着气味看去,看到后脑勺朝外的李桃花。 他犹豫再三,终是轻声询问:“桃花,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李桃花闷闷回答。 许文壶不由发笑,语气愈发柔和,“那现在与我说话的是谁?” “是李桃花的妹妹,李杏花。” 许文壶也演了起来,“杏花姑娘这厢有礼,在下有个问题想与你探讨,不知方不方便。” “有话直说,我看心情回答。” “杏花姑娘觉不觉得,此地有些怪异?” “怪啊,怪舒服的。” 李桃花裹紧松软的被子,袭来的困意让她的语气比蜜糖黏软,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真舒服,这五十文花的也太值了。” 许文壶口吻有些发沉,却也附和:“是啊,值。” 值得让他害怕。 窗外露水嘀嗒发响,扣人心弦。许文壶再出声,李桃花便已睡着,回应他的只有绵软的呼吸声。 许文壶躺下独自思忖片刻,连日赶路的疲惫如大山倾压,眼皮渐沉,一并睡去。 翌日天亮,三人前去同陈亮告辞,特地多出两百文作为答谢。 可陈亮的注意根本不在那四五百文钱上,他吃惊地望向许文壶,着急道:“正事尚未完成,先生为何提前离开?” 许文壶下意识诧异反问:“正事?” 陈亮道:“我们花了大价钱请您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您给我们驱鬼降魔的吗。” 第65章 蚕 “驱鬼?”许文壶一脸懵, 根本不知道陈亮在说什么。 陈亮见他茫然,自己也面露震惊,“难道你不是茅山而来的青空道长, 外称云游先生?” 许文壶正要摇头,李桃花便用手肘捅了他后背一下,走到他身旁, 清了清嗓子道:“嗯……怎么可能不是呢, 驱鬼嘛,我家先生很擅长的, 刚才他之所以向你告辞,不过因为他有件重要的法器忘带了, 我们昨日夜里便商定,今日要启程回去一趟,好把法器取回来。” 陈亮点头, 深以为然的样子, 却也面带愁容道:“可松江到茅山路途漫长,一来一回极为耽误时间,那恶鬼已在我家放肆半年之久, 搅合得人心惶惶, 再拖, 恐怕全家人都要坚持不住了。”说罢便举袖抹泪。 李桃花并不为此动容,语气仍然轻快明了, “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必须得回去拿到那个法器, 否则根本就没把握将鬼捉到。” 许文壶听着她一本正经扯谎,心虚到不能抬眼,面红耳赤, 双手攥拳。 陈亮只顾听李桃花说话,顾不上看他的反应,纠结一二,终是语气一沉,“若是如此,我自不好阻拦,驱除鬼魅要紧,先生还是前往取回法器为妙。半年都过来了,我们也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叹完气,陈亮起身,亲自将三个人送出后门。 出去的路上,李桃花听着枝头鸟叫,默默打量起这宅中一砖一瓦,上看下看,小声道:“这里干干净净,哪里像闹鬼的样子了?” 许文壶却只看来往奴仆,见每个人都脸色发青神情凝重,他自己的脸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出了后门,许文壶牵过毛驴与陈亮道别,前行之际,他刚转身,便碰到同样牵驴而来的一主一仆。 男子大约二十出头,中等个头,生得窄眼高鼻,五官称得上一声标致,但眉目里却有一股倨傲之气,即便身穿直裰,也没有半分儒雅气息。身后的小童更是面黄肌瘦,脸都饿成皮包骨头,只剩一双眼睛大而无神。 两方相对,男子径直绕过了他们,拱手扬声道:“敢问此处可是陈嗣昌陈老爷子的门第?” 陈亮一听对方念出早已作古的老太爷的名字,立马来了精神,认真打量起男子,“敢问阁下是?” 男子答:“本道自茅山而来,道号青空,因四处游历,人称云游先生,特地受人委托,前来为陈老爷门户驱鬼除魔。” 话音落下,流动的空气都仿佛随之僵滞。 陈亮举起手,指向鬼鬼祟祟正要离开的三人,狐疑不解,“你是青空,那他又是谁?” 许文壶转头,正与同样转头的青空道士对上眼神。 他就仿佛现了原形的六耳猕猴,喘口气都透着“心虚”二字。 电光火石之间,李桃花一把抓住他胳膊,在他耳边吼道:“愣着干嘛!跑啊!” 许文壶这才回神,跟着李桃花拔腿便冲,兴儿牵着毛驴紧随其后,三人一驴大有一飞冲天之势,场面鸡飞狗跳。 陈亮哆嗦着嘴唇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诓了,就近便将小厮一踹,“还傻站着!还不快把他们给我拦住!” 小厮们慌忙追去,直追了三四条街,眼见要跟丢了人影,不知是哪个灵光一现,发现三人牵的是头未煽的公驴,便特地找来了头标致的母驴,对着公驴一阵叫喊。 效果立竿见影,公驴发疯一般冲来,绳套连着兴儿,兴儿向许文壶呼救,许文壶赶着救他,李桃花便赶着保护许文壶。 一网打尽。 * “开门啊!” 李桃花用全力晃动着被从外面封死的木门,大声叫嚷:“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再说明明是你把我们硬拉进来的,怎么能说我们是骗子!谁家骗子不骗金银就为骗个地方吃饭睡觉!” 兴儿垂头丧气坐在地上,阴阳怪气道:“现在好了,还不如刚才实话实话呢。” “你属马的吗这么喜欢马后炮?”李桃花烦躁至极,干脆一撸袖子,面朝门喊,“我警告你们,再不开门,姑奶奶我可就要自己冲出去了!” 这时,许文壶忽然叫她名字,轻声细语,没有一丝怨气。 他道:“桃花,稍安勿躁。” 李桃花虽然被这句话抚平了冲天的怨气,但情绪依然烦躁,“都把咱们仨关到这破柴房了,让我这么能不躁?不去反抗,难道要等着饿死在这里吗?” 许文壶表情平静从容,竟无一丝怨怼,仍是温声劝她:“敌众吾寡,我们只有三个人,对面却有三十人,三百人。再说本就是我们无理在先,万不可再将冲突加深。” 李桃花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咽不下那口气,便连带许文壶也看不顺眼起来,背着他找片空地一坐,拿后脑勺对他。 许文壶哑然失笑,走过去蹲下,耐心说道:“桃花放心,不会被一直关着的,我看那管事颇为面善,当下想必只是恼羞成怒,等他气消了,应就放我们出去了。” 李桃花哼了声,“我才没你这么好的脾气,过了今天他要再不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用刀将这门砍了。” 她把别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来,往地上一拍。 “那就只能等明日再说了。”许文壶将外衫脱下,对她轻声道,“你起来,我将这个给你垫上,这地上太脏了。” 李桃花愣了下神,感觉心头便跟下了场雨似的,再多的火气也被浇熄了。 她别过头,不屑一顾,“我才不要,你老实穿着吧,否则着凉,有罪的便是我了。” “男子体热,不会轻易着凉的,桃花听话,让我给你铺上。” “不要就是不要,你铺我也不坐。” “桃花,你就听我一句又能如何?” 兴儿捂着耳朵忍了半天,终于爬起来去捶门大喊:“给我换个房间!我不要和这两个人关在一起!恶心死了!” * 翌日。 李桃花从上午等到下午,别说开门,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她忍无可忍,气势汹汹便要将门撬开。 许文壶却抓住她腕子不松,轻声说:“桃花,再等等。” 李桃花心想:我忍。 于是又过去一天。 李桃花浑身怨气快要将房顶掀翻,等不及想要破门而出,饿到虚弱无力 的许文壶仍是柔声劝她:“桃花,再等等。” 李桃花牙一咬,心道:我再忍。 第三天,太阳出来。 李桃花又饿又累,头昏脑涨,再走向门,许文壶还是颤抖着用手拦住她。 李桃花吼道:“不行了!我受不了了!你再劝也没用,我今天一定要杀出去!” 许文壶摇了摇头,双手将杀猪刀递上,诚恳认真地道:“用这个,会快一些。” 李桃花接过刀,大步上前,正要扬手一刀劈去,便听“咯吱”一声,门它自己开了。 大片阳光侵入,把李桃花眼睛刺得一痛,等揉完眼再看,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陈亮,而是个没见过的小厮。 小厮将手里几个冷馒头扔给了她,另外扔了只破水壶。 李桃花三天没吃饭,当下也顾不上逃了,转身将馒头与许文壶兴儿一分,就水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三人刚喘口气,那小厮取回水壶便要将门带上。 “等等!”李桃花跑过去,“我们还没出去!” 小厮不耐烦,“谁说我是来放你们出去的?是陈管事怕你们饿死,特地差我过来送个饭,什么时候放你们走,还得等他老人家发话。” 李桃花蹙眉,越想越气,“那难道他一直不发话,就把我们关在这一辈子了?我们是占了你们家便宜不假,可也只是吃了顿饭睡了一觉,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将我们往死里逼?” 许因面前站着的是貌美的姑娘,小厮听了也有些于心不忍,语气轻了不少,“陈管事没那么狠心的,要不是忙着筹备驱鬼的事宜,估计早就将你们放出去了,你们就再等等吧,最多也就这两日了。” 李桃花根本听不下去,忍不住抱怨:“驱鬼驱鬼又是驱鬼,你们陈家大宅比和尚庙还干净,哪来的鬼可以驱?” 小厮叹了口气,似是觉得一言难尽,动手便要将门关上。 李桃花正觉恼怒,突然灵机一动,朝小厮喊道:“小哥你回去给陈管事带个话,就说驱鬼这活儿我们也能做!放我们出去,保准人到鬼除!” 小厮鄙夷起来,“就你们?三个骗子?” 李桃花:“你管那么多呢!带你的话便是了,到时候事成,好处少不了你,百八十两银子总会有的。” 小厮听到“百八十两”,眼眸顿时放光,没说同不同意,带上门便上锁跑走了。 李桃花沾沾自喜,回去伸了个懒腰,躺在许文壶的衫子上闭眼补起了觉。 许文壶欲言又止半晌,终是道:“桃花,你刚刚说,我们能驱鬼?” 李桃花“嗯”了声,十分闲适的姿态,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许文壶沉默片刻,接着问:“怎么驱?”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你才是大师,我就是个给你打下手的。” 大师、打下手…… 许文壶反应过来了。 她这是把他给卖了。 第66章 蚕 李桃花这一计颇为奏效, 当天下午,三个人便被放出去,带到了陈亮的跟前。 陈亮连日操劳, 难得坐下饮口茶水,看见了李桃花许文壶,眉头顷刻皱成“川”字形, 手中的茶都没心情喝了, 一副看三岁小儿吹牛的表情,沉声道:“你们说, 你们能够驱鬼?” 许文壶犹豫不愿回答,李桃花照他后腰便拧了一把。 许文壶倒嘶口凉气, 僵硬地点了下头,按照李桃花教过的话术,一本正经回答:“不错, 在下自幼得高人点拨, 会些简单的符咒,过往在家中,时常替邻里相看风水, 驱邪消灾, 人送外号——” 许文壶闭了下眼, 万念俱灰之状,耳根都因过度羞耻而染上浓重胭红, 艰难启唇, 一字一顿, “许家村,小半仙。” 陈亮呷下口茶水,一言难尽的样子, 叹气道:“你们三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未免也太小看了我了,同一个坑,我还能往里栽倒两次不成?” 他释怀地抬手,赶狗似的摆了摆,“你们走吧,关这三日也算够了,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以后出门在外,别再招摇撞骗了。” 李桃花一肚子鬼点子还没发挥出来便达成目的,心想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当下拉起许文壶便想溜之大吉。 可许文壶的双脚却活似原地扎根,怎么拽都拽不动了,原本心虚的表情不知在何时变得坚定,张口字正腔圆道:“您都不愿给我机会尝试,怎知我一定是招摇撞骗?我承认你我先前是有些误会,可我对自己的能力还是笃定的,我不是青空道长是不假,但不见得我就比他差。” 李桃花惊呆了,反应过来对他小声斥道:“你说什么呢你!他让咱们走,咱们走不就完了吗!” 许文壶小声说:“桃花,我要向他证明,我们不是在招摇撞骗。” 李桃花本来还想再说他回去,可看着许文壶认真的表情,她在突然间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忘了,这呆小子较真起来,那可怕的胜负欲呢。 且不说他是怎么在科举考试的千军万马中杀出一甲第二的名次,光是到天尽头与王大海为敌再到彻底扳倒王大海,中间他哪一次动摇过了?就算如今被冤枉革除官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也坚持要到京城告御状给自己平反,他压根就不是如外表那般软弱可委曲求全的人。 这陈亮若是把他们仨臭骂一顿直接命家丁把他们打出去还好,可要是用这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教,用施舍的怜悯像赶狗一样把他们赶走,许文壶根本就受不了。 “好,那我就留下你们,看你们究竟如何驱鬼。”陈亮也较起真来,答应的斩钉截铁,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出了门,李桃花看着许文壶那张镇定自若的脸,一脸幽怨道:“虽然是我坑你在先,但一个连鬼神都不信的人跑去驱鬼,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上午日头正值明亮,许文壶抬头看着太阳,声音温和而从容,“正是因为我不信鬼神,所以我才要留下,看看此地究竟是何情况。” 李桃花劝不得又骂不得,气得一跺脚道:“你个犟驴!”骂完跑得飞快。 兴儿也对许文壶头疼不已,但他不忍心说他主子,走时也只敢搪塞句:“我,我去看看驴还活着没。” * 当晚三更,四寂无人。 漆黑一片里,只听“嘎吱”一声悠响,门被拉开条缝隙,从里探出个黑黢黢的脑袋瓜。 李桃花左右望了望,见无人把守,蹑手蹑脚往外迈出了第一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桃花扬了下手,兴儿紧随她出来,手里握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是被打包捆好的许文壶。 许文壶不光被捆个结实,嘴还被布帕塞住了,话都说不出,只能呜呜个不停,兴儿往哪拽绳子,他就被迫往哪走。 兴儿劝道:“公子你就别挣扎了,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这副身板子还驱鬼呢,你娶媳妇都费劲,还是赶紧走吧。” 许文壶还是呜呜,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委屈。可惜天太黑,没人看得清。 三个人一前两后缓慢往宅子的后门靠,步伐比猫还轻,当然除了许文壶。但他本来就瘦,步伐再重也出不了多大动静。 一路走得分外通畅。 “驴子怎么办?”兴儿忽然问。 “那头色中恶驴不带了,要不是它我们还落不到这个下场,就留它在这做驴肉火烧吧。”李桃花道。 兴儿深以为然,三个人继续往外走。 走着走着,李桃花越来越感觉到古怪,她看着四下无人的宅院,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有诈吧?” 但她转念又想:不对,我们仨还不配被用这种阵仗对待。不管了,先溜出去再说。 待到后门附近,忽然有道声音暴喝一声:“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提怪遍天逢历世……太上老君吾吉吉如律令,恶鬼现身!” 一张粘满黄符的大网从天而降,把李桃花许文壶和兴儿罩了个结实。 火把灼灼,忽有大群人从暗处走出,陈亮的笑声传来:“青空道长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把恶鬼给抓住了,我替我们陈宅上下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男子爽朗的笑声紧跟出现,“如此猖狂半年之久,让本道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 二人不约而同朝大网望去,一眼望到三个倒霉蛋的面孔。 李桃花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爬起来撕扯身上紧罩的网子,“什么破玩意儿,蜘蛛网一样,在这捕鱼呢。” 陈亮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是你们三个?” 李桃花眨了下眼,在一瞬之中生出一百八十个心眼子,最后选择理直气壮的鬼扯,“我们三个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散步,陈管事不允许吗?” 陈亮的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上下打量着许文壶,“散步,打扮成这般模样?” 李桃花把许文壶嘴里的帕子扯下来,仍是理直气壮,“谁还没点特殊癖好了,我们许公子就喜欢这样,是不是啊。” 许文壶对上那双翻动着坏水的狡黠杏眸,又是生气又是无奈,长睫蔽目,老实巴交地说:“是。” 陈亮摇了摇头,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懒得管他们,转脸望向青空。 青空掐指一算,唉声叹气道:“今日已打草惊蛇,那邪物又极通灵性,恐怕不会再出来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陈亮重重地叹了口气,怒视许文壶,毫不留情地指责道:“你说说你们三个,三更半夜出来散什么步,这不是给人添堵吗?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将道长请来吗,现在可好,出师不利,我们这一家人可被你们害惨了,我就不该再给你们那一次机会!” 青空闻言来了兴致,眯着细长的眼眸打量在三个人身上,慢悠悠的故意说:“本道方才便瞧这三人颇为面熟,与那日冒充我的骗子颇为相似,似乎是本道看错了?” 陈亮便跟终于找到人诉苦似的,愁眉苦脸道:“看错什么,分明还是他们三个,我本想将他们关上几日便放出去的,偏他们说自己有驱鬼的本领,我才存些希冀,最后信他们一次,想让他们将功补过,谁知他们竟会用这种方式报答于我,还许家村小半仙,我呸!” 李桃花虽也在埋怨许文壶接下这烂摊子,但心还是站在他那一边的,闻言便怒不可遏道:“我们又不知道你们要在今晚做法,提前说一声我们不就不出门了。自己做事情不准备好,不反省自己,好意思怪我们?还有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有意要骗你,那天我们只是想找个住宿的地方而已,你陈大管事二话不说便将我们往宅子里拉,名字都不对就把我们好酒好菜伺候着,我们有机会张口吗?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我看你有时间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不如找地方治治眼睛去!” 陈亮捂着心口窝大喘粗气,双目怒视李桃花,气到口齿不清道:“你,你个……” “我?我怎么了?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许文壶好不容易松了绑,连忙暗中拉起李桃花,小声提醒:“桃花别说了,还是快走吧,把他气死了事情就更大了。” 李桃花感觉也是,正要拖家带口脚底抹油,静谧的夜空里,便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刺耳至极。 她生平最讨厌小孩子的哭声,听到便感觉浑身僵住使不出力气,一时也顾不上跑,不耐烦地看向陈亮,“你们家最近生小孩了?” 陈亮的脸色早在哭声响起时便变得惨白,闻言喃喃道:“没有,我们主家近日并未添丁。” “那这哭声哪来的?” 李桃花问出口,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伴随哭声入耳,她后知后觉感受到其中的诡异之处,忽然后脊一麻,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第67章 蚕 在场许多人险被这哭声吓得背过气去, 个个浑身打起寒颤,小腿肚子都在随之哆嗦。 青空也跟着面露怯色,却还是强撑道;“大家不必害怕!此邪物已被我方才的驱邪口诀镇压, 此时发出声音,是为迷惑视听,扰乱我方军心!大家不必理会, 赶快离开, 切莫受到声音蛊惑!” 众人听了如获大赦,逃似的便往住处跑去。诡异的夜色里, 只有一个人在往哭声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紧不慢。 青空双目炯亮警惕, 朝其大喝:“你往哪里去!” 许文壶停住步伐,青涩俊秀的脸上满是认真,对他道:“我去看看这哭声究竟从何处发出。” 青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牙一咬神情阴鸷, “随便吧,我们不管你了,大家快走!捂紧耳朵, 不要让这哭声继续传入耳中!” 陈亮眼神惊愕, 似对许文壶的表现有些意外, 走时稍有犹豫,侧耳吩咐小厮悄悄跟了上去。 另一边, 许文壶步伐决绝, 李桃花和兴儿原地跺了跺脚, 到底跟了上去。 这种大户人家多得是荒废之处,随着哭声越来越大,进入的地方越来越黑, 兴儿忍受不了,大叫一声道:“你们俩自求多福吧,我先走了!” “你小子不讲义气啊你!快点给我回来!”李桃花冲兴儿嚷嚷完,回过脸来见许文壶都要走远了,本想学兴儿跑走算了,但见他一人形单影只,被妖怪吃了都没人知道,沉了沉心,心惊胆战跟了上去。 李桃花道:“你慢点走,腿长了不起啊。” 感受到李桃花的声音在哆嗦,许文壶轻声道:“桃花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桃花瞄了眼他的身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二人顶着苍白的月光并肩前行,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座厨房。厨房不知荒废了多久,不仅所处的位置偏僻无人气,门还是破的,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里面漆黑一片,灰尘浓厚如瘴气,似乎进去便有被毒死的风险。 李桃花站在门口咳嗽连连,捂着鼻子去挥赶扑来的尘土,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哭声,她只想撒丫子跑路,见许文壶要进去,她一把便拉住了他的胳膊,警惕道:“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指着里面,“哭声就是从这里面传出的。” “我又不是聋子当然能听到了!”李桃花崩溃道,“我的意思是你就非得进去吗?万一里面真的有,有……” 她现在不敢再说那个字了。 许文壶忽然反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李桃花在焦急恐惧中愣了一下,忽然连耳边的哭声都显得没那么刺耳了,漆黑的夜色里,只有许文壶注视着她的眼眸格外清亮,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桃花,我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刻还要温柔,“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桃花还沉溺在这令她晃神的温柔里,掌心便蓦然一空,再抬眸,许文壶已大步走入厨房。 拦是来不及拦了,李桃花打算在外面等他出来。可周遭漆黑无光,连月亮都逐渐隐入云层,李桃花杀猪多年自诩胆大,更不信邪,在此情形里,也在心里默念十万八千遍救救我救救我。 她心一横,跟着跑进去,“你等等我!” 厨房中,伸手不见五指。 李桃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通过脚步声辨别许文壶在哪,偏那哭声就响在耳边,许文壶的一举一动她都感受的不真切,连抬腿往哪去找他都不知道。 正当李桃花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如同无头苍蝇乱转时,忽然一阵轻柔的触感从她脸上抚摸而过,她直接吓得哭出了声,哆嗦着呼喊:“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几乎是瞬间回到了她的身边,紧张地道:“桃花你怎么了?” 李桃花顾不得那么多,扑入他怀中便大哭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有人摸我的脸,刚才有人摸我的脸!” “可是这里除了你我,并没有第三个人啊。”许文壶狐疑道。 他这话一出,李桃花哭得更厉害了,心想也不一定就非得是人啊。 许文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将她一顿安抚,还检查了下周遭,松口气对她道:“别怕桃花,刚才应该是蛛网碰到你了,我已经把它扯落了,别怕。” 李桃花听说是蛛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也在许文壶的轻声安慰下渐渐平复下心情,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啼哭声竟不知何时停止住了。 整个厨房静谧得可怕,连一丝风声都透之不进。 “许文壶,声音怎么……”她话没说完,许文壶对她“嘘”了声。 李桃花安静下来,此时便已称不上是怕了,更多的是一种猎奇心理,反正身边有许文壶这个不信邪的大犟种在,她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妖魔鬼怪。 安静中,二人足以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哇啊,哇啊——” 哭声突然再度响了起来,李桃花汗毛一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下意识便想朝哭声的方向走去。 许文壶拉住了她,冲她摇头,然后站到了她的前面,毅然决然走了过去。 循着哭声,许文壶走到一处暗沟前,同时,哭声震耳欲聋,他能明显感觉到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他俯下身体,动手想将堵在暗沟上的杂物都扒开,可堵塞的杂物实在太多了,他徒手扒了半天,没有任何起色,而且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声音,暗沟里传出的哭声突然便消失了。 “怎么了?”李桃花听到他的吁吁喘气声,“用我帮忙吗?” 许文壶直起腰道:“不必了,桃花,咱们走吧。” “去哪儿?”李桃花问。 “回去睡觉。”许文壶擦着汗道。 李桃花的脑子差点没转过来,百思不得其解道:“回去睡觉?” “许文壶你有毛病吧!” 她吼道:“刚才分明能直接回去睡觉你偏要过来找哭声是从哪传出来的,现在我都做好舍命陪傻子的准备了,你跟我说要回去睡觉?” 许文壶指了指暗沟,讪讪道:“这里堆积的杂物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我可以帮你啊!”李桃花又吼。 “太脏了……我不想弄脏你。” 轻柔的语气,堵得李桃花哑口无言,有火都发不出来。 她哼了声,转头跑走了。 许文壶见她生气,急忙便追上去,“桃花!等等我!” * 夜半时分,许文壶沐浴完换过衣服,刚躺在榻上思索李桃花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便听门被“哐”一声踢开,李桃花抱着枕头被子,满脸幽怨地走了进来,对正在打地铺的兴儿说:“你,出去。” 兴儿回呛:“凭什么是我出去不是你出去?” 李桃花:“小的听大的,我大你小。” 兴儿:“我看你根本就是以大欺小!” 李桃花不多跟他废话,直接在他旁边打起地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咱仨一块挤挤了。” 兴儿又惊又气,“你一个女子,怎能这般不知羞!” 李桃花朝许文壶的方向瞥了一眼,没好气道:“你管我呢,你主子都没发话,你多什么嘴。” 兴儿气得转过头睡觉去了。 李桃花感觉到头脑发刺,抬头瞧见许文壶正呆呆盯着自己看,不禁抱怨:“看什么看,都怪你,要不是你非得去找那哭声的来源,我至于被吓成这副怂样。” 许文壶回过神来,忙不迭便起身下床,认真道:“是我不对,地上凉,桃花,你睡床上。” 李桃花不跟他客气,抱着被子便走过去。 许文壶跑到兴儿旁边,自觉打起地铺,忙完见李桃花也已躺下,便想吹灯睡觉。 “等等!” 李桃花下意识出声,面上出现一丝羞赧,别开脸说:“别吹灯,我害怕。” 许文壶叹了口气,苦口婆心,“桃花,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李桃花道。 许文壶嘴上说着,却并没有吹灯,而是径直躺下说:“若真有鬼神,那么多的冤魂都可以自己索命,人间又何需有律法存在,坏人又岂会逍遥法外。” 李桃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听你这样一说,我好像也不那么怕了。” 许文壶盖好被子,轻声道:“快睡吧,明日还有得忙。” 李桃花闭上眼。可过了好会儿,她都没有由此生出困意,反倒满脑子都是今日在厨房里扑进许文壶怀里的画面,她的心跳不由加快,缓慢睁开双目,看向许文壶沐浴在晦暗灯影下的侧脸,忽然道:“许文壶。” “怎么了。” 李桃花鬼使神差,不自觉便要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一直都这么待在——” 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都这么呆好不好。”她话锋一转。 “桃花,我不呆。” 许文壶闭着眼,清隽的眉头微微皱着,认真解释:“我只是反应有些慢。” 李桃花“哦”了声,用附和掩饰内心的慌张,直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有困意缓慢袭来。 次日早,阳光明媚。 李桃花一觉醒来,身边不见了许文壶。 她找出去,拦了个小厮问,小厮便将她带到她昨夜去过的偏僻厨房,她一只脚才迈进门,便见许文壶举着锤子,正在砸那条有哭声出没的暗沟。 第68章 蚕 文人到底体虚气弱, 许文壶几锤子下去,暗沟纹丝不动,倒把他自己累出一脑门的热汗, 掌心都跟着打颤,哈气连连。 李桃花正要上前问他又吃错什么药了,便见陈亮急匆匆赶来, 领着一大帮家丁小跑着进门, 阵仗大得一来便将她给挡到后面去了。 一只脚刚进门,陈亮便道:“慢着!”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声, 心想完了,这呆子又要被抓起来了。 毕竟这已经不是闹鬼不闹鬼的问题了, 是在别人家砸人家的下水沟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件有病的事情,陈亮本来就快烦死他了, 还会听他解释?肯定不会。 一瞬间, 李桃花脑子里闪过百八十个给许文壶解围的办法,但正当她摩拳擦掌想要冲过去营救许文壶的时候,便听陈亮脱口而出:“许公子你让开, 换个力气大的来。” 李桃花:“?” 没等她反应, 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便已上前, 把许文壶手里的锤子夺走,再将他一推, 成功将他挤到边上乘凉去了。 几个人再扛起早有准备的榔头锄头, 齐心协力照准暗沟一敲, 只听一声巨响,结实的暗沟四分五裂,他们再拿翘斧一撬——瞬间, 所有人只听到声短促的婴儿啼哭,眨眼之中,几个漆黑模糊的粗长物体便从里跳了出来,啪唧摔到地上,扭动着滑腻的身体,腥臭之气四处蔓延。它们数量足有五六条,大小肥瘦不一,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张开深渊似的大嘴,里面发出的赫然是婴儿的啼哭。 惊呼声震得耳朵疼,李桃花自不能错过这惊奇的一幕,伸长脖子往里瞧去。 在她的视野里面,只见地上蛄蛹着几条粗长的“鲶鱼”,说是鱼,偏身体底下又生有四条爪子,手指手掌分明,长在鱼身上有种莫名的诡异,看得人胃里忍不住翻涌。 众人惊呼连连,不懂这长得像鱼又有手有脚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在场中人也不乏活了大半辈子的,硬是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李桃花自然也跟着呆住,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看向 许文壶。 许文壶双眉紧皱,定定凝视着地上那几条滑腻生腿之物,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困惑。 可很快,他就像灵光一现想起什么似的,不仅神情缓和,眼神里还流露了丝了然。 青空领着他那面黄肌瘦的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桃花的背后,探头瞧过,大惊小怪道:“哇!怪不得这宅中怪事连连哭声阵阵,原来都是这等妖物作祟,看来我昨日的驱邪口诀果然灵验,现在就已让它原形毕露,大家赶快让开,看本道今日替天行道!” 青空从袖中抽出一柄窄剑,大步上前,当即便要刺入“妖物”身体之中。 这时,许文壶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青空不解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傻子,不理解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意欲何为。 许文壶对着他,眼睛却并不看他,而是将视线径直绕过了他,落到了他身后的陈亮身上。 他道:“既然陈管事已看到了,那就敢问陈管事,宅中过往可曾养过如这般模样的怪鱼?” 陈亮果断摇头,“我们陈家靠养蚕丝造起家,历代以来只养蚕,将蚕视为尊宝,鲜少养鱼,更别说这种……” 他瞟了眼地上那几条黢黑黏腻还发出婴儿怪叫的东西,别开眼,不忍直视。 青空细眸圆瞪,用力呵斥:“什么鱼不鱼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妖孽!” 许文壶当即反驳,表情里是执拗的认真,“道长不妨仔细看看,此物有鳍有鳃,真的只是鱼而已,你没见过,不代表它就不应该存在。山海经中曾写,在龙侯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鲚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生有四足,音如婴儿,不就是指它吗?” 青空的脸从愤怒的红到难堪的黑,表情里是被拆了台子的恼羞成怒,厉声呵斥:“胡搅蛮缠!我看你和这堆妖孽分明就是一伙的!” 陈亮在此时喃喃自语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念叨着许文壶刚才说过的话,“鲚鱼……无痴疾……” 忽然,他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 许文壶立马看向他。 陈亮抬头,对许文壶激动道:“就在去年,老太爷还没走,他老人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好像是有宾客送来两尾大鱼,说是什么东海神鱼,吃了能使他老人家不生呆病,长命百岁。但还没等上桌,那两条鱼就离奇不见了。老太爷为此还大发雷霆,将厨房里外发落了好些人。从那以后,事情便过去了,谁也没再记得过那两尾鱼,这厨房三天两头发出怪声,大家也没往那块想过,都以为是闹鬼。” 陈亮额上冷汗密布,看着地上的四足怪鱼,语气复杂无比,“原来,它们是跑到了暗沟里,还生出小的了。” “陈管事快快清醒!”青空警示过陈亮,转而怒视许文壶,“妖言惑众,你以为谁会信你的胡话,看我不收了它们替天行道!” 许文壶仍旧挡在他面前,执拗分毫不减,双眸清亮,不卑不亢道:“道长,它们只是较为少见的鱼,不是什么妖怪,它们原本生活在汪洋湖泊,被捕捉到此并非它们的本意,叫声亦是本性使然,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不如找个河流将其放生,也算给自己积点德行。” 许文壶干脆转脸,问起陈亮:“陈管事,你怎么看。” 陈亮想到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再看那几尾怪物便没了害怕,反而又气又恨,恨不得直接将其生吞活剥,可听着那犹如婴儿的啼哭,终究叹气道:“唉,好歹是条性命。” 青空急了眼,多年来受人追捧养成的极高自尊心让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个冒牌货压上一头,便故意提起身份,“陈管事,本道是你家花重金请来的,他是冒充本道进来骗吃骗喝的,你觉得你是该听他这个骗子的,还是该听本道的?” 陈亮面露犹豫。 青空嗤之以鼻,“妇人之仁,这妖物修炼得如此妖性,今日不杀它,明日它便要杀人,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陈亮沉默一二,不由点头附和:“道长言之有理。” 许文壶追问:“那敢问陈管事,这几条鱼在过往可有伤人事件?” 陈亮实话实说:“不曾有。” 许文壶无奈道:“由此可见,它们真的就只是鱼而已,何必给它们冠上妖孽污名,受人的喜恶所摆布?” 青空彻底忍受不住,对许文壶破口大骂:“我是道士你是道士?我说了算你说了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替我做主?” 一番话将李桃花都气得头顶冒火了,恨不得一刀把那青空妖道给剁了。可许文壶并不反驳,反而点头,“的确,我许文壶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为天尽头一个被贬的知县,比不得道长你德高望重。但我读过几本书,知道些做人的道理,明白何为有所为,有所不为。鱼受困鸣啼,叫声如同婴儿,此乃自然现象。可非要将普通的鱼比作妖邪,将鱼叫曲解为法术,此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长此以往,百姓学习效仿,岂不落得人人愚昧无知的下场?” “你!”青空被他说得七窍生烟,两眼快要冒出火来。 这时陈亮忽然变了脸色,面朝许文壶惊诧道:“自认识以来只知您姓许,方才方知您全名,难道您就是那位在天尽头因铲除恶霸王大海被革职的知县,许文壶?” 许文壶懵住了,有点不懂为何陈管事会突然对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见他迟疑不肯回答,李桃花跟唯恐自家孩子错过表扬似的,忙不迭便道:“是他!就是他!恶霸王大海就是被他铲除的!” 许文壶也只好硬着头皮拱手,“正是在下。” 陈亮端详着他,竟喃喃念出:“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他转身朝门外,对许文壶摊手,“许大人,这边有请,我家老爷已等候多时了。” “那这几条鱼……”许文壶一时猜不出对方用意,也不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就只关心那几条鱼的命运。 陈亮的表情又成了一开始的和善,陪着谨慎和笑脸,“许大人放心,小人即刻便安排小厮将其放生,保证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湖泊。” 许文壶的表情这才有所松动,随陈亮出门。 李桃花担心许文壶安危,自然要随他一起去,陈亮也没阻止,二人便一起被请到前宅,并肩随陈亮离开。 在他们身后,青空干站在原地,成了空气一般的人物。 他身边的小童用酸不溜秋的语气道:“居然被请到前宅了,这可是连师父都没有的待遇,他们这群冒牌货凭什么啊。” 青空额上青筋猛跳,面露屈辱之色,牙一咬道:“闭嘴!” 第69章 蚕 李桃花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几道门, 只觉得眼前场面越来越开阔,走动的仆人也越来越多,从清一水的小厮, 到夹杂些貌美的丫鬟,除却行礼,人人走动不停, 各司其职。 她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 原来这几日所活动之处不过这宅中九牛一毛,往外面走, 这陈宅竟比王大海家里还要显得富贵。 “许文壶。”她小声叫许文壶的名字。 许文壶侧过脸看她。 李桃花瞧着陈亮走在前面的背影,好奇地问:“他刚才说, 是他家老爷要见你,难道你认识陈老爷?” 许文壶摇头,目光同样疑惑起来, 对她道:“我过往并不认识陈姓之人。” “这不就怪了。”李桃花柳眉蹙紧, 坏人见得多了,越看陈亮越觉得有鬼,她却也并不怕, 想不通便将语气一沉, “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放心, 有我在, 我绝不让他们动你一下。” 她的表情十分坚毅认真, 卷翘的睫毛却俏皮无比,两者本该违和,搭在一起便显得异常可爱。 可爱…… 许文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 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李桃花,如今才蓦然找到这个过于贴切的词汇。 “你发什么呆呢?”李桃花见他盯了她半天不转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走着路呢。” 许文壶回过神来,连忙收起眼中迷离,回过脸一副正色表情。 “你刚才都在想什么?看我看个不停。”李桃花问。 “没想什么,桃花你看,地方到了。” 许文壶往前快速走了两步,生怕暴露耳后的羞红。 到了厅堂外,陈亮对他俩客气道:“两位请稍等,小人进去禀报一二。” 二人自然答应。 不到片刻,陈亮便已从中出来,带领两个人进去。 许文壶步入厅堂,第一眼看到的是堂中一副山水图,落款为唐代名家展子虔,画前安放两把乌木太师椅,有名中年男子在太师椅前来回踱步,神情激动,目光闪烁。 许文壶步伐还没站稳,那男子便已留意到他,三步并两步快走上前,看姿态分明是想同他说话,似是想到礼数,方慢下步伐,克制住激动,端起两臂行礼,朗声说道:“草民陈仲良,见过许大人。草民这几日算到大人要经过松江,特地安排小厮在外留意消息,不想大人早已入府,怠慢大人至今,草民羞愧不已,望大人见谅。” 陈仲良年逾半百,头发却乌黑发亮,双目炯炯有神,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中气。 许文壶哪里顾得上什么见不见谅,连忙将人搀扶起来,无奈道:“陈老爷这一声大人未免折煞于我,我已经不是天尽头的知县了,当不起如此大礼。况且,我实在不知您为何要见我,又为何待我如此客气。” 陈仲良见许文壶有如此疑惑,激动的同时不由发出一声叹息,“许大人,还请坐下说话罢。” 许文壶随他落座,坐下后,又看向站着的李桃花。 陈仲良识得眼色,连忙吩咐:“快快搬来张玫瑰椅,好供这位姑娘歇息。” 李桃花在路上就差把陈家的耗子都想成黑心的,这时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椅子搬来,她也没扭捏,大大方方便坐下了。 就这么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才知道为何陈仲良会想见许文壶。 这陈家过去在松江当地是丝造大户,历代以养蚕收丝织锦为主业,生意做得极大,京城都有他们的主顾。也就在差不多十年之前,临结茧,蚕却开始生病,先是不吃桑叶,然后蜕皮流脓,最后脱水而死。这病来得凶,还传得快,仅是几日之间,蚕便死了大半,不仅整年都要白忙,许多买卖也要泡汤。这个时候,有人给当时的老太爷支招,说在天尽头有味药材,专治这种怪病,老太爷便马不停蹄派人去找,可等到了天尽头,派去的伙计才发现天尽头的药材都被一个叫王大海的垄断了,而且药价奇高,给虫子治病每两药都能要到十两白银,按照陈家养蚕的规模,药价起码得上万两。 消息带回松江,老太爷亲自出马,到天尽头跟王大海谈了一天一宿,才把药价压到正常价格,可等临到交钱收货,王大海又变卦,打算分文不取,将药白送给陈家。 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得把陈家的小姐嫁到王家,给他做儿媳妇。 老太爷膝下子多,女儿却只一个,还是老来得女,年方不满十五,素日视若珍宝。 结果可想而知,他与王大海当场翻脸,负气回了松江,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年,我家中光景格外凄惨。” 陈仲良回忆着过去,种种如同昨日,语气都添了惆怅,“主顾们听说了我家中之事,纷纷前来索要订金解除买卖,账目上的亏空都要用旧库才能填过去,而且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我陈家是起了霉运了,任谁沾上都要跟着倒霉。做生意的都宁信有不信无,这样一来,我家声音便更加惨淡,全靠几个旧日主顾支撑,新客几乎没有。” 陈仲良忍不住发出叹息,眼神却并不暗淡,再开口,语气里竟满是欣慰,“好在我小妹习得一手好绣工,见者皆称出神入化,绣品每日供不应求,即便标价千两,也有得是人为之笑纳,靠着小妹美名远播,家中生意才算慢慢回势。” 他看向许文壶,眼中满是钦佩,“许大人眼下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如此仰慕于您。王大海这些年来作恶多端,所得罪的又何止是天尽头一方百姓,外面也是人人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可惜他背后人脉强大,人人都恨他,又人人都动不了他。” “还好有您出现了,”陈仲良笑道,“从听说天尽头药价恢复正常起,我便已对您刮目相看,后来又听说您力排众议处死了王大海,我更是觉得您英明神武,犹如包公转世!” 许文壶听出了一额头细汗,一时不知该是先反驳自己称不上英明神武,更称不上包公转世。还是该先解释:当时王大海是受刑时被失手打死,不是被我刻意处死。 许文壶有点无言以对,下意识看向了李桃花。 李桃花朝他快速眨了两下眼。 许文壶顿时了然,心道:我懂了,桃花这是让我不必拘泥太多,简洁说话即可。 他便道:“陈老爷言重,我也不过是尽到身为知县的本分罢了,您实属谬赞。” 他说话的工夫,李桃花还在眨眼,眨得眼都红了。 她忍不住上手去揉。 “呼,终于出来了。” 李桃花捏着那纤细的一根睫毛,心道东西不大,掉进眼里怎么就那么疼呢。 “许大人谦虚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话放在您身上,才算没有作假。”陈仲良恭维不停。 许文壶不由苦笑:“陈老爷慎言,世上恐怕没有哪个英雄能落到我这副田地,眼下我只想早日抵达京城,好为自己平反昭雪。” 陈仲良忙道:“许大人何苦如此着急,不如多留些时日,让我带您领略松江风土民情,届时我再亲自为您挑选快马侍从,一定护送您早日回到京城。” 许文壶摇头,客气道:“多谢陈老爷美意,可我是骑惯了毛驴的,马虽好,不比毛驴有耐性,走再远的路都不会急躁。” 陈仲良见状,自知不好再多留他,仍想做些努力,张口,发出的却只有叹息。 经过在天尽头的摸爬滚打,许文壶也学会说起客套话,一本正经画大饼,“陈老爷不必惋惜,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聚。” 陈仲良越发愁眉苦脸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这口气不是为许大人叹的,而是为我自己叹的。” 许文壶面露不解。 陈仲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眼许文壶,又低头沉吟,仿佛内心正在挣扎,过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了,他将口吻一沉,“我出身商贾,不能考取功名,但自小也算熟读四书五经,从不信什么生死鬼神之说,但眼下有件事情就摆在我的眼前,我是不想信也得信了。” 许文壶:“陈老爷但说无妨。” 陈仲良蓦然抬头,看着许文壶的眼睛,“许大人听说过鬼咬青吗?” 许文壶不由得一愣,本能地反问:“鬼咬青?那是什么。” * “这什么破楼啊,安这么高的楼梯。” 李桃花一身粉裙,头顶双丫髻,一身陈宅丫鬟打扮,正提着桶热水费着死劲往楼梯上迈,楼梯也不知多少年了,一踩一吱嘎,跺一跺,灰尘多得像下雪,纷纷扬扬落满身。 李桃花硬着头皮往上爬,心道许文壶你完了,回头你不请我吃顿好的我跟你急。 好不容易将水提到楼上,她气喘吁吁走到廊下唯一的绣门前,抬手敲了敲。 “是海芋么?”里面有道温柔的女声传出。 李桃花扬声回答:“回夫人,不是海芋,海芋姐姐今日有事来不了,我是她妹妹,毛芋。” 第70章 蚕 “进来。” 温柔的女声再度传来, 带着淡淡的慵懒,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声音的尾调有点轻微的沙哑, 不似年轻女子的清脆。 李桃花拎起桶,动手推了下门,确定没有上锁, 开门而入。 一进门, 李桃花便闻到股浓郁的花香味,房中窗户开着, 开门的瞬间,风极大, 扑了李桃花满身,满身的清甜气息。 她抬头望,发现这不大的房间被堵屏风一分为二, 外间陈设简单, 只有一套乌木桌椅而已,桌上有件白瓷瓶,里面是两支盛放的红芍。许是不常打扫, 桌子上面积了层薄灰, 轻纱似的浮在上面。再往前, 屏风上是她看不懂的花鸟刺绣图,刺绣半明半遮, 望过去, 瞧不见里间是何模样, 只能看到窗帷绰约摆动的影子,以及榻上一抹幽微的身影。 李桃花道:“夫人,奴婢过去了?” 妇人淡淡“嗯”了声, 反应平常。 李桃花便又拎着木桶绕过屏风,将水倒进浴桶里面,温度调节舒适,她转过身朝床榻走去,“夫人,奴婢为您宽衣。” 李桃花长这么大就没做小伏低过,不知道做丫鬟是不能直视主人的脸的,两眼大喇喇便望了上去,看到妇人容貌的瞬间,李桃花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太美了。 美到她这没半两墨水填塞的脑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也就只有说书老头嘴里那句俗掉牙的“美若天仙”。虽然李桃花不知道天仙长什么样,但如果真有,大抵就是这位夫人的样子了。 圆润饱满的鹅蛋脸,五官像被一笔一画描出来的一样,没有丝毫差错,明明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的痕迹,可却粉面红唇,肌肤莹润,光彩照人。 而据她所知,陈仲良今年都有五十岁,这位夫人身为他的寡嫂,年纪自然只会大,不会小。 五十多岁,长这副模样…… 可怕,太可怕了。 “好端端的,愣着做什么?”妇人看向李桃花,狐疑地询问。 李桃花回过神,忙不迭道:“奴婢第一次到楼上做事,见到夫人,一时便看呆了去。” 妇人了然于心,掩唇笑了笑,打量了遍李桃花,道:“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就是眼生了些,你说你是海芋的妹妹,可怎么从没听海芋提起自己还有个妹妹。” 李桃花不知道这位陈家大爷的遗孀叫什么,只从陈仲良口中得知她姓蒋,便在心中默默称她一声蒋氏,回答说:“姐姐做事素来谨慎,不会在主子面前随便提起无关的人,何况奴婢是这个月才入府的,以往与姐姐极少见面,来往算不得热络。” 蒋氏点着头,“海芋的确是个谨慎人。”忽然,她略抬眼梢,眼中出现警惕之色,“你来的时候,你姐姐可同你交代过什么?” 李桃花乖顺道:“奴婢都知道,夫人放心。” 蒋氏眼中的警惕这才算消除了些,由李桃花走上前为自己宽衣。 也是离得近了,李桃花才能看到蒋氏略显松弛的脸颊,以及两鬓夹杂在乌发中的丝丝白发。 她摇了摇头,在内心埋怨自己注意力都歪去哪里了,她来这可不是为了数蒋氏头上有几根白头发的。 她连忙低头,去看蒋氏的脖颈。 果不其然,她一眼就看到了几个青紫的痕迹,形状椭圆狰狞,看着倒真像咬出来的牙印。 而且不止脖颈,再往下,连胸口上都绵延一片,瞧着触目惊心。 李桃花看在眼里,默默记住痕迹的样子。 “没吓到你吧?”蒋氏轻声询问。 李桃花摇头,“海芋姐姐都对奴婢说过了,奴婢不怕,夫人放心。“ 蒋氏停止了试探,宽衣过后便专心沐浴。 水汽氤氲,蒋氏泡在水中小憩,李桃花将她的发髻拆开,在她身后给她梳着头发。 蒋氏叹道:“毛芋,我的白头发多不多。” 李桃花看着掌心里不算少的白发,昧著良心道:“回夫人,不算多。” 蒋氏笑了声,“睁眼说胡话,多不多,我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 说完她顿住声音,再开口,语气便显得惆怅许多,“替我拔了吧,我想让自己看着再显年轻些。” 李桃花听话照做,认认真真给蒋氏拔起白头发,内心默默感叹好在蒋氏的头发多,否则搁一半人,非得薅秃不可。 * “桃花你没看错,当真有牙印?” 夕阳折入直棂窗中,许文壶伏在桌案上的手一紧,惊诧无比道。 李桃花嚼着甜津津的秋枣,身上的装扮还没换,说话时双丫髻上的流苏跟着一晃一晃。 “没看错,”她斩钉截铁,双目炯炯道,“真是好吓人的青紫,根本就是牙印的样子,鬼咬青鬼咬青,难道这大夫人真的被鬼咬了?否则她一个守寡多年的遗孀,谁能咬在她的身上?” 许文壶皱紧眉头。 寡妇不能见外男,加上蒋氏胆子小,连身上的淤青都只跟贴身丫鬟海芋讲过,她说是梦到早已死去的丈夫陈伯温,醒来便这样了,叮嘱海芋千万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可海芋是陈宅的丫鬟,哪里敢将这种大事隐瞒,所以早已私下通报陈仲良。 陈仲良知道后寝食难安,只觉得不知是哪方精怪在梦里化作大哥的模样纠缠寡嫂,可自己身为小叔,总不能上楼亲自过问寡嫂,加上蒋氏以为是丈夫回来,并未心生恐惧,可若知自己身上的是鬼咬青,不知能有多害怕。 今日上午,陈仲良与许文壶思来想去,都觉得只能由李桃花上楼打探情况,回来作为人证将情况告知许文壶。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桃花枣核都吐了好几颗,许文壶才迟疑着开口道:“有没有可能,大夫人是生病了?” 李桃花果断摇头,“那大夫人虽有白发生出,可面色红润,肌肤丰盈,不太像是有病的样子啊。” 许文壶沉默下来,显然有点陷入困惑。 李桃花吃腻了枣子,用许文壶的帕子擦了擦手,看许文壶的一脸郁闷样,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眨了下眼道:“事情反正就是这样了,那咱们还急着走吗?”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长嫂如母,陈老爷看重寡嫂,我这一走,还不知他要惴惴多久,宅中其他人也要惶惶不可终日,我看不如多留几日,把事情解决了再走也不迟。” 李桃花将帕子扔给他,附和起身,“行,听你的。” “桃花去干什么。”许文壶见她要往外走,不自禁便问。 李桃花道:“反正还要过几天才走,我去把那只大色驴给骟了,省得它以后再见了母驴就拔不动腿。” “骟?” 许文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字眼,才发出疑问,李桃花就已经转身出门,声音远远飘来:“就是把它下面的玩意儿给割了。” 许文壶懵了一顺,思索片刻,默默将视线往下,忽然他反应过来意味着什么,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你乖乖的啊,我刀法很准的,你不要挣扎,越挣扎越疼。” 李桃花揪着驴耳朵交代完话,提着刀就往驴屁股走去。灰驴被她灌了整整半桶麻沸散,动是肯定动不了的,但意识还残存着,眼珠都跟随李桃花的步伐滴溜溜转动,舌头耷拉到嘴巴外边都收不回来。 李桃花感觉到后脑火辣辣发刺,转脸瞧见那俩瞪得比铜铃还圆的驴眼,举刀威胁,“还看,再看连那一根也不给你留!” 驴快哭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李桃花说话间便已手起刀落,一挤一割便已解决,将刀上血迹一冲便去弄另一个,“天下公的都一个德行,长这二两肉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话音落下,第二个也已处理完毕。 李桃花洗完了手,看着盆里两块血淋淋的东西发愁,不知道该往哪里弄。 思前想后,她端起盆,打算找个地方埋起来。 就在这时,自她身后忽然便跳出来个人,堵住了她的去路。 李桃花被吓了一跳,举刀的手都提起来了,眼见便要劈下去。 “姑娘且慢!” 男子及时出声,硬生生将李桃花的思绪给惊回现实。 她收回刀,将眼前的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一遍,虽是书生打扮,却只觉得油头粉面,气质猥琐。 “你是?”李桃花看着小白脸,蹙着眉头狐疑道。 小白脸咳嗽一声清过嗓子,对她恭恭敬敬行了记礼,“鄙人陈康,乃为陈宅管事陈亮之子。” 李桃花的警惕心消下不少,但仍没多少好感,不冷不热的语气,“原来是陈管事的儿子,你到这干什么。” 陈康盯着她手里的盆,两眼放光道:“鄙人已在暗中留意姑娘多日,此时过来,是有一事想求姑娘。” “什么事?” 陈康看向盆中的两个大腰子,嬉皮笑脸道:“这俩东西,反正姑娘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就给了我可好。” 李桃花刚舒展开的眉头顿时又皱紧了,一时以为自己听错,分外不解道:“这玩意腥臊无比,你要它干嘛?” 陈康脸生正色,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好东西,吃了大补的!” 70-80 第71章 蚕 李桃花嫌弃得无以复加, 扔烫手山芋似的把装腰子的盆丢给了陈康。 陈康如获至宝,两眼放光对李桃花好一通道谢,捧着腰子便小跑着离开了, 嘴里还喃喃念叨是该红烧还是该油煎。 李桃花转头看了眼瘫地上,眼神万念俱灰的倒霉驴,指着陈康的背影道:“你看清楚了啊驴兄, 是他要的, 可不是我主动给的,你要找就找他去, 和我无关。” “驴兄”闭上了绝望的眼。 …… 回到房间,李桃花急不可耐推开门, 心里存不住二两事,张口便分享:“我跟你说啊许葫芦,你简直不敢信, 就那俩腰子居然还有人——你怎么在这?” 房间内, 青空把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一脸凶神恶煞,两眼瞪得像要吃人。 许文壶如同被捏住后颈的猫儿似的一动不动, 也就在听到李桃花的声音后, 才敢转了下头看向她, 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桃花, 你回来了。” 李桃花瞄了眼他脖子上的刀, 柳眉上挑看向青空, 语气里毫无怯意,直接质问:“你想干嘛?” 青空哼了一声,本就刻薄的五官显得更加邪气, 没理李桃花,抬头威胁许文壶,“爷爷我再说一遍,立马带着这死丫头和那臭书童离开这里,否则,我这刀可不长眼睛。” 话音落下,手里的刀果真一沉。 许文壶吞了下口水,不由得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手伸向腰后的杀猪刀,许文壶却朝她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不至于。” 杀人犯法,她若是进去了,只怕他要等她等成老头子。 不对,他为什么要等她? 许文壶忽然不知自己的脑子都在想什么了,还没回神,便听青空一声惨叫,悬在他脖子上的刀也应声落地,随后叽里咕噜一串闷响,一颗圆润饱满的枣子滚落到了地上。 李桃花从桌上又摸了颗没吃完的枣,上下抛着道:“怎么样啊道长,枣子甜不甜,要不要再请你吃一颗啊。” 青空捂着自己被枣砸出一个红坑的脑门,吃痛过后,怒指李桃花,“好你个死丫头片子,我先前还是对你太客气了!” 李桃花将杀猪刀抽出来,往桌子上一竖,“你就是对我不客气又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 说话间,许文壶已逃到她身边。 “你怎么样?”李桃花小声问。 许文壶那句“没事”眼见脱口而出,察觉到李桃花眼中的关切,他眉头一皱,顿时捂着脖子吃痛,“好疼。” 李桃花慌起了神,连忙扒开他的手看了一眼,看完松了口气,凶巴巴道:“就蹭破点皮,离心远着呢,手给我拿下来。” 许文壶讪讪撒手。 青空挨了一记痛击,顶着脑门上的红坑弯腰捡刀,结果捡到半路看到对面二人打情骂俏,刚捡起的刀又给一把摔了下去,怒火冲天,“你们别太欺负人了!” 李桃花叉腰回呛:“我们欺负你什么了?贼喊捉贼,分明是你欺负人在先。” 青空恶狠狠盯着两人,痛声道:“就是因为你们出现,现在他们所有人都不拿我当回事了!连我说的话都被视为耳旁风!想我青空一个堂堂驱邪道长,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们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李桃花白眼翻到天上,“嘁,长得丑怨镜子,自己装神弄鬼败露了还怨起我们了,我们才懒得理你,你少在这无理取闹,自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否则我现在就叫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青空神情闪躲起来,明显开始后怕,他刀都不要了,拔腿便想离这两个人远远的,走到堵在门口的李桃花面前,冷不丁斥道:“好狗不挡道。” 李桃花:“好驴不乱叫。” 青空气得声音直哆嗦,指着李桃花和许文壶,“你……你们……” “我们怎么了?我们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赶紧找地方偷着乐去吧。”李桃花舌灿莲花,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 青空袖子一甩,绕过她大步离开。 许文壶看着青空走远,想起来李桃花方才进门时似乎在说话,便问:“桃花,你刚刚是想对我说什么?” 李桃花现在已经没心情去说那些了,手一摆,“算了,不重要,反正驴已经骟完了,等养个几天就上路吧。对了,大夫人那边你想出办法了吗?” 许文壶沉默一二,启唇道:“陈老爷口中的鬼怪之说我是不信的,那么就只可能是人为,若是人为,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 李桃花睁大了眼睛,精神显然上来,“什么法子?” 许文壶面露挣扎,迟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似的,低头对李桃花耳语。 李桃花听完,一脸见鬼似的盯着他,不可思议,“不是吧?这种办法你都能想出来,你不是一天到晚子曰子曰,子不让你干这个干那个吗,你的子规矩那么多,会让你钻女人——” 许文壶一时羞赧,伸手捂住了李桃花的嘴。 一瞬中,二人四目相对,李桃花能清晰看到许文壶的脸上逐渐出现的绯红。 许文壶顶着张通红的脸,竭力用理直气壮的声音道:“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那办法自然也不论高低了,反正我能想到的最有用的法子,就是这个了,桃花你若是嫌弃,大可不必陪我前往冒险。” “谁说我嫌弃了。”李桃花将覆在嘴巴上的手一把甩开,“也行,够简洁粗暴的。不过……” 她打量了眼他一身书生气的穿着,“你打算就穿这一身混进去吗?” 许文壶低头看着自己的衣着,面上也流露些许苦恼之色。 李桃花将杀猪刀重新别到腰后,用送佛送到西的语气,“等着啊,我去给你弄套衣服来。” 许文壶老实点头,乖乖等李桃花回来,并不好奇她会把他打扮成什么样,反正,她又不会害他。 * 入夜,阁楼上的门被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抹身影,皆是丫鬟装扮。 蒋氏温柔沙哑的声音自里间幽幽飘出:“毛芋,是你来了吗?” 李桃花回答:“回夫人,是奴婢没错,奴婢身后这个是特地找来的打杂丫鬟文文,白天奴婢见您外间的桌子脏了,应该擦了,便将文文使唤了来,好帮奴婢擦洗桌椅。” 蒋氏叹道:“外间我不常去,脏与净又有何区别,不过人既然来了,擦就擦了吧,也难为你有心。不过擦完便得让她出去,我是不喜人多的,也没有留人守夜的习惯。” 李桃花称是,无比乖巧道:“奴婢明白,奴婢与文文打扫完便退下了,一定不打搅夫人清净。” 说完了话,李桃花便拿着抹布沿桌子擦了起来,擦时,她渐渐靠近香炉,将随身带来的安神香投入了炉中,看着袅袅烟丝从中散发而出。烟气里,那两株鲜艳如血的红芍变得更加妖冶。 本就安静的房中变得更加寂静,里间再没传出蒋氏的声音,有的只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李桃花悄然走进去,到蒋氏的跟前小声呼唤,“夫人?夫人?” 蒋氏睡颜娇美安详,眼睫不抬,一言不发。 确定蒋氏真的睡着了,她隔着屏风朝外间招了招手,小声说:“睡着了。” 许文壶绕过屏风走入里间,双丫髻上的流苏伴随步伐晃来晃去,招摇在两边涂有胭脂的红脸蛋旁边,搭上本就清秀的眉目,可称得上“娇俏动人”。 李桃花看见他的脸便绷不住表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音。 许文壶不敢看她,眼神都透着难为情,红着脸道:“桃花你……不准笑。” 李桃花更过分了,干脆扶腰去笑,气息都连不成串,“我也不想的,可我真的忍不住,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标致,好一个清秀佳人许文文。” 许文壶无地自容,鹌鹑似的钻进了蒋氏床底下,李桃花跟着钻了进去,笑过之后气息逐渐沉稳下去,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颇有些顾虑道:“呆子,这个办法真的有用吗?这阁楼是陈宅后院最深处,除非是自己人,外人是进不来的,而且我怎么觉得咱俩现在跟小偷一样。” 许文壶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粉嫩的衣裳,碎碎念解释:“小偷是不至于的,只是有些,略显猥琐。” 李桃花刚平复下来的心情顷刻又破功,捧着肚子止不住笑。 笑到一半,她情不自禁便打起哈欠,感慨道:“你别说,这安神香的效果还真不错。” 许文壶:“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 李桃花正要夸他句“厉害”,便感觉肩头一沉,侧脸看去,正看到许文壶紧闭的双目和随呼吸起伏的纤密睫毛。 “睡的比我还快,还说没感觉。”李桃花抱怨着,再度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便将脑袋往一侧歪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李桃花感觉到“咯吱——”一声,门似乎被谁从外面推开了。 李桃花瞬间便清醒了,瞪圆双目将许文壶一推,“醒醒呆子,有人进来了。” “什么人?什么人?”许文壶惊醒过来,正赶上那人往里间走来,步伐匆忙而急促,直奔床铺而来。 二人在昏暗中交换了下视线,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床板。 “心肝肉,两日没见,可想死我了。” 男子的油腔滑调传入床下,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皱紧了眉,大有冲出去将这登徒子当场拿下的架势。 就在这时,蒋氏的声音柔柔飘来,千娇百媚—— “死冤家,你怎么才来。” 第72章 蚕 头顶动静震耳欲聋, 床榻吱嘎摇晃,李桃花许文壶捂紧耳朵不敢去听,掉落的衣衫却一件接着一件, 在二人眼前铺了满地,不看也得盯着。 许文壶只通诗书,从不知男女之事, 但到这份上, 傻子也知道床上两人在干些什么,他捂在耳朵上的手不松, 在心中默念“非礼勿听”,直等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紧张询问:“桃花,上面……还有声音吗?” 李桃花本就燥红的脸颊更加红透,松下捂耳的手, 怒不可遏地说:“你自己不会听吗, 问我干嘛啊。” 也就在这时,李桃花听到头顶男子的调笑声音,不由得诧异道:“奇怪, 这动静怎么这么耳熟啊, 怎么好像是陈康的。” 许文壶松开耳朵, “陈康是谁?” 李桃花也顾不得同他置气了,认真解释:“就是管事陈亮的儿子, 驴的那俩……就是被他弄去吃了的。” 李桃花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 抬了下头, 看向摇晃的床板,“怪不得需要大补呢,原来用处都在这了。” 许文壶听着头顶激烈的喘息, 沉默片刻,仔细思索一番道:“陈管事是个老实本分之人,教出的儿子应不会如此放浪形骸,桃花你再仔细听听,会不会是听错声音了?” 话音刚落,二人头顶便传来蒋氏的一声娇呼:“康郎,再用力些!” 李桃花:“……” 许文壶:“……” 漫长的沉默结束,李桃花道:“这下可错不了了,名字都喊出来了。” 许文壶无话可说。 床榻摇晃个不停,随时能塌下来一般,直至天亮时分才逐渐消停下来,趋于平静。可也只是床平静,那两个人喘叫整晚,此时竟还有余力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情话。 “康郎今日晚些走,一不见了你,我的心便发慌。” “发慌?让我摸摸能有多慌。” “你讨厌死了,啊嗯,手别乱摸,这新鲜痕迹我又要说成鬼咬青了。” “鬼咬青就鬼咬青,我这大色鬼,专爱啃你的小嫩肉。” 李桃花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一转脸,许文壶正盯着她看。 李桃花:“你在想什么?” 许文壶:“我在想……”想他俩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李桃花瞧着他发直的眼神和呆滞的脸,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她脸一红,气急败坏道:“不许想!” 许文壶懵了,“啊?想想也不可以吗?” 在这里闷了一整夜了,他真的很想快点出去啊。 李桃花两腮都被气鼓了,杏眸瞪得浑圆,“不可以!想也不行!再想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许文壶感到股无名委屈,却敢怒不敢言,只敢小声嘟囔句:“桃花,你好霸道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说话间,那二人总算完事,扔在地上的衣服都被捡了起来,之后又是万般温存,眼见鸡鸣声起,二人才一前一后下榻。 蒋氏脚踩绣花鞋,身段如弱柳扶风,晃着腰肢将陈康送到门外,随后门便一直开着,二人没了声音,蒋氏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李桃花等得心焦,撑地的胳膊肘都快麻成马蜂窝了,情不自禁问:“你说他俩去哪了?还不回来。” 许文壶摇头。 又过了片刻,李桃花心一沉道:“算了,趁着不在,咱们俩还是赶紧溜出去吧,否则迟早会被发现。” 许文壶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忙不迭便答应。 两个人便手脚并用从床底下往外爬,因是维持了一晚上的同一姿势,两个人的手脚都麻了,动作比乌龟还要缓慢,活像两只刚出壳还走不成路的鸭子。 费了半天劲,二人终于把上半身挪出去,面前便有脚步声传来,他俩抬头,正与走入里间的蒋氏四目相对。 一瞬间,蒋氏呆住了,李桃花和许文壶也呆住了,维持住了手脚并用的乌龟姿势。 蒋氏原本红润有光的脸变得苍白如纸,呆看着他俩,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门被风吹得“哐当”一声合上,她才哆嗦着启唇,声音颤抖地道:“你们俩,是从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回过脸来小心翼翼道:“我说我们俩刚刚才进来,你会信吗?” 蒋氏显然不信她这糊弄傻子的鬼话,哆嗦着继续问:“你们,全部都听到了?” “也没有全部吧,也就是从,从……” 李桃花咬紧了舌头,没再往下说。 也就是从开始听到结尾吧。 蒋氏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复,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浑身冷汗淋淋。 她咬紧牙关,既不哭喊也不求饶,而是毅然决然道:“你们去告我吧,我做的,我都认。” 李桃花愣住了,根本没想到蒋氏的脾气竟还如此刚烈,一时五味杂陈,既是无奈又是可惜地说:“嘴上说出来轻松,可你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难道你就不怕?” “怕?”蒋氏冷笑一声,美丽的脸上布满决绝的狠意,“从我决定要与陈康相好那日起,我便已料定迟早会有这一天了,无非就是个死而已,我活到这把岁数,该经历过的早经历了,活也早就活够了,难道还怕个死吗?” 李桃花回忆起陈康那个油头粉面的样子,分外不解,“就为了那么个小白脸?只怕大难临头他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为了他去冒这般大的险,你何苦呢。” 蒋氏抬头,直直看向李桃花,盯着她的眼睛发出笑声,“毛芋,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但凡再多吃几年饭,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便该知道,我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李桃花开始听不懂了。 蒋氏转过头,看着屏风上七彩丝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花鸟,开口,如呓语一般,“我十七岁嫁入陈家,二十岁丧夫,距如今,我已在陈家守了三十年的寡。” “三十年 啊,他们就让我待着这么个小小的阁楼里,不让我见人,也不让我回娘家,他们说,我既嫁到了陈家,便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永远都是他们陈家的媳妇,守寡守的不是寡,而是他们陈家的脸面。于是我就这样一日日熬着过着,不人不鬼过了三十年,我也想就这么忍受下去,毕竟陈家待我不算差,只要我在这里老实守寡,身边永远不缺伺候的人。” “可我真的受不了了!” 蒋氏眼中忽然涌出大颗的泪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控诉着:“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从桃李年华到现在的垂垂老矣,我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了他们陈家,头上的白发拔都拔不干净,可他们除了能把我困在这阁楼上当块不知悲喜的木头,还能给予我什么?我从二十岁就开始过这样的日子,外面的狂风骤雨我看不到,花开花谢我同样也看不到,我的青春和快乐,我身为人的自由,他们谁能赔给我?他们有谁真正关心过我!” 蒋氏眼底通红如血,死死盯着屏风上华丽的绣鸟,冷笑着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还能算是个人吗?我根本就是那屏风上的鸟,死也死在了屏风上,哪里也飞不去。与人私通,便已是我能想象到的,能给自己的最大的快乐了,起码,它还能让我想起来,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说到最后,她眼中泪如泉涌,却不愿发出一丝哭声,只是盯着屏风上的鸟看,眼神像刀,像火,也像化不开的满谭苦水。 * 旭日东升,李桃花与许文壶出了房门。 许文壶脸上的胭脂都被汗水融化了,模样狼狈凌乱,加上失魂落魄的表情,活像刚被坏人欺负完的小媳妇。 “坏人”李桃花也好不到哪去,不仅双目迷茫,连表情也透着股无力感,抬头看天,眼中既有对世道的怀疑,也有对自己的怀疑。 说好的上山抓狐狸,怎么感觉现在还要折只鸡进去。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反正不是开心。 她转头,问许文壶:“事已至此,你怎么看?” 许文壶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李桃花:“说人话。” 许文壶抬头望天,长舒一口气,语气里是无尽的怅然,“我觉得,我想请青空道长来看看。” * “来来来,大家都瞧好了。” 青空身披道袍头戴伏魔冠,将鸟笼里一只叽喳乱叫的花喜鹊绕圈展示,“大家看清楚没有,这就是那只作恶的鬼魅所化形体,夫人身上的鬼咬青便是如此得来,待我将它收服,从此还夫人清净,夫人身上的鬼咬青便会就此消失了!” 陈仲良看着那小小一只笼中鸟,皱着眉头问许文壶,“敢问许大人,您觉得这可当真?我那寡嫂确实只是被这只鸟儿所扰?” 许文壶如霜打了的茄子,瞧着那只人畜无害的花喜鹊,焉焉道:“道长说是就是吧。” 陈仲良虽觉得不对劲,到底点头称是。 许文壶收回目光,不愿多看一眼这荒诞的场面,对陈仲良拱手,“麻烦既已解决,我等自不好再多逗留,还请陈老爷放行,让我等明日便启程上路。” 陈仲良立马流露惋惜之色,“许大人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 许文壶:“在下去意已决。” 陈仲良点着头说话,却又叹息连连,神情犹豫许久,终是下定决心似的,声音一沉对许文壶道:“与许大人相处至今,已算熟人,我有话就直说了吧。我家中小妹一心沉迷绣坊经营,至今尚未婚配,不仅容貌秀美,女红纺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京城天高路远,前方凶险重重,许大人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留下结此良缘,日后继承我陈氏家业,从此安享富贵如何?” 第73章 蚕 许文壶愣住了, 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道:“什么?” 陈仲良板正了神情,郑重强调:“只要许大人愿意留下, 我陈家愿意出资万两作为礼金,助许大人置办家业,在松江开枝散叶。” 许文壶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头脑嗡嗡发响, 想也不想便道:“陈老爷的好意在心领了,可恕在下实在不能从命, 只能辜负您这一番心意了。” 陈仲良皱眉,颇为不悦地道:“许大人难道丝毫都不心动?是看不上我陈家商贾出身, 还是不喜我小妹虚长你几岁?” 许文壶连忙解释:“陈老爷多虑了,是我一心只想赴京鸣冤,从未想过终生大事, 何况, 自古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双亲虽已不在, 家中哥嫂却如同父母, 我实在不能未经他们准允,私自定下终身, 这实属不合规矩。” 陈仲良转忧为喜, 开怀道:“这又有何难?我即刻便找上媒人前往开封提亲, 只要许大人你能点头同意,想必令兄亦不会阻拦。再说我陈家虽是商贾,不比读书人家清贵, 但也是世代正直的儒商,历来只有善名,坏事是从没做过的,自有一番底气,不怕受人盘问背景。” 许文壶仍是为难,吞吞吐吐道:“这,这,其实我……” 陈仲良脸色一变,“难道,您已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许文壶一愣,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双皎洁灵动的杏眸,心跳蓦然发快,噗通作响。 陈仲良自读懂了他的表情,却仍是不死心,缓和下来语气道:“许大人不必急着给我答复,您且考虑一夜,明日做给回答不迟。您只需记得,我家小妹蕙质兰心,不仅精通女红刺绣,吟诗作对亦不在话下,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与许大人性情相近,志趣相投。你二人若有缘结为佳侣,定是夫唱妇随,足以传成佳话。” 许文壶额头沁出细汗,感觉自己成了油锅上的蚂蚱,等不及便对陈仲良拱袖,“忽然想起还有行囊需要打点,在下告退。” 说完不顾陈仲良挽留,拔腿便快步离开。 可也只是迈出两步,许文壶便看到站在树下阴影中的李桃花,那本就快的心跳便更加快了,几乎要从胸口跳跃出来。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感到股难言强烈的心虚,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桃花?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桃花的脸色比阴雨天的乌云还要黑,不悦里还透着些许的难过,却强撑着不准自己流露,便连那三分伤感也变成刺人的倔强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关你什么事?”李桃花凶巴巴斥完这句话,转身便跑远了。 许文壶再想说话,李桃花便已跑到她听不到的距离了,许文壶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抬手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感受到强烈紧张的心跳,他垂眸,喃喃道:“是不关我什么事,可我的心,为何会如此慌乱呢?” * 李桃花骂骂咧咧了一路,回到房中便将两扇门合个结实,脸上满是不服输的孩子气,怒声嚷嚷“女红女红!不就是穿个针引个线吗?跟谁不会似的,我李桃花连刀棍都耍得,难道还降服不了那一根小小绣花针?” 她住的房间是陈亮专门配的女儿房,桌子上便有配套的针线,李桃花瞧见那被她自入住便忽略的针线筐,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拿起针线对穿,轻松便已穿好。 “瞧瞧,这能有多难。”她得意完,找到刺绣的图样,也不找该从哪里落针,下手便绣。 然后便扎了下手指头。 “嘶——”李桃花倒吸着凉气,将被扎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含了下子,等不疼了,接着去绣。 接着被扎。 短短片刻工夫,李桃花的手指头快成了马蜂窝。 她放下了针线,却并不气馁,而是将目光落到书案上,重振旗鼓道:“女红不行,我还可以写字啊,写字还不简单,比葫芦画瓢照着写便是了。” 她大步走到书案后,随便翻开本书,潦草磨出点墨星,提笔蘸墨便要去写。 落笔时她信心满满,觉得横平竖直这么简单的笔画,傻子都能把字写好,还怕写不出来吗? 可不知为何,她手里的笔便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不仅不按照她的意思拐弯描直,还东拐西斜,最后成型的,便歪歪扭扭跟蚯蚓差不多,哪里能称得上是“字”,根本就是鬼画符。 李桃花连着画了几个鬼画符,气得将笔一摔,开门跑出去了。 她先是到兴儿房里找了遍,没找到人,停下来想了想,接着去驴厩里去寻。 …… 驴厩中,兴儿端着半锅公鸡汤,对瘫地上跟个大饺子似的毛驴劝道:“你就喝点补补吧,反正都没了,养好身体赶路要紧,咱们明日便该走了,你还得驮东西呢,没劲儿可不行。” 这时,脚步声响在他身后,兴儿转头,正看到一溜烟跑来的李桃花。 李桃花这一路似乎就没歇过,扶腰气喘吁吁,抬手指着他道:“你,现在回去,教我写字。” 兴儿一脸莫名其妙,感觉大白天见鬼了,毫不留情道:“你脑子被驴踹了吗,怎么会突然想学写字?” 李桃花:“你管那么多呢,反正我就是想学。” 兴儿把鸡汤放下,慢悠悠起身,朝李桃花不怀好意笑着:“我知道了,你刚刚肯定听到陈老爷对公子说的话了,你嫉妒那个陈小姐会写一手好字,所以也想去学,生怕自己被比下去。” 李桃花飞他一记白眼,“我会嫉妒那些?想学认字写字就是嫉妒了?那我还说这整个宅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没人会杀猪呢,难道我这一手好刀法就不值得让其他人嫉妒吗?再说许文壶要和谁成亲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嫉妒?” 兴儿不假思索,“因为你喜欢我家公子啊。” 秋日的日头温和不燥,李桃花却一下子被热红了脸,表情如被踩中尾巴的猫儿,慌乱而气急败坏道:“谁说我喜欢他了!” 兴儿轻飘飘道:“你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要粘着他去京城,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李桃花矢口否认:“放你的屁,我去京城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李桃花沉了沉气,破罐子破摔道:“因为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夫。” “什么?”兴儿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你还有未婚夫?” 李桃花故作惺忪平常,表情从容地道:“未婚夫又怎么了,我还说我祖上是个大户人家呢,你信吗?反正就是我爷爷还在世时,曾经在外救过一个被追杀的官员,那人为了报答我爷爷的救命之恩,便提出结为亲家,我爷爷见他家业不小又是当官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不过后来我爷爷死了,那户人家又远在京城,逐渐便没人记得那桩亲事了而已。” 兴儿听着听着,眼神逐渐发直,说不出话来。 李桃花打量着他的神色,“多大点事,这就把你吓呆住了?” 后知后觉,她感觉到兴儿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不由得便循着视线转头,一眼便撞上双清澈哀伤的眼睛。 许文壶定定站在她身后,已不知站了多久。 日光下,李桃花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许文壶的脸色,就是很白,很吓人,分明一动没动,可却给人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脸上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桃花,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许文壶问,声音干涩无力。 李桃花心跳变得极快,分明没干什么心虚的事情,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故意掏出脖子上的玉牌,伸向许文壶,“这个是当年那个官员留下的订亲信物,你自己看吧。” 许文壶低头看了一眼,看到枚通体通透的墨绿玉牌,上面刻着个“崔”字。 “清河崔氏乃为名门望族,族中子弟皆为人中龙凤,是个不错的归宿。”许文壶抬起头,却不看她,极力提起声音中的兴致,“恭喜桃花。” 李桃花更沮丧了,心里说不出来的堵,将牌子重新收起来,闷闷地道:“什么明门暗门的,我不在乎那些,反正我只要你们知道,我去京城是为找人的,不是为了……” 她咬紧唇将话打住,大步绕开许文壶,头也不回走了。 许文壶看着她的背影,不动如山的身体终于有了丝松动,连步伐都跟着摇晃,仿佛即将晕厥。 兴儿大惊失色,“公子你怎么了?你要不也过来喝口鸡汤补补吧!” * 夜晚,月上西楼,袅袅月色笼罩千家万户,犬吠零星,人影稀疏。 房中酒香四溢,许文壶一盏接着一盏,双颊红透都不停下,迷离的双目紧盯盏中清冽的酒谁,喃喃自语道:“未婚夫,未婚夫……” 他自嘲一笑,笑里充满苦涩,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他拎起酒壶,却再倒不出一滴出来。 “兴儿。”许文壶醉醺醺道,“酒没有了,去打酒来。” 兴儿上前,看着他的样子担忧道:“公子素日不是最不喜饮酒吗,喝了又难受烧心,喝它干嘛啊。” 许文壶咬字温吞粘软,缓慢地说:“可是不喝,我会更难受。” 兴儿:“您在难受什么?” 许文壶长舒一口气,努力睁开迷蒙通红的双眸,注视着手中酒盏,像是问兴儿,也像问自己,“是啊,我在难受什么,我到底在难受什么。” 谁能告诉他,他都在难受些什么。 许文壶不知道自己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谁能回答他,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他的全身,什么圣贤书,什么君子道,他都不在乎了,他现在就只是个失意人而已,没有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苦闷,而那唯一一个能救他于水火的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人了。 “桃花,李桃花……” 许文壶的双肩颓软下去,面埋双臂之间,一遍遍叫着李桃花的名字。 房中除了他的声音,便是兴儿的叹息。 许文壶的声音越发沙哑哽咽,轻轻呢喃:“桃花……” 忽然,一只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掰了起来。 许文壶眼圈鼻尖俱是绯红,眼角悬挂晶莹泪滴,宛若一朵楚楚可怜的出水小白莲。只不过小白莲身边萦绕着的不是仙气,而是酒气。 他本想说“兴儿别闹”,可等看见眼前人,他揉了揉眼睛,舌头打结,磕磕绊绊道:“是我喝太醉看花眼了吗,桃花?我怎么看到你了。” “啪叽”一声,李桃花照他的脸便浅抽了一嘴巴。 “现在清醒了没有。”她道。 许文壶何止清醒,简直清透,眼不花了舌头也不打结了,双目炯炯有神,激动异常,“桃花,真的是你?” 李桃花不耐烦,“不是我还能是鬼啊。” 许文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李桃花忽然弯腰逼近了他,眼睛对着眼睛,两张脸离得极近,灵动的杏眸放大数倍,不容拒绝地倒映在许文壶的双瞳中。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下意识想要闭眼。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李桃花忽然说。 许文壶一愣,“什么声音?” 李桃花又仔细听了听,笃定道:“哭声,女人的哭声。” 许文壶:“女人的哭声?”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确实听到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而且声音还很是熟悉。 许文壶张口的同时,李桃花也已启唇,两个人异口同声道:“蒋氏。” * 火把灼灼,人影接踵摩肩,连重叠在地上的影子也如鬼影一般来去无踪。 哭声里,蒋氏被家丁从阁楼上拖了下来,围成一团,押送到了陈仲良的面前。 陈仲良早在阁楼下等候多时,瞧见蒋氏便怒发冲冠道:“好你个淫_妇!想我陈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败坏我陈家门风,你对得起我叫你那一声嫂嫂吗,你对得起我大哥的在天有灵吗!” 蒋氏乱发满头,闻言不再哭嚎,反而哈哈大笑,笑完朝陈仲良大啐一口,恶狠狠道:“对得起你大哥的在天有灵?我堂堂一个大活人,为何要对得起一个死人?他死都死了,难道我为他守了三十年的寡还不够吗!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难道临到老都不能再尝尝情爱的滋味了吗!” 陈仲良面红耳赤,怒火滔天,暴喝一声:“混账!” 他指着蒋氏,“你说,那个奸夫是什么人!” 蒋氏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陈仲良被气到点头,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了吗,能进后宅的男眷没有几个,我纵是排除也能知道那人是谁,你不说,我就把人拖来让你自己认!” 只听一声怒不可遏的“将人带来!”,陈康便被押了过来。 “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陈康竭力挣着身上的麻绳,神情惊恐万分,仿佛蒙受大冤。 陈亮跟着赶来,哭着跪地上向陈仲良求情:“老爷!康儿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秉性,您还不清楚吗?他一个老实孩子,是断然干不上来和主母通奸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小人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为他的清白担保,求您明察啊!” 陈仲良不置一词,只是定定看着陈康,双眸炯亮如火。 陈康头不敢抬一下,只在嘴上拼命解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陈仲良看向蒋氏,声沉如雷,“你自己说,是不是他。” 蒋氏不说话,也不去看陈康,两眼只盯自己映在地面的影子,满面呆滞,一反方才嚣张气焰。 陈康将膝盖往前挪跪两步,用力高呼:“老爷明查!肯定不是我啊!我还这么年轻,她都能当我奶奶的人了,我要偷也该偷大姑娘小媳妇,偷她干什么?我也不嫌硌牙!” 第74章 蚕 “放肆!” 陈仲良勃然大怒, 对陈康暴喝:“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主母!再是有何不是,安能容你出言如此不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陈亮也飞身过去甩给陈康响亮一巴掌,怒火冲天道:“畜生!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的份儿!你只管清白做人, 老爷看着你长大,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陈康脸上浮现五根通红的手指印,分明心虚不敢抬头, 却还极力嚷嚷:“本来就是!我年纪轻轻的, 怎么会看得上岁数这么大的女人,莫说是与之通奸, 只怕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这时,沉默已久的蒋氏忽然扑到陈康身上, 埋头照准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下去,认旁人如何扯拽,打死都不松口。 “啊!爹救我!” 陈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本就嘈杂的长夜, 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让人不忍直视。 陈亮当着陈仲良的面,不敢以下犯上对蒋氏打骂,干脆对她磕起头来, 痛哭流涕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求夫人饶了他吧!纵然康儿对您出言不逊, 您也看在他是个孩子的份儿上莫与他计较!我在这给您磕头了!” 蒋氏视若无闻, 疯了一样死死粘在陈康身上,直到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 才终于松口, 从嘴里吐出大团鲜血。 陈康疼得昏死过去, 陈亮哭到肝肠寸断,扑在陈康身上不停呼喊他的名字。 陈仲良面无波澜,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眼陈康, 又看蒋氏,声音沉而冰冷,“到底是不是他。” 蒋氏嘴里的血好像吐不完,鲜红的血珠从她的嘴唇滑落,蜿蜒到脖颈,红唇雪肤,整个人艳丽近妖,她勾唇一笑,露出两排血淋淋的牙齿,唇齿一张一合,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陈仲良反驳:“既然不是,那你为何咬他?” 蒋氏冷哧一声,看着昏迷过去的陈康,眼神如在看一条死狗,“我年老与否,轮不到他一个下人说三道四,他已如此侮辱于我,我为何不能以牙还牙?” 陈仲良看出蒋氏的强词夺理,额头青筋隐约跳动,咬字愤恨发颤,“好,就是不说是吧。” 他怒极生笑,“好好好,好一个以牙还牙,难道只准你以牙还牙,不准别人以牙还牙吗?今日我便要替大哥清理门户,来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给我关到死人屋里去!” 黑暗处,躲在树后面偷听半天的李桃花下意识便与许文壶对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死人屋?” 蒋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漆黑的夜色里,哀怨而凄凉。 “死人屋!好一个死人屋!终于轮到我关死人屋了,这么多年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被关进去,流水一样进去,一潭死水烂在里面,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哈哈哈!终于轮到我了!” “这是你自己咎由自取!”陈仲良怒喝。 蒋氏低啐一口,猩红眼眸瞪着他,“我呸!陈老二你不必拿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为自己戴高帽子!你们陈家做的孽还少吗?当年老太爷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小妾还一窝一窝往后院搬,耽误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为他守活寡,丁点不如你们意,你们便将人往死人屋里关,现在好,终于轮到我了,我也早该有今天了,三十年了,我活个什么啊,从被迫守寡那日开始,我和死人屋里的那堆白骨有什么区别!” 陈仲良气得上下牙关都在打颤,连最后的理智都消失殆尽,朝着下人便大吼:“都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动手!” 小厮忙不迭上前扣住蒋氏双肩,蒋氏见人便咬,生生让人不敢近她的身,直到有个小厮照着她的后腰窝捅了一棍,她才惨叫一声扑跪在地,任由拖拽。 又有血自蒋氏的口中涌出,已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陈康的,还是她自己的,大口的血吐到地上,随着拖拽的痕迹蜿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可她还是大笑着,泣血的双目直勾勾瞪着陈仲良,用力嘶吼:“不要用这种假清高的嘴脸对着我,你们陈家,根本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堵住她的嘴!”陈仲良命令。 家丁旋即照做,几张臭布帕子合在一起,塞入了蒋氏的口中。 蒋氏再发不出声音,身影遭拖拽之处,唯能听到短促的呜咽。 黑暗无人处,李桃花眼睁睁看着蒋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连呜咽声都消失不见,她克制不住胸口早已汹涌的怒火,抬腿便要将大步迈出。 许文壶一把拉住了她,问她:“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恶狠狠道:“那陈康也太不是个男人,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可好,后果全由大夫人担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他过这么舒服,我现在就要去告发他,要死就一起死好了!” 许文壶拉住她手腕的手紧了紧,知道她吃软不吃硬,语气都下意识柔和了许多,耐心至极,“桃花你听我说,这里已经够乱的了,陈康固然要告发,但不是现在,若陈康被告发,他与大夫人便算彻底坐实,等到那时候,大夫人处境只会更加艰辛。” 李桃花顿下动作,将话全部听入心里去,皱着眉头道:“可就这么放过了他,我真的不甘心。” 许文壶点头,“你的心情我都知道,我又何尝不觉得义愤填膺,可当务之急,还是先救出大夫人。” 李桃花点头,“你说的对,当务之急还是……等等?你说什么?” 有脚步声出现在二人周围,许文壶连忙对李桃花比了个噤声的口型,示意她不要出声。 * 三天更,乌云遮住残剩的月光,树丛稀疏的阴影随风摇晃,枝叶缝隙之间,正好看到荒废在宅邸角落的两排破屋,破屋外另有一圈围墙环绕,出口被五六个家丁堵个结实,一副门神的架势。 李桃花本想走老惯例钻狗洞,结果发现这院子估计是太破,墙角居然都没有狗刨过,便只好跟许文壶藏在附近等待——无他,他俩就不信这几人漫漫长夜没有打盹的时候。 “看不出来,”李桃花在树后盯着那几个家丁,打了个哈欠道,“你胆子还挺大的嘛。” 话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在说废话,许文壶胆子要是不大,哪来的勇气劈毁佛母像处置王大海,这家伙似乎就长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该出手时一点不带犹豫,而且疯起来根本就没个读书人样子,跟素日里的反差大得吓人。 淡淡的清辉下,许文壶看着李桃花眨眼时忽闪的睫,忽来的酸楚涌上心头,他苦笑一下,“不,我是个胆小鬼。” 李桃花没听到他语气里的苦涩,抬脸瞧向他道:“把大夫人救出来,你打算把她往哪藏,难道要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大户妇人随咱们浪迹天涯?” 许文壶别开脸,刻意不去看那双在黑夜中依然灵动皎洁的杏眸,用沉吟掩饰自己的心慌,过了片刻说:“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会怕浪迹天涯。” 李桃花深以为然,“有道理。” 约莫等到拂晓时分,那几人终于熬不住,走的走,留下几个也干脆就地躺下,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李桃花本来都要睡过去了,听到牛叫似的鼾声,生生又打起精神,看准时机,扯着许文壶便溜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活似偷油的耗子,大气儿不敢出一下,脚尖着地,脚后跟半天不敢落下,就这么从那几人的头顶跨过去,钻入漆黑的房屋破败的房屋中。 进门时,恰好有缕月光倾落,打在了摇摇欲坠的牌匾上。 许文壶抬头,恰好看到“芳香居”三个字。 芳香居……最开始提名时,会想到这里后来会成为“死人屋”吗? 许文壶收起多余的心神,紧随李桃花的步伐。 “这就是他们说的死人屋吗?”房中黑暗密不透风,走路时都能溅起成丈高的灰尘。李桃花捂着鼻子,顺手把拂面的蛛网扯掉,“感觉除了黑了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 许文壶本想回答,忽然关注的地方偏离,不由欣喜道:“桃花,你胆子变大了。” 李桃花动手将另一片蛛网扯落,被灰尘呛得咳嗽两声,“因为你说得对,这个世上大抵是没有鬼的,否则都自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还要衙门干什么。” 许文壶瞧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由衷赞叹:“桃花真厉害。” 李桃花自负地扬起下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啊!那是什么东西!” 李桃花语气腔调拐弯太快,许文壶都还没感应过来,怀里便被她扑了满怀。 感受到怀中柔软的触感,许文壶紧张到不能动弹,已顾不得去问她的话了,只能吞着喉咙,尽量用轻松的声音说:“桃花,你是在故意吓唬我吗?我是不觉得害怕的,可,可你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了,如此行为,只怕于理不合,毕竟子曾经曰过——” 李桃花:“曰你个大头鬼,你自己看那边是什么!” 第75章 蚕(重点) 许文壶借着月光看过去, 只见灰尘滚滚,在一堆朽烂到不知年岁几何的桌椅里,有名女子背对着, 坐在凳子上,手肘缓缓活动,时而往上, 时而往下, 有规律而僵硬的,一下又一下, 好像正在忙什么活计。 “大夫人?是您吗。” 许文壶迟疑地问,虽然只看背影, 他就已经笃定这人绝对不是蒋氏。无他,最显而易见的,蒋氏被拖走时发髻虽松散却还没有完全散开, 这个女子的头发则是完全披散着的, 而且头发稀疏,给人的感觉和蒋氏完全不一样。 可在这“死人屋”里,除了蒋氏, 还会有谁? 许文壶将李桃花一通安抚, 直到李桃花能从他怀中出来了, 他才独自往前迈出步伐,在黑暗中朝那背影缓慢走去。 “在下许文壶, 许配的许, 文气的文, 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开封人氏,乃为天尽头前任知县, ”许文壶说着话,伸头往人影瞧去,故意侧了下脸,方便看到人影的正面,“无意打搅姑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女子并不答他,只顾手中的动作,即便动作僵硬如石头。 惨淡的月光自破烂的窗子照入,绰绰约约的一小抹,将人影的脸笼入黑暗中,成了一团模糊的雾,却也照清了她手中忙活之物。 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看见,这女子是在绣花。 黑暗里,她手中那根小小的绣花针沿着绣布灵活穿入再扯出,仅是在许文壶说话的间隙,绣布上便多出一个精美的图案。 离得远,夜色黑,许文壶看不清她绣的是什么,只瞥到一片黑沉之色,他只当是因为夜晚的原因看不到色彩,并未想太多,唯一能称得上疑惑的,便是这女子的眼睛究竟是有多好,竟能在如此漆黑之地照常刺绣? 他将目光挪开,从女子手中落到女子整个人身上。 女子极瘦,手腕细到可称作皮包骨头,瘦削的身体陷在宽大的衣服中,不像人,像缕随时消逝的风。 “你是谁?”李桃花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虽害怕,却也壮着胆子上前,对女子喊道,“别不说话啊,你告诉我们俩,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个死人,怎么能和你们说话。” 蒋氏的声音忽然出现,幽袅如烟气,游魂一样出现在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耳边。 李桃花和许文壶先是冷不丁哆嗦一下,之后不约而同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从二楼往下走的蒋氏。 说是“走”,不如说是攀爬,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就只能倚着扶手,手脚并用,一点点将身体挪下台阶,这场景若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只怕能被吓到当场升天,但李桃花和许文壶是目睹全程的人,见此情景,他二人不会感到害怕,只觉得悲凉。 李桃花三步并两步踏上台阶,想将蒋氏扶下来,但蒋氏不仅没有抓住她递来的手,还对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别拿这种对待老人的方式对我,我还不是去哪都需要搀扶的老太太,除非你们与陈康是一路人,表面上对我奉承,心里都觉得我年老体衰,看不上我,在陈老二面前极力与我撇清关系。” 李桃花开口便要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等等?”她眉头蹙起,“你不会以为是我们俩朝陈老爷告的密吧?” 蒋氏冷嗤一声,并不以为然,“别想太多了小姑娘,你们俩若想告密,何必等到晚上,又何必包庇陈康,你们毕竟与他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对他那么好。我知道的……” 她顿了下声音,继续道:“是海芋。” “那丫头从六七岁起就跟着我,刚到我身边时面黄肌瘦的,唯唯诺诺的柔顺样子,喂了好多补品才养得白净,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方模样。她说我对她比她娘对她还好,下雨天打雷了都往我怀里躲,我没有孩子,以为终于能在这府里有一个自己人,到老了也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蒋氏没有在面对陈仲良的疯狂,声音变得平静而悠远,可痛意反而浓烈,字字带血一般。 李桃花从小被李贵当假小子养大,最想要的就是有娘亲在身边,这辈子都不知道下雨天躲进妇人怀中是什么滋味,听了蒋氏的话,不由得愤愤打抱不平一句:“真是个白眼狼。” 蒋氏笑了,抬头戏谑地瞧着李桃花,“白眼狼?她难道不是你的好姐姐吗,我说的对不对,毛芋?” 李桃花顷刻心虚起来,假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假的?” 蒋氏摇头,“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李桃花讶异,“那你为何不戳穿我?” 蒋氏:“佛家有句话,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反正无论是真是假,人世这几十年,最后都会如露水消逝,梦境一样消散无影踪。在这几十年里,又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以为真的假象,我活到这把年纪,回忆起来,只怕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所以,面对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何妨,我来这人生走上一遭,知道我遇到过,开心过,这便够了,计较太多,痛苦便会更加痛苦,开心更加难以得到。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点着头,附和的样子,其实前面一大段她都没有听懂。 但最后面那句: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不出听到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感觉心好像被戳中了一下。 蒋氏身体太过疲惫,又说了太多的话,话到最后,声音都是喘的。喘息过后,她视线低垂,幽幽看向那个专注绣花的女子,嗓音忽然变得冰冷而镇定,“只要不是死了还被人利用榨干最后一分价值,便算没白活一场。” 黑暗中,许文壶安静听了半天的对话,沉默许久再发出的声音,微微发干发涩,“您刚刚说,这位姑娘是个死人?”他认真询问。 蒋氏“嗯”了一声。 不等许文壶质疑,李桃花已发出一声鼻嗤,干脆坐在蒋氏身边,浑不吝地反驳:“你要说坐在那是个聋子哑巴,我倒还信,可你说她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可能绣花,别闹了,我们俩是来救你出去的,你不能把我俩当猴子耍。” 蒋氏并不多答,只道:“不信,就把手放在她鼻息下,看她有没有呼吸。” 李桃花没当回事,自顾自与蒋氏说起她与许文壶的计划。楼梯下,许文壶逐渐走到绣花女子的身边,一步一步,脚步声轻巧却又格外清晰,与他的心跳声同样响在耳畔。 他伸出手,犹豫一二,道:“得罪了。”之后毅然将手指贴在女子的鼻子下。 楼梯上,李桃花还在对蒋氏憧憬着未来。 “等我们俩把你救出去,你若不想跟我们一起上路,我们便给你找个安静的小村子把你安顿好,反正你是自由身了,以后想干嘛就干嘛,你就是找个青壮小伙子再嫁了也没人能做你的主,当然了,你也不用谢我们,我们这也算是举手之劳,毕竟比这更疯的事情,我们也没少干过——” “砰砰”两声,桌椅倒塌的声音忽然传来,沉闷而刺耳。 李桃花打住声音往下望去,正看到许文壶摔坐在废墟里,看样子像是后退时撞到桌子,桌子又撞到椅子,一倒便倒一片,年久失修的桌椅本就脆弱,稀里哗啦落满地,连带人也摔了个落花流水。 “你怎么了!” 李桃花再顾不得其他,冲到楼下便将许文壶扶起来,焦急地询问起他。 许文壶气喘吁吁,嘴唇僵硬发不出字,只能强撑着举起手,手指颤巍巍指向绣花女子,极力启唇,颤声道:“她……她……” “她怎么了!”李桃花真要急了,她很少见许文壶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她……没有呼吸。” 李桃花浑身汗毛一竖,呵斥他:“说的什么玩意,姓许的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玩!” 许文壶无奈道:“桃花你想想,相识至今,我何时吓唬过你?” 李桃花一想也是,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她吓唬他居多。 她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那在绣花的女子。 刚才在楼梯上,她只顾和蒋氏说话,并没有多望,现在再看,她借着月光去看,才发现对方身上的衣物都是将近十年前才时兴的样式,而且花纹模糊不清,月光照上时有惨白的光泽,似乎上面已落了层厚厚的蛛网。 再往下,女子的脚边堆积满了数不清的绣布,那些绣布薄如蝉翼,即便布满图案也几乎没有重量,穿堂的风乍一涌入,绣布便在残破的屋子中到处飞舞,一缕缕孤魂似的,与活人擦肩而过,带来死亡的气息。 李桃花旁边,许文壶也在这时终于看到,原来并非因为天黑的原因而显得绣布上的色彩漆黑,而是因为上面本来就是黑的,刺绣所用的丝线,本就是黑色的,所以绣出来的花样图案都是黑的。 “许文壶你看,她……她在干什么?” 李桃花惊悚恐惧的声音将许文壶的心神聚拢拉近,他朝那女子望去,正逢她针中丝线用尽。 毫不犹豫,她用干枯的手拔下了自己的一根长发,穿入针孔,继续刺绣。 第76章 蚕(完) “她那是在?”许文壶的声音充满疑惑, 既不可置信,又有难以抑制的惊悚,无法用言语解释眼前所见。 “不错, 她在用自己的头发绣花。” 蒋氏口吻轻巧,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说话解闷,声音在黑暗中传播, 有种平静的诡异。 李桃花舌头打结, 已经连完整说出一句话都显得困难,努力许久才发出声音, 打着颤道:“又是死人,又是头发绣花, 这陈家到底是什么情况,究竟还有多少古怪是我们不知道的。” 蒋氏的目光幽幽望向女子,继续道:“十年前, 陈家因为蚕死太多, 生意周转不过来,欠下了很多外债,无意中发现她刺绣很好, 市面上未有雷同, 便让她日夜不休地赶工, 绣好再以陈家小姐的名义出货,价高者得。” “后来她被累死了, 陈家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药, 那种药能让尸体不腐, 使人在死后还能维持活着时的样貌,并且能根据死人生前最后的□□记忆,用药力控制行为, 让尸体重复生前的动作。她活着时每日最常做的便是刺绣,死了以后唯一重复干的便也是刺绣。只不过,药力似乎也仅限于此,她没有活人有的喜怒哀乐,也不会说话,所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刺绣。” “一开始因有利可图,陈家人还会将足够多的丝线囤积在这里,好供她日夜不休的使用,后来这绣法被陈家小姐学去,并传给其他绣娘,开起绣坊。死人绣的再好,到底不比活人灵动出色。他们的生意起来了,也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了。” 李桃花鼓足勇气朝那鬼气森森的背影看了一眼,仍是遍体生寒,“她找不到丝线,所以把自己的头发当成了丝线?” 蒋氏默认,轻嗤一声,“这个荒废的院子便也成了死人屋,专关失宠犯错的姬妾。” 李桃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无论其中有再多隐情,对她一个普通人来说,人死了不是睡在土里而是继续劳作这件事,都太难以接受了,别说是看着尸体干活,哪个正常人单拎出来,能接受和尸体共处一室都算强的。 她双手合在一起,搓了好久才将掌心搓热,留意到许文壶木头似的站着,她用胳膊肘碰了下他,“呆子醒醒,吓傻了?” 许文壶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开口却不是询问蒋氏,而是喃喃自语地说出个字:“药。” “药,药……” 李桃花听他不停重复这个字,心里更加慌了,干脆晃动起许文壶的肩膀,“药怎么了?许文壶你倒是说句人话啊。” 许文壶反应历来慢半拍,就这么由着李桃花乱晃半天,直到李桃花扬手想给他来上一嘴巴的时候,许文壶忽然伸手反握住李桃花的双肩,黑暗里,双目炯炯,“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起死回生……桃花你听,你有没有觉得这四个字很是熟悉?” “起死回生?”李桃花跟着他喃喃念出声音,努力回忆了片刻,摇头,“熟悉是挺熟悉的,可你若要我在这时候说出出处,我真说不上来。” 许文壶也并不强求,松开了她,兀自思索起来。 李桃花的余光瞥到那抹还在绣花的身影,心情复杂地道:“那这具尸体……不,她叫什么名字?” 蒋氏笑了声,声音凉薄,“名字?深宅大院中的女子,谁能知道她们的名字?嫁进陈家三十多年,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更何况别人?我只知她姓姚,来自一个落魄的家族,进陈家时做妾时只有十六岁,不喜言辞,貌也逊色,老太爷身边的新人旧人太多了,根本就看不到她。” 蒋氏顿了下,“我之所以能知道她姓什么,还是因为连宅子里的下人都知道她有一手好绣工,她性子也随和,旁人委托她绣个花儿鸟儿的,她也不推脱。可只怕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这一手好绣工竟还能救陈家于水火,换来金山银山。这宅子里的日夜那么冷,那么漫长,一个十六七岁不受宠的小妾,刺绣便是她唯一解闷的事情,除了这个,只怕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蒋氏的声音已经很哑了,即便语气平静异常,说到后面也有种无法克制的悲凉。 李桃花低头,朝那些绣布看去。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层中出来,色彩苍白寂寥,绣布上的图案也一览无余。 连绵不绝的墙,瓦片,柳树,池塘…… 在死气沉沉的黑色下,所构成的,依然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风景画卷。 而这些,皆出自一具尸体之手。 李桃花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好像没那么怕了,但也没那么轻松,心头反而被种更加沉重的东西所覆盖。 她朝更多的绣布望去,意外发现所有绣布所绣的皆是同一片风景,同样的墙瓦树池,连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都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奇怪,怎么绣的都是同样的画面。”李桃花忍不住将疑问脱口而出。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死后执念如此强烈,说明这个地方一定对她非常重要,人这一生,最为重要之地,便是——” “家乡。”两个人异口同声说。 李桃花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说出“家乡”一词,说完便下意识看了许文壶一眼,许文壶也正好在看她,二人的视线短暂接触了下。 李桃花再看姚氏,心情便更加复杂了,却心一横将脸别开,“人死不能复生,现在的她也不过是具能动的尸体而已,脑子早就死了,还是先管活人吧。” 她看向蒋氏,有些焦急地说:“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大夫人你快跟我们俩走,不能再耽误了。” 蒋氏摇头,张口似有一生叹息,“看来你还是没能懂我方才说的话。” 李桃花懵了下子,“你刚才都说什么了?” “……” 在蒋氏的沉默里,李桃花恍然想起,“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好像你是说过什么梦幻什么泡影什么的,不过那些和你跟我俩走有什么关系?” 蒋氏咳嗽了声,声音里满是腥甜的疼意,在质问声中道:“我在这宅中活了三十多年,筋骨已烂在这里面,血肉也与这里朽烂的砖瓦融为一体,到了外面,无论自由与否,都会伤筋动骨。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余生或悲或喜,我都已无力承受。你们俩还年轻,不必因我而犯险,若非要带点什么离开,便把她带走吧。” 蒋氏指向姚氏。 她虚弱地笑道:“到了外面,若能有那个余力和心情,便朝那些外乡人解释一句,就说名扬大江南北的陈绣,它最开始的的主人不姓陈,而是个姓姚的女子,她不是什么大家千金,只是个被困在宅院中的小妾,一生没有离开手中的绣针。” 李桃花五味杂陈,不甘心地问:“机会只有这一次,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蒋氏自嘲,锤了锤自己那双沉痛麻木的双腿,“我连这个楼梯都下不去,能和你们走到哪里去?” “走吧,带她走,起码,我见过的太阳,比她要多。” 漫长的沉默。 李桃花转脸看许文壶,“你怎么看?” 许文壶:“我听桃花的。” 李桃花拿不定主意。 这时,清脆的鸡鸣声忽然响起,猝不及防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李桃花紧张起来,对蒋氏道:“天快亮了,到时候再走会很麻烦,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们也就不强求你了。至于姚氏,我觉得我们俩还没本事把一具会动的尸体掩护出去……” “桃花你过来看,姚姑娘该用哪个姿势比较好抬呢?” “许、文、壶!” 李桃花咬牙切齿,冲过去把许文壶暴揍一顿的心都有了,她那边拒绝的话都说出口了,他这边却在纠结该用哪个姿势抬?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这家伙到底是能有多眼力劲? “还是算了,”许文壶尝试抬了一下便已放弃,累得喘气都有点发粗,“太沉了,非常人所能做到。” 李桃花走在兴师问罪的路上,罪忘了问,强烈的胜负欲被勾起,生风的拳头改为撸高袖子。 “不行就是不行说什么太沉,起开让我来试试。”她不耐烦地说。 许文壶识相让开去路,给李桃花留够了施展身手的空间。 李桃花顶着恐惧,假装看不到姚氏身上的蛛网和灰尘,扎紧马步双手环抱住她,用力往上一抬—— 没起来。 李桃花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凝聚力气,重复动作,再度一抬—— 还是没起来。 “怪不得说死沉死沉,原来人死之后真能沉成这个样子。”她抱怨着,全然顾不上害怕了,摩拳擦掌,继续发力。 许文壶看不下去,摸黑都能看到李桃花憋通红的脸蛋,柔声道:“桃花,不行还是算了吧。” 李桃花:“别对我说不行,我听不得不行这两个字!” 说完,她鼓足力气,再度使劲。 半柱香后,李桃花累瘫在地,话都不想再说一句。 许文壶心疼不已,询问蒋氏:“那所谓起死回生的药可有破解之法?否则即便将人带出去,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今后又该如何存于人世。” 蒋氏声音疲倦缓慢,“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了起死回生的药,没听说还能解除药效让人入土为安的。“ 外面的鸡鸣声迭起,天地间浓墨似的黑变成幽渺的蓝。 李桃花躺在地上喘完了粗气,对姚氏的怕早已转化为无奈,伸手抓住她的裙裾,拉了拉道:“姚姑娘,你若在天有灵,便显一显灵,告诉我们俩到底该怎么把你带出去吧。” 清晨凉爽的风涌入破屋之中,好几扇破窗哐当作响。 许文壶随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将几个窗子浏览一遍,最后望向身处漆黑一团中的姚氏。 “桃花你看,姚姑娘旁边的窗子是用木板封死的。”许文壶忙不迭道。 李桃花注意到这点,立马便懂了许文壶的意思,即便她也不知道窗子破开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起身过去,照准钉在木板上的钉子,上手便拔。 钉子早已生锈,木板也已腐朽,拔下来的过程并不困难,两个人一同上手,没多久便将封在窗子上的木板全部起了下来。 窗外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照入,灿烂温暖,正好落在姚氏的身上。 她体内忽然响起“咯吱”之声,密密麻麻,像无数骨骼在摩擦活动,苍白的皮肤也成了脆弱纤薄的纸张,还是正被燃烧的纸张,在阳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焦褐之色,再变成黑色。 她日复一日的动作终于停顿,手肘两截,僵硬如枯禾。 一声轻微的脆响,绣花针掉落在地。 姚氏的身体在光下不停挛缩,血肉干涸,皮肤化灰,骨骼为粉,发丝做尘,最终彻底坍塌。 李桃花都还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姚氏便在一瞬之中,从沉重如山的尸体,化为地上小小一捧尘土,只有衣物如旧,脆硬不变,维持人形。 有一方小小的帕子从衣物中飘出,落在李桃花的脚边。 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弯腰将帕子捡了起来。 色彩缤纷的画面,有花有草,祥云缭绕。 帕子的一角,落款有两个娟秀小巧的字,她看不懂,便指给许文壶。 许文壶看过,道:“瑞云。” 他望向那一小捧尘土,眼睛被光刺得发酸,声音也酸涩。 “她叫姚瑞云。” 第77章 点兵点将 “淹死他!淹死他!” 松江城外, 芦苇荡旁,陈家家丁拖着只猪笼往水边走,周围人头攒动, 声音鼎沸。 平日里毫无交集的男女老少聚集一起,愤慨激昂,同仇敌忾, 一股脑往猪笼丢着石头和土块, 目光炯炯,如若狼见肥肉。 猪笼中, 陈康全身赤-裸,双手捂脸, 拼命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的样貌,全然顾不上石头砸中身上伤口,刚结上的血痂立马又有血水渗出, 染红拖行而过的草地。 到达水边, 几个家丁同时将笼子拎起,投到了水中。 随着陈康一声尖叫,猪笼整个没入水面, 声音也全被掩埋入水, 只有几个泡泡咕嘟冒着。 约过了有十五个数, 猪笼又被拉了出来。 陈康浑身湿透,拼命咳嗽着, 胡乱拍打笼子的藤条, 扯开嗓子嘶哑哀求:“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我求你们放过我吧!” 那几个家丁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他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拎起猪笼便再度投入水中。 陈康一声“救命”尚未发出,便又随笼子沉入水里。 “奸夫不得好死!淹死他!” “淹死他!偷人老婆天打雷劈!” 围观的汉子真情实感高呼不停, 恨不得冲上前亲手了结了陈康的性命。 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吼声后面,有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静静看着这一切。 郊外带有水汽的凉风轻轻吹拂,李桃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刺得皮肤发痒,却没什么反应。 她觉得有点奇怪。 陈康罪有应得,她应该感到大快人心的,可等亲眼看到了,却开心不起来。 可能若按正常,被扒光衣服关进猪笼沉塘的不仅有陈康,还有蒋氏。 而蒋氏之所以不在里面,是因为她在今早他们出发时,便已传来死讯。 她从死人屋二楼的台阶滚到地上,脖子扭成了两半,被发现时尸体都已凉透。 李桃花无法形容自己听到消息的心情,只忽然觉得湛蓝的天也没有那么蓝了,周遭光景都变得灰暗没有意思起来。 她满脑子都是蒋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虽有触动,但若一百年和一天同时放在她眼前,她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一百年。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蚂蚁能被人一根手指头碾死,还不是在夏日里辛辛苦苦为过冬屯粮?底层人大抵是没工夫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因为单是活着便已用尽全部力气了。李桃花确定,自己要的就是一百年。 蒋氏选择了一天。 李桃花觉得自己喉咙里堵着口气,那口气咽不下吐不出,囫囵个儿的酸梅子一样,就那么没滋没味堵在那。 “桃花。” 许文壶牵驴停在她身边,轻声提醒:“咱们该走了。” 李桃花恍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原地愣了那么久。 她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一把拂到别处,轻轻呼出口气,用轻松的口吻道:“接下来去哪?前往京城的路有那么多条,每条都差不多远,走哪条都不轻松。” 许文壶余光看到天际层峦起伏的白云,回忆起那些黑色刺绣上迭起的□□,那是十分明显的徽派墙形。 他道:“就走经过徽州的那条路吧。” 李桃花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望向他身后的包裹,心情变得五味杂陈。 “好。”她说。 蓝天白云下,飞鸟掠过,驴蹄清脆的声音逐渐远离人声,李桃花随许文壶的步伐离开,最后转头望了眼水边的方向。她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笑了声,冷意凛然。 她回过脸,看着许文壶的侧脸道:“许大人你说,偷人真的该治死罪吗?” 许文壶沉默一二,犹豫道:“我虽觉得罪不至死,但通奸在大梁律法中是谓重罪,可由当地宗法自由处置,想来律法有律法的道理。我只认为,凡事无绝对,只要不是奸淫掳掠,放火杀人等等重罪,为人道德上的过失,便应当酌情处置,不可轻易夺人性命。” 只可惜他现在是一个被终身革职的罪臣,他心中所想,谁会在意,更不可能得到采纳。 “哦……”李桃花点着头沉吟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许文壶也学着她的动作呆呆点头,点完反应过来,抬头瞧她,满面狐疑,“你放什么心了?” 李桃花大步迈开走在他前面,回过头明媚一笑,“万一我以后成了亲忍不住偷人,不还有你站在我这边吗?” 许文壶双眸睁大,头发险些竖了起来,快步追去,惊慌劝诫:“万万不可啊桃花!子曰过,子曰……算了子没说过有关偷人对错。但我觉得你这想法实在危险,定要早早收回,不,现在就要收回!” 李桃花对他扮了下鬼脸,“你先追上我再说话吧。” “桃花!你荒唐!” “……等等我啊桃花。” 山清水秀,天高路远,李桃花奔跑在小路上,心情仍然沉闷。 但她转头看到许文壶那张冒着热汗,满是呆气执着的脸,便感觉,世道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 * 乡村野道,残阳如血。 太阳落山之际,是一日里最为凉爽舒适的时刻,合抱粗的老槐树摇落残剩的几串槐花,贡献最后的芳香。繁茂的枝叶交映之间,镰刀似的月亮绰约现身,犹如美人侧脸,月影与天边的血色相撞,既违和,又融洽。 树下,一群孩子正在嬉戏。 几个略高的孩子将一个身量较矮的孩子围在中间,一条碎花布蒙在矮孩子的眼睛上,他竖起一根食指,在人堆里慢慢转着圈,嘴里念道: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跟着我走,要是不走,你是小狗。” 其他孩子相视一笑,蹑手蹑脚散开,一股脑往远去跑去,故意留下矮孩子独自傻转着圈。看那轻车熟路的架势,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矮孩子浑然不知似的,依旧乖乖转着圈,清脆的童声悠扬上升—— “点兵点将,大兵大将,小兵小将,点到哪个,就是哪个,一颗米冲到底,不是他就是你。” “哈哈,就是你了!” 小孩停止转圈,指着身体对面的“伙伴”,理直气壮说:“点到你了,手伸出来给我,让我认认你是谁。” 天际猩红的光辉浓艳如画,夜色渐渐浓郁,随风摇摆的枝叶之间,绰约妩媚的月亮越发显眼清晰,仿佛在瞬间放大了许多,从美人的侧脸,变成了一张狰狞大笑的嘴巴。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伸了过去。 小孩抓住那只手,触及到粗糙如砂纸的掌心,他只觉得奇怪,还并未意识到不对,直到将整只手摸过一遍,他才大叫:“不对!这明明是大人的手!你们骗我!” 他将蒙眼的布条一把扯开,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日头沉入西海深处,最后一点残红都消失殆尽,钩月高升,投在地上一道佝偻的影子。 小孩双瞳震颤,表情惊悚,仿佛看到什么无比可怕之物,身躯僵硬之下,竟是寸步难行。 那只枯瘦的手继续伸向他。 小孩如梦初醒,转身大喊:“娘!救命!有——” 那只手猛然从他脸后伸出,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短暂的呜咽声与沙沙声合在一处,没多久,树下便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道深远的拖痕。 天上,月色浓郁。 * “热死了,都入秋了,这破 天还要不要人活了。” 乡间小路,李桃花拿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怒瞪火辣辣的大火球,恨不得跳上天把它给摘下来放井水里投一投。 许文壶心静自然凉,炎热当头,仍旧心平气和,“桃花稍安勿躁,初秋总是这样的,等再过几日,天气便彻底凉爽了。” 李桃花摇着早已空空如也的水壶,“我倒是不想躁,可这大热天的连口水喝不上,别说是人,牲口都该急眼了。 驴叫了一声,表示认同。 许文壶看着空水壶,原本不算干的嘴巴也跟着焦渴起来,左右张望一番,亮起眼眸道:“前面的老槐树底下有户人家,桃花你等着,我这就过去为你讨水喝!” 他夺过水壶,风风火火便朝老槐树跑去了。 兴儿在后头嚷嚷:“公子我也渴!” 许文壶:“那就跟我一同前去。” 兴儿骂骂咧咧跟上去,“真不公平,凭什么她渴你就给她讨水,我渴就得自己过去,公子你变了,你不是原来那个你了,你让我觉得陌生。” 许文壶一心只顾讨水,根本没留意兴儿的嘟囔。 李桃花跟着一块走了过去,但没跟着前去讨水,而是一屁股坐在树下乘起了凉。 树下的槐花香气到处萦绕,将李桃花心头的烦躁抚平不少。她低头,想先捡两串槐花嗦点花蜜解渴。 掉在地上的槐花有不少,李桃花屁股都没挪,随手便捡了两串刚掉下的。嗅着丝丝的清甜香气,她心情大好,正要将花上的尘土都吹干净,余光便看到地上的脚印。 一大一小两种脚印,大的深浅不一,小的凌乱无序。 李桃花多看了两眼,并未将脚印放在心上。 这时,槐树对面的农户中忽然响起妇人的一声嚎哭。 第78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听到声音, 手里的槐花也顾不上了,照地上一扔便赶紧跑了过去。 担心这荒山野岭的驴被人顺走,她还不忘把一旁吃草纳凉的驴给一并薅走, 任怎么哀嚎都没用。 待等一人一驴抵达农户门外,李桃花还没迈入门槛,便着急忙慌地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在脑子里略过一排疑问, 光天化日之下传来妇人哭声, 还是许文壶前脚讨水后脚便传来,一时间她连许文壶恼羞成怒强抢民水的画面都出来了, 但她也知道那呆子不可能干得出来,兴儿还差不多。 墙上麻雀叽渣叫, 李桃花放眼望去,只见狭小干净的院落中,有名妇人正在水缸旁扶腰大哭, 在她旁边, 许文壶手捧水壶,正一脸不知所措地站着。 听到李桃花的声音,许文壶转脸, 双目迷茫地望着同样迷茫的李桃花。 许文壶身后, 兴儿探出头道:“大婶你别哭啊, 你若舍不得这点水,大可不必答应给我们, 我们走就是了。” 妇人哭得越发厉害, 手里的葫芦瓢都拿不住, 摔在地上险成两半,浑身发着哆嗦。 这时,有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从堂屋跑了出来, 将女子扶起来护在身后,捡起葫芦瓢盛水,再往许文壶手里的水壶灌,愧疚道:“让几位看笑话了,我娘子她不是那个意思,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总不至于连口水都不给人喝。实在是家里刚出事,我家娘子太过难受,看到公子身后的这位小兄弟,撑不住便哭了出来,而不是因为舍不得借水。” 许文壶听完,倒不迷茫了,但眼中旋即被狐疑填满,半知半解地看了眼身后兴儿,回过脸温声问:“您可方便告知具体是出于何事,竟使得尊夫人见到在下身边刁童便触景伤情。” 文邹邹的年轻书生向来是不引人忌惮的,男子没什么警惕,脸上顷刻布满愁云,唉声叹气道:“我儿子丢了。” 这句话一出,不止许文壶,连李桃花都精神一振。 李桃花大步走上前道:“多大?什么时候丢的?” 男子眼底渐渐发红,哽咽着说:“八岁,大前天的晚上找不着的,距今已有三日了。” 许文壶随即道:“在何处丢失?” 男子手指门口,“就在门外的大槐树底下,要说也怪我,那天我明明听到我家栓子喊了声救命,但我只当他跟几个小孩打着玩的,就没当回事,后来饭做好了出去叫他,就怎样都找不到人了。” 男子说到悔恨处,已然顾不得安慰大哭的妻子,自己也掩目啜泣起来,双肩跟着抖动。 许文壶连口安慰的话来不及说,赶紧便冲到外面的槐树下,果然看到了李桃花先前看到的两类脚印,加上显而易见的拖痕,他很确信,那孩子绝对是被人所掳。 他沿着拖痕走去,一直走进了树后三丈开外的杂草丛中,开始还能有点蛛丝马迹,依稀看到去向。但草丛应是被羊群蹚过,草横七竖八倒下许多,痕迹也就跟着不见了,倒是多了很多气味冲鼻的羊粪球。 “那两夫妻看着都是忠厚老实之人,谁那么歹毒,竟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手。” 兴儿捂着鼻子打抱不平了两句,扭头对许文壶说:“公子,反正水也借到了,咱们赶紧赶路吧,再过会儿太阳都要下山了。” 许文壶没出声,低头一昧去寻找痕迹,书香里泡大的人,不嫌脏也不嫌臭,就用两只眼那么看着,时不时还动手去扒。握在他手里的那满满一壶水,那么轻,又那么沉。 李桃花对他的表现心领神会,对兴儿道:“行了别叫了,把驴牵进门卸包袱吧,顺带跟那夫妻俩说一声,就说咱们要借住几天。” “借住几天?几天?” “以后再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兴儿一万个不服气,赖在原地不肯去,直到李桃花朝他亮了下腰后的杀猪刀,兴儿才一哆嗦赶紧走,嘴里骂骂咧咧:“幸亏你早早订亲和我家公子没缘分,否则过了门,这还能有我好日子过?” 李桃花最听不得这种话,听了便心慌意乱,想不发火都难。 但她看了眼正在专心寻找线索的许文壶,刚扯开的嗓门便又默默收缩回去,选择安静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去找。 * 夜晚,万籁俱寂。 贫苦人家点不起蜡烛和灯油,光亮全靠锅屋灶洞里那点火光撑着。 明暗交错的阴影里,夫妻俩跪在许文壶脚下,眼泪夺眶而出。男子道:“不知县太爷大驾光临,草民有罪,草民求县太爷救救孩子!您神通广大,天尽头那么多的案子都破了,求您也帮帮草民夫妻俩吧,草民两口子命苦,前头三个孩子都没撑到百天,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苗,怕他再随他的哥姐而去,特地取名叫栓子,就是想把他拴在身边。可是没想到啊,老天没收他,坏人要收他啊……” 男子说着便已嚎啕大哭,身边的妇人更是哭成泪人。 许文壶好些日子没应对过这种状况,急忙便要将两个人扶起来,一张口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急出满头细汗。 李桃花朗声道:“他现在已经不是县太爷了,你们这样反而让他不自在,称呼他一声许公子便行了。许公子之所以对你们亮明身份,也不是让你们怕他的,而是想让你们相信他。孩子丢了不是小事,纵然没当过什么父母官,寻常人遇到了,能帮也该帮上一帮,何况我们也不白帮你们啊,不也白吃白住在你们家了?你们俩也别再哭了,抓紧时间告诉我们其中细节才是,毕竟找孩子重要。” 这番话出来,两口子被稳得差不多,不再动不动便跪下了,拿手抹着眼泪,努力清着嗓子。 许文壶悄悄对李桃花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 李桃花嗤了声,面上并不以为然,只在内心偷乐。 抹完泪,男子磕磕绊绊道:“草民……不,我,我姓孙,排行老二,您……你们叫我孙二就行,我娘子姓柳,各位叫她柳氏便是。” 许文壶点头,好声道:“孙二,我问你,在栓子失踪的前几日内,你家附近可出现过什么陌生可疑之人。” 孙二回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人倒见过不少,可都是路过放羊的附近村民,认识十几年了。要是说陌生人,好像还真没遇到过。” 许文壶思忖一二,再道:“那就去掉陌生,只说你觉得可疑的,不管生人熟人。” “熟人,可疑的熟人……”孙二再度抓耳挠腮想了起来。 这时,柳氏忽然推了把他,早已哭得暗淡的双目忽然炯亮,激动无比道:“我想起来了!栓子找不着的前一天,蒋老妈子是不是来咱家门口放羊来着!” 孙二愣了一愣,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疑惑地看着这夫妻俩。 孙二见状连忙解释:“这蒋老妈子以前曾与我爹定过娃娃亲,后来我爹看上了我娘,就逼我爷把亲给退了。之后我爹娶了我娘,蒋氏也嫁了同村的男人,生了两儿两女,家里日子过得挺好。” “但她男人背地里不知得罪了谁,打猎的时候竟被捅死在了山上,发现时尸体都有味了,剩下蒋氏一个人拉扯孩子。从那以后,我们这家人便被她记恨上了,见面装看不见,我家门口她也从来不走,她还故意让羊啃我们菜地,真真是坏到骨子里。后来我找她理论过,问她为什么那样,她说,当初如果不是我爹娶了我娘不要她,她就不会过得那么惨,我们这一家人,都该去死……” 孙二说到此处已有愤恨之意,咬牙切齿道:“等她越来越老了,她那四个孩子没一个管她死活,她就更恨我们了,逢人便说我们这家子欠她的,我爹有多对不起她,下辈子该给她做牛做马。” 一旁柳氏不知想到什么,浑身颤抖,已然疯魔,抓住孙二的胳膊便疯狂摇晃着道:“就是她!肯定就是她!除了她没有别人!你现在就去找她!问她把栓子藏哪儿去了!” 孙二还没反应过来,柳氏便已夺门而出,颤颤巍巍往大门口跑。 “你慢点!等等我!”孙二呼喊完,紧随而去。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问:“怎么办?” 许文壶瞧着门外浓郁夜色,“性命攸关,赶早不赶晚。” 话说完,他也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跑到一半,活似忘了点什么东西,又风风火火跑回来,把李桃花带上一起。 四个人成双成对走个干净,兴儿孤零零一个被忘在屋中,愣了一愣,拔腿去追,“公子还有我!你把我忘了!” * 晚风瑟瑟,布谷鸟低鸣,月色苍白撒满小路,颜色像霜像盐,也像人的白骨。 柳氏身姿踉跄,步伐飞快,平日里要走小两柱香的路,被她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走完。 黑暗中,她气喘吁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村西头倒数第三户的人家,单薄的胸口随喘气大起大落。 她满脑子都是栓子刚出生的时候。 小小的一团儿,全身血淋淋,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相比她那三个不足百天便夭折的儿女,他看着更要虚弱许多,哭声都像猫叫。 她觉得他能撑过满月都悬,害怕到时候又要撕心裂肺一回,所以不愿多看他,连喂奶都懒得。还是她男人硬把孩子塞她怀里,那病猫一般的小娃娃,竟也会自己叼住吮吸,吃饱喝足才慢悠悠睁眼,不哭也不闹,两颗黑亮的眼仁乖乖瞧着她,好像在认:哦,原来这就是我娘。 她也直到那时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终于又成了母亲。 她在日夜担忧中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出落成白嫩的小婴儿,会哭会闹,还会搂着她脖子撒娇。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栓子平安活过百天时她有多么高兴,看他第一次翻身时流了多少眼泪,后来第一次坐起来,第一次站稳,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她娘…… 谁也不能再夺走她的孩子,天不行,人也不行。 …… 正值农忙季节,村里村外飘着浓郁的稻谷香。 蒋氏穿梭在这些代表丰收的香味里,穿着打扮分明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妇,却浑身杀气似母狼。 村西头,蒋老太正在家门口摇着蒲扇乘凉。 她老迈枯瘦的手腕似干柴,摇一摇,随时能散架的模样。 夜色下,一道人影汹汹而来,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张牙舞爪如黑白无常。同为乘凉的邻居张望片刻,纳闷道:“那不是栓子娘吗?这大晚上的,她怎么来了。” 那只摇扇的手一僵,半晌过后回过神,丢掉扇子便去拄拐棍,撑起身体便往家门逃。 第79章 点兵点将 两扇简陋的柴门被推开, 蒋老太踮着两只小脚颤颤巍巍走到家里去,拄着拐棍转身便要关上门,可她那只干老的手刚伸过去, 门就被一脚踹开,连同她也被那道力度踹翻在地,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 柳氏头顶上空如有气焰燃烧, 单薄的身躯也宛若庞大一圈, 气势不输彪头大汉。她扑上去,一把拎起老太衣襟, 厉声质问:“他在哪!他在哪!” 蒋老太被晃得体如筛糠,费着好大的力气开口:“他是谁, 你说的是谁?” 柳氏疯了般朝她大吼:“栓子!我儿子!” 蒋老太怒道:“你自己的儿子找不着,关我一个老妈子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这时孙二赶来,闻声暴喝:“还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栓子就是被你给害了!你快点说, 我儿子现在在哪!” 蒋老太挣脱不开柳氏的手掌,着起急来,语气愈发不耐猖狂, “我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自己的儿子不好好看着,找不着了来找我有什么用?你们有本事去报官, 让官府给你们找啊。” 这时李桃花与许文壶赶到, 二人气喘吁吁, 不约而同往门里面看。 只见柳氏倏然起身,大步冲入屋子之中,放声大喊:“栓子!栓子你听见娘说话了吗!娘在这!娘来找你了!” 蒋老太脸色一变, 平白闪过许多心虚似的,拄着拐棍爬起来,颤颤巍巍去往里面阻止,“谁让你进去的!你给我出来!” “你怎么能乱翻人东西!你给我放下!” “信不信我现在就让我儿子过来揍你!” 孙二登时急眼,跑进去挡着妻子身前怒对蒋氏,“你刚刚说你让你儿子揍谁?” 蒋老太对上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步伐止不住后退,表情也畏缩起来,可旋即想起这是在自己家里,便将拐棍往地上一敲,嘴脸嚣张至极,“就揍你们两口子怎么了!谁让你们不经同意跑人家里乱翻的,你们活该!” 孙二当即便要撸袖子动粗。 “手下留人!” 许文壶匆忙进门,三步并两步跑到两人之间,先对孙二用力摇了摇头,又对蒋老太好声好气道:“老人家稍安勿躁,这夫妻俩也是寻子心切,您身为同村的乡亲,又是长辈,纵然他们有不当之处,毕竟事急从权,您多担待着点有何不可呢?再说您现在多少是带些嫌疑,岂不正好让他们搜上一番,以此证明清白。您觉得我说的如何?” 蒋老太颤着两只脚,抄起拐棍便要对许文壶来上一闷棍,“放你娘的通天狗屁!我一个老寡妇,在村里清清白白一辈子,一辈子没让谁说过闲话,我的屋子,是说来就来说翻就翻的地方?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孙二见状又要恼火,许文壶怕闹出人命,赶紧用身体挡住孙二。不料孙二身后的柳氏却径直冲出,扑到蒋老太床头便翻箱倒柜找了起来,高声呼唤:“栓子!栓子你在哪!” 蒋寡妇气得大叫一声,冲上去便要撕咬柳氏,偏被孙二挡个结实,不容她前进分毫。 蒋老太七窍生烟,身体僵在原地干咬半天的牙,突然一个躬身,同时奋力往前冲去,一头拱在了孙二的肚子上。 孙二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挺大个块头竟然踉跄了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蒋老太总算得了机会,冲到柳氏身旁,一口便咬在了她的胳膊上。 这一瞬间,柳氏也不知哪来的魄力,连叫都没叫一声,忍住疼痛把蒋老太一把推搡在地,同时手起手落,将蒋老太整个铺盖都掀了个底朝天,一股浑浊浓郁的老人气味顷刻充斥在整个屋子里。 悄然之中,一个布娃娃掉在了地上。 柳氏扔掉铺盖,弯腰想要捡起那娃娃,触碰到的瞬间,她却“嘶”一声倒吸了口凉气,仔细看去,只见娃娃身上满是银光——上面扎满了尖针。 柳氏错开了扎针的地方,再次将娃娃捡了起来。 娃娃就是普通的娃娃,不仅做工粗糙,还没有脸,原本该长脸的地方,被用针绣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不仅如此,柳氏往反面看了眼,发现娃娃背上也有小字。 柳氏感觉到不对劲,转身把娃娃给孙二,“他爹,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孙二接过娃娃,不可避免地被扎了下手,急躁道:“我怎么看,我又不认字。” 仅在手中停留了一下,孙二就把娃娃交给了许文壶。 许文壶拿到娃娃,见上面的字潦草却又一板一眼,比划与比划之间像是不认识,硬生生拼接上去一样。他把娃娃拿到门外,借着月光看了眼,仅仅一眼,他脸色顿时便变了。 回过脸来,他面对那夫妻二人,于心不忍似的犹豫了下,说:“娃娃脸上写的那两个字,是栓子,后面写着的,是他的生辰八字。” 柳氏如坠冰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她扑到蒋老太身上,抡圆两手拼命捶打:“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的栓子才八岁!你竟敢这么咒他!你的心肝都被狗叼去了吗!” 蒋老太被她推倒以后本就半天没站起来,再一被她收拾,翻起白眼便有咽气的架势。 许文壶连忙冲孙二用力摇头,孙二快步上前抱住了发狂的柳氏,将她与蒋老太强行分离开。 蒋老太老脸上活似开了染坊,头发也在柳氏的撕扯间乱成了蓬茅草,她盘起两腿,掐住脚脖子便嚎啕大哭,“死老头子啊!你个不长眼的,你要走也该把我一块带走啊!你留我在这受人欺负,好几个年轻人欺负我这一个老太婆,你来把我带走吧,我不想再受罪了,你把我带走啊!” 李桃花看不下去,忍不住怒斥:“你这老太婆也太不讲理了点,明明是你诅咒人家孩子在先,你要是不干那些恶毒事情,这两口子半夜不睡觉闲得慌来找你麻烦?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那是他们活该!”蒋老太收起一副可怜相,两眼狠光毕露,咬牙切齿道,“他们一家子从老到小都对不起我,凭什么我现在孤苦一个人,腿脚不好使了都连个照顾的人没有,他们却一家子和和美美,孩子还乖巧懂事,我不甘心!他们凭什么!” 柳氏浑身发着不自觉的抖,咬紧牙关才能将字眼发出,“这就是你把我儿害了的理由?” 蒋老太大吼:“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可没有害过他,我就是咒他死早点好让你们两口子伤心而已,我没有亲自动手过。” 孙二大喝:“你说你没有害我家栓子,那你在栓子失踪前两天跑到我家附近偷看什么!” 蒋老太也不避讳了,冷哼了声,“我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扎的针有没有用。” “真可惜啊,那死孩子居然还整天活蹦乱跳,没有一点毛病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孙二被她那副可惜的口吻气红了眼,大有上前将她踩死的架势,“满口鬼话,我看分明就是你把我儿给害了!你快说他在哪!在哪!” 许文壶见苗头不对,挡在了孙二身前道:“冷静点,这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若是闹出人命来,无论前情是什么,你们夫妻俩都是不占理的,到时候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把孩子找回来?” 孙二恍然醒悟过来,攥紧的拳头默默松开,只狠狠剜了蒋氏一眼。 许文壶转过身,郑重其事的表情,“老人家,你且对我说句实话,栓子的失踪,真的与你毫无关系?” 蒋老太哼了脸,正眼不愿给许文壶,“我若有本事直接将他害了,还费这牛鼻子劲每日扎小人做甚?我有那能耐,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一家子都送去见那狼心狗肺的老孙头多好。” 李桃花忍无可忍,指着鼻子骂起来,“好你个死老太婆!你过的到底是有多不好,怎么就恶毒成这个样子了?老孙头对你不起你不去地底下找老孙头算账,反倒对活人纠缠个没完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蒋老太冷眼瞥着眼前花朵般年轻俏丽的陌生少女,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不必如此说我,我经历过什么你哪知道,你若沦落到我这个地步,不见得便能比我善良多少。” 李桃花正要张口反驳,孙二便恨恨道:“依我看还跟她废话什么,干脆把她绑起来带到全村人面前!那么多人盯着,不信她不说实话!” 这时,许文壶道:“凶手应该不是她。” 他兀自沉默半晌,开口便让几个人止了声音,气氛倏然安静下去。 孙二诧异:“整个村里就她跟我家有仇,不是她,还能有谁?” 许文壶看向他,双目清明有神,无比认真道:“相信槐树下的脚印你们夫妻自己也看过了,那脚印长而宽,确确实实是男子的脚印。”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蒋老太的小脚,确实不能将那双妇人脚和槐树下的脚印联系起来。 许文壶继续道:“而且一个八岁的男孩子,力气虽算不上尤其大,可也称不上小了,岂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能轻易制服的?” 孙二心有不甘,“可是——” “别可是了,听许公子的。”柳氏忽然出声,大悲之后,语气是如死灰般的沉重,“你大字不识一个,难道还能聪明过读书人吗。” 孙二不说话了。 蒋老太不哭也不闹,闪着一双冒贼光的老眼,瞧来瞧去,试探地问:“照你们这么说,栓子这回只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孙二咆哮:“放你的狗屁!你死了我儿子都不可能回不来,都怪你个老不死的诅咒我儿子,他万一有了危险,我要你的命!” 蒋老太撇撇嘴,一副滚刀肉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也活到这把岁数了,早就不想再往下活,你要是想要,尽管取走。” “你!” 柳氏这时走到丈夫身前,面对着蒋老太,不说话,睁着两只眼睛,就这么幽幽盯着她。 房里本就黑暗,被这么看着,蒋老太只觉得浑身逐渐发毛,鸡皮疙瘩都渐渐起了来,别开脸不敢去回看柳氏的眼睛。 “我们不会要你的命。” 柳氏缓缓道:“你总共也没几天活头了,弄死你,我们嫌脏手。但我们会把这件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尤其让你那四个孩子和十几个孙子孙女知道,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娘和奶奶外婆是个怎样恶毒的人,竟能会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干出诅咒去死的勾当。” 蒋氏愣住了,原本嚣张的气焰顷刻凉了下去。 黑暗中,柳氏的声音再度传来:“从此他们到哪都抬不起头,到哪都要受人戳脊梁骨,人们会说他们既然是坏人生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小的会被其他孩子欺负看不起,年纪大的会连婚配都困难,村子就这么大,谁也不愿和名声不好的沾上关系,看到他们,都会像看到狗屎一样赶紧远离。” 蒋老太枯瘦的身躯抖了抖,死死僵住了。 “你以为他们能承受得住那些吗?他们不会的,他们会恨你,甚至会后悔被你生下来,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你一眼,最恶心的就是见了你还得叫你那一声娘,你年轻守寡,辛苦一辈子拉扯他们长大,待到头来,没有人记得你的好,只会厌恶你,盼着让你早点死,因为只要你死了,他们的日子便好过了。” “你别说了!”蒋老太大哭出声,捂紧了耳朵,再无刚才的丑恶模样,彷徨无助同孩童。 * 天亮时分,几个人从蒋老太家中出来,开始挨家挨户排查,重点便是栓子失踪前夕一起玩过的几个孩子家里。 许文壶打足精神去观察那些人说话时的神情语气,试图捕捉到蛛丝马迹,但都没有收获,谁也不知道那几日孩子们提前离开后,栓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很快到了大中午。 李桃花以往杀猪熬惯了大夜,劳碌整宿依旧神采奕奕,太阳底下,两边脸颊都是红润有光的。 许文壶便不行了,不仅眼神涣散,眼下乌青明显,连说话都要开始有气无力,脚步深一步浅一步,随时能栽倒一样。上次他这种状态,还是科举考试在贡院里连关九天六夜时。 孙二看着许文壶的脸色,感觉孩子没找到,帮忙找孩子的先要见阎王,赶紧催促许文壶带李桃花回去歇着,还另外交代说:“家中饭缸里还有几个鸡蛋,另有一兜白-面,本来是想等栓子的生辰到了给他做寿面吃的,没想到等不着了,公子回去把鸡蛋打了和进面里,烀饼做汤都是可以的。” 许文壶满身冒虚汗,后背都被汗水浸透,对孙二道:“你们夫妻俩也一宿没睡了,要回就一起回去。找孩子要紧,但是身体也要紧,再这么下去,人会撑不住的。” 孙二想想觉得也是,便道:“我去和婆娘说说。” 柳氏还在挨家挨户打听栓子的消息,熬了一夜,她站在门口,小腿肚子都是打颤的。孙二走过去,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总算把柳氏劝动,一起回家吃饭歇息,下午再接着找。 一行人里就数李桃花还算有精神,她也在路上便跟许文壶商量好了,庄稼人成年到头交不完的粮税,攒点白-面不容易,鸡蛋就更吃不上几次了,到了随便吃点便是,不必动那些精细吃食。 但等到了地方,夫妻俩根本没管李桃花和许文壶的反对,不仅做了鸡蛋油饼,还杀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炖了一锅浓浓的鸡汤,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李桃花在锅屋外擦着口水客气道:“你们真的不用这么隆重的,我们仨又不是小孩,除了兴儿兴许还能再长长个子,我和许葫芦吃再好也没用,有得吃就可以了。” 孙二端起大盆鸡汤,闻言不由露出苦笑:“话是不能这么说的,就凭三位愿意留下给我们找孩子,别说炖只老母鸡,就是把我给炖了,我和我娘子也是愿意的。” 李桃花面上回笑,内心泛起浓郁苦涩,默默祈祷栓子平安无事。 “姑娘别发愣了,进屋吃饭了。”孙二进门道。 李桃花“哦”了声,魂不守舍地跟了上去。 菜上齐,满盆鸡汤香气扑鼻,汤表面浮了层厚厚的油光,金黄明亮。用勺子一捞,盆地满满当当的鸡肉,每块都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适合拿在手里啃咬。 肉太烫,兴儿等不及,先摸起块松软的鸡蛋油饼浸在汤里,吸了汤汁再塞进嘴里,又烫又香又软,天灵盖都要被美冒烟了。 许文壶却用筷子敲了下他的手,严厉道:“人没到齐,不准动筷。” 兴儿捂手不服,“公子你也动筷了!” 动筷打人也算动筷。 李桃花起身道:“我出去看看,可别还有菜要上,不然就算饕餮来了也吃不下这么多。” 许文壶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桃花你坐下歇着,我去。” 李桃花嗤了声,给了他记“我就笑笑不说话”的眼神,张腿便走了。 许文壶不明所以,再想思考她那记眼神的含义,便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只能赶紧坐下养着。 门外。 李桃花走到锅屋门口往里瞧去,果然瞧见了那两口子。 只不过不是在烧菜,而是在啃凉窝头。灶台上放着个豁口的碗,里面盛着水,显然是用来配窝头的。 夫妻俩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只顾填饱肚子,等用余光发现李桃花,手里的窝头都不知道往哪藏好。 李桃花看着他二人窘迫的样子,鼻头止不住发酸,颇为不悦地道:“你们不跟我们一起吃鸡汤油饼,在这里啃什么凉窝头,这不是让我们过意不去吗。” 孙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娘子说了,乡下人饭量大,我俩跟着一块吃,你们就不够吃了。” 李桃花不由分说,上前便去拽他俩,“那么一大锅鸡汤,怎么可能不够吃,快快快,跟我一起去吃饭,不然大家都不吃了,我把那俩喊过来,跟我一起看你们两个吃窝头。” 夫妻俩怕她真那样干,不敢对着来,犹犹豫豫跟着走回屋里。 三人回到屋里坐下,李桃花故意没提刚才看见的场景,特地盛出满满两大碗鸡汤端给柳氏和孙二,碗底都是鸡肉。 一桌饭菜这才算正式开动,咀嚼声响个不停,个个狼吞虎咽。 孙二吃得满面红光,不知是滋味太香还是想得太远,看着碗里剩下的鸡汤便要抹泪,“这么好的饭,若是爹和栓子都在就好了。” 柳氏用胳膊肘捅了下他。 孙二连忙赔笑:“让三位见笑了,我太不会说话了,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提别的。” 李桃花吃下了两张油饼整碗鸡汤,动手便要盛第二碗,顺口便道:“栓子的爷爷走几年了。” 孙二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倒豆子般道:“有六年了,六年前我们这地方闹蝗灾,栓子都还不记事,我爹就没了。” “蝗灾?”许文壶不由得留意。 孙二点头,“就是蝗灾,三位年轻,兴许没经历过,那场面可真是吓人极了,大片蝗虫聚在天上,开始像块乌云,等遇到田地,便饿狼一样扑下来,眨眼的工夫,田地里便寸草不生,一粒粮食也别想留下,只剩下遍地虫粪。” 柳氏又用胳膊肘捅他。 孙二便跟陷入回忆中似的,根本忘了妻子的提醒,自顾自道:“我娘和我大哥一家就是在那时候饿死的,我爹为了让我们一家三□□下去,每天都出去找吃的,好的时候有山雀野兔,还能开个荤,后来山中的活物都吃没了,便剩下树皮,草根。再后来,树皮草根都吃不上了,便只能捡大雁粪……我爹算运气好的,每次回来都能带点吃的,但他每次都只让我们吃,自己不吃,说自己吃饱回来的,我不信,他就掀衣服给我看,我看着他鼓胀的肚子,又觉得是真的。” “可我后来还是觉得不对劲,因为哪有人吃饱以后只涨肚子,其他地方反倒越来越瘦的?所以我就偷偷跟上了他,想看看他在外面到底吃了什么。后来我果真看到了,他在外面吃的是石头。” 李桃花杏眸睁大,“石头?” 孙二点头,“没错,就是石头。” 他的眼睛倏然变得通红起来,仿佛有血即将流出来似的,强忍声音里的哽咽,“我看着我爹把两块石头砸在一起,把砸出来的粉末收在手里,混着泥往下咽。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到死也忘不了。后来朝廷来赈灾了,虫灾过去,庄稼也重新长起来了,但我爹却不行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手里攥了个白面馍,直往栓子的嘴里塞。我知道他,他是被饿怕了,所以有点吃的就往小辈嘴里塞,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桌子声的咀嚼声没了,鸦雀无声,人人发呆,连兴儿都放下了手里的油饼,望着碗底默不作声。 柳氏早在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背过脸抹干净,回过头来斥他:“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许公子他们是来帮咱们找孩子的,不是听你在这倒豆子的。” 孙二点头,强颜欢笑:“怪我怪我。吃,许公子,快吃。” 他正招呼大家重新动筷,外面便有个人跑进院子里,直奔堂屋而来,扯开嗓门便嚷:“老二哥在不在家!老二哥!” 柳氏道:“我听着像是虎头的声音,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别让他打搅客人吃饭。” 孙二答应下来,起身的工夫,声音便已进门,干瘦如竹竿的年轻男子高喝:“老二哥我叫你呢!你怎么不出声啊!” 孙二不由恼火,迎上去道:“嚷嚷什么,有屁就放,别打搅贵客吃饭” “竹竿”瞧见多出来的三人,笑道:“怪不得闻着这么香,原来是家里有客人啊。” 孙二:“我再说一遍,有屁快放,别耽误客人吃饭。” 虎头也不避讳,直接便道:“是这么回事,今天不是我奶的忌日吗,我爹瘫床上动不了,我就替我爹到山上给我奶烧纸,烧完回家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来忘让我奶保佑我早点娶到媳妇了,就又回去,回去之后,我看见了个人在偷拿贡品,你猜是谁?” 孙二根本没心情听这不速之客讲故事,皱眉不耐烦道:“谁。” 虎头瞪大眼睛,低下声音,表情惊悚—— “你爹。” 第80章 点兵点将 虎头故意压了声音, 但这就犹如拿筛子挡风,看似有用,实则屁用不当, 那句“你爹”被所有人听了个真真切切,一时间连房中的蚊子都安静下来了,头发丝儿落地都能发出声响。 孙二在不知不觉中瞪大了两眼, 没听懂话似的, 开口询问:“你说你看到谁了?” “你爹啊。”虎头表情笃定,拍着胸脯保证, “绝对是他,错不了, 化成灰我都认得。” 孙二听了,懵懵愣了半晌,随即转身看来看去, 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依次从碗筷桌椅上挪开, 最终定格在竖在墙角的粪叉上。 孙二朝着粪叉走去,一把拎起来,转过身, 看着虎头的双目似要喷火, 扬手便往他身上招呼。 场面乱成一团, 柳氏去拦孙二,虎头拔腿便往外跑, 李桃花顾不上吃饭了, 连同许文壶抬头看起热闹。 虎头跑到院子里, 不甘心似的转头看向大步追来的孙二,边躲边嚷:“不是二哥你这什么意思?我好心来给你报信,你抄家伙干什么?” 孙二两眼怒瞪, 语气极为用力,唾沫星子掉地上能砸出个坑,“我干什么?我打死你个胡说八道的小瘪犊子!你开玩笑也不看看日子,我急着找我儿子,你说你看到我爹了?我爹都死六年了!我还说我看到你爹了你信不信!” 虎头挠头干笑,“二哥说笑了,我爹都瘫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二:“那我爹都死多少年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虎头着起急来,急得原地直跺脚,“可我真的看到了!你别不信啊,你爹在闹灾荒那年打鸟不成被鸟啄瞎了只眼,这事儿你还记不记得?我看得一清二楚,瞎了只眼,瘦得皮包骨头,绝对就是你爹没有错。” 孙二舞动起粪叉,咬牙切齿道:“你不走是不是?行,你就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粪叉硬!” 虎头看他那架势像来真的,生怕被粪叉捅到屁股,捂住腚便往门外逃,一溜烟便没了影。 孙二追到门外大骂:“没心没肺的东西,赶紧给我滚!” 放下粪叉回到堂屋,孙二将怒容藏起,成了无奈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对三人道:“同村的一个小子,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几位接着吃,别被影响了心情。” 许文壶沉默了下,对他道:“可若刚才我没听错,那位青年似乎是说,今日在外看到了令尊。” 孙二提起便叹气,“他若不那么说,我还懒得对他动手了,人死不能复生,还看见我爹了,他怎么不说看见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了。” 许文壶没再继续追问,喝了口鸡汤,将事情默默记到心里。 * 下午吃完了饭,柳氏收拾碗筷的工夫便已支撑不住身体,沾榻便昏睡过去,孙二便也随之打盹,夫妻俩齐齐合眼,没多久如雷的鼾声便传了满屋。 李桃花本想伏在饭桌上也睡一会儿,这时,许文壶悄悄将头凑了来,对她小声道:“我带兴儿出去一趟,桃花你看着他们夫妻俩,等他们醒来,若问起我二人去向,你就说我提前出去打听栓子消息了。” 李桃花愣了下子,惺忪的杏眸盯着许文壶怔怔看着,疲倦之下,历来脆亮的声音都有点发软,“你是要去坟头那边吗?” 许文壶懵了,“你怎么知道?” 李桃花笑了声,将脸埋到两臂,只微抬了下额,用一双明亮皎洁的眸子瞥他,闷闷道:“我还不知道个你,你当时听了孙二的话,眼睫毛一垂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唉,去吧去吧,偷偷去反而省事不少,也免了给他俩解释半天了。” 看着她的两只水亮眼眸,许文壶的嘴角情不自禁便往上翘了不少,启唇忽然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下子,再看她,便说:“桃花,你真厉害。” “啊?” “熬了这一晚上,眼里连多出的血丝都没有。” “……你赶紧走吧。” “那桃花赶紧歇息,我去了。” 许文壶拽起昏昏欲睡的兴儿,猫叼耗子似的便将人带出去了。 李桃花的困意却没了。 早秋未消的暑热让她心烦意乱,她眨巴着两只眼,闷声闷气地嘟囔:“脑子有病一样,哪个正常男人会夸姑娘眼里没有血丝是桩厉害事情。” 忽然,她回过想来,转头看了眼许文壶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呆子不会是想夸我眼睛漂亮吧?” 似有道微风轻轻迎来,吹乱了她额上的碎发,连同眼底波光也跟着荡了荡。 “嘁,夸人都不会夸,还读书人呢。” 李桃花抬着下巴数落完不在场的某些人,再趴下闭目养神,嘴里便不自觉哼起欢快的小曲儿。 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她的困意逐渐袭来,意识模糊之间,正要睡着过去,耳边便忽然炸开一声大哭。 “栓子!我的孩子啊!” 柳氏从梦中惊醒,崩溃不已,哭得撕心裂肺。 孙二抱住妻子安抚许久,没把人安慰明白,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两个人较着劲的比谁声音高。 李桃花又头疼又无奈,只能清了清嗓子,用比那二人都大的嗓音大吼道:“够了!别哭了!孩子还要不要找了!” 柳氏与孙二顿时息声。 李桃花倒了大碗凉水,一口饮尽,解渴的同时,精神气也被提了起来。 她抹了把嘴,对那哭成浆糊的夫妻俩道:“睡饱了没有?不睡就爬起来,跟我一起到村里继续打听栓子的消息。” 声音发出去,好比一颗定心丸,柳氏和孙二不哭也不愣了,下床套上鞋便准备随李桃花出门,眼巴巴要把儿子找回来。 李桃花对这二人的反应既欣慰又心酸,在内心叹了口气道:栓子我求求你了,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然你爹娘以后可怎么活。 * 初秋午后的日头格外毒辣,比夏日更胜三分,李桃花走在路上,没多久便走出了一身的汗,脸颊被热汗打湿,愈发白里透红,面若桃花。 她和柳氏孙二经过虎头家门口,门是开着的,虎头正在院子里用热水褪鸡毛,嘴里还不停骂着孙二,说打人就算了还不招待着喝碗鸡汤,有什么大不了,一只鸡而已,谁吃不起了一样。 孙二故意咳嗽了两声。 虎头背影一僵,讪讪转过头来,看见孙二那张黑似锅底的脸,心虚地笑了下子,“老二哥,你怎么……”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虎头注意到孙二夫妻身边的李桃花,两眼放光,张开腿便往门外迈去。 “姑娘是我啊,咱们上午见过,你还记不记得?”虎头跑到李桃花跟前,语气殷勤不已,若非有柳氏和孙二挡着,半个身子都要贴到李桃花身上。 李桃花对这类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当着夫妻俩的面又不好发作,便不冷不热地道:“哦对,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上午差点被孙大哥用粪叉捅穿屁股的那个人吗。” 虎头嘿嘿发笑:“那都是误会,我老二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栓子有下落了吗?” 孙二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们两口子就在这里,你不问我们俩,和人姑娘胡乱搭什么话?” “老二哥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我不就是多说两句话吗?” 李桃花怕他俩又打成上午那样,便忍着厌烦对虎头说:“暂时还没,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栓子这两日就会有下落的。” 虎头只顾看她的脸,看呆了一般,点头如捣蒜,“是,你说的是。” 李桃花忍不下去,拽起柳氏便要走去别处。 “姑娘!”虎头忽然出声。 李桃花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虎头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你问便是。” “我想问你今年多大,老家哪里的,有没有婚配,家里有几口子人。” 这下不仅孙二急眼,连柳氏都往地上啐了一口,对他怒道:“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魔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什么人都敢惦记!” “嫂子我又没和你说话,你急什么眼啊?” “你敢对我们家客人有歪心思,我就得对你急眼!” “嫂子你这是多管闲事。” 柳氏正要再开口,李桃花便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在这浪费时间,找孩子要紧。柳氏咬牙忍了。 她俩正要动身,虎头便飞身跑到她们前面堵住去路,嬉皮笑脸耍起无赖,“不说出来就不准走。” “死小子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孙二咆哮,当下便要撸袖子上前。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忽然伸来,挡住了孙二的去路,袖中散发清淡的皂角香气,盖过了火辣的日头气息。 许文壶从孙二身后走出,因是太久没睡,整个人在光下有种阴翳的俊秀,分明一身文气,气势却莫名锋利许多,抬起眉目看人时,双瞳森冷漆黑。 “你想知道的,我代替回答。”他看向虎头道。 “李桃花,天尽头人氏,年十七,家中两口人——” 许文壶的声音顿了下,长捷轻微抖动,眼中波光倏然沉寂。 “已有婚配。” 80-90 第81章 点兵点将 虎头目瞪口呆, 顾不得去跟许文壶搭腔,瞥了眼李桃花垂在胸前的辫子,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 “什么?有婚配了?有婚配了还梳什么姑娘头?” 孙二本就急着找儿子,偏遇到这拦路虎,便也控制不住脾气, “梳什么头干你屁事, 再多说一嘴,我把你的舌头拔出来拿去下酒!” 虎头打了个哆嗦, 最后偷瞟了李桃花一眼,灰溜溜钻回家里去了, 家门关得利索。 李桃花暗自松口气,庆幸这惹人烦的家伙还算有点眼力劲,回过神来看许文壶, 便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日头下, 许文壶身上像有一团化不开的乌云,人也显得无精打采,表情里是一眼望穿的落寞。 他眼睫动了动, 却没往上抬, 也没去看李桃花, 只闷闷地回答:“刚才。” 李桃花正要说话,孙二便已急不可耐地凑上前来, 着急道:“许公子那边可有消息?” 许文壶看着孙二期待的脸, 眼中涌现不忍, 到底摇了摇头。 孙二的双肩顷刻便塌了下去,面若死灰。 柳氏撑起单薄的身躯,走到丈夫身前, 强行鼓气道:“好了,没消息就接着找,栓子命大,总会找回来的。” 孙二叹了口气,接受了妻子的安慰,转眼留意到许文壶脚上的泥土,便道:“怪不得这么久没见,原来许公子是去山上找了?” 许文壶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一时想不到其他说词,只得硬着头皮点头,“不错,是去山上找了。” 还没等孙二继续开口询问,许文壶便忙不迭道:“我忽然想起来,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还没来得及打听,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快些过去,以免遗漏了消息。” 孙二柳氏自然没有异议,天大地大都没有找儿子大,听完话便等不及要动身。 走动时,李桃花故意放慢步伐,与许文壶并肩而行,歪着头小声问他,“怎么样?” 许文壶眉心微皱,手掌不由得覆上心口,柔弱如西子捧心,怅然若失,“还好,只是心里有些发堵。”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她已有婚配这件事如此在意,竟到堵心的地步。 李桃花蹙了眉,看傻子似的看他,“谁问你怎么样了?我是问你坟头那边的线索怎么样了。” 许文壶怔愣了一下,这才返回神来,眼底倏然而过一丝失望,却又旋即恢复正常。 “桃花,你靠过来些。”许文壶低声道。 李桃花会意,特地看了看柳氏和孙二,见他们两口子没有回头,才将头朝许文壶凑去。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忽然放大数倍的侧颜,秀挺的鼻,小巧的唇,刚平息的心绪又忽然乱了起来,他别开脸抿了抿嘴,面露挣扎之色,似乎在为自己的暗自失态而感到愧疚,犹豫了一瞬,才将脸低下,唇瓣凑近李桃花的耳朵。 许文壶的气息很轻,说话时,吐气羽毛一样搔在耳道中,直痒到心坎里去。 李桃花揉了把发痒的耳朵,专心听着。 听完,她杏眸不自觉便瞪得浑圆,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文壶,瞠目结舌道:“不会吧,真的假的?” 她的声音一时没收住,许文壶情急之下,差点便动手捂紧她的嘴巴,似是觉得大庭广众,后面到底忍住了。他抬头看了看孙二和柳氏的背影,确定他俩没有听到,才低下头,对李桃花认真点头,“千真万确,那两对脚印的确没有区别,相似如出一人。” 李桃花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心情强行平复下去。她压低声音,单睁大了两只忽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文壶,“照你这样说,掳走栓子的人,岂不就是……” 后面的话李桃花说不出来了,倒不是担心会被那两口子听到,而是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可这也不对啊,”她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栓子可是他亲孙子,他就算是死而复生了,害谁也不可能害自己的亲孙子啊,毕竟孙二也说了,他临走还害怕栓子饿着,一直往栓子嘴里塞吃的呢。” 许文壶点头,小声说:“所以这些毕竟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轻易说出口,否则定会滋生大乱。” 李桃花无奈道:“这个证据还要怎么个确凿法儿?让老孙头站在那两口子面前吗,还不得把人活活吓死过去。” 许文壶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她所说的场面,不由也发起愁来,人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二人就这样满怀心事走着,逐渐一前一后,拉开了少许距离。 李桃花半天没听到许文壶的动静,转头一看,正看到许文壶低垂的睫,和睫毛下黯然无光的眼。 她其实早就发现,这家伙心里藏事时是不拿眼睛看人的,眼睛里的喜怒哀乐,全被那两把犹如小扇子的睫毛遮住,殊不知这样便显得心事更重了,连带整个人也沉重起来,明明他是那么清瘦。 “许文壶。”李桃花忽然叫他的名字,有点于心不忍似的,放轻声音道,“你也不用太为难了,虽说事情遇到了便不好推脱,但总不过是尽力了。再说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还没有想出来而已,你们读书人中不是有句话吗,叫什么来着,船到桥头自然沉?”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许文壶哑然失笑。 李桃花被他这乍然一笑晃到了神,两边脸颊不自觉地发起烫来,别过脸嘟囔道:“以前还没发觉,现在才发现,那字儿可能还真是个好东西,明明组在一起听着差不多,偏意思就不一样了,可恨我小时候坐不住,没静下心认得几个字,不然现在高低也算个读书人了。” “桃花,做读书人也没那么好。”许文壶瞧着她蹙紧不松的眉,放松许久的指腹微微发热。 李桃花直直看他的眼睛。 许文壶避开她的目光,垂眸道:“只不过看过四书五经,知道几句先贤之言,便拾人牙慧而不自知,还以为窥得天机,踏上正途。实则读再多书,亦是食五谷杂粮,经生老病死,遇困境只能奋力挣扎而换一丝生机,甚至因自命不凡,而难以接受自己的庸碌与平凡,遇到的一些事情,攥手抓不住,松手不甘心,既求不得,又放不下……” 许文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喉头似有郁结,连带语气也跟着苦涩。 李桃花浑然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我可管不了那么远,反正我下定决心了,我是一定要学会认字的,起码以后和人说话,不必再闹笑话,你说对不对?” 许文壶没回答。 李桃花抬头看他眼睛,见他正呆呆看着自己,不禁埋怨,“你看我做什么?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许文壶点头。 李桃花更气了,“你分明都没听进耳朵去,还点头。” 许文壶还是傻傻点头,认真而笃定地说:“桃花,无论你说的什么,我都依你。” 李桃花哑口无言起来,那句“都依你”灌入她的耳朵,又蹿入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让她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的步伐挪了挪,只能故作从容地转身去,轻飘飘地道:“真是个呆子,难道我让你去杀人放火,你也能依我不成?” 李桃花追上孙二夫妇,将许文壶远远甩在后头。 许文壶站在原地,步伐不紧不慢,眼波沉稳,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 翠郁的山脚下,点缀几户零星人家,人还没走近,犬吠声便已此起彼伏。 柳氏和孙二率先叫门,留守在家的老农一见到他俩便已明白来意,没等他们问,便叹着气摆手:“不是我不想帮忙,是实在不知情啊。” 柳氏和孙二只好失望离开。 依次再到第二户,第三户…… 每一次的叫开门,所听到的都是“没看到”,“不知道”,“你们去问问别人吧”。 柳氏和孙二脸上的绝望之色越发浓厚,整个村子都被他们盘问过来,等问过了这几户,栓子的下落便算彻底没着落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几个人来到了最后一户,也是最靠近大山的一户。 刚走到门口,李桃花便闻到股浓郁的臭气,有点像咸鱼的气息,但比咸鱼的气味要重上许多,根本没有办法忍受。她扯住许文壶的胳膊当扶手,差点就要弯腰吐出来。 前来开门的是位白发老头,看见柳氏和孙二,想也不想便道:“我没见过栓子啊,你们再去别处看看。” 孙二与柳氏对视一眼,失望之意溢于表面。 不敢多耽误,孙二旋即要走,临走时顺口道:“你家腌咸鱼了?怎么臭成这样。” 老头道:“可别提了,昨夜里家里招贼了,把我晒灶房里的腊肉给偷走了,从那以后就有了这一股子散不去的臭脚丫子味,我们都怀疑那贼怕是八百年不洗一次脚。” 孙二苦笑了下,“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老爷子你可得关好门,别让小偷再跑进来了。” “那是,那是。” 客套声里,李桃花捂着鼻子看了许文壶一眼,抱怨道:“熏死人了,这得是多邋遢的小偷才能臭成这样。” 许文壶表情严肃,并不附和她的话,而是道:“桃花,你有没有觉得,这味道闻着有些熟悉。” 李桃花松开手,豁出命去又闻了一口,仔细品味一番,重新捂住鼻子,皱紧眉头道:“好像是有些熟悉,过去在哪里闻过一样,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许文壶看向院中灶房,目光明亮如炬。 他的声音沉下,不假思索道:“是尸臭。” 第82章 点兵点将 “许公子刚才说的什么?尸臭?” 孙二的声音一出,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许文壶,或茫然或惊骇, 见鬼似的。 许文壶愣了下子,呆若木鸡的模样,僵硬地转过脖子, 对李桃花认真询问:“桃花, 我刚刚是将那两个字说出来了吗?” 没道理,他应该只在心里念叨才对。 李桃花额上筋脉微动, 忽然很想拿把锤子敲开许文壶脑袋看看他都在想些什么,她却还是耐住性子, 强作平静摇了下头,一本正经道:“你当然没有说出来,我说他们其实都会读心术, 你信吗?” 许文壶看着那一双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真真正正的慌了,下意识又找李桃花,磕磕绊绊道:“桃花, 怎么办?” 李桃花心想还能怎么办, 就点醋凉拌好了。她抓住他的手, 转身便要脚底抹油。 孙二却提前一步挡在他们二人的面前,急得声音都哆嗦起来, 迫不及待道:“许公子将话说清楚再走, 你刚刚说的尸臭。到底什么尸臭?如果这个味道是尸臭, 那按照你的意思,不就是说这院子里有尸体存在?” 话一说出口,柳氏和孙二如同商量好的一般, 立马转脸看向老头。 老头子看出他们两口子眼神不善,又听出孙二话里的意思,连忙摆着手解释:“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着急,落到柳氏眼里,便成了做贼心虚的慌乱。柳氏朝他迈开好大一步,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儿子害了,尸体藏了起来,所以你家院子才臭成这样。” 老头立马急眼,“老宋家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跟你们家无冤无仇的,栓子还那么小,我闲的没事干害他干嘛?何况我这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干那缺德事情?我图个什么?” 柳氏的眼神四处闪烁起来,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摞满柴禾的柴房,冷声道:“是不是你干的,你说了不算,得让我们搜过才算。” 说完话,柳氏便疯了一样冲入柴房里,将摞整齐的柴禾翻个底朝天,明知再翻下去可能会看到儿子的尸体,她还是用力翻找,颤抖哆嗦着喊:“栓子!栓子!” 老头冲过去又不敢阻止,看着柴房乱七八糟的一片,气得哭腔都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摞好的,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文壶大步走到柴房门外,苦口婆心劝阻柳氏,万般无奈道:“别翻了,栓子不在这里,这里的尸臭也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停下吧,再这样下去,其他人都会有怨言的,若没有他们的配合,孩子就更难找回来了。” 柳氏根本听不到心里去,见孙二站在门外傻看着,还一声令下:“给我进来!” 孙二本就急得六神无主,听到妻子的话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一头便扎到里面共同翻找起来。 许文壶的好脾气派不上用场,万般无奈,一改温和口吻,忽然拔高声音,大喝一声:“住手!” 柳氏和孙二竟是一愣,同时将动作打住。 就连李桃花,也被许文壶这记动静镇住,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看他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 而许文壶就一脸茫然地站在那,仿佛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他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简直是……有辱斯文。 他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好脾气模样,轻声细气地道:“无论你们两个信是不信,栓子都不是这户人家,尤其不是这位老者害的,凶手是谁,我心中应该已经有了大概,劳烦二位也听我一言,切莫再在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时间。” 一大段话,孙二只能听到“凶手”二字,慌忙便问:“那凶手到底是谁?究竟为什么要害我儿子?” 许文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敢问令尊葬在何处?可否方便带我前往。” 孙二一愣,不能理解这话,“我爹葬在哪,和我儿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李桃花故意吓唬他:“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吧,不然他可又要吼你了。” 许文壶燥红了脸,温温吞吞的低声埋怨她,“桃花,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李桃花朝他轻哼了声,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孙二的内心进行完短暂的拉扯,终究走出柴房,顶着一身干柴禾道:“既然许公子开口了,我哪有不听的道理,许公子,请跟我走吧。” 老头急得拦人,一脸鼻涕眼泪,“欺负完人就想走?没有这样的道理,赶紧把柴禾都给我摞好!否则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李桃花袖子一撸,“我来。” 许文壶跟着她进去,一并收拾起来。 摞完柴禾,安慰完老头,李桃花和许文壶随孙二夫妇出了门,直奔山上走去。 * 沿着山路走了有小半时辰,走出一脚泥泞,几人终于到了老孙头的坟前。 坟前山花缭绕,绿草如茵,却没有多余杂草杂树,一看便知是时常打理。许文壶看着碑上经风吹日晒已经模糊的字,躬身拜了拜,拜完转脸,对孙二轻声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听起来,或许有点不太礼貌” 孙二此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言便说:“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许文壶点了下头,双眸饱含期待地看着孙二,“来都来了,可否开棺一看?” 孙二:“……” 知道不礼貌,没想到这么不礼貌。 山中鸟啼不绝,显得人声格外寂寥。孙二沉默许久,终是将气叹出,“唉,只要能把栓子找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走到碑前,双膝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看着墓碑,双目通红道:“爹,对不住了。” 他忍住哽咽,对柳氏道:“娘子,回趟家,给我拿把铁锹来。” 柳氏自然同意,反正除了孩子,此时天大的事情也算不得大了,别说掘公公的坟,就是掘皇帝老子的坟也不是不行。 柳氏走后,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在边上找了个凉荫歇息,留孙二在墓碑前,对老父亲絮絮叨叨说许多的体己话,又让老父保佑栓子早点找回来,最好全须全尾,没病没灾。 时间便这么一点点过去,本以为要等上一阵,谁想半炷香没过,柳氏便带着铁锹回了来,一问才知她根本没回家,到山脚便找被气哭的老头借来把先用着。 几人重新聚集在墓前,孙二拿到铁锹,不用人帮忙,往掌心呸了两口唾沫,作势便要将土给掀翻。 临下铁锹,孙二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背影僵硬不动,只有双肩轻轻颤动,直到地上的泥土被打湿出一片片小而圆的阴影,其余人才知道,他哭了。 李桃花心有不忍,不愿去看这个场面,便去看许文壶。 许文壶面上亦有不忍,甚至眼眸中出现犹豫挣扎之色。 李桃花品着他的表情,感觉他马上就要撑不住阻止孙二了。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从判白兰白竹流放却私下放她们离开,到想带蒋氏远走高飞,他许文壶一直以来,都是情大于理,跟随自己心意行事的一个人。哪怕他可能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李桃花心中想法刚过,许文壶便已对墓碑再鞠一躬,脱口而出的,不是阻止,而是斩钉截铁的一句:“事不宜迟,烦请动手。” 倒让李桃花很是意外。 坟头边,孙二抹干净脸上的泪,牙关咬紧不再犹豫,一铁锹下去,尘土飞扬。 柳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夫妻俩此时究竟在干什么,她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仰面望天道:“老天爷啊,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办。” 孙二在妻子一声声绝望无力的控诉中,一铁锹接着一铁锹,片刻不愿停,也不敢停,怕停下就再也下不去手。 在他的头顶上空,时有飞鸟掠过,啼叫清脆,悦耳动听。飞鸟上方,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云卷云舒,阳光依旧。似乎人的悲喜对于这整个世间来说,没有半点重要。 “砰”一声,铁锹铲不动了。孙二将竖铲改为平铲,一点点将棺材的雏形挖了出来。 下葬的棺材是口薄棺,这么多年过去,棺木被虫子啃得差不多,刚才被铁锹碰那一下,差点把整个棺材掘散架。 临到最后,孙二不忍心,转头又看了眼许文壶。 许文壶对他点了下头,眼眸坚定。 孙二丢掉铁锹,朝磨通红的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摇摇晃晃的棺钉,徒手往上一拔,棺钉应声而起,棺材立刻松动,棺盖虚虚覆在棺身上。 他双手抓住棺盖,哽咽高呼一声:“爹!儿子对不住您!” 嘎吱声过去,瘴气般的尘土自棺中腾空上飘,弥漫四散。 孙二咳嗽了好几声,眼睛也被尘土蜇到。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棺中望去,做好了捂眼的准备。 可等一眼下去,孙二瞪大了眼,上下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又说不出,酝酿许久,才挤出震惊万分的一句——“不对!我爹怎么不见了!” 尘土散尽,只见简陋的棺材中空荡无物,干干净净。 第83章 点兵点将 柳氏本跪在墓前垂泪, 听到丈夫的话,眼泪来不及擦,爬过去便去看棺材。一眼过去, 果然看到棺材里面是空的,夫妻俩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孙二足愣了有半炷香的工夫, 才僵硬地转过头, 对着许文壶结结巴巴道:“许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文壶仿佛提前预料到他俩的反应一样, 神色从容平静,温声道:“莫要着急, 等到晚上,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他顿了下子, 继续道:“此外, 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在孙二眼里,此时的许文壶与神仙没有差别,忙不迭便点头, “公子你说, 尽管说。” 许文壶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 眼底的思绪渐沉,“那就劳烦孙兄找几条狗来, 要鼻子格外灵敏的。” * 夜晚, 月朗星稀, 更深露重。 三更天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门扉敞开, 里面漆黑无声,看样子是睡前忘记上锁,挂在屋檐下的腊肉都没有收走,风吹过时,散发的肉香引人垂涎。 “嘀嗒”一声,树叶上的露水落地。 今日的夜,格外安静,没有犬吠声,没有虫鸣声,连这稀疏的“嘀嗒”,也逐渐消失不见,漆黑里,只有延绵的寂静,铺满山脚之下,诡异的安宁祥和。 忽然,有道身影出现在下山的路上。 身影极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胳膊与腿的轮廓极细,可称作为“瘦骨伶仃”,走动时,步伐缓慢踉跄,关节与关节之间仿佛是固定死的,每一步都显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会走路,只是凭本能将脚往前挪动。 羊肠小道孤寂漫长,身影头顶月光走在路上,一声不发,头脸低垂,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下了路,盲人摸象一样,径直往每扇门上撞,感受到前方有阻止,便换扇门继续。 将这么一路摸索,他进了敞开门的那户人家。 取下腊肉,他转身要走的瞬间,院中忽然响起一声如雷暴喝:“围住他!” 房屋的前后左右,潮水般涌入大批村民,将人影团团包围。同时间,一股浓郁的恶臭散在院中内外。 众人捂紧鼻子,点火燃起火把,火光直往人影的脸上逼。 孙二提起斧头直冲过去,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抓我儿子,我非得把他——” 火光灼灼,孙二看清对方的脸,步伐僵住,手里的斧头倏然砸地。 他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颤动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苍老枯瘦的脸。 另一边,李桃花正带着柳氏上山寻找栓子的下落。 “汪汪!汪!” 几条大狗循着空气里几不可闻的尸臭,到了山上便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冲去。李桃花牵着其中一条狗,提醒跑在前面的柳氏:“嫂子你慢点,晚上地滑,别摔着。” 山上杂草丛生,到处荆棘乱石,不小心跌倒,身上必定被割得血肉淋漓。可柳氏根本顾不上,摔倒了都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跟着狗走,手上的血把袖子染红都不在意。 约翻了有半个山头,几条狗停在了一处山洞外。 说是山洞,其实并不贴切,因为洞口都被石块堵死了,若非有狗帮忙,山里伸手不见五指,人眼看到了,只会当成山体石壁。 “汪汪汪!汪汪!”几条狗盘旋在山洞外,不停嚎叫,急得快要说出人话。 李桃花知道这后面定有猫腻,正要动员身后村民帮忙把石块搬开,柳氏便冲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九牛二虎之力,抱起一块比她还大的石头便摔向别处,之后是第二块,第三块……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洞口的一块块石头,嘴里呓语一般默念:“栓子,栓子……” “大家都别愣着,赶紧帮忙啊!”李桃花一声大喝,其余村民方如梦初醒,纷纷丢下手里的灯笼,榔头等物,摩拳擦掌加入到搬石头大军当中。 众人齐心协力,足累出满身大汗,被堵得密不透风的洞口才终于露出一个狭小的缺口。 一股浓郁的尸臭气从缺口中汹涌而出,所有人都弯腰吐了起来。 李桃花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不至于去吐,也没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胃里都翻江倒海,可等她再抬眼,柳氏便已钻入缺口之中,毫不犹豫。 “嫂子!”李桃花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赶紧接着搬石头,好让缺口大些,新鲜的空气再挤进去点,否则即便里面是安全的,活人进去,生生被臭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刚动手,柳氏的哭喊声便从里面传来。 “栓子!栓子你醒醒啊!我是娘,娘来救你了!” 确定孩子在里面,众人活似受到鼓舞,忍住扑鼻恶臭,一鼓作气将石头搬个干净。 柳氏遭受的刺激太大,腿脚酸软走不成路,便跪着把孩子从里面抱出来,哭着大喊:“来人,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李桃花第一个冲上去,看见柳氏怀中的孩子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心里当即咯噔一声,只好强作镇定去探鼻息。指腹感受到轻微的呼吸,李桃花松了口气,“别慌,他还有气,能救回来。” 她杀了这么多年的猪,对于如何医猪也多少懂点皮毛,但对救人一无所知,她只能凭借下意识的思路,转身朝村民呼喊:“拿水来!” 李桃花接过水壶,试图用手撬开栓子的嘴,可等撬开发现,栓子的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全是没有吞咽下去的食物。 她只好先动手,把他嘴里的吃食全给掏了出来。掏出来的东西里,光是能叫得上名字的,便有野枣,野瓜,生腊肉,生稻谷…… 李桃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眼前这一幕了,即便内心已然发疯,表面还要保持冷静,用手轻托起栓子的后颈,好给他喂水。 栓子咳嗽了几声,总算出现意识,他睁开眼,看见柳氏,虚弱地启唇,气若游丝地道:“娘……” 柳氏抱紧他大哭:“娘在这!儿子对不起,娘竟然到现在才找到你,娘对不起你!” 李桃花在边上看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之后便觉得空落落的,总觉得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看到的。 天上星辰明亮闪烁,她看向山下,心道:也不知许呆子那边怎么样了。 * “扑通”一声,孙二双膝跪地。 火光下,站在他面前的老人蓬头垢面,瘦到脱相,原本应该盛放左边眼球的眼眶,竟整个凹陷下去,右边的眼睛,一眨不眨,无光无神,死灰一般。 “爹,您老人家怎么在这,您六年前不是已经……”孙二声音颤抖,要极用力才能咬出一个整字,简单一句话,他吞了□□下喉咙。 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原本日思夜想的场景,真实发生在眼前,他居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看向老父在老父手中打晃的腊肉,艰难万分的张口,竟是用哭腔无奈地说出了句:“您怎么偷人东西啊。” 老孙头安静站着,四肢骨瘦如柴,肚子却异常隆起。在那里面,全是消化不了的石头,沙土。 他没有回应,甚至连最简单的反应都没有,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就站在原地,像根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木头。 “爹,您说句话啊。”孙二一副要哭的表情。 “他听不到你说话,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村民们纷纷转头朝声音望去,灼灼火把下,许文壶一身直裰,气度斯文,在山村野寨中,比突然站在那里的老孙头还要违和。 孙二瞪大眼眸,矢口反驳:“不可能!我爹如果是死的,怎么可能还活生生站在这?” 孙二回过脸,含泪望向老父,“爹您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当年明明是我亲自将您……您是什么时候活过来的,栓子在哪,他的失踪和您老人家有关系吗?” 老孙头并不回答他,只有手里的腊肉,晃啊晃,晃啊晃。 许文壶叹气,“他真的已经死了,否则这满院尸臭从何而来?” “我不信!” 孙二扑过去抱住老孙头的双腿,仰面哭道:“爹,儿子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便是没能在您生前为您好好尽孝,如今您活过来了,儿子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您过苦日子了,您跟我回家,现在家里有吃的了,只要您想,儿子顿顿给您杀鸡杀猪,再也不用您成天出去捡草根树皮了。” 感人肺腑的场面,却因为浓郁的尸臭,没有一个人为之动容。 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不觉中,便已后退许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样。 有人忍不住提议:“栓子爹,你要不再仔细看看,你爹都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说不定只是长得像呢?” “不可能!我自己的爹,化成灰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等等栓子爹,你看你爹身上长的什么,怎么黑乎乎的一片?” “是尸斑,他真的是个死人!” 惊呼声中,局势扭转,村民纷纷远离这父子,胆小者直接落荒而逃。 只有许文壶,在这时走向孙二,用温和的语气劝道:“孙兄,你仔细看清楚,你爹他真的已经死了,你若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光要忍受尸臭,还要把他藏着掖着,以免吓到别人。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脑子和意识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面前的是谁,自己又在干什么,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孙二强忍泪水,语气里满是不服,“许公子,我知你是个读书人,懂得的道理比我们这些庄稼人要多太多,可我也不是傻子,我爹如果真的是个死人,为何还能站在我面前?你可否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 许文壶双眸清亮,不假思索,“我当然能。” 他想提起松江陈家,用姚瑞云的例子为孙二解释,告诉他之前也有个死而复生的女子,但其中并未有何灵异神奇之处,仅仅是因为那女子在死后被人灌了一种邪药而已。 但他旋即意识到,姚瑞云是因为有一手好绣工,才在死后被人灌了药,操纵她日夜不休地劳作挣钱。 那么老孙头呢?一介山农,究竟谁会如此歹毒,对他用那种邪药? 第84章 点兵点将 见许文壶没有继续往下说, 孙二只当他找不到由头,更加笃定自己的父亲没有异常,一本正经朝许文壶道谢:“许公子, 多谢你帮我将我爹找回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的。” 孙二站起来, 牵起老孙头布满尸斑的手, 如若得到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爹, 咱们回家,儿子从今往后一定让您吃香的喝辣的, 再也不叫您冷着饿着。” 许文壶迈出一步,面露焦急之色,语重心长道:“孙兄慎重, 人和尸体怎能生活在一起?你仔细瞧瞧, 你爹他真的已经死了,此刻在这的,只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可我不能再失去我爹了!” 孙二大喝一声, 眼泪流了满面, 握紧了老孙头的手, 根本没有松开的打算。 “他爹!” 柳氏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 孙二转头看去,看到柳氏的脸, 下意识说了声“娘子”, 再看到柳氏怀里抱的栓子, 他激动得浑身震颤,担心是做梦,还特地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兴奋确定,“儿子找回来了?” 柳氏抱紧了昏迷过去的栓子,话没出口泪先出来,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孙二激动万分,当即便要冲过去看儿子,但还没等他将腿迈开,他身后的老孙头便已僵硬走去,步伐极快,模样诡异,活似被生生吸了过去。 柳氏赶紧后退,抱住栓子的手更加收紧,两只眼里炯亮出奇,却满是惊恐的光。 孙二看出妻子的异常,连忙解释:“你别害怕,你不认得了吗?这是咱爹啊!” “就是咱爹把儿子给拐跑的!”柳氏往后退的愈发快,对孙二咬牙切齿道,“爹把栓子囚禁在山洞里,每日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喂他,现在栓子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再和爹待在一块,他的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孙二目瞪口呆,再看老孙头的背影,便满是震惊与悲痛。 门外,老孙头径直朝儿媳与孙子走去,骨瘦如柴的身体活似一条鬼影。 村民们纷纷跑开,唯独李桃花挡在了那母子身前,撸起双袖,将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横在胸前,“快跑吧嫂子,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别伤害我爹!” 孙二大步冲来,挡在老孙头身前,恳求李桃花,“别伤害我爹,李姑娘,我求你了。” 说完话,他转身,血红着眼眸痛声质问老孙头,“爹,您为什么要带走栓子,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您以前不是最疼他的吗,怎么会这样害他?” 许文壶紧随而来,声音清晰,字正腔圆,“令尊没有害孩子。” 孙二僵僵转过脸,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走到孙二面前,看了眼老孙头,对孙二道:“之前你说过,令尊去世那年遇上蝗灾,最后几乎是生生饿死过去的。对于老人来说,他最后的记忆便是饥饿,最大的牵挂便是家中唯一的小孙子,若我没猜错,临终之际,他最担心的和害怕的,便是孙子挨饿。” “所以他把栓子带到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强迫栓子吃东西,这些都不是想害栓子,而是怕他挨饿。他之所以做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死前最后的记忆,决定了他去世后的行为。” 眼泪自孙二的眼中直直滑落,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孙二低着头,双肩从微微颤动,变成剧烈颤抖。他再次跪在老孙头的面前,整个人好似彻底塌了下去,脊梁也伏下,头颅扣地,重重磕了记闷头。 许文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他再开口,嗓音便已满是苦涩,“孙兄,我不会害你们,更不是想拆散你们父子,是人与尸体终究是不能生活在一起,何况他现在是活死人,行为是不受控制的,即便不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也要认清楚这些。” 孙二无声呜咽着,维持着伏地的动作,久久不能将脊梁直起双手抓地,十指深深陷入泥土里,手背痉挛,指尖蜷缩。 柳氏忍着眼泪,对孙二大吼一句:“许公子在问你话,你倒是说一句啊!” 孙二收住抽泣,强撑起身体,抬起脸面对许文壶,眼眸却往下看,迷茫而绝望地道:“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按照许公子你说的,我爹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难道我们还要让他再死一次吗?我……” 孙二的双拳猛然攥紧,痛心疾首,“我做不到!” 许文壶愣住了,他望着延绵无尽的茫茫黑夜,许久没有启唇。 他的内心陷入了挣扎。 从上任天尽头县令的第一天起,他便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刻在了心头,凭着这四个字,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正确的事情。 可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正确,兴许并不代表“问心无愧”。 他没办法去说服孙二,正如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该如何光明正大躲在“正确”二字背后,去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杀一次。 鸦雀无声里,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走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睡觉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她,目光里有疑惑,有茫然,有质疑。 李桃花惊诧地看向那一双双眼睛,理直气壮道:“我没说错啊,这都这么晚了,反正栓子也找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都多长时间没合眼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自顾自转身走了。 许文壶看了眼孙二和老孙头,短暂犹豫了下子,果断跟上了李桃花的步伐。 柳氏原地站了一会儿,抱着栓子也跟了上去。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也三两散去,惨淡星光下,只剩下孙二和老孙头。 孙二缓慢地站起来,拉住老父的手,哽咽道:“爹,夜深了,和儿子家去吧。” 老孙头没有丝毫知觉,孙二将他往哪里拉,他便往哪里走。父子俩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缓缓走在被夜色包裹的小路上。 * 回到家里,最先喊困的李桃花却最后睡觉,她从柳氏那里征得同意,把他家最后剩的半坛子黄酒搬了出来,又捉了只鸡炖了,还顺带把他家的最后一点腊肉和腌鱼给蒸了,做好了菜,她在屋门外支起一张桌子,把菜都摆上去,酒倒好。 兴儿以为这是特地做给大家伙的夜宵,两眼冒着光便要伸爪子撕鸡腿吃。 李桃花照准他的手便打了下子,将他赶回了屋里。 她朝院子外的孙二喊了声,道:“孙大哥,你过来。” 孙二带着老孙头在外晾尸臭,闻言叮嘱老孙头不要乱动,自己回到院中,一步三回头,问李桃花:“怎么了李姑娘,是要我去喊其他人出来吃饭吗?” 李桃花摇头,“这桌饭菜没有别人的份儿,是我专门做给你和你爹的。” 孙二面露不解。 李桃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筷子塞给了他,点到为止道:“天亮之前,把所有的遗憾都结清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孙二愣了一愣,沉默许久,转身回到了老孙头的身边,忍住哽咽,竭力用还算轻快的声音说:“爹,吃饭了。” 李桃花抬头看了眼天上有些暗淡的星光,打了个哈欠,伸出手锤了锤酸痛的肩,总算回屋睡觉。 * “爹,你快吃,这是咱家以前一年才能吃上一回的鸡肉。” 虫鸣稀疏,夜风清凉,仿佛回到幼年,忙完一天农活的惬意夜里。孙二夹了只鸡腿到父亲碗里,自己端起酒碗喝了口,叹出口长气,望向老父道:“小时候不懂事,每次一吃鸡,见您专啃鸡爪子,以为是您爱吃,长大后也总把鸡爪子留给您吃,直到成亲有了栓子,才知道不是您爱吃,是鸡爪子肉少,肉多的,您不舍得吃。” 桌子的对面,老孙头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他的膝盖弯不下去,他的嘴张不开,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把鸡腿拿起来,不往嘴里塞,只在手里攥着。 孙二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他爹是在等着喂给栓子。 剧烈的酸楚涌上心头,孙二没有忍住,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只不过在人多时,他还有所忍耐,此刻四下无人,只有他和父亲,便放声呜咽起来。 “爹,这是儿子特地夹给您的鸡腿,您不用留给任何人,您自己吃吧。” “爹,家里的收成好起来了,咱这一片也再没有闹过蝗灾,栓子没有饿死,不仅长大了,还很懂事,知道体谅我和他娘,农忙时总会帮忙干活儿,累了也不说累,是个不怕吃苦的孩子。” “爹,您老人家不知道啊,原来我和他娘觉得,就让他跟我们一样,老实种个地,长大了娶个媳妇,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过,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不好。” “可是爹,现在我们俩才想明白,人呐,还是得会读书啊,人一旦学会看书了,脑子就好使了,遇到麻烦也知道用什么法子。爹,我没读过书,脑子也不行,遇到事不会想办法,就知道干等着,当年闹灾荒,要不是您老人家出去找吃的,我就得带着一家人饿死。” “爹,这儿还有鱼,还有肉,您吃一口吧,儿子求您了。” 老孙头的牙齿早在生前都掉光了,即便张开嘴,也嚼不了东西。 “爹,您别嫌儿子脏,您咬不动,儿子嚼碎了喂您。” “爹,在我小时候,您和娘是不是也这样过,把吃的嚼碎了喂给我?” “爹,我长大了,到了我伺候您的时候了,可是您,您……”孙二泣不成声,塞了满口的肉也嚼不动,“怎么就走那么早呢!” 他跑到老孙头跟前,不顾尸臭,抱住老孙头大哭起来。 “爹,您动一动,您跟我说句话吧,儿子太久没听见您的声音了。” “爹,您再看我一眼吧。” “爹,来世您别当我爹了,我是个没用的儿子,我照顾不好您,我是个废物。” “爹,爹……” …… 拂晓过去,天亮将至。 西山上空逐渐腾起一抹极为耀眼的橘红,刺破云层,光芒万丈。 老孙头如被火焰刺到的冰层,体内骨骼“咯吱”一声,节节松动,四分五裂。 孙二发觉到父亲的异样,他感觉怀中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空,手掌都几乎感受不到实物,烟气一样虚虚撑着枯瘦的皮囊。 “爹!您别走啊爹!”孙二失声痛哭,欲要抱紧父亲。 可他收紧手臂的速度赶不上太阳升起的速度,第二缕阳光刺来的瞬间,老孙头的身体彻底坍塌下去,从头到脚,骨骼发肤,化为轻盈随风的尘土,跌落在地,与土壤混合。 “爹!” 哭声肝肠寸断。 屋子里,虚弱的小栓子隔着门缝,看着那捧尘土。 他呆愣愣站着,鬼使神差的,竟轻轻呼唤一声:“爷爷……” 第85章 点兵点将 太阳升起没多久, 柳氏便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给栓子看病。 老大夫眯着一双老花眼,翻翻栓子的眼皮,又让他张嘴看舌苔, 脉搏都没诊,直接便道:“他体内有尸毒,虽然毒少不危及性命, 但以后身子会比常人虚弱许多, 起码下地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没有彻底解毒的方法,只能日常服用些解毒的草药, 等待时间久了,毒性一点一点消散, 便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柳氏听了直哭,嘴里喃喃念叨:“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李桃花安慰她:“嫂子你别哭, 无论怎么说, 栓子平安回到你们身边了,这不就是最大的福气吗?何况大夫也说了,毒少不至于要命, 只要好好养着, 迟早和正常人一样, 栓子才多大?痊愈是迟早的事儿。” 柳氏听了宽慰不少,眼泪却不停, 点着头说:“我知道这些道理, 我只是发愁, 不知道栓子他以后该怎么办,反正种地的路算是被彻底堵死了,我和他爹年纪也大了, 不能再给他添个兄弟姐妹帮衬,我真不知道他以后该靠什么过日子。”说着,眼泪愈发多了。 这时,孙二扬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忘了咱们之前说好的了?” 自从老孙头化灰以后,孙二便抱着老孙头的烂衣服,坐在屋门口发呆,两眼直直盯着那块空荡荡的地面。 此刻他好不容易回神,还有点浑浑噩噩,朝着屋内的柳氏便喊:“要让栓子读书认字,以后上京城考功名,不就是身子差了点吗,耽误提笔写字了?我看许公子的身子也不怎么好,人家不照样有出息。” 许文壶本站在床边看栓子的情况,闻言顿时臊红了脸,下意识看了眼李桃花,用没有多少底气的声音反驳孙二:“孙兄此言差矣,我……我身体很好的。” 孙二全然没听到许文壶那比猫叫大不了多少的辩驳,恳求他道:“趁许公子还在,麻烦许公子看看栓子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等您走后,我和他娘也好知道该怎么栽培他。” 许文壶立马正色起来,“不麻烦,百无一用是书生,只要愿意静下心去学,其实读书比下地劳作要简单多了,起码于我而言是的。” 他觉察到李桃花投向他的目光,又赶紧改口,“当然了,我下地干活也不是不在行,别看我瘦,我身上都是力气,我——” 他转了个身,差点晕倒。 李桃花惊呼一声,赶紧扶他。 孙二也顾不得在那回忆他爹,三步并两步跑回屋里,“许公子怎么了?” 许文壶摇头,刻意不去看李桃花关切的眼神,顶着羞红的面颊脖根,故作轻松道:“无妨,原地站了太久,乍然活动,有些气血冲头。” 李桃花松了口气,用后怕的语气骂他:“人不行就少活动,你不知道你比熟透的桃子还容易蹭破皮?” 许文壶拉了拉李桃花的袖子,小声辩解:“桃花,我行的。” “不,你不行。”李桃花不容置疑。 “我行……” “你不行!” “好吧,我不行。” 李桃花只当自己打赢了场胜仗,没再管许文壶,转身便去看栓子了。 她丝毫没察觉,许文壶眼眶泛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 午后时分,许文壶在老槐树下教栓子认字。 他捡了两根树枝,自己一根,栓子一根,对栓子轻声细气地说:“你还未开蒙过,我们便从最简单的字认起,我教你一遍,你自己再写一遍。” 栓子点头如捣蒜,态度十分端正。 “第一个字,上。”许文壶在地上先写下去,一条竖杠两条横杠,一个秀气完整的字便出来了。 栓子的兴致立马便来了,有样学样写在土里,嘴里也跟着念:“上。” “第二个字,大。” “大……” “第三个字,人。” “人……” 两个人坐在树下,教的认真,学的也认真,根本没有察觉到有道佝偻的瘦小身影躲在树后正在偷偷听他们说话,冒着贼光的眼睛闪烁不停。 “等会儿学,先把肚子填饱。”李桃花的吆喝声从院中传到院外,她手里端着一叠白面饼子,一叠酱油拌鸡蛋,直奔树下走去。 但等走出门,她不知看到什么,竟将柳眉一蹙,步伐顿住,扬声喊道:“什么人躲在那!出来!” 许文壶和栓子这才知道有人在偷窥他们,顺着李桃花的目光往树后望去。 树后面,蒋老太拄着拐棍,颠着小脚,慢慢悠悠走了出来,一张树皮似的老脸毫无心虚,理直气壮地板着表情,好像在场的三个人都欠她,她是来讨债的。 李桃花走过去,将两个碟子塞到许文壶手里,叉腰走向蒋老太,凶巴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太婆,你来这干什么?还嫌之前添的麻烦不够多吗。” 蒋老太哼了声,覆舟嘴往下一撇,斜着眼睛瞥向栓子,“听说他家孩子找回来了,我特地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找回来了,真好啊,真好。” 说着“好”,语气却是咬牙切齿,眼底也全是嫉恨。 栓子害怕,下意识往许文壶身后躲,李桃花冷哧一声,对着蒋老太讥讽道:“得了吧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哪里是来看栓子的,你是来看栓子死没死的吧?” 蒋老太被戳中心事,根本没有羞愧的意思,不慌不乱拄着拐棍,摆明了要脚底抹油。 李桃花拦住了她,无比费解道:“我真就想不明白了,你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孙子孙女,将心比心难道不会吗?你这么盼着人家的孩子没好下场,你就不怕都报应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蒋老太不知被刺中哪根神经,竟倏然瞪大了浑浊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李桃花,残缺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瞪我?以为我不会瞪回去吗?”李桃花睁大了眼睛,也学着去瞪蒋老太。 蒋老太将拐杖一扔,一个利索滑坐在地,抓住脚脖子便哭:“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外乡人联起手来欺负我这个老妈妈了,欺负我一个人,欺负我孩子不在家,他们都欺负我啊,大家都来看看啊!” 眼见周围放牛的放羊的都围了上来,李桃花不知所措起来,张口便想对众人解释。 这时,许文壶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斥责蒋老太道:“你这老太太,太不讲道理,分明凡事皆是你有错在先,可你回回倒打一耙,简直岂有此理!” 他歪过头,对李桃花小声道:“现在他们都只顾看我了。桃花你赶紧回去,暂时不要出来,你放心,这里有我呢。” 李桃花心头一热,反正不是什么大场面,便也没跟他客气,拽起栓子便回院子了,隔着远远地看弱书生大战尖酸老太婆。 “什么耙子榔头的,我听不懂你这书呆子在说什么,反正我不痛快,你们也别想痛快!”蒋老太尖声叫嚷,整个身体都被动静震得哆嗦,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在受欺负。 其他村民也看出了个大概,纷纷道:“都活一把年纪了,跟年轻人计较什么。” “又没外人,谁不知道你老人家是咱村出了名的难对付。” “这位公子可是个好人,多亏了他帮忙才把栓子找回来,你还是别为难他了。” 蒋老太抄起拐棍抡得虎虎生风,嘴里大叫:“我打死你们这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破烂货!你们不帮着我,反倒帮起外人了?找回来栓子算什么,他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我男人当年怎么死的查出来,那样我才是真佩服他!” “你男人都走多少年了?你这不是存心刁难人吗?” “我不管!没本事查就别在我面前耍威风!”蒋老太大吼。 “你也太欺负人了些,人家怎么可能会答应你。” 各种说话声灌入许文壶耳朵,许文壶短暂沉默,之后抬起眼眸,道:“好。” 声音阔朗清润,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 许文壶目光不偏不倚,只看向蒋老太,认真道:“有命案的地方便该有真相,既然您老人家出言委托,晚辈又岂有视若不见的道理。这案子,我许文壶接了。” 蒋老太微微有些惊色,旋即便一脸鄙夷,“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也不怕人笑掉大牙。你要是能查出来凶手是谁,我给你磕仨响头!” 许文壶点了下头,“防止我折寿,响头便免了。但我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你自家子孙的性命发誓,如若真相水落石出,你永远不得再针对孙二一家,更不能背地里再行诅咒之举。” 蒋老太愣了愣,好像直至此刻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想耍无赖反悔都不便利,犹豫了半天,她牙一咬道:“好。” 众目睽睽下,她举起枯老的手,哆哆嗦嗦发起誓,“我蒋氏对天发誓,如若这位后生能将害死我家老头子的凶手查出,我今后便再不与孙二一家为难,如若违反誓言,我家里子孙后代,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不得好死!” …… “临近事发时,除却您老人家外,都有什么人接近了死者?” 傍晚将至,许文壶和李桃花来到了当年与蒋氏亡夫共同上山打猎的周老头家里。周老头摸着胡茬回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一个都没有?”许文壶皱眉追问。 周老头叹气道:“真的没有,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深秋刚下完雨,地上滑得能摔死人,谁闲得没事上山去?也就我和我堂哥,家里吃饭的嘴巴多,存不住粮,不得已只能上山搜罗吃的。我记得我就去打个野兔的功夫,回来他人就没了,我叫他名字,问他发生什么了,他睁眼看了看我,连个声音都没有,就断气了。” 周老头回忆起来,脸上不由得老泪纵横。 “那把匕首现在何处?”许文壶问。 “应该是在我堂嫂那,”周老头道,“那匕首是我堂哥平时用来削木箭的,谁知道怎么进他心口窝子了。” 许文壶耐心等周老头哭完,接着问:“事发之时,他的动作是什么样的?可有打斗姿态?” 周老头再度摇头,“没有,我记得我堂哥整个身体是趴着的,周围没有打斗的样子,他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口,若不是身下的血,看见了只当他是睡着了,若非要说显眼的地方……” “我记得,他手里攥着一串野橘子。” “野橘子?”李桃花都忍不住惊讶。 周老头点头点得果断,“不错,就是野橘子,后来我想了起来,我堂兄倒下的地方,好像是有棵野橘子树。” 许文壶眸中布满疑云,沉默片刻,对老周头道:“趁天还没黑,老人家可方便带我们前往事发之地?” 老周头:“当然可以,只不过我现在岁数大了,只能带你们到山脚,由我孙儿带你们前往那地方了。” 许文壶自然不会在意,利索答应。 几人边说边走便出了门,刚出门槛,蒋氏便忽然出现,用拐棍指着周老头,气势汹汹问许文壶,“怎么样?他承认了吗?” 许文壶一愣,正要询问承认什么,蒋氏便忽然冲到周老头面前,一拐棍打在他身上,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杀了我男人!就是你!” 周老头在孙子的掩护下边躲边骂:“这么多年我看你是魔怔了!你男人他可是我亲堂兄,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脑子有病我对他下手?我能有什么好处啊我?” “我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凶手肯定是你,当时山上除了你没有别人了!我以前孤儿寡母的不敢大声嚷嚷,现在好了,有外人在这看着,正好让他们给我做主!” 周老头气得哆嗦,指着她鼻子骂:“你老糊涂了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真的不是凶手!你爱信不信!” 许文壶和李桃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想躲远点,可周老头没地方躲,一股脑往他俩身后钻,连累他俩也跟着挨了好几下闷棍,他俩不得已加入劝架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将暴怒的蒋老太拉扯开。 待场面安静下来,天已经黑了。 “怎么办?”李桃花看着天色,喘着粗气问许文壶。 许文壶抬袖拭去额上细汗,无奈道:“先回去,等天亮再说吧。” * 夜晚,犬吠停歇,更深露重,灼热的气息在四更天里消失殆尽,只有秋日来临的寒冷。 狭小的院落里,蒋老太抓住纸钱,一把把扔进燃烧的火盆,脸上涕泪横流,手掌哆嗦颤抖。她看着明黄的纸钱被火舌吞没,眨眼便成了一撮飘忽的灰烬,火星闪了几下,说没就没了。 和人一样。 她抹了把泪,紧接着却又有泪涌出,她干脆不再去抹,用力抓起纸钱扔进火盆,泄愤一般,“你个死老头子!当年一声不吭说没就没了,留下我拉扯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七个月大的老四。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没东西吃,三个孩子天天哭,哭得我都想一根绳子吊死找你算账去。可我不舍得啊,我怕我一走,他们就只有饿死的份儿。老四出生后我没奶水,为了一口羊奶,我给人家跪下磕头,没出月子,给人家连洗了一个冬天的衣服,手指头到现在还疼。最难的时候,我就差带着四个孩子上街要饭去了!” 火星飞溅,闪烁又消失,融入漆黑夜色。 蒋老太哭道:“等那四个白眼狼好不容易长大了,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全都不管我了。我知道,他们是听了村里人乱嚼舌根子,说我把你克死的,怕我也把他们克死。可是我怎么舍得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们长大,我怎么舍得把他们克死,我又怎么舍得……把你克死。” 蒋老太捂脸哀哭,本就瘦小的身体更加缩小,无助如迷路孩童。 半天没添新纸,盆里的火光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冷。 蒋老太感觉到冷,粗糙苍老的手擦干眼泪,又赶紧往盆里添了把纸钱。 看着火焰重新烧起来,她的心好似也增添了丝暖意,继续道:“有那么多次,我都想当年走的人是我,留下的人是你。” 蒋老太苦笑,“起码你有本事,能让孩子们吃上肉,不至于被我养得面黄肌瘦,像一窝小耗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没爹的孩子。” “老头子啊,你不知道,我——”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清润温和的男子声音蓦然传来,“有人吗?老人家可还醒着?” 简陋的两扇薄柴门被敲这两下,自己嘎吱敞开。 “咦,门怎么开了,这大晚上的,老人家怎么不锁门?” 蒋老太将最后一把纸钱往盆里一摔,抄起拐棍便迎了上去,破口骂道:“哪个短命鬼来闯你奶奶家的门!我一个马上入土的老太婆,晚上关不关门有什么大不了,除了短命鬼,谁敢往我这里闯!” 许文壶险些便被迎面一棍打爆了头,连忙捂头高呼:“不是鬼是许文壶!凶手有着落了!” 蒋老太收回拐棍,神色激动道:“是谁?” 许文壶瞥了眼火星纷飞的火盆,表情复杂道:“若我的推断没错,恐怕正是死者自己。” 蒋老太睁大了两只老眼,刚落下的拐棍又被高举起来,嘶声大喊:“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 许文壶将自己被杂树割坏的衣袖给蒋老太看,又指着脸颊上鲜红的割伤,他道:“我刚从当年事发的山上下来,这些都是证据。而且我还找到了那棵橘子树,摘下来了一颗橘子,可惜野橘子又酸又涩,根本吃不下去,所以我没带下山,直接扔了,但我手上还有剩的橘子味,你可以闻闻……” 蒋老太暴喝:“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我家,就为了倒嘴里的大粪吗!” 许文壶懵了下,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蒋老太是在骂他废话多。他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年他用匕首摘橘子时,应无意间将匕首的尖端朝向自己,加上雨天山间湿滑,他如果滑了脚,不小心往前栽去,匕首完全可能捅进他自己的身体。” “放你姥爷的屁!”蒋老太满面怒容,高举拐棍便要把许文壶打个半死。 许文壶抓住飞来的拐棍,本以为占了上风,没想到蒋老太直接借力一推,许文壶险些摔个踉跄。 他站稳身体,喘着粗气抱怨:“你这老太太,白日里坐地上装柔弱,想不到竟是如此大的力气,算我小瞧你了。” “是你虚!”蒋氏大喝,又一棍朝他砸去。 许文壶原本都想往外躲了,听到字眼又将胸膛挺起,“我才不虚!” 棍子冲破空气,眼见便要落到他的头上,这时,忽来一只手将他往后猛地一拽,直接将他拽出了门。 同时间,两扇柴门被猛然合上,哐当一声,差点粉碎。 许文壶头脑一片空白,只当神从天降,抬眼看去,眼睛不禁发亮,“桃花?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李桃花松开了扶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废话,这鬼地方你人生地不熟,除了和案子有关的地方,你还能往哪去?我半夜醒来没看见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去干嘛了。” 她顿了下,看向柴门,再启唇,便添了许多感慨:“刚才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以前只觉得她可恶,现在看,发现她也挺可怜的。” 许文壶随她望去,不由叹息:“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 李桃花收回视线,重新看他,“不过你说她男人是因为摘野橘子才死的?野橘子又酸又涩,正常人谁能吃得下去那个,摘那玩意干什么?我看别是那个周老头撒谎了,故意诓我们一把,其实就是他下的黑手。” 许文壶沉思一二,道:“我也在想这个事情,撒谎其实不无可能,但按当下的线索来看,周老头并不具备杀人的动机,目前接触下来,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李桃花跟着分析了下,明显感觉脑子不够用,不由抱怨:“真麻烦啊,如果周老头没撒谎,问题便又回来了,所以死者到底为什么摘那野橘子,自己吃?那他口味也太重了些,我活这么大,没见过有谁能连吃两颗野橘子的,亦或者……他其实是舌头有问题,吃不出来酸,所以能吃得下去?” 许文壶认真点头,“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这时,门忽然打开。 蒋老太步履蹒跚,没拄拐,本就驼的背更加低了下去,肩膀几乎快够到膝盖。 她走出门,前所未有的安静。站在两人面前,声音枯哑如朽木,道:“他摘那橘子不是给自己吃的,是给我吃的。” “我当时怀孕,喜爱吃酸,吃不起山楂,就让他在山上看看,若瞧见野橘子,便给我摘下一串来。” “要不是摘那串橘子,他也死不了。” “凶手是我,我害死了他。” 第86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愣住了, 久久未能回神,根本没有想到蒋老太会突然出现,并且说这种话。 “是我杀了他。” 蒋老太喃喃重复起这句话, 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双手捂紧脸庞,似哭似笑, 无尽苍凉, 不断重复,“是我杀了他……” “是我, 杀了他!” 她嚎啕大哭,身体支撑不住巨大的悲伤, 缓慢跌坐在了地上,眼泪如潺潺小河,苦水决堤, 绝望蔓延。 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 看惯了蒋老太尖酸刻薄的模样,再见这脆弱的样子,她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许文壶伸出手扶人, 她才回过神, 跟着搭了把手。 * 回孙二家的路上, 已近天亮,露水如雨, 茫茫雾气里, 只有三两星光作伴。 李桃花和许文壶并肩走着, 安静到半路,二人同时叹了口气,然后同时看向对方。 “桃花在叹什么气?”许文壶轻声道。 李桃花想到蒋氏哭的样子, 不免唏嘘:“我没想到可恨之人还有如此可怜之处,又想到我过去总喊她死老太婆,竟有些过意不去。”她看许文壶,“你呢,你叹什么气?” 许文壶凝视茫茫夜雾,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我后悔了,若早知道,便不应该接下这个案子的,如果不接,她一直不知丈夫的死因,往后的日子兴许还能好受些。” 可现在她知道了,余生的每一天,只怕都要活在悔恨中。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比夜色还要惨淡的表情,安慰道:“好了,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事情既然发生了,怎么着都得挨过去。往好处想一想,起码现在真相大白,这老太太以后就不能再对孙二一家做什么缺德事情了,你这也算做好事,帮了他家一个大忙了。” 许文壶失落的神情有些许缓和,望向李桃花的眼眸,不确信地道:“这也算是帮忙吗?” “当然算了!”李桃花重重点头,“不信你回去问问孙二两口子,看他们俩会不会感谢你做了件大好事。” 许文壶松了口气,备遭谴责的良心感到些许宽慰,对李桃花由衷道:“桃花,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现在好受多了。” 李桃花潇洒一摆手,“咱们俩谁跟谁,还用客气这些。” 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反正帮谁都是帮,他们的忙你都帮了,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她在委托人时有个习惯,便是会多眨两下眼睛,唇也不自觉抿起。 许文壶恍惚间感觉面前站了只小兔子,脑子都迷糊了,话 还没过脑子,便已不自觉点头,“桃花但说无妨。” 李桃花笑道:“我要你教我识字。” “好。”许文壶一口答应,想也没想。 李桃花眨了下眼,“这么爽快?不再多考虑考虑?” 许文壶发笑,耳后浮现灼热的嫣红,隐在冰凉的夜色后面。 他道:“能为桃花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李桃花又眨了下眼,显然惊讶住了,抬手扯了把许文壶的脸颊,感叹道:“平时呆呆傻傻的,没想到嘴还挺甜。” 许文壶伸出手,分明是想将李桃花的手拿下来的,临肌肤相贴,他的动作顿住,语气有些慌乱地说:“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回去,我把纸笔找出来,今晚就教你写。” 李桃花松开他的脸颊,却把手掌摊开在他眼前。 许文壶愣了愣,不懂她的用意。 李桃花无奈道:“杀鸡焉用屠龙刀,纸笔那么贵的东西,何必浪费在我这半吊子身上,反正回去的路还长,你就在这上面教我写我的名字吧。” 许文壶看着她光洁的掌心,指尖不由得微微发痒,嘴上想说“这于理不合”,动作上却已情不自禁,伸出食指指尖,在那柔软的手掌上一笔一画,轻轻描摹。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认真的表情,掌心传来的瘙痒感觉像只小猫爪子,不仅手掌心痒,心上也跟着痒。 “这就是‘上’字。”许文壶坦然自若地说着,却又无时无刻不躲避李桃花看他的眼神。 李桃花跟着比画了一遍,飞出一记眼刀给他,不悦道:“你少拿教栓子那套来糊弄我,这么简单的字,不用学我都会写,我才不要学这些,我要学就学难的,比如写自己的名字。” 许文壶心里觉得基础的字练好比什么都重要,但李桃花这样说,他也不反驳,只有些无奈地道:“好,桃花想写什么,我就教什么。” 李桃花笑了,“这还差不多。” 于是二人边走边忙正事,许文壶重复方才在动作,用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写下一个“李”字,动作很慢,方便她理解。 “原来李字这么好写,快快快,再教我桃字。”李桃花自信心大涨,兴奋得不得了。 许文壶见她开心,自己也不自觉愉悦起来,轻快地比画出“桃”字。 李桃花却皱了眉头。 她竖起手掌,看着上面那个看不见的“桃”,抱怨道:“好复杂啊,怎么感觉像棵小树苗一样,东长西长,伸出来好多小树杈子。” 许文壶怔了怔,不由道:“桃花本来就是小树啊,自然会有几根树杈。” 李桃花不假思索便说:“我不喜欢树杈子,我喜欢竹子,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胡乱生长,就像你——”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及时打住,把“一样”两个字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许文壶的心砰砰发跳,好像差点就知道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旋即追问:“我怎么了?” 李桃花吞吞吐吐,字眼突然变得烫嘴似的,“你,你……” 忽的,她双眸一亮,像找到出口似的,脱口而出说:“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我要看看,是我的名字难写,还是你的更难写。” 许文壶的心头盘旋上一丝失落,却还是点头答应,教李桃花写自己的名字。 写到“许,文”二字,李桃花还直呼简单,等到那个“壶”字出现,李桃花就笑不出来了,摇着头收回手道:“不行不行,我头要晕了,我不学了。” 许文壶一本正经起来,“桃花既已下定决心,岂能半途而废?无论如何,我以后都要教会你写字的。” 李桃花捂紧耳朵便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天黑路滑,桃花你慢些走。”怕她摔倒,许文壶忙去追她。 李桃花步子快,二人一前一后拉扯了有半里路,才终于再度并肩。 许文壶气喘吁吁,抓住她的腕子不松手,生怕她又跑了。 李桃花一把甩开他的手,故意装起失忆,“你是哪里来的,我不认识你。” 许文壶明知她是在跟他玩闹,仍是不自觉慌了神,连忙便说:“不,你认识我的,我叫许文壶,你刚刚才写过我的名字,你忘了谁都行,唯独不许将我忘了。” 慢条斯理的酸书生,头一次对她较了真。 李桃花杏眸半弯,对他笑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不能将你忘了。” 听着李桃花有恃无恐的语气,许文壶心想:我若娶了你,你不就是我娘子了。 可他不敢说那话,仅是在心里想想,便觉得自己是个觊觎旁人未婚妻子的卑鄙小人。 他就只好将头转过去,不再看李桃花,生怕自己会被她看穿龌龊心思一般。 李桃花也没察觉到许文壶的异样,她只当他是生气了,便凑过去用手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生气了?” 许文壶并不瞧她。 李桃花便确定他是生气了,心头闪过丝对自己的懊恼,她往前探了探头,看向许文壶的脸,认真道:“呆子,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 她沉了沉气,忽然下定决心似的,道:“你放心好了,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除了我已死去的娘,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许文壶眼睫稍动,垂眸时,恰与李桃花的眼睛对视上。 四目相对,不知名的情愫在二人之间蔓延,使他们俩情不自禁便想要靠近对方,脸离得越来越近……直到鼻尖即将相撞时,许文壶忽然顿住,李桃花也旋即清醒,两个人活似被蜜蜂蛰到一般,同时转回了头,慌慌张张往前走,再不去看对方一眼。 * 翌日,三个人起个大早,收拾了行囊,牵了驴,出发前往徽州。 孙二柳氏含泪送别,把栓子往前推搡,“还不快跟许公子磕头道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他是你半个爹都不为过。” 栓子对着许文壶便要下跪磕头,一句“爹”眼见脱口而出。 许文壶连忙扶起栓子,受惊般道:“且慢且慢,我年纪尚轻,不足以当得起这一拜,快些起来。”接着他又对孙二夫妇道,“栓子是个聪明孩子,凡事一点便通,还愿意静下心去学。好好栽培,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前路漫长,终有一别,二位请回吧,今后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柳氏抹泪,孙二也跟着抹泪,止不住抽噎道:“许公子一定要保重身体,李姑娘和兴儿小哥也是,京城路途遥远,愿三位一路平安。” 李桃花心中有所触动,却未表现出来,只是点着头,“你们一家三口也要平平安安的,后会有期。” “李姑娘后会有期。” 兴儿牵驴,许文壶背包袱,李桃花拎着柳氏给他们仨准备的一堆吃的,三人就此上路,继续往徽州走去。 日头逐渐由东转西,眨眼便已行了约有二里路。 兴儿率先感觉到反常,看看李桃花,又看看许文壶,“我说怎么静得吓人呢,奇怪,你们俩怎么都不说话了,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李桃花白她一眼,“管好你自己,小孩子操心太多会长不高。” 兴儿回呛:“长不高怎么了,长不高说明小爷我心眼儿多,心眼儿多说明我聪明,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李桃花坏水一翻,将计就计,“聪明是吧?那好,今晚就由你这个大聪明找地方过夜,先说好,天冷了,我可不想再睡树林子里吹风了。” “你!”兴儿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吃了这记哑巴亏。 李桃花眼睛对着兴儿嘲笑,余光却全在许文壶身上。 许文壶目不斜视,脚步稳而有序,只顾前行。 李桃花一下子就觉得闷了。 走了这一路了,这呆子怎么都不再看她一眼了呢? 傍晚时分,残阳似血,热气骤消,习习凉风侵袭在身。 “前面是不是有个村庄?”李桃花眼尖,一眼便看到山脚下坐落成片的农户。 兴儿踮起脚尖看了看,双眼亮起,“还真是!咱们快走,兴许还能蹭上顿晚饭呢。” 李桃花拔腿便跑,跑了几步,意识到许文壶在自己身后,忽然计上心头,“哎哟”一声停住脚步,吃痛连连,不停倒吸凉气。 “桃花你怎么了?”许文壶大步跑到她身旁,面色焦急,“可是走得太急,将脚崴了?” 李桃花看着他眼里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关切,有些埋怨地说:“你还知道和我说话啊?” 不等许文壶回答,她站直双腿,大步迈开,转头冲他“哼”了一声,走了。 许文壶呆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可他竟一点不恼,反而无奈地笑了声,追上她。 “桃花走慢些,等等我。” 夕阳下,相距甚远的二人逐渐并肩,嬉笑打闹着,一起朝村庄走去。 天际最后一点余晖消失之前,三人总算抵达村庄。 兴儿气喘吁吁,肚子都跑饿了,咕咕直叫唤。他懒得挑,就近选中了一户人家,走到门下敲起门道:“有人吗?有人在家吗?我们是外地来的,想找个地方借宿,住一晚就走,不知贵邸可能行个方便?” 话音落下,里面毫无动静。 兴儿便继续去敲,道:“当然了,我们也不是白住的,若是不嫌唐突,我们可以留下借住钱。”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这时,李桃花和许文壶赶到。许文壶看过去,见兴儿一脸疑惑,不由道:“发生了何事?” 兴儿挠着头,“也没什么,就是敲半天门没人搭理而已。不妨事,我再去敲别人家便是。” 说着,兴儿便已去敲其他的人家,说出的话与方才的如出一辙。 可连着几户下来,竟没有一户人家是开门的,不仅不开门,还连句回应都没有。 晚间凉意愈发明显,秋风扑来,李桃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将四周看了一圈,低下声道:“许葫芦,你有没有觉得,这村子有点怪怪的?” “是很奇怪,”许文壶附和,看着空荡荡的村中小路,“天都未黑,却家家闭户不出,着实奇怪。 李桃花点头,看向天空,“而且这可是饭点,整个村子连一道炊烟都没有,这合理吗?” 另一边,兴儿烦得不可开交,干脆仰天大喊:“到底有没有活人啊!出来吱一声不行吗!” 余音在村子上空盘旋三圈,回应他的只有受惊的鸟叫。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二人面面相觑。 纵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地方的古怪了。 “真是奇了怪了。”李桃花随意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用手摸着院门,“门和院墙都不像无人打理的,结果竟是个荒村?还是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所有村民在前不久才搬离了这里?” 许文壶沉默一二,正色道:“若是如此说来,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桃花,我们还是快走吧。” 李桃花点头同意,叫回了兴儿,三人继续上路,打算连夜翻山。 天黑以后,山路便更加阴冷,袭在身上时,脑子都精神了。 兴儿点起灯笼照明,一路骂骂咧咧:“没见过这样的,好好的村子一个人都不带有的,空下那么多屋子说不要就不要了?逃荒也没见有走这么齐全的。” 李桃花也觉得古怪,但当下急着赶路,她暂时还不想将这点插曲当正事对待,便对兴儿道:“你少说两句吧,不就是没蹭上饭心里不痛快了吗,再往前走走,总有地方能让你胡吃海塞。” 兴儿被戳中内心想法,自觉脸上没光,恼羞成怒道:“你休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才不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而是心疼我家公子,都赶了一天的路了,你这丫头是使不完的牛劲,可我家公子如此瘦弱无力的身板,再不休息,如何受得了?你自己看看,我家公子的脸都给累得通红。” 许文壶面红耳赤,低声斥他:“刁童胡言,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瘦弱?哪里无力了?” “您要不自己低头看看啊,您那腰细的,两只手都能掐过来了。”兴儿叫嚷。 “住口,切莫再提。” “哎?这有什么了,公子您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怎么想起来急眼了?” “我才没急,是你胡乱说话。” “你看,又急了。” 李桃花挡在这对主仆之间,忍无可忍道:“好了,都给我住口,吵架要紧还是赶路要紧?” 兴儿哼了声,嘟嘟囔囔牵驴赶路。 李桃花转身拽了把许文壶,“走吧,你也是,我平时跟他吵来吵去就算了,你怎么也跟他一个小孩较上劲了?” 许文壶脚步未动,忽然沉下声音,“等等。” 李桃花疑惑看他:“怎么?你还要继续吵?” 许文壶摇头,抬脸看向她,眼神认真,“桃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 李桃花刚反问完,耳边便炸开一声嘶鸣,向来温顺的毛驴不知遭了什么瘟,竟突然发起狂来,嘴里不停发出凄厉的叫,还东撞西撞,想要挣脱开兴儿手里的缰绳。 “怎么着?这荒山野岭的也有母驴?”李桃花冲上去照着驴脸便来了一巴掌,“家伙什都没了,还控制不住自己,我看你是没救了。” 毛驴哀嚎一声,不挣扎了,但眼神无比幽怨。 “不服?” 李桃花正想再给它来上一巴掌,便听到许文壶一声大喝:“桃花,小心!” 李桃花头脑发懵,不懂许文壶怎么忽然让她小心。 直到她转头去看许文壶,才发现山路的前后左右忽然涌上无数漆黑人影,人影步伐僵硬缓慢,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围了上来,而他们三个,便是吸引蚁群的蜜糖。 李桃花顾不上害怕,抽出杀猪刀便威吓一句:“什么人!” 脚步声沙沙作响,微弱的灯影闪烁起伏,映照出一张张青白布满黑斑的脸。 “桃花,别和他们说话!”许文壶的声音是强行镇定后的战栗,“他们都是尸体!” 第87章 点兵点将 “是尸体?”李桃花将刀挡在胸前, 冷笑道,“这么说来,我要是把他们都砍了, 衙门应该判不了我是杀人凶手,对吧?” 许文壶愣了愣,忽然感觉她这个思路很没毛病。 说话间, 李桃花一刀劈出, 直接把第一个扑来的活死人拦腰劈成了两半。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活死人虽然上身和下身分了家,身体的反应却不断, 下半身仍然能走能跳,上半身立在土里, 虽不得动弹,可还是可以挥臂攻击。 李桃花都看傻了,没想到这些行尸走肉本领还挺大。 她连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手起刀落, 见尸便劈,毕竟这个时候要再犹豫,小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时间飞逝, 直砍到杀猪刀都快卷刃了, 活死人还是前仆后继。李桃花气急败坏, 对许文壶喊道:“许文壶你听着!我今日发誓,我李桃花今后都不要再认字了, 关键时候还是得靠手里的刀才行, 你天天子啊子的, 你的子现在能跳出来帮咱们吗!” 然后只听“砰”一声闷响,李桃花余光扫去,正扫到一个想要偷袭自己的活死人, 只见那活死人摇晃了两下身体,跟被抽走丝线的木偶似的,轰然摔倒在地。 许文壶直愣愣在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两眼发直。忽然,他回过神一样,弯腰便对活死人鞠上一躬,“对不住了!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不是有意行凶的!” 在他手里的“凶器”,赫然是他随身携带的论语全卷。 这时,又有活死人扑来。 许文壶刚喊完对不住,转了个身举高卷椟,十分“情非得已”地砸上了第二个活死人的头。 李桃花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默默将方才的话收回。 她现在发现,读书真是有点用处的,起码拿书砸人,肯定很疼。 “救命!公子救我!”兴儿躲在毛驴肚子下面,头都不敢往外探,周围全是活死人,而且还是手里拿刀的。 未等许文壶反应,李桃花飞身冲了过去,一刀将围堵的活死人劈飞,剩下的活死人便好似有了短暂意识似的,从开始的盲目袭击,到单独将李桃花围堵,明显是换了战术。 李桃花连害怕都顾不上,心里只有铺天盖地的疑问。且不说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活死人,她对这种东西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从最开始的姚瑞云,再到老孙头,她非常确定,他们俩除了能动,是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的,更别说思考能力。 再看看这一帮凶神恶煞还带更换方法的,跟那两个人比起来,根本就是两码事! 除非,他们生前就是强盗。 李桃花心一沉,挥刀的同时留意起这些活死人的面相,果然看到明显匪相的,再回想起那空无一人的村庄,李桃花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那些村民为什么忽然搬走了。 “你们先走!”李桃花对许文壶喊,“这些家伙没那么好对付,再耽搁说不定就都走不了了!” 许文壶本就心急如焚,闻言又抱了捆《大学》,与论语摞在一起,抄起两摞卷椟便朝活死人冲去,“我跟你们拼了!” 李桃花杀急眼,差点把冲到她身前的许文壶也给顺手劈了,怒不可遏道:“我不是让你走吗!” 许文壶挡在她身前,毅然决然道:“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桃花让我走,便是让我生不如死。” 李桃花眼框发酸,嘴里却毫不饶人,“你个呆子,那就跟我一起等死吧!” “死在一起,总比我日后悔恨余生要好。”许文壶犯起犟。 见威逼恐吓没用,李桃花只好跟他并肩作战。 二人一个砸一个砍,后背贴着后背,竟一时半会里没令活死人近身。 李桃花累得气喘吁吁,忽然反应过来半天没听到兴儿的动静,不由道:“兴儿那臭小子怎么不嚎了?不会被活死人吃干净了吧?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许文壶刚想说“兴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被吃的”,便听兴儿一声哀嚎:“救命!这些家伙还咬人!” 李桃花听了,动作更加快了,许文壶紧随她步伐,一起去营救兴儿。李桃花负责劈开围堵兴儿的活死人,许文壶在她身后断后。 就在李桃花终于杀出条血路,一把将兴儿和驴拽到身边时,许文壶忽然对她一声大喝:“桃花小心!” 李桃花余光一瞥,正看见有个活死人从自己侧面扑来,漆黑大嘴对准了自己的肩膀。 一瞬之中,李桃花做好了废一条臂膀的准备,心道完了,这下不死也得残。 可就在这时,许文壶忽然挡在了她的侧边,原本该落在她肩膀上的大嘴,落在了许文壶的上臂。 “许文壶!” “公子!” 李桃花高举卷刃的杀猪刀,照着那活死人的脖颈便砍了下去。 死尸的头颅落地,满嘴鲜血,还在做啃咬的动作。 李桃花扶住许文壶,看着他鲜红渗血的衣袖,颤声询问:“你怎么样?” 许文壶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扯出一丝笑意,“没事的桃花,只是被咬了一口而已,要不了命的。” “你这可是右手!”李桃花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你以后还怎么写字啊!” “写不了……就不写了,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李桃花眼泪愈发汹涌,她脱下自己的外衫,胡乱便绑在许文壶的伤口上,一层叠着一层,可血流出来的速度太快,转眼便将衣服浸透。 李桃花来不及心疼,只听兴儿一声大叫,密密麻麻的活死人又围了上来,苍蝇一样,怎么杀都杀不完。 她想松开许文壶前去开路,可刚松开许文壶,许文壶的身体便直直往后栽去。李桃花抱住许文壶,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没了意识,她手上忽然也没了力气,刀都提不动了,杀猪刀应声而落。 “许文壶你醒醒!你别吓我啊!”李桃花抑制不住哭腔,想把人晃醒又不敢,整个人呆呆发着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兴儿捡起地上的刀,哆哆嗦嗦指着越来越近的活死人,“你们都别过来,否则休怪小爷我……我对你们不客气!” 说话间,他正前方的活死人忽然朝他逼近一步,兴儿嚎叫一声,头发险些竖起,转身便又逃回驴肚子底下,只露个屁股在外面。 李桃花看了眼乌泱泱逼来的活死人,低头注视怀中昏迷的许文壶,苦笑道:“好了,这下真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不过能和你死在一起,这结果也算不得烂。” 她的双臂收紧,抱紧了许文壶,最后看了他一眼,慢慢闭上眼睛。 这时,只听有道劲风袭来,带起了连串闷响。 李桃花感到奇怪,睁开眼,便见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活死人。而在那些活死人的正中间,站了道身姿颀长的背影。 少年白衣如霜,马尾高竖,手里一柄三尺剑,转过头,只见面庞秀美,凤目高鼻,唇若花瓣,五官阴柔而不失英气。 他启唇,一口正宗开封话:“恁麻利走吧,这一起子鳖孙等到天亮就都死球了,俺一个人够用。” 李桃花听得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少年又看了她眼,面露惋惜,“小妮儿长得怪带劲,可惜是个憨子。恁愣啥嘞?再不走等着吃席?” 李桃花这回听懂了,这少年是让他们走的意思。 她连忙站了起来,扛起许文壶便往驴背上放,又拽起兴儿让他先牵驴走,留她自己在最后对少年鞠躬不停,“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保重自己,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如何报恩只要您一句话,无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李桃花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姓李。” 少年冲她潇洒一摆手,“不用弄恁严肃,俺娘打小就交代俺,出门在外,路见不平,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们也不过是我救过的千千万万人里,最普通不过的罢了。” “——不过恁要是特别想报恩,还是以身相许的那种,俺也没意见,只要恁不嫌俺家穷,找个日子定下就是。对了恁今年多大?老家哪的?属兔还是属虎?平时有啥爱好?” 少年越说越起劲,干脆转头去看李桃花。结果头转过去,人却没了。 他看着黑黢黢的山路,顺手刺穿扑来的两个活死人,踮脚眺望,“人嘞?咋跑恁快?” 第88章 点兵点将 “许文壶你撑住, 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李桃花心急如焚,翻过了山,好不容易遇到个镇子, 她胡乱往两边看去,瞥到路边的医馆,也不管现在的时辰是有多晚, 冲上去便拼命砸门, “开门啊!有人快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开门!” 敲了好一会子,里面的挡板才被挪开, 门开以后,探出来老郎中一张困得迷糊的老脸, “大晚上的,谁在外面吵——” “闹”字还没从嘴里出来,李桃花捧着一兜碎银子便扑通跪在老郎中面前, 把老郎中吓了一跳, 满头花白的头发险些飞了起来。 李桃花哭得抽抽,指着驴背上的许文壶,“救救他吧!他快不行了!” 老郎中揉了揉眼睛, 确信真的不是做梦, 慌忙便喊:“快快快!把人抬进来!” * 旭日东升, 房中药香气四溢。许文壶躺在简陋的竹榻上,右手的袖子被高高卷起, 光洁的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一动不动, 双目紧闭。 早秋灼烈的艳阳逐渐穿透窗纸,大喇喇打在了许文壶的眼皮上,无数小刺一般跳跃在肌肤表面。 许文壶的眼皮跳了跳, 睫毛开始有所起伏,呼吸也渐渐急促,苍白的双唇微微翕动,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字眼。 “桃花,桃花……” 许文壶半梦半醒中,不断叫李桃花的名字,气若游丝道:“桃花,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你差点被一个活死人咬到了,我好害怕……” “桃花,我好怕……” 半天没有听到李桃花的声音,许文壶的眉头都开始跳动,仿佛不安起来。他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被光芒刺得双瞳一紧,连忙别开了脸,视线所落之处,正好是李桃花的面庞。 李桃花坐在床边,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床沿上,脸颊枕在手臂,双眸紧闭,睡得正香,卷翘的长睫随呼吸而起伏,在眼下投出小片灵动潋滟的阴影。有缕发丝自她的鬓边垂落,若即若离地搔在脸颊边,本就秀美的五官更添了平日没有的婉约。 许文壶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情不自禁便伸出手,想要将她的那一缕发丝理到耳后。 这时,半晌咯吱一声悠响,房门被推开。 老郎中走了进来,看到许文壶,不由笑道:“哟,醒了。” 许文壶点过头,对郎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对着沉睡的李桃花。 郎中放轻脚步缓慢走近,小声感慨:“你家这小娘子啊,当真是心疼极了你,昨天晚上连夜砸门,见到我二话不说就跪下,哭着求我去救你的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啊,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许文壶听完了话,满脑子都是李桃花下跪哭泣的画面,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使得他已经无心解释他二人并非夫妻,指尖都微微发颤,心疼难以自禁。 “对了,我还想问你,”郎中道,“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个人的牙印,伤口颜色却发黑,且你心悸强烈,经脉紊乱,这分明是中了毒的征兆,加上你伤口上一股腐臭味,闻着很像尸臭,你难道是……” 老郎中脸色一变,步伐后退,“是遇到传闻中的僵尸了?” 许文壶悲伤的心情被迫终止,连忙用虚弱的声音解释:“不是僵尸,是……” 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如果只是被药力控制的活死人,为何不像姚瑞云和老孙头那样,只能由身体记忆控制,作出简单的行为动作,而昨晚上他们遇到的活死人,便穷凶极恶到那种程度?是因为生前便是山贼,死后也见人便杀。还是说—— 许文壶回忆起这一路遇到的所有活死人,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有人在刻意制造活死人。 而且那所谓的“药”,可能一直在改进当中,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应该不是只让死人会动那么简单,他想要的,是死人拥有活人的力量,甚至……超越活人的力量? 许文壶屏住了呼吸,这个忽然炸开的想法,足以让他怀疑平生。”是什么?你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老郎中追问,“如若是尸毒,那可不是小事,毒气攒在体内一直出不来,是要出大乱子的。” 这时,李桃花的眉梢动了动,睁开眼眸的瞬间,看到许文壶是醒来的,她连忙直起腰道:“你醒了?” 许文壶回过神,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李桃花下意识去看他的伤,“你的胳膊还流血吗?伤口严重不严重?有没有用针缝合?” 许文壶目不转睛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尽是虚弱,五官却在此时显得更加斯文俊秀,仿佛一碰即碎的松上酥雪。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已经在愈合。” 许文壶昨日死到临头未皱一下眉头,此刻声音却哽咽起来,“桃花,你的脸色怎么憔悴得这般厉害?我记得我昨夜昏迷之前尚未解困,你和兴儿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桃花蹙眉道:“先别管我了,说说你,你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哪里疼?哪里不对劲?” 郎中想开口说话,被许文壶用眼神制止。 李桃花感觉的异样,转脸看向郎中。 老郎中清了清嗓子,“血已经止住,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虚弱,小娘子出去买只老母鸡,给你相公好好补上一补吧。” 李桃花光顾着点头,点完头一愣,说:“什么相公,他不是我相公。” 老郎中瞠目结舌,一张老脸臊通红,转而指责许文壶,“原来这位姑娘并非你娘子,你刚才为何不开口解释,让老头我闹出这般笑话。” 许文壶刚想解释,看到李桃花质疑的眼神,脑袋一歪双手扶额,“啊不行,头好晕,我要昏过去了。” 李桃花很想问他为什么不解释,是因为刚睡醒没反应过来还是因为别的?但看许文壶一副虚弱的样子,她想问也没心情,连忙扶他躺下,之后便忙着到外面买老母鸡炖汤。 * 集市上,人来人往,李桃花跟卖鸡的老太太讨价还价。 李桃花提起鸡掂了掂,“再便宜点,七十文也太贵了,你别当我是外地人就坐地起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这鸡是养了几年的,膘都没多少,肯定是今年才出笼的。” 老太太也急,“你这姑娘不能凭空冤枉人,我这是正经养了三年的老母鸡,算你七十文已经很便宜了,换个人,八十文我都不卖。” “八十文都能买只老鸭子了,谁还买鸡。你再给我算便宜点,五十文行不行?” “卖不了卖不了,你去其他家看看吧。” “你这老太太!” 双方正争执不下,卖鸡老太忽然便老实下来,惶恐地看着李桃花。 李桃花还没自信到觉得是自己的气势威慑到了对方,所以愣了一下就果断转头。 在她身后,站着一伙衙差,虽不知是哪个衙门的,但衣服和天尽头的一样丑。 为首的衙差手握一卷画面,忽然便展开在李桃花的眼前,肃声询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穿着一身白衣服,年纪很轻。” 李桃花看了眼,一眼便认出那人是昨夜的救命恩人,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没见过。” 衙差叹了口气,转头去问别人。 另一名衙差道:“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能将这锦毛鼠落网,难道又要让他逃了?” “少废话,接着找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能把传闻中的盗圣缉拿归案,你我起码能连升两阶。” 衙差走后,李桃花回忆昨晚种种,喃喃自语道:“锦毛鼠?盗圣?” 她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赶紧转移注意力,回过脸继续忙正事,“说五十文就是五十文,你爱卖不卖。” “唉,遇见你这丫头算老婆子我倒霉,算你六十文好了。” “五十就五十,多一文没有。” “五十五!五十五总行了吧!” …… 李桃花哼哼着小曲儿,手里提着老母鸡,心情愉悦地回医馆,心里琢磨着是该把这鸡一次炖了还是分两次,现在天气冷了,鸡肉多放个一日应该坏不了。 还没琢磨明白,哭声便传入她耳中,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兴儿蹲在门口,正用袖子抹泪偷偷哭。 李桃花快步上前,询问他:“你哭什么,你家公子又没死,郎中说了,喝点鸡汤补补就好了,你看,我老母鸡都买回来了。” 兴儿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吸着鼻涕抽噎道:“他那是诓你的,我家公子是没死,可也差不多了,郎中说他体内的尸毒太厉害了,如果不除,就没有几天活头了。” “咯咯!”一声,李桃花手里的老母鸡掉在了地上,鸡毛乱飞。 李桃花冲入医馆,大步迈向房门,刚推开门,便见郎中正给许文壶换药。 “桃花?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许文壶白着脸色,换忙便将带伤的胳膊往袖子里藏。 李桃花跑到床前,一把将他的袖子扒开,果然看到了伤口漆黑流脓,根本没有愈合的征兆。 李桃花双眸顷刻潮热,咬紧唇让自己维持冷静,抬眼看着许文壶的眼睛,极力用平和的声音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许文壶活似做错了事的小孩,神情不安担忧,小声解释:“桃花,我不是有意的。” 李桃花呼出口气,将自己所有的脾气都压了下去,“反正事情都到这步了,什么都别说了。” 她转脸问郎中:“他体内的尸毒可有方法去除?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治好。” 老郎中捋着胡子沉吟道:“除了以毒攻毒,用各种毒性凶猛的药物缓解,要么就是要武功高强之人,用内力把他体内的毒素逼出。前者风险极大,非活即死,后者较为保险。然天下习武者虽多,有深厚内力者,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啊。” 许文壶斩钉截铁道:“那就用前者。” 李桃花:“你放屁!” 她急得眼都红了,怒瞪许文壶,“你想都别想,乱七八糟的毒药一下肚,你要是活下来还好,要是死了呢?你让我怎么办?我下半辈子还活不活了?” 许文壶的神情定住,呆呆看着她,“我死了,桃花会觉得活不下去吗?” 李桃花转过脸不看他,抬袖遮住了眼睛,极力克制住啜泣的声音。 老郎中叹气道:“那就只剩下后者了,可茫茫人海,该上哪找那么个高手去。” 李桃花掩目的手突然便放了下去,两眼都发起亮来。 她想到了锦毛鼠。 许文壶和老郎中都还没反应过来,李桃花便忽然跑了出去。 许文壶当即便要下榻,焦急呼喊:“桃花,你去哪!” 老郎中生生把他又摁了回去,“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宜下榻走动。” “桃花!桃花!”许文壶竭力呼喊李桃花的名字,急火攻心之下,竟一把将老郎中推开,两腿着地,鞋都没穿便去追人。 可仅仅是一步迈出,许文壶便摔倒在地,额上冷汗密布,双眸缓慢合紧,逐渐没了意识,昏迷之前,嘴里还是喃喃呼喊:“桃花……” 李桃花跑出了医馆的门,到了路上抬头四望,只见人来人往,全不是她想要的面孔。她也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天下之大,她不过是和锦毛鼠擦肩而过了一把,接下来该去哪里找他?即便照着昨天的路原路返回,难道人家还能一动不动站在那,等着她回去寻吗? 她心头忽然涌上莫大的无助与彷徨出来,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天地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李桃花抬起脸,把眼泪又给倒了回去,给自己打气道:“李桃花,振作点,怎么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没了许文壶,你不是还有……” 还有……还有谁呢?等许文壶死了,可不就是只有她一个人了吗? 李桃花没能撑住,在大街上哭出声来,吸引目光无数,围着她小声议论起来。 “看什么看!”李桃花朝着周围人怒喝道,“没见过沙子进眼睛吗!” 当地人许是没见过如此年轻泼辣的姑娘,吓得赶紧散了。 李桃花抹干净眼泪,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便要返回医馆。回到医馆,隔着房门便听到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进去才发现,许文壶自她走后便昏过去了。 老郎中为了让许文壶醒来,用祖传针法把许文壶扎成了刺猬。 李桃花一直在床边守着,寸步不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都黑了。 她实在坐不住了,便去院子里问老郎中:“这都要过去整整一天了,他怎么还不醒啊。” 老郎中正忙着褪鸡毛,闻言道:“中毒太深,已入肺腑,哪是那么容易醒的,若是一直平躺,毒往上走,攻入神智,就算醒来,只怕也成个傻子了。” 李桃花惊了,“什么?傻子?他可不能当傻子!” 她顾不上再听老郎中叨叨,连忙跑回屋子里。 等她回到许文壶身边,兴儿正围在床跟前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放声大喊道:“公子你不要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回去怎么交代啊,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夫人,公子,你千万不要死啊。” 李桃花把他薅到一边,“嚎什么嚎,你家公子还没咽气呢,现在就哭丧还早了点。” 可等看到许文壶毫无血色的脸,李桃花的心一下子便沉下去了,她俯下身,通红发肿的眼眸看着他,启唇温柔地说:“许文壶,许大人,你赶紧醒来好不好?郎中都说了,你要是再不醒,毒入脑子,你就会变成傻子了,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连状元都能考上——” 兴儿抽噎着提醒:“不是状元是榜眼,差了一名。” 李桃花骂骂咧咧:“一名两名的,不都差不多吗!计较这么多干嘛!他都快不行的人了!” 骂骂咧咧完,她回过脸,对许文壶温温柔柔道:“反正连官都当上了,这么聪明好用的脑子,怎么能说傻就傻了,那不是比要你命还气人吗?你赶紧给我醒过来,我不光要你活,我要你全须全尾,明明白白的活着!你……” 李桃花哽咽住,“你不是还说过,一定要教我我写字的吗,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许文壶纹丝未动,纤长的眼睫平静覆盖在眼下,平静宛若失去生命。 李桃花急了眼,咬牙威胁道:“许文壶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死,我就把兴儿卖了,驴也卖了,把你的那些四书五经破竹片子烂纸笔全给一把火点了!” 许文壶还是不动,没有丝毫要醒的征兆。 李桃花彻底绝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低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许文壶,你以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吗?你听好了,你死以后,我李桃花就当从没认识过你,你今天死,我明天就跑到京城,开开心心当我的崔少奶奶去!” 话音刚落,许文壶猛地咳嗽一声。 第89章 点兵点将 “咳咳……咳……” 许文壶咳嗽得太过用力, 整个胸膛都跟着震动,随时可能破碎一样。 李桃花紧张不已,连忙用手去捋他的胸口, 着急道:“醒了就好,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许文壶睁不开眼睛,只能本能地吞咽喉咙, 艰难地翕动双唇, “水,水……” 李桃花连忙便要去给他倒水, 兴儿抢先一步,倒好端给李桃花, 李桃花接过茶碗,用手轻轻托起许文壶的后颈,碗沿贴在他的唇边, 将水缓缓喂入口中。 许文壶似是渴坏了, 连饮了好几口,之后才恢复神志,缓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李桃花, 空洞的双目渐渐恢复神采, 目不转睛看着她道:“桃花, 你刚刚说的什么?什么兴儿,什么驴, 还有什么崔家的?我没听仔细, 你再跟我说一遍可好。” 李桃花将空茶碗给兴儿, 面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鬼扯:“没说什么,我说我想吃驴肉火烧了, 让你赶紧醒过来,好陪我一块吃,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以后找谁吃饭去。” 许文壶虚弱地喘着气,嘴角强撑起笑意,“桃花,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 李桃花撒谎撒得心安理得,听到这句话,心里当即又开始苦涩,她瞥了他的胳膊一眼,转脸转得飞快,刻意遮掩自己眼里的难过,凶巴巴地说:“还没事,胳膊都要废了,人都快没了。” 许文壶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分明是看着李桃花,眼神却好像到了茫茫雪地,自言自语地道:“倘若上天真要我死,又怎会让我苟延残喘至今,拖着一副病躯走在人世。如果死局已定,我终究要有此一劫,那么只怕再多努力也是徒劳。我只希望,在我死之前,能做出些有利于百姓,有利于社稷之事,也算没白来走上一遭,不枉读过那些圣贤书。” 李桃花静静听完许文壶说话,等再回味,忽然便反应过来许文壶的话外之音,即刻提起精神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打算干什么去,你不回京城了?” 许文壶沉默下去,眼睫低垂,覆盖住了眼眸中的所有悲凉。他安静了许久,忽然抬头,问老郎中:“敢问老前辈,此处为何地?” 老郎中道:“我们这地方叫木石镇,木头的木,石头的石。” 许文壶接着问:“所归哪个州府管辖?” 老郎中:“儋州,离这不到七里地,往前一走就是。” 许文壶眼波微动,再开口,语气里便满是笃定,“好,就去儋州。” 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眸,看着他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许文壶双眸坚定,说话间语气都不禁带了些许的力量,“我要去见儋州的知府。” * 翌日早,三人从木石镇出发,边走边歇,下午便到了儋州城外。 秋风凉爽,古道两旁碧树葱郁,只有少许的叶子微微发黄。道路延伸到城门,城门下人来人往,全是用箩筐挎着香烛的百姓,香火的气息蔓延在整个道路上。 李桃花端详着那些人,颇为疑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跑去上香。” 兴儿嗤她:“初一十五上香拜佛,看这场面,肯定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李桃花飞他记白眼,“你多聪明了,你头顶上的虱子都能考状元。” “公子你看她!她又奚落我。” 许文壶无奈道:“兴儿,你已是大孩子了,莫要因此小事与桃花置气,进城要紧,休要再起口舌之争。” 李桃花心里舒服了,对兴儿偷偷扮了个鬼脸,跑到许文壶身旁道:“你这一路都没怎么喊累,进去要不先找家客栈歇息吧,等到明天再去找什么劳什子知府。” 许文壶包扎在上臂的白纱分外显眼,脸色也白得分外显眼,但他的精神仿佛比在木石要好上许多,闻言便摇头道:“桃花不必担忧,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李桃花看着他发白的双唇,心道你的感觉可能没那么准确。 但她并不想阻止许文壶去找儋州知府,万一知府那儿有医术更高明的郎中呢,万一许文壶有救了呢? 哭过闹过了,李桃花此刻冷静下来,心反而没那么慌了,她总觉得许文壶不是一般人,在天尽头的时候,王大海明里暗里害过他那么多回,他哪回有事了?王大海都要不了他的命,李桃花就不信了,一个小小活死人,一嘴下去还能把他的命给带走了。 “你觉得好多了就行,趁着现在还没天黑,咱们快点进城吧。”李桃花迈出腿去,话简短得可怕。 许文壶看着她的背影,开始觉得不自在了。 不对,她不应该是这个反应的。 她不应该骂他一顿,然后揪着他进城找客栈休息吗?哪里像现在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随便他的样子。 许文壶心里莫名出现莫大的危机感,他顾不得自己有伤在身,小跑着便去追李桃花,轻声询问:“桃花,你渴不渴?” “不渴。” “那你饿不饿?” “不饿。” “桃花你累不累?你要是累了,咱们也可以去找客栈歇息的。” “不必了,先去见知府吧,他老人家比较重要。” 许文壶更着急了,活似只找不到开屏机会的公孔雀,“桃花”,“桃花”叫个不停。 直到有两名挎香火的妇人经过他身边,随口所说的话飘入他耳中,他才猛然顿住脚步,怔愣片瞬,忽然转身,径直随人群而去。 李桃花早习惯了许文壶每日在自己耳边叨叨,并没有觉得他有哪里不对,突然这声音没了,她才察觉异样,转身瞧去——许文壶都快走出半里地了。 “许呆子!你干什么去!”李桃花朝着他的背影便喊,可许文壶便跟中邪似的,步伐没有丝毫停留,连带背影都变得神叨叨的。 李桃花赶紧追上去,路过兴儿不忘骂上一嘴:“你主子是傻的,你也是傻的?这么个大活人都快走没了,不知道去追两步?” “我也是刚反应过来啊!再说腿长我家公子自己身上,他要去哪,我能拦得住吗!” 李桃花懒得再说废话,一门心思去追许文壶,心想你拦不住,我可拦得住。 可只需再等半炷香,李桃花便会知道,她低估了许文壶,也高估了自己了。 她居然追不上他! 李桃花累得扶腰,两脚都快磨出火星子来了,气急败坏瞪着许文壶的背影道:“你脚底下踩风火轮了走那么快!腿长了不起啊!” 许文壶便好似没听到她声音,一昧往前行走,路上撞到人连句“失礼”都不回头说,如同鬼迷心窍。 李桃花边追他,边顾着去跟被他撞倒的大姑娘小媳妇道歉,短短一会工夫,在心里把许文壶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二人一前一后,片刻未歇,从城门下,随着人流走,一直走到了佛寺外。 李桃花没识得几个字,不知道这和尚庙叫什么,只见到许文壶进去,便也跟着进去了。 进了寺门,许文壶未有停歇,直奔香火最盛人最多的佛堂。 李桃花只好跟着过去。 到了地方,门里门外跪满一地信徒,两个站着的人走在其中,极为显眼引人注目。 李桃花没功夫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想把许文壶骂上一顿。 但等她抬起头,看到佛堂正中供着的佛像,她整个人就呆住了。 乌肤血口,张牙舞爪,腰间盘蛇,嘴里吐信。 伽罗佛母。 太久没见这老乡,李桃花下意识把这尊邪神的尊号都给忘了。 佛母像下,许文壶驻足观望,嘴里喃喃道:“果然,果然……” “果然什么?”李桃花在他背后喘着粗气问。 许文壶浑身哆嗦一下,手捂心口,缓慢转身,一副受到惊吓的虚弱模样,“桃花?你怎么忽然出现在这?” “忽然出现……”李桃花咬牙切齿挤出这四个字,横起一手刀,盯着许文壶道,“趁我动手劈你之前,你自己跟我解释清楚。”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显然相信她能干得出来,便将自己在城门下听到妇人聊天聊到“伽罗佛母”四字,他一时间头脑空白,只想赶紧找到佛母像的事情说给了她。 “我原来只以为伽罗佛母是王大海为了愚昧乡里故意杜撰出的虚晃之物,”许文壶的双眉拧紧,静静盯着阴森可怖的佛母像,“可没想到,离了天尽头,还能再碰见她。” 李桃花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不了,谁愿意信就信吧,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拜个佛像都能把自己儿子的脑子给挖了,其余还不是随意他们。” 许文壶的语气蓦然沉下去,正色问她:“桃花,你还记不记得一句话。” 李桃花愣了一下,“哪句?” 许文壶看着佛母像,一字一顿,念道:“伽罗佛母,法力无边,起死回生,青春永驻。“ 李桃花认真思考他这句话,仅是略动脑筋,便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看向许文壶,“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一路遇到的活死人,都和这佛母像有关系?” 许文壶看着那漆黑狰狞的佛母像,眼底愈发沉重,“佛像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不是鬼神作祟,背后的始作俑者,也定和这佛像有不小的关系,起码和扶桑教有脱不开的联系。” “你早就知道了?”李桃花说。 许文壶:“先前只是猜测,此时能确认了。” 李桃花点着头,后知后觉,明白的越来越多,“我知道了,你急着去找儋州知府,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消息带给他,让他查案,调查活死人的出现和伽罗佛母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吗?” 许文壶对她点头,苍白的脸上满是赞许与钦佩。 李桃花却没有多少自豪。她看着他胳膊上的伤,表情十分复杂,些许埋怨地道:“许文壶,你光顾着为别人考虑,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许文壶怔住了神情,呆呆看着李桃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桃花也没等他回答,看了眼那佛母像,又瞥了眼许文壶,转过身便走了。 直到她背影远去了,许文壶才回过神,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呢喃:“桃花……” * 落日时分,儋州主街热闹喧杂,街头巷尾皆透着股怪异的繁华,人来人往,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衣冠整洁,脸上洋溢着满足灿烂的笑,凡是从街上走过,手里都提有一块猪肉。 “哟!老王哥,又买猪肉了。” “说我呢,你手里不也一样提着。” “唉,多亏有张秉仁大人在,现在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顿顿能吃上肉,月月能添新衣。” “就是,张大人爱民如子,有他老人家的清廉,才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咱们儋州人真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盼来这么个好知府!” 许文壶自闹市经过,听着那些称赞的话,不禁欣慰点头:“看来这位张大人是个好官,不仅为人清廉,还爱民如子。” 李桃花听了同样的话,心里却想:狗窝里还能有剩馍?不对不对,其中有诈。 几番问路,三人终于在日落时分找到知府衙门,与想象中的难以接近不同,许文壶仅是想自己的身份来历交给衙差上报,没过多久,便有小厮模样的人物来请他们进去面见知府。 许文壶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迈进衙门东侧面那刻,人都是懵的。 李桃花却分外清醒,偷偷交代兴儿:“看好了哪儿有狗洞,若是情况不对,咱们也好马上脱身。” 兴儿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少顷,抵达花厅。 贵为一州知府的张秉仁亲自起身迎接,与许文壶寒暄一番,客套落座。 许文壶不敢耽误,旋即便开门见山,将来意阐明。 听完许文壶的话,张知府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官既已知晓,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必要时,上报朝廷,等待指示。” 许文壶郑重起身,对张秉仁端臂行礼,“草民替这一带百姓多谢大人。” 张秉仁起身,亲自扶起许文壶,“不必如此客气,说起来,本官昔日还曾听过你的名字,年少及第,如何不让人艳羡,只可惜世事无常。不过无妨,许大人还年轻,来日方长,迟早有平反的那天。” 许文壶听着这话,胳膊上的伤隐隐作痛。 他在心里苦笑:恐怕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第90章 点兵点将 张秉仁留意到许文壶胳膊上的伤, 关切道:“天色已晚,许公子不妨留下歇息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许文壶下意识想直接拒绝, 又想到李桃花这两日来的疲惫,稍作犹豫,对张秉仁拱手, “既如此, 草民恭敬不如从命。” 张秉仁欣慰点头,亲自带路, 对许文壶伸手道:“许公子,请。” 许文壶起身随行。 李桃花跟在许文壶身后, 瞧着张秉仁的后脑勺,心里犯起了嘀咕。直到此刻,她都觉得这老头不会是什么好人, 但从进衙门到现在, 也确实挑不出什么不对出来,长相也是有鼻子有眼睛,不是把算计写在脸上的面相。 随便了, 大不了睡觉的时候睁一只眼睛站岗。 刚出门, 便有小厮上前对张秉仁禀告:“回大人, 监察御史冯大人到了。” 话音刚落,其后便有道爽朗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数月不见, 张老兄别来无恙啊。” 张秉仁抬头看到人, 顿时眉开眼笑, 快步迎上去道:“我儋州小小地界,哪阵风将你冯大御史吹来了?” 他转头对许文壶赔笑一下,意思已然明显。 许文壶也不在意, 对他秉手作揖,而后便带着李桃花兴儿随小厮前往住处。 临走,许文壶看了那冯御史一眼。 李桃花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那冯御史生得阔头方耳,乃是过去从未见过的长相,有点不懂许文壶为何对个陌生人多看。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说太多话,只是提醒他:“别看了,该走了。” 许文壶点头,与她离开。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许文壶胳膊上的伤疼得厉害,但他满脑子都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位“冯御史。” “好你个狗官!你竟敢对我动刑?你可知你能活到今天全因我懒得取你这条狗命!你知道我上头是谁吗!我告诉你,刑部员外郎林祥是我刚认的干亲!监察御史冯广是我的结拜弟兄!开封知府孔嗣昌是我的干叔叔!你敢对我用刑,等我出去,我要你的命!” 王大海的喊叫历历在目,如同昨日经历。 许文壶在心中反复念着“冯广”这个名字,与那“冯御史”的称谓叠在一起,没有丝毫的违和。 倘若这个“冯御史”真的是冯广,过去和王大海有所勾结,这张知府又显然与其交好,那这张知府也…… 许文壶越想越是精神,丁点困意都没了,翻了个身继续思忖,正好瞧见坐在他床边的一道黑影。 “啊!” 许文壶险些魂飞魄散,强撑询问:“什么人!” 黑暗里,李桃花闷声闷气道:“鬼叫什么,是我。” 许文壶听出是她的声音,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去,用手擦拭额头细汗,无奈道:“桃花,你不在自己的房间歇息,怎么来我这了。”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怕你出事,所以就进来看着了。我进来的时候你都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睡熟了呢。” 许文壶道:“我没睡觉,只是一直在想事情。” “想什么?”李桃花不假思索道。 许文壶犹豫起来。此时人在屋檐下,和张知府也算和平共处,他忽然说出这起发现,很有可能会引起桃花的不安。他有点纠结,是这时候说,还是该明日走人以后再说。 夜太黑,李桃花看不出他脸上的为难,她又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他的右边胳膊上。 “你今晚上药了没有?”她只关心这个。 许文壶的思路蓦然被她打断,懵了下子,老实道:“没有。” 李桃花顿时恼火,转身去桌上取火折子点燃蜡烛,端着烛台走向他,冷不丁道:“药呢?” 许文壶便跟收到命令似的,爬起来便屁颠颠去翻包袱,翻出来便手捧着送到她面前。 李桃花检查了遍东西,见没少什么,满意地“嗯”了声,接着道:“衣服脱了。” 许文壶开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要宽衣解带,直到醒悟过来李桃花在说什么,立马惊恐地看向她。 李桃花的双颊红透,别开脸道:“我说错了,不是衣服脱了,是袖子撸了。” 该死,她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许文壶松了口气,心里却闪过丝难以启齿的失落感。他老实把袖子撸高,将受伤的胳膊露了出来。 伤口在纱布下捂了一天,渗出的血液湿了又干,黑红的一大片,触目惊心。 李桃花的心紧紧揪住,柳眉不自觉蹙紧。她伸过去手,小心地把纱布层层揭开,看到伤口的那刻,她差点便没能撑住惊呼出声,强行克制住自己,才表现得算是镇定。 “忍着点,”她说,“伤口都烂了,我得给你把烂肉都剜下来,然后再上药包扎。” 许文壶点头,眼睛没眨一下,“桃花放心,我会忍住的。” 李桃花拿起小刀,比划在流血化脓的伤口上。 许文壶便这样静静看着她,眼波平稳清明,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桃花头脑发刺,半天下不去手。 “你把头转过去,”李桃花抬头骂他,凶巴巴道,“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下得去手。” 许文壶听话点头,把脸利索转了过去,丝毫不带犹豫。 李桃花凝住心神,甩了甩手,努力不去打颤,定睛注视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她的瞳仁随烛火的跳跃而上下跳动,咽了几下口水,心一沉再沉,试图将刀尖刺入伤口。 即将碰到肉的那刻,她的手再度发起抖来,克制不住的慌张,连带呼吸都紧张急促起来。 许文壶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由道:“桃花?桃花你怎么了?” 李桃花说不出话。 许文壶更担心了,转头去看,才发现她额上已沁满细密的冷汗,原本红润的脸色都发白。 “桃花你别吓我,”许文壶紧张道,“是伤口的味道太难闻了,熏到你了吗?” 李桃花摇头,拿刀的手无力垂了下去,低下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办,我对你下不去手。” 许文壶将刀从她手中拿出,对她轻声说:“不碍事的,桃花下不去手,就由我自己来。” 李桃花抬脸看他,眼神复杂,带有心疼,“你就不害怕?” 许文壶唇上泛起温柔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我若是疼晕了,大不了,你给我一巴掌,把我打醒。” 李桃花忍俊不禁,扑哧便笑出了声,苍白的脸色有些许回暖,眼睛也亮了起来。她语气轻快地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若是晕过去了,我下手可不带犹豫的。” “嗯。”许文壶笑了,忽然抬起手,揉了把她额上柔软的碎发。 李桃花抬起眼。 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安静了下去。 灯花闪烁,阴影重叠,房间静到针落有声,只有两道加快的心跳格外明显。 许是烛火燎人,许文壶的耳后不知不觉浮上层灼热的嫣红,他别开眼睛,长睫覆目,“我要开始动刀了,桃花,你转过头去。” 李桃花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刻意从容地“哼”了声,“转就转。” 她转过头,看不到血腥的画面,耳朵便变得格外灵敏。可半天过去,她也只在开始时听到许文壶轻轻一声闷哼。 又过去片刻,李桃花道:“许文壶,你好了吗?” 背后毫无回应。 “许大人?”李桃花又叫。 还是安静。 “许葫芦?” 回应她的只有蜡芯燃烧的窣响。 李桃花按捺不住转头去看,到嘴的骂声即将脱口。可等看到许文壶昏在床头的一霎,什么话都被她咽下去了。 “许文壶!” 许文壶胳膊上的烂肉已被剜去,浑身汗如雨下,漆黑发丝贴在脸颊,薄唇翕动,吐气急促。 李桃花害怕起来,连忙去晃他的肩,“许文壶?你醒醒!” 晃了几下人还是不醒,李桃花不敢耽误,转身便要去找郎中。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许文壶半昏半醒,汗水淋漓,苍白的脸上浮现病态潮红,小孩子一般,轻轻地哽咽道:“别走……” “桃花,我好疼……” 90-100 第91章 点兵点将 许文壶过去有意无意中, 抓过许多次李桃花的手。 逃跑时的紧紧攥住,指骨用力时的形状,不小心触碰到时肌肤的微烫, 旋即分开后的怅然若失……这些李桃花都体会过。 但都没有这一次触碰,让她感觉到心梢上的悸动。 许文壶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虚弱而坚定地抓住她, 分明已没有最后一丝力气, 却还是紧紧不愿松手。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李桃花转过头, 看着许文壶病态嫣红的脸色,被汗水浸透黏在脸颊的发, 心被紧紧揪住。 她反握住许文壶的手,安抚一样,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他手背上跳动的青筋, 道:“我知道你疼,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给你找大夫,你再撑一撑, 我马上就回来, 好不好?” 许文壶鼻尖上的细汗自人中滑至唇梢, 他艰难张口,嗓音干哑而委屈, 一字一顿地自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不好。” 李桃花无奈地叹了口气, 重新坐回去, 俯下身体,唇瓣凑近他胳膊上的伤口,在伤口上轻轻吹气。 清凉的触感, 似习习清风,缓解了水深火热的疼痛。 许文壶的头脑在混沌中破开一丝清明,回归些许神志。 他艰难地撕开眼皮,斑驳昏暗的烛影当中,落入眼帘的,便是少女专注的脸。 柳眉杏目,粉面桃腮,鸦睫翦翦,琼鼻瑶唇。 许文壶怔住,长久的失神。 他历来知她貌美,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让他感到如此……心旌摇曳。 “好点了吗?”李桃花感觉到他已睁眼,未抬头,还在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吹气。 馥郁的唇齿香气潜入许文壶的鼻息,让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许多,体内似有团烈火熊熊烧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赫然充斥在他的脑海中。 他瞬间便翻了个身,将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拉开,低着头,慌张不已道:“我好多了,多谢桃花,夜深人静……你,你还是赶快回房吧,被人看到了……不好。” 李桃花皱了眉,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只当他是疼糊涂了,脑子也不清醒起来。 她找到药瓶,从里面倒出半巴掌的药粉,凑过去将手贴在伤上,好使药粉与伤口融化,随口道:“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俩男未娶女未嫁的,共处一室又怎么了,管别人怎么说?” 许文壶的喉咙好似塞了颗青梅子,又酸又苦又涩,还毫无办法。 他吞了喉咙,强行挤出丝苦笑,“可你,毕竟是有婚约在身。” 李桃花只顾他的伤口,上完药粉便又转身找起纱布,浑然不觉道:“那又有什么,咱们俩清清白白的两个人,难道还是害怕被误会吗?我反正不怕,你怕?” 许文壶再度咽了下喉咙,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我怕。他在心里说。 他怕被她察觉,他此刻对她的心思,着实算不上清白。 许文壶是读书人,书里不仅有圣人之言,还有男女之礼,夫妻之礼。 他再傻,也不会不明白自己此刻是怎么了。 许文壶睁开眼,双眸无奈而怅然,趁着李桃花尚未转身,他默默扯过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腰下。 “可算找到了。” 李桃花长呼口气,拿着纱布回来给许文壶包扎伤口,每一个手法都极其细致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许文壶将脸别到一边,看都不敢看她。 李桃花只当他是不敢看伤,心里并未多想,最后还给他绑了个漂亮的双蝶结。 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总算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肚子里。再看许文壶,她的神态便随意许多,瞥到他腰下盖得严实的被子,她用手给脸扇着风道:“你才出一身汗,捂这么严实,就不怕热?” 许文壶用手按结实被子,薄唇都因灼热而染上淡淡的绯红,他用力摇头,“桃花,我不热的。” 李桃花:“还说不热,你脸上的汗都能烫熟鸡蛋了。” 说着,动手便扯被子。 许文壶连忙把被子抱在怀里,无论李桃花怎么扯,死死不撒手。他抬头看她,双目氤氲水光,吐字急促,“对了桃花,你刚刚不是问我大晚上不睡觉在想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在想什么。” 李桃花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顾不上去掀被子了,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许文壶便带她回忆起王大海受刑时吐出的狂言,以及他们白日里所见的那位“冯御史”。 李桃花听完始末,自己梳理了片刻,看着许文壶道:“所以你现在就想知道,那位冯大人,究竟是不是王大海口中的冯广?” 许文壶下意识躲避她的眼神,抱紧被子的手臂又紧了紧,点头道:“不错。” 李桃花一摆手,“唉,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这还不简单,直接到外面找个下人打听就是了。” 许文壶怔了下,不由得抬眼看她,“就这么简单?” 李桃花站起身,“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你等着,我现在就出去打听。” 她说完话,直接就开门跑出去了。 许文壶着起急来,“桃花你等等我!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掀开被子便想下床,却被腰下不堪入目的“壮丽”风光臊得满面通红。 他只能闭上眼深呼吸,什么都不去想,更不能想李桃花,用意志在心里默念:退,退,退…… 再睁眼,那不成体统的地方总算成了平坦一片。 许文壶舒了口气,旋即提鞋便追,“桃花,桃花你慢点跑,等等我啊。” * 夜黑风高,叶落无声。 李桃花和许文壶鬼鬼祟祟溜到外衙门,两个人躲在仪门后,看着挑灯夜巡的诸多差役,犹豫该用什么办法试探。前后想了几个,许文壶都觉得太过仓促,容易被瞧出破绽。 李桃花没有他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耐性,瞧着那差役要走远了,生怕错过机会,拽着许文壶便冲了过去。 突然蹦出来两个大活人,差役被吓得不轻,捂着心口仔细辨认,才发现是白日里府上来的两位远客。 “这大晚上,您二位不睡觉,出来做甚?”衙役询问。 李桃花笑道:“我们公子突然有要紧事相问,有劳回答。” 说完,她歪头凑到许文壶耳朵根,小声道:“好主意都是被逼出来的,大胆上吧,我看好你。” 许文壶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对差役拱过手,僵愣一瞬,忽然福至心灵,张口便道:“敢问冯广冯大人现居何处,在下有要事请求大人赐教。” 他口吻温和,唯独将“冯广”二字咬得颇重。 差役道:“冯大人与我家大人出门前往净空寺拜佛去了,现今不在衙内。” 许文壶克制住内心的震动,心平气和地点了下头,“既如此,那就不多打搅了。” 他转过身,与李桃花回到仪门后,直至阴影出,两个人才如释重负,大口呼吸起来。 “没想到你的猜测都是真的。”李桃花道,“那个冯大人,真的就是冯广。” 许文壶双眉紧皱,所思考的已变成了另外一件事情。 “净空寺,净空寺……”他在嘴里喃喃念叨这个名字。 忽然,他双眸亮起道:“我白日里去过的那个佛寺,不就是叫净空寺吗?” 李桃花也惊了下子,仔细去捋里面的关联,喃喃道:“净空寺里供着那个佛母,王大海在天尽头是第一个信佛母的人,冯广是王大海的结拜兄弟,那这冯广也应该是……” 是什么,不言而喻。 月影荡漾,许文壶忽然看她,清明的眼底有丝丝的怜惜,“桃花,太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想在外面透透气。” 李桃花眯着眼睛看他,忽然伸出手,扯着他的脸颊道:“许文壶,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里就跟那小麻雀一样,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想往哪飞?” 许文壶挣扎着,刻意装傻,“桃花松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桃花伸手把他一拽,豪情万丈,“听不懂就少废话,不就是净空寺吗,走吧!” …… 净空寺,守卫森严。 李桃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可以钻的狗洞,和许文壶前脚进去,后脚便有巡逻的武僧经过,还好天黑影子深,他俩缩墙角里一动不动地猫着,没有被发现。 等人走远了,两个人才敢站起来,李桃花负责开路,许文壶负责东张西望,虽然一路很不容易,东躲西藏,到底以龟速抵达佛母殿外。 佛母殿是单独的院落,院门紧闭。两个人摸不清里面的情况,不好贸然推门进去,便只好另辟蹊径,爬到了靠墙生长的银杏树上,眺望院子里的景象。 只见院中火把猎猎,香烛萦绕,站满了佩刀的衙差侍卫,整齐分列两边,中间的偌大空地上,摆了张阔长的供桌,供桌上摆满了新鲜宰杀的牛羊猪肉,血红刺眼。供桌下,跪着儋州知府张秉仁,以及监察御史冯广。二人以头叩地,虽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姿态虔诚,郑重无比。 李桃花在树上瞧着这诡异一幕,忍不住骂道:“这两个老头子怕是有什么毛病,哪有十五大晚上出来拜佛的,场面渗死人了。” 许文壶语气肃沉,斩钉截铁道:“拜佛,白天拜的才是佛,晚上拜的,是鬼。” 李桃花搓起胳膊,“你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时,忽有哭声传入二人耳中。 两个人齐齐看去,只见有护卫拖着一群布衣褴褛的人从暗中走出,男女老少长相不一,但都能看出是贫苦人家出身,即便到了如此地步,面对穿官服的人,连反抗都不敢,只敢哭泣求饶。 “我没犯过法啊,求大人放我走吧!我娘子还在家中等我!” “草民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草民肯定不是有意的,求大人饶恕!” “娃娃还没断奶离不开娘,求大人放小妇人回家!” 张秉仁起身,往香炉中敬上三炷香,略抬起手,淡漠地道:“动手。” 护卫拔刀,径直抹向那些人的咽喉,手起刀落,一个眨眼不到,便倒了满地的尸体,血水蔓延成河,渗入深邃的红砖之中。 墙外的树上,李桃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双目惊恐,瞪得浑圆。 许文壶的手死死抓住树干不松,指尖沁出血红,也无法平息在这一瞬当中遭受的刺激。 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血泊中,护卫再举佩刀,重重劈向了尸体的后脑。 头皮分离,头骨破裂,雪白的脑浆混合鲜血流至地面,顿时吸引来无数夜飞的蝇虫。 “都接着点,别浪费了。”冯广催促,面上满是可惜。 命令发出,立刻便来人举碗去接,甚至嫌脑浆流动太慢,直接手掰头骨,将碗伸进去舀。 血气熏天。 短短的半盏茶时间过去,混合血液的十碗脑浆便被整齐摆在供桌上,左右燃烧的香烛尝到人血的滋味,火焰都变血红了些。 张秉仁与冯广再度伏地叩首,表情谦卑虔诚,嘴里振振有词,呢喃不停。 “人脑为祭,人血为引,佛母保佑我张秉仁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伽罗佛母,法力无比,保佑我冯广早日得偿所愿,位列三公。” 尸体,香烛,神像,高官…… 许文壶双目空洞枯寂,静静看着这一切,久久无法回神。 忽然,有风吹来,扑了他满身血腥。 贪欲的味道。 院落中,张秉仁和冯广起身,抖落身上的血腥气息,谦卑的神情变得倨傲,又成了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 “取药来。”冯广吩咐。 手下立刻奉上一个乌漆描金的药匣,打开匣盖,里面赫然是码得整齐的漆黑药丸。 冯广面朝张秉仁,拱手笑道:“此物珍贵万分,为保险起见,不可假手于人,有劳张兄亲自动手。” 张秉仁看着死相惨烈的尸体,目光流露嫌恶,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他走到尸体跟前,取出一粒药丸,闭眼深呼了两口气,再睁眼,便弯腰将药丸塞入尸体口中。 张秉仁背过身喘了许多下气,又用帕子擦了许多下手,才又拿起第二粒药,转身接着喂给尸体。 他面如纸色,眉头紧锁,面上已有不悦,直截了当地道:“不知我究竟何处得罪冯兄,竟使冯兄如此戏弄于我。” 冯广道:“张兄这是说哪里话,规矩就是这样的,也不是我一个小小监察御史可以说改便改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笑里多了许多深意,“张兄今日收留的那个年轻人,可知道他的来历?” “知道。”张秉仁面对着尸体,说话也没好气,“天尽头来的,不识时务,刺儿头一个,据我所知,已有不少人想在暗中除掉他。” 张秉仁顿了下声音,将手指从尸体口中拔走,转头看着冯广,诧异道:“难道冯兄你也?” 冯广接过手下奉上的一杯浓茶,呷下一口,执盖的手轻捋茶面,“不错,我早就想把他除了。” “他杀了我的钱袋子,使我今年少说损失万钱私禄,可惜我人在京城,手伸不到天尽头那么远,否则,早就把他送去喝孟婆汤了。” 冯广用余光瞧向张秉仁,话里意味深长,“怎知上天有眼,竟将他送到了张兄这里,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 张秉仁愁眉紧锁,不停擦手,“我知道冯兄所想,我又何尝不想像冯兄所想那般去行事?这许文壶性情古直不懂变通,若留他平安抵达京城,定是后患无穷。可冯兄身为监察御史,难道连那桩大事都没听说吗?” 冯广的笑意僵在嘴上,似是不懂张秉仁所说指何。 张秉仁拿起数不清第几粒药,塞入尸体嘴里,叹息道:“那一位对外称病,实则秘密出京,微服私访,现今已至儋州境内。此时若动刀子,实在不好收尾,毕竟除了许文壶事小,风声传入他耳朵里事大。孰轻孰重,想必已不必我来多言,冯兄心里自有定夺。” 冯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茶都差点泼到地上。但也只是一瞬,面上的惶恐便被不屑覆盖,他端稳茶盏深饮一口,冷哼道:“自从陛下登基,朝廷百官皆对九千岁马首是瞻,他那个百官之首,哪里还有什么实权?依我看,也不必过于忌惮于他。” 张秉仁换了条帕子擦手,无奈道:“再没有实权,人家也是陛下的亲舅舅,大梁朝正经的国舅爷,谁敢不将他放在眼里?” “我就敢,”冯广冷声道,“只要依附好九千岁,以后大权在握,再来十个国舅爷,我也不放在眼里。” 随从端着药匣,低头候在冯广跟前,恭敬道:“回大人,药已全部喂完。” 冯广放眼望去,只见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死尸,此刻便有抽搐的迹象,腿脚都有不同程度的蜷缩,活似有虫子在体内蠕动蹿走。 他的目光依次游走在尸体身上,嘴里低声数道:“一,二,三……” “六,七,八,九……” “九……” 冯广看着最后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两条眉毛倏然皱紧,“不对,怎么还差一个,十粒药,应该正正好好才对。” 他警惕地看向张秉仁:“张兄确定将药全部喂完?没有剩下?” 张秉仁忙着洗手擦手,脸上的嫌恶还未散完,仿佛指尖的血腥味还萦绕着。他道:“冯兄是亲眼看着我将药喂完的,难不成我还能私藏不成?再说我私藏这东西干什么,留着给自己用?” 似乎张秉仁说的不无道理,冯广并未急着反驳,而是看向奉药的随从,沉声道:“怎么少了一粒?” 随从立马跪下,哆哆嗦嗦道:“小人不知啊,小人一直将这药匣贴身保管,从未让他离开过视线,小人跟随大人多年,小人的忠心大人是看在眼里的!” 冯广审视着随从说话的神态,正欲开口,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浑浊的眼珠在眼里转了一圈,立马大惊失色,左右看过一圈,高声吩咐:“立刻封锁佛寺内外,不准任何人出入!” 张秉仁见冯广如此大张旗鼓,自己也总算正色起来,“冯兄是怀疑药被贼偷了?” 冯广冷哼一声,老辣的眼神瞥向四面八方的黑暗之处,咬牙切齿道:“来的何止是贼,根本就是贼祖宗。” 墙外,李桃花和许文壶反应过来不对,跳下树便往狗洞的方向跑。 可惜派出的侍卫实在太多,他们俩没走几步,便感觉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随时可能现身把他俩就地抓住一样。 李桃花的眼睛四处瞟起来,迫不及待想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桃花!那边!”许文壶忽然指向一间无人看守的佛堂,等不及李桃花反应,抓住她的手便跑了过去。 佛堂中烛火稀疏,香火也并不旺盛,莲座上的观世音眼眸半眯,手持玉净瓶,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李桃花在狭窄的佛堂中极快地扫了一眼,扯着许文壶便往供桌下面钻,垂下的供布正好将他俩遮个结实。 李桃花悄悄掀开左边供布的一角,借着闪烁的烛火看向门外,小声道:“他们不会找到这里吧?我怎么觉得这里面也没有那么安全。” 许文壶掀开右边供布的一角,低声回应:“桃花的担心不无道理,此处着实算不上隐秘,所以咱们两个要仔细听着声音,等待时机合适,另寻他处藏身。” “藏来藏去,咱俩都快成耗子了。”李桃花抱怨完,忽然感觉肩上发沉——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李桃花愣了愣,一种难以明说的微妙滋味在心头蔓延开,她用肩膀顶了下那只手,轻声嗔道:“许文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了?” 许文壶正忙着观察敌情,闻言懵住,“啊?” 他主动什么了? 就在这时,许文壶感觉有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他的脸颊不由开始灼烧,吞吞吐吐地说:“桃花,虽然没人看见,但是……还是有点不好。” 李桃花只当他是在说自己不该把手搭她肩上,立马道:“怎么不好,我觉得挺好的。” 许文壶紧张起来,说话都结巴:“你,你还是把手收回去吧,我怕我会……” 会胡思乱想。 李桃花不高兴起来,“我收什么手,我压根都没碰过你,明明是你先把手搭在我肩上的。” 许文壶:“我没有啊。” 李桃花:“那我肩上的手是谁的?” 二人费解无比,同时朝对方转过头去—— 桌下昏暗,白衣少年看着那两双睁大的眼睛,搭在二人肩上的手同时一拍,仿佛老友重逢,十分熟稔。 “二位晚上好啊。”锦毛鼠笑得开怀。 第92章 点兵点将 六目相对, 三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许文壶满眼茫然,目光从锦毛鼠的脸上, 落到锦毛鼠的手上,呆呆道:“你是何人?” 李桃花便直白许多,杏眸瞪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 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直勾勾看着锦毛鼠,“怎么是你?” 锦毛鼠冲她一笑, 还骚气十足地挑了下眉,“惊喜吗?意外吗?” 这时, 繁沓的脚步声进入门槛,不大的佛堂里挤满了佩刀摩擦革带的窸窣声音。 三个人屏声息气,谁都没有再说话, 睁大眼睛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在佛堂内响了一圈, 由大变小,逐渐消失匿迹。 李桃花眨了下眼,极力压低声音道:“外面的人好像走了。” 许文壶再度看向“不速之客”, 到底忍不住问:“桃花, 你和这位兄台是旧相识?” 李桃花激动道:“你当时昏过去了不知道, 那夜被活死人围困,多亏有这位大侠救了咱们, 不然咱们都得进活死人的肚子里。” 许文壶闻言, 神情立刻庄重, 端起两臂便对锦毛鼠颔首行礼,“原来是壮士出手相救,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失敬失敬。” 锦毛鼠只盯着李桃花傻乐,伸手直接把许文壶的手臂掰开,大喇喇道:“地方小拜不开,意思到了就行了,先出去再说。” 他见李桃花迟疑是否掀开帘子往外看,便想展现男子气概,大手一挥将帘子掀开,率先出去道:“大胆走,放心吧,有我在没意外。” 李桃花便将心放到肚子里,拉着许文壶一并钻了出去。 然后便被一伙护卫团团围住。 李桃花:“……” 她默默地深呼口气,对为首的护卫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我说我们仨是来给菩萨烧香的,你们信吗?” “拿下他们!” 局势扭转的猝不及防,李桃花和许文壶没有防备,三两下便被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被押送到佛母殿的路上,夜似浓墨,月若寒钩。李桃花朝同样被五花大绑的锦毛鼠大喊:“你不是那个什么盗圣吗!你不是厉害着吗!你怎么还能被捉住,连带着把我们俩也给坑了!” 锦毛鼠高声回应:“俗话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说盗圣就不能被五花大绑了?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盗圣的?” 李桃花:“什么尸首不尸首,还没死呢说话别太晦气。你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就是知道了,你就是盗圣锦毛鼠!” 许文壶听了半天,满脑雾水,“桃花你在说什么,什么盗圣?什么猫鼠?是我尸毒入脑了吗,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话了?” 李桃花欲哭无泪,仰面哀嚎:“天菩萨啊,再天降个大侠拯救我们吧!” 可惜她头十几年里没上过几次菩萨香,此刻自然也得不到哪路神仙的保佑。哀嚎完没过多久,便被押送到了张秉仁和冯广的身边。 张秉仁擦了有几百次手,忙活完刚端起盅浓茶解乏,看见两个熟面孔,刚进嘴的茶水便一口喷了出来。 “你……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张秉仁瞪大眼睛,一脸的匪夷所思。 冯广笑开了怀,手指头点着许文壶,“哟呵,还有意外收获。” 他缓步走到许文壶身边,懒散的神情倏然发狠,咬着牙根道:“我不管你是用什么法子混进来的,我只问你一句,天尽头的王大海,就是被你小子活活打死的吧?” 许文壶回视冯广,双目如炬,毫不畏惧,坦然自若道:“王大海鱼肉乡里,作恶多端,不是我要打死他,是天要收他。” “天?谁是天?”冯广左右看了看,笑声讥讽,回过脸来,眼神越发狠辣,死死盯着许文壶,“小子,我告诉你,在这个地方,我就是天。” 许文壶一言不发,脖颈上的青筋因咬合过于用力而隐隐作颤。 这时,锦毛鼠骂骂咧咧道:“这破绳子能不能给我捆松快点?勒这么紧,我这么细皮嫩肉,万一蹭破皮瘤疤了,我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冯广的目光落到锦毛鼠身上,眼神更加冰冷不见人性,对许文壶冷哼一声,“你等着,我过会儿再来收拾你。” 他走到锦毛鼠面前,一双老眼打量着锦毛鼠的脸,冷不丁道:“把药给我交出来。” 锦毛鼠一脸茫然,“什么药?” “少在我面前装傻,药就是药,现在就把药给我,否则我剁了你这双贼爪子!”刷一声响,冯广拔刀,作势便要把锦毛鼠的手给砍下来。 锦毛鼠大喊:“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可能大概也许,是顺手摸走过药丸之类的东西。” “交出来!” 冯广沙哑的吼声刺耳至极,李桃花听着,都不用别个动手,自己便要两眼一抹黑了。 她着实想不明白,昔日大战活死人的威风少侠,怎么突然变成个软脚虾了。 无人察觉处,许文壶趁左右看守不备,手指伸向绳结处,艰难地一点点把死扣解开。每动一下,他手臂上的伤便被绳子磨蹭一下,没多久黑红的血便浸透衣衫,但他便跟察觉不到疼似的,沉默着只顾在危机四伏的境遇下偷偷解绳。 张秉仁端着茶盏踱步到他面前,啧啧惋惜道:“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让本官与许公子重新认识,倒真应了那句话了,阎王要你三更死,怎会留你到五更?到了地底下,许公子可别朝判官告本官的状,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会做人,自寻死路。” 许文壶乍然抬眼,冷冽的眼神光直逼张秉仁眼底。 张秉仁浑身哆嗦一下,察觉不对,正欲后退,许文壶便已拔出就近护卫的腰间配刀,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霎时间,四下皆惊。 许文壶这辈子连鸡都没杀过,突然把刀架在人脖子上,整只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掌心却一紧再紧,丝毫不松。他满头是汗,牙关紧咬着道:“把他们俩都放了,否则,我就把你一刀杀了。” 张秉仁手里的茶洒了一地,放声大喊:“冯兄救我!” 冯广没想到许文壶看着文弱实际还挺有血性,一时间既惊诧又恼怒,眼神能将许文壶盯出个窟窿出来。可听到张秉仁的哭声,冯广两只冒火的眼睛顿时便冷静下来,一脸惋惜,苦口婆心道:“张兄放心,你今日之英勇就义,待等他日我一定如实上报给九千岁,赐你身后殊荣。至于你的妻女老小,自有兄弟我来照料,你且放心去吧。” 张秉仁整张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道:“我去你祖宗的!快点把他们俩都放了!我要是真因你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张兄,咱们可是当官的。当官的,哪有相信世上有鬼的?” 冯广掩目欲泣,命令下得毫不犹豫,“上。” 命令一下,众护卫拔刀逼近冯广,刀尖直指冯广身后的许文壶。 李桃花大惊失色,张口便喊:“许文壶!” 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锦毛鼠的声音,细若游丝,如同鬼魅,语气极轻地问她:“准备好了吗?” 李桃花的魂魄都快飞走了,头脑一片空白,眼中只有正在举刀挟持张秉仁的许文壶,蓦然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心里只有四个字:准备什么? 话都还没说出口,便听一声利响,锦毛鼠在短瞬之中挣脱绳索,抽出腰间如若无色的腰带一震,方才还老实绕在他腰上的饰品,眨眼之间便成了一柄光亮的长剑。 锦毛鼠抓住李桃花的胳膊,脚下速度极快,几乎以瞬移之势飞闪到了张秉仁的身后,顺手挽出剑花,逼退众多护卫。在众人后退连连时,他收剑入腰,另腾出只手抓住许文壶肩膀,纵身一跃,脚尖点在张秉仁的头顶,再借势攀上房屋,身轻如燕,踏月而逃。 晚风如流水,清辉似瀑布。 李桃花被吓得早已闭上眼睛,待等耳边变得安静只有风声经过,她睁眼,看到偌大的月亮挂在自己眼前,再看脚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冯广狗官,此时缩得跟个蚂蚁大小,一脚下去便能踩没影似的。 她恍然大悟,在风中对锦毛鼠大喊:“合着你这半天都是装的!” 话音落下时,三个人的脚也沾了地。街上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李桃花头脑眩晕无比,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锦毛鼠拿出一枚金闪闪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得意道:“不装一回,能把这东西拿到手吗?” 李桃花眼冒金星,努力定睛去瞧,发现是块金牌,上面写着字。至于是什么字,她看不懂,只看到个“马”字,旁边多出俩撇,便下意识道:“马吃草?” “什么马吃草?”锦毛鼠一副见鬼的表情,看了眼令牌,“我还狗啃泥呢。” 李桃花还晕头转向的,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揉着头嘟囔道:“反正我就看见个马吃草,我只认得个马吃草。” 许文壶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不倒翁一样,目光放到那金牌上,诧异道:“冯广的御史令牌?难道鼠兄的真实目的是这个?” 锦毛鼠险些气炸了头发,仰天感慨:“一个马吃草,一个鼠兄,你们俩还真是活脱脱一对活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去刨这墙根了。” 李桃花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顾不上去分析锦毛鼠那句“刨墙根”是什么意思,支棱起身体问他:“你要这破牌子做什么?看着沉甸甸的,带身上都坠得慌。” 锦毛鼠睁大了他那双精致上挑的丹凤眼,不可置信道:“破牌子?这可是御史令牌!纯金的啊!有了这块牌子,无论去哪都能正大光明的白吃白住,必要时还能割点金子下来当盘缠,你跟我说这是块破牌子?破牌子?” 李桃花一听到是纯金的,眼睛顿时便放起光来,点头如捣蒜,“不是破牌子,好牌子,好牌子。” 锦毛鼠心满意足,吹了下牌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放进了衣服里贴身安放,还用手拍了拍。 忙活完,他的目光便放到李桃花身上,凤眸弯成了月牙,启唇笑道:“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是第二次救你了。” 李桃花刚被许文壶扶起来,本来乱成浆糊的脑子就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听到“救”字,一下子便想到要紧事来,三步并两步地冲到锦毛鼠面前,对着他便深深一鞠躬,事先便想好词一样,脱口而来便是:“大侠又救了我们一次,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知大侠可否方便,小女子还有——” 锦毛鼠两眼发亮,上前便点头,“可以可以,我这边接受以身相许。” 李桃花还没反应过来,许文壶先精神了过来,腿不晃了脚也不软了,看锦毛鼠的眼神都变了,好像刚才还在看大侠,忽然大侠就变成了曹贼。 李桃花愣了一下,摇头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不能……” 话说到这她自己都有点心虚,眨了下眼,小心地道:“再帮我一个忙?” 锦毛鼠不假思索:“帮忙?好啊,你尽管开口,我锦毛鼠行走江湖,就爱助人为乐。”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乐。 李桃花都做好死缠烂打的准备了,结果锦毛鼠答应得这么痛快,她还有点不知所措。 她道:“我有一个朋友身中尸毒,胳膊都快烂没了,郎中说只能由内力深厚的大侠替他把毒逼出来……” 李桃花话还没说完,锦毛鼠便“哎呀呀”一声,对她挤眉弄眼道:“我懂我懂,道上的规矩都这样。你的那个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吧?多大点事,你现在坐下盘腿,我即刻便将你体内的毒逼出来。” 李桃花一把将许文壶扯到跟前,“听到没有?快点坐下盘腿,大侠即刻便替你将毒逼出来。” 锦毛鼠:“……” 失算了,怎么还真有那么个朋友。 锦毛鼠凤眼眯了眯,目光从许文壶身上流转到李桃花的身上,若有所思道:“救可以,不过,他是你什么人?真的只是朋友?” 李桃花回答得坦然:“真的只是朋友啊。” 在她旁边,许文壶默默沉了脸色,眼底的光彩都倏然暗下。 锦毛鼠点了点头,忽然活动起胳膊来,“哎呀,同时拎着两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胳膊这个疼啊,酸啊。” 李桃花便跟听到发号施令似的,倏一下子便上去给他捏起胳膊来,无比殷勤道:“这个力度怎么样?还可以吗?重了要告诉我啊。” “可以可以,舒服,力度再重些。” “好嘞!” 许文壶在旁边看着,本就沉下的脸色更加阴翳下去。他忽然走过去,拉起李桃花道:“桃花,生死有命,该来的躲不过,我不用他救,你也不必替我如此求他。” 李桃花将他推开,柳眉怒挑,“你说什么气话?站一边去给我等着。” 锦毛鼠挑了眉梢,故意挑衅地看了许文壶一眼,突然弯腰扶起腿道:“嘶,跑了这么远的路,腿也疼得受不了喽。” 李桃花:“我给你捏!” 锦毛鼠就地坐下,一脸享受地等着李桃花给他捏腿。 许文壶再度上前,紧紧拉起李桃花的手,语气复杂而沉重,“桃花你不要再如此放低自己了,我真的不用你为我做到这一步。” 锦毛鼠一下子便从地上弹了起来,动手便将许文壶的手从李桃花手上扯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说完他便殷勤地揉着李桃花刚被许文壶攥过的手,轻声细语道:“怎么样,他没弄疼你吧?” 许文壶将他的手也一把扯掉,挡在李桃花面前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锦毛鼠的气性瞬间便上来了,“我跟你能一样吗?我是李姑娘的救命恩人,按照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救命之恩,自古以来都是要以身相许的。即便李姑娘脸皮薄不会承认,但我也知道,她心里是说愿意的。” 李桃花顿时急眼,“我可没在心里说过!” 锦毛鼠:“你看!我就说她脸皮薄不会承认。” 许文壶拽起李桃花便走,沉声道:“若是此等趁火打劫的恩人,我宁可桃花不认。桃花,我们走。” 锦毛鼠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被嫌弃的一天,还是如此直白的嫌弃。他气得在原地直喘粗气,张口便用老家话骂:“俺累得直喘粗来!恁说走就走,恁咋恁能嘞!” 许文壶步伐僵住,原地愣了许久,忽然转头看他,表情复杂地道:“你是开封人?” 锦毛鼠:“恁咋听出来的?俺有口音?” 许文壶:“……” 许文壶:“早上一碗胡辣汤?” 锦毛鼠旋即回答:“给个神仙也不当。” 二人四目相对,原本冷若冰霜的气氛似有消融,甚至持续升温。 锦毛鼠两只眼睛前所未有的亮,三步并两步冲到二人跟前,一把推开碍事的李桃花,紧紧攥住许文壶的手,兴奋至极道:“俺的娘嘞!老乡啊!” 第93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被锦毛鼠推个趔趄, 来不及恼火,注意力便被锦毛鼠的话给吸引走了,她呆呆看着面前刚对完暗号的两个人, 不可思议道:“你们俩?老乡?” 锦毛鼠点头如捣蒜,就差热泪盈眶了,看着许文壶的眼神柔和到可称之为“慈爱”, 攥紧了许文壶的手说:“木想到啊, 真是木想到,搁这来还能遇见开封老乡, 带劲儿,太带劲儿了。” 李桃花恍然大悟:“原来开封话就是这样的腔调。” 她看向许文壶, 憋着笑,“你好歹一个开封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开封话?” 俺的娘, 乖乖嘞, 真带劲儿……她都难以想象,这些话如果是从许文壶的嘴里说出来,她得乐成什么样。 许文壶无语凝噎, 脸上逐渐腾起烧灼的燥红。 在他眼里, 当着李桃花的面说开封话, 跟当着她的面脱光衣服,没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没看出来他在害臊, 只当他在端着, 等不及便催他, “快点快点,说一句听听,我想听。” 锦毛鼠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 老乡恁别不吱声啊,开个腔让俺听听恁是开封哪来的。” 许文壶沉默着,缓缓摇了摇头。 他越这样,李桃花越被吊足了胃口,身后若长尾巴,此刻肯定摇晃起来。她跑到他面前,拽着他袖子耍赖,“许文壶,许大人,我想听,你就说一个嘛。” 锦毛鼠有样学样,也拽起许文壶另一只袖子,“说一个嘛说一个嘛,我也想听。” 许文壶不露声色地把锦毛鼠的爪子从自己袖子上甩下去,一脸无奈地望着李桃花,“就这么想听?” 李桃花重重点头,杏眸愈发皎洁,闪闪发亮。 许文壶闭了下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再睁眼,便欲启唇。 “——他们在那!快追!”一伙护卫出现在街头,看行头正是冯广和张秉仁身边的人。 锦毛鼠面露警惕,“不好,得麻利撤。” 他抓住李桃花和许文壶,脚尖轻轻一点,身体便似白鹤展翅而飞,穿行在楼宇瓦舍之间。 许文壶刚缓过来没多喘两口气,天旋地转的感觉便又回了来,这下他彻底没能撑住,俯首便干呕起来。 锦毛鼠只当他是体内尸毒作祟,便满口答应:“老乡恁放心,恁身上的毒就包在俺身上了,俺一定帮恁给它拾掇干净。” 许文壶:“呕……多谢……呕……” 李桃花:“你别吐了,你再吐我也要……呕!” 锦毛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安慰他俩,“再撑着点,再往前就要出城了。对了忘了问你们,离开儋州你们打算去哪儿?” 李桃花抬起头,“我们打算去徽州一趟,然后直接回……”话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想也不想道,“开封。” 虽然是救命恩人,但谁知道信不信得过,还是别把真实目的暴露为好。 李桃花说完话,头又低了下去继续干呕。 锦毛鼠兴高采烈道:“那正好!俺也打算回开封老家看看俺娘嘞,一块走吧!” 李桃花垂下的脑袋又强行支棱了起来,喜出望外道:“那敢情好啊!” 有了锦毛鼠保驾护航,就不用担心在路上再被人追杀了。 锦毛鼠看向许文壶,“俺老乡觉得咋样?” 许文壶干呕得抬不起头,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锦毛鼠足下生风,身影跳跃在月下,仰面大笑道:“徽州!俺来了!” 秋日的夜风侵袭在三人身上,浩荡清透,神清气爽。 李桃花在逐渐习惯了这难捱的眩晕后,脑子慢慢转动起来,后知后觉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但自己又想不通,便转过头问许文壶:“我这半天下来,怎么感觉咱们好像忘了点什么了?” 许文壶的思绪也刚刚理清,懵懵点着头道:“感觉是有点,可忘了什么呢?” 李桃花也发起愣来。 两个人安静思考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兴儿!” …… 知府衙门。 一声悠长的门开声音,兴儿夹着两腿从房中出来,急得无头苍蝇一样,嚷嚷不停:“茅房茅房茅房!茅房在哪!” 左右撞了一通没找到地方,反而因为半梦半醒撞到棵树身上,兴儿狗急跳墙,干脆也不找茅房了,就地扯起裤腰带来。 这时,他的头顶传来一声哈欠声。 兴儿呆呆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树冠,喃喃自语道:“完了,困出幻觉来了,树都能打哈欠了。” 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系起裤腰带。 “臭死了,小屁孩子尿真骚。”树冠里又传来这么一句。 兴儿猛地抬头,见鬼的表情,两只眼睛瞪似铜铃,静静盯着漆黑安静的树冠。 有风吹过,树冠晃了晃,抖落下来两片轻飘飘的树叶来。 兴儿眨了下眼,出现自我怀疑的神色,转身便走,却又在转身之后猛地一回头,直盯静悄悄的树冠。 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兴儿彻底放了心,确定只是自己困糊涂出来的幻觉,遂转过身继续走动。 “咦?怎么不接着看我了?” 声音再度出现,兴儿哆嗦一下,再次转头。 锦毛鼠膝窝勾在树干上,上半身倒掉下来,白衣飘飘,长发垂面。 “啊!” 兴儿满头的头发都炸了起来,扯开嗓子便喊:“鬼啊!” 锦毛鼠把遮脸的头发往两边扒开,露出一张俊脸,“鬼什么鬼,是美男子。” “男鬼啊!” 锦毛鼠懒得跟他废话,纵身跳下树,薅小鸡似的将兴儿一把薅起来,再一跃上树,踏风而行。 衙门大门外,冯广和张秉仁着急赶回,想要以兴儿作为人质,一只脚还未踏入门槛,便听兴儿的喊声从头顶传来——“救命啊!鬼抓人了!” 锦毛鼠一脚踩在墙头,再腾身,便跃到外街商铺的屋檐。他抬起手,照着兴儿的脑袋便来了一巴掌,凶神恶煞道:“死孩子叫什么叫,再叫我就把你扔下去,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想抓你!” 兴儿到现在也没认出来他就是那天的白衣大侠,还在吸着鼻涕泡挣扎大哭:“你快点放我走!不然我家公子不会放过你的,李桃花也不会放过你的!” 锦毛鼠只觉得头疼,扶额叹道:“俺的娘嘞,恁这孩儿脑子咋恁憨咛,你个半生子不熟嘞。” 兴儿一听这熟悉的口音,瞬间便把锦毛鼠认出来了,原本挣扎的手改为一把抱住锦毛鼠的腰,破涕为笑道:“原来是大侠你啊,你一说官话,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是吗?看来还是开封话比较符合我的气质。” 锦毛鼠长话短说,把在佛寺里发生的事情跟兴儿简单说了一遍,另外说李桃花和许文壶此时都在城外的破庙里等他,让他放心随自己走。 锦毛鼠解释完,自信地扬了下眉梢,“怎么样,现在还觉得我是男鬼吗?” 兴儿愣了一愣,忽然大喊:“驴!” 锦毛鼠:“?” 锦毛鼠:“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说我是驴?你才是驴,你全家都是驴!” 兴儿急得胡乱摇头,“我没说你是驴,我是说我们的驴,我们那头驴还在衙门里没牵。” 锦毛鼠面露不解,皱紧的眉头能夹死路过的苍蝇,“所以呢?那头驴是比别的驴多长了一条腿跑得比较快吗?” 言外之意:再买一头又能怎样? 兴儿急得泪花子都涌了出来,“可它一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难道就这么把它丢下了吗?它都已经是太监驴了,又不能用来配种,留在那肯定只有做驴肉火烧的份儿了。” 锦毛鼠沉默了下来。 肚子顺便叫了叫。 * 城外,破落山神庙。 李桃花正在烤一只随手猎来的野山鸡,烤了有一会子了,鸡皮冒出的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啦啦”的诱人声响。 她闻着香气,没忍住咽了下口水,瞥了眼漆黑的门口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 许文壶思考一二,道:“许是牵驴而来不甚方便,影响了赶路的时间。” “牵驴?都混到这份儿上了,逃命还要牵驴?锦毛鼠应该没有那么二吧。”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声高昂的驴叫。 李桃花惊了,拎着烤鸡便走了出去,一眼看到熟悉的大灰毛驴,以及驴背上的兴儿和锦毛鼠。 兴儿跳下驴便去找许文壶哭。李桃花看着潇洒下驴的锦毛鼠,目瞪口呆道:“你还真把它给弄来了?” 锦毛鼠走到她跟前,抱住鸡便啃了一口,“没办法,我们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义气——嘶,好烫。” 李桃花栓好了驴,回到破庙中。四个人围坐篝火,分食了烤鸡,然后短暂歇息。 “这里离城里不远,他们没多久便会追来,我们得尽早赶路,”锦毛鼠吃饱喝足打着嗝,精致的凤眸在火光中显出一股子慵懒的散漫劲儿,“事不宜迟,老乡兄你现在就盘腿打坐,我运作内力给你把尸毒逼出来。” 许文壶自然答应,打坐的姿势也是有模有样。 锦毛鼠一跃到他身后坐下,抬起两臂,双掌贴在他的后背,闭上眼睛道:“气沉丹田。” 许文壶身体僵了僵,询问:“丹田在哪?” 锦毛鼠:“脐下三寸,就是你夜晚想小娘子时会热的地方。” 许文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生来肤色便白,加之火光映衬,整个人如同燃烧一般。 “我,我没有……”他的舌头突然大了几倍,说话都含糊不清起来。分明李桃花在背对着他睡觉,他却感觉后脑一阵发刺,针扎一样。 锦毛鼠打了个哈欠,“得了吧你,大家都是男人,谁还没那点小九九了,除非你天生不行。准备好了啊,我这就要发功了。” 许文壶才想解释,便觉得体内忽然涌入一股力度,直逼肺腑,汹涌直上—— “噗!” 他呕出一大口黑血,将衣服的前襟都染得黑红一片。 李桃花本就没睡着觉,听到声音一个猛子便坐了起来,扑到许文壶面前焦急道:“你怎么样?” 许文壶对她摇了摇头,张口想让她别怕,可嘴巴张开,便又是一口漆黑浓血。 他的上身晃动起来,眼睛也变得半睁不闭,随时能昏倒一样。 锦毛鼠双臂一震,再度发功,力度传到许文壶体内,逼着他又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许文壶彻底体力不支,吐完便倒地昏厥。 李桃花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追着锦毛鼠问:“完事了吗?毒是不是已经全部逼出来了?” 锦毛鼠却摇了摇头,收回手道:“还差了一点,但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这老乡身体实在一般,再给他来一下子,我怕他一命呜呼。依我看还是等着他自己把毒排出来吧,那样安全一些。” “排出来?怎么排?需要给他喂点巴豆吗?” “……你在想什么,毒只能从上面出来。倒也不用急,说不定他哪天风寒咳嗽,一用力就把最后那点毒血震出来了。” 李桃花总算松了口气,她看着许文壶的脸,声音都不自觉地变轻柔,“只要他的命能保住,我就放心了。” 锦毛鼠“啧啧”一声,有些吃味似的,阴阳怪气道:“先前跟我说和他只是朋友,你这表情可不像是担心朋友能有的,我这老乡是不错,可他能比我强吗,我哪点比不上他了,我不比他年轻?不比他好看?不比他会讨女孩子喜欢?” 若是寻常人对李桃花说这话,早被她打得投胎转世去了。可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救了两次的那种。 李桃花深呼吸一口气,忽然正起脸色,目光灼灼的看着锦毛鼠,沉声道:“大侠,我问你一句,你务必如实回答。” 锦毛鼠还没意识到严重性,欢快地道:“你说便是。” 李桃花:“听你的意思,你对我是认真的?” “一见钟情,日月可鉴。” “那你可有能力将我八抬大轿娶回家中,正大光明去见父母?” 锦毛鼠亮起双眸,“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只要你一句话,我今晚带你回家都成。” “既然这样……”李桃花的神情倏然一变,笑眼盈盈嘴角上扬,撸起袖子便将锦毛鼠一推。 锦毛鼠被推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李桃花。 李桃花嘿嘿直笑,居高临下打量着锦毛鼠,“既然你都已经想好把我娶进门了,那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洞房吧!” 锦毛鼠双手交叉捂紧胸口,看李桃花的眼神有些许胆怯,“这……这么快吗,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且我这个人其实还挺传统的,我觉得这些东西,还是留在新婚夜比较好。” 李桃花扑上去便扒他衣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管那么多干嘛,来吧!” “不要啊!你别这样!我不娶你了还不成吗!” 许文壶半昏半醒,听到锦毛鼠的呼救声,只当是冯广带人杀来了。他强行支起身体,转头看去,便看到李桃花扑锦毛鼠身上扒他衣服的场面。 衣带纷飞,哭爹喊娘。 许文壶急火攻心,把最后一点毒血也给吐了出来,看着李桃花狂放不羁的背影,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94章 点兵点将 天亮时分, 四个人继续赶路。 寒露凝结,庙门外聚拢了薄纱般的轻雾,许文壶站在雾里, 伸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解毒后的身体变得轻快许多,本该舒服, 却因头疼, 变得更加头重脚轻,一些零碎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来回闪现, 走马灯一样不得消停。 “怎么了你?”李桃花关切地道,“还是不舒服吗?” 许文壶抬起脸, 看着面前的李桃花和锦毛鼠,犹豫几番终究启唇,语气复杂无比, “我依稀记得, 你们俩昨夜……” 李桃花直接问:“我们俩昨夜怎么了?” 许文壶面红耳赤,根本不能去认真回忆那些有辱斯文的画面,便吞吞吐吐道:“……举止亲密。” 李桃花本来就是在装, 闻言玩心更加厉害, 柳眉微挑, 故意询问:“是吗?怎么个亲密法儿?” 她故意凑近锦毛鼠,伸手便揽住了他的胳膊, “是这样?” 话说完, 她又去搭锦毛鼠的肩膀, “还是这样?” 许文壶僵住了。 锦毛鼠也僵住了。 僵硬过后,锦毛鼠猛然回神,见鬼似的把李桃花的手扯掉, 步伐一退就是一丈远,睁大了两只凤眼惊悚道:“虽说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毕竟你未婚我未嫁——呸你未嫁我未婚,所以从此以后,你我还是保持三尺开外的距离,不要离得太近,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李桃花挂上街头登徒子惯用的放肆笑容,抬腿走向锦毛鼠道:“别这么严肃嘛,来,笑一个,我还是喜欢你那个猖狂嚣张的样子。”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 炸毛耗子生怕落入魔爪,使出十成功力拔腿便跑,躲避官差都没跑这么快过,留李桃花在原地大笑。 许文壶魂不守舍站了半天,满脑子都是李桃花跟锦毛鼠打情骂俏的场面,心跳都快停了,呼吸都变僵了。 直到锦毛鼠逃跑中从袖中掉出一枚漆黑圆润之物,他才缓缓回神,出声道:“鼠兄留步,你有东西掉了。” 锦毛鼠跑太快,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许文壶上前,将掉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也是直到这时发现,原来这漆黑圆润之物是枚药丸,但拿在手里,并没有闻到草药的清苦气,反而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萦绕在鼻息间。 许文壶凝视着这小小药丸,忽然不知回忆到什么,眼神充满了蹊跷与怀疑。 这时,锦毛鼠乘风而返,两脚还没沾地,嘴里便大声嚷嚷:“药!谁看见我药了!” 许文壶还没来得及出声,锦毛鼠便飞闪到他面前,一把夺走药丸,“多谢老乡兄,吓死我了,差点以为刚到手的宝贝长腿飞了。” 他把药丸重新放回袖子,再三检查不会掉出才安心。 李桃花在旁边看了半天,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东西?” “补药。”锦毛鼠随口胡诌。 李桃花:“补哪里?” 锦毛鼠沉默下来,开始思考怎么接着往下编。 李桃花看着他为难的神情,恍然了悟过来似的,表情变得同情而小心,放轻声音道:“好了我不问了,反正你现在还年轻,好好调理还来得及,以后我都不调戏你了,省得揭你伤疤你又难受。” 她长叹一口气,转身去牵驴,“奇了怪了,现在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一个两个都不行。” 锦毛鼠本来还没懂她刚才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气得跺脚,“什么不行!你说谁不行呢1你回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他跺完脚就去追李桃花,丝毫没留意到,许文壶看他的眼神,已然发生变化。 天际翻出晨辉,金黄的光线刺破云层,缥缈的雾气散去,隐藏在雾气下的景象全部现出原本模样。 许文壶转头去看,发现留宿的山神庙从外面看,比自己的想象中还要破败,而且房梁摇摇欲坠,若非他们几人命大,但凡夜晚的风再大些,都有可能让他们葬身废墟。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些时候,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状况。 许文壶收回视线,转过头,面朝前方的李桃花,轻轻唤道:“桃花,等等我。” …… 黄昏日落,街巷金桂飘香,湖水里映出两岸连绵成片的乌瓦白墙,湖畔杨柳还未枯黄,依旧有几分葱郁模样,渔民站在岸边撒网捕捞,嘴里哼唱着徽州当地小调。 李桃花站在桥上,眺望两岸风景,时不时便要发出惊奇的感叹。她自小长在山窝里,还是头一次见邻水而建的房子,一砖一瓦都觉得美如画卷。 她道:“原来徽州就是长这个样子啊。” 许文壶随她脚步,同她眺望同一片风景,点头道:“这里就是姚姑娘的家乡了。” 他始终没忘记来徽州的目的,他要把那个在异乡化灰的可怜女子带回老家,魂归故里。 李桃花忍不住雀跃,眼眸都亮了起来,“那咱们赶紧把姚姑娘安葬了吧,也好让她早点安息。” 许文壶却轻轻摇头,“徽州太大了,我们并不能轻易推断出姚姑娘的老家究竟属于何地,只能边走边打听,看哪里有把女儿嫁到松江的姚姓人家。” 李桃花想了想,果断点头,“就这么办了,还是你想的周到些,不愧是榜眼的脑子。” 许文壶蓦然被夸,不经意便热了脸颊,怕正面相对走漏了慌乱,便佯装自然地转过头去,看着湖水荡漾,落日流金,轻声启唇道:“桃花谬赞,所谓榜眼头衔不过是虚名而已,我还是喜欢你说我呆气的时候,每每回忆,心头总是一暖。自我中毒受伤以后,你对我总是生怕关心不够,照顾不足,相处不知何时便变得小心许多,但其实,无论你对我怎么样,打也好,骂也好,你在我眼中永远不变,永远都是最好的桃花。” “桃花,你还能再说我一句呆子吗?” “桃花?” 许文壶转头看去,才发现身后空空如也,恰巧又有笑声灌入耳中,他朝着笑声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湖畔浅水之处,李桃花高挽衣袖,挥着两条光洁雪白的胳膊,正和锦毛鼠玩打水仗。 “哈哈哈!有本事你也把水泼回来啊!来啊大侠!” “没吃饭吗大侠,怎么就这点力气啊?” “锦毛鼠你是不是不行?” 他俩旁边,兴儿栓好毛驴撸高袖子,忍不住也想加入其中,余光往桥上瞥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不好了!我家公子晕过去了!” 李桃花顾不上玩了,赶紧便去查看许文壶的状况。 她还没来得及赶到,恰好过桥的路人中有略通医术的,便蹲下给许文壶掐了人中,把他掐醒后又给他诊脉。 手指头刚搭脉搏上,对方惊呼道:“小兄弟好大的气性,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足以让你急火攻心,生生气晕过去?” 许文壶强撑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想道一声“无碍”。 这时李桃花的呼喊声传来,他的双眸亮了亮,立刻转脸望去,只见李桃花满脸惊慌,步伐匆忙,脸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身边还跟着趁机往她身上洒水的锦毛鼠。 许文壶默默闭眼,自己掐紧了人中。 * 一连过了几天,几人日夜兼程,走遍徽州大半城镇,都没有打听到姚瑞云娘家人的消息。 行至庐州城外,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将四人困在了一个茶摊当中。 茶烟袅袅,烟雨朦胧,秋日的寒气伴随雨水侵袭而来,上升又蒸腾,水珠悬在空气里,潮湿的气息像只大网,把每个人都困在网里,寸步难行。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位客官喝口茶暖暖身体,这雨还长着呢,手脚不冷,才好赶路。”摊主殷勤倒茶。 李桃花被热乎乎的茶烟烘得昏昏欲睡,干脆伏案小憩,没多久便睡着过去,呼吸均匀而绵长。 许文壶找出自己一件略厚的外衣,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垂眸时,目光有所停顿,短暂失神以后,他才别开脸,将视线从那随呼吸起伏的卷翘长睫上移开。 “老板,有蜜饯没有?” 锦毛鼠对着苦涩的茶汤发愁,“累了一路了,我现在就愿意吃点甜口的。” 摊主笑道:“得让客官失望了,咱们这是小本生意,蜜饯那样金贵的东西,一个小茶摊上哪弄得来。” 许文壶安静走到他对面,坐下道:“鼠兄可是喜爱甜食。” 锦毛鼠把茶碗拿手里转着玩,修长的手紧虚虚托着粗糙的碗底,闷闷道:“也称不上是喜欢,就是小时候家里太穷了,没吃过糖,长大以后手里趁两个子儿了,烦了累了闷了,就爱拿甜的犒劳自己。” 雨势渐大,雨点一下下砸在木板支撑的茶摊上,一声连着一声,沉闷而厚重,像有拳头在砸。 许文壶听着雨声,观察着锦毛鼠转碗的速度,眼睫低垂,端起茶水呷下一口,蓦然启唇,嗓音淡而平静,“是讨厌雨天吧。” 碗一下子停住了。 锦毛鼠笑了,把碗放下,看向许文壶,“小老乡,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烦人的。” 尤其是垂下眼眸,一动不动的时候。 姓李那傻姑娘说他是呆子,动不动就走神。但她忘了,人之所以会走神,是因为在思考。 这个许文壶,一直在思考。 “反正你们需要我的保护,我也需要路上搭个伙回开封,”锦毛鼠神情坦然轻松,腰背微微向后倾去,双臂抱在胸前,“大家路上各取所需,到了开封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大雨还在继续,没有休止的征兆。 许文壶的指尖也好像凝聚了水汽,在桌面上轻轻擦过,便能勾出一条清亮的水痕。 他伸出手,以锦毛鼠为正,反写了一个字。 锦毛鼠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神情立刻沉了下去,后倾的身体又靠了回来,看着许文壶的脸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95章 点兵点将(完) 许文壶的指尖轻点茶面, 将清晰的“查”字涂抹成为一片模糊的水渍,抬眸注视锦毛鼠的眼睛,“我清楚你接近我们是为了什么, 你所想要得知的,正是我要寻找的。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联手, 直到真相大白, 看那些人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 锦毛鼠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子,反问道:“你觉得你有把握调查出来?” 许文壶:“不妨一试, 如若冷眼旁观,任由事情往坏处倾倒, 以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言外之意:活死人会越来越多。 锦毛鼠动作停下,沉吟片刻, 道:“你觉得他们挑人的依据是什么?这么久了, 我一直都找不到规律。” 许文壶的目光从平稳的茶面看向棚外杂乱无章的雨丝,语气冷静无比:“没有依据。” “无论男女,无论高矮胖瘦, 只要被他们选中, 便只有成为行尸走肉。唯一能确定的, 便是受害的多为贫苦没有靠山的平民。他们的胆子也在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只在内部使用, 不在外面流通, 到用在尸体身上, 再到活人现杀。可即便把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但只要他们还在继续,谁都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便不会是下一个遇害之人。” “就像……将士点兵。” 雨势只大不小, 锦毛鼠沉默许久,抬眸一笑:“行,我答应了。” “那说好了,只要你们在这里一忙完,立刻便回开封,毕竟我能想到,那么你肯定也能想到,能调配官员行此恶行,那么这件事,一定和那些手握重权的大人物有关系。” 许文壶点头,眉目中生出化不开的忧虑。 李桃花这时抬头,张口便问:“哪件事?什么大人物?” 许文壶锦毛鼠的动作同时一僵,默默转头看向了她。 “桃花你……没睡着?”许文壶咽了下喉咙,神情惊诧,四平八稳的眼波都在这时隐隐颤动。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直起腰,发现肩上不知何时被披了件外衣,幸好眼疾手快及时捞住,不然肯定落地。她道:“睡着了,又被雨声吵醒了,你们俩刚刚说的什么,云里雾里的,我怎么听不懂了。” 锦毛鼠喝口茶,吊儿郎当的语气,“听不懂就对了,我们文化人说话向来比较晦涩,就像茶一样,得细品才行。” 李桃花白眼快翻到了天上,心里还存着对锦毛鼠的感恩,不然肯定开口一句“品你老爹”。 话到此处,她也没心情问他俩刚才都在瞎嚼什么话茬了,喝口茶提提神,然后便看着外面的雨发呆,寻思到底什么时候能停。 直等到入夜,下了整日的秋雨总算有消停的架势,四人整顿好,牵驴继续上路。 到了庐州城内,已是半夜,街上空荡无人,想问路都找不到个人,便找了家客栈落脚,一直到翌日天亮,经过多方打听,四人才终于找到了姚家大宅的位置。 可等兴致冲冲赶到,偌大个宅院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个老门房在看家,耳朵还不利索,说话要吼三遍才听清个半句。 李桃花扯开了嗓门,对着老头大喊:“人呢!姚家人呢!” 老门房:“要嫁人?谁要嫁人啊,你吗?” 李桃花:“不是我!是我问你姚家人都去哪了!” 老门房:“什么?你要嫁给他们两个?” 李桃花:“……” 她往后一退,把许文壶和锦毛鼠推到了前头。 锦毛鼠那张臭鱼烂虾的嘴,开口就是句:“你个老不死的——” “臭小子说谁老不死的!” 锦毛鼠:“……” 耳朵这不是挺灵的吗。 他自觉倒霉,灰溜溜往后退去,把许文壶又往前推了把。 许文壶端起两臂,对老门房端正作揖,恭恭敬敬道:“敢问老人家,原本住在此处的姚家人去了何处?” 老门房一挥手,“早就搬走了,多少年没来过信儿了。” 许文壶再问:“老人家可知是搬去了别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一个看门的。”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下来。 老门房竖起眼睛打量起他们三个,“你们呢,你们几个人是干嘛的?来这里打听这些干嘛。” 许文壶:“我们来送一个人回家。” “谁?” “姚瑞云。” “什么云?没听说过。”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灿烂的天光下,许文壶内心腾起极大的悲伤,他扯出一抹算不得好看的笑,对老门房拱手:“多谢老人家解答。”话说完,他面对身后的李桃花和锦毛鼠,语气里是无奈的平静,“咱们走吧。” 李桃花心中也算不上轻快,闻言只是点头,并未说话。 * 庐州城外,山清水秀,景色如画。几人找到个开阔之地,临水依山,周遭还有晚凋的鲜花盛放,蜜蜂嗡嗡飞绕,喧闹灵动。 李桃花采了许多花,堆在了那小小的土包前,道:“姚姑娘,我们就把你送到这了,前面还有事情等着我们,我们马上要继续上路了。这里开阔,没有四四方方的围墙,也没有监视你的眼睛,你在这里好好的,以后若有缘再路过此处,我会来看你的。” 许文壶对土包作揖:“姚姑娘,后会有期。” 锦毛鼠有样学样,也跟着鞠了一躬,“后会有期啦。”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看向他,不懂他在干嘛。 锦毛鼠还惊讶起来,“看我干嘛?就算我跟她不熟,但是气氛都到这了,你们都拜,那我也随一个喽。” 李桃花和许文壶无话可说,随他怎样。 安顿好姚瑞云,几人返回城中,到客栈收拾了行囊,启程赶往开封。 由于昨日雨下一天,路泥泞难走,一直到了夜晚,几人也只走出不足十里远,连庐州外的山头都没能走出去。 夜黑风高,四下无人。李桃花看着夹在路两边的山林,默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道:“许文壶,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场面有点熟悉?” 许文壶还没张口,兴儿已经哆嗦回答:“熟悉,太熟悉了,公子被咬那夜,咱们不就是经过这样一条山路吗?” 李桃花:“别说了!都过去了,走了那么远,肯定不会再遇到那些,那些……” 她咬字打颤,后面的字死活都说不出来。 这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李桃花转头,便见锦毛鼠扯眼拽嘴地面朝着她,嘴里喃喃嘟囔:“活死人来啦。” “啊!” 李桃花吓得尖叫一声,一脚踹了过去,正中锦毛鼠两腿正中。 “啊!”锦毛鼠活似一只被挑完虾线的大虾,躬着腰蹲了下去,两手捂紧□□,“疼死我了!” 李桃花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她心里既懊悔又愧疚,蹲下去安慰锦毛鼠,又是道歉又是关心,“怎么样啊,疼得这么厉害吗?需不需要找郎中看看?实在不行我给你……·” 反应过来伤在何处,李桃花的舌头硬生生拐了个弯,把“看看”改成:“让许文壶给你看看?” 锦毛鼠:“我不!” 许文壶:“我不看。” 李桃花:“……” 男人真麻烦。 这时,有呼救声传入李桃花的耳中,她下意识看向锦毛鼠,“别喊救命了,省着点力气赶路找大夫要紧。” 许文壶指着蜷地上一动不动的锦毛鼠,“鼠兄刚刚就昏过去了,声音不是他喊的。” “那是谁喊的?” 二人同时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瞧去,只见漆黑山路上,突然跑出名男子的身影,冲着他们便拼命呼喊:“救命!救救我!” 在他身后,少说跟了十几道黑影,动作极快,手中揣刀。 兴儿吓了一跳,牵起驴便跑,骂骂咧咧道:“这些活死人是属曹操的吗!怎么能说到就到!” 锦毛鼠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抽出腰间软剑,吹了下脸颊的碎发,说:“活死人是吧?你们找地方躲好,我上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把跑来的男人搀扶住,这时才发现男人遍体鳞伤,衣服都被血给染透了。他们俩也没犹豫,一人一条胳膊,架起男人便跑,一股脑跑出三里开外没停下,人都差点累断了气。 待到两人终于停下喘口气,撒开男人的胳膊,男人立刻走到他俩面前,对他俩抱拳秉手,气喘吁吁道:“多谢二位相救,在下没齿难忘。” 话音落下,许文壶旋即便借着月光照耀,认真打量起男人。 只见对方约近不惑之年,印堂开阔,额下两道剑眉,双目有神,悬胆高鼻。分明遍体鳞伤,脊背依然笔直,身上布衣虽有补丁,加之形容落魄,举手投足却有不怒自威之态,谈吐也像熟知书礼之人,贵气浑然天成。 此人有官相。 许文壶未动声色,将眼神收回。 李桃花道:“虽然我很想说声举手之劳无什么齿的,但是我还是得说你谢错人了,我们俩只是负责把你带走而已,真正出力的那个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声嘶力竭的“烦死了!”,白影踏风而来,衣上染血,鲜艳刺目。 锦毛鼠双脚沾地以后便忙着去搓衣服上的血,骂骂咧咧道:“烦死了,以为是活死人,谁知道是帮新鲜的,这下好了,跟丑丫头保证过只偷东西不杀人的,她要是知道了,还不知得怎么奚落我。” 李桃花指了指他,男人立刻知道这暴躁少年便是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郑重其事弯腰拱手:“多谢小兄弟方才救命之恩,在下感激至极。” 锦毛鼠已在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多管活人闲事,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假装从容,抬脸故作潇洒道:“顺手的事儿,不必如此客气。” 男人便直起身体,抬眼朝他看去,不料一眼下去,男人浑身一震,只觉脑内轰鸣。 他看着锦毛鼠的脸,震惊而迟疑地发出两个极轻的字眼—— “……陛下?” 第96章 归位 “下什么?” 锦毛鼠掏了掏耳朵, 朝男人凑了凑,“俺刚才没听清,恁说的什么幌子?” 男人便跟恍然回过神似的, 眼神都恍惚了一下,看清锦毛鼠的衣着相貌,重新秉手道:“在下姓萧, 单名一个松字, 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锦毛鼠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地胡编乱造, “俺……俺姓金。” 萧松颔首,恭敬唤道:“金公子。” 锦毛鼠摆摆手, “好了好了,客套到这就差不多了,说吧老哥, 这大晚上的怎么回事, 荒山野岭,就你一个人,还被一堆大活人追着砍?” 萧松哀叹一声, 面露愁色, “不瞒大侠, 我本北地商客,多年打拼下来, 虽积攒下来不少身家, 生意上却也有许多仇家。此次南下运货, 为了能掩人耳目,我带人故意乔装打扮,只想要平安过界。没想到, 竟还是被埋伏于此的杀手发现,我的随从不敌,全被杀光,我奋力抵抗,也只落得个晚死一步的下场。” 他声音哽咽,话里满怀感激,“若非有几位及时相救,只怕我小命难保。” 李桃花见他形容落魄,还遍体鳞伤,不免有些同情,便道:“虽然那些人都被收拾了,但既然肯下这么大的手笔,你的仇家应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自己怎么打算,接下来准备去哪?” 萧松道:“我现在只想回开封老家,安生休养个半年再说。” 李桃花笑了,“巧了这不是,我们也正要前往开封。” 萧松眼前一亮,激动道:“那不如结伴同行,我虽年纪大些,可身体还好,一定不会拖累了几位的行程。” 许文壶默默打量萧松许久,始终未曾出声,这时忽然上前一步,说:“萧老板见外了,人海茫茫,能结识便是缘分,大家一起上路,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没有谁会拖累谁这一说。” 他的声音轻缓温和,即便月光朦胧,夜色昏暗,也是一身斯文气,听动静便知是个读书人。 萧松不由得便多看了他两眼,下意识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许文壶对他拱袖,慢条斯理道:“在下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 萧松在听到名字的瞬间,神情有一瞬的怔愣,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他的这副表现全然落在许文壶的眼中,但许文壶垂眸敛睫,不动声色,接着说道:“我旁边这位姑娘姓李,闺名桃花。我身后那名牵驴的小童名唤兴儿,是我的书童。” 萧松对李桃花点头示好,兴儿离得远,便没打上招呼。 几个人继续往前行走,因萧松伤势颇重,便没有再连夜赶路,而是找了个还算背风的空地生火露宿,休整一夜,等天亮再说。 篝火燃烧,火焰灼热,让冷凉的秋夜变得温暖许多,连带人的身心也不由放松。 兴儿给萧松上伤药,看到伤口那刻不禁咂舌,“没看出来啊,萧老板你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刀口都深成这样了,这一路你是一声不吭啊。” 萧松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何况都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只要不至于送命,又有什么好值得矫情。” 许文壶给兴儿打着下手,闻言道:“都说商人重利,心胸狭窄,我却觉得萧老板豁达开阔,不像寻常商贾,我有些好奇,不知萧老板所经是何营生?” 萧松叹道:“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就是投机倒把,把一些在北地的贱收之物,运到南方高价卖出,赚取中间差价。唉,其实就是个辛苦钱,长年累月不着家,总是奔波在外。” 火舌卷吞枯枝,发出“啪”一声脆响。萧松抬眸,看着篝火,余光对着许文壶,“小兄弟谈吐不凡,一身文气,不知小兄弟你家处何方,做何营生?” 许文壶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我乃开封人氏,家中世代躬耕,因突发变故,便派我南下寻亲,获取帮助。” 兴儿抬起头,一脸茫然地道:“公子,咱们家出什么变故了?我怎么不知道?” 许文壶照他脑袋便拍了下,掩唇咳嗽道:“伤口还没包好,接着忙你的。” 兴儿挠着头继续忙活。 主仆二人一举一动,全落入萧松的眼底。 萧松轻笑一声,不再露出声色,转脸看向篝火。 篝火的另一边,李桃花正忙着烤野兔,两边脸颊都被烟气熏成黑色,一双杏眸便显得格外大而明亮。 锦毛鼠躺地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嚼着根嫩草心,手捂肚子哀嚎:“饿死了!你烤好没有啊!” 李桃花吹着飘在眼前的草木灰,不耐烦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是实在等不急,就学驴兄趴地上啃两口草算了。” 锦毛鼠一下子便支起了上半身,吐出嘴里的草,气鼓鼓道:“我发现你现在对我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救命恩人呢?大侠呢?女人的脸六天的天,说变就变?” 李桃花耐着性子强行挤出抹笑,对锦毛鼠和颜悦色道:“大侠您且稍等,野兔马上便熟。” 锦毛鼠“哼”了一声躺下去,二郎腿重新翘了起来,“这才像话嘛。” 李桃花烦了,恨不得把半生不熟的兔子直接摔火里,直接便喊:“许文壶!咱们换岗!我去打下手!” 许文壶愣了下,张望她两眼,分明是下意识想答应,开口却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不换。” 他才不要看着桃花给别的男人包扎伤口。 李桃花才不知道许文壶心里都在想什么,被拒绝都没反应过来,毕竟她印象里只要她开口,许文壶就从来没说个“不”字。 她眨巴着两只杏眸,瞅着许文壶懵了半晌,回过神便气得跺脚,“你们一个两个,都气死我算了!” 许文壶不忍看她失望生气的样子,便只顾给萧松清理伤口,试图转移注意。 “喜欢她?”萧松忽然问。 许文壶的耳根瞬间烧灼通红,动作也跟着顿住。 萧松接着道:“喜欢就要大胆一些,这么年轻标致的姑娘,到了京城,大把的人盯着,再犹豫,可就要被人抢走了。” 许文壶正欲问他真假,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头脑嗡鸣一下,再看萧松,眼神便充满警惕,一字一顿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京城?”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对外一直声称是回开封,即便是对锦毛鼠,也没有说要去京城,防止的就是被人盯上。 摇曳的篝火中,萧松的脸在火光下变得忽明忽暗,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 他没再言语,而是面朝篝火道:“好香啊,闻着就知道肯定好吃。” 李桃花稀碎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后有所好转,用树枝戳了下野兔,见没有血渗出,便开心道:“快过来吧,马上就可以吃了。” “好。” 萧松站起来,对许文壶伸手,“小兄弟,请。” 许文壶看着他,眼神警惕而充满敌意。 * 九月初,白露至,冷气转守为攻,一天凉过一天。 日上三竿,城门下人来人往,左右皆是叫卖的摊贩,刚出锅的包子馒头热气腾腾,香飘二里,日光沿着城墙攀升,正照中“开封府”三个大字。 李桃花饿得急,一口气吃了三个牛肉包子,喝下整碗胡辣汤,喝完浑身热汗,神清气爽,呼吸都通畅许多。 “你别说,这玩意喝到嘴里,还挺得劲。”她两边脸颊通红,比天上的新日还要好看,端起碗便说,“老板再来一碗!” 许文壶只顾看她,并没有吃多少东西,直到萧松要起身告辞,他才稍稍回神,起身前去相送。 城门下,萧松对许文壶和锦毛鼠拱手行礼,感慨道:“昔日出行之时,绝没想到会有此奇遇,能与两位小兄弟结此忘年之交。今日一别,许要阔别多日,我家就在大相国寺的东门大街,西数第四条巷子第七家,二位兄弟在开封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登门报我名讳,届时自有安排。” 许文壶对他回礼,不冷不热道:“萧老板一路顺风。” 萧松发笑,看着许文壶的眼睛,“也祝小兄弟心想事成,早日得偿所愿。” 许文壶的心沉了沉,愈发觉得这萧松双目如炬,将自己心中所想照个剔透。 他知道萧松的身份不会简单,但在此关头,不知是敌是友,他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并不敢轻易与之结交。若引来杀身之祸,死他一个还好,若牵连李桃花,他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上次在净空寺,教训已经足够了。 “祝老哥早日和家人团聚,以后都不必再遇到这种倒霉事了。”锦毛鼠有样学样,笑嘻嘻地与萧松道别。 萧松看着锦毛鼠,双目逐渐发直,又陷入漫长的失神当中。 锦毛鼠双臂抱胸,挑起眉梢道:“奇了怪了,你老看我干什么?这一路都是这样,动不动就看着我发呆,我知道我生得好,但是被男人盯着,我会很不自在的好吗?” 萧松仍是盯他,目不转睛,喃喃自语道:“像,太像了。” 锦毛鼠:“像谁?” 萧松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再对他俩抱拳,“两位小兄弟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有期有期。” 萧松简单告别,转身离开。 许文壶回到摊位,给吃饱嚷撑的李桃花去买山楂饮子。 只有锦毛鼠在原地,目送萧松渐行渐远,时不时扬手呼喊:“保重啊老哥!” 一副情深意重的动容模样。 待等人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锦毛鼠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 他把牌子放嘴里咬了咬,又用手掂了掂,得意道:“老小子真会装,这么个沉甸甸的玩意儿挂身上,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是谁啊我,大名鼎鼎的贼——” “祖宗”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锦毛鼠看到雕刻在金牌上的“宋骁”二字,笑容僵在脸上,突然便感到两脚发软,眼前一黑。 宋骁,是当今丞相的名讳。 “你怎么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见锦毛鼠一个没站稳,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儿,便饭顾不上吃,饮子也顾不上喝,连忙上前搀扶起他。 锦毛鼠不动声色地把金牌藏进袖子里,抹了把额头的汗说:“没什么没什么,赶路赶久了,头晕眼花,可能是饿的。” 李桃花指着他刚刚才喝完的一大碗胡辣汤,疑惑道:“你不刚才吃过饭了吗?五个包子一碗汤,撑得眼睛都翻白。” 锦毛鼠下巴一撅,理直气壮,“我年轻饿得快,怎样?” 李桃花敬他是个饭桶,默默没说话,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四个人吃饱喝足,牵驴进城,沿着大街往前走。清晨时分人正多,南腔北调喧嚣嘈杂,街边店铺门面豪华,飞檐斗拱,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 李桃花好奇地张望,时不时指着混于人中的西域人惊呼:“那人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的鼻子好高!” “这人身上怎么一股羊肉串子味儿?” 锦毛鼠随他们溜达几步,朗声道:“行了,眼看就是中秋节,好歹我得回家看看我老娘,那就按之前说好的,中秋之后再见了。” 许文壶对他拱手,“鼠兄慢走。” “慢走慢走。” 锦毛鼠潇洒转身,大步朝天,朝到一半他又把脚尖硬生生拐了回去,恍然想起道:“对了老乡兄你家住哪里?到时候我去哪儿找你啊?” 许文壶沉默下去,忽然发现这还真是个问题。 虽然到了开封,到了自家门口,但他确实是没想过回家的。总不能回答锦毛鼠:“你到时候直接去京城找吧,去早了说不定还能看到我告御状的风采。” 不行,肯定不行。 而且许文壶明确知道,自己已经顾不上再去告御状了,当务之急,还是调查清楚活死人背后的牵连。 “我家在……”许文壶口吻犹豫,思索该不该将自己的老底报给锦毛鼠。 这时,几个肩挎采买筐的婆子经过他们的身边,其中一个探出头瞧向许文壶,顿时两眼放光道:“三郎?这不是我们家三郎吗?” 第97章 归位 身边人来人往, 许文壶的脸越来越僵,缓缓抬起了手,用袖子默默把脸挡上。 那婆子干脆停下脚步, 伸着脑袋往许文壶右脸瞧去,兴致冲冲地叫:“三郎?” 许文壶把脸向左转去。 婆子又往左脸瞧去:“三郎?” 许文壶把脸往右转去。 婆子左右看不见人脸,便干脆弯下腰抬起头, 从下往上看, 正与许文壶大眼瞪小眼。 “三郎!果然是你!”婆子喜出望外,“我就说天底下哪有长得这般相似的人!根本就是你回来了!” 许文壶见躲不开, 只好放下袖子,抬头微笑, 扯出的笑意惨淡而牵强,轻声道:“朱妈妈,好久不见。” 李桃花看不懂这状况, 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圆脸妇人, 拽了下许文壶的袖子,低声询问:“这个朱妈妈是谁?” 许文壶小声回答:“是我大嫂的陪房,自我记忆起, 便是由她掌管我家中外出采买的事宜。” 李桃花点了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陪嫁要陪个大活人, 但也模糊地意识到,这呆子虽然天天说自己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普通种地的, 但他家似乎真的挺有钱。 “可不是好久不见了吗, ”朱妈妈抹着泪眼道, “老爷和夫人都快想死你了,夫人成日睡不着觉,念着中秋在即, 你却远在那个叫天尽头的那个地方,无亲无故,饭该跟谁吃?话该跟谁讲?除了兴儿,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对了,说起兴儿,兴儿那臭小子在哪?这么久没见了,他爹娘也都快担心坏了,可巧他娘今日一道与我出来采买,这会儿正在前面,我这就去把她叫过来!” 另一边的摊位上,兴儿牵着驴挎着包,正在吃日思夜想的开封正宗花生糕。小屁孩子不爱洗脸,脸上还揩着风餐露宿留下的一层厚灰,乍一看,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 李桃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说:“快别吃了,你娘来了。” 兴儿还是咯吱嚼着花生糕,骂骂咧咧道:“你娘才来了,占人便宜死得早听没听说过?” 李桃花眉头一皱,不悦道:“骗你干嘛,你娘真的来了。” 兴儿嗤之以鼻:“我才不信,你明明就是想占我便宜,我告诉你,我不会上你当的。” 话音落下,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妇人咆哮的声音旋即便至:“你个鳖孙到了家门口不回家,你是想弄啥嘞!” 兴儿被这一巴掌打得昏头转向,转头瞧见妇人熟悉的脸,用开封话支支吾吾不可置信地说:“娘?恁,恁怎么还真搁这里?” 又是一记响亮的大巴掌上来。 “啊!娘我错了!别打脸!屁股也别打!” 行人纷纷留步,笑看这鸡飞狗跳的一幕。 李桃花看着被朱妈妈拉住手嘘寒问暖的许文壶,又看了眼被亲娘打出猪叫的兴儿,看热闹的同时,忽然感到无由来的落寞。 他们都回家了,都有亲人,只有她是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 秋日阳光金黄让人眩晕。初来乍到的新奇褪去,李桃花现在只感到茫然。 开封都到了,京城便已算是近在咫尺,她今后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跑到崔氏地盘凭块玉牌逼人家认娶她吗? 李桃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但她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可她也确实不知道,来到这里,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 心中苦水正蔓延,锦毛鼠不知不觉飘到她身后,凑在她耳边低语道:“怎么样?看着他们都有亲戚,是不是感到孤独了?寂寞了?我锦毛鼠出门在外,就爱助人为乐,尤其看不得大姑娘小媳妇们伤心难过,不如你就把我这小老乡扔了,跟我回家过节算了。” 李桃花没说话,只直愣愣盯着他,默默活动起手腕。 锦毛鼠瞬时便怂了,捂紧领口后退数步,讪讪笑道:“行了行了,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强行动手是小狗。” 李桃花活动完手腕,开始活动脖颈,朝他迈出步伐。 锦毛鼠的头发丝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虽然他笃定李桃花没疯到在大街上调戏他这个黄花大闺男,但是女人的脸六月的天,万一呢?万一她就是被他三言两语刺激疯了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锦毛鼠扬声便喊:“我说小老乡你可别只顾着叙旧了,你家到底住哪啊,过完节我去哪找你玩去啊?” 他年轻好看,不讲老家话时说话也好听,许文壶没回答,朱妈便忙着回答:“俺们家住许家村东数第五十户,家里屋后头有条河,靠河正对着的大坡下边就是俺家。” “俺知道咧,谢谢俺婶儿!” “恁看这孩儿客气嘞,以后常来找俺家三儿玩。” 锦毛鼠嘿嘿笑过,对许文壶抛出记眼神,“等好了许三儿,过完节我一定找你玩。” 有了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行人的视线纷纷落到素日在外连呼吸都保持平稳安静的许文壶身上。 全身如针尖滚碾,许文壶感觉自己要死了。 朱妈看出他脸色不对,便指着锦毛鼠的背影道:“三郎怎么了?这位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许文壶轻轻摇头,声音似是无奈,似是叹息,感慨一般地道:“我这一路而来,相识的人颇多,或有助于人,或被人相助,与他们的缘分也算不上浅。但我坚信,真正的朋友,始终只有桃花一人。” 李桃花站在潮水一样的人流中,本在彷徨无定,听到这句话,一颗飘忽的心突然便定住了。 她转脸,正对上许文壶投来的视线,那双温润的眸子柔和一如往昔,只要是看着她,眼中便仿佛再容不下别人。 李桃花不知怎么,心中一下子便生出许多底气出来。 她想:无所谓,反正有许文壶在,他家又那么有钱,大不了就大树底下好乘凉,赖在他身边蹭吃蹭喝当米虫,谁让她是他唯一的朋友呢? 反正都是朋友,花你点钱怎么了? 第98章 归位 晌午时分, 灼烈的太阳将开封寡淡的山色渲染成了金黄的杏子色,山下一汪湛清的河水波光粼粼,随风起皱。泛皱的河水尽头, 坐落着千户人家组成的偌大村庄,因是正值饭点,家家户户的上空都冒着袅袅白烟, 走在通往村中的路上, 饭香扑鼻。 李桃花看着开阔宽广的田地,村中整齐排列的房屋, 分外干净的道路,微微有些怔神。 这叫村子? 看来天子脚下是有点不一样的, 连村子都气派得吓人。 她视线朝前,再看许文壶的后脑勺,便更加不明白了。 在这种地方长大, 又有本事进京赶考,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在天尽头待得下去的? “那不是小少爷吗?小少爷回来了!”在 田里干活的长工注意到走在路上的许文壶,忍不住便惊呼。惊呼声落下去,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纷纷抬头望去, 争先恐后去许文壶打起招呼。 许文壶在大街上经历完被摧残的一波, 本就近乡情怯,此情此景, 他连回应的笑意都显得僵硬了, 只能无力地点着头。 他感觉再过不了半天, 整个开封都要知道他被革职赶回老家了。 许文壶自认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别人腹诽。可毕竟是在家门口,他不怕, 不代表他的哥嫂不怕。 他只好小声交代朱妈妈:“我回家一事不宜大张旗鼓,低调即可,切记不可人尽皆知。” 朱妈妈还在兴头上,点头如捣蒜,无论他说什么都答应。 待回到许家宅邸,朱妈妈推开门,眉开眼笑地大喊一声:“三郎回来了!” 她急急忙忙跑进门,对洒扫小厮说:“别扫地了,快去告诉太太,就说小少爷回来了!” 声音一出,一大群婆子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堵得水泄不通,等不及去嘘寒问暖。 “三郎回来了?咋长变样了嘞?俺瞅着没原先白净了。” “瘦成这样,你这孩儿在外头弄啥嘞,饭也不知道吃。” “刚蒸好的椒盐葱花馍,三郎快来一口,啥?不想吃?不饿?” 许文壶哭笑不得,既无奈,心头又一热,老实点头,“进城时吃过了,确实算不上饿。” 李桃花本吃得饱饱的,闻到扑鼻的麦子香又忍不住犯馋,便道:“我饿我饿,他不吃给我!” 婆子兴高采烈把正烫手的馍给了她。 李桃花接过馍,忍住烫咬了一口,两眼顿时被香成了细缝,边嚼边夸:“好好吃啊,咸香咸香的,果然做面食还得是你们开封人。” 婆子打量着她,脸都乐成了一朵花,喜得合不拢嘴道:“这小妮儿哪来的,长得真水灵,看着不像俺这边的闺女。” 许文壶好像终于提起了点精神似的,点头回答道:“没错,她的确不是本地人。” “妮儿你叫啥名,今年多大了?” 李桃花忙着吃馍顾不上回答,许文壶便道:“她叫李桃花,木子李,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花,今年十七岁,比我小一岁。” “啥红啊绿啊的俺不知道,桃花俺知道,是结桃的那个不?” 许文壶:“是。” “十七?属猴嘞?” 许文壶:“是。” “恁俩个是一块回来嘞?” 许文壶:“是。” “三郎哎,桃花是你搁外边说嘞媳妇子?” 许文壶:“是。” 说完话,许文壶愣了一刹,活似被门夹尾巴的狗,瞳孔震颤,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她不是,她不是我的……” 许文壶默默抿紧了唇。 那两个字太过烫嘴,他光是想想便感觉头昏脑胀,根本说不出口。 李桃花没心没肺啃着咸香煊软的葱花馍,听不懂婆子刚刚用开封话说了什么,便抬头问许文壶:“我是你什么?” 许文壶喉结微动,咽了下喉咙,眼神闪烁,躲开她的目光。 光天化日,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围着,李桃花的直脑子根本想不到别的地方去,听不到回答,还咬着馍,一本正经催促:“说啊,我是你的什么。” 许文壶垂眸敛睫,嘴唇翕动,仿佛第一次学说话,艰难而艰涩地道:“……朋友。” 话说出,他动身离开。 李桃花旋即便跟上去,追着他问:“跑那么快干嘛,你怎么了?这是你家不是我家,你不把我安顿好就乱跑,我一个人会迷路的。” 许文壶果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对她,眼睛垂着,神情里是明显的阴郁。 李桃花察觉到他的不寻常,食欲瞬间衰退,急着询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许文壶原本沉郁的眸中出现一丝委屈,喃喃道:“朋友,我说你是我朋友……” 李桃花犯起郁闷,睁着两只清亮的杏眸瞧他,“你哪里说错了吗?我难道不是你朋友?” 明明在街上时还说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还说的那么认真,怎么忽然就不情愿起来了。 完了,这傻小子万一反悔,不认她了该怎么办?她以后的饭票该找谁去? 李桃花急了,本就偏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手指着许文壶说:“我警告你啊许文壶,咱们好歹也出生入死过几次,你们读书人不都说什么君子一言四匹马难追的,你要是敢不认我,我拿我的杀猪刀把你剁了!” 许文壶终于看她,眼中却满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着急解释道:“不是的桃花,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 李桃花逼近他一步,脸对着他:“只是什么?” 二人离得很近,日头之下,许文壶耳后燥热的灼红无处遁形,鼻尖的细汗也原形毕露。 “只不过……”许文壶的喉结滚动,四目相对之中,眼睫都在微微颤栗。 “说话啊你。”李桃花斥他。 许文壶再度吞了下喉咙,仿佛十分焦渴,他伸出手,指向李桃花手里尚有余温的葱花馍,结结巴巴道:“桃花,你的馍快凉了,快点吃吧。” 话说完,许文壶匆匆跑了,落荒而逃的兔子似的,头也不敢回。 “哎!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桃花喊半天没喊住人,气鼓鼓地咬了口馍,不明白这呆子又是怎么了。 第99章 归位 整个许家热闹非凡, 婆子丫鬟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着剁果仁,切果脯, 调制中秋月饼的馅料。又有宰鸡杀鸭的,筹备晚膳要用的食材。各房里的管事也忙得不可开交,指挥着小丫鬟将边角洒扫干净, 既为过节准备, 也为刚回家的小少爷接风。 北屋正房中,原本欢快的气氛, 伴随许文壶的一跪,顿时变得静谧。 长嫂秦氏上前扶他, 眉目焦急,语气担忧,“三郎这是在做什么?赶快起来, 我和你哥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 可不是看你给我们下跪的。” 许文壶不起,双眼垂下,眼睫敛目, 低声道:“弟弟无用, 上任不久便遭革职, 丢了哥嫂的脸面,也丢了许家的脸面。” 他自知无颜面对哥嫂, 在事情全部办完之前, 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家, 没想到该来的根本躲不过,最后还是得回来走一遭。 长兄许忠面露心疼,同样起身去搀扶他, 叹息道:“三郎无须自责,事出有因,全都怪不得你,要怪便怪上头不长眼,纵容恶人,冤枉好人。再说了,原先我和你嫂嫂就觉得你性情太过耿直,不宜在官场打拼,天长日久,迟早招来祸端,眼下回来,也算是让我和你嫂子安心。” 许忠顿了下声音,迟疑道:“只不过佟老先生那边,三郎还要自行向他老人家解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你有教导之恩,他自然有权知晓这些隐情。” 听到恩师的名讳,许文壶的眼波更沉重了些,点头应下,声音变得格外苦涩,“兄长言之有理,弟弟明白。” 秦氏察觉到许文壶的表情变化,不悦地嗔了杨忠一眼,仍是去扶许文壶,由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仕途啊官职什么的,要我说,三郎你回来才好呢,我和你哥哥这么多年也没有孩子,在我们眼里,你就是我们俩的儿子,能把你留在跟前,我们两个以后也能有个指望,多好的一件事情。” “就是,”许忠附和,“你也老大不小了,最好再早点娶上媳妇,早点生个孩子出来,让我和你嫂子也能尽快享受上天伦之乐,便当抱上孙子了。” 许文壶仍是不起,却在听到话时忽然抬头,双目炯炯,斩钉截铁:“不,我不娶妻。” 见他总算有了点活人气儿,杨忠和秦氏才放了心,回到椅前落座,没急着说话,只是看他。 秦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对许文壶说:“三郎,我听朱妈妈讲,你带了个姑娘回来?” 许文壶没在意这忽转的话锋,下意识点头道:“不错,她叫桃花,是天尽头人士。” “怎么认识的?” “我上任以后,接连几次被暗害,都是这位李姑娘相救。”许文壶留了个心眼儿,故意没提李桃花被亲爹卖入青楼又被王大海送进衙门,只捡重点,“这次我和兴儿返回开封,也是因为担心路上再被奸人所害,所以特地央求她与我一同上路,桃花恰好也想到京城逛逛,便欣然答应。桃花武艺高强,寻常拳脚的人奈何不了她,比我强上太多,这一路多亏有她在,我和兴儿才能平安抵达开封。” 秦氏点头,满意道:“由此说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听朱妈妈说,她长得还很标致?” 许文壶脑海中浮现李桃花的模样,喉咙不由发紧,口干舌燥起来。他安静一二,轻声说:“她的确很漂亮。” 秦氏将他的表现都看在眼里,沉吟一二,又道:“这一路天高路远,辛苦了她一个女儿家,你虽不算粗心,到底是个男子,可曾对她有所怠慢?” 意思隐晦,但许文壶还是听懂了。 他嫂子是在说,这么长的路,他们两个年轻男女,吃住都在一起,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许文壶满脸肃正,却还是默默红了耳后,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桃花对我,只有朋友之谊,未有男女之情。我自当恪守礼法,不敢生出僭越之心。” 说完话,他便跟泄了气一样,声音都低下许多,宽阔的双肩也不自觉塌下许多。 许忠看了秦氏一眼,秦氏心知肚明,两口子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秦氏咳嗽一声,“好了,话就说到这儿,长途跋涉这么久,想必你早就累了,快些回去休息,晚饭时我与你哥再好好同你叙旧。” 许文壶颔首:“是。” 他对许忠和秦氏再度行礼,起身便要出去。 这时,秦氏叫住他,“从这出去以后,先去找李姑娘,挨间屋子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哪一间,亲自将她安顿好再休息。休息好了,别忘了再去你二哥二嫂院儿里走一趟,告诉他们一声,你回来了。” 许文壶一一答应,直到秦氏再无多余交代,方才动身。 * “奇怪,怎么这里的房子都长一个样儿啊。” 日头高照,李桃花找半天路,热出一脑门的汗,气鼓鼓地叉腰站在门下阴影中,望着面前豆腐块似的大小房屋。 许家祖上历代都是庄户人家,屋子院落虽大,屋瓦样式却朴素,没有那些财大气粗的名贵花草点缀,更没有花里胡哨的亭台楼阁为装饰,从里到外中轴整整齐齐,中间为正房,两边为厢房,乍一眼看上去,所有的屋子都长得差不多。 李桃花只是在等许文壶回来的时光里闲得没事转了转,就把自己转迷了路,往哪走都能回到原地一样。 “别是大白天遇到鬼打墙了。”她郁闷极了,望来望去想找个人问路,可正值忙碌,所有人要么在厨房帮忙,要么顾着洒扫,根本就没有可以问路的人选。 她跟无头苍蝇似的,左右看了一圈,感觉往哪走都不太靠谱,便伸出手指头开点:“大公鸡点点点,点到谁,我就选谁——” 手指头定在了西边。 “就你了!” 李桃花信心十足地收回手,大步迈了过去。 可顶着日头走了半天,老天便跟故意戏耍她似的,直接让她拐进了一个狭小的院落,进去以后,别说人了,连路都直接没了。 李桃花赌气似的跺了下脚,正要转身再去找路,耳边便隐约出现女子的呼救声。 担心自己听错,她还特地屏声息气仔细听了起来,确定真的有呼救声,便马不停蹄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冲了过去。 待等跑到虚掩的屋门外,李桃花往里一望,正望到有个中年男子将名少女压在通铺上,不顾少女挣扎,急不可耐扒衣解带。 “二老爷!求二老爷饶了奴婢吧!救命!救命啊!” “你就别叫了,省些力气,让老爷我好好疼疼你!” “救命!救——唔唔!” 少女的嘴被汗巾堵住,房中只有男人的淫-笑不停回响。 李桃花活似胸口燃起一团烈火,想也没想便将房门扯开,大步入内走到床前,抓住男人的肩膀,一把便将男人扯开。 那男人身材瘦小,被这一股子蛮力拉扯,直接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直叫唤,哀嚎着怒斥:“是谁!谁敢打搅爷爷我的好事!” 李桃花扯了条被子披在女孩身上,转身面对着男人,柳眉高挑,冷笑一声:“谁?姑奶奶我啊。” 看清楚李桃花长相的一瞬间,男人两眼骤然发亮,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个鲤鱼打挺便爬了起来,舔着嘴角笑眯眯靠近道:“哎哟,来了个更漂亮的,你是新来的?在哪个院儿里伺候?叫什么名儿啊,老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李桃花直接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掰,顺势闪到他身后,抬脚往他的膝窝里猛地揣去。 男人顿时扑跪在地,疼得哭爹喊娘,张嘴乱骂:“你个小贱人!小娼妇!谁准你这样对待主子的!待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活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叫许武!” 李桃花冷哼一声,另只手捏住他耳朵使出最大的力气扯拽,对他咆哮道:“听好了你个老不死的,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尽头杀猪匠李桃花!要找我的麻烦,只怕你有命没本事,有本事没命!” “死丫头!我管你桃花梨花的,等老子我得救,我饶不了你!” “瞧把你给猖狂的,我现在就先把你的胳膊拧下来当猪肘子做菜吃!”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子声音,询问道:“谁在里面?桃花是你吗。” 李桃花头脑正发热,都来不及辨认这声音是谁的,抬头便见许文壶从外面走了进来。 许文壶一身汗气,白皙的脸色微微发红,像是走了很久,见到她便道:“这是下人们专用的后罩房,桃花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许久,你——” 许文壶看清她的姿势,一愣,问:“桃花,你这是在干什么?” “救命!救救我!这死丫头要杀了我!”许武只当来了救兵,扯开嗓子拼命嚎叫。 许文壶自看到李桃花起眼里便只有李桃花,此时才将视线往下移去,等看清嗷嗷叫唤的男人长相,他又是一愣,道:“二哥?你怎么在这?” 第100章 归位 许武听到许文壶的声音, 抬头看到他的脸,有片刻的茫然与失神,直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他才恍然大悟道:“三弟?我没看错吧,是你吗,你回来了?” 许文壶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真的是我三弟回来了!”许武奋力挣扎起来, 大声威胁李桃花,“死丫头还不赶紧把我给放开!你知道我三弟是什么来头吗, 说出来我都怕吓死你,他可是当官的!” 李桃花故意学他的腔调, 阴阳怪气道:“噫嘻,说出来吓死你,他可是当官的。当官的怎么了?当官的了不起啊!” 她拧在许武耳朵上的手故意加大力度, 还转了个圈。 许武疼得嗓子都嚎破了, 呵斥许文壶:“三弟你还愣着干嘛!你赶紧把这个死丫头拉开啊!” 许文壶“哦”了声,上前两步,却是道:“桃花你手都红了, 拧得疼不疼啊。” 李桃花松开手, 皱眉甩了甩道:“好像是有点。” 许武趁着她说话的间隙, 终于使尽解数挣脱出来,他捂着耳朵叫唤半天, 指着李桃花和许文壶, 怒不可遏道:“你, 还有你!你们俩难道是一伙的!” 哪知许文壶便跟没听到他开腔似的,眼里只有李桃花,眼睛也黏在她身上, 看着她通 红的指尖,心疼不已道:“你看,果真红了一大片。” 李桃花吹着通红发热的指尖,飞给许文壶一记眼刀,阴阳怪气道:“你好意思说呢,如果不是你半天不回我身边,我至于无聊到到处乱转,至于晃到这里,被这个老色鬼缠上?不过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要不是被我及时撞见,倒霉便是那姑娘了。” 李桃花朝榻上望去。 许文壶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留意到在通铺上啜泣的丫鬟。 他眉头一拧,立马便明白了原因。 “二哥,你这是在犯法。”许文壶沉声道。 许武顾不上嚎叫了,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立马瞪得浑圆,唾沫横飞地回呛:“犯法?我犯什么法了?我自己家里的丫鬟,我想干嘛就干嘛,犯哪条法了我就问你?” 许文壶脸色彻底冷了下去,自知是秀才遇到兵,便不与他废话,直接道:“许家历来只招工不买断,这姑娘想必签的也是工契而非死契,二哥不妨将这些话带去衙门里头说,不必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许武眼睛瞪得更大了,阴森森地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他挺高胸膛逼近许文壶,气势汹汹反问道:“怎么着?你还要报官拿我?” 许文壶皱着眉头看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畜生!”许武发起狠来,破口大骂,“克死了爹娘不说,现在连自家兄弟也不放过了,要是早知道有今天,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该把你丢到后河喂鱼去!” 许文壶忽然目不转睛盯住了他,历来温和的神情竟然出现一丝讥讽,启唇冷笑道:“你又不是没干过。” 许武口型忽然便僵住,气势也弱了下去,心虚起来,不敢抬头说话。 李桃花看了看一反常态的许文壶,又看了看活似哑火炮仗的许武,越发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没有那么简单,好奇起里面的隐情来。 * 日落时分,终于开宴,饭菜酒香飘了满院。 李桃花特地留着肚子等着这顿饭,本来还怕这家人也跟其他有钱人一样,做饭讲究中看不中吃,只顾摆盘好看。没想到上来的菜一道比一道有食欲,简单的鸡鸭鱼肉也做出别样滋味,是她从未吃过的口味,汤鲜美,肉酥烂,一吃便停不下筷子。 秦氏位于上座,对她笑道:“这些菜都是地道的开封做法,李姑娘吃着可还合胃口?” 李桃花想说话,又忙着去咽嘴里的食物,只好用点头代替回答。 秦氏满眼喜爱,见她似乎喜欢酸甜口的菜肴,便让婆子把开封名菜鲤鱼焙面端到她面前,笑道:“李姑娘再尝尝这个。” 李桃花夹了一筷子色泽枣红的鱼肉,送入口中那刻顿时两眼发亮,迫不及待赞叹:“好吃!” 秦氏看着李桃花,和坐在她旁边席位的许文壶,表情是明眼可见的高兴。 李桃花吃着鲤鱼,对许文壶小声道:“你这大嫂人真随和,不过你不是有两个嫂嫂吗,怎么只有这一个,另一个呢?” 许文壶便也注意起来,举目望向席间,并未看到二嫂甄氏的身影。 正迟疑,门外面便响起连串笑声,女子尖细的声音随之传来:“我们来迟了,大哥大嫂莫要怪罪。” 李桃花抬头,恰好看到一个吊梢眼水蛇腰的中年女子迈入房门,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上下的胖孩子,圆头圆脸圆肚子,又穿了一身黄色,活似一颗大胖杏。 秦氏打趣道:“不怪罪倒是可以,但你得先罚酒三杯,当作给三弟赔礼道歉,今日可是他的接风宴,如此怠慢,不是你这个当嫂嫂的做派。” 甄氏爽快答应,果真回到席位先斟了三杯甜酒饮下,又起来对许文壶欠身,笑意盈盈道:“三弟莫要放在心上,你二哥今日摔了一跤,回去便直嚷腰疼,我给他揉了好一会子才罢休,有这个前因,才有我来迟的时候,否则我定是头一个赶到的。” 许文壶起身回敬,“嫂嫂多礼。” 二人简单客套,甄氏带着儿子落座,许文壶亦重新坐下。 李桃花暗中打量着这甄氏,光瞧模样觉得也是个体面人物,又想到许武的猥琐模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感慨鲜花插在牛粪上。 心里话还在心头上盘旋,坐在对面席的甄氏便朗声道:“来来来!快将我面前这碟子桂花糕给端到三郎面前去,我记得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香甜的点心了,尤其爱吃桂花糕,我记得可清楚呢。” 李桃花小声问许文壶:“你还爱吃桂花糕?我怎么不知道。” 许文壶道:“幼时嗜甜,曾偷吃过几块,后来挨了几回打,便再没念过了。” 李桃花顿时又生蹊跷,心想挨打?挨谁的打? 甄氏身边的婆子领命,将桂花糕端起,欲要送到许文壶席上,临走笑道:“二夫人对三少爷真好,这么多年了都念着三少爷爱吃什么。” 甄氏分外自豪:“那是,三郎五岁之前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是一把屎一把尿,亲自把他拉扯成人,直到五岁之后他才被大哥大嫂接去。算起来,我可是他半个娘呢。” “三少爷如今出息了,眼下回开封,肯定是受朝廷所召,要封他个大官当呢。” “可不是吗,我就说我们三郎不是普通人,送去那种破地方当个芝麻官,根本就是大理石压咸菜缸,大材小用了。眼下我们许家也算熬出头了,我早就说种地能种出什么名堂来,至多不过当个地主而已。还是当官强,家里能有个当官的,出门在外,谁敢瞧低了咱们去?日后天麟长大了,也能沾沾他三叔的光,谋个一官半职的。” 主仆俩一唱一和,旁若无人。 这时,只听秦氏一声咳嗽,甄氏总算回神,便对身旁的儿子提醒:“麟儿别只顾着吃,你三叔都回来这么久了,你跟他问好没有?” 许天麟已有十岁,不调皮也不淘气,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吃,此刻埋头苦干,正在啃一只炸得外酥里哪的乳鸽,根本听不进去外面的声音。 直等他娘用胳膊肘捅他后腰了,他才一声吃痛,起身对着许文壶便是一拜,“三叔万福,侄儿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话音落下,全场哄笑。 秦氏笑过,温柔道:“天麟乖儿,你来时你娘难道没给你交代?今日不是你三叔的生辰宴,是给他的接风宴,你怎么连寿比南山都出来了。” 许天麟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的肉挤在一起,像只胖猫,“大娘你不知道,我就会这两个词。” 没等秦氏再说话,甄氏便把他一把拉回座位,一脸恨铁不成钢,咬牙斥他:“狗肉上不了桌子,吃你的吧!” …… 半个时辰过去,酒过三巡,场中人随意聊起家常。 许文壶本在接许忠的话,余光看到李桃花站了起来,转头便问:“桃花,你去哪?” 李桃花喝了不少甜酒,本性外露,说话也直白粗野,故意逗他:“小解,一起么?” 许文壶脸一下子红了,别开脸道:“那你早去早回。” “当然早回了,不早回还在里头过夜不成。” 李桃花伸着懒腰出门,到了外面,吹着秋夜凉风,看着天空皓月,她原本微醺的脸色立马变得清醒,抬腿没去往茅房方向,而是径直往高等仆从所住的前院耳房走去。 耳房中,兴儿正在抱着烧鸡啃,满嘴油光锃亮。 他娘吴氏走进来,对他说:“先别吃了,人家李姑娘在外等着呢,说有事找你。” 兴儿打了个饱嗝,悠哉闲适的嘴脸,“就说我不在。” 话刚说完,李桃花便掀开门帘闯了进来,夺过烧鸡举高道:“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在不在?” 兴儿跳起来便去捞鸡,忙不迭喊:“在!在在在!” 短暂的喧闹过去,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外面,兴儿嗦着手指头上的鸡卤汁,爱答不理道:“说吧,找小爷什么事。” 李桃花打量着他,啧啧感慨:“到了自家门口就是不一样了,衣服还没换,人先装起来了,又不是你遇到危险哭爹喊娘求我救你的时候了?” 兴儿急了,恨不得找块石头把她嘴堵上,转头看了眼房门,小声说:“当着我爹娘的面,就不能给我点面子?你赶紧说是什么事,我还急着回去吃饭呢。” 李桃花的脸色不知不觉沉了下去,低头沉默一二,又抬起脸正色道:“我想找你打听打听,许文壶过往和他的二哥二嫂,可是曾有过什么恩怨?” 100-110 第101章 归位 待等回到席上, 已是半个时辰后。李桃花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只见场面一片寂静, 跟她走时所有人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样子根本就完全相反。 如果不是人没变,李桃花真会觉得自己进错了门。 “怎么了这是?”她落座,轻声询问许文壶, “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 许文壶脸色难看, 分明是想对她言语,可等启唇, 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对面席位里,甄氏脸色煞白, 一手扶稳了桌子,一手捂着心口窝,顶着满头冷汗道:“我没听错吧?三郎被革除职位了?还今生不得入朝为官?这真的不是在吓唬我吗。” 秦氏皱眉看向她, 似在示意她闭嘴,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许文壶忽然开口,声音阔朗道:“我方才所言, 句句属实, 二嫂若没听清, 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如今已是罪臣之身,不仅被革职, 还被朝廷命令规定, 终身不可再入仕途, 今生再无做官的可能。” 甄氏眼皮一翻,当即便要昏厥过去,还好被身后的婆子扶住, 给她掐了会子人中,硬是将她给掐醒过来。醒来以后,甄氏瞬间泪如泉涌,哭天喊地道:“我的娘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老许家祖坟冒青烟,这下可好,刚冒出来的青烟一下子就给灭没了,这日子以后还能有什么盼头,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忠不悦地看着她,沉声说:“少在这大惊小怪的,家里死了人没见你这么着急过。再说三郎是被冤枉陷害的,只要朝廷查明白,迟早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又何必在这跟天塌了一样。” “这可不就是天塌了吗?”甄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厉声控诉起来,“家里几代人加起来凑不出一个会读书的,好不容易出了个当官的,眼见着就能跟着沾了光了,结果就这?这就完了?你说说你说说,这些年且不说请先生置办书本的大头,单是笔墨纸钱这些小头,只怕攒下来也能再置办个百十亩地了,那不都打水漂了。” 甄氏越说表情越恨,斜着眼睛剜许文壶,冷笑着阴阳怪气道:“我也是真心想不明白了,当个芝麻官能有多难?无非就是人情来往多些,应付着上便是了,就这还能干不下去?也就是脸皮厚,要是我啊,哪还有那个脸面回家,早就一头撞死了。” 李桃花听不下去,筷子一摔想要站起来同这甄氏理论,却被许文壶抓住了手腕。 许文壶神色平静,除了脸色略白了些,神情未起丝毫波澜,仿佛被中伤的根本就不是他。 秦氏冷了神情,奈何场合不好发作,便言语敲打道:“老二家的你看清楚眼下是在做什么,好好的接风宴,你又是哭又是喊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委屈!”甄氏越说眼泪越多,转身把正在啃鸡腿的胖儿子搂紧怀中,换着花样哭嚎,“可怜我的麟儿,原本还能有个指望,长大混个一官半职,也尝尝铁饭碗吃饭时什么滋味。现在可好,什么都指望不上了,以后就和他爹一样,窝在这小村子里,当个乡巴种地佬了!” 李桃花彻底忍不下去,高声回呛:“种地怎么了?没有种地的,那些达官贵人都喝西北风去!” 甄氏瞪她,凶狠至极的模样,咄咄逼人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姑娘家家,没名没份就往人家里钻,你也不嫌害臊?真是有娘生没爹教。” 没等李桃花发火,许文壶猛地站了起来,双目锐利,毫不客气道:“桃花是我的朋友,是家中的贵客,二嫂你嘴巴放尊重些。” 甄氏冷笑:“少在我面前耍威风,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大老爷?你现在就是个吃家里喝家里的窝囊废,再说长幼有序,我可是你二嫂,要尊重也是你尊重我才对,哪里就得我反过来,尊重你们这种小兔崽子了?” 许文壶锋芒全开,双目如炬,“二嫂说这话,未免太过欺人太甚。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你不对,我要你现在便跟桃花赔不是。” “我呸!能让我赔不是的人还没出生呢,就这小丫头片子,她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是道理如此。当然,二嫂若自认自己不是讲理之人,那我自然也不能强求。” “你说谁不讲理!” 许忠一个头两个大,气得大喝:“行了,都少说两句!” 两个人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依旧吵得热火朝天。 许文壶道:“二嫂无论对我如何侮辱,我都能敬你身为长辈,不予你计较,但桃花不行,今日这个理我讨定了,我偏要你给她赔不是!” “我就不!这小丫头到底是你什么人,还能让你个呆子狗急跳墙了?” 秦氏无奈至极,无力地呼喊:“都停下,不许再胡——” 话音还没落下,甄氏抓起一把儿子啃剩下的鸡骨头,奋力朝许文壶砸去。 砸偏了,没砸在许文壶身上,砸在了李桃花身上。 一瞬间,许文壶的瞳仁震颤,身体都跟着发起抖来。 鬼使神差的,他连想都没想,抓起一把李桃花吃剩下的鱼骨头,朝着甄氏便丢了过去,砸了甄氏满头,诺大的鱼头恰好顶在甄氏头顶的发髻上,两只煞白的死鱼眼对准许文壶。 “啊!”甄氏尖叫。 许文壶面不改色心不跳,拍了拍手,抖落干净残剩的鱼骨,甚至还能对甄氏深揖一礼,出完气,语气都变得平和起来,“二嫂无论怎样对我,我都没有怨言,但你轻贱我可以,轻贱我朋友是不行的,在我眼里,桃花就是我的亲——” “我要杀了你们!”甄氏抄起一盆猪肘子,作势便要朝她二人冲来。 李桃花见状不对,拽起许文壶便跑,骂骂咧咧道:“亲什么亲,谁跟你亲了,赶紧跑吧,你二嫂要疯了!” “你们别跑!给我回来!” 甄氏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李桃花片刻不敢停下,一口气连跨好几个院子,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带许文壶停下。 万籁俱寂,天上一轮朗月悬挂,降下点点清辉,荒废的院落里不知多少年未经修缮,里外没有丁点人烟,只有飞舞的萤火虫在杂草中飞舞,星辰一样点缀在二人身边。 李桃花气喘吁吁,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是指着许文壶骂道:“你说你一个正常人,跟那个疯婆子吵个什么,她有病她发疯,难道你脑子也有病,也跟着发疯吗?” 许文壶低下了脸,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摇着头喃喃道:“桃花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 李桃花沉默片刻,待将气喘匀,她道:“我知道。” 许文壶抬头,不敢相信似的,清润的眸子隔着点点萤火,目不转睛地看她。 李桃花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没错,我都知道。” “我知道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就被你二哥扔到后河,还是过路的渔民把你捞上来的。我也知道你二嫂想方设法把你留在身边抚养,为的就是把你养死养废,要不是你大嫂派人暗中护着你,你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兴 儿说你直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其实是因为没有人教你,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直到你五岁,开始跟着你大哥大嫂生活,才被当成孩子对待,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对吗?” 许文壶沉默,平静的眼波在此时有了闪烁起伏,仿佛有晶莹涌现。 李桃花往前一步,试图看清他的表情,“怎么不说话了?” 她道:“是我说的不对吗?” 许文壶轻轻摇头,声音在此刻格外苦涩,“都是对的。” 李桃花听到他略有哽咽的声音,心中涌出无尽酸楚,太肉麻的安慰她说不出口,她能做的,便是将声音放轻许多,对他说:“有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起码,她不会再动不动叫他呆子了。 萤火飞舞的静谧里,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极轻地吐出三个字:“不光彩。” 李桃花愕然。 “我大哥有些隐疾,此生注定没有孩子。在我二哥眼里,这整个许家的家产,迟早都是他的。” “可是,偏偏我出生了。” “原本全部属于他们的东西,忽然便要分出一半出去,应该不止我二哥二嫂,是个正常人便接受不了。” 许文壶发笑,声音越来越苦涩。 “手足相残,”他道,“这种听之甚远的词汇,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自己想起都觉得可笑。”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映在萤火中的轮廓,清瘦的双肩,说:“可我只觉得可怜。” “你还是应该早一点对我讲的,”她道,“这样的话,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对你好一点了。” 许文壶沉默一下,说:“桃花,我不要你的同情。” 李桃花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诧异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是漫长的沉默。 三更天将至,漂浮在天上的云层随秋风散去,本就皎洁的明月更加明亮,夜色也变成剔透的纱幔,若隐若现,温柔婉约,恰如人千回百转的隐晦心事。 李桃花半天没能等来回答,便顾着去看飞舞的萤火,忍不住伸手去捉,捉到手又放走。 就这么玩了片刻,直到腻了,她才又想起许文壶,转头看向了他。 月光下,二人四目相对。 李桃花冷不丁撞上许文壶的眼睛,便像冷不丁掉进了一汪清澈的池水里,周身都是清凉剔透,只有一颗心热着,还越跳越快。 “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钱啊。”李桃花双手叉腰,用兴师问罪的姿态掩饰内心的小鹿乱撞。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掐腰窄袖的样式,身段被包裹得极为好看,像摇曳在秋风里的挂花嫩枝,柔软馥郁又不失韧劲。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原本清润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 李桃花皱了眉头,伸手在他脸前晃了一下,凶巴巴道:“我问你话呢,说啊,看我干嘛?难道是我脸上有东西吗。”说着便要去擦脸。 许文壶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嗓音竟有些哑涩:“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很想吃桂花糕。” 李桃花愣了下,不懂他怎么会突然想吃那玩意了,但她刚得知许文壶的悲惨童年,现在对待他就跟对待受尽折磨的小流浪狗一样,别说吃桂花糕,就是吃龙肉,她也能磨刀霍霍向龙王。 李桃花拽起许文壶的手,豪情万丈道:“不就是桂花糕!走,咱们现在就去吃,吃个大的!” 手上肌肤相碰的瞬间,许文壶便跟被火星烫到一样,倏然抽出手,后退好多步说:“不是的桃花。” 他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慌乱,呼吸也跟着乱了。 李桃花懵了,眨了下眼说:“不是什么?” 许文壶摇着头道:“我不是想吃桂花糕,不对我想吃桂花糕,不对我是……” 他也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了。 待等对上李桃花明亮的眼睛,再说不出来,身体也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回到家他换的是过往常服,布料偏软,若非夜色遮挡,只要稍一低头,清晰可见。 许文壶羞愧欲死。 他干脆不再解释,倏然转过身,拔腿便跑。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那边人已经插翅膀飞了,气得奋起直追,“你跑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清楚?哎呀等等我,许文壶你好烦啊你!” * 翌日。 许文壶特地早起登门,带上礼品,前去恩师家中拜访。一直待到晌午时分,他返回家中,旋即便向哥嫂辞行,要带李桃花前往京城,兴儿留下过节,不必跟随前往。 大门口,许忠不舍地看着弟弟,十分惆怅道:“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 许文壶对兄长端臂作揖,“我心意已决,哥哥不必挽留。中秋过后,若有个叫锦毛鼠的前来找我,你就说我已前往京城,至于下落,他本领高强,便让他自己去找吧。” 许忠点头,看表情分明是想继续挽留,开口却只有一声叹息。 秦氏道:“三郎,这回就不能怨我这个当大嫂的说你两句了,昨日之事再是让你不快,那也都是你二哥二嫂给你添堵,我和你大哥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总不能连顿团圆饭都不陪我们,说走便走了吧。” 说到最后,秦氏动容,掩面抹泪。 许文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画起大饼,“嫂嫂莫要流泪,我明年一定陪你们过节,我保证的。” 秦氏本还伤感,闻言生生被气笑了,满口答应着,“行行行,明年就明年吧,你路上小心,出事别自己单扛,要知道告诉家里。” 许文壶颔首行礼:“嫂嫂的教诲我定谨记在心。” 许忠埋怨他:“你就是嘴上说的好听,我还不清楚你的性子?到时候只怕瞒的比谁都严实,三棍子打不出一句实话出来,闷葫芦一个。” 李桃花想起她给他取的“许葫芦”外号,扑哧笑了一声。 秦氏便拉起她的手,亲亲热热地交代她:“李姑娘是个伶俐人,出门在外,有你在老三身边,我和他哥才能安心,去京城这一路,辛苦李姑娘照看我这倒霉兄弟了。” 李桃花打起包票,“你们俩就放心吧,有我在,保准把他全须全尾地送出去,再给你们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许忠和秦氏欣慰不已,偷偷往她手里塞了许多银票。 听完体己话,二人也到了启程的时候。因害怕在外引人注目,故此没备马套车,还是单牵了那头其貌不扬的灰毛驴。 李文壶看了看毛驴,示意李桃花上去,李桃花便也没客气,直接上驴背,舒舒服服坐着。 许文壶背着行囊,牵起缰绳,临走再对许忠秦氏躬身,“哥哥嫂嫂不必相送,还请回去歇息。” 许忠点头,秦氏流泪,两口子并不愿这么快回去。 许文壶再对他俩躬身,没再继续逗留,转身就此上路。 就在这时,有两道人影忽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大哭一个大喊,直呼三弟别走。 哭的是许武,喊的是甄氏。 第102章 归位 甄氏一反昨日尖酸跋扈, 气喘吁吁跑来,将李桃花和许文壶拦个结实,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一切原是我的不是, 昨夜不仅毁了接风宴会,还让里外下人看了笑话,这才让三弟刚进家门就等不及往外赶。” “三弟你不知道, 昨日你二哥已把我教训过了, 我都知道错了,肉烂在锅里, 咱们无论如何都是自家人。我以后不会再惹三弟你不快,”甄氏抹着眼泪, 诚恳可怜的样子,“也求三弟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计较, 留下来, 咱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过个中秋,你说可好?” 许武争抢着道:“还有我, 我以后一定做好一个兄长的本分, 绝不再干那些让三弟不喜的混账事情, 三弟啊三弟,你就给哥哥一个机会, 留下来, 让哥哥好好补偿你吧!” 李桃花和许文壶你看我一眼, 我看你一眼,感觉大白天活见鬼了。 连秦氏和许忠两口子,都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再三确定真的没有看错,许忠才一脸无奈的表情,只当他俩又想弄什么幺蛾子,十分不快地道:“老二,老二媳妇,你们俩今日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那两口子哪顾得上回话,一个忙着拦住许文壶,一个忙着去卸驴背上的行李。李桃花护着行李不肯给,甄氏就生拉硬扯,差点把李桃花从驴背上推下去。 许文壶当即便急,推搡不开许武,便当场呵斥:“二哥二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许武理直气壮,“当然是把你留下来过中秋节了!” 许文壶只想去到李桃花身边,也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兄友弟恭那些大道理,用尽全部力气将许武一推,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今日是非走不可的。” 许武“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连叫唤,指着许文壶大嚷:“你们两个人,昨天她给我来一下,今天你给我来一下,我这把老腰迟早废你们俩手里!” 甄氏本在跟李桃花抢行李,余光看到许文壶冲来,直接把行李一扔,叉腰面朝许文壶,下巴一抬,“推完你哥轮着推我了?来啊!” “男女有别”四个字如同天条,让许文壶别说下手,眼睛都无法直视了。 秦氏看不下去,顾不得端庄,上前去拦甄氏,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坐地上叫唤的许武也顾不得哀嚎了,冲过去便要去和大嫂争辩。许忠看不得妻子吃亏,便也撸起袖子过去对那夫妻俩对抗。 骂声,哭声,争吵声,大门口眼见乱成了一锅浆糊,路人干脆连路都不走了,扎着堆来瞧热闹,就差摆上桌椅板凳。 许文壶正头疼,便感觉身旁过去一抹纤细身影,他连忙伸手,又在恍然之间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便改为询问:“桃花,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看着那乱成一团面疙瘩的四个人,无奈道:“还能干什么,拉架去啊。” 否则这么多人盯着瞧热闹,许文壶不感觉丢人,她都觉得害臊。 “别去,仔细伤着。”许文壶着起急来,说着便要一同上前。可李桃花动作快,他刚动身的工夫她便已加入战场,一手扯住甄氏耳朵,一手扯住许武的耳朵,不费丝毫拳脚,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便将他俩给降伏住。 “松手,你给我松手!”甄氏不敢乱动,越动越疼,气得咬牙切齿,“你这死丫头,我可是你的长辈,你竟敢对长辈动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桃花冷笑道:“我跟你非亲非故,你算我哪门子长辈,好在我娘就生了我一个,但凡多来个你们俩这样的哥嫂,我早抹脖子上吊了。” “你!” 许武来不及犟嘴,连声哀嚎道:“太疼太疼了!我们俩知错了,姑奶奶你就把手撒开吧!” 李桃花哼了声,将二人的耳朵松开。 她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看到许文壶一脸钦佩地看着她,内心便更骄傲了,下巴都忍不住抬了起来,然后一脚迈出—— 摔了个结实的跟头。 “桃花!” “李姑娘!” 许文壶和秦氏的声音同时响起,但李桃花来不及让他俩放心,满肚子都是即将喷出的愤怒。 “爷爷的……”李桃花双手撑地,抬起脸,表情活似怒目金刚,“谁绊的我!” 甄氏讥笑道:“哎呀呀,我这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这脚怎么就伸过去了,李姑娘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吧?” 李桃花还想破口大骂,人便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搀扶起。 许文壶眉头紧锁,直直盯着她那被裙摆盖住的脚,眼中的担忧呼之欲出。 李桃花看出他在想什么,便把他一推,作势就要走路,“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扭了一下吗,我现在就走给你看——嘶!” 她仅是活动脚腕,便疼得倒吸凉气,好在有许文壶扶住,不然又要跌倒。 秦氏道:“疼成这样,想必是扭到筋了,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李桃花不以为然,“哪有那么厉害,我觉得我没事,我以前也不是没扭过脚,也就疼这两下,过一会儿便好了。” 说话间她还想走,结果又疼得倒嘶凉气。 许文壶紧张得摇头,慌忙道:“不走了,我们不走了。” 李桃花睁大了眼,“你说什么浑话呢?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到京城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耽误时间。” 许文壶不语,转头去看秦氏,“劳烦大嫂差人去请郎中。” 秦氏连忙点头,另外吩咐婆子:“都别愣着了,赶紧把李姑娘扶回去。” 李桃花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被架住,左右动弹不得,只好扯开嗓子呼喊:“我真没事!你们把我松开,我要继续赶路啊!许文壶!许文壶你给我等着!” *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窗而入,摇曳了满地桂花黄。 许文壶守在床前,眉目担忧,语气轻柔,“桃花,你想不想喝水,你饿不饿,要不要我让厨房给你炖只鸡补补。” 李桃花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许文壶,我是把脚扭了,不是在坐月子,还老母鸡补补,你怎么不给我端碗猪蹄汤过来下奶啊?” 许文红了脸,低下头不再去看她的眼。就这么安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动身,“你等着,我这就去。” 李桃花表情惊悚,见鬼似的,“你还真去端啊?” 许文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去端猪蹄汤……我是想出去问问大嫂,都这么久了,大夫怎么还没过来。” 他起身时身体恰好顶在碎金般的光影上,说话的时候,侧脸清隽清晰,长睫根根分明。 李桃花看怔了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倒想去细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直到许文壶唤她名字,她才将注意收回,咳嗽一声移开眼睛,故作轻松道:“这点小伤至于叫大夫吗,我睡一觉立刻便能大好。” “桃花,忌讳就医是不行的。”许文壶的语气更加柔和下去,带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担忧的眉目在光影中,精致到近乎雌雄莫辨。 他道:“你且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桃花看着他离开,门合上时,轻声抱怨道:“不就扭了一下,值当这么上心。” “上心”二字一说出口,李桃花便感觉自己内心有寸柔软之处仿佛被击中。她回忆起许文壶在她扭到脚后的种种反应,忽然一种难言的羞涩涌上头脑,房中明明无人,她却感觉面红耳赤,转头扑进枕头里,将脸深深埋住。 许文壶走后半个时辰,正当李桃花等到昏昏欲睡之时,秦氏带着郎中赶到,先是对她赔罪,说村里的郎中太少,加上人老了腿脚不好,便来得慢了些。 “您老快看看,我们姑娘的脚可有什么大碍,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病根了。”秦氏担忧道。 郎中看过伤势,松了口气道:“和夫人你想的一样,就是扭到筋了,疼是疼,事儿倒不大,每日红花油抹着,少下地走动,养养便好了。” 秦氏便也安下心去,吩咐婆子将郎中带出去,除却诊金之外另给赏钱。她自己则坐下,握住李桃花的手道:“今日在门口,真是多亏你了,否则还不知那两口子要闹到何等地步。” 秦氏脸上带着疲惫,提及许武和甄氏,口吻里满是气愤与无奈。 李桃花:“我在我老家时性情便是如此,能动手绝不多说半句,夫人不嫌我泼辣便好了。只不过,有件事,是我一个外人也忍不住想过问的。” 秦氏点头,目光柔和,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李桃花犹豫一二,还是毅然道:“那两口子过往的行径我已从许文壶嘴里知晓,如此恶毒的两个人,为了多分上点财产,连一个小婴儿,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你和许老爷还能和他们同一屋檐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想过分家吗?” 秦氏听后苦笑,摇了摇头道:“你的想法,我和夫君多少年前就有过了。可老太爷临走时曾说过,一家子最讲究的便是齐心协力,即便人心不和,务必不可分家。尤其我们这种庄户人家,说到底,就是趁了两个钱的庄稼汉而已,一无权二无势的,最害怕不团结一致。族里上下那么多老人,他们都恨不得人人拧成一股绳子才好,根本不容离散。” 李桃花皱眉,“那难道就由着他们两个这样折腾下去?” 秦氏叹气,闭上眼,手揉起太阳穴,显然不能去细想这些。 “好孩子,咱们不说这些了。”秦氏睁眼,强颜欢笑,“先说些开心的,你这一伤,我既心疼,又想谢你将三郎留了下来。三弟呢,怎么没见他在你身边?” 李桃花愣了一下,道:“他走时说是去找你,夫人难道没见过他?” 第103章 归位 “有这回事?”秦氏面露狐疑, 但旋即便将表情舒展开来,“不必管他,想必是有事耽搁了, 被他大哥叫住叙旧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现在便差人去将他叫过来,眼见天要黑了,准备好用晚饭才是正事。” 李桃花心中隐有不安, 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 遂点头称是。 秦氏便吩咐婆子去北屋找许文壶,可过去半晌, 直等到外面的黄昏都变成薄黑了,婆子才回来说:“夫人, 小少爷不在北屋。” 秦氏也感觉到不对,蹙了眉头道:“不在北屋?那他还能去哪儿?”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方才老奴把半个家里都找了, 就是没见小少爷。” 秦氏纳闷起来, 嘴里喃喃自语:“怪了,这还能去哪……·” 李桃花反复品着婆子的话,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再也坐不下去, 掀开被子便要下榻, “我去找他!” 双脚刚沾地,人便不受控制地摔在了地上。 秦氏一声惊呼, 赶忙弯腰扶她, 苦口婆心道:“纵是天大的事情, 自有我去安排,脚上的伤如此要紧,不好好修养如何使得?赶快躺回去, 别再动了。” 李桃花不肯,秦氏便求她,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才把人劝着回到床上坐好。 把李桃花安顿好,秦氏便马不停蹄带着婆子出去,要寻找许文壶的下落。 李桃花待在屋子里,看着刚燃起的烛火发呆,脑子木木的发着懵,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不见了”,“许文壶不见了”。 她的脑海里活似分裂出两个小人,一个说:“唉,担心什么呢,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自己家里消失了?说不定是在哪有事来不了,否则还能有人害他不成?” 另一个小人则说:“有人害他不成?你忘了甄氏和许武了吗!” 李桃花一下子清醒过来,根本没有办法再冷静下去。 她掀开被子,吃痛着摸下床,一瘸一拐过去把门打开,瞧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毫不犹豫地迈出了门槛。 …… 夜幕下,整个许宅灯火通明。 许忠亲自提着灯笼在院中穿梭,高声吩咐下人:“都别傻愣着!赶快去找啊!” 秦氏不知哭了多少场,整个眼圈都是肿的,却仍然顾不得去歇息,急得拽住许忠的袖子说:“我想不通啊,老三都这么大了,无论去哪都会提前报备,怎么这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他说不见便不见了啊。” 许忠急得抓耳挠腮,眼里都急出了血丝,唉声叹气道:“你想不通,我更是想不通,横竖是在自己家里,还能被贼掳跑了不成?” 秦氏啜泣着,忽然一把抓住许忠的袖子,目光炯亮发光,放低声音道:“夫君你说,会不会是二房他们……” 许忠立马肃了神色,转头便对忙碌的下人们道:“别找了,都跟我去二房院中。” * 月朗星稀,昨夜里还觉得赏心悦目的萤火虫,李桃花此刻只觉得碍事,动手扒拉开了好几只。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房院落的门,听着里面打砸东西的动静和吵闹声,专注到连眼都不眨一下。 “大哥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弟找不着了,你们不去找三弟,来找我们两口子做什么?难道我们俩还能把三弟藏起来不给你们吗!” 甄氏的声音尖锐刺耳,听着像根针扎进耳朵里搅,李桃花仅是听着,都没面对甄氏的嘴脸,整个人便跟着烦躁起来。 许武的吼声旋即传出:“你们搜!你们尽管搜!可怜我们两个今日才替你们留下三弟,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好歹!” 紧接着便是更激烈的争吵声。 李桃花耐住性子待了半天,身上都被虫子叮了好几个包,正当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找的时候,秦氏和许忠便已带着人从院中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靠在墙根一瘸一拐的她。 “李姑娘?你怎么在这?”秦氏走上前,原本低沉的表情强撑起一丝笑意,关切地道,“怎么没在房中好好歇着?” 李桃花指着二房的门,只问:“许文壶不在里面吗。” 秦氏强撑的轻松顿时便垮了下去,摇着头说不出话。 许忠愁眉苦脸道:“都翻出个底朝天了,家里其余地方也全部找了一遍,就是没有三弟的影子。” 李桃花安静下来,在脑海中闪过所有许文壶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忽然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问:“后罩房找过了吗?” “后罩房?”许忠怔了下神,“那都是下人住的地方,三郎怎么会在那里?” 秦氏着急道:“别管那么多了,李姑娘既然说了后罩房,那咱们就赶紧过去看看。” 许忠连连点头,忙不迭便往后罩房去。 李桃花的脚疼得厉害,走不了太快,只能在婆子的搀扶下跟上去,没多久便与最前面的许忠拉开了距离。 她着急,想加快步伐,结果便疼得更厉害,到最后几乎便是被婆子背过去的。 …… 后罩房外,死一般的寂静,下人皆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抬一下头。 秦氏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双目半睁不闭,身体摇摇欲坠。 屋子里面,传来许忠号啕大哭的声音。 李桃花听到哭声,脑子一片空白,直接从婆子背上挣脱下去,奔跑到了门口。 秦氏拦住她,对她不断摇头,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说:“李姑娘,别进去……” 李桃花连呼吸都僵硬住了,她推开秦氏,强闯入门。 房中,幽微的灯影投入漆黑之中,照见瘫坐在地,浑身颤抖的许忠。 李桃花进去便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味,一时魂飞魄散,气喘吁吁地大喊:“许文壶!许文壶在哪!” 许忠哆哆嗦嗦抬起胳膊,指向通铺。 通铺下,横着一把沾满血的剪刀。 通铺上,许文壶浑身是血,半坐半躺,双目迷离失神,懵懵看着仓皇而来的李桃花,喃喃道:“桃花,你怎么来了……” 在他旁边,躺着一名同样浑身沾血的年轻女子,衣衫不整,一动不动,仿佛已没了气息。 第104章 归位 “许文壶, 你……”李桃花声音颤抖,瞳仁颤栗地看着面前这血腥一幕,分明理智告诉她绝对不可能, 但此刻的她,哪里还能拥有理智。 “你……杀人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咬字艰难万分。 通铺上, 许文壶就只是看着她, 神情呆滞而麻木,直到一滴晶莹在李桃花的脸颊滑过, 他才活似被灼伤双瞳,猛然回神, 看向周遭场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后罩房简单的陈设,然后是瘫坐在地大哭的许忠,最后是他身上的血, 顺着血迹看向身旁……赫然是一张双目大睁的少女面孔。 少女很眼熟, 正是李桃花昨日从许武魔爪下搭救的那一个。许文壶迷迷糊糊记得,他后来曾对大嫂提起过此事,大嫂也说了会把女孩暂且送回家安抚一段时日。在那个时候, 他本以为, 事情是可以告一段落的。 可是, 人怎么还在这里? 许文壶的头脑混沌不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却也知道不对劲, 下意识便用手指去试探少女的鼻息。 冰冷。 人是死的。 许文壶彻底清醒, 再看自己身上的血,和同样一身是血的尸体,脑海中回忆起李桃花方才说的那句话, 他终于意识到,当下的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 他屏住了呼吸,第一时间没有急着辩解,而是俯首去听少女的心跳,确定真的没有丝毫存活的迹象,才抬起头,用干哑的嗓音,看着李桃花的眼睛,一字一顿,缓慢艰难地说——“人不是我杀的。” 李桃花的头脑经历过短暂的空白,随着许文壶说出话,她的理智也逐渐回归。 她点了下头,不知是余惊未消,还是为这棘手的场面感到绝望,声音仍是哽咽,却无比坚定道:“我信你。” 就在此时,被吓破了胆的许忠也总算魂归□□,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将脸上的泪胡乱抹去,压低了嗓子,厉声吩咐下人:“都给我进来!先找地方把这尸体挖个坑埋了,今日的事情若敢有人说出去,我绝不轻饶!” 许文壶已在此时冷静下来,他镇定地对许忠解释:“大哥,凶手不是我。” 许忠全然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顾命人收拾现场,自己也慌慌张张地冲过去,把那把沾血的剪刀踢到一边,把骨子里的品性道德也踢到了一边。 这一踢便好似用尽了他所有力气,随之身体便坍塌下去,只能扶着通铺喘息。 他顾不得去分辨真假对错,只知道,绝对不能让弟弟再出事。 许文壶的表情渐渐从冷静变为着急,他再次对许忠强调:“大哥,凶手真的不是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枉死在我眼前,你别把她的尸体掩埋,我要先调查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什么查,你先跟我说清楚,你是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许忠咬牙切齿,两只瞪出血丝的眼中皆是痛心。 许文壶垂眸回忆起来,头脑忽然抽疼不已,画面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他道:“当时,我好像是走在去往北屋的路上……” “忽然有只手从后面伸来,用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那帕子上有股奇异的香气,我才要分辨,眼皮便沉了下去,然后两眼漆黑,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便是大哥你带人闯入,我撑起身体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花。” 迷药的威力太大,许文壶不仅头脑变得迟缓,连舌根都还在发麻,只能尽力将思绪理清,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出来。 许忠听后脸色倏然惨白,恰好小厮前来收尸,他便低声催促对方:“动作快点!” 许文壶眉头皱紧,下意识阻止:“先别——” “你还不明白吗!”许忠打断他的话,瞪大眼睛看着他,咬着牙关,痛心无比道,“这就是他们专门给你下的套!” 许文壶愣了下,旋即自语:“难道是二哥二嫂……” 许忠冷哼一声,语气愤恨至极,“今日这事,我定是要跟他们俩清算到底的,谁劝都没有用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尸体处理了。 许忠不悦地看了眼小厮,用眼神催促他们动作再快些。 许文壶眼睁睁看着少女的尸体即将被抬走,忽然扑上去紧紧拖住尸体,抬头看着许忠,双目炯炯道:“大哥,尸体是证据,不可草率掩埋,大哥把她留下,我一定要调查清楚,让行凶者付出代价。如若真是二哥二嫂他们干的,人命关天,我绝不姑息。” 许忠痛心疾首,急得恨不得上手亲自把尸体抬出去毁尸灭迹才好,看着许文壶天真年轻的面容,他终于压不住声音,对弟弟破口骂道:“三郎啊三郎,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八面威风的县太爷吗?你现在自身难保了都!哥哥眼下是在救你啊!” 许文壶眼中复杂动容,却不停摇头,“哥哥的苦心我都知道,可身为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连眼下这一点公道都做不到,还能开什么万世太平?我不能让人白死,我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书到用时方恨少,许忠直到这时才后悔年轻时没有多认得几个字,否则也不至于被个小毛孩子说得哑口无言,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他气得将袖子一甩,转头无奈地去求助李桃花:“李姑娘,眼下只有你能劝得动他了。”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那副倔强不怕死的样子,有滴泪从她眼里滑落出来,她的神情却格外平静。她说:“许葫芦,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许文壶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说不出话,只是看她。 许忠气得跺脚,指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你们俩合起伙来气死我算了!” 这时,小厮左右为难,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处理尸体。 许忠一声暴喝:“当然要了!这个家暂时轮不到他来做主!” 说话间,许忠亲自动手,把许文壶拖住尸体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他一把推到通铺的另一边。 许文壶看着尸体被抬出门,下榻便要去追,被许忠拦个结实。 许忠满眼担忧地看着弟弟,苦口婆心道:“三弟,你自小便乖巧听话,这次也听哥哥一句,今日发生之事你就当全没经历过,现在就收拾东西,和李姑娘一起前往京城……不对,不能去京城,得走远点,越远越好,去哪里都行,只要够远,最好过个年把半年再回来。” 许文壶闭了下眼,声音悲怆苍凉,“哥哥,事到如今,我又能到哪里去。” 许忠狐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文壶睁开眼,看着他道:“今日之事若真是二哥二嫂设计而为,那他们俩断然会思虑周全,计划缜密,事发前事发后,定有相应而生的计策,你的反应,兴许也不过是他们计谋中的一环。” 许忠听得目瞪口呆,竟无法反驳许文壶之言。 这时,门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只听秦氏怒声质问:“你们是谁,怎能擅闯民宅?” 那伙人并未忌惮,脚步声径直响入门内。 李桃花抬头,迎面便见一伙身穿公服,腰携佩刀的衙差走了进来。为首的张口便问:“谁是许文壶。” 许文壶收起全部情绪,稳步走到几人面前,端臂作揖,心平气和道:“正是在下。” 衙差瞥他一眼,“有人到衙门状告你奸污婢女不成草菅人命,知府极为重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公子同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吧。” 第105章 归位 已近丑时, 倦鸟归巢,纵是热闹繁华的开封府城内,也归于寂静的祥和, 街头巷尾,只有打更人的声音在来回游荡,敲打梆子的声音清脆悠长, 一下一下, 像敲在人的心头上。 李桃花守在知府衙门的大门外面,看着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 心里的焦急越积越多,即便脚上时不时传来钻心的疼痛, 根本顾及不上,忍不住便要来回踱步。 在她旁边,秦氏也是一脸焦急, 眼巴巴望着正在衙门外打点差役的许忠, 半点也不敢挪开。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两位官爷就快点收下吧。”许忠捧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疲惫的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虽是笑着, 表情却好像哭似的,语气也格外的苦。 “我那兄弟是我爹娘的老来子, 老两口临走时, 特地叮嘱我要照看好他, 如今出了这种事,我这当大哥的第一个推脱不掉。可我也敢作证,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人真不是他杀的,所谓清者自清,我也相信衙门定会还他个清白,两位官爷说,我讲的是与不是?” 许忠说着话,将两个红包又捧高了些。 高阶上,头个衙差冷冷瞥他一眼,看也没看红包,“你那兄弟犯的是杀人重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再说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不是还忙着帮他掩埋尸体吗?你们那可不像清者自清的样子。” 许忠被说得面红颈粗,开始后悔当时没能听三弟的话,被抓个现行,此时纵是想解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转了头,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落到第二名衙差身上。 那衙差扫了眼红包,长叹口气道:“你许老爷也不是外来人,还能不知道如今的知府大人是谁吗?孔子的第八十一代嫡血长孙,受朝廷尊封的堂堂衍圣公,最是德高望重,今日这点好处我们哥俩若是收了,被他老人家知道,我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许忠万念俱灰,捧着红包的手微微发抖,笑意僵硬,“当真是连个话都带不出来吗?” 衙差驱手赶他,“行了行了,赶紧回家去吧,他若真是清白的,我们大人自不会冤枉了他,审个两天自会放他平安回家,你们在这干等着也没用。” 这时,李桃花走到门前,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东西,一直到两名衙差跟前,她都还在自言自语:“孔子的后人,那肯定也是姓孔了,又是开封知府……” 她忽然灵光一现,抬头便问:“你们大人是不是叫孔嗣昌?” “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大人姓名?”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声,满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 若她没记错,这个孔嗣昌,好像就是王大海认的干叔叔。 李桃花再抬头,看到知府衙门的牌匾,只觉得头脑眩晕,随时能昏倒一般。但她想到许文壶的脸,便知自己还不能在此时泄气,后面恐怕还有得是仗要打。 “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许忠万念俱灰地摇着头,对李桃花道,“李姑娘,你毕竟有伤在身,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这边自有我来守着,无论最后等到的是活的还是死的,我都得看见三郎才行。” 许忠说着,已泣不成声。秦氏见状,也跟着哭。 李桃花在脑子里搜刮着所有能救命的法子,同时不忘安慰那夫妻俩,“你们俩先别急着难受,过往比这更凶险的我俩都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放心吧,许文壶不会有事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船到桥头自然沉?”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许忠哭着纠正她。 “哎呀差不多,都差不多。” 李桃花摆了摆手,再看知府衙门的大门,内心便无端腾起股力量,她在心里默默道:许文壶,看到了吗,你不在,我又闹笑话了。 所以在你彻底教会我识字之前,你不准有任何闪失,就算老天要收你,我也要和老天搏一搏。 她在短瞬之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忽然向秦氏转头,道:“夫人,可否差人去给我买上一把杀猪刀。”别的刀她用不惯。 秦氏脸上的泪都还挂着,闻言茫然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李姑娘要杀猪刀做甚?” 李桃花笑了下子,没急着解释,而是朝衙门那两扇乌漆大门扫了一眼,启唇,意味深长地道:“我要干一回老本行了。” * 公堂内,灯影明暗起伏,映衬出地面大片阴影,黑得不着边际,仿佛深渊巨口。 汗水汇聚在许文壶的鼻尖,摇摇欲坠,最终掉在潮湿的地面,与鲜红的血水融合。 堂上,知府孔嗣昌呷上一口上好碧螺春,伸出肥胖的手,再度抽出一支代表五十大板的刑签,轻飘飘地道:“许文壶,本府再问你最后一遍,□□婢女不成,恼羞成怒用剪刀捅死对方,此案是不是你干的?” 长凳上,许文壶的整个后背血红一片,衣物完全被血水浸透,紧紧贴合在伤口上,本就清瘦的后脊更加显得形销骨立,随时支离破碎。 他的气息微弱,咬字却格外清晰,舌尖抵开满嘴血腥,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不认。” 刑签落地,清脆至极。 孔嗣昌的声音响起:“那就再来五十大板。” 立在一侧的通判提醒道:“大人,这许文壶身体羸弱,此时已是重伤,案件尚且不明,继续动刑,恐怕有伤人命。” 孔嗣昌笑了一声,轻蔑至极:“看来你是不知道这位许公子的来历啊,案件不明便闹出人命算什么新鲜事,反正先河有人开,咱们只管效仿便是了。再说报案的人可是他二哥,若非他自己罪有应得,至于让亲哥哥大义灭亲?” 孔嗣昌扫了下刑差,手里的茶盏摔到案上,口吻冰冷:“动手。” 命令发出,提刑差役高举刑板,照准了那鲜血淋漓的一片。 这时,有衙差跑来,说有急事禀告。 孔嗣昌只好再摆手,示意延迟行刑。 衙差上前,到孔嗣昌跟前一阵耳语。 孔嗣昌听完耳语,神情一变,匪夷所思道:“他不在儋州好好待着,怎么突然来京城了?” 第106章 归位 “先把他押进牢里。” 孔嗣昌捋着胡子沉吟一二, 终是发号施令。离开公堂时,他经过许文壶的身边,脚步忽然停下, 肥硕的肚子跟着颤了一颤,嘴里冷笑一声,阴测测道:“今日天色已晚, 本府要歇息了。你这条小命暂且留着, 待等明日,新仇旧恨, 咱们一起清算。” 许文壶意识模糊不堪,只有翕动的双唇示意人还有丝生机。他的气息如若游丝, 有进无出,浑身如血人一般,被拖走时, 身上的血迹在地面蜿蜒不断, 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痕。 ……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求知府大人放我出去吧!凶手真的不是我啊!” 漆黑闭塞的地牢中,犯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狭窄的走道里, 老鼠成群结队, 走走停停, 最终被鲜血的气味吸引,涌入最尽头的牢房中。 许文壶躺在地上, 胸腔已没了起伏, 仿佛没了气息, 连老鼠啃咬他鞋底的时候都没有半点反应。 忽然,哭喊声中,有道轻浅的脚步声停在了牢房门外, 低声驱赶老鼠:“去去去。” 老鼠被吓跑,那人转身瞧了瞧,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似乎确定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出现,才轻声朝里喊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安静得吓人,给不出丝毫反应。 直到声音放大了,他布满血迹的眼睫才动了动,缓慢睁开眼,望向门外。 地牢长达百来丈,却只有一盏灯用以照明,幽微起伏的烛影里,他看不清人的长相,对方给他的感觉却足以让他知道是谁。 “桃花……”他强启齿关,艰难地发出那个叫过几千次的名字,却被嘴里的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更加颤栗到不堪一击,像深秋里用脚踩会发出声响的枯叶。 李桃花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你激动什么,慢点说话。” 许文壶说话却更急了,强行支撑起身体,想要爬向她,几乎是用哭腔问她:“你怎么也来地府了?不行,桃花,你得好好活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李桃花听清楚他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酸又无奈,张口便骂:“我活你个大头鬼!你先掐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再要死要活的。” 许文壶向来听她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可他都不用掐,便知道自己还活着。 因为,太疼了。 只要头脑开始转动,密密麻麻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出现,传遍四肢百骸,疼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五脏六腑都感受不到存在。 疼成这样了,他下意识却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在地府,还好桃花还活着。 许文壶将满口腥甜咽下,再看李桃花,便感觉恍如隔世,仿佛前世今生,终于再见。 “桃花……”他又叫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能止疼似的。他的气息极轻,带着微微的狐疑,一如他素日对她说话的口吻,“你怎么这副打扮?” 门外,李桃花一身狱卒衣服,凶巴巴地说:“废话,不这样打扮,我能混进来?这知府衙门可比别的地方难进多了,连狗洞都开得比别处隐蔽,要不是我眼睛好,还真不见得能看见。” 许文壶笑出声音,不经意拉扯到伤口,疼到无法呼吸。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能笑出来?”李桃花顾不得去问他到底伤得有多重,也顾不上去哭,去心疼,去愤世嫉俗。 她转头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赶忙蹲下,把塞怀里的药全部掏出来,一股脑往牢里扔,边扔边说:“不行,话说太多,被我劈晕那小子就该醒过来了。这些都是药,有吃的有抹的,你大哥把药名都标好了,我认不出来,你自己挑着用吧。对了你大嫂让我另外交代你,什么药都能不用,那个人参十全大补丸必须服下。不管怎么样,先把命吊住再说——” 幽暗的牢房中传出一声叹息,许文壶声音哽咽,语气破碎,“桃花,你怎么这么傻?” 为了他,什么险都敢冒。 李桃花动作一愣,“傻?我觉得我可聪明了,我虽然不会看书不会写字,但就凭钻狗洞的本事,只怕十个状元也不敌我。” 她眨了下眼,一双杏眸在阴森的黑暗里,依旧流光溢彩。 “我跟你说,”李桃花压低声音,一脸的高深莫测,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文壶,“你就先等等,我都已经算好了,我打晕了一个狱卒,孔嗣昌知道了,必定会猜到是有人想要救你,这样一来,他肯定会大乱那个什么马脚还是针脚的,弄不好还会加强牢房的看守。你想想看啊,看牢房的人要是多了,其他地方的人不就少了?等后半夜,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我就再混进来,把锁一撬,带着你就跑,要是有人敢追,我就拿杀猪刀劈他们,来一个劈一个。” 她说话时,眼眸越发地明亮,许文壶却别开了眼睛,不忍再看她一眼。 “桃花……”他呢喃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无法抑制的哀伤。 李桃花仍是兴致冲冲,肆意与他诉说计划,“你哥嫂都把车马备好了,只等后半夜你人一到,我带着你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狗屁开封府了。” “桃花。” 许文壶的咬字忽然用力,让李桃花不由得便安静下去,呆呆看着他。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血是甜的,他说话的语气却苦涩至极,轻轻地问她:“你当真想要我,永远都不回来?” 李桃花不假思索,“对啊,永远都不回来。” 就像她能离开天尽头一样,他又怎会离不开开封府呢。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李桃花是个断舍离的好手,想不到什么出生地故乡情,对于所有像烂泥一样的地方,她永远是想跑远点,再远点。 许文壶被血染透的双肩再度往下沉了沉,仿佛被块巨石压着,无法喘息。他沉默许久,在地牢铺天盖地的喊冤声里,在李桃花的注视里,哑声说:“我若走了,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那些罪魁祸首怎么办。 那些惨死的人怎么办。 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怎么办。 李桃花安静了下来,低下头,认真思考着许文壶的话。 她说:“我原先觉得那些案子十分重要,现在依然觉得重要,但是许文壶。” 她抬起头,看着不敢看她的他,双眸澄澈,即使自私,也是坦然,“你今年才十八岁,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用不了几年,就是一把灰而已。可你如果活着,你可以去吃喝玩乐,能大哭能大笑,若是种地,便能看到一颗种子是怎么生根发芽长成庄稼的。你若是接着读书,便能看到笔墨是怎么一点点减少,会的道理如何变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你也能看到,天是怎么样一点点从亮到黑。” “我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活着得到的比死了的多。” 李桃花的声音逐渐也变得狐疑不确定,但同时透着股子韧劲坚定,掺杂起来,便是种无知无畏,只有乡野能滋生的莽气。 她哽咽了一下,旋即用笑代替,“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值得赔去一条鲜活的命?那些陌生人再念你的好,也不过逢年过节祭奠你一下。可你的亲人朋友,可是实打实的痛不欲生。” 李桃花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她别开脸,擦了把泪,极力压住悲伤,“那些人,那些案子,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丢下你所有亲人朋友?宁愿死也要查个好歹出来?你就不能不再去管那些是是非非,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不好么?” 许文壶的身影抖了一下,如磐石坚定的内心拥有石破天惊的晃动。 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 和桃花。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和桃花在一起。 …… 许文壶知道,自己动摇了。 第107章 归位 耳边充斥着如同冤魂索命的各种喊冤声, 李桃花听不到许文壶的声音,见他一动不动,以为他还在犯倔, 便继续劝他:“跟我走哪里不好?虽说肯定不如你在家里过得舒坦,但你会读书认字,我又有一门好手艺, 咱们俩无论到哪里, 以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差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幽微的烛影跳动不休, 一如拉扯摇摆的心脏。 明暗交织的阴影里,许文壶微微抬起了头, 隔着晦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张口, 声音平静温柔:“桃花, 我信你。” 李桃花蹙眉,“那你眼下在犹豫什么?” 血迹干在白皙如玉的指尖,许文壶缓慢地抓住同样被血浸透的衣料, 声音干哑苦涩, “我, 我……”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琐碎的画面。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中, 天尽头上任, 接手的第一件大案…… 漆黑狰狞的佛母像, 浓白带血的人脑,烟丝缭绕的供台…… 过去的每一幕出现又混合,读书科考的场面与人脑祭祀的画面掺杂在一起, 书香和血腥结合在一起。好像每一个读书人,读到最后,最终的结局不是报效朝廷,而是成为供桌上的一盘肉。 谁会甘愿成为一盘肉? 退路就在眼前,人生本是旷野,何必独居死巷。 可许文壶动摇到最后,心中那预示着海阔天空的第一步,始终迈不出去。 “你说话啊,回答我!”李桃花已经带了怒气。 许文壶抬起脸,一双眼眸彻底暴露在光影中,眼睫皆沾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无比清亮。 他看着她,启唇想要说话。 就在这时,幽暗的过道忽然变得阔亮许多,像有十几盏灯笼同时进来。同时间,衙差的声音高高响起:“都给我闭嘴!大人来了!” 吼声落下,鸦雀无声。 有笑声远远传来,高阔爽朗。许文壶一听便知是孔嗣昌的声音,忙对李桃花使眼色。 李桃花也白了脸,下意识想逃,却见左右无路,两边也没个躲藏的地方,忽然余光瞥到自己的一身衣服,灵机一动,故意拉了拉帽子遮住半张脸,垂首立在角落。 在脚步声逼近时,她连忙弯腰行礼,粗着嗓子喊道:“大人好!” 孔嗣昌挺着个大肚子,迈着八字步,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牢门外,道:“张兄,你说的那个许文壶,是不是此人?” 另一道脚步声旋即便至,只听一声寒气四溢的冷笑,男子中气十足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儋州一别,他许文壶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李桃花听着这声音异常熟悉,加上儋州字眼,她的头脑轰鸣一声,一下子便想了起来——说话的人是张秉仁。 李桃花想死的心都有了。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房子漏了又遇雨,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本来一个孔嗣昌就已经够难缠了,现在可好,又来一个难缠的。 果然蛇鼠一窝,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过去的许文壶。 “我问你——” 只听张秉仁冷声道:“你来开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和人命官司扯上关联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回答出现。 李桃花不用抬头都知道,此刻许文壶肯定在装晕。 啧,进一回大牢,书呆子还学机灵了。 孔嗣昌道:“张兄何须跟这小子废话?待等明日天亮,我就结案将他宰了,从此皆大欢喜,一了百了。原本我还在头疼该找个什么由头拿他,现在可好,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都还没出手,他们自家人先打自家人,这不是天助我也是什么?老天都要替我将他摆平,可见这小子命中注定要亡于我手。” 张秉仁沉默片刻,道:“此人与我不共戴天,就这么看着他轻易地死,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孔兄可否将人交由我来处置?让我亲自将他处置。” 孔嗣昌一愣,问:“张兄想要将他如何处置?” 张秉仁笑了一声,口吻阴狠:“我要把他关起来,用尽酷刑,一点点地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后悔自己活在这世上。” 孔嗣昌犹豫道:“此案我已向三司报备,恐怕不好转手啊。” 张秉仁:“孔兄说笑了,你堂堂衍圣公,陛下钦点的开封知府,能将三司看在眼里?你我自年轻初入翰林院时便相识,至今已是多年情分,也算知根知底,何须惺惺作态,拿他人为说辞?你既不愿交人,我收回话便是,又怎会强你所难。” 话到此处,张秉仁声音一沉,语气越发森冷,“只是这许文壶,我当真是恨毒了他,他敢偷看我祭祀佛母便罢了,竟还敢伙同江湖人偷走神药,简直胆大包天。” 孔嗣昌惊诧:“还有这回事?” 他的语气顿了一下,果断道:“罢了,我与张兄多年交情,一个小小罪犯而已,谁处置不是处置。”接着便吩咐下去,“来人,开门。” 场面凝滞,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李桃花。 李桃花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好像自己就是那个“人”。 她连忙便往腰间摸,还真摸到挂革带上的一串钥匙,内心不禁长舒口气,庆幸被自己劈晕的倒霉虫是个谨慎人。 取下钥匙,她低着头大步上前,也不管是哪一个,把钥匙轮着往锁眼里捅。 不知捅到哪一把,“咔嚓”一声,锁开了。 看到满身是血的许文壶,她愣住了神,此刻才反应过来,她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要被带走了。 孔嗣昌道:“门已开,张兄随意便是。” 张秉仁抬了下手,左右随从会意,进牢房架起许文壶,动作粗暴地将他往外拖行。 许文壶的脑袋垂着,像是已经死透了。 即将擦肩而过时,李桃花嗅到许文壶身上的扑鼻血气,一时着急,手摸到腰后,欲图抽出藏在衣中的杀猪刀。 无人察觉处,许文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死到临头,眼中却只有对她的不忍。 他的眼睛说:别动。 李桃花咬紧牙关,把手牢牢摁住,逼着自己不动。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由声音判断,许文壶被带到了多远。 直到拖行的摩擦声彻底消失,她猛然回神,不顾刚走不久的孔嗣昌和张秉仁,转身狂追出去。 * 马车疾速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夜色如墨,唯有月色惨白。 李桃花在月下狂奔,一直追着车跑,跑到脚疼得麻木,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愿停下。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也是越来越慢。 眼见即将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李桃花心头急得犹如火煎,牙一咬,正想要将步子迈大,她脚底便踩上一颗石子,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 脚上的伤疼到钻心,心里也万念俱灰,李桃花抬头,看着眼见便要隐在夜幕中的马车,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再顾不得危险不危险,朝着马车便大喊:“许文壶!许文壶!” 车轱声密集急促,动静从大到小。李桃花尝试几次都爬不起来,绝望到埋脸大哭,嘴里不停叫许文壶的名字。 就在这时,车轱声停下了。 只听一声闷响坠地,有个人被推出了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吃痛。 正是许文壶的声音。 第108章 归位 意识到前面的人是许文壶, 李桃花再顾不得哭,疼更是顾不上,爬起来便赶紧奔跑上前, 把许文壶扶了起来。 许文壶本就遍体鳞伤,又经那一摔,几乎就剩一口气吊着。被扶起后, 连最起码的吃痛声都发不出了, 只有攥在李桃花腕上的手格外紧,仿佛在竭力保持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李桃花看着重新疾驰在夜色下的马车, 感觉就像做梦。 许文壶张口,声音未发, 喘声先至,气息微弱艰难,“我也不知, 自上车我便在装昏, 方才只觉得天旋地转,睁眼便已到车下。” 李桃花倍感狐疑,“怪了, 这个张秉仁好不容易把你从那个死胖子手里要走, 难道就是为了放了你?” 许文壶摇头不解, 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李桃花的脸倏然变得煞白, 再不愿多说半句, 扶结实许文壶, 找到许忠留下的与她接应的小厮,二人上了早已提前备好的车马,先回了许家村。 到了宅邸外, 往后门绕时,恰好能听到前门的声音。 有骂声有哭声,尤其甄氏和许武的声音,李桃花这辈子都不会忘。 “大哥大嫂凭什么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出去!这个家也有我们的一半!除了死去的老太爷发话,谁也没那个本事让我们走!” “我们夫妻俩做错什么了!亲兄弟都赶出家门,你许忠还算是个人吗!” “天麟别哭,反正你那个杀人犯三叔注定是要死牢里面的,到那时候,这一整个家业还是咱们一家三口的!咱们就跟他俩走着瞧!”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寒,恨不得跳下车给那两口子一人一刀。 如果说李贵是赌博赌疯了脑子,所以能干得出把亲女儿卖到青楼,李桃花虽恨,但多少能明白缘由。那么许武,就是让李桃花彻底无法理解的存在。他没有信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未被鬼神迷惑心窍,吃饱穿暖,更不缺钱花,甚至只要他和甄氏有耐心,以后有的是他们的好处。 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对亲人下手,甚至是如此龌龊的手段。 李桃花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人性。 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可以全然信任的。 “桃花……” 漆黑的车厢内,许文壶的声音被血气浸透,嘶哑而虚弱,每咬一个字宛若都在忍受疼痛煎熬。 李桃花思绪抽回,忙道:“怎么了?可是哪里疼?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到家了。” “桃花……”许文壶吞咽着嘴里不断涌上的血水,声音变得温柔而心疼,“你的脚,疼不疼?” 李桃花的心跳凝滞了一下。 巨大的酸涩感冲击在心头,连她的眼眶都跟着发酸。 “管好你自己吧,”李桃花凶巴巴道,说话的语气微微哽咽,全被刻意扬高的声音盖了过去,“我这脚就算废了也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在心里求你许家列祖列宗在底下给阎王多磕几个头,晚点再收你这条小命。” 许文壶笑了,笑声也带了血气,轻轻安慰:“桃花,我没事的。” 李桃花语气强硬依旧,“你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是郎中说了算。” 她说完话,忽然很庆幸此刻马车里的黑暗,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能看清许文壶身上的伤,那她话说到一半就一定会哭出来。 漫长的安静里,除却逐渐缓停下的车轱声,便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有一个瞬间,不知是否为错觉,李桃花竟听到许文壶的心跳空了一瞬,她连忙去拉许文壶的手,直到感受到上面微弱的温热,才渐渐松开,长松一口气。 “桃花,你怎么了?”许文壶隐约能明白她的行为,但还是忍不住问。他喜欢听她说话。 李桃花喘匀了气,说:“许文壶,你会没事的。” 语气比起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会没事的,”她喃喃重复着,“会没事的……” 车内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许文壶能想象得到,李桃花脸上无助的表情。 他忽然,好想抱她。 这时,马车停下。 许忠和秦氏的声音旋即响在车外,待等帘子掀开,看到许文壶的那一刻,他们夫妻俩先是欣喜,可等看到他一身的血污,便再没支撑得住,同时哭出了声。 李桃花心里是想安慰人的,但风凉话说习惯了,张嘴便是句:“他还没死透呢,你们晚点再哭也不迟。” 秦氏和许忠连忙收了声音,唤来小厮帮忙,一起扶许文壶下马车。 待等郎中赶到,天都即将大亮。 许文壶自下马车便昏迷过去,诊断后,确诊为失血过多,加上伤势太重,已逼内脏,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 郎中叹气道:“公子体弱,但凡再多挨一下,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许忠惊出一身冷汗,久久无法回神。反应过来以后,走到李桃花面前,径直跪了下去。 李桃花一心只有许文壶的伤势,突然有这一出,根本不知所措,忙去搀扶许忠,撑出轻松的口吻,“您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对你们许家来说好歹也是个功臣吧,您用得着这样折我的寿?” 许忠泪若雨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李姑娘的大恩大德,三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我真的难以想象,他若出事,我余生该如何度过,死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爹娘,”说着便不住磕头,“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 李桃花扶不起来人,便赌气道:“您若再不起来,那我也只好跪下磕回去了。” 秦氏忙将许忠拉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说了他两嘴。 天色熹微,郎中开始为许文壶上药包扎,李桃花也被秦氏催促歇下,安排的房间就在许文壶的屋子隔壁,方便她随便过去看他。 李桃花累了一天一夜,本以为会沾枕头就着,谁知躺下以后无论如何都来不了困意,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一身是血的样子,好不容易眯着了,又梦到许文壶跟她告别,吓得她起来就往他的屋子跑,趴在他胸口听了半天心跳声,心情才缓慢平复下去。 一直这么反复几次,最后李桃花是生生累困的,都懒得回床上,趴在许文壶床前便睡着过去。 再醒来,日头已上三竿,许文壶还没醒。 李桃花揉着惺忪的睡眼,静静盯着他的侧颜发呆,内心中是久违的平静。 她忽然感觉,如若永远和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他这身子骨还能不能用,本来就文弱,又受这么多折磨,万一真不行了…… 李桃花的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倏然臊得通红,不敢再看许文壶,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脸。 这时,许文壶双唇翕动,喃喃呓语道:“桃花,桃花……” 李桃花赶紧再看他,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有生病烧坏脑子,便轻声回应:“呆子,我在这。” 许文壶渐渐睁眼,看到她以后,兀自怔愣许久,然后动手,掐了自己一下。 “嘶——”他疼得嘶了口凉气,迷蒙的眼神也清醒过来。 李桃花蹙眉,“你是被打傻了么?平白无故的,掐自己做什么?”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轮廓模样重新认识一遍,初醒的嗓子带着微微鼻音,“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桃花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想不到吧,临到鬼门关,你又被老天生生拉回来了。” 许文壶却摇头,看着她认真道:“不是老天拉我回来,是桃花你在拉我回来。” 李桃花哑然,周围一切都恍然安静下去似的,万物都变得模糊而不明朗,只有许文壶的脸格外清晰,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眼里满是坚定和温柔。 她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一步尚未迈出,腕上便忽然一紧,垂眸去看,便见有只白皙清瘦的手紧紧攥在她的腕上。 许文壶的气息不是太稳,咬字时带着轻微的颤意,长睫低垂,“我有话要说。” 李桃花看着那只手,并未挣脱,道:“你说便是。”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到嘴的字眼似有千斤重,如何都启不开上唇。 早晨的光影在他二人身上游离沉浮,许文壶嗓音哑涩,“我已决定,要去京城。” 秋风忽过,吹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李桃花道:“去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许文壶的口吻变得倏然急促,“可那里危险重重,还不知又要面对何等的艰难,我,”他顿了下,声音低而决绝,“我不想你去。” 短暂的安静过去,李桃花平静地问他:“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我李桃花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许文壶连忙看她,慌乱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桃花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被我牵连至危险的处境,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受伤。” 李桃花指着他,“可是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啊。” 许文壶无力地垂下了脸,攥在她腕上的手却不见松。 他道:“桃花,你真的不必为了我去京城,真的。” 李桃花笑了声,一把将手抽出,利索转身,语气欢快,“谁是为了你?许文壶你不会忘了吧,京城里可还有我的未婚夫呢。” 第109章 归位 许文壶本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还没从李桃花腕上的余温抽离,他看着她的背影, 声音苦涩,强撑着一丝冷静,强颜欢笑:“那你昨日晚上对我说的话……” 李桃花的步伐顿了一下, 笑意不减, 与他闹着玩似的,“我说什么了, 我怎么不记得了?” 许文壶便再没了声音,房中唯有寂静游荡。 李桃花没等他开口, 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和上门,背靠着门框, 脸色沉下去, 再也笑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只觉得整颗心揪紧在一起,酸涩得厉害。 甚至有种冲动, 她想转身推开门, 冲进去告诉许文壶, 她从来都没有将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放在心上过,她从天尽头来到这里, 又从这里去京城, 一直以来都是因为他, 从来就只因为他。 李桃花默默攥紧了手,看着檐下摇曳的日光,好像看着某些人的脸, 眼圈渐红,五味杂陈地小声斥道:“呆子,你懂个什么……” 一门之隔。 许文壶看着紧闭的两扇门,唇色苍白,久久无法回神。 * 在宅中秘密修养了三日,李桃花的脚伤痊愈,许文壶堪堪才能下床。许忠一边担心衙门会来人上门搜查,一边又想将弟弟多留些时日。但许文壶等待不得,路尚且走得艰难,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京城。 “大后日里便是八月十五了,当真等待不得吗?”秦氏亲自为许文壶打点行囊,知道他去心坚决,还是忍不住挽留。 许忠跟着附和,“就是,反正都已经晚了,再晚几天又算得了什么,正好将你的伤再养养。大夫都说了,你这伤不容小看,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按理是不该下榻的。” 许文壶摇头,因重伤未愈,本就瘦的人,更加清减下去,躺在榻上,身形犹如柳絮,但等说话,语气却格外正色有分量,“大哥大嫂的心意我皆知道,可这一路走来,所遇不平之事太多,若说原先去京城,是急于为自己平反,眼下再去,便是要为无辜亡者申冤。我去心如箭,已不可更改。” 许忠点头,虽不舍,却也能理解。 他知道,三弟只有去京城,安在身上的罪名才有洗清的可能,往远了说是他能官复原职,往近了说,便是证明家中命案纯属许武栽赃,只有平反,才能让许武罪有应得,让死者安息。 许忠把许武一家人赶出去,一是气愤,二是想在明面上撇清关系,省得届时东窗事发,祸事牵连到自家。 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弟弟前往京城,真正要做的事情,远比为自己平反要凶险百倍。 “好,话已至此,我和你嫂子就不留你了。”许武叹息道,“这一路有李姑娘在,我和你嫂子是放一百个心的,但也正因有李姑娘在,三郎你切记,遇事千万不可鲁莽,若入危险之境,应提前想清退路,你不顾自身性命便罢,万不可将人家一个女儿家白白牵扯进去。” 许文壶听到李桃花的名字,内心滋味千回百转,连许忠后面说的什么都没往心中去,只知点头称是。 秦氏这时走到床前,道:“三郎,我也有些不当讲的话。” 许文壶:“嫂嫂直说便是。” 秦氏:“你和李姑娘年岁都算不得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等你事成从京城回来,依我的打算,你还是将其余事情都放放,早点筹备二人婚事才好。” 许文壶一怔,旋即笑出声音,只不过笑声里没有喜悦意味,反有数不清的苦涩悲凉。他笑完,兀自静了许久,道:“嫂嫂说笑了,我说过的,我和桃花,从来都只是朋友而已。” 秦氏皱眉:“你这话初时对我说,我是信的,可让我亲眼看到你二人生死与共,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你连性命不要,衙门大牢都说闯便闯,又有哪个朋友能做到如此地步?” 许文壶道:“无论嫂嫂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事关女子清誉,诸如此类之言,请嫂嫂切莫再提。何况桃花她,”许文壶顿了下声音,咬字艰涩许多,“是有婚约在身的。” 秦氏哑然,满面惊诧,旋即缄默不语,再不提此话。 终究的,她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问许文壶:“三郎且莫管李姑娘有无婚约在身,你只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有没有对她动心?” 许文壶眼梢跳动,口舌也在此刻变得沉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不流利的字:“我,我不……” 不敢。 同时间,门外。 李桃花手端着碗滚热的鸡汤,耳朵里反复咀嚼着那个“不”字,原本一颗跳动发热的心,倏然便凉了下去。 * 明德门外,护城河水潺潺流淌,两侧榆钱夹道,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里外人头攒动,南腔北调,喧闹非凡。 李桃花下了马车,还没站稳,身边便有骏马飞驰而过,幸而有许文壶及时拉她一把,否则非被撞飞不可。 她手挡住头顶灼目刺眼的初生太阳,望去感慨:“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马都这么风风火火的,难道赶着去投龙胎?” 城门下,马上身穿公服的差吏扬声大喊:“让开!都让开!贡品入城!闲杂人等后退!”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眼前暗了下去,好像天一下子黑了。 她转身抬头,一眼过去,一棵参天大树便立在自己眼前,树冠枝繁叶茂,树叶青黄交接,遮挡住了大片太阳,枝叶之间挂满了金灿灿的小果子,灯笼似的,说不出的喜庆可爱。 “这不是枇杷吗?”她狐疑地看着那一颗颗枇杷果,正诧异怎么大街上能突然长出果树,视线朝下一看,便看到一辆偌大的朱漆车,车中堆满了土,枇杷树也正是扎根其中。车前面,足足八匹大马在奋力拉车,匹匹皮亮毛顺,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价值千金。 而车上被拉着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枇杷树,也在这种阵仗中,显得神圣而庄严起来。 正当李桃花弄不明白区区枇杷而已,为何要弄这么大的阵仗时,在旁人的一声声惊叹中,她才恍然想起来——眼下是在北方,枇杷是南方的特产,而离京城最近的秦淮一脉,少说也有八九百里地,还不算上翻山越岭的路程。枇杷这种果实又娇气,成熟以后稍微磕碰一下便会破皮流汁,吃到嘴里便完全变了味了。提前摘下后期捂熟的,又远没有自然成熟的滋味甜美。 像这种整棵树挖出运来的,算是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果子的新鲜,但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无法估计了。 “这么大的一棵树,一路上运过来,得花多少钱啊。”李桃花兀自感慨。 在她旁边,有闲者答她:“这一棵才哪到哪,我听说运送来的足有十棵,只有这一棵活下来了而已。” 李桃花张大了嘴,吃惊得能塞下颗鸡蛋,“那得要多少银子!” “姑娘刚来京城吧?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些达官贵人,咳嗽一声都能抖出二两金,更别提给皇上送礼了,谁让咱们陛下专爱吃枇杷呢。” 许文壶留意着身边的人来人往,吃过蒙汗药的亏,便格外警惕,生怕一个眨眼的工夫李桃花便被人牙子拽走。 他听着那些艳羡不已的感叹之词,看着那棵得之不易的巨大枇杷树,脑海中出现的不是耗费进去的金山银山,而是一路见闻的贫苦百姓。 据他所知,纵然官居一品,每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他虽不知送树之人是谁,但不难想象,这一路山高水长,运送十棵活树,需要搭入多少个二百两。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果树随马车前行,驶入城门,通体庞大如巨人,所到之处,清甜的果香四处飘散。有枯黄的叶子凋落,掉在地上,远看像块黄金。 林祥骑马跟在车后,日夜兼程的疲惫已让他双颊凹陷,眼下生青。他的内心像有个烧沸的油锅,无比暴躁,经不得一丝不快撩动,否则便是水滴溅入油锅,噼里啪啦,炸个毁天灭地,都给他死,一个别活。 “大人,尚书大人说过的,自古成双不成单,”随从对他附耳,提心吊胆,“说好了要两棵,当下只带了一棵活树回来,恐会不好交差啊。” 林祥抬起手,像是随手要搀扶,伸到跟前却猛然掐住随从的脖子,低声咬牙道:“再是不好交差,差事也已经办完了。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再敢说这些废话,我活扒了你的皮。” “小的错了!小的也是担心大人!” 林祥一把松开随从,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沾上的是什么脏东西,冷笑一声,轻蔑道:“担心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看我能不能容你看到明日的太阳——” 他话到此处,唇齿忽然定格,目不转睛地盯在拥挤的人群中。 人群里,两张熟悉的脸,分外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之内。 第110章 归位 遮天蔽日的阴影伴随车子的入城而逐渐消失, 拥挤的人群再度挤入路面中央,推推搡搡,人多犹如过江之鲫。 李桃花张望两眼, 道:“好了,那棵树进城了,咱们也快进去吧。” 许文壶点头, 一双眼睛紧紧黏在她身上, 生怕她被人流冲散。 说话间,二人进入城门。 街上人非常多, 遍地身穿绮罗的富贵人,满街的马车牛车, 李桃花目不暇接,感觉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个五六七品官,还要看着许文壶, 他身上的伤都还没愈合, 她担心他被人挤到伤口。 忽然,许文壶虚握在她腕上的手猛然收紧,语气急促道:“桃花。” 李桃花慌忙看他, “怎么了你, 被人挤到了?” 许文壶压低了声音, 看着她道:“不是,我感觉, 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 李桃花转头, 只见人山人海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 一眼过去都眼盲了,看谁都长一个样儿。 “谁在跟踪?”李桃花狐疑地看来看去,“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瞧着大家都怪忙的。” 许文壶紧抓住她的手,步伐在这时加快,见空隙便钻,包袱车马都不要了,只带走一个李桃花。 两个人七拐八拐,逐渐远离人群,最后进入 到一个狭小的巷子里面。 李桃花气喘吁吁往外看,果然看到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在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他俩的踪迹。 她道:“还真有人跟踪,他们是谁?” 久没等到许文壶的回应,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李桃花转头,看到许文壶面无血色,身上的衣衫被渗出深深浅浅的血迹,她顿时便慌了神。 “都怪我,刚才没有挡在你前面,不然你的伤口也不会被挤到。”李桃花扶住许文壶,自责不已。 许文壶摇了摇头,安慰似的看了看她,道:“桃花你去看看,看看人走了没有。” 李桃花又朝外望了眼,回过脸道:“已经走了,咱们快出去,找医馆给你验伤要紧。” 许文壶:“不急,再等等。” 他怕那些人再卷土回来。 约在小巷中躲避了有半炷香,二人总算得以出去。 李桃花想直奔医馆,可许文壶身上的血迹太过显眼,走在街上过于引人注目,想不被注意都难。 “不如先别管那么多了,”李桃花着急道,“你的伤要紧,被跟踪就被跟踪了,这大白天的,难道咱们俩还能被抹脖子吗?” 许文壶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愈发地白,却毅然决然道:“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妙,桃花你不必管我的伤势,一时半会总归是死不了人的。” 李桃花又急又无奈,“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接下来该往哪去?” 就在这时,“咚——”地一声响,一声浑厚有力的钟鸣飘入二人耳中,许文壶便跟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反客为主拉起李桃花便走。 李桃花茫然起来,急忙道:“你动作慢点别拉扯着伤口,咱们这是往哪去?” 人来人往中,许文壶的声音低了下去,谨慎地吐出四个字:“大相国寺。” 李桃花费解,不懂他为什么要去寺庙,虽然这寺庙的名字听起来略为耳熟。 她按捺着疑问,一路未曾多话。 直等到了地方,李桃花才发现许文壶要去的并不是大相国寺,而是大相国寺外的东门大街。更准确来说,是东门大街西数第四条巷子第七家。 二人走到门前,只见两扇乌漆窄门关闭紧实,门口栽着爬山虎,还算碧绿的叶子爬了整面防火墙。房子左右无邻里,独此一家坐落,仅站在门外,便已感受到在繁华京城中难得的幽静。 许文壶敲了两下门,等候片刻,便等到门房开门。 许文壶作揖,简单说明来意,道:“当日萧兄出门在外,曾与在下结成患难之交,近日在下前来京城办事,想到与萧兄的旧情,特地前来拜访。” 门房睁着一双锐利有神的老眼,看了看许文壶身上的血,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李桃花,犹豫片刻,警惕道:“您来得不巧,我家主人近来出门在外,尚未归来,恐不能与公子一见。” 许文壶微皱了下眉,旋即舒展开,温声询问:“敢问归期几时?” “主人走时没说,故而不曾得知。” 许文壶沉默片刻,再对门房拱手,“那就劳烦老人家,在萧兄回来以后,将在下登门的消息转告于他,另外——” 他迟疑一下,果决地道:“在下已决定借宿大相国寺,与宅邸相离甚近,若萧兄近日归来,麻烦老人家遣人告知在下,在下也好再做登门打算。” “小事,公子放心。” 得到答复,许文壶便道“告辞”,带着李桃花前往大相国寺。 去的路上,李桃花故意挡在他身前,也好能少几个人留意到他身上的血痕,她边走边转头看他,道:“你怎么会想到去大相国寺借宿?你不是不信鬼神吗,难道觉得那种地方能保佑咱们?” 许文壶无奈,“我是觉得大相国寺是国寺,里面管辖甚严,若是有人敢对我们行凶,那种地方不好下手。而且伽罗佛母也与这些地方脱不开干系,入住其中,说不定还能打探到线索……桃花你别只顾回头看我,好好走路别摔着。” “嘁,我的脚步稳着呢,以为跟你似的摇摇晃晃,我就算是闭着眼走路我也——” 李桃花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她在内心骂了自己一万句乌鸦嘴,抬起头往前一看,看到了成衣铺子的大招牌。 她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装,又看了看一身血迹斑斑的许文壶,爬起来便想也不想地走了进去。 “桃花,你去那里做什么!”许文壶只当她是磕到了脑袋,连忙追了上去,生怕又出什么乱子。 半炷香过去,二人再出来,许文壶便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李桃花也换了身男子装扮,八字步一迈,走在许文壶身边,活脱脱一个俊俏书童。 到了相国寺内,许文壶先捐了二十两香油钱,再找到住持,验过身份户籍,借着昔日的榜眼身份,如愿分到一间客房。李桃花没有事先准备假户籍,加上书童身份不引人注意,便被默认与许文壶住在一起。 转眼,日头西斜,傍晚已至。 客房中燃着好闻的安神香,李桃花闻着香气,浮躁了一天的心不由得便定了下去,她驾轻就熟地为许文壶处理撕扯开的伤口,熟练上药包扎,轻声抱怨:“怪了,我才发现自从咱俩认识,我怎么动不动就给你上药?你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怎么受伤跟吃饭似的,偶尔漏一顿还带连本带利补上的,真够愁人。” 许文壶眼眸低垂,沉默后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是我没有本事,没有自保的本事,关键时刻,还总是拖累人。” 他说话时暗暗存了自己的小心思,他等着李桃花来反驳他,等她告诉他,他其实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么没用。 “啧,这血流的,你就一点感觉不到疼?”李桃花看着伤口,只顾感慨。 许文壶只当她是在默认他的话,当即便有些头晕目眩,急火攻心之下,竟是颤声开口,低低笑道:“流点血算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李桃花照着他的嘴便来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在房中响个来回。 “以后还说不说这种话了?”她瞪着他道。 许文壶捂住发麻的嘴巴,摇头如拨浪鼓。 李桃花低下头,继续给他处理伤口,不由抱怨:“我是发现了,你从到京城开始就变得劲儿劲儿的,怎么着?是吃错药了还是下马时脑袋被马屁股磕了?” 许文壶的内心百转千回,反复出现“婚约”和“崔氏”诸如此类的字眼,刚消下去的一股子热血顷刻便又涌入头脑,再度恢复方才半死不活的口吻,笑了声说:“我倒是想吃错药,最起码,发疯也能有了理由。” 李桃花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的幽怨一闪而过,喃喃道:“发疯?你许大人不是清醒得很吗,什么男女不亲的,什么大防的,你不是很懂吗,你能发什么疯?” 许文壶哑口无言,仿佛心事被尽数看穿,生平头次生出无地自容之意。他的全身皮肤都在羞恼下变得通红灼热,连伤口都变得触目惊心,格外鲜红。 他生怕被李桃花看出异样,扯过衣物便覆盖好身体,慌乱道:“好了桃花,不必再为我操劳了,天色不早,你去歇息便是。” 李桃花本就被他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见他此举,内心更是感到不快,抬眼委屈地道:“明知寺庙只分了一间房还让我去歇息,我该去哪里歇息。许文壶,你赶我?” 许文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登时手也不疼了,举起来便胡乱摆动,“桃花你误会了,我没有,我不是……” 李桃花站起来,手里的伤药往被子上一摔,红着眼框道:“什么不是,我看你分明就是,不必你张口,我自己走!” 她转身摔门而出,许文壶手忙脚乱披上衣衫,连忙便去追人。 他出了门,迎面撞上名身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不大个身板儿,将门口堵个结实。 许文壶边抬头去看李桃花的去向,边问小沙弥的来意。 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前寺有客至,称是拜访公子。” 许文壶瞧着李桃花的背影,着急道:“可说姓名?” 沙弥摇头,“是名男子,只说是公子的旧相识。” 许文壶心下了然,直觉便知是萧松。 110-120 第111章 归位 但那门房不是说萧松近几日回不来吗, 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许文壶心生狐疑,抬头一望,顿时顾及不得——什么萧松萧柏的, 桃花都要走远了! 他不顾小沙弥挡路,横冲直撞将人搡歪,径直去追李桃花。 “桃花, 桃花你听我解释!” 李桃花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逼近, 直接躲到一棵碗口粗的菩提树后面,冲他凶道:“不许靠近!” 许文壶便不敢再多迈一步了, 只是紧张地看她。 李桃花继续凶巴巴地道:“你都赶我了,又来追我干什么?赶紧回去躺你的吧, 我也值当你来追?” 许文壶心急如焚,越想解释越是笨口拙舌,甚至赌起咒来, “天地良心, 桃花我发誓,我方才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若有半分赶你走的心, 即刻降下道天雷劈死我便好!” 李桃花最烦听他咒自己不好, 本就沸腾的心情更如火上浇油, 别开脸不去看他,厉声呵斥:“闭上你的嘴, 你给我滚, 我不想看见你!” 许文壶许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过“滚”字, 那冰冷的字眼乍一入耳,将他全身的血液都浇个冰凉。他的脚步原地生根,再动弹不了一点, 心里明明想往前走,又怕因此引来更多的嫌弃,理智便将人往后拉。 天际的余晖散去,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殆尽,树下唯有阴影婆娑摇曳,大片月光稀疏淋下,冷若清泉,冻人心肠。 许文壶深深看了她一眼,眼角似有晶莹闪烁。之后便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桃花兀自沉浸在难过中,并未留意到他人已不见,继续碎碎念说着许多气话狠话,直到将一通怨气消除,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言语中的不当,清了清嗓子,放软了语气说:“算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就比如刚刚,我不该对你说那个滚字……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来了京城,好像心就总是火急火燎的,从早到晚,它就好像在一汪辣椒水里泡着,想挠痒都挠不对地方,我是真想不明白我是在犯什么癔症。” 月光仿佛上了胭脂,李桃花说了半天心里话,脸上也热出淡淡的薄红,她抿了抿唇,声音轻巧如月色,带着淡淡的,不露痕迹的试探,“你呢,听了这么半天,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耳后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稍的声音。 李桃花转过头,发现原本站着许文壶的地方,竟然是空的。 她分明想生气,启唇要骂他,却又“扑哧”笑出声音,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地方,自言自语地嗔道:“许文壶,书呆子,我让你走你就走,你就那么听我的话?难道我让你娶……” 呼之欲出的字眼咬在舌尖,李桃花面红耳赤,晃了晃早已不清醒的头脑,决心不再去想那个敏感的字,也不再去想许文壶。 * 前寺,会宾堂。 许文壶满心满脑还都是李桃花,一腔苦水不知朝哪倾吐,虽做好了见萧松的准备,却未曾专注,进入堂中便对屹立在堂的背影作揖,道:“萧兄,好久不见。” 那背影转过身,发出一声轻挑的笑:“许大人不妨抬脸看清楚,看看本官到底是谁。” 许文壶心下一沉,立刻辨别出,这不是萧松的声音。 他抬脸,迎面便撞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真想不到,我们竟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林祥衣冠整洁,一身锦袍如若清风朗月,说话时眉眼之间却满是厉色,瞳中狠光毕露。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脸,一字一顿道:“林祥。” “没想到许大人还记得本官,倒让本官小瞧。”林祥说到此处,忽然故作讶异,“对了,瞧本官这脑子,时过境迁,眼下许大人已经不是大人,那本官应当称你什么,许公子,还是——” 林祥露齿一笑,满面森冷,“罪犯许文壶?” 许文壶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无论是官,是平民百姓,还是罪犯,变的无非是称谓,其人永远不变。血肉之躯,肉体凡胎,所珍贵者唯有一颗是非分明的人心罢了,又何必拘泥于称呼,作假于表面。” 林祥的眼角渐有抽搐,隐有血丝炸开在眼白当中,他死死盯着许文壶,牙关咬出颤意,却是忽然摇头发笑,咬字缓慢戏谑地说:“许文壶啊许文壶,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林祥上前一步,逼近许文壶,双眸微眯,语气不自觉地压低,变得狠重,“和在天尽头一样,让人讨厌。” 许文壶并不因他的逼近而后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直视他道:“林大人日理万机,想必也不愿多言废话,耽误时间。不妨有话直说,特地来这里找我,是为了什么。” 林祥冷笑:“你问本官?本官倒是很想问问你,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许文壶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不劳林大人操心。” 许文壶说完话,转身便欲离开,却忽来两个随从,将门口死死堵住。 林祥好整以暇地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端起一盏清茶道:“需不需要本官操心,许公子说了不算,要本官听完,自行判断才算。许大人,请开尊口吧。” 许文壶视若无闻,对那两名随从道:“让开。” 林祥呷了口茶,叹出一口舒适的长气,“佛门是清净之地,我不想大开杀戒。但是许大人,我的手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让你断个胳膊腿什么的,那滋味,啧啧,可比死好受不了多少。” 许文壶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你们还等什么,何不赶紧动手。” 林祥脸一黑,茶盏摔在案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这时,堂中忽然涌入一伙身着轻甲的护卫,将林祥及若干随从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林祥认出轻甲的样式,知晓非皇亲国戚不可调动宫中羽林,心中已有答案,仍强撑气势吼叫:“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我。” 一道浑厚有力的男声入门,林祥抬头,瞠目结舌。 他连忙下跪,浑身抖若筛糠,心惊胆颤道:“下……下官刑部员外郎林祥,见过丞相大人。” 许文壶的心跳猛然一快,只当身处梦中,懵懵转身朝那“丞相”望去,只见男子身着紫金色蟒纹缂丝袍,腰佩金镶玉带,脚踩朱雀纹乌色云履。锦衣华服之上,男子竟生了张和萧松一模一样的脸。 此时此刻,林祥及随从皆伏跪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许文壶再是茫然不知状况,也知当下局势,回过神来便要行稽首大礼。 宋骁稳步上前,将他扶起,声音阔朗,“小兄弟与我是患难之交,情谊深厚,不必如此多礼。” 许文壶的神都还没回来,下意识便将双臂端得更低了些,道:“草民不敢。” 宋骁不顾他压低身段,再度将他扶起,关切地问他:“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许文壶不禁点头,“承蒙丞相挂念,已好了不少。”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其中的严重。 他的伤是在开封知府衙门受刑留下的,“萧松”能如此自然问出口,说明他开封的种种经历,他都是知道的。 许文壶略抬眼眸,与噙笑的宋骁对视上,那一瞬,许文壶感受不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周身活似被一张大网笼罩,心里所生出的,唯有困惑。 另一边,林祥干跪半天,终是忍不住张口,诚惶诚恐道:“丞相大人光临大相国寺,下官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大人若有指示,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照做。” 宋骁本满面笑容,闻言不由沉下脸色,余光瞥向林祥,“林员外郎对陛下忠心耿耿,何罪之有?只是不知你竟也与这许小兄弟有些旧情,竟比本相先一步找到他,本相若来迟一步,只怕这小兄弟就要被你请走,不知去向了吧。” 林祥磕头,“丞相明鉴,下官不敢!” 宋骁冷哼一声,未表现多少怒意,却是威严外露,气势骇人,“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们刑部不敢的?前日里有官员暗中向本相告发,说调查发现刑部尚书葛丰涉嫌贪资数十万,至今疑罪未定。本相一直想召见葛丰盘问此事,始终未曾得空,今日既有缘相见,不如便由你将命令传达葛丰,让他摆出证据,想好说辞,亲自到陛下面前,为自己洗清罪名。” 林祥满头冷汗直流,牙关都在上下打颤,犹豫不决地道:“……是。” 宋骁面向太师椅,对许文壶伸出手,“小兄弟,请。” 言罢,他肃声道:“既已领命,为何还不去办。” 林祥连连磕头,“下官知道,下官这便退下。” 许文壶看着林祥带人卑躬屈膝地离开,内心只觉得恍惚而不真切,回过脸来,他再面对宋骁,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威严,仍然感到震惊和不自在,手脚都仿佛忘了正常摆放的姿势。 宋骁见他不坐,便自己先坐,笑道:“你尽管放松些,我站在你面前,无非就是换了个名字,你若是不习惯,大可再称我一声萧大哥。” 许文壶禀手行礼,“草民不敢。” 宋骁沉吟道:“那许公子就是在怪我隐瞒身份,刻意欺骗了。” 许文壶连忙坐下,张口便解释:“不是的,出门在外总归要谨慎为上,更何况丞相大人身份尊贵,便更该多加注意才是,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想到……” 没想到在荒山野岭还能遇到当朝丞相。 何况宋氏名门,族中子弟世代承袭高官爵位,寻常人听到他们的名号,只会觉得高高在上,不染世俗烟火。又有谁能想到,这传说中的宋丞相,堂堂的大梁国舅,会有朝一日一身是血的,遭人追杀于山野之间,险些丧命。 许文壶看着宋骁平和的神情,不自觉便一点点地放松,接上方才所言,平心静气道:“没想到所见竟是丞相本尊。初时草民觉得您身份不明,内心颇有疑窦,故而未曾坦诚相待,若是早知如此,一路上定然以礼相待,不敢怠慢。” 宋骁笑道:“何谈怠慢。与你们一路同行,吃喝不愁,身家性命亦是高枕无忧,况且与年轻人一起相处,总觉得自己也年轻许多,仿佛回到年少时分,最是无忧无虑。” 宋骁的声音停顿一下,接着道:“最要紧的,是我知道小兄弟是个明白人,我历来便喜欢与明白人相处,起码不累。” 许文壶听后沉默须臾,抬起眼眸道:“既然如此,不知丞相想让草民做些什么。” 宋骁望向他,初时笑而不语,片刻过去,心平气和道:“先说说你吧,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那两道温和善意的目光锐利而有神,许文壶感觉自己似乎被看个透彻,内心藏无可藏。 他起身离座,撩袍而跪,端臂朗声说:“请丞相先行恕草民冒犯之罪,草民今日不吐不快,所牵扯之人众多,个个身份不凡,罪行滔天,罄竹难书。” 宋骁:“小兄弟直言便是。” 许文壶呼出一口长气,沉下心,将天尽头物价乱相,王大海勾结官员为祸一方,扶桑教扶持邪神伽罗,官员与寺庙来往滥杀无辜,利用邪药制作活死人——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话说完,外面的天也已经黑透了。 烛火在不知不觉中点亮,明暗交接地起伏在堂中,许文壶跪在明处,一言不发,静静等待宋骁的反应。 宋骁面朝烛影,后背隐于暗中,神情并不震惊,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些。 漫长的沉默过后,宋骁出声道:“所以呢。” 许文壶一愣,忽然不知如何应答。 所以呢? 他从未思考过这三个字。 能将这些罪孽梳理清楚,再一步步走到京城,将这些事情告发在真正有权治理的人面前,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了。 后面的,他未曾想过,也没敢想过。 第112章 归位 烛台上豆大的火焰跳跃于许文壶的眼瞳中, 仿佛短瞬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神情却如若定格,内心的一切一切,全部压抑于一副平静的皮囊之下。 从天尽头到京城, 他走了太久,路上的风景见过那么多,眼下认真回想, 脑海中竟只有一张张活死人的面孔。 呆板的, 绝望的,狰狞的, 恐怖的…… 所以呢? 他也不知道这三个字该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之后的事情又该怎么做。但他知道一件——真相必须水落石出, 幕后真凶必须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明暗交织中,宋骁看着许文壶的表情,嘴角带着淡淡的, 洞悉一切的笑意。 人太过年轻便是这样, 心中所想不必开口,全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连撒谎的余地都没有。 令人窒息的安静里, 宋骁开口道:“你所查的, 正是我想查的。你心中所想, 便是我心中所想。” 许文壶眼底的火焰一跳,他抬起眼眸, 震惊地看向宋骁。 “丞相知我心中在想什么?”许文壶的声音有轻微的惊慌, 却并未出自不安, 而是激动。 宋骁看着他,点头,道:“我不光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会助你一臂之力。”说话间,他眼眸中的神采低了低,与阴影融为一体,声音沉重,“因为我知道,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就是在帮所有大梁百姓。” 许文壶伏地叩首,双肩微颤,语气哽咽:“草民替所有无辜百姓,谢过丞相。” 宋骁叹息一声,起身亲自将许文壶扶起,看着这个尚且十字开头的年轻人,他似乎感慨良多,最后也不过一句:“从今以后,见我不必自称卑称,寻常人称即可。” “是,草民……不对,我,我替所有的百姓,多谢丞相。” 一滴汗水从许文壶的额头滑落,滴入眼眶,蛰得眼疼。 其实从他面对宋骁跪下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因为活死人案扑朔迷离,明面上便已牵扯官员众多,谁又知道暗中能有多少。这个高高在上的丞相,背地里是否干净,是否和案子毫无关系,他又怎会知晓?无非是赌一把罢了。 好在,赌对了。 许文壶克制住内心未平的激动,开口准备问宋骁后面的安排。这时,只听“砰”一声闷响,门口一名护卫径直摔倒在地,活似被人正面踹翻。 门外,李桃花的声音高高响起:“人呢!把许文壶给我交出来!” 许文壶的思绪立刻便全集中到门外去了,连自己下一刻要说的话都忘干净,径直便要去找李桃花。 护卫跑来欲向宋骁禀明情况,宋骁未等人开口,便摆手道:“让人进来,不必阻拦。” 因此许文壶还没出门,便与迎面跑来的李桃花撞个满怀。 李桃花手持杀猪刀,衣袂翩跹,一身杀气腾腾。她举刀想将挡在身前的拦路石一劈两半,结果抬起眼,看到的却是许文壶那张斯文的脸。 她眨了下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连忙便去摸他的胳膊腿,紧张道:“你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许文壶哭笑不得,“我都活生生站在了你面前,又能有何意外。再说桃花何必如此慌张,你难道已经知道是谁把我叫来这里?” 李桃花哼了声,目光警惕地望向四面八方的护卫,“我是不知道,但只要是这样的阵仗出来,又能有什么好事等着?你的仇家这样多,每个都恨不得你死八回才好,我能不慌张?” 说完话便往门里看去,凶巴巴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狼心狗肺地扣住你不让你走。” 她绕过许文壶,举刀便朝里杀了进去。 厅堂中,宋骁喝了口茶,察觉到声音逼近,抬脸看了眼李桃花,笑道:“李姑娘,好久不见。” 李桃花看清他的脸,霎时一愣,呆看了好一会子,才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萧……萧什么来着?萧松!” 宋骁的笑声愈发爽朗,“李姑娘好眼力,一眼便认出我了。” 李桃花的下巴抬起,颇为得意,“那是,咱们好歹同路了好些日子,当然不会说忘就忘了。” 话到此处,她留意到宋骁一身穿着,又转头瞧了眼那些明显不同于寻常的护卫,表情逐渐充满狐疑。 宋骁咳嗽一声,环顾自身的衣着道:“最近发了点小财,刚置办了一身行头,李姑娘看看,穿在我身上可还合适?” 李桃花的警惕心便消除不少,认真打量一番,只顾回答他:“好看的,也合适你,只不过这是什么料子,我怎么从未见过,好生华丽,一定很贵吧。” “个把两的银子,算不得贵。”宋骁说着话,目光渐往许文壶的身上放去,“天色不早,我就不继续叨扰,以后二位若有闲暇,尽管前往东门大街与我一叙,即便我有事外出,也自有下人招待。” 许文壶躬身欲要行礼,被宋骁抬手打断,对他道:“许兄弟明日早起,记得先去吏部重新挂名,从明天开始,你就不再是被革职的罪臣许文壶,而是从任地立功,归来领赏的天尽头县令,许文壶。” 许文壶颔首,郑重无比,“定然不负丞相信任。” 李桃花本还浑然不觉,直到“丞相”二字在脑子里绕了一圈,才瞪圆了一双杏眸,问许文壶:“等等,你叫他什么?” 宋骁抱拳,笑道:“今日便到这里,二位保重,我先行一步。” 李桃花懵懵的,有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了,结结巴巴地从嘴里挤出“慢走”二字。 许文壶对宋骁告过别,见他转身,悄悄问李桃花,“桃花,你还生我气吗?” 李桃花的火气早飞了十万八千里远,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来两个人还没和好,便将脸别开,冷下声音道:“生气?谁敢呢。” 许文壶刚放轻松的心顿时便又悬了起来,与她认真解释:“方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桃花你听我说——” “对了。” 宋骁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停住步伐,转头看向许文壶,眼底别有深意,“我那位救命恩人金公子,可还在与二位往来?” 第113章 归位 许文壶一愣, 下意识去想“金公子”是什么人,直到从嘴里念出来这个称谓,他才意识到是锦毛鼠。 “哦, 锦……金公子啊,”许文壶的脑子飞快转动着,佯装出从容的口吻, “他近来因忙于过节, 少与我二人联络,昔日城门分别, 他与我们约定中秋之后再见,眼下并无消息。” 宋骁点头, 并未顺话询问,只是沉吟着若有所思。 倒是许文壶嗅到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不禁反问:“大人怎么突然询问起他了?” 宋骁道:“没什么, 那位公子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尚未好好报答,心中总有余念。你们可知他家住何方,素日靠何事谋生?若有闲暇, 我定要亲自登门报答。” “不知道。”许文壶脱口而出, 同时用力摇头, 表情坚定地像赴死,撒谎也撒出一脸壮烈。 宋骁叹息:“唉, 那便是有缘无份了。” 他转身, 临走最后交代了许文壶几句话, 就此分别。 二人一起将宋骁送到大相国寺的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浩荡离开。 人一走, 李桃花就用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你刚刚是什么意思?说话那么僵,生怕看不出来你是在撒谎吗?” 许文壶也舒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可见撒谎也是门学问,要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着实是需要修炼的。”他抬眸,看向李桃花,“桃花不问我为何在宋相面前撒谎吗?” 李桃花白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这点事情还能想不明白。丞相是官里的官,锦毛鼠是贼中的贼,贼见了官,几时能落着好?再说是顶着个救命恩人的帽子,那也不见得能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不知道。” 许文壶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双眸明亮噙笑,“知我者,桃花也。” 李桃花得意了一瞬,下巴都不自觉地扬了起来。直到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给这家伙台阶下,便改为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可不敢这么说,什么知不知的,我只盼望许大人哪日别瞧着我不顺眼,把我赶走就行了。”话说完,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转身便往寺中走。 许文壶以头抢地的心都有了,今日才发现科举考试算得了什么,哄气头上的女子可比考它要难多了。 “桃花,你就不能听我跟你解释清楚吗!”他慌忙便去追,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偏语气还不敢急,生怕又惹那小姑奶奶不快。 天上,一轮皎洁玉盘悬挂夜空,清辉照耀,晚风凉爽。 * “俺……俺姓金。” “祝老哥早日和家人团聚,以后都不必再遇到这种倒霉事了。” “奇了怪了,你老看我干什么?” “我知道我生得好,但是被男人盯着,我会很不自在的好吗——” 车轱滚动,灯影惺忪。 宋骁睁开眼眸,眼中恍惚,仿佛少年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脑海中所出现的,也是那张俊美精致的脸。 灯影在他眼中起伏了两下,他沉声道:“来人。” 窗户立刻便有声音回答:“属下在。” 宋骁:“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 “回大人,小人方才已得消息,那位金公子的确是盗圣锦毛鼠无疑,籍贯开封,家住李家村,因是父母抱养,故不随养父姓李,而随生母姓白,乳名玉山,大名不详。” “白玉山……”宋骁自口中喃喃咀嚼出这两个字,道,“生母可有下落。” “生母自他七岁时便病逝,只知是个寡妇,似是与人厮混生下了他,素日没有亲友走动,相关消息甚少。” “寡妇?”宋骁眼底狐疑丛生,沉默一二,毅然道,“接着查,把他的生父身份也给查出来,最好把给他接生的稳婆,前后的邻里,凡是目睹他成长之人,皆调查出来。” “是,卑职领命。” 车内外归于平静,只有车轱转动的声音仍旧响动,灯影随颠簸摇晃。 宋骁想到锦毛鼠的模样,那张脸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渐渐的,竟与已过世多年的妹妹的容貌重叠到了一起。 他闭眼,眉心跳动。 * 日上三竿,房中浮影游动,明亮灼目。 秋日不冷不热,被子裹在身上正是舒服。李桃花睡得香甜,正要再做几个好梦,鼻息之中便充斥满了诱人的香气。 她体内的馋虫顷刻复苏,生生把她从梦里拽了起来,她眼睛都没睁开,便支起脑袋问:“好香啊,什么味道。” “是我刚买的牛肉包子和胡辣汤。”许文壶忙着把吃食放在桌子上,语气颇为欣喜,“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唤你起床,可巧桃花自己便醒了。” 李桃花揉了揉惺忪的眼,强行将疲倦的眼皮撕开,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胡辣汤,困神还没飞走,双腿就已经不自觉地下了床,径直往桌子走去,伸手便要去抓包子。 许文壶端起一杯茶水便挡在她面前,轻声道:“桃花,先漱口。” “洁癖精。”李桃花撇着嘴接过杯子,用茶水胡乱漱了两下口,便已忍不住大快朵颐。 她三两下吃下了一个暄软的牛肉包子,又喝了口滚热的胡辣汤,顿时间,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全身暖洋洋的,熨帖又自在,舒服得她眼睛都眯成了线。 许文壶给她提前倒好饭后清口的茶水,道:“慢点吃桃花,别噎着。” 李桃花喝了口胡辣汤润喉,此时才抬眼去打量许文壶,注意到他穿了身平日少穿的直裰,她道:“从吏部回来的?” 许文壶点头,目光不由落到她嘴角晶莹的汤渍上,下意识便将手伸了过去。伸到半空,目光对上李桃花明亮的眼眸,他动作一滞,改为拿起一个包子,若无其事道:“对,卯时便去了,刚回来,路上看到卖早点的,想着寺庙里都 是些素斋,你应该不喜欢,便买了些回来。” 李桃花只顾去嚼鲜美的牛肉馅儿,接着问:“接下来呢,难道你这就官复原职了?” 许文壶沉吟着,道:“吏部还未决断,只说让我回来等候消息。不过依我自己来看,天尽头既已有县令上任,应当就不会让我如此之快地官复原职,否则便又引出一个人的空缺,届时事情更加不好办理。” 李桃花将碗底最后一口胡辣汤喝干净,浑身连汗毛孔都散发着热气,放下碗,神清气爽。 “那就等着吧,我陪你一起等。”李桃花吃饱喝足,说话的声音都中气十足,语气也透着股惬意。 许文壶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忽然想到今日早上初生的太阳,同样的鲜活明亮,生机勃勃。连带着他自己,好像都陡然生出许多力量。 若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许文壶情不自禁地想:桃花若能一直在我身边便好了。 可旋即的,他便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因为他觉得桃花不欠他的,没有理由一直守着他。 于是他就又换了个思路——他若能一直在桃花身边便好了。 这样似乎便显得简单许多,因为腿长在他身上,只要他愿意,她去哪里,他就能跟去哪里,她愿意,他就光明正大地跟,她不愿意,他就悄悄地跟。她若成婚嫁人,他就…… 许文壶的思路僵住了。 她若嫁人,他能怎么办呢? 搬到她夫家对面?每日盼着她出门?找准机会,离间她与夫君的感情? 太卑鄙了,许文壶光是想想,便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可高尚又有什么用,他都要失去她了。 秋日的阳光太过灼目,灼得许文壶眼睛酸胀,鼻子也跟着酸胀,可这阳光洒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温暖,反而如坠冰窟。 “许文壶。”李桃花叫他的名字,皎洁的杏眸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眸,声音不知不觉放柔下去,小心翼翼地道,“你要哭了吗?” 许文壶回过神,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去抹眼睛,没感觉到眼泪方松口气,摇头说:“才没有,只是太阳刺眼了些。” 李桃花点头:“原来如此。”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羞赧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眼神里千回百转,好像藏着千言万语似的。 “许文壶,你……”李桃花咬着唇瓣,吞吞吐吐,盯着他看。 许文壶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涨红,仿佛心中所想都被看透,他不敢与李桃花对视,心虚又心知肚明地反问:“我怎么了?” “你如果不吃这个包子,能不能把手松开?” 他呆了下子,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刚才为遮掩慌张而抓的包子,赶紧松手把包子放回餐碟。 李桃花并不在意包子被他手抓成毫无食欲的样子,顺手拿起来,咬了口道:“这样才对嘛,不吃也不能浪费粮食啊。” 许文壶点头如捣蒜,像个胡乱认罪的小偷,扶在桌面的指尖都在因紧张而微微蜷缩。他胡乱抛出个理由,起身便要走,恨不得插翅膀直接飞跑的架势。 这时,门外忽然走来两名身着公服的胥吏,为首的那个手持文书,隔着门槛对他虚行一礼,笑意盈盈道:“小的见过许大人,吏部给您的差遣已经派下来了,劳请收接。” 第114章 归位 许文壶还没从羞愤的心情中脱离, 两臂便已恭敬端平,微微颔首:“许文壶在此领命。” 那笑眯眯的胥吏便将文书交于他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事毕离开。 人走以后,李桃花小跑着围了上来,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 催促着他:“快打开快打开, 让我看看你又混上了个什么官儿!” 许文壶拆开封纸,将文书展开。 太阳光下, 白纸黑字分外醒目耀眼,几乎刺得眼疼。 李桃花揉了揉眼睛, 一横一撇数着上面的笔画,满张纸,只认出一个最简单的“林”字。 “林……林什么?”她狐疑着, 眉头不由得蹙紧。 许文壶看着纸上所言, 吏部朱红大印盖住的职称,喃喃启唇,语气里有不自觉的恍惚, “翰林院, 侍读。” “翰林院?”李桃花在自己脑子里搜刮一遍, 确定毫无印象,便问他, “是什么地方?” 许文壶想了想, 道:“就是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 凡为及第进士,多数先入翰林学习,再分官职。” 按理来说, 他早就应该去这个地方的。只不过昔日吏部显然高看了他,未给他试练机会便分配职位,在天尽头死里逃生几次,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应开始的地方。怨怼肯定是有过的,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但现在,他只觉得庆幸。 毕竟如果不是提早上任,他也不会遇到桃花。 “哦,”李桃花半懂半不懂地点着头,接着问,“那个什么毒的又是什么玩意?” 许文壶解释:“侍读就是——” 忽然,李桃花跟恍然大悟到什么一样,瞪大了眼睛道:“试毒试毒,我明白了,肯定就是给人家试饭菜有没有毒的,就像传闻中的那样,那些大人物怕被下毒,吃饭前都会让手下人提前试过,见没死人才自己去吃。不行不行,这破玩意谁爱当谁当,许文壶你赶紧跟我走吧,皇帝老子真真难伺候极了,这一不小心,小命都要没了!” 她当真害怕起来,拽着许文壶的袖子便要带他跑路。 许文壶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竟抬起另只手,轻轻拍了下李桃花的头,轻声细气道:“桃花,冷静些,不是试毒是侍读,是侍奉读书,而非试吃饭菜里的毒药,只是听着差不多,意思是不一样的。” 李桃花这才冷静下来,慢慢琢磨过来许文壶话里的意思,但旋即的,她的注意力便放在了别处,眼睛上下一扫,瞥着他垂下的手,又抬眼看着他的脸,道:“说话归说话,你拍我头做什么?” 许文壶脸发热,舌头发僵,笨拙地扯谎:“我没有拍你的头,我……我是在为你遮挡太阳。” 李桃花眼眸一眯,一副“我就看你装”的表情,高高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便是“啪”一下,打完拍拍手,眉开眼笑道:“好了,我刚才也是在为你遮挡太阳,谢就免了啊。” 似是心虚,她说完便转身开溜,好像生怕许文壶报复回来。 但许文壶就只是缓慢地伸手摸了摸被她拍到的头发,抬眸看着她一溜烟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 八月十四,隔日中秋。 许文壶特地起了大早到翰林院点卯,到了见人少得可怜,方发觉临近过节,上下官员学子早已休沐回家,只剩零星几个值守的胥吏在此当差,处理些琐事。 “许文壶……一甲进士列二?” 点卯堂中,负责记名的胥吏神色复杂地看了许文壶一眼,要落下的笔僵在手里,久久没有记名。 许文壶作揖,声音温和:“不才正是。” 胥吏收回视线,仍是狐疑之色,嘴里嘀咕着什么话,犹犹豫豫记了名字。 许文壶左右观望过后,见点卯堂中再无他人,便拱手道:“既然正值中秋休沐,那我且先返回,十五之后再来领职,劳烦兄台登记。” 胥吏不耐烦道:“回什么回,侍读是天子近臣,只要陛下一句话,就是大年三十你也得前往侍奉,老实在翰林院待着吧,万一所召无人,咱们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许文壶怔了一瞬,道:“原是如此么。” 他端臂对胥吏作揖,语气诚恳:“多谢兄台提醒。” 出门时,许文壶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扑鼻,一道声音随之响起——“你这人也太老实了些。” 许文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堂外翠绿一棵松柏,树冠高大茂密,枝干直延伸到屋檐上去。 有名年轻男子躺在最为粗壮的树干上,身上的群青色公服与碧叶相映衬,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叶片遮挡下一截精窄的下巴,唇形 标致如若菱角,嘴角闪烁几点晶莹,说话间,举起酒壶又吞咽几口。 许文壶顾不得去询问男子身份,见状迟疑地道:“翰林院内,竟能饮酒?” “要不然说你太老实了。”男子道,“规矩说不能便不能了么?喝个酒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纵然被抓住又能怎样。何况,大家同一屋檐,里外同心,今日我为你遮掩,明日你为我遮眼,无非是点头一笑的事情罢了。正如你初来乍到,同样点卯,你花个把两的银子,送点礼表示一二,也不问能否休沐,直接回家过节,对方承了你的情,纵然知你旷值,难道还能在这点事情上刁难你吗?” 许文壶头脑一嗡,此时才知方才点卯之人的不耐表情从何而来,可他并未感到身心剔透,反而因为得知真相,变得更加疑惑茫然。 他的目光渐渐往下,从男子身上落到挺拔苍劲的松柏上,喃喃道:“从山野市井到朝廷中央,难道用的都是一套道理吗。” 男子笑声爽朗,“市井之中的是人,中央之中的还是人,只要是人在的地方,又有什么大同小异?” 这句话说在了许文壶的心坎上,他不禁附和,继而作揖道:“在下许文壶,初入翰林院担任侍读一职,幸得仁兄提点,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男子自树上一跃而下,将酒壶别至腰间,树影婆娑下,只见眉目俊朗,神采奕奕。 他端手回礼,客气道:“翰林院修撰,崔颜光。” 第115章 归位 许文壶听到“崔”字, 心中顿起波澜,下意识便想起李桃花未婚夫的姓氏。但仅有一丝怔愣,他便旋即恢复正常的神情, 对面前的崔颜光再度拱手作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崔兄,崔兄方才一言, 当真犹如醍醐灌顶, 让许某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崔颜光笑道:“许兄不必如此客气, 你的官阶在我之上,你这礼, 我是担当不起的。”言罢便回敬回去,举止没了在树上饮酒的轻狂不羁,多了许多谦逊, 说话语气虽随意, 通身却是世家子弟的风度翩翩。 许文壶抬起脸,不禁看向周遭风景,苍劲的松柏生机勃勃, 他看着砖瓦树木, 眼中却浮现忧色, “我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规矩, 听过崔兄一言, 这翰林院, 兴许与我想象中略有出入。” 崔颜光闻言不语,摸过自己的酒葫芦晃了晃,抬眸道:“酒空了, 许兄可否陪在下到膳堂打酒?” 翰林院人都走空了,许文壶留下也没有事情可做,自然应下。 二人结伴穿过点卯堂所在的“外翰林”,过垂花门,经抄手游廊,进了“内翰林”。 许文壶只觉庭院深深,飞檐翘角,抬头时,正看到仪门上“国史馆”三个笔触苍劲的大字,想到崔颜光的职位,顿时便明了此处便是藏放国家重要文书经史之处。 “说起这三个字,”崔颜光对着门深躬一礼,甚是恭敬道,“还是昔年先帝亲笔所提,先帝他老人家重文,特地整修翰林院供学子试练,时光久远,风吹日晒,上面的墨渍都有些浅了。” 许文壶便也跟着对字行礼,再直起身,便见崔颜光已踏入门中,遂也随之前往。 走进花廊,崔颜光拨开已有败势的花藤,接着道:“许兄方才说,翰林院与你想象中的有所出入,其实不光是你,连我初来这里时,也觉得此地和理想中的相差甚远。” “翰林院,文翰之林,清流之乡啊。” 崔颜光苦笑摇头,瞧了许文壶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许文壶心里的苦闷也在这欲说还休的对话中被放大许多。 他逃离了一个天尽头,结果发现外面处处是天尽头。 “若这般放任,假以时日,天下还有何清净之地。”许文壶忧心太重,不知不觉便将自己的心里话喃喃说出了口,直到话音落下,他方意识到自己的松懈,立刻警惕地望了崔颜光一眼。 相识不过须臾,是敌是友尚且不分,这个崔颜光若有心散播,方才他说的话,已足以让他在这翰林院无立足之地。 崔颜光只顾走路,并未留意到许文壶的目光,闻言爽朗一笑:“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如今的陛下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岁,半大的孩子而已,虽有宋相主持朝政,陛下却只对阉党一派言听计从。不过短短七年,朝中官员十中有七皆对阉党马首是瞻,不服从他们的,或被调往偏僻之处,或离奇死亡,就连这被称之为天子门下的翰林院——” 崔颜光抬起头,瞧向四面道:“只怕即便我小声说上一句杨善是个大王八,第二天教子无方的折子便要弹劾到我爹脸上了吧。” 许文壶顿了一下,方想起来“杨善”是谁。 这个听起来寻常无害的名字,便是那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许文壶自入京以来,不是没听说过有关杨善的传闻,众说纷纭之下,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此人极为心狠手辣,民间呼出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至于朝堂分布,局势跌宕,作为一个刚从山沟沟爬出来的酸书生,许文壶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敏感,什么九千岁八千岁,和他有什么关系。直至此刻,他也只记得内心那唯一一个目标:调查活死人。 忽然,许文壶的脑海中闪烁出一道白光,也不知他将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串联上,竟忽然问崔颜光:“敢问崔兄,那杨善手下同党都有何人?” 崔颜光的脚步似乎都绊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转脸本想询问,撞上许文壶的炯炯目光,不由自主便老实回答:“刑部尚书葛丰,礼部尚书曹广全,还有——” 许文壶等待不得,直接便问:“有没有儋州知府张秉仁?” 崔颜光不假思索便点头:“自然是有的,那张秉仁原本不过一个翰林院庶吉士,碌碌无为地在翰林院待了有十年之久,前几年不知怎么搭上了杨善,此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儋州知府。” 陡然间,许文壶面露恍惚,步伐仿佛都随之变得轻飘不稳。 崔颜光看出他的异常,不由道:“许兄,你怎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张口撂下一句“忽然想起有桩要事未做,在下先行一步”便匆忙跑走,直奔门口的方向而去。 崔颜光茫茫然晃着空酒葫芦,自言自语道:“才认识就要跑,难道是我说错什么话,吓到他了?” 他回忆了一下,感觉自己从始至终说的都是不该提的错话,便又反思:“难道是我说对什么话,吓到他了?” 崔颜光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将此小事放在心上,转身接着打酒去了。 * 入夜之后,朗月高悬,浑圆一轮皎洁玉盘,与夜空互相映衬。 李桃花为了庆贺许文壶第一日下值,自下午时分便外出采买熟食,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只等他回来吃饭。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兴奋的心情都等凉透了,上下眼皮都等打架了,许文壶也还没有回来。 十五前后的虫鸣格外聒噪,仿佛知道气数将尽,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鸣叫。李桃花心烦意乱,看着满桌的饭菜,自言自语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第一天上值而已,难道这么快就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被拉着吃酒去了?” 她想象了下许文壶在外面逍遥快活的场景,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道:“不回来正好,全都是我一个人的!” 可等举起筷子,她又发现自己根本就无从下口——许文壶不在,她连吃饭都没心情了。 将筷子反复举起放下几次,最后李桃花将筷子一拍,起身出去找人。 “许公子,更深露重,您且先回吧,想来大人今夜不会回来了。” 已近子时,门房打着哈欠说话,语气格外客气。 许文壶的眉目湿润,鬓发沾露,已不知在夜雾里站了多久,神情也沾了雾气的冷冽,没了素日惯有的温和斯文气。 他开口,嗓音发沉:“宋大人几时归来,我便等到几时,宋大人一夜不归,我便等一夜,两天不归,我便等上两天。” 宰相门前三品官,放在素日,门房早将人赶走了,管什么来头。但因顾忌着宋骁看重这年轻人,只好耐住性子道:“小的已将公子有要事相问的消息遣人上报大人,大人若来,自会派人通传。” 言外之意:这么久都没消息过来,你就不要再干等下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许文壶双唇紧抿,身姿清瘦,脊背笔直,如松似竹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沉默便已表明态度。 门房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瞥到他身后来者,不由道:“哟,您也来了?” 许文壶没听仔细,转身便要作揖,只当是宋骁终于来到。可等一眼过去,看到的不是宋骁,而是李桃花那张气鼓鼓的脸。 二人短暂地对视之间,李桃花便已大步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一巴掌便抽在了他的脑袋瓜上。 许文壶被打得一懵,不知所措的同时也忘了去躲,委屈地看着李桃花,小声询问:“桃花,你为何打我。” 话音刚落,李桃花的第二巴掌便已抽了上去。 “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杀了你呢!”李桃花指着天色,咬牙切齿,“你要不要抬头看看,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么晚不回来,我担心你担心得不行,先是到翰林院找你,结果他们说你上午时分便不在了。我生怕你被什么坏人给拐跑,便沿街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转了整整一大圈,谁知道,你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李桃花越想越气,干脆两手并用,把许文壶摁地上揍。 许文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轻声细气地一遍遍解释:“桃花我错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这么晚不回去的,你……你歇歇,别把手打疼了。” 李桃花见他拎错重点,顿时更加生气,扯着他耳朵对他咆哮:“不是这么晚不回去!而是这么晚不回去还不告诉我一声!” “懂了吗?不是不回去,是不回去的同时,你还不、告、诉、我!” “嘶——懂了!我当真懂了!” 李桃花松手,撒开了许文壶的耳朵。她光摆出副凶狠样子,实际顾念着许文壶身上的伤,每次的拳头都如棉花一般轻重,根本没用力气。故而揍了半天许文壶,不仅没出气,反倒觉得累极了。 李桃花只觉得无奈,最后用拳头锤了许文壶的胸口一下,骂骂咧咧道:“懂了就不要再犯,再有下次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外面逗留没回,还是根本就是被人弄死在外面了。” 说到“死”字,她的内心止不住哆嗦了下,认真认真看了许文壶一眼,确定人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睁着那双永远温和清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内心铺天盖地的火气突然间便烟消云散了。 算了,跟个呆子计较个什么,反正人还活着就行。 李桃花在顷刻间哄好了自己,不想再让外人看笑话,便将许文壶从地上拉了起来,没再理他,转身便走。 许文壶只当她还在气头上,匆忙追上便道:“桃花,你还生不生我气?”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理直气壮道:“怎么了,难道我不能生气吗?你倒是有地方待着,可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话到急处,她的语气有微微的哽咽。 许文壶听出她的哭腔,本就慌乱的心更加慌张了,赶忙给她躬身作揖,“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 李桃花健步如飞,根本不带多看他一眼。 许文壶继续去追,追上便道:“我给你磕头!” 李桃花没管,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哪曾想余光瞥到他真要双膝跪地,连忙便骂:“你给我起来!不起我就真生你气了!” 许文壶赶紧站了起来,紧张而又小心地看着她,轻声细气地说:“若眼下还没真生气,方才的便都是假生气了?” 李桃花看着他那眼巴巴的样子,无端想到以前养过的小狗,犯了错便是差不多的表情。她的心早就软了,嘴却还硬,白上他一眼,冷冰冰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不在于我,而在于你。我要你先说明白,你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文壶想也没想便道:“我要见宋相。” 李桃花:“废话,你都到他家门口了,我能猜不到你要见他吗?” 许文壶顿下声音,再开口,动静便轻了许多,刻意压住声线道:“我怀疑,张秉仁是宋相的人。” 有乌云在头顶盘旋,遮住当空皓月。李桃花并未感到吃惊,而是眨了下眼,“那又怎么样?反正他都故意救过你一次了,如果他是丞相的人,那不是正好解释得通了吗?” 许文壶的眉头默默皱紧,声音一低再低,像是对李桃花说话,也像是对自己说话,喃喃低吟道:“如果张秉仁真的是宋相的人,那么他一定是宋相早些年便故意安插在敌对阵营中。活死人一案事关重大,绝非一朝一夕之间忽然爆发而出,宋相很有可能早就在暗中调查那些,甚至说,他知道的,远比我知道的要多。” 李桃花听得云里雾里,抓不住重点似的,忍不住问:“所以呢?” 许文壶双眸清亮有神,“所以他既然可以直接接触到真相,那为什么还要特地将这件事情私下任命给我?让我去做。” 李桃花嗅到狐疑之处,总算感受到其中的严重性,仔细思考过许文壶说的话,又将一切串联起来,不禁道:“是啊,他一个丞相,权利那么大,手下人那么多,至于让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接手这么大的事情?除非明面上不好亲自出手,加上如果调查不出好歹,还很可能招来麻烦,便需要找到一个既能帮忙,又能包揽麻烦的……” “替罪羊。” 二人异口同声吐出这个词,说完便是漫长的沉默。 第116章 归位 乌云遮月, 夜黑风高。 秋日阴森的凉意笼罩在二人身上,死一般的寂静里,李桃花的肚子发出“咕咕”一声。 李桃花:“……” 好突然的声音, 好煞风景的肚子。 许文壶原本凝重的面色有一丝缓和,清明的双眸略沉一二,仿佛在一瞬中拿定什么主意, 启唇便对李桃花温声道:“事已至此, 桃花,咱们先回去吃饭吧。” 李桃花狐疑地看了眼他, “你不等了?” 许文壶:“你不饿吗?” 李桃花:“饿。” 许文壶:“饿就不等了。” 李桃花有点发愣。 如果是她,下定决心要等到个结果, 而且已经等了那么久了,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她是绝对不会走的, 不然之前的辛苦不都白费了吗。 只是因为她肚子叫了, 许文壶这就能回去了?就这么简单? 李桃花的心无端变得轻快许多,郁气烟消云散,被乌云挡住的月光仿佛都清润许多。她对许文壶哼了一声, “算你还有点良心。” 许文壶察觉到她的心情变好, 神情也跟着放松许多, 轻轻笑道:“那咱们就快走吧,此时还不算特别晚, 寺里应该还有剩的斋饭。” “吃那清汤寡水的有什么意思, 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回去热一下正好,就等你一起吃了——对了,我刚刚有没有把你给打疼?” 李桃花打量着许文壶的身上, 开始去回忆他的伤都分布在什么地方,这个时候才懊恼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对个有伤在身的人动手。 许文壶的声音依旧温吞缓慢,透着股沉稳的力量,“不疼的,桃花放心,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的。” 李桃花嗔他一眼,目光仍留在他身上,“你当是磕着碰着,说好便好了?当初大夫都说了,没个半年是养不全的。” 回忆到许文壶过往鲜血淋漓的样子,李桃花的心逐渐揪在一起,既生气又心疼,忍不住埋怨:“要早知道落得这样的倒霉样子,出了天尽头便该往更远的地方去的,都说天子脚下好,我看也好不了多少,来到就去半条命,差点就去找阎王爷喝大酒。好不容易遇到个当大官的,本以为能大树底下好乘凉,结果又是个圈套,还丞相爷呢,以为多了不起的人物,恩将仇报起来可一点不眨眼。再这么下去,等到以后,还能有你的活路吗?” 说到此处,李桃花不知怎么,竟将脚步猛然一顿,斩钉截铁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文壶未懂她何出此言,轻声唤她:“桃花?” 李桃花转头瞧他,眼中满是灼灼愤慨,道:“你辛辛苦苦来到京城,是为了调查案子,救所有无辜百姓,不是为了稀里糊涂给人当替罪羊的。无论怎么样,这事情得有个说法。” 月光清冷,许文壶望向她的目光无比柔和,没有丝毫的怨怼与悲愤,只是些许无奈地道:“可是桃花你也看到了,我等了一晚上,没有等来宋相。” 李桃花抿唇细思一瞬,旋即抬头道:“那就不等他了,咱们换个人问便是。” 许文壶:“问谁?” 李桃花未语,拉住他的手便跑。 * 中秋佳节在即,街上行人熙攘成林,花灯锦绣,美不胜收。 靠着一路沿街打听,费了约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两个人总算摸到了张秉仁在京城的住处。 刚踏入巷中,李桃花便被其中的幽静所惊,不由道:“外面热闹成那样,这里面怎么这么静,连声狗叫都没有,当大官的真会住在这种鬼地方?” 许文壶走在李桃花前面,观察着左右道:“张秉仁先前当了好些年的翰林院庶吉士,俸禄微少,住在此处不足为奇。只是……” 许文壶听着耳边倦鸦鸣叫,抬头看向月影婆娑,“确实太静了些。” 再是半夜三更,也不应该这么静的,倒像是提前清过场一般。 “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李桃花搓着手臂上刚起的鸡皮疙瘩,道,“虽然在开封见过他,但他也不见得便一定回京城,万一不在家,咱们俩大不了便白跑一趟。” 这时,寂静里忽然传出一声男子的惨叫,声音凄厉至极,灌入耳中犹如利刃割搅。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旋即大步上前,往叫声的方向跑去。 月光投入小巷,白茫茫一片,犹如撒了满地纸钱。李桃花跑得气喘吁吁,抬头见宅邸的牌匾上写了两个字,便问许文壶:“上面写的什么?” “张宅。”许文壶刚说完,便是又一声惨叫响在二人耳边。 李桃花直觉大事不妙,不敢再等,上去便将两扇门给踹开。 伴随”咯吱——”一声毛骨悚然的响,强烈的血腥气随风扑了二人满身,院中被月光照得剔透,只见横七竖八倒了满地尸体,流出的血都漫流成河,从门进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李桃花唯恐自己尖叫出声,才发出一个字便已将嘴捂紧,直到接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才松开手,语气微微颤抖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尸体的装扮,应该是这宅子的护院,死了这么多护院,难道是有人强闯? 回答她的是再度响起的凄厉惨叫。 二人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内院方向。 许文壶眼底凝重,拉住欲要上前的李桃花,口吻冷静道:“桃花你去报官,我在这里守着,你放心,你不带人来,我绝不过去。” 李桃花白他一眼,浑不吝的语气,“行了,想把我支走也不用点高明点的手段,我还不知道你了。” 许文壶正欲辩驳,李桃花便已挣开他的手,大步朝内院走去。 许文壶心急如焚,想叫住她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跟了上去。 走到与内院一墙之隔时,惨叫声已从凄厉变得微弱。李桃花拿出看家本领,再度贴墙找起狗洞,找到了也不一股脑往里钻,而是和许文壶老实缩在洞外,顺着洞口往里望。 只看到火把成林,焰火冲天,院子里亮如白昼,站满了如同鬼魅的人影。 人影正中,张秉仁被脱光上衣绑在木桩上,面前铁鞭扬起,森森倒刺闪出锐利寒光,落到他身上,勾起大片血肉,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杨善!阉狗!你以为这样我会害怕吗,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张秉仁嘶声吼叫,满口血沫纷飞。 鞭子刺破空气的声音清脆嘹亮,连带勾起血肉的声音也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转眼之间,白骨便已暴露。 “阉狗!杨善!” “杨善!” 张秉仁的斥骂不绝于耳,直对大片阴影中的交椅上。 椅上男子玄袍宽袖,袖口的滚金鳞纹在火光中栩栩如生,探出袖口的那只手苍白清瘦,手指纤细,正在抚摸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指尖划过鳞片时,鲜红蛇信吐露而出,轻轻舔舐他的指腹。 李桃花的眼睛乍一对上那条蛇,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下意识便握紧了许文壶的手。 肌肤相贴之中,许文壶原本微冷的掌心渐渐变得发烫,隐有细汗沁出。 他的手指从僵硬到微颤,直至反握住她的手,力度轻柔,声音温和有力:“桃花,别怕。” 又是一声鞭响。 “说!为什么要背叛九千岁!”持鞭者嘶吼。 火把下,张秉仁的上身如被血水洗过,整个躯干的白骨几乎全部裸露在外,巨大的疼痛之下起伏剧烈,随时能破碎一般。他粗喘着冷笑,啐出满口血唾沫,被血浸透的眼底满是鄙夷之色,“我呸!什么千岁,一只阉狗而已,没了陛下,他杨善算是个什么东西!” 持鞭人震怒,扬手便要再落下一鞭。 那只盘蛇的手忽然抬起。 鞭子定在半空,抬起的手缓慢垂地,盘在腕上的小蛇吐着蛇信游走在充满血腥的地面。 杨善起身,朝张秉仁走去。 因离得颇远,李桃花和许文壶并不能将这权倾朝野的奸宦长相看得太清楚,火把灼灼中,只瞧见白到发青的一张面皮,和因为过于尖窄,而显得单薄阴翳的下颏。宽大的衣袍包裹在他身上,腰间玉带紧束腰身,走动间,纤细如若无物,步伐轻如柳絮。 ——和蛇一样。 这是李桃花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想法。 木桩前,那个蛇一样的男子停住脚步,静静与张秉仁对视。 忽然,男子开口,声音格外嘶哑难听,就好像嗓子被火炭生烫过,每说一个字,都有刀子在割他的咽喉。 杨善道:“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养不熟的狗。” 张秉仁死死瞪着他,道:“实话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接近你,我就是为了扳倒你,为了得到你的信任,我害了多少无辜性命?正好今日你杀了我,我到下面去给他们赔罪,让他们来找你偿命。” 火光下,杨善漆黑的双瞳如同深渊,里面冰冷,无波无澜。他看着面前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昔日手下,语气里没有丝毫惋惜:“跟随我多年,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难道就不害怕。” “怕?”张秉仁冷嗤,“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当以七尺之躯报效家国,九死而犹未悔,何谈怕字?” 他瞥了杨善一眼,口吻讥讽:“不过也是,这些又岂是你一个阉人所能领悟的。” 杨善只是静静看他,并未与之辩驳。 忽然,阴影处有女子的哭声传出。 李桃花朝哭声望去,便见有名少女被押送而来,哭得泪人一般,浑身都在发抖。 少女看到张秉仁,疯了一般便扑跑过去,嘴里哭喊道:“爹!” 张秉仁瞠目结舌,回过神以后面色煞白如纸,声音发颤:“英儿?你怎么在这?我不是早就把你和你娘送走了吗?” 少女哭道:“我和娘走到半路便被拦劫,被这些人强行带来了京城,原本路上娘想带我逃走,被他们发现,打了娘一顿,如今娘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张秉仁受刑许久双目不曾湿润,如今泪如雨下,对杨善痛哭流涕道:“杨……不,大人,大人我错了,我刚才不应该骂你,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放了我的夫人和女儿,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我以后不会再生事了,求你,我求求你了。” 杨善嘴角上翘,青白色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愉悦,他听着张秉仁的求饶声,像听雅乐般享受,脚步不疾不徐,走到张秉仁之女面前,问:“杀过鱼吗?” 张英蜷缩在张秉仁腿后,满面惊慌,摇头急促。 杨善:“杀鱼很简单,大部分人喜欢先将鱼拍晕,然后把鱼肚子剖开。” 他笑了,“可我不喜欢那样。” “我喜欢用手抓住鱼的身体,先把鳞片刮掉,然后沿着脊背,把鱼肉一片片割下来。这个时候鱼会挣扎得很厉害,但随着血越出越多,它的力气也会越来越小,当把最后一片肉割下来,它就已经彻底挣扎不动了。那个时候,白生生的鱼骨包着鱼的五脏六腑,手掌下感受到它微微的抽搐,有趣极了。” 他闭眼,享受其中。 张英抱紧了张秉仁的腿,哭着道:“爹,我害怕……” 张秉仁满脸血泪,还在不断哀求杨善。 杨善睁眼,浅浅扫了张英一眼。 两边随从会意,立刻便将张英从张秉仁腿上强行扯拽开,送到杨善面前。 杨善伸出手,落在了张英的脸颊上。 张秉仁见状心如刀割,不禁一改软弱,破口大骂:“阉狗放肆!你有种便将我千刀万剐,若动我女儿一下,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杨善对张英道:“今日,我教你杀鱼。” 他忽然强扯张英入怀,随手拿起随从递上的弓箭,用张英的手拉弓上箭,对准了张秉仁。 “不要!” 张英尖叫的瞬间,箭矢脱弦而出,射中了张秉仁的大腿。 张秉仁疼到昏厥,只有嘴唇翕动,斥骂杨善:“阉狗不得好死,放开我女儿……” 张英挣扎不动,苦苦哀求道:“求千岁大人放过我父亲,若……若您一定要他性命,求您让他安生上路,起码,不要借我的手杀他。” 话音未落,杨善搭弓上弦,眨眼之间第二支箭矢已射出,正中杨善的右眼。 血流如注。 “我求您了,放过我和我爹!”张英哭喊哀求。 杨善动作轻缓从容,漫不经心地搭上第三支箭,第四支…… 一直到第十几支,张秉仁全身布满箭矢,只有心口干干净净,微微上下起伏。 没死,但已经生不如死。 杨善好整以暇,再抽起一支箭矢,用张英早已僵硬的手,拉紧弓弦,对准了张秉仁的左眼。 就在箭矢发出的瞬间,张英突然尖叫一声,握弓的手猛然一沉,挣脱开杨善的控制,发出的箭也往下低了几分。 一声闷响,箭正中张秉仁还在跳动的心口。 同时,张英的嘴里呕出一大口血,血水往下流淌,正滴落在杨善的衣袖上。 杨善松开了她,她的身体便径直瘫软坠地,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只有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随从检查过后,对杨善道:“回大人,是咬舌自尽。” 杨善抖了下衣袖,将沾血的弓顺手扔掉,看了眼张秉仁的尸体,道:“明日传出消息,儋州知府张秉仁因舟车劳顿,突发旧疾,于八月十四夜晚暴毙。” 第117章 归位 血越漫越多, 蜿蜒分散开时,如无数条小蛇朝四面游走。 弹指之间,两条性命。 李桃花忘了恐惧和害怕, 只感觉全身冷到失去了知觉,直到里面的人已经撤离,她才缓慢回神, 转头去看仍在出神的许文壶, 小声地说:“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死死盯着里面的两大摊血迹, 以及尸体被拖走时留下的浓烈痕迹,半天没有反应。 李桃花又叫了两声, 有点急了,干脆抬高了声音说:“许文壶我手疼!” 许文壶哆嗦一下,似魂魄归位, 总算松开了她的手。 李桃花有许多话想说, 愤慨的悲伤的,多如洪水一般,沉重又苦涩。可等开口, 她看到许文壶惨白的脸色, 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只问他:“他们都走了,咱们走吗?” 许文壶的眼睛仍旧对着那两摊触目惊心的血红, 半晌过去, 才怔怔点了下头。 * 更深露重, 夜雾迷蒙。 李桃花与许文壶并肩走在街上,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李桃花再也受不了这瘆人的安静,方开口, 有些小心地道:“许文壶,你……你现在,还想知道那个答案吗?” 张秉仁到底是不是宋相的人。 许文壶的步伐踉跄,路面平坦,他却深一脚浅一脚,开口时,说话声音平静中带着余颤,“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他目睹两条性命消逝在他眼前之后,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等到太阳升起,这条空荡的街会走满了人,所有人都会为迎接中秋佳节的到来而欢欣雀跃,死了个官员而已,还是病死的,没有人会因此而感到惊愕,大家都忙着为节日奔波,为世俗奔波,谁会为之驻足?没有人。 可张秉仁就是为了这些人,死了。 许文壶走在石砖街面,却像走在水里,整个胸腔都被水流填堵到窒息,闷不透风。 长久的寂静中,一声悠长的鸡鸣划过浓墨般的夜色。 许文壶的步伐顿了顿,抬头看着天,道:“卯时已到,我该去翰林院了。” 李桃花惊呆了,见鬼一般看着他道:“你在发什么癔症?你还记得你一夜没睡吗?” 许文壶摇头,“桃花,我没事的。”言罢苦笑,声音些许哽咽,“就是回去了,我也是睡不着觉。” 若放素日,李桃花一定把他大骂一顿,然后把他强行拉回去睡觉。 可在今天,她什么狠话重话都不想说。 夜色里,李桃花睁着两只大眼睛瞪了许文壶半晌,最后却是叹出一口长气,用妥协的语气说:“随你吧。” 许文壶点头,“我先送你回去。” 李桃花说了随他,便真的不再管他了,自顾自转身往大相国寺走。 冰冷的夜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全身都跟着神清气爽,方才所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成了梦境一样遥远的存在,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放松下来走了没有几步,迟来的疲惫便席卷在李桃花的全身。 她实在拔不动腿,弯腰蹲下道:“不行了,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再说。” 许文壶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躬起腰说:“桃花上来,我背你。” 李桃花只当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道:“你说什么?” 许文壶只当她是没听清,再次开口,认真道:“我背你啊。” 李桃花是不想笑的,尤其是经历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 但她真的忍不住。 她先是尽力去憋,后来干脆笑出声音,扶着腰站起来,走到许文壶面前数落他道:“就你还背我?我压不塌你也得累死你,我要是爬到你背上,两步之后还不见得是谁背谁呢。” 她现在都还记得他当初背白兰时是怎样的双腿发抖,全身冒汗,多走一步都能原地投胎一样。背她?可省省吧。 笑声里的嘲讽太过明显,许文壶热了脸颊,口齿也在这时变得不甚清晰,他维持着动作,坚持道:“我,我真的可以,你上来便是。” 李桃花笑着,头摇得像拨浪鼓,走过去手挽在他胳膊上,将自身重量的一小部分给他,说:“这样就行了,走吧。” 许文壶被强行拽着走,身不由己的同时,嘴上还在坚持:“桃花我真的可以,不信你现在就到我背上,我真的可以。” 李桃花:“啊是是是,你可以你可以,你最猛了,行了吗?” 许文壶:“什么意思,你不准拿我当小孩哄。” 李桃花:“谁拿你当小孩哄了,你这么厉害。是吧乖乖?” 许文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盘旋在他们心头的阴霾渐 渐散去,仿佛回到过往闲暇时分,并未目睹今晚的一切。 可谁都清楚,什么都不一样了。 * 回到大相国寺时已近天亮,李桃花回到榻上便睡死过去,许文壶什么时候出发去翰林院的都不知道。 这一觉睡得着实深沉,一直到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李桃花都只当是在做梦。 “李施主!李施主醒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的,在梦里回答:“猪?不吃猪肉,我爱吃牛肉的,给我来三个牛肉包子,要烫面的。” “李施主开门啊!不好了!许施主出事了!” 李桃花听到个“许”字,顿时将眼皮撕开,魂魄还没回来,双腿便已沾地,鬼使神差地前往开门。 门开后,她看着一脸焦急的小沙弥,半梦半醒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好了?” 小沙弥合掌颔首,急急忙忙道:“阿弥陀佛,方才翰林院的人来消息,说许施主晕倒了,让亲信派人去接,许施主身边只有您照应,我也只好来找您了。” 李桃花愣了一愣,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人立马精神过来,不可置信道:“晕倒了?什么时候的事?” “似乎是半个时辰之前,李施主快过去看看吧,许施主看着那样羸弱,出了乱子就不好了——奇怪,李施主你的声音怎么变细了?” 李桃花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装男人声音了,赶紧清清嗓子,故意压低喉咙道:“无妨,昨晚睡觉忘记关窗,许是感染风寒了。小师傅放心,我即刻便赶往翰林院。” 小和尚离开后,李桃花回去把鞋穿上,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哪里能看出女儿身的破绽,便马不停蹄赶往翰林院。 …… 翰林院位于京城东大街路南,再往前便是皇城角门,早晚禁军巡逻数次,街上有不少摊贩叫卖,路两边店铺广开,多是售卖笔墨纸砚和各式吃食。 李桃花着急忙慌中不忘买了俩包子填饱肚子,到了翰林院东侧门外,许是有人提前打点过,门房并未过多为难,问过是干什么的,便将她放了进去。 可等到了里面,李桃花只觉得如同进了迷宫一般,到处都是花草假山,还有一处处长得差不多的月洞门,上面的匾额题的字她也看不明白,晕头转向好似唐僧进了盘丝洞。 好不容易面前有一抹人影走来,李桃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将人拦住,报上许文壶的名字。 硕大的芭蕉叶遮住日头,光影摇曳。 崔颜光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厮”,笑道:“巧了不是,我也正要去找他呢。” 李桃花喜出望外,学许文壶的样子行拱手礼,客气道:“那就劳烦您带小的过去,小的怕晚了,公子便撑不住了。” 崔颜光爽快答应,摇着扇子走在前面开路,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李桃花跟紧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救命稻草,只觉得又拐了几个弯,经了两条游廊,过了四五道门,才终于进了一处院落里。 进门是堵影壁,上面描刻着松树的花纹,过了影壁,靠墙栽着几丛修竹,再往前,便是一排整齐干净的房屋,看门窗都有些旧了,但上面花纹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桃花没心情去估算这里的一砖一瓦能值多少钱,马不停蹄便随“救命稻草”进了最北边的屋子。 屋子里面靠墙摆着三张架子床,李桃花一进去,便看到躺在最外面床上奄奄一息的许文壶。 她瞬间便慌了,大喊一声“许文壶!”,冲上去便扑到了许文壶身上,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道:“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在她身后,崔颜光气定神闲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边往掌心倒药丸边道:“轻点晃吧小兄弟,你家公子没病也要被你晃出毛病了。” 说话间,他走到床前,掰开许文壶的嘴,把一把紫红色的小药丸给倒了进去。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警惕道:“你给他吃的什么?” 崔颜光便将那刚放回怀中的小药瓶再拿出来,另外倒出几粒在掌心,对她道:“街对面老大夫开的正宗生津丹,专治气虚气短喘不过气,听说里面加了大量乌梅炮制,对治疗便秘也有奇效。” 崔颜光往嘴里扔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怎么样小兄弟,要不要也来上一颗?” 李桃花讪讪摇头,干笑两声,“我就不必了,多谢公子好心。” 她重新去观察许文壶,用手摸过额头,又听过心跳,确定没什么大事,方放下心来。 崔颜光温缓的声音继续徐徐传出:“一开始我们也吓坏了,后来找了郎中看,说他是筋疲力尽所致,说明白点就是累的。我倒是好奇起来,他好歹一个翰林院侍读,大晚上都干了什么能累成这个样,难不成把京城大街扫了一遍?”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名胥吏模样的人跑来,进门便嚷道:“颜光兄!出大事了!” 崔颜光便顾不得去和李桃花搭话,改去询问对方:“是何大事?” “你是不知道啊,就在昨晚上,进京供奉的儋州知府张秉仁竟然在自己家中离奇暴毙了!” “有这回事?” 无人察觉处,李桃花回忆到昨晚上的看到的场景,浑身止不住发寒,头脑也一片空白。 崔颜光与同好议论完,啧啧感慨着回到床边,见李桃花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不由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下,“小兄弟?” 李桃花猛然回神,下意识便喊:“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崔颜光愣了一愣,愕然地说:“我等方才并未与你说话。” 李桃花的胸口大起大伏,只觉得脑海眩晕无比,手脚疲软。偏她还得装作正常,对崔颜光强颜欢笑:“公子方才不是问小的,昨夜我们公子都干了什么吗?小的反应慢了些,刚刚才想起来回答。” 崔颜光点了下头,神情里是明显的狐疑。 李桃花怕他多心,连忙转头便要转移话题,可等目光落到崔颜光的身上,眼神无意扫过他的腰间,表情竟不由得一怔。 半晌后,她抬起手,指着崔颜光腰间配戴的墨绿玉牌,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崔颜光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小兄弟说话有趣,谈何弄来,这本就是我的。” “不对,”李桃花皱眉道,“我有块牌子,长得和你这块一模一样。” 崔颜光嗤笑:“小兄弟说梦话也要看看时辰才是,此乃族牌,怎会流落外人手中?” 他的目光在李桃花身上打量一遍,眼神里不由便带了些轻蔑,“若真有,那也只能说是来历不明,出处成疑。” 李桃花再听不懂文邹邹的话,好孬意思也是能懂的,她立马便扬起了眉梢,反问道:“公子这话说的,便是怀疑东西是我偷的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小兄弟切莫多心。”崔颜光笑着说道。 李桃花只觉得好大一口屎盆子扣在了头上,瞬间便急火攻心,冷下声音道:“你的语气分明就是那个意思,就因为你地位高,我只是个小厮,就一定是我偷东西吗?我还说是你偷了我的呢,你怎么向我证明你没有?” 崔颜光笑不出来了,表情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惊诧,显然生来第一次被下人顶嘴。 “小兄弟,没有证据在手,休要血口喷人啊。”崔颜光心平气和道。 李桃花没被他的话带着走,去想什么劳什子证据,而是直接翻起白眼嘲讽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偷,翰林院真是让我惊喜了。” 崔颜光见事情上升到整个翰林院头上,冷静的面皮便绷不住了,沉声道:“小兄弟,我念在你是许侍读贴身小厮的份上才对你礼让三分,可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 李桃花扬高了声音,“我给脸不要?是你出口污蔑我在先,我只是把你说我的话还回去,我就是不知好歹了?” 她直接把嗓门放开,冲着门外便喊:“夭寿了!翰林院出小偷了!偷人东西还有理了!” 崔颜光面红耳赤,上前逼近,怒声斥她:“住嘴!” 李桃花见他逼近,故作惊讶,“怎么着,你偷了我的东西还要打我吗?”说完便一屁股坐地上,放开声音大喊,“了不得啦!偷人东西还打人了!救命啊!救救我啊!” “你给我住嘴!” 床上,许文壶长睫轻颤,渐渐抖动开,睁开了眼眸。 他朝床外望去,一眼便望到了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李桃花。 对面站着脸红脖子粗,嘴都气歪了的崔颜光。 他强撑着坐起来,满脑子的疑问不知从何问起,便抓住最要紧的一个,启唇用虚弱的声音询问:“桃花,崔兄,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李桃花转头见他醒来,顾不上惊喜,竖着手指头便指崔颜光,“他偷了我的东西!” 崔颜光:“我没有!” 李桃花:“就是他偷的,不信我掏给你看,我脖子上的玉牌肯定没了!” 李桃花将手探入衣领之中,一把便将以为已经不复存在的玉牌给掏了出来。 在她掌心之中,墨绿色的玉牌带着体温的余热和馥郁的女儿香,上面工整的“崔”字尤其灼眼。 崔颜光看了眼她手里的玉牌,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玉牌,默默傻了眼。 第118章 归位 李桃花和崔颜光面面相觑, 刚才还吵闹不断的两个人,此时便只有沉默。 许文壶看着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想到李桃花的未婚夫, 又想到崔颜光的姓氏,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透,眼前一黑便要再次晕厥过去。 崔颜光表情复杂, 抬头看着李桃花半晌, 问道:“你是不是姓李?” 李桃花早在看到两块玉牌时便懵了,闻言只有傻傻点头。 “你家里没有其他的姐妹?你确定这块玉佩是你的, 不是别人的?”崔颜光瞧着她的一身小厮打扮,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震颤。 李桃花摇摇头。 崔颜光脸色都白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玉牌, 声音在震惊中竟出现一丝悲愤,“我只知道我爷爷生前出门在外,曾一时冲动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走时还将自己所带的崔氏族牌留给那户人家当作信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当亲事是不作数了,可我万万没想到……” 他抬眸, 眼露痛色, 绝望地看着李桃花, “我那未过门的夫人,竟然是个男的?” 那一生古板的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 李桃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 下意识想解释自己不是男的, 但张口的瞬间, 又突然觉得很没必要,捋直的舌头一时来不及拐弯,便对着面若死灰的崔颜光, 干巴巴地来了句:“你不喜欢男的?” 崔颜光:“……” 崔颜光:“你喜欢?” 李桃花不知怎么,竟本能地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刚睁开的眼睛又要闭上了。 她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询问:“你怎么了?才刚醒来,你可不要再吓我。” 许文壶满腔苦闷无处发泄,还得佯装自然地说:“没什么,只是头又开始晕了,过一会儿便好了。” 他抬起手,揉着自己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许兄如此虚弱,理应好好歇息,依我看,你还是先离开翰林院回到住处,将身体养好再说其他的。”崔颜光的头脑好不容易等来正常转动的时候,说完话看向李桃花,舌头瞬间便又打结了,吞吞吐吐地道,“至于你,你……” 李桃花白他一眼,压出粗糙的声音,“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崔颜光听着这比自己还有中气的声音,只觉得两眼大冒金星,后脊都软了下去,深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呢? 崔颜光稳住自己不晕倒,深叹口气道:“你,你虽然与我有……但是你毕竟也是许兄的小厮,我虽不知你二人因何结识,但知你们主仆情深,你将他带回去,好好照料着。” 李桃花“嘁”了声,不满的语气,“用你交代啊。” 崔颜光额头沁出满满的细汗,只想插翅飞出九天以外,不想再看这“未婚妻”半眼。 他冲许文壶拱手,留下一句“许兄保重”,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李桃花抬头望去,只见刚才那个跟姓崔的议论张秉仁之死的胥吏又跑了来,进门便道:“刚才太监来了,说陛下宣侍读进宫讲读经史,不得耽误。” 话说完,一脸担忧地看着许文壶。 许文壶面色苍白无血色,纸人一样风一吹便倒。 他的目光沉寂下来,薄唇微启,声音虚弱而笃定,“好。” “好个屁!”李桃花把脏话骂出口,挡住了许文壶,“这大中秋的神仙还不出门呢,哪有人这时候还被抓着当差的?何况他都成这样了,还怎么进宫试那什么毒。” 那胥吏缩缩脖子跑了,“皇命不可违,你有本事去和陛下吼啊,和我说有什么用。许侍读的小厮真是厉害,看着小小岁数,气性大得很啊,这脾气可得改改,否则以后媳妇都寻不到。” 崔颜光顿觉会心一击,满肚子的苦水不知道该往哪里倒。 他转头面对许文壶道:“想来陛下不知你身体不适无法进宫侍候,不如就由我代你进宫,周旋一二,想来是可以的。” 许文壶摇头,“多谢崔兄美意,只是我虽不适,到底皇命难违,何况中秋佳节,怎敢误你与家人团聚,还是不劳累崔兄了。” 崔颜光:“这有什么,反正我回去了也是听父母数落——”话到此处,他的语气有些苦涩,继而恢复正常道,“不过既然你不需要,我也就不再强求,许兄自己安排便是,若有困难,及时差人找我便是,你初来乍到,理应受人关照。” 崔颜光最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桃花一眼,转身打算逃之夭夭。 李桃花知道扭转不了许文壶的念头,便毅然决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不假思索便拒绝,无奈而温柔道:“桃花,此事非同小可。” 崔颜光步子都迈出去了,闻言又扭了下头,冲李桃花笑道:“你叫桃花?一个大男人,竟然取个这样的名字。” 李桃花:“要你管!” 崔颜光赶紧回头。 李桃花一脸不容商量的表情,往床边一坐,对许文壶道:“我反正不管那么多,你今天如果不让我跟你进宫,那你也别想下这个床,给我老实在上面躺着歇息吧。开玩笑,你不带我进去,遇到危险怎么办,有性命之危怎么办,谁帮你?谁救你?谁拿杀猪刀为你劈开一条血路?” 许文壶面露愁色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笑,表情里反而有了几分活人的生气,继续慢声劝哄:“皇宫不是寻常之处,即便我有心带你入宫,宫中禁卫又怎肯答应?桃花,你就听我的话,在大相国寺安心等我回来,可好?” 李桃花眨了下眼,水灵灵的杏眸直直盯着他看,认真问他:“许文壶,你觉得咱俩认识这么久,我有一次听过你的话吗?” 许文壶认真回忆过,老实回答:“没有。” 李桃花:“那你在这废什么话?” 许文壶也着急了,苦口婆心道:“可是据我所知,皇宫真的是不许外臣带随从入宫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把你带进去。” 这时,早已走到门外的崔颜光折返而归,清清嗓子,忍不住指正道:“那是以前了。许兄有所不知,如今皇城几道正门虽戒备森严,可由太监统管的几个角门却松懈不堪,有你的身份为证,带个小厮进去,恐怕只消花个二十两的银子即可。” 李桃花听了,原本坚定不移的心竟陡然动摇许多,喃喃自语道:“二十两,这么贵的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许文壶听到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可旋即便感受到不对,不由皱紧眉头道:“难道在桃花心里,我的安危,还没有二十两银子重要?” 李桃花只顾心疼那二十两银子,乍一听到许文壶这么说,竟变得笨嘴拙舌,急着解释道:“那倒也不是,你别瞎想。” 许文壶皱在一起的眉头不松,本就虚弱的声音显得更加温吞,委屈似的,“那你为何会有所犹豫?” 李桃花想想就觉得肉疼,“那毕竟是二十两……” 铜板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怎么进个门光过路费就得需要二十两了? 许文壶眼里的委屈更多了,“所以在你眼里,我果然还是比不上二十两的银子吗。” 他脸上病气未消,本就清俊的五官因此显得更加秀气,又因眼瞳轻颤,眉目中满是需要依赖人的脆弱与破碎。 李桃花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和受伤的神情,心尖儿止不住摇晃,语气不自觉便软了下来,好声好气道:“我才没有那个意思,都是你自己在说,许文壶,我怎么觉得你的心思比先前要敏感了?” 许文壶看着她,眼角余光却全在门外瞧热闹的崔颜光身上,他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婚约,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相仿的年纪,登对的相貌…… 许文壶闭上了眼睛,面若死灰。 李桃花见他突然一副要死的表情,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二十两就二十两!不就是区区二十两银子吗,许文壶你听好了,你一定要出这个钱,我必须要和你一起进宫!” 许文壶眼见要断的气被及时续上,他睁开眼睛,双眸终于重新焕发神采,心满意足地点头道:“这才对。” 但话一出口,他旋即便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摇头,急切不已,“不对,这不对,这二十两银子我不能花,桃花你不能跟我进宫。” 李桃花手一拍,“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她一脸坚定,两眼灼灼地看着许文壶,“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觉得,你一个大活人,还没有二十两银子重要。” 许文壶张了张嘴,回绝的话卡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 皇城,西角门。 炒熟五仁馅的香气从闹市飘至宫门底下,许文壶身着湛蓝官袍,身姿挺拔如白杨,拱手作揖时,顺势便将袖中的银子塞给了太监。 “有劳公公通融。” 太监收好银子,橘皮似的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点着头客气道:“好说好说,许侍读看着身子骨便不好,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能行。” 太监扫了许文壶身后的李桃花一眼,斜着眼睛呵斥拦在门前的几个小宫人,“都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赶紧让人进去,一群没眼力劲的小杂种。” 宫人连忙往两边退去。 许文壶再拱手,对太监好生道过谢,带着李桃花步入角门。 李桃花刚随许文壶进门,便听到身后有窸窣的说话声。她转头瞧去,正看见那几个小太监对着许文壶窃窃私语,见被她发现,连忙便止了声音,假装做事。 她感到奇怪,低声询问许文壶:“你过去同太监打过交道?” 许文壶面露迷茫,道:“从未有过,桃花为何这样说。” 李桃花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但她内心仍然觉得古怪,毕竟那几个小太监的表情,显然像是早就知道了许文壶。 过了西角门,有宫人上前引路,带领许文壶前去面圣。 皇城之上,天狗食日一般,高悬的日头忽然便被乌云遮住,天地骤冷,风起云涌。 “从昨晚天色就不好,拖到此刻终于还是要下了。”李桃花抬头看了几眼天,待垂眸,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不尽的碧瓦朱墙,屋檐两边的翘脚凌空腾起,像鸟的翅膀,只可惜是泥瓦砌成的死鸟,一下也飞不了。 天色太暗了,李桃花看不到传说出一瓦千金的琉璃瓦闪烁起来是何等富丽堂皇,进入皇宫,她没什么墨水的肚子唯一能挤出来的感慨,就是“真大”。 门真大,房子真大,房子上的屋脊兽真大,什么东西都是大的,大到让人变得格外渺小,蚂蚁一样,轻轻一捏便要死在里面了。 “桃花,不要抬头。” 许文壶对她低声说。 李桃花回过神,赶紧把头低下去。 她想起来了,许文壶在外面时便交代过她,走在宫里是只能低着头的,如果胡乱张望,赶上运气不好,都可能会掉脑袋的。 有巡逻的禁军经过他们身边,步伐井然,鸦雀无声,连甲冑的摩擦声都整齐划一。 李桃花在宫外时没怕,进宫时也没怕,但此时此刻,乌云压在头顶,高墙困在四周,身边被冷铁包裹的禁军如成群野兽,骇人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 她猛然伸手抓住了许文壶袖子的后摆,活似落水之人抓住一截浮木,不安而小声地道:“许文壶……” 许文壶的步伐顿了顿,再行走,步子便缓慢许多。他用余光关注着她,轻声道:“怕了?” 李桃花没出声,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只紧不松。 许文壶的手探出衣袖,似乎有一瞬的犹豫,随之便握住了她的指尖,温柔的声音伴随而起,“别怕,有我在。”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李桃花的心却陡然定下许多。 她抬眼,打量着许文壶清瘦的后背,笔直的脊梁,脊梁之上纤细的脖颈,比大多男人要秀气的后脑勺……从头到脚,这个男人无处不透着“文弱”二字。 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他在身边,她会如此心安。 心思百转之中,李桃花没再留意两旁景色,只顾往前去走。直到许文壶停下,她不提防撞上他的后背,再抬头去看,才发现堵在眼前的是高如小山的阶梯,阶梯之上,身着宫装的太监如林站立两边,往上是华服高髻的宫娥,宫娥再往上,又有身着锦衣手拿拂尘的太监站立,如此再往上,便是烟气缭绕,金碧辉煌的殿宇正门。 李桃花站在许文壶的身后,看着引路的宫人上前通传,宫人再往里通传,一层一层,从白玉阶梯到巍峨殿宇。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进殿——”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进殿——”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 太监尖细的声音由上至下,次第传开,直到近在咫尺。 许文壶临走之际,转身对李桃花道:“桃花,别怕,安心等我回来。” 李桃花哼了一声,无所畏惧的模样,“我才不怕。” 许文壶笑了,眼底的光彩聚拢许多,“那就好。” 他回过身,拾级而上。 也就在背对李桃花之后,许文壶的表情才渐渐沉下,变得凝重严肃。 中秋国宴,自古只有两种人可到场,一是皇亲国戚,二是天子近臣。 此等场合,宋骁一定在场。 许文壶笃定,自己能在此时入宫,应当有宋骁推波助澜,为的也绝不是讲读经史那么简单。 第119章 归位 天上波云诡谲, 地上汉白玉阶延绵无尽。许文壶一步步往上走,每走一步,心便往下沉上一分, 直到走到尽处,诺大殿门矗立在他面前,门两旁半人高的鹤形青铜炉高引细颈, 张口吐息袅袅烟丝, 他的心也完全沉了下去,生平之中, 第一次对一个地方萌生如此大的退意。 来都来了。 许文壶穿过烟气,跨过金丝楠木的长槛, 步入殿中。 靡音绕耳,殿中华砖光可鉴人,映出整棵枇杷树的枝叶倒影, 魁梧如山, 树下舞姬衣袂蹁跹,树两旁宴席杯光交错,坐满权贵。 许文壶行至中央停顿, 面朝大殿正前伏身叩首, 声音朗悦, “微臣许文壶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声音一出, 他立刻便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却唯独没有从正前方所投而来的。 许文壶心下诧异, 未露声色,暗自抬高声音,口中重复:“微臣许文壶,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仍旧没有回应,出现在他耳边的,只有权贵推杯换盏的交际声。 正值狐疑之际,一道爽朗的笑声传入他耳中。 “这些枇杷软绵绵的,踩在脚底下真舒服!舅舅也随朕一起来踩吧。” 少年的声音脆而纯净,如若玉石相击,动听悦耳。 许文壶却不禁后脊紧绷,屏声息气。 “哼,舅舅不陪朕玩。算了,杨善,就由你来陪朕跳舞。” 少年赌气一样的语气,却未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任性,反而天真无邪,如若稚子。 “陛下。” 宋骁的声音突然响起,口吻肃冷,带有显而易见的不悦,“翰林院试读已到,请您归位。” “唉,真没意思,这就要回去了,朕喜欢跑来跑去的。” 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小皇帝回到了龙椅上。 许文壶知晓尘埃落定,便再度开口,咬字恭敬而清晰,“微臣许文壶,拜见陛下。” 龙椅之上,脆朗的声音再度响起,直冲他道:“平身吧,抬起头来,朕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许文壶起身,缓缓抬头,双眼却低垂,视线所辖之处,唯能看到满地枇杷碎果,软烂的果肉烂如泥巴,清甜的汁水四处弥漫,一直蔓延到龙椅两旁的左右尊位。 再抬眼便视为大不尊,他只能瞥到左右尊位上一紫一黑两道身影。 左为宋骁,右为杨善。 “这么年轻?”小皇帝笑得讥诮,“舅舅你给朕找的什么侍读,看着还没朕的年纪大呢。” 宋骁道:“回陛下,这许文壶年岁虽轻,却是去年的一甲进士列二,满腹经纶,可胜试读一职,陛下若不信,大可拿臣方才所出的题目去考考他。” “唔……舅舅方才给朕出的什么题目来着?” 宋骁面对许文壶道:“许侍读,今日中秋佳节,本相方才与陛下行飞花接令,涉及一篇辞赋,乃为秦相李斯的谏逐客书。陛下对其不解,便就由你来将李斯的谏逐客书诵讲给陛下,解释其意。” 许文壶行礼道:“谨遵大人安排。” 宋骁:“来人,取书。” 许文壶颔首,恭敬道:“大人且慢,不必麻烦。” 四方注视下,他回忆片瞬,旋即朗声道:“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小皇帝打了个哈欠,不由打断:“好长啊,朕都困了,全都是拗口的古文,朕一句没能听懂,讲的什么玩意啊。” 宋骁的声音随之便至:“许侍读,告诉陛下这篇谏逐客书是什么意思。” 许文壶称是,不疾不徐道:“回陛下,此乃秦朝李斯上奏秦王嬴政的谏文。秦王听信臣子进言,认为来秦的客卿都想离间于秦,便要将秦国客卿全部逐出秦国,李斯亦在被逐的客卿当中。他为避免被逐,便写下谏文,上奏秦王。” “李斯先在谏文最初列举秦国历代先王皆是以客致强,说明秦国若无客助未必强大。若说客卿乃外来之人,那么宫内美玉,后宫美人,同样乃是外来之物,外来之人,为何不同为驱逐?如此说来,秦王所看重的只是声色犬马,轻视的是士卒人民,此乃并非治国良方。李斯认为,若想治国,需得以人为先,用人为上,而不可耽于享乐,计较客卿出处。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不分黑白曲直,国家怎会没有危难。” 许文壶解释到后面,便已对宋骁的想法全然明了。 李斯以谏逐客书劝诫秦王嬴政,宋骁借谏逐客书劝诫自己的外甥。 “朕还是没有听懂。”小皇帝颇为苦恼,继而朝右尊位张望,“杨善呢,你听懂没有?” 即便从进来开始就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杨善的名字,可许文壶再次听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昨夜里张秉仁和女儿张英的凄惨死状。 那些血迹,蜿蜒的那样深,那样长。 而幕后黑手,便就那般风轻云淡地坐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毫无影响。 “回陛下,臣听懂了。”杨善轻轻笑道,嗓音似枯木,如铁锈,嘶哑难听至极。 小皇帝道:“那你说,这谏什么书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善放缓嗓音,口吻恭敬,“意思是说,秦王嬴政和陛下一样,都喜爱吃枇杷,眼里便容不下不爱吃枇杷的,于是将不爱吃枇杷的全部赶出了秦国。” 场面静了下来。 小皇帝怔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拍着龙椅的扶手道:“好你个杨太监,居然说笑到朕的头上了,朕虽然听不懂侍读说的话,但也知道,绝对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让陛下见笑了,臣知罪。”杨善起身离座,跪地叩首道,“臣不识几个大字,不懂那些道理,臣只知逗陛下开心,这才是臣的本分。” 小皇帝止不住笑,:“行了,数你乖觉,好生坐着吧。” 许文壶低着头,默默观察完这一切,即便看不到,也能想象出宋骁此刻的表情何其不悦。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骁的声音便已出现,欲言又止地道:“陛下……” “舅舅又怎么了?今日中秋佳节,朕实在不想去记那些劳什子的古文了,再有道理又如何呢,秦国后面还不是亡国了,难道咱们还能亡得比它还快吗?” 宋骁闻言,立刻起身行礼,肃声道:“陛下慎言。” 宴席中,众人随之起身,共同行礼,齐声道:“陛下慎言——” “烦死了,朕只是随便说了句话而已,值得你们这么大阵仗?这个节过得没点意思,不如你们都回去吧,朕只想和太监们待着。” 许文壶心下一沉,万没想到一个帝王的决断竟能如此儿戏,又能如此直接地亲近宦官。 这时,杨善的声音又至:“回陛下,臣近来新得一株东海红珊瑚,特地留到今日以做节礼献给陛下。红珊瑚可遇不可求,陛下不如留诸臣共赏,而后再对他们的去留下达命令。” “红珊瑚?好像是挺少见,抬上来吧,朕好好瞧瞧。” “是,臣遵命。” 少顷,四个宫人抬着一尊被黑色锦缎蒙紧的浑圆之物步入殿门,放在了大殿中央高高屹立的枇杷树下。 锦缎揭开,一口三尺高的玛瑙缸暴露于无数目光之下。 许文壶略抬眼眸,随众人而望。 只见晶莹剔透地玛瑙缸里,赫然游动了一尾小臂粗长的红色锦鲤。 小皇帝声音狐疑,急得胡乱拍起龙椅扶手,“珊瑚呢?珊瑚在哪?” 杨善道:“回陛下,缸中之物便是珊瑚。” 小皇帝:“你又在逗朕了,这明明就是一尾大鲤鱼啊,哪里来的珊瑚。” 杨善的声音带着笃定,“这的确是珊瑚,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询问在场诸公。” 小皇帝听后照做,旋即便问:“你们都说说,这到底是鲤鱼还是珊瑚?” 宴席之中鸦雀无声,久久无人回答。 “怎么都不说话?朕的命令你们都听不到吗?” 小皇帝等急了,扬声呵斥:“再不说话,朕就把你们拖下去,全部都斩了!” 话音落下,终于有人站出,脱口而出道:“回陛下,此物的确是锦……不对,是珊瑚,是珊瑚。” 许文壶隔着那么远,都能感受到说话之人语气里的哆嗦。 小皇帝:“好,你坐下。后面的,你们再说,这是锦鲤还是珊瑚?” “是珊瑚,陛下明鉴,此物的确是珊瑚无疑。” “珊瑚,臣发誓,缸中乃为珊瑚不假。” 杨善笑道:“陛下您看,臣真的没有骗您,千真万确是东海红珊瑚无误。” 缸中的红色锦鲤灵活游动,好奇地打量着缸外的世界。 许文壶在不经意中与鱼目对视,鱼眼睛黑白分明,与人的眼睛无异,只不过格外麻木,也永远不会眨眼,活似尸体死不瞑目。 许文壶想到那些活死人的眼睛,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头顶传来小皇帝的声音,直对着他,“朕的侍读,你说,这缸里的到底是珊瑚还是锦鲤?” 许文壶的心跳僵滞一瞬,藏于袖下的手默默攥紧。 他启唇,准备实话实说。 这时宋骁道:“陛下若想分清究竟是珊瑚还是锦鲤,不妨移步殿外蓬莱池,将此物丢至池水当中,沉为珊瑚,游则为锦鲤。” 小皇帝笑了,笑声里满是恍然大悟的爽朗,“有道理,舅舅说的有道理!起驾,朕现在便要去蓬莱池!”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起驾,在场之人无不随行,随行队伍按照官阶排列。许文壶走在末尾,回忆方才惊险瞬间,内心跌宕难言。 * 殿门外,李桃花还在焦急等待许文壶。 开始时她还能记得许文壶的叮嘱,做好不乱动不乱看,但等时间久了,她不自觉便已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朝殿门张望,喃喃自语:“这呆子这么久还不出来,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吧。” 她的心一慌,忍不住便想往台阶上走。 几个太监看出她的意图,尖着嗓子呵斥退了她。 李桃花敢怒不敢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睁着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富丽堂皇的宫殿正门。 这时,宫殿里传出太监声音,极为尖细悠长,“摆驾蓬莱池!” 殿门外的宫娥太监跪了满地,无不屏声息气。李桃花跟着跪下,却没有将脑袋垂得那么低,而是略抬了眼眸,对着殿门方向,期待许文壶的身影能从中出现。 率先出来的是浩荡一群禁军,而后是手持拂尘的几个太监,太监当中,簇拥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因颜色过于醒目,李桃花不由便多看了几眼。 看到人脸的瞬间,她一下子便愣住了。 直过了许久,那道明黄的身影从她面前经过走远,她才缓慢回神,喃喃自语道:“锦毛鼠?他怎么在这里?” 第120章 归位 “桃花, 头低下。” 李桃花正入迷,耳边便传来许文壶的低语。 她将头低下,眼角余光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瞧见了皱紧眉头,朝她这里张望的许文壶。 她见他已是末尾,身后也没有跟着其他官员, 便默默起身跟了上去, 当个随行小厮在他身边。 “那个穿黄衣服的是谁?皇上吗?”李桃花问。 许文壶点头,语气严肃不少, “直视天颜是重罪,桃花万不可抬头再看, 方才还好无人察觉,否则便要有大麻烦了。” 李桃花在内心“哼”了一声,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精贵, 看一眼都是重罪, 难道人眼上能生刀子,看他一眼便掉层肉不成? 她没把心里的念头表达出来,而是接着对许文壶道:“对了, 你有没有觉得, 这小皇帝长得很像一个人?” 许文壶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圣上是何模样, 听李桃花这样说,反应自然是懵的, 下意识问她:“像谁?” 李桃花左右看了看, 确定无人在意, 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他很像锦毛鼠吗。” “有吗?” “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陛下长什么样。” “……那当我没说。” 二人结束了绕口令似的对话,随队伍前往蓬莱池。 就在李桃花已将方才所说忘得差不多之时, 许文壶冷不丁道:“真的很像吗?” 李桃花专心致志地控制自己不抬头到处瞧,满心都在自己身上,被他忽然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当即捂着心口窝道:“你说话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吓死我了。” 表达完不满,李桃花便一本自己道:“何止是像,那简直像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我又回忆了一下,二人的个子是不一样的,锦毛鼠要略高半头,脸也更窄瘦一点,若是把陛下再搓长一点,那就是分毫不差了。” 许文壶听后沉吟一二,道:“想来天下之人相像者众多,只是巧合罢了。” 李桃花点头,“可能吧,可惜了两个人身份相差太大,不然说是一个娘生的都得有人相信。” 许文壶见她越说越离奇,担心被有心人听去,正欲出言打断,队伍便有停下的趋势。 天上乌云翻涌,隐有雷声潜藏其中,丝丝小雨随声而落,交织在雾气氤氲的蓬莱池水面,一眼望去,水雾茫茫,不着边际。 “快把东西给朕放下去,朕等不及要看它到底是沉还是游了!” 小皇帝声音欢快,比起一国之君,更像是个好奇心未减的孩童,连语气都透着股子活泼。 李桃花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不由道:“这语气怎么跟个傻子似的,他真的是皇帝么?” “桃花!” 许文壶快要被她气哭了,小声斥她:“你少说两句话,等出去了我给你跪下道谢好不好?” “我闭嘴我闭嘴。” 说话间,宫人便将缸中“珊瑚”用捞网捕出,准备放入池水当中。 “陛下明鉴,珊瑚珍贵,怎可用捞网损伤,应当用双手抬出才是。”杨善对小皇帝说。 小皇帝便随之道:“用手抬,给朕用手抬。” 李桃花站在后面,看着这古怪一幕,想到他们说的“珊瑚”,再看了看在网中挣扎的红色锦鲤,不懂这帮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她现在有话也不敢说了,她怕许文壶闹着给她跪下,只好用眼睛看。 于是她眼睁睁看到杨善朝徒手抓鱼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的手上便倏然用力,将鱼脊背生生折断,顿时间,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便一动不动,如若死物。 那两个小太监合力捧着一尾鱼,活似捧个座大山,满脸吃力,还出声哀嚎:“陛下,这珊瑚可真沉呐。” 小皇帝着起急,“沉就赶紧将它丢入池子里!朕都等烦了,快点。” 两个小太监不敢耽误,连忙将手里重若泰山的“珊瑚”放入池水之中。 “噗通”一声,李桃花便眼睁睁看着那条死鱼沉入了水里。 耳边响起小皇帝的欢呼:“沉下去了!它沉下去了!它真的是珊瑚!杨善没有骗朕!” 杨善趁势颔首,虔诚而谦卑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身穿玄袍,头戴金冠,袖口的细长鳞纹若隐若现。如此卑微姿态,本该令人不齿,偏生得张如若敷粉得青白面孔,便如同饿鬼谄媚,毒蛇露齿,笑也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你这个节礼送的好,有意思,朕很满意,朕要赏你一件东西,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臣惶恐,不敢以此邀功。若陛下执意要赏,臣听闻殿前副指挥使一职尚且空缺,求陛下看在臣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让臣任职历练,臣定然恪尽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朕好像是记得,你很多年前便对那些武职有向往之心,也罢,谁让你 最能让朕高兴,不就是个副指挥使,朕就把它赏赐给你了。” “臣谢主隆恩!” 声音落下,在场官员无不白了脸色。 李桃花将视线从那一张张煞白的人脸上收回,去看许文壶,结果发现他的脸也是白的。 她想问他怎么了,但想到不能说话,便将疑问生生压下去了。 下一刻,许文壶便大步上前,高声道:“事关重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顿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望去。 李桃花人傻了。 她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抱住许文壶的大腿问“你个呆子到底在干什么!”,刚才还对她一口一个别说话,现在说话声音比谁都大。 众目睽睽下,许文壶步入前列,伏地叩首道:“陛下,宦官掌禁军武职之例前所未有,求陛下三思!” 小皇帝的声音明显沉下去,极其不悦道:“你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也配来管朕的决策?再说了,朕为何要改?” “回陛下,子曰在其位司其政,臣职位虽低,却知道身为人臣,便该直言敢谏。自古以来从未有宦官掌禁军之先河,臣私认为,此事不可草率,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定夺。” 小皇帝固执道:“朕金口玉言,没有更改的道理。” “臣——”许文壶刚要继续劝言,雨势便陡然变大,暴雨如瀑,将他的所有肺腑之言都砸进了肚子里,使他下意识去看李桃花,担心她被这大雨淋坏。 这时,忽有官员惊呼:“鱼……不对,珊瑚,珊瑚浮上来了!” “什么?” 小皇帝本在华盖下避雨,闻言立刻奔至池边观看,吓坏了一帮臣子太监,连忙冲去护驾挡雨。 蓬莱池边,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布满雨点的池面上,的确缓慢飘上一抹嫣红,与那红鲤的颜色如出一辙,轻盈美丽,如梦似幻。 只是,身体比方才要大上不少,嫣红中,还有大团的黑色随之浮出。 有眼尖的贵族瞧出端倪,当场呵斥:“不对,这不是珊瑚,是尸体!这是尸体!护驾!护驾!” 许文壶本就只关心李桃花淋没淋到雨,听到“尸体”二字,更觉得危机四伏,直接飞到了她的身边护着。 至于李桃花,她本来觉得这会子枯燥又无聊,宫里这一伙子王亲贵族连带那小皇帝都跟有病似的。所以当她听到有人大喊“是尸体”,反而兴奋了,两眼都开始放光,身子不自觉便往池边靠,等不及去看热闹。 许文壶拉她拉得有多紧,她的步子迈的就有多大,活似脱了缰的野马,根本控制不住。 而方才围在池边的王亲贵族,早已作鸟兽散,个个脸色难看,生怕晦气缠身。 池面上,水点激荡,原本清澈的池水被搅成浑浊的深绿,水中大片黑色混合柳絮般的红逐渐浮出水面,暴露于雨雾之中。 许文壶原本一心将李桃花带到安全的地方躲雨,往池水里瞥了一眼,顿时便移不开眼睛了。 只见一具完整的骷髅正在水面漂浮,身上无一丝悬挂的皮肉,只有破败成絮条的暗红色衣物虚虚掩在身上。而那大团的黑色,正是尸体头顶还未完全被鱼虾啃食干净的头发。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许文壶并没有觉得这场面有多瘆人,只觉得诡异。 不止尸体,一切都很诡异。 笼罩在阴雨中的皇宫,听信奸佞的帝王,见风使舵的臣子,漂有尸体的蓬莱池…… 许文壶只觉得荒唐,甚至开始反思自己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 忽然,他望向了池畔凉亭。 凉亭外,禁卫林立,守着受惊的年轻帝王。 宋骁站在亭子里面,隔着密集幽暗的雨色,静静与他对望。 一道闪电自空中劈过,照清了宋骁眼底运筹帷幄过后的满意之色。 许文壶的意识轰然一声,瞬间清醒了神志。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真是奇怪,这宫里到处都是禁军,苍蝇都飞不了一只,居然还能出现尸体?”李桃花瞧着水面的骷髅,自说自话。 她以为许文壶会顺势接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他的反应,便转头去瞧。 只见许文壶面色如纸,漆黑的眼瞳颤栗不休,眼底通红如有血染。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纤薄的双唇微微翕动,喉咙里似有石头堵住,吞吐艰难,咬字钝涩。他发着抖,轻声道:“桃花,我们中计了。” “中计?”李桃花犯起郁闷,“中什么计?” 话音刚落,她的耳边便传来小皇帝的咆哮: “——宫中禁卫都是一帮子废物吗!竟然让一个死人在蓬莱池泡那么久!现在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那个死人给朕弄走!” 雨声里,宋骁的声音旋即而至:“回陛下,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而为。既然事已发生,当务之急,便是查清死者身份,找明死因,安抚人心。臣听闻侍读许文壶在任县令时曾破案无数,亲力亲为,不妨便由他来全权负责此事,还真相大白。” 120-130 第121章 归位 “尸体身长五尺一寸, 看骨头的朽坏程度,死了起码也有十年往上。” 刑部仵作弓着腰,上身趴在停尸床上, 用指腹轻轻蹭了下湿漉漉的骨架子,继续道:“因泡水太久,牙齿全部脱落, 故看不出年龄。但头发色泽发黑, 应当正值壮年,而又骨骼纤细, 骨面平滑,不出所料, 应当是名年轻女子。加之所着衣物乃是宫装样式,应该是昔日侍奉宫中的宫女不错了。” 门外大雨倾盆,乌云压境, 连累这临时腾出的“停尸房”也幽暗无比, 静谧得吓人。 宫女掌灯,灯影绰约。许文壶站在幽深的阴影里,目光在骷髅上移走, 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骨盆上。 “不对, 这是具男尸。”他忽然道。 “男的?” 仵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揉了揉老眼,仔细将尸骨验过一遍, 验过骨盆时, 不禁点头道:“男子骨盆窄而深, 女子骨盆宽而浅。不错,这的确是具男子的尸骨。”仵作望向许文壶,两眼赞许, “许侍读年纪轻轻,能有如此眼力,可见当真是断过案子的。” 许文壶微微点了下头,“继续验。” 仵作便接着往下看,更加确信尸骨乃是男子无疑,沉吟着道:“身骨如此纤细,这男子一定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了,可他为何穿着宫女的衣物?着实教人不解。” 许文壶思忖一二,对门外的太监吩咐:“去查十年前有没有忽然失踪的宫人,若有消息,及时禀报。” “是。” 许文壶抬眸,注视着安静躺在那里的尸骨,游离的灯影起伏在上面,似乎为其注入了一种新的生命,使尸骨无声安静地看着身边的喧嚣与寂寥。 许文壶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死气的地方。 雨已停,廊庑外雨滴稀疏,天色如若化不开的浓墨,将万物困在湿冷的阴翳中。 身着紫袍的身影立在廊下,面朝残雨,安静不失威严。 许文壶未有踌躇,径直经过。 “许大人架子大了,如今见了本相,连礼都不行了。” 残雨嘀嗒发脆,宋骁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另有一番压迫。 许文壶的步伐顿住,他看着廊庑尽头细如银针,犹如人的命运的雨丝,道:“过了今日,我会辞官离开。” 风过廊间,短暂的安静。宋骁道:“你走了,案子怎么办。” “我来京城,不是为了里面的那具尸体,如此简单的案子,换个人,一样能破解。”许文壶的语气坚若磐石,显然没有转圜余地。 宋骁转头,看着他,“我是说,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有滴雨水砸在瓦片,清脆细小的声音,却让许文壶震耳欲聋。 他猛然看向宋骁,眼神疑惑中带有罕见的愤怒,几乎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咬牙说话,“宋丞相,你处心积虑的将我推到这个境地,究竟想干什么?” 宋骁目光平稳无波,嗓音平缓,“我还是昔日那句话,我的心和许大人的心是一样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许文壶轻嗤,言语讽刺,“宋丞相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未必知晓宋丞相在想什么。只因我背后无人,家世简单,便将我推到人前,做一块成则生,败则死的垫脚石,我说的这些,可是丞相内心所想?” 宋骁的眼心微跳,目光锐利,“你全都知道,可你今日还是入宫了,不是吗。” 许文壶话音倏然急促,等不及反驳:“那是因为我——” “你什么?” “我,我……” 又有雨滴落地,清脆短促,与人血落地的声音别无二致。 许文壶闭眼,满脑子都是被虐杀致死的张秉仁。 当今世道,黑白不分,奸佞当道,以清抗浊,便如水滴投墨,纵水身死而不改墨之黑。在昨夜以前,他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决绝而孤独的道路。他会踌躇,会为自己可惜,毕竟他太年轻,有太多想做的还没有做,想陪的人没有陪。就像桃花对他说过的,他要是活着,可以活成许多种样子,可要是死了,就只是死了而已。 他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拼尽全力换来的,也不过一死。可这些,值得吗? 直到他目睹了张秉仁的死。 这条路上,从来都不止他一人。 许文壶睁眼,眼底不知不觉已沾染血一般的猩红。 宋骁看着他,称呼一如初见时,说:“许公子,你走不了的。” “因为你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人,你从天尽头走到脚下的皇宫,看了太多的人世疾苦,那些苦难的源头在何处,你比我更清楚。我的确对你有算计之心不假,可我说你我二人想法相同亦是真,你想为天下人好,我也是。” 湿冷的秋风扑袭在身,许文壶半晌未语,身体一动不动,如若石像。 他启唇,嗓音艰涩低哑,“我有一个条件。” 宋骁:“你说。” 许文壶抬眸看他,目光如炬,咬字很重,“我要丞相起誓,即今日起,无论查案过程中有何意外,你都要保证我身边那位李姑娘的安全,如若她的人身性命被牵连损伤,我许文壶纵然下地狱黄泉,也与丞相势不两立。” 宋骁的眼神定住,似被眼前青年流露的狠意所惊,许久过后方才点头,“好,本相答应你。” 许文壶轻舒一口气息,全身似也在这瞬间被抽干力气,双肩有倾颓之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请丞相明言,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即便要做棋子,也要做一个明白的棋子。 宋骁:“先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许文壶不禁皱眉,“我说过的,这个案子谁查都一样。”可活死人案已经拖不得了。 宋骁摇头,“你这句话说错了。” 许文壶不禁抬头望向他。 宋骁看向廊外雨色,声音缓慢沉重,“这个案子,换个人,谁也查不出来。我朝人才济济,从来都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敢于豁得出去的。” 因为足以豁得出去的事情,就一定会要命。 …… 乌云散去,雨彻底停下。 许文壶浑浑噩噩地出了外殿,头脑眩晕,一时不知今夕何年,直到看见李桃花的背影,不安的心情才些许缓解,魂魄终于归位。 李桃花不知从哪弄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正在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她瞬间便清醒过来,转头看见许文壶,两眼顿时放光,弹起来便围上去道:“你终于出来了!怎么样?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我瞧着身上的衣服和宫女穿的差不多,不会是哪个失足坠水的宫女吧?” 许文壶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温润,轻声地说:“仵作验过了,那是具身着女装的男尸。” 李桃花:“啊?” 每个字她都能懂,怎么组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许文壶顺手将她贴在脸颊的碎发理到耳后,道:“而且死了有十年往上了,若细查起来,恐怕不是三两日便能破的。” 李桃花不由蹙眉,伸了个懒腰抱怨道:“真麻烦,我就说你不该进宫的,现在可好,出都出不去了……” 许文壶静静听着她的絮叨声,紧绷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疲惫犹如大山倾压。 李桃花转头,正要询问他今晚在哪睡觉,便感觉身上一沉,鼻息之间满是清爽的皂角香——许文壶倒在了她身上。 又或者说,许文壶他,把她抱住了。 “许……”李桃花舌头打结,头脑里面冒起柔软的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桃花,我好累。” 许文壶脸埋在她的颈间,声音哽咽,带着微微的鼻音,咬字软而无力,“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像祈求,也像撒娇。 李桃花哪里还能推得开他。 风过无声,万籁俱寂,天地间静得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桃花仰着脖子坚持了许久,感觉脖子都要断了,可感受到颈间轻柔的呼吸,抬起来的手又默默放了下去。 她在心中叹口气,打算再撑上一时半会。 可当她抬起眼睛,她的眼底倏然便充满光彩,迫不及待道:“许文壶!许文壶你快看!” 许文壶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随李桃花的目光看去。 只见雨后的夜空澄净剔透,万里无星,一轮皎洁圆月悬挂其中,投下清辉万丈,如雪似霜。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可算出月亮了,”李桃花眼都舍不得眨,满口赞叹,“好漂亮的月亮,又亮又圆,夜间都不用点灯了。你说,要是月亮每天都像八月十五这么好看,那该有多好?” 许文壶看着月亮,余光里却满是她秀美的侧脸,喃喃道:“是啊,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看月亮,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清辉流动,雨后的清冷寒气与不能言说的心事融合,也变得苦涩。 月亮不是白银,看久了也会腻。李桃花收回目光,发现许文壶一直在看自己,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呆子?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恍然回神,慌忙避开视线,垂眸时,眼底的落寞明显。 他撑出一副寻常口吻,随意提起似的,“桃花,你觉得崔颜光这个人怎么样。” 第122章 归位 “崔颜光?” 李桃花的头脑懵了懵, 全然把那号人物忘干净了。仔细回忆过后,她才恍然大悟道:“就是白天那个讨厌鬼?” 哪怕那个讨厌鬼似乎还是她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婿。 许文壶点头,神情里的黯然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 李桃花沉吟着, 回忆起崔颜光的样子,实话实说道:“皮相生得还不错,称得上一句人模狗样。” 许文壶的心悬了起来。 “但性情着实不好, 不对, 简直是可恶至极!” 许文壶的心放了下去。 他松开手掌,想让掌心的汗散去, 抬头再看月光,便感觉清辉迷蒙, 如隔薄雾。正如此刻他自己的内心——他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分明开口时是下了万般决心的,可当听到桃花对崔颜光不错的评价,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揪心。 他何时变成如此心口不一的小人了? 许文壶忙着反思自己, 惦记桃花, 还要额外分出三分精力,暗搓搓地去揣摩崔颜光的长相,内心足以撑起一台戏。 他不曾察觉时, 李桃花逼近了他。 “许文壶。” 月光下, 李桃花盯紧了他低垂的眼睫, 意味深长道:“好好的,你突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许文壶蓦然抬眼, 正与那充满探究的杏眸对视上。 他闭紧喉头, 薄唇紧抿, 僵僵地看着李桃花。 他能说什么? 总不能说:我担心我自己哪天不小心就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崔氏好歹世家大族, 若为崔氏妇,定能得一生庇护,衣食无忧。嫁给崔颜光,兴许不是个太坏的选择。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桃花看着他的表情,杏眸微眯,“犹犹豫豫的,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实话实说,你到底想干嘛?” 许文壶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松口,步伐后退。 他退一步,李桃花就往前走两步,两个人的距离很快便近到咫尺,衣袖碰撞摩擦。 李桃花仰着脸,神情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淡淡清辉萦绕在二人之间,随着鼻尖的贴近,随呼吸勾缠。 许文壶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终于无力招架,嗓音低而艰涩,“桃花,我……” “许大人!消息查出来了!” 宫人一声疾呼如若平地惊雷,两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许文壶贴着墙根钻出李桃花的魔爪,一路小跑到宫人面前。 宫人继续道:“您方才下令调查十年前有无失踪宫人,眼下已有眉目了。” “十二年前,确实有个小宫女凭空失踪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至今下落不明。” 许文壶本满怀希冀,闻言犹如冷水袭身,语气都无力了许多,回答道:“尸体乃是男尸,失踪宫女与之无法匹配。可还有其他失踪之人?” “没了,当年宫中戒律森严,即便最是下等的宫人,也有记名留档,若是失踪,定有记载。” 许文壶沉默一二,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这时,许文壶顺口一提:“对了,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宫女名唤梅依云,失踪时进宫仅半年。” 许文壶点头,不再询问。 李桃花见许文壶的眉头微微拧紧,不由问道:“这案子很难办吗?” 许文壶摇头,“应是称不上难的,只是,确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顺利。” 还有宋骁对他说的那番话,什么叫“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他应该知道什么。 难道……这案子和杨善有关? 李桃花略带了安慰的口吻,“好了,少垂头丧气的,我刚刚都听到了,虽然性别对不上,但好歹也得出个名字来了,不如你就顺着梅依云找,管它后面如何,别人看在眼里,总归你没有闲着,即便想挑你的错,也挑不出来。” 许文壶犹豫:“失踪者为宫女,尸体却是男尸,若循此线索寻找,终究荒唐了些。” “哪里荒唐了?”李桃花睁圆了眼眸道,“谁说宫女就一定是女的了?我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呢,我就一定是男的吗?” 许文壶怔愣一下,目光落在李桃花的衣物上,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双眸陡然焕发起光彩来,扬声便又叫宫人。 “去将梅依云的档册取来,我即可要看,快!” 下完吩咐,他忽然直直望着李桃花,眼眸明亮晶莹,里面复杂的情意呼之欲出。 “桃花我……我若没有你,定是到死也反应不过来这些的。”许文壶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 李桃花骄傲起来,扬起下巴道:“也就是我不识字罢了,否则啊,十个状元我也不在话下。” 许文壶凝视着她,双唇翕动之后,终究闭紧。 其实,他想说的是:桃花,我不能没有你。 * “梅什么?梅什么云?” 中秋一过,天气骤冷。长江边上的寒风卷席水汽,扑在身上,像有针在刺。 李桃花怕许文壶被风吹倒,挡在许文壶身前,凑近渔夫的耳朵吼:“梅依云啊!” 风太大,老渔夫支着耳朵喊:“梅依什么?” 李桃花急得冲老头又吼了三遍,好悬没把老头的耳朵给震聋。 “听到了听到了,梅依云是吧?”老渔夫总算把名字听全。 李桃花点头如捣蒜,“没错,就是梅依云,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老头摆摆手,“我只知道梅干菜,不知道什么梅依云。” 李桃花顿时泄气。 她转身,想对许文壶一通抱怨,双肩却蓦然一沉,周身都变得温暖。 许文壶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 “风太大了,”许文壶给她系着脖颈下的衣带,手指简单穿梭,便成了个美观的蝴蝶扣,他抬眸,看着她道,“回到村子里再说。” 大风呼啸,李桃花却感觉周遭静止,眼里只有许文壶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 “桃花?” 见她半晌没说话,许文壶只当她冻傻了,语气都变得急切。 李桃花回过神,克制住慌乱的心跳,拔腿便往村子里跑,“冻死了,赶紧走吧!” …… 风波村位于宿豫城的长江沿岸,地势偏僻,村里只二十余户人家,说个话的工夫都能从村头走到村尾。 李桃花和许文壶沿着村里小路行走,边走边打听,就差把路过的狗都拦下来问一遍。 有好心的村民见他俩受不住冷风,便请到家里吃茶。 许文壶自然回绝,耐不住村民再三邀请,便半推半就随之前往家中。 李桃花默默打量那村民贼眉鼠眼的样子,眉梢略微挑起,抿了抿唇,没说话。 等到二人进屋坐下,村民眉开眼笑地捧来热茶,李桃花接过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将茶碗照地一摔,从背后抽出新买的杀猪刀,大步一迈,刀架村民脖子上道:“你这茶水又浓又稠还一股子苦味,傻子都能看出来里面放了蒙汗药,说,你是谁派来的,不然姑奶奶要了你的命!” 村民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便噗通跪地,痛哭流涕道:“俺错咧!俺不敢了!俺就是看恁两个年纪轻轻,穿得都不孬,想着应该能有点油水可捞,这才起了坏心,谁知道……”谁知道这杏眼桃腮的小姑娘竟还是朵食人花。 “俺错咧!俺真的错咧!” 李桃花将刀刃又往下压了压,怒不可遏道:“这种废话,你还是留着到衙门里哭嚎吧!” 她抓住村民后脖领,一把提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外拖。 “等等!俺知道你们在打听什么!梅依云是吧!俺知道!” 李桃花的手顿时便松了。 那村民本在挣扎,乍一解脱,扑地上便摔了个趔趄。 许文壶走上前,眉头轻拧,确认道:“你刚刚说,你知道梅依云?” * “就是这儿了,这里就是梅依云她家。” 江水滔滔中,许文壶抬眼,只见几根木桩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草屋,上面的茅草早已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只剩屋脊形销骨立。 至于屋门口,更是杂草丛生,无一块下脚之处。 李桃花不悦道:“你耍我们俩呢?这屋子少说也得荒废个八九年了,哪里像能住人的样子。” “俺要是扯谎立马天打五雷轰!这真就是梅依云她继爹家,自从她娘带她改嫁到风波村,从五岁到十一岁,她一直都住在这儿,一直到她继爹和她娘都死干净了,她才不见了。” “不见了?”李桃花下意识来了句,“她不是进宫当宫女了吗?” 那村民一副目瞪口呆状,显然是刚知道这个消息,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啊,那小妮儿恁些年也没回来过,原来是进宫里享福了。” 许文壶想到梅依云是天佑二十四年入宫,加上村民所说的年龄,便推断出,梅依云应该是十二岁入的宫,而非档册上所记的十四岁。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出自偏僻乡野,且父母双亡,是怎么入的大内宫闱? 许文壶忽然感到蹊跷,抬眸望向村民,继续道:“她父母是如何双亡的?” “他爹是下江捕鱼淹死了,至于她娘……” 村民的目光忽然闪躲起来,避开不去与许文壶对视,心虚不已的模样。 第123章 归位 “说啊, 梅依云她娘是怎么死的。”李桃花没许文壶的好脾气,两句话问不出就要上杀猪刀。 村民吓得浑身汗毛直打架,却还是支支吾吾不愿说话。 李桃花怒极生笑, 威胁道:“好好,还不说是吧?你要是再不说,立刻跟我去见官!” 村民双膝一软再度跪下, 战战兢兢道:“我说, 我说还不行吗,梅依云她娘是……是得了杨梅疮死的。” 许文壶听入耳中, 好奇道:“杨梅疮是何病症?” 李桃花在市井混迹多年,什么龌龊事情没听说过, 便对许文壶小声道:“就是花柳病。” 说完,她意识到这书呆子兴许连花柳病是什么都不知道,便又补充:“就是脏病, 一般都是男人传染给女人。” 许文壶愣了下子, 脸上旋即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燥红,沉声质问村民:“梅依云她娘得的杨梅疮死的,你心虚什么?为何不敢与我对视?” 村民的表情更加闪躲, 结结巴巴不肯往下说。 许文壶将面孔一板, 拿出当初审犯人的架势, 肃声厉斥:“这其中究竟还有多少隐情,立刻从实招来!” 村民双肩一抖, 放声哀嚎:“招招招, 俺都招!求二位千万不要把俺送官, 俺还有家要养啊!” * 风波村往北三十里有个连水镇,镇子与城区接壤,算得上繁荣, 与风波村相比,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色渐晚,秋风萧瑟,李桃花与许文壶走在前往连水镇的路上,各自心情沉重,一字不发。 直到夕阳西下,远远望去,镇子的轮廓已在眼前,李桃花方道:“当年梅依云她娘,就是带着她从那个镇子里出来,嫁到了风波村吗。” 许文壶随她望去,眼底亦复杂难言。 村民的话再度响起在他脑海中—— “那女人在镇子里坏了名声,又带着个孩子,没几个愿意娶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收留她娘俩的,凑合着过了三年,男人又淹死了。她原先是在大户人家里面当丫鬟的,又不会水,不会捕鱼,就会个洗衣做饭。她为了填饱肚子,就成了村里的暗门子,想和她睡一觉,都不必掏钱,有时候就是两口米,半斤面,一两猪肉……” 抵达镇上时,天色已晚,路两边的摊贩早早收摊,只有一个卖羊肉面的摊位还熬着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肉香四溢。 李桃花吃了整大碗的羊肉面,浑身暖洋洋的,原本有些发白的脸色也红润过来,说话的声音都添了力气,“摊主,你知道周家住哪吗?” “俺这镇上姓周的多了,姑娘说的哪一个?” “最有钱的那个。” “那就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门头最大,台阶最高的那家就是了。” 李桃花咧嘴一笑,将碗高举:“多谢,麻烦再来一碗。” 隔着大锅里飘来的缭绕白雾,许文壶看着李桃花的笑容,那颗因秋日凉意而僵冷的心,不觉便暖了许多。 第二碗羊肉面下肚,李桃花吃得肚子紧绷,仰天叹出一口舒适的长气,对许文壶道:“走。” 许文壶看着她红润的脸颊,亮晶晶的眼眸,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何处去,听到问话,只知道点头。 两个人摊主说的方向走,不久便到了周家。 许文壶为方便行事,敲开门便亮明了身份,倒把门房吓得如临大敌,还没向主子回禀,便将他们两个迎进了门,引到花厅供着。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周老爷便已赶来,听到他俩提起“梅依云”一名,只觉得耳生,加之常年在外奔走经商,对后宅之事一概不知,便将管家婆子唤了来,由她应对盘问。 比起一问三摇头的周老爷,婆子显得从容许多,稍作回忆便已全然想起,对二人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梅香那丫头还是我带进门的。” “她和我本是同村的,因父母都去了,家中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便托我在镇上给她找个事做。当时老太爷还没死,太太身边正好缺一个洗脚丫头,我想着她年轻,模样也不差,就把她弄到太太身边了。谁知道她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勾引老太爷,还怀了孕。生下来是个小子也就罢了,谁知道,竟是个丫头,老太爷连名字都懒得给取。后来老太爷作古,太太嫌那娘俩碍眼,就把她们都赶出去了。” “我只知道梅香嫁去了风波村,没两年便死了男人,再后来,自己也死了,至于那小丫头,谁还记得她后来如何,兴许也死了吧。” 婆子的口吻轻飘飘的,不像说一条人命,倒像说片落叶。说完似是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便用帕子揩了揩眼,装出副感慨模样。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离开时,李桃花道:“光靠这些线索,也不能证明那具尸体就是梅依云啊。而且照那老婆子说的,梅依云是因为不是男孩才和她娘被赶出去,那几乎能去除她女扮男装的可能性了,要是个男的,估计早被供起来了。” 李桃花说着话,白眼便已经忍不住翻起来了,许文壶却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镇子外,秋日的夜空格外幽静,前几日尚且聒噪的虫鸣在此刻不复存在,回响在黑暗中的,只有归巢倦鸟的零星长鸣。 李桃花见路口有辆马车在等,理所应当以为是来接自己和许文壶的,便大步走了过去,“不管了,先回去睡觉再说。” 许文壶瞧着那马车映在夜色中的轮廓,隐约感到不对。 忽然,他眉心蓦然一皱,高声呼唤:“桃花!回来!” 另一边,李桃花已经小跑到马车前,踩着马凳利索踏了上去,顺手便撩开了毡帘—— 马车内,烛火幽微,林祥手捧卷椟,眼眸低垂,正在专注品读。 听到声响,他抬头,对李桃花勾起一抹阴森的笑,轻声道:“李姑娘,好久不见啊。” “林祥?怎么是你?” 对上林祥不怀好意的眼神,李桃花下意识将身体往后撤,不料一脚踩入空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救命!” 李桃花做好了将屁股摔成八瓣的准备,闭眼后却感觉身体一轻,后背还紧贴一道有力的心跳。 她睁眼,正看到许文壶的眼睛。 月光下,清澈干净,充满关切的眼睛。 许文壶气喘吁吁,因是疾跑而来,整颗心狂跳不停,活似揣了只即将跳出来的兔子。即便危险解除,他也顾不上撒手,而是紧张地道:“怎么样,可曾伤到?” 李桃花摇了摇头,主动从他怀里出去,手指着车厢,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惊诧,“林祥在里面。” 许文壶扶她站平稳,往前两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林祥躬身步出车厢,徐徐下车,对许文壶作揖,斯文有礼地道:“许大人,好巧啊。” 在他身后,陆续现出十数名随从,包围在许文壶与李桃花身边。 许文壶的气息平稳不少,口吻蓦然冰冷:“巧吗,我看不是巧,是蓄谋已久才对。” 林祥皱了皱眉头,一副受伤模样,“许大人这话说的,当真要伤林某一片赤诚之心。” 仿佛前两日在大相国寺里威胁许文壶的根本不是他。 许文壶不愿与他废话,拉起李桃花便要动身离开。 林祥冷下声音:“京中人多眼杂,我不便与你说话,来了这里,倒显清净。许文壶,你性情刚直不喜弯绕,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能考上榜眼的人,对眼下的朝中局势不会看不明白。自九千岁掌权以来,世家逐步瓦解分离,新贵汹涌四起,若非宋相手握兵权,这大梁朝廷于九千岁而言,早已犹如探囊取物。而今陛下不问政事,不理民生,私下还偏好男风,不近女色,皇室子嗣枯竭,后宫毫无所出,此乃王朝易主之征兆啊。” 许文壶猛然顿住脚步,转头狠狠瞪向林祥。 林祥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我同为儒生,最懂十年寒窗的苦楚,老天生我们一场,与其为人鱼肉,不如争做刀俎。” “许兄,九千岁少有对谁青眼相待之时,机不可失啊。” 许文壶回过脸不再给他眼色,极力压制住体内汹涌的愤怒,咬牙切齿道:“夜黑风大,林大人说话声小,在下听不到。” 林祥干脆加快步伐绕到他面前,不死心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你如果有那份心,早在天尽头时便接受了王大海的示好,何必等到今日?” “可是许文壶,王大海所能给你的,连九千岁一根汗毛都不如,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许文壶握紧李桃花的腕子,步伐决绝。 “许文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祥咆哮。 夜色下,林祥体面尽失,恶鬼般张牙舞爪道:“你摆出这副清高给谁看!你以为宋相就是什么好人吗?我告诉你,昔日主考判官之一的薛斌乃是他的门生,正是宋相授意,薛斌才压了你的名次。你考中的根本不是榜眼,而是状元!” 第124章 归位 秋风呼啸, 倦鸟惊啼。 许文壶的步伐僵滞一瞬,脚步旋即落下,正常前行,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桃花撒开他的手,转身一脸震惊地朝向林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许文壶本来是状元?” 林祥大笑出声, 看着许文壶沉默的背影, 讥讽道:“想不到吧,连我都没能想到, 三元及第者居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变通,不识好歹的呆子。更让我想不到的, 是历来被所谓朝中清流推崇的丞相大人,居然会暗箱操作,把原本能当状元的人压为榜眼, 还任由吏部将其发配到天尽头那种鬼地方等死。” 李桃花不自觉间便已瞪大了眼睛, 磕磕绊绊道:“你说什么,你说,你说是……” 林祥瞥她一眼, 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 喟叹一声:“早在天尽头的时候, 我便以为,凭你我的才能, 若不是敌人, 兴许还能成为朋友。现在看, 是我想得太多了。许大人,林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林祥转身回到马车上, 只听车夫一声呵斥,马儿扬声嘶鸣,启程上路。 李桃花木头似的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马蹄声都远了,才一个猛子回过神,大喊一声“王八蛋宋骁!”拔腿便跑。 许文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着急道:“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怒道:“我要去找宋骁问个清楚,问他林祥口中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当初他到底有没有害过你!” 许文壶攥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在此刻显得强势许多,字句有力道:“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再惹麻烦。” 所有麻烦自有他扛,他只要桃花好好的。 李桃花扬手便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一副见鬼的语气,“许文壶,你是被风吹傻了吗?他宋骁可是把你科考的名次给压低了,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科考对你们读书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心里就一点怨气都没有?你本来是能当状元的!我就不信了,那什么劳什子吏部,敢把状元丢去天尽头受罪。” 说到此处,李桃花恍然大悟,“对啊,说不定你能到天尽头也是他在里头搞鬼呢,不行!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 盛怒的李桃花活似脱缰野马,力气之大,许文壶根本摁不住。 他急了,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无奈至极道:“即便搞鬼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你我都该看开才是。” “什么粥不粥汤不汤的!姓许的你是鬼迷心窍了吗!如果不是他宋骁,你至于去天尽头受苦受罪?至于好几次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可我如果不去天尽头,此生不就遇不到你了!” 许文壶将埋藏心中许久的肺腑之言吼出,霎时间,全身滚烫,心头狂跳不止,仿佛一口烈酒入喉,血液都在微微颤栗。 秋风吹在二人身上,飞扬的发丝勾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李桃花呆呆看着许文壶的脸,因皱眉而显得锋利的眉峰,感受着他因激动而急促升温的吐息。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炽热的模样,从未。 李桃花抬起手,探向许文壶脸颊——然后重重一落! “啪”一声清亮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下。 许文壶被打懵了,眼神都瞬间变得清澈。 “许文壶,你是疯了吗?”李桃花的声音怯怯的,显然有点怕他现在的样子。 她双目茫然,上下打量着他,喃喃道:“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怪吓人的,难不成是病了。”说着,连忙将手贴上他的额头,看是热是凉。 许文壶避开李桃花的手,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顿时脸颊滚热,无地自容。他转过身,平息下来心情,而后回过脸,用一如往常温和的语气,对李桃花道:“没什么,是我今日太累了,走吧桃花,咱们该回去了。” 李桃花还懵着,下意识点过头,随之便迈出脚步。 脚步迈到一半,她又转回身子,将自己的手递给许文壶。 “夜黑风高的,你抓紧我,别迷路了。” 许是忙碌一天累坏了,李桃花此刻的声音格外柔软,听入耳中,像羽毛拂过心梢。 许文壶刚平静的心又止不住地悸动,他看着李桃花小巧纤细的手,伸出手去,同过去一样,只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做过几百次的动作,本该平淡才是,却因为秋夜寒冷,二人肌肤相贴的瞬间,各自感到一股暖流游走全身,心跳不由加快。 …… 回到大相国寺,已是次日的晌午时分。 李桃花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明想倒头就睡,又害怕许文壶不要命继续查案,便先监督着他上榻休息,自己才睡。 二人的床铺仅有一扇白纱屏风遮挡,李桃花睡了整整一天,睁眼已是落日时分。隔着屏风,她能看到对面床上的被子还在隆起,便认定许文壶还睡着。 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起床,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打着哈欠绕过屏风,“别睡了许文壶,先起来吃点东西,不然就要饿昏了。” 话音落下,半天没有回应。 李桃花只当人没醒,便扬高了声音,“醒醒呆子!起来喝胡辣汤了!牛肉包子吃不吃啊!” 还是没声。 李桃花意识到不对,凝神盯着隆起的被子,就这么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把被子一把揭开。 躺在被子下面的,赫然是只枕头。 看着枕头,李桃花的脑子里直接出现许文壶是如何等她睡着后爬起来,如何把枕头藏被子里代替自己,又是如何鬼鬼祟祟溜出了房门。 李桃花气得困神全飞了,咬牙切齿道:“许!文!壶!你个王八蛋!” * “阿嚏——” 许文壶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天,不由低语:“看来真的该添衣了,也不知桃花睡醒是否会被冷到。” 中秋佳节一过,翰林学子尽数归位,藏文馆外人来人往,只是稍微没有留意,许文壶便被撞个趔趄,怀中古籍摔落一地。 他心疼不已,连忙躬身去捡,过程中,忽然多出了一双白皙年轻的手帮忙捡拾。许文壶抬眼看去,正看到崔颜光的脸。 “许兄好生勤勉,既领了重要差事,大可事急从权,专心查案,何必再来翰林院上值。”崔颜光笑道。 许文壶将古籍摞好,吹干净上面的浮尘,“在其位谋其政,我身为侍读,自然要尽到侍读的本份,闲暇时待在翰林院,以备陛下随时召见。” 崔颜光帮他将古籍全部捡完,起身时递给他道:“看来,案子尚且没有进展。” 许文壶接过,并未反驳,只道:“尸体遇害时的年份太过久远,想查出真相,非朝夕之易事。” 崔颜光点头附和。 二人自此无话,各怀心事地走着。 许文壶察觉出气氛中的僵持,虽无话可说,终究主动张口,不料张口瞬间,崔颜光也跟着张口。 “崔兄……” “……许兄。” 短暂拉扯过后,崔颜光道:“许兄但说无妨。” 许文壶便没再推辞,“崔兄可知道,昔年与我同榜的一甲榜首,乃是何人。” 崔颜光怔了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回过神来笑道:“我说许兄,你一个榜眼,好歹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头顶压着那么大一个名字,你竟从来不知道?” 许文壶摇了摇头。 崔颜光:“……” 崔颜光:“也罢,那我就告诉你好了。” 许文壶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样子,崔颜光便也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低下声音道:“那人名叫孔怀真,自高中状元,便由户部分配,到了御史台任职,如今也算小有实权,称得上前途无量了。” “孔怀真,”许文壶端详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清明乍现,道,“他和开封知府孔嗣昌可有关联?” “关联可不小,”崔颜光冷哧,“孔嗣昌,正是他的亲爷爷。” 许文壶一愣,眼神里有丝异色闪过。 崔颜光看他:“许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没什么,一时好奇心起,”许文壶随便搪塞回去,将话转移,“对了,不知崔兄方才想说什么?” 崔颜光的神色顿时变得赧然不自然起来,看天看地看被风卷起的叶子,“那个……就是那个……” 许文壶看着他这副扭扭捏捏的死样子,眼波陡然便沉了下去,“你不会是想问我关于桃花的事情吧?” 崔颜光赶紧去搓胳膊,“哎呀真是受不了了,一个大男人居然给自己取名叫桃花,他爹娘是怎么想的,难道就不嫌害臊吗?” 许文壶不想听他絮叨,低头兀自看起了古籍。 崔颜光继续道:“我反正是想好了,我崔颜光这辈子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娶一个男人的,就算我同意,我家里也绝对不会同意。所以也不必管我那糊涂爷爷当年乱点的鸳鸯谱了,不行就是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他转身面对许文壶,郑重其事地躬上一礼,“那就劳烦许兄将我方才所言原话带回,至于那块玉牌,便当是我崔氏送他的赔罪之礼了。” 第125章 归位 许文壶定定站着, 半晌无话。 夕阳的日头格外灼目,金黄绚烂,光彩耀眼。 许文壶抬眸迎着光线, 容颜更显清减,平静的眼底暗有浪涛汹涌。 他道:“崔兄,你是否将自己看作男人。” 崔颜光被他这话问得一愣, 张口反驳:“什么叫看作男人, 我本来就是男人。” 许文壶收回目光,转而看着崔颜光的脸, 目光平静,语气里却俱是冷意, “崔兄若还是个男人,便由自己亲自去解除这桩婚约,何须假手于他人, 既看低了对方, 也损自己体面。” 言罢,他对崔颜光作揖,“我还有事在身, 须得先行告退, 崔兄自便。” 崔颜光呆呆看着许文壶离开的背影, 喃喃自语道:“这话说的,是男人就得亲自找上门, 那李桃花还是个男人呢, 怎么就不能让他来找我退婚?” 除非对方根本就没有退婚的打算? 崔颜光想象了一下两个男人在一起出双入对的场面,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取下酒葫芦连灌几口暖身体。 * 下值时已近戌时,暮色四合, 日落西山。 待许文壶出翰林院,天已黑透,就在他思索该给李桃花买什么吃食回去时,他一眼便看到了街对面,正气鼓鼓瞪着他的李桃花。 李桃花看见了他,不骂他也不嚷他,只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桃花!” 许文壶慌了,连忙去追。 “今天晌午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趁你睡着后偷偷来上值,桃花我错了,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好不好?”许文壶磕磕绊绊地说。 李桃花步子迈得大,根本不给许文壶解释的机会。 二人一前一后,路过卖玩意儿的小摊子。许文壶病急乱投医,拿起逗三岁孩子的拨浪鼓,“桃花你喜不喜欢这个,我买给你啊。” 李桃花自顾自走着,连记眼神都不给他。” 许文壶放下拨浪鼓,改抓起一串糖葫芦,“桃花,糖葫芦你吃不吃,你看这山楂又大又圆,肯定好吃。” 李桃花还是不看他,目不斜视地走着自己的路。 走着走着,她发现身后没有动静了。 李桃花逐渐停下脚步,转头朝四周看去,发现许文壶竟然不见了。 这呆子不会跟丢了吧?又或者,被谁给绑走了? 她心里觉得不妙,正要抬腿找人,肩膀便被拍了一下。 李桃花转过身,只见许文壶戴着猪八戒的面具,对她瓮声瓮气道:“大师兄,俺知道错了,求你饶了俺老猪吧。” 李桃花瞬间笑出声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许文壶摘下面具,许是因为跑了这一会儿,双眸明亮泛红,嘴里微微喘息。他目不转睛看着李桃花,分明没说话,神情里却满是急切,迫不及待等着她的原谅。 李桃花笑够了,夺过他手里的猪八戒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道:“看不出来啊,你明明那么瘦,扮上猪八戒还挺像的。” 许文壶气还没喘匀,笨口拙舌道:“兴许……兴许是天赋使然吧,”他抬了眼梢,观察着李桃花,“桃花,你不生我气了,对么?” 李桃花眼睛一瞪,恨恨道:“谁说的,我不光气你,我还讨厌你呢,我讨厌你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讨厌你一忙起来连觉都不睡,讨厌你——” 许文壶听着李桃花的数落,蓦然笑了,带着三分呆气。 李桃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眨了下眼,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许文壶看着她,眼神认真,口吻轻柔:“桃花,你不讨厌我,你只是太在乎我。” 头脑中仿佛有烟花炸开,李桃花一下子便红了脸,将头转向一边,“你想太多了,我才没有,你……你在胡说八道!” 她把猪八戒面具摔在许文壶身上,转身便跑了。 许文壶忙着给摊主面具钱,一面忙着去追李桃花,恨不得再多长出两条腿两双眼睛。 二人在晚间的人潮中一前一后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步伐整齐,并肩而行。 李桃花的怨气还未全然咽下,故意报复许文壶似的,一路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都扔他身上,让他拿着。 许文壶全身挂满了东西,手里还提着,跟许愿树有得一拼,走两步便上气不接下气。 李桃花听到动静,转脸瞧他,故意挑起眉梢说:“怎么了,不行了?” 许文壶立刻便将累弯的脊背挺直,中气十足地说:“我可以,桃花随便买,多买点。” 李桃花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摊位上两颗比脑袋还大的葫芦,“老板这俩我要了,我要带回家锯瓢用。” 许文壶差点昏倒,硬着头皮上前付钱。 买完葫芦,就在李桃花四处张望,看周围还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许文壶忽然攥住了她的手。 李桃花只当他是没力气了,便见好就收,“好好好,不折腾你了,我现在气消了,把东西都给我吧,我来提着。” 人来人往的喧嚣中,许文壶压低了声音:“桃花,有人在跟踪我们。” 李桃花愣了下子,正想回头去瞧,便听许文壶说:“别回头。” 李桃花照做,心中明了,这种时候的确不能打草惊蛇。 她默默反握住许文壶的手,二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步伐,专往人多的地方去。 人头攒动,街灯影斜。 二人的步伐从加快到小跑,身上买的玩意儿地稀里哗啦掉了一路。 许文壶便跟故意留线索似的,没有回头捡过一次,小声对李桃花承诺:“以后我都重新买给你。” “买个屁啊!小命要紧!”李桃花低声呵斥,跑得更快了,故意往线索的相反方向跑。 二人手牵手穿过无数大街小巷,从人声鼎沸处到幽静无人之地,四周只有明晃晃的月光游动。 李桃花喘着粗气转头去看,见一片漆黑空荡,不由将心放回肚子里,“咱俩应该是把跟踪的人甩掉了,放心吧许文壶,如果有危险,这次一定换我挡在你前面。”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臂上一紧,身体随之转了个圈,待回过神,许文壶便已挡在她的身前。 在他二人的前方,有道人影伫立,黑黢黢的,如同鬼魅。 “三更半夜,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许文壶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格外有力,挺拔的身姿几乎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只会读书的弱书生。 李桃花在他身后探出头,朝那身影看去,瞧见对方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头发,她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些熟悉。 “奇怪,这种神神叨叨的出场方式,似乎在何处见过。”她喃喃自语。 许文壶将她一推,“桃花快走!这里有我!” 李桃花还在琢磨到底眼熟在哪儿,许文壶就已经亮起双拳,大步冲了上去。 “呆子!” 李桃花骂骂咧咧抽出腰后的杀猪刀,一同冲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朝那黑影杀去,拿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待到黑影面前,刚要出手,那黑影张口便道:“俺个娘嘞,恁两个大活人凑不齐一双眼珠子,睁开恁那个瞎眼看清楚俺是谁。” 声音太过熟悉,把许文壶给惊了个趔趄,正面朝前栽在了地上。 李桃花被他绊住脚,跟着栽了下去,结结实实压在了他的身上。 锦毛鼠双臂抱胸,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这俩倒霉蛋,笑道:“别啊,这就急着拜年,我可没提前准备红包。” “死!老!鼠!” 李桃花跳起来就往他身上扑,杀猪刀抡得虎虎生风,大有把锦毛鼠当场剐了的架势。 “冷静冷静,君子动口不动手,现在动手是小狗。我不就是突然想逗逗你们俩吗?至于这么恨我。” “你那叫逗?你那叫故弄玄鸡!” “是故弄玄虚,文盲!” 许文壶在吵闹声中默默爬了起来,见李桃花只顾和锦毛鼠吵闹,便回归文弱的本色,扶着头咳嗽道:“头好晕,我好像要不行了。” 李桃花赶紧回到他的身边,先扶稳了他,又凶巴巴地呵斥锦毛鼠:“你看看!他都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锦毛鼠对许文壶露出一个“都是男人,装什么装”的笑容,却并未戳破他,拉着腔调敷衍服软,“好好好,算我错了行不行,以后都不这样逗你们俩了。” “这还差不多!” 跟锦毛鼠对呛完,李桃花焦急地看向许文壶,“呆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许文壶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桃花放心,我没事的。” 话说完,他便面对锦毛鼠,咳嗽停了头也不晕了,正正经经道:“鼠兄忽然从天而降,可是有何要事用到我与桃花?” 锦毛鼠的火气顿时便上来了,骂骂咧咧道:“好意思说呢!之前咱们是怎么约定的?说好了中秋之后汇合,结果等我去许家村找你,你早插翅膀飞了,姓许的你什么意思?你耍我呢?我锦毛鼠堂堂盗圣,在江湖上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说你怎么能这样——” 眼见锦毛鼠像倒豆子似的叨叨个没完,李桃花忍无可忍,把怀里吃剩下的半块点心塞进了他嘴里,方觉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许文壶听完锦毛鼠的控诉,才想起来先前那一出,懊恼愧疚之余,他恍然醒悟过来,眼神些许复杂,看着锦毛鼠道:“所以鼠兄此行找我,是想问我有关活死人一案的进度?” 第126章 归位 “废话, 不问那个问你什么?” 锦毛鼠两腮被糕点撑得浑圆,呜呜哇哇地说道。 许文壶面露僵色,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李桃花毫不犹豫道:“那你现在来得可不是时候, 许文壶现在查的不是活死人的案子,哪里来的什么进度,不被那些坏人吃进肚就不不错了。” 锦毛鼠听后一激动, 将那糕点囫囵个儿吞进了肚子, 好悬没给自己噎死,捶着胸口冲许文壶咆哮:“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和我一起把活死人案给查出来的, 怎么突然跑去查别的了?” 许文壶没来得及开口,李桃花便道:“那不是情况有变想查也没时间吗!不对……你们俩什么时候说好一起查案的?” 锦毛鼠一愣, 这才想起来,李桃花到现在都不知道许文壶早已经和自己私下摊牌了,更不知道他接近他们, 其实早有预谋。 对上李桃花怀疑的眼神, 锦毛鼠当贼多年第一次有抓现行的感觉,正当他抓耳挠腮头疼该怎么接话的时候,许文壶便已出声, 将他二人过去的结盟的经过都说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看锦毛鼠的眼神从震惊到愤怒, 又到最后的释怀, 叹出一口长气道:“算了算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救过我们的性命, 更何况这一路还共同出生入死, 无论你最开始有什么目的, 现在都是自己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锦毛鼠怔愣一二, 掩面扮啜泣状:“你看看你,突然间搞这么煽情干什么,弄得人家心里酸酸的,怪过意不去的,还有,我——” 李桃花潇洒一摆手,大度道:“什么都不要说了,以前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还是朋友。” “不是,我是想问你,刚刚那糕点是在哪买的,还怪好吃的。” 李桃花:“……” 怎么就没给他噎死。 许文壶这时道:“鼠兄若不嫌弃,可以等我查完案子,咱们再一起查活死人,也算不负昔日之约。” 锦毛鼠好奇起来,“说了半天案子了,到底什么案子绊你脚步?” 许文壶:“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他将太液池命案讲给了锦毛鼠,锦毛鼠听得直摇头。 “十几年前的尸体,此时若查,多久才能真相大白?莫不是何人做了个局,将你诓骗进去也未曾可知。” 锦毛鼠一语中的。 许文壶心头莫名一跳,仿佛暗中与宋骁的来往皆被锦毛鼠看穿,他将语气放得从容,“鼠兄想多了,案发之时我与桃花都在场,若是刻意组局,天时地利人和,未免占得也太齐全了些。” 锦毛鼠摇头,舒出口气道:“随便你们吧,皇帝老子都发话让你查了,我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偏你这小子还真有点脑子,我不靠你还不行,便只能照你说的,先等你查完那劳什子,然后再管活死人。” 李桃花听他俩在这你一句我一句,不自觉便打了个哈欠,“你俩合计完了没有啊,我都困了。” 许文壶对锦毛鼠拱手,“那就有劳鼠兄随我们前往大相国寺歇息,余下日后再议。” 锦毛鼠满口答应,等一步迈出,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咳嗽一声反悔道:“那什么,你们俩先回去吧,我不着急。” 面对李桃花和许文壶怀疑的目光,他道:“你俩什么意思,少拿这种看贼的眼光看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点要紧事还没干而已,也就忙这一个晚上,明天就去大相国寺同你们汇合。” 李桃花与许文壶默默对视一眼,好心提醒道:“衙门离这儿怪近的。” “我不是去偷!” 李桃花“啧啧”一声,“我们可没说你偷,别想太多了,盗圣大人。” 锦毛鼠跟被踩中了老鼠尾巴似的,指着她的眼睛嚷嚷:“你是没说啊,可你那眼神里可都写着呢!” 许文壶看不下去他俩吵闹,便又拉起架来,将李桃花劝去睡觉,与锦毛鼠约定汇合时间,费了半晌功夫,双方才就此告别。 临走,李桃花对许文壶小声道:“打赌不?我猜他一个人行动,绝对是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许文壶举起手,作势便要去拍她的嘴,却又在离唇瓣咫尺之时将手收回,转头瞄了眼锦毛鼠道:“小声些,是嫌还没吵够么?” 李桃花撇了撇嘴,决定不再多话,先回去睡觉要紧。 另一边,锦毛鼠目送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待确信二人走远,他将足尖轻点,身姿轻巧地跃上路边房屋,眨眼便不见踪影。 等双足落地,他便已出现在戒备森严的相府之中。 他避开守卫,轻松摸进宋骁的卧房,进门之后,从怀里掏出那块金腰牌,扔烫手山芋似的往桌子上一扔,自言自语道:“宋丞相啊宋丞相,我可把东西给你还回来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找我麻烦啊。” 锦毛鼠一通嘀咕完,转身便要开撤。 走到门口,他一脚还没迈出门槛,迎面便出现宋骁的脸。 廊下寂静无声,宋骁一身常服,面色平静,左右无一名侍从,自身的气势却是不减分毫,眼眸清亮而有神,定定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锦毛鼠僵站在原地,硬生生被盯出了一身冷汗,吞了两次口水,强行牵动嘴角,笑嘻嘻道:“这不是萧老哥吗,好久不见啊,你也来这办事儿?” 宋骁眼中浮现笑意,字正腔圆道:“本相等你很久了,白玉山。” 锦毛鼠听到“白玉山”仨字,瞳仁都在一瞬之中放大许多,同时间,毫不犹豫,转身奔向窗口,跳窗而逃。 “东西我给你放桌子上了,萧老哥!后会无期啊! 锦毛鼠乘风而起,笑得猖狂。 清风皓月下,他眼见守卫从四方涌来,内心得意油然而生,心道:就用这几个歪瓜裂枣,居然妄想将我堂堂盗圣拿下,真是吃人说—— “扑通”一声闷响,锦毛鼠得意到一半,重重摔到了地上。 “嘶……什么玩意,胆敢拦我去路?”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仰头一看,只见头顶夜空如洗,空无一物。可若细瞧,便能瞧见屋宇上空布来层细密的大网,网丝呈透明之色,纤若蚕丝,又生有弹性,可将所受之力全部归还回去。 锦毛鼠虽不知这是何物,却也知今晚是要吃瘪了,内心长叹一声,自己坐了起来,乖乖束手就擒。 须臾之间,守卫赶来,一人一条膀子把他提起来,押到宋骁身边。 锦毛鼠一路笑着,浑不吝的死德行,嘴里扬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应该的,应该的。” 待到宋骁面前,锦毛鼠将遮眼的碎发一吹,笑对宋骁,张口一嘴开封腔:“萧老兄,么想到啊么想到,咱俩恁快就又见面了。” 宋骁看着他,目不转睛,仿佛透过锦毛鼠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忽然,他道:“白玉山,本相问你,你可知你生母姓甚名谁。” 锦毛鼠的眼神陡然锐利,直勾勾瞪着宋骁,沉声道:“你把我娘怎么了?” 宋骁将他打量一遍,像是重新认识了他,道:“你放心,你娘现在很安全,本相即便再卑劣,不至于将手伸到妇孺身上。” 锦毛鼠声音发狠:“那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设计困住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宋骁并未理会他的质问,面不改色道:“本相问你什么,你便只管答,只要实话实说,保你平安无事。” 锦毛鼠看宋骁的眼神从充满敌意到茫然不解,回忆起他方才问他的问题,锦毛鼠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色,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只知道她姓赵,在我从小到大,别人都叫她李赵氏。” 宋骁随即道:“本相问的是你的生母,不是养母。” 锦毛鼠眉梢一挑,面上不悦尽显,开口直呼其名:“宋骁,你调查我?” 宋骁并未理会他的失礼,只是看他着他道:“说。” “我凭什么告诉你?”锦毛鼠失去耐心,看宋骁的眼神都带着刺。 “白英。” 宋骁冷不丁吐出这两个字,望着锦毛鼠不羁的眉目,“你娘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锦毛鼠未语,眼中杀意丛生。 宋骁:“如果我告诉你,白英不是你的亲娘,你信吗?” 锦毛鼠忍无可忍,干脆破口大骂:“老小子在这放什么屁,她不是我亲娘还有谁是?你是吗?你设计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二人对视,剑拔弩张。 宋骁忽然沉下声音,“我把你困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生母是谁。” “那你说啊,她是谁!” 宋骁看着锦毛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的生母和我一样,都流着萧家的血。” 夜空响起一声闷雷,震耳欲聋。 锦毛鼠瞠目结舌地看着宋骁,眨眼的动作都忘了似的。 漫长的安静中,他双唇翕动,冷不丁道:“有病。” 说完话,锦毛鼠一反束手就擒的姿态,两手一挣轻松便挣脱束缚,轻轻跃起,踩在守卫肩头飞上半空,将那大网徒手撕出一个窟窿,再往上腾空,飞鸟似的落在屋脊上。全程不过眨眼瞬息。 宋骁终于流露急色,他冲着屋脊上的身影大喊:“白玉山!你不是傻子!不会听不懂本相的意思,你难道就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你真的甘心永远当个毛贼吗!” 锦毛鼠长叹口气,语气里是玩够了的淡淡疲倦,颇为无奈道:“大哥,我好歹一个盗圣,别毛贼毛贼的叫,多没礼貌。还有啊,我一点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亲娘是个寡妇,在我七岁那年就死了,少在我跟前乱认亲,咱俩不熟。” 宋骁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却只极为克制地说了一句:“你会回来找我的。” 锦毛鼠:“有病。” 他撇了撇嘴,转身一跃,踏风离去。 第127章 归位 “这破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李桃花站在伞下, 望着伞外连绵不断的雨丝,抱怨道:“刚停没两天,又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冬天是想把人冻死吗。” 领路的小太监这时出声,道:“回禀许大人, 地方到了。” 许文壶将伞留给李桃花, 随太监步入低矮的房舍之中。 李桃花站在门外,打量着这被称之为“掖庭”的地方, 只觉得和皇宫里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果然天底下可怜人都一样, 给皇帝老子当奴做婢,也不见得就能得几分体面。 她在心里叹息完,走到檐下收起伞, 随许文壶步入其中。 只见长窄的一间屋子, 四面无窗,阴暗湿冷,直溜的一条大通铺, 上面堆着杂乱的被子, 空气里满是难闻的气味。 小太监领着许文壶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铺位, 道:“便是此处了,当年梅依云初到掖庭, 睡的便是这里, 素日里做些洗衣洒扫的杂活。” 许文壶看着那凌乱简陋的被褥, 想象着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如何在这上面度过无数个日夜。 “靠墙的地方冬天最冷了。”李桃花道,“她在这里,一定受到了很多人的欺负。” 许文壶将李桃花的话听入耳中, 问小太监:“梅依云当年在掖庭做事,身边可有同期的宫人?” 小太监挠着腮帮子,“这些奴就不知道了,奴资历浅,这些十多年前的事儿,还得问些旁个才能清楚。” 许文壶便也没为难小太监,命他先行退下,自己和李桃花留下寻找线索。 一直到了天黑,陆续有宫女回来歇息,看到这俩不速之客,无不感到惊恐。 李桃花忙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奉旨前来查案的,只是想问你们点消息,问完了就走。” 许文壶一心只有正事,却又忍不住对李桃花失神,悄声对她说:“桃花,你如今说话愈发有派头了,倒像个正经胥吏。” 李桃花得意起来,“那是,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这些场面话我还不是顺手胡来。” “拈来。” “哎呀别在意这么多细节。” 二人短暂闲扯结束,便开始向宫女打听梅依云的名字。 年轻的小宫女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唯有一名年长的宫女,在听到名字后有所怔愣。 许文壶注意到那宫女的表情,便将其余宫女支退,单独留她问话。 可宫女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不愿正面回答,就好像怀揣着什么心事一样。 许文壶见此情形,问得更加迫切了些,然而他越是问,宫女便越是不答,二人僵持不下。 李桃花等烦了,将许文壶往身后一拉,对宫女道:“我家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如果再不从实招来,耽误了我家大人查案子,我们可就要把你关进牢里,天天用羽毛挠你脚心了。” 可能是李桃花的样子略显凶狠,那宫女吓得扑通跪下,战战兢兢道:“不是奴婢不想说,是奴婢不敢说啊,万一大人是来给那丫头片子出气的,那奴婢……” 李桃花拧紧了眉头,“怕我们是来给她出气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年都对她做过什么?” 宫女慌张起来,连连摇头,“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无非就是看她年纪小好欺负,便在浣衣时把衣服都扔给她洗,吃饭时不给她留,夜里把她的被子收走……但是不止我一个啊,大家都那么干!” “为什么那样对她,她得罪你们了?” “这……” 许文壶走到李桃花身旁,并未顺着话询问,而是直奔正题,沉下声道:“当年梅依云的失踪,与你们可有关系?” “没有!奴婢对天发誓!如若撒谎,今生不得好死!”宫女一副即将吓哭的样子。 许文壶审视着宫女的表情,接着问:“她突然失踪时,你们为此作何感想?” 宫女道:“我们都只当她是逃出宫去了,心想她胆子可真够大的,毕竟宫人出逃是死罪,还要连累家人,她年纪小,本事倒大的很。”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狐疑,李桃花道:“那她在这里,就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宫女回忆半晌,犹豫着道:“朋友……倒是有一个。” “是太监还是宫女,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下,那宫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面露惊恐,浑身都发起抖来,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敢说。” 李桃花又烦躁起来,分明一个人都没带,却还朝门外大喊:“来人!把她给我带走关起来!” “奴婢说!奴婢说!” * 太极殿内,香雾弥漫,纱幔缱绻。 软若蝉翼的茜纱帐后,一群涂脂抹粉的少年围绕着年轻的帝王,媚声不断。 “陛下,奴在这里,来抓奴啊。” “还有这边呢陛下,奴在这。” “哎呀,陛下好坏,一把就将奴抓住了呢。” 小皇帝眼蒙红绫,脸颊唇周俱是鲜红凌乱的口脂,身上龙袍凌乱,头发散落。 他张着两条手臂四处乱抓,嘴里笑骂不停,道:“都滚开,朕才不要你们,朕只要朕的大总管!杨善呢!杨善在哪!” 纱幔如鬼影飘忽,殿内顿时息声。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走向小皇帝,衣袍的边缘与玉石地面相磨,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活似毒蛇游走。 “回陛下,臣在这。” 声音乍然响起,温暖的殿内仿佛凝结一层寒霜,幽袅的烟气都随之消散。 小皇帝摸索着,抓住杨善的手,用力地握紧,抚摸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杨善,你在就好,朕只要你陪朕玩就好了……就像朕小时候一样,母妃整日哭个不停,没有人管朕,只有你在朕身边,陪朕玩捉迷藏。” “可陛下已经大了,不该再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了。”杨善轻声道。 小皇帝突然发起急来,死死攥紧他的手,急切地咆哮:“不!朕没有长大!只要你还在朕的身边,朕就永远是小孩子!” “这么说来,臣似乎对陛下很重要?” “重要!你对朕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国舅还要重要?” “当然了!舅舅只会教训朕,只有你会逗朕开心,陪朕玩。” 杨善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游走在小皇帝覆眼的红绫上,缓慢启唇,嗓音嘶哑慵懒:“那臣若是看中了国舅爷手里的一件宝贝,陛下,会为臣争吗?” 小皇帝感受着眼睛上轻柔的触感,浑身打起舒适的寒颤,喘着粗气笑道:“只要朕还有一口气,你想要什么,朕一定——” “回陛下……”小太监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帐外,战战兢兢道,“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在外求见杨总管。” “谁?” 小皇帝一把将蒙眼的红绫扯掉,抓住杨善的手也松开,狐疑地询问。 “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小太监小心重复。 小皇帝迟疑了片刻,显然在思考许文壶是哪号人物。 忽然间,他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来了,还是来找朕的大总管?” 小皇帝狐疑地望着杨善,忽然间玩心大起,扬声道:“也罢,让他进来,朕看他到底想干嘛。” 小太监退下传令,少顷,将许文壶引入殿门。 御座下,金壶吐雾,烟丝缭绕。 许文壶步入殿中,行稽首大礼,朗声道:“臣许文壶,参见陛下。” 清润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余音悠长。 “平身吧。” “谢陛下。” 许文壶眼观鼻鼻观心,目视脚尖,屏声息气。 即便如此,单从帝王慵倦的声音,殿中的异香,左右男伶的窃窃私语,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这里并没有天子居住之处该有的威严肃穆。 “许爱卿不忙着去断案子,怎么到朕这里找起朕的大总管了,小皇帝斜坐龙椅之上的,左右各拥一名美艳少年,懒洋洋道,“他整日侍奉在朕身边,不知许爱卿寻他何事?” 许文壶道:“微臣在查案过程中,得知十年前有名失踪宫女,名叫梅依云,而据臣所知,杨总管当年与她关系颇近,故而特来询问杨总管,情况是否属实。” “哦?还有这种事?”小皇帝笑道,话锋指向杨善,“大总管,朕算是你一手带大的,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个要好的宫女朋友?” 杨善站出来道:“回陛下,臣当年与那梅姓的宫女的确略有些交情,那时她初入宫闱,人人欺凌,太监们连恭桶都要她洗刷,臣瞧她可怜,便几次对她相助,暗地里给她些东西吃,后面臣出掖庭到了内廷侍候,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后来听说,她似乎是跑出宫去了。” “仅仅如此么?”许文壶忽然出声,姿态恭敬,字眼咄咄逼人,“杨总管说与她是略有交情,可卑职为何听说,在梅依云感染风寒病入膏肓之时,是杨总管在她身边彻夜照顾,为了给她换一碗滚热的鸡汤,甚至还挨了其他太监的一顿毒打。敢问杨总管,可有此事?” 第128章 归位 殿中一时安静无声, 唯有许文壶的质问在金垣玉雕中悄然回响。 许文壶平稳的心跳在漫长的寂静中逐渐加快,掌心也沁出细汗。 太静了。 杨善大可承认或反驳,却唯独不该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在普通人里, 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但对掌权人来说,沉默, 寓意着杀意。 许文壶眼睫轻抬, 朝御座下的玄袍身影望去。 眼眸径直与那双狭长的眼瞳对视上。 杨善面白发青,无悲无喜, 无怒无怨,森冷如古井的眼底, 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在其中浮现。 许文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眼神他认识,当初杨善虐杀张秉仁,就是这种眼神。 仿佛又回到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 许文壶耳边出现张秉仁万箭穿心的惨叫声,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回陛下,国舅到了。” 小太监的声音乍然响起, 将许文壶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克制住对杨善出声质问的冲动, 垂眸禀手, 姿态一如方才恭敬。 小皇帝笑道:“今日还真是热闹,一个两个的, 都到朕这里来了, 好啊, 那就让舅舅进来,让他也来陪朕玩。” 小太监闻声退下。 殿内旋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宋骁大步入内, 人未至,声先传来:“陛下,京畿昨日有暴-乱发生,暴-徒凶残至极,见人便杀,百姓死伤无数。为稳民心,臣请陛下亲自拟旨安民,臣自请带兵,前往镇压暴-徒。” 小皇帝一脸失望,口吻都带了扫兴后的委屈:“原来是为这个吗,朕还以为舅舅是来找朕玩的。” 宋骁留意到站在殿中的许文壶,并未多看,皱眉道:“陛下,十万火急啊。” 小皇帝打着哈欠:“区区暴乱而已,舅舅自己解决便是了,何必来问朕,难不成还能乱到京城来吗。” 宋骁扫了眼杨善,冷哼一声道:“京城早已自乱,何须外界侵扰。” 飘散的烟丝聚拢又飘散,杨善轻轻笑上一声:“丞相所言,可是在说洒家?” 宋骁并不理会他,而是面对御座道:“近来钦天监进言,说邪祟之星侵入帝星,龙气外泄,邪气强盛,陛下务必听取忠言,不可遭邪祟小人蒙蔽视听。” 小皇帝懒洋洋道:“什么小人大人的,朕又不是小孩子,谁对朕好,朕是能分得清的,舅舅未免也太信那帮神棍的话了。” 宋骁禀手行礼,沉声道:“臣言尽于此,陛下保重,臣告退。” 眼见宋骁转身,小皇帝忽然呼唤:“舅舅!” 宋骁顿步。 小皇帝笑声轻快:“没什么,朕叫住舅舅也只是想问问,虎符在舅舅手里存几年了?” 许文壶并未侧目,眼角余光却看到宋骁的身形颤动一二。 半晌过去,殿中响起宋骁冷沉失望的声音:“虎符乃先皇离世时交代于臣,距今已有十年之久。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臣这个?” 小皇帝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了起来,问问而已。” 宋骁看着御座两侧的妖娆男伶,最后看了一眼小皇帝,留下一句“陛下该当保养好龙体”,便大步离去。 许文壶尚沉浸在宋骁与帝王的对话之中,思忖方才二人话中含义,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头顶响起一声“许爱卿”,许文壶才魂魄归位,忙道:“臣在。” 小皇帝懒洋洋的声音再度传来:“反正你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退下吧,朕要歇了。” 许文壶分明记得杨善还未回答自己的质问,但已不愿在此久留,便称是退下。 乌云翻涌,殿外秋雨淅沥。 许文壶出了太极殿,未急着往翰林院去,而是支开领路太监,独自撑伞,径直拐入距离最近的偏巷当中。 巷中,宋骁负手屹立,见到许文壶,并未流露讶异之色,只是淡淡道:“两日未见,竟学聪明些了,知道我会在此等你。” 许文壶走得急了些,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开门见山,看着宋骁道:“我的科考名次被改,可是有丞相授意?” 雨滴击伞,清脆果断。 宋骁的视线穿过雨幕,径直落到许文壶的脸上。 年轻斯文的一张脸,眼中满是倔强,分明羸弱清瘦,身上却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 宋骁道:“是。” 雨还在落,伞骨发出沉闷的低鸣。 许文壶的喉咙乍然收紧,活似被什么人扼住了脖颈,几次启唇,发出艰难三字:“为什么?” 宋骁于他,可以是利用,可以是欺骗,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他许文壶都能接受。 但科考不行。 十年苦读,吃亏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天下千万学子。 宋骁看着他,平静地道:“你可知顶替你状元之位者姓甚名谁。” “知道,他叫孔怀真。” “可知其身份?” “是孔嗣昌的孙子。” 宋骁的目光深了些,也锐利了些,道:“孔嗣昌又是什么人?” “他是……” 许文壶面色一白,短瞬中想通了什么似的,看着宋骁的眼神变得复杂。 一滴雨水自宋骁的眉峰滑落,使得他的眼神更加清亮锐利,继续道:“孔嗣昌为杨善走狗,孔怀真是孔嗣昌的孙子,这其中的渊源,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讲清楚吗?” “当年你若提名状元,不必等到放榜,返乡的路上便已命丧黄泉。” 前因后果串通一起,许文壶如梦初醒。 未等他张口,宋骁便道:“此时此刻你我已是同盟,不必说些感恩戴德的废话,何况我在此等你,为的也不是这些。” 宋骁话音顿上一二,“方才我在殿中说的你也都听到了,京畿有暴-乱,我在这等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近来只需专心查案,无论外界有何等传言,你都不必理会,更不可擅自出京。” 交代完,宋骁动身,走出巷子。 二人擦肩而过时,许文壶才留意到宋骁肩头被雨淋湿的阴影,便追过去,将自己的伞递去,“丞相,伞。” 宋骁抬头看起天,笑道:“雨既不躲我,我又何必躲雨。该来的,终究会来。” “你自己留着用吧。” 许文壶看着宋骁的背影,只觉得一身决然不移,好似拿定了什么主意。 * 雨天寒气重,出了皇宫,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去喝了胡辣汤。 沸腾着的胡辣汤,辛辣气直呛鼻腔,啜上一口,四肢百骸都暖了回来。 “暴乱?” 李桃花捞了口汤里的牛肉吃,嚼完咽下道:“好歹是个天子脚下,居然能起暴-乱?那宋老狐狸别是胡说八道诓你呢。” 许文壶瞧着汤面发呆,道:“他会诓我,但不会诓陛下,京城外应该是真的出事了,也不知哥哥嫂嫂在家中是否安好。” 李桃花想到许忠和秦氏,感觉嘴里的牛肉一下子便没了滋味,跟着担忧起来。 这时,旁边桌上的说话声传来。 “你们听说了没,昨日城外有暴-徒行凶,波及了好几个乡镇,今早上城门都关了,就怕有人外出。” “那哪是什么暴-徒,我二舅跟我说了,那些伤人的,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 许文壶一惊,竟忘了分寸,直接起身朝说话的男子询问;“此话当真?” 那男子被他突然出现的动静吓了一跳,哆嗦完道:“这岂能有假,我二舅亲眼所见,那些怪物逢人便啃咬,连他老人家自己也差点没能回来。” 许文壶怔住,久久未能回神。 李桃花也起身,冲那男子道:“这位大哥,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啃咬人的怪物?你别是在编故事玩吧。” 男子急了,“你们不信就去问别人啊,那些怪物白天黑夜到处伤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如果不是京城的大门关得结实,咱们早就被啃得连渣不剩了。”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出了饭馆。 “饭钱!两位客官还没给钱呢!”小二追出店门喊。 李桃花朝人扔出半吊铜钱,头都来不及回,“不必找了!” 二人一路连气不喘,跑到离得最近的朱雀门下。 隔着高耸的城门,二人能够清晰听到门外百姓的哭喊。 “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那些怪物就快追来了!” “救命!我娘子要撑不住了!” “求官爷行行好开门!不然我们都会被咬死的!” 听着那些刺耳的哭喊声,许文壶本就凝重的神情更加沉了下去,道:“是活死人。” 李桃花愣了下,明显被吓住了,但她旋即反驳:“不对,如果是活死人,怎么可能白天就有了,那些家伙不是只能在夜晚出来吗?” 许文壶未语,薄唇紧抿,思考起其中的蹊跷。 李桃花观察着他的神情,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居然变得十分无奈,叹息一声道:“看来,要想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就只能出去亲眼看看了。” 许文壶立马看她,下意识否决道:“不行,危险。” 李桃花:“就是因为危险,所以我才一定要去。不然我等着你学之前那样,趁我睡着就偷摸溜走,自己到外面冒险吗?” 见许文壶一脸被说中的表情,李桃花得意起来,对他道:“你以为就你有脑子啊,我也是懂计谋的好吗,我这招就叫那什么来着,鲜花吃人?” “先发制人。” 许文壶喟叹一声,看着李桃花的眼神温柔而无奈,像看个机灵古怪的小孩子。 李桃花仰面看着他,表情仿佛在说: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二人对视半晌,许文壶终是败下阵来,抬头看了眼天道:“眼下天色已晚,不宜出行,桃花若执意与我一起,便先随我回到大相国寺,睡醒一觉,再做打算。” “一言为定!” 李桃花爽快答应,拉住许文壶胳膊便往大相国寺跑。 天上还在飘着蒙蒙细雨,二人来时跑得急,伞落客栈里没拿。 许文壶一边用袖子去遮挡李桃花头顶雨丝,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慢点桃花,地上滑,别摔着。” 第129章 归位 二人回到大相国寺, 简单收拾过行囊,洗漱上榻睡觉。 因为担心许文壶半夜偷偷溜走,李桃花一晚上没敢睡着, 就差睁只眼站岗,直到三更天抵抗不住困意,才沉沉睡去。 翌日大早, 李桃花刚有意识, 两眼便睁得浑圆,一个鲤鱼打挺, 下床就去找许文壶。 绕过屏风,只见榻上空空如也, 被子叠得整齐,活似从未睡过人的模样。 李桃花只当噩梦成真,气得头脑直嗡嗡, 鞋都没穿就要冲出去找人。 冲到门口, 正与开门回来的许文壶撞个正着,二人一个前仰一个后栽,要不是李桃花及时拉了许文壶一把, 也让自己稳住脚步, 二人都要摔个落花流水。 “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偷偷溜走了!”李桃花杏眸圆瞪, 一肚子的起床气呼之欲出,对着许文壶叉腰大呼。 许文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热腾腾的包子香顿时四溢, 又将手里的粗陶汤壶举起, 夹紧尾巴的猫似的,小心翼翼道:“我去买早饭了,刚刚才回来。” 李桃花的起床气顿时便熄灭了, 明亮的眼眸眨了眨,夺过汤壶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哼哼着道:“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一声,还以为你又跑了呢——呀,这胡辣汤的胡椒味好重!” 李桃花被汤呛得打了个喷嚏,摸过碗便倒了两碗,自己先坐下喝了一口,果然满口辛辣,连汤汁的滋味都辨不出来了。 她喝完两口汤,拿起包子咬了口,抬眼看许文壶,“你也吃啊,发什么呆啊,吃完好赶路。” 可许文壶就只是直直看着她,眼眶逐渐泛红,启唇轻声道:“桃花,对不起。” 李桃花下意识狐疑:“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话音刚落,李桃花拿包子的手便不稳摇晃起来,眼皮子也往下沉。 她抓紧桌子,用力摇了摇头,“呆子,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晃啊,是不是要地震……” 话没说完,李桃花的眼皮便已全然闭合,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去。 许文壶连忙托扶住她,本就红的眼眶更加红了,哽咽道:“桃花,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冒险了。”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李桃花搀扶起来,安置到榻上,盖好被子,随后拿出自己唯剩的几十两银子,把荷包装得鼓鼓囊囊,放到了李桃花的枕边。之后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取笔研墨,写下一纸书信,折好与荷包放在一起。 李桃花处于昏睡之中,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纤长的眼睫覆在双目,宛若蝴蝶双翅。 许文壶忙完,迫不及待便要转身,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走不了。 可都等步伐迈出去了,他又忍不住回头走回去,伸出手将李桃花嘴角残留的汤汁擦干净。 擦完,他一刻不敢犹豫,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 门外,崔颜光安静伫立,见他出来,拱手作揖,“许兄。” 许文壶难过至极,已顾不上对其回礼,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道:“在这京城,我只勉强与崔兄算有微薄交情,眼下我有要事出城,不知何时能回,生死亦然未卜,心中所念,唯有桃花一人。恳求崔兄务必替我看好桃花,在她醒后,一定不要让她出城寻我,自身安危要紧。” 崔颜光收起素日轻佻,郑重道:“许兄放心,此等小事,在下定然不负所托。” 他崔颜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谁对自己的小厮有如此深厚的情意,这许文壶初来乍到便得丞相赏识,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难得有送人情的机会,对方一大早主动找他帮忙,他怎能放过? 崔颜光想到深处,神情更加诚恳:“许兄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一并说出便是。” 许文壶看着崔颜光的眼神从感激到复杂再到警惕,双唇反复张合之后,终道:“虽说崔兄与桃花有婚约在身,但终究男女有别,还望崔兄在桃花苏醒之前,切勿踏入这房门一步。” 崔颜光爽快答应。 答应完,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过后,他看着许文壶,用一副见鬼的语气道:“许兄的意思,是担心我会趁人之危?” “还是趁一个男人的危?” 许文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直盯着崔颜光的眼睛看,看得崔颜光头皮都快发刺了,许文壶才垂眸作揖:“有劳崔兄。” 崔颜光知他是要启程的意思,便也没再赘言,压下心头古怪的疑问,对着许文壶拱手:“许兄一路保重。” 许文壶抬眸又看了两眼房门,好不容易趋于平静的眼眸再度复杂起来,最后下定决心般,强行转身,大步离开。 …… 许文壶拎着简单的一个包裹,因不想引人注目,并未骑马,只在大相国寺外租了头骡子,随人流缓慢前往离得最近的明德门。 明德门下,聚满了急着出城看望亲人的百姓,而两扇城门紧闭,卫兵把手森严,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 许文壶一路“借过”加道谢,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刚要喘口气,便被卫兵猛地推了一把。 “门开不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开不了,都给我滚回家待着去,没有丞相的命令,谁都别想出城。” 灌入耳中的声音傲慢而蛮横,许文壶不紧不慢地站稳步伐,理好衣袖,旋即从袖中拿出一块腰牌,浅浅给那卫兵露了一眼。 卫兵看到牌子,脸色顿时大变,对待许文壶的态度也恭敬起来,左右观望一遍,小声道:“此处人多眼杂,公子且随小的过来。” 许文壶便牵着骡子跟上卫兵的脚步,面上泰然自若。 实际手掌心都在冒汗。 先前宋骁为了方便他出入皇城查案,给他留了一块自己的随身腰牌。 没想到,最大的用场竟是用在这了。 卫兵一路张望,带着许文壶到了明德门的西北角门,先是上前跟守门的卫兵交涉片刻,而后角门便被打开,卫兵转脸请许文壶的示下。 许文壶颔首,迈出步伐。 一步迈出,许文壶又顿住脚步,转脸朝来路张望。 迷药他没敢下得太重,怕伤了桃花的身体,应当再过上半个时辰人就该醒了。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生气的样子,都还没出城,人就已经心虚到心跳加快了。 无妨。 许文壶心道:只要桃花能平安无事,纵然遭她怨恨,也是值得的。 他现在只害怕崔颜光看不住桃花,毕竟桃花的拳脚他是知道的,单挑两三个成年男子只怕是没有问题的。 想到崔颜光那副比自己健壮不了多少的身躯,许文壶暗自捏了把汗。 但他又转念一想,世家大族子弟自幼习得君子六艺,身手应当是不差的,别反将桃花伤到就好。 思绪越来越乱,似是无形中生出许多双大手,将他往大相国寺里拉。 许文壶不敢再犹豫,对卫兵道过谢,牵着骡子,毅然决然出了角门。 * “唔……唔唔!” 两扇房门被踹得摇摇欲坠,凉风一吹,噼啪作响。崔颜光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四肢固定床角,身体成了个毫无尊严的“大”字,嘴里还被一个冰凉梆硬的牛肉包子塞个严实,狼狈难以形容,哪里还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他努力仰头,怒瞪房门方向,无声地咒骂着。 房门处,李桃花扶门站起身体,努力摇晃了两下头,试图将体内残留的药劲一并晃出去。 “许文壶,你个王八蛋。”李桃花攥门的手用力到极致,骨节都泛着白,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你等着,等找到你,姑奶奶我玩儿不死你。” * 乌云蔽月,夜风寒冷,狭长的小路从山下绵延至村庄,阴森空荡,活似白无常嘴里那条悬挂的长舌。 眼见就要到家,许文壶的呼吸急促许多,克制住向前奔跑的冲动,转而仔细听起周遭的动静。 这一路兴许是他运气太好,并没有遇到肆虐的活死人,倒是遇到不少安营扎寨的官兵,显然是宋骁下的命令起了作用。 但他仍要谨慎。 万一突然冲出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他可就不能回去见桃花了。 如此想着,许文壶离村子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骡子突然发起狂来,嘶鸣着就要逃窜。 许文壶没抓紧缰绳,任由骡子挣脱束缚,撒蹄而去。 他轻舒口气,未感到过多可惜,兀自走入村子里面。 月光朦胧,光线昏暗,周遭万籁俱寂,连本该有的犬吠声都没有一下。 许文壶刚要心生古怪,一阵寒风扑来,卷起浓重的血腥气。 许文壶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连忙往村里跑去。 站在村口往里一看,只见原本干净的村路躺满了尸体,而且死状惨烈。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心口被掏个窟窿,还有的被啃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则布满牙印。 他借着月光放眼望去,一路皆是眼熟面孔,原本能说会笑的血肉之躯,此刻全部烂在泥里,冰冷没有生气。 这个生养他的小村落,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第130章 归位 冷风从许文壶的鼻子灌入身体, 刺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冷得他手脚僵硬,唇齿打颤。 他试图叫出那些尸体的名字, 喉咙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突然,他抬头望向家的方向,迈开僵硬发抖的腿, 大步跑去。 数不清踩了多少具尸体, 许文壶一路跌跌撞撞,沾了满身的血污, 终于到了自家的大门外。 漆黑大门紧闭,血盆大口似的屹立在阴森夜幕下。 许文壶来不及去管满头热汗, 扑到门上便开始用力拍打,拼命地喊:“哥哥!嫂嫂!” 门后旋即响起粗糙的声音:“什么人!” 许文壶听出是家中长工的声音,连忙回应:“是我!许文壶!” “三郎?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出, 门后立刻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真的是三郎?三郎怎么在门外面。” “快给三郎开门!” 开门声悠长刺耳, 许文壶刚冲进去,门便被紧紧合上,连上三道门栓。 许文壶步伐未稳, 气喘吁吁地问:“我哥哥嫂嫂现在何处?他二人可还安好?” 长工刚要开口, 许忠的声音便从远处飘来:“刚才谁说的我三弟回来了?他人在哪!” 许文壶忙朝许忠跑去, 确认许忠平安无事,便急着问:“嫂嫂呢!还有兴儿!家里人如今都如何了!” 许忠见弟弟惊魂未定, 俨然半疯之状, 连忙安抚道:“三郎莫怕, 你嫂嫂此刻正在房中歇息,兴儿也随自己爹娘待在一块,全家平安, 并无伤亡。” 许文壶这才算将心放回肚子里,当下才发觉自己两条小腿颤得厉害,全身半点力气也无。 许忠心疼弟弟,来不及问来龙去脉,赶紧扶结实了他,另外吩咐家丁左右搀着,缓慢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面,许忠带许文壶见过秦氏。夫妻俩得知弟弟是担心家里安危才冒险赶来,不禁热泪盈眶,忙不迭吩咐婆子烧姜汤给弟弟驱寒。 许文壶换了身干燥的衣物,喝了整碗的姜汤,冰冷的身体总算回暖,人也恢复知觉。 谈起这两日来的经历,许忠叹气连连,人仿佛骤然老了十岁,忧心忡忡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世间竟有那等怪物?成群结队地冒出来,见人便咬,与那传闻中的僵尸无异。不对,是比僵尸还要凶猛,僵尸起码还怕个太阳怕个黑狗血,那些怪物简直百无禁忌,非要将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了,才离开去别的地方觅食。” 秦氏抹着眼泪道:“村里人都死的死逃的逃,好在咱们家院墙高大门厚,那些怪物闯不进来,否则……” 许忠叹息道:“不说那些了,咱们一家人此时还能平平安安的,便已是祖上积德了。” 说着,许忠问许文壶:“李姑娘可还好?”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不由庆幸还好没把她带来,便将自己给李桃花下药迷昏之事说了一遍。 许忠点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想来李姑娘知你苦心,定不会怪罪于你。” 许文壶苦笑不语,心道:若能平安回去见桃花,莫说她怪罪我,就算让我自己给自己甩上十几个巴掌去求她原谅,我也是愿意的。 只怕没有那个机会。 这时,许文壶忽然想到什么,抬眸看向许忠:“许武一家现在何处?” 许忠摇头,眼神复杂,“从分家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地头的庄子里头,眼下没了消息,还不知是死是活。” 秦氏道:“那两口子作恶多端,说句狠心话,纵然是被那些怪物咬死,也算老天开眼。唯一可惜的便是天麟那孩子,还没狗大个人儿,老老实实的,可惜摊上那样的爹娘。” 秦氏说到动容处,忍不住又要抹泪。 许文壶想到许天麟傻乎乎的模样,内心也觉得不忍,便不假思索道:“我进村时并未发现活死人的踪影,想来已经走远了,不如就由我去地头上看看。” “不行,”许忠想也不想便拒绝,严肃道,“街上的尸体你不是没看见,不说多,即便遇到一个怪物,你也别想活着回来。爹娘临终时特地交代我照顾好你,这件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秦氏也道:“三郎听你大哥的劝,可把方才的心思给打消了,再说那两口子过去可没少害你,你何苦去担心他们的性命?” 许文壶道:“我不是担心他们,我是担心天麟,嫂嫂方才也说了,天麟是个老实孩子,素日里也没个犯错的时候,他爹娘是他爹娘,他是他,我不能因为大人的过错,就不管他的死活。” 秦氏哑口无言,纵然想反驳,念起那无辜的侄子,心里也一阵发酸。 许忠的态度仍是决绝,不容置疑地说:“天麟再是无辜,此刻也不知死活,若是不幸遇难,你就是出去了,也无非再搭上一条性命,你读了那么多书,这点道理难道还不懂吗?” 许文壶无奈,便将一路经历,回京的打算,全部说了出来。 许忠得知他早在路上便遇到过“怪物”,登时便愣住了,听着弟弟口中所说,只觉得像在听天书。 若是从前,他肯定会觉得弟弟读书读傻了,满嘴都是胡话。可现在,事实都摆在眼前,他不想信也得相信。 虽说两者并无直接关联,过去几次脱险,不见得当下便能脱险,但许忠看着弟弟清亮坚定的眼睛,原本磐石一般的心,不由便松动起来。 终于,许忠将牙一咬,道:“也罢,天麟好歹是咱俩的亲侄子,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是老三,我要和你一起出去,共同去地头上。” “不可以!” 许文壶不假思索地拒绝,皱紧了眉头。 “就这么说定了。”许忠旋即对秦氏道,“把消息传下去,看有谁不怕死,敢跟着我和三郎去地头走一遭,敢去的,一人一百两银子。” 秦氏见一个两个都管不了,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可也不知该怎么该将二人留住,不由心中幻想:若是李姑娘在这就好了,有她在,纵是将这两个男人捆住,也是使得的。” 李桃花远在京城,哪里能帮得了这个忙。 秦氏抹去眼泪,极不情愿地传话下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多时,便凑出了五六个健壮的长工。 许忠与许文壶各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带着手持榔头铁锤的长工们,浩浩荡荡出了门。 夜黑风高,月下的许家村犹如荒村一般,家家户户漆黑一片,毫无人烟。 许文壶将人分成两人一队,分别留意着东南西北四方的动静,哪怕是有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行人一走一回头,从村子到地头如此近的距离,大有走到天亮的架势。 许文壶觉得这样拖延时间不是办法,警惕归警惕了,但留在外面的时间过长,反而更加危险。 他沉下声音道:“所有人都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管,用出全部力气往前跑,有多快跑多快。” 众人很是迟疑,踌躇不敢迈开腿。 许文壶身先士卒,拔腿便跑。 许忠虽不动懂弟弟的意思,但照做总归没错,跟着跑了起来。 其余长工见状,便也顾不得去害怕了,撒丫子追了上去。 * 一口气从村里到地头,许文壶一刻没停,待抵达庄子外头,他便已喘得直不起腰。 说是“庄子”,其实就是建在田边的三间茅屋,以往是留给长工看地用的,多年没用,早已荒废了。 许文壶抬头,看向庄子的门,却发现了许武的尸体。 准确来说,是许武的“皮”。 内脏都被掏空了,四肢上的血肉也被啃咬干净,甚至骨头都不见了,只剩下残缺一张人皮干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原本盛放眼珠的眼眶,成了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 许文壶这一路都没吐出来,此刻胃里却翻山倒海,张口便将方才服下的姜汤全部呕了出来。 “三郎没事吧?”许忠关切道。 许文壶摇了摇头,忍住强烈的反胃,继续往里走去。 甄氏的尸体横于堂屋外,死相比许武稍好一些,但也令人不忍直视。 许文壶命长工看好门,自己和许忠在庄子里找了一圈,没见到许天麟的身影。 许忠的心凉了一圈,“天麟可能也已经……” “不对,”许文壶反驳,斩钉截铁道,“如果天麟遭遇不测,这里应该也有他的尸体才对,怎么可能只有他爹娘的。” 说着话,许文壶便已大步走出门去,观察起周遭的地形。 夜幕下,只见平坦一片麦田,一直绵延到了山脚下,秋后新麦刚长出嫩芽,一眼望去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许文壶却好似发现救命稻草,特地跑近了去观察麦田,果然在茂密的麦地发现了被脚印踩过的痕迹。 他不做犹豫,赶紧带人顺着脚印寻找,一直走进了山里,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带来的汉子都忍不住发怵,生怕不知何时被黑暗中的血盆大口狠咬一下。 许忠再是心疼侄子,在此刻也打起了退堂鼓,吞着喉咙道:“我说三郎,要不咱们就回去吧,这林子里怎么看也不像天麟敢进来的地方,反正找也找过了,即便没发现人,也算没留遗憾了。” “哥哥且带人回去便是,我再找找。”许文壶道。 许忠喟叹:“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将你一人留在这里。” 这时,黑暗中传来孩子微弱的呼救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许文壶一下子认出来是天麟的声音,立刻朝声音的方向冲去,许忠带人紧随其后。 拨过乱枝杂叶,只见一棵高有两丈的大树矗立眼前,张牙舞爪的树干上,趴了个奄奄一息的胖孩子。 “天麟,是你吗!” 许忠激动大喊,声音都在哆嗦。 许天麟原本都要没了意识,被喊声惊醒,立刻便活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大伯!大伯救我!我下不去了!” 130-140 第131章 归位 许忠观察过树的高度, 内心直吸凉气,也是难为这胖小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好在出门时有带的网子,原本是用来罩住活死人的, 现在把网子摊开,正好用来接住许天麟。 许天麟初时害怕,死活都不往下跳。 许文壶担心时间越久危险越大, 干脆狠下心说:“你爹娘已经被活死人杀死了, 你如果再不下来,咱们都要死在外面!” 小胖子总算扛不住, 嚎啕哭着就往下一跃。 只听“刺啦”一声,网子生生被撑裂了, 好在承了大部分的力,人没受什么伤,只蹭破了一点皮。 许文壶不敢犹豫, 扶起侄子就要走。 一行人照着原路返回, 不敢有丝毫懈怠,个个竖起耳朵听动静。 走着走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一阵刺耳的“咯吱”声, 活似狗啃骨头。 许文壶抬眼望去, 借着火折子的微光, 他看到一个伏地背对他们的老者,满头花白发丝, 身体瘦如枯槁。 那“咯吱”声, 正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许忠哆嗦一下, 整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见那老人只是坐着没其他反应,便客气道:“老人家?您也是被那些怪物逼到林子里来的?” 老者转头, 姿势僵硬至极,活似枯木。 幽幽火光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布满血水的青黑面容,“咯吱”声的来源,正是他嘴里正在咀嚼的人手。 “啊!” 长工们吓得手脚发软,扔掉家伙什就跑了。 许忠反应过来,刚想拉着弟弟侄子跟着跑,那吃人的怪物就猛然弹跳起来,展臂冲向三人。 电光火石之间,许文壶捡起地上的榔头,照着活死人狠砸过去,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竟把对方的脑袋直接敲出个窟窿,黑臭的血水汩汩往外冒。 活死人并未倒地,反而抓住了榔头,仿佛毫发无损。 拉扯之中,许文壶对许忠大喊:“大哥快带着天麟走!” 许忠捡起把镰刀冲上去,照着活死人的脖子便砍,“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带着天麟走,留下你一人等死!” “可你若执意留下,我们三人都会死!” “死就死!我不可能丢下你!” 兄弟俩齐上阵,把镰刀和榔头挥出了长枪大刀的气势。若是有点工夫在身的,兴许能侥幸脱险,可二人一个是书生一个是地主,两个加起来也不敌这吃人怪物一半的力气。 许天麟拼了命的哭,连逃跑都忘了,扯开嗓门喊:“来人啊!救救我大伯和三叔吧!” 那群长工跑得飞快,关键时刻,没有一个回头的。 就在这时,树丛中突然冲出一道身影,手持一柄光闪闪的杀猪刀,一刀捅入活死人的后腰窝,从正当中劈成两半,再横着来上两刀,空气里登时腥臭气弥漫,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活死人,眨眼便变成一堆蠕动的肉块。 “狂啊,再给我狂一个啊!”李桃花抓了把土撒在被弄脏的刀上,指着那堆肉块臭骂。 许文壶本还沉浸在突然得救的茫然里,听到熟悉的声音,两眼顷刻放起光来,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忘干净,拔腿便朝李桃花奔去,语气里是克制不住的狂喜与激动,“桃花!” 李桃花抬头看到他,不由高高地扬起了胳膊,似要将他搂入怀里一样。 直到距离咫尺,那只高扬起的胳膊落下,照着许文壶的脑袋就是一记清脆的大巴掌。 “长本事了啊!心眼子都敢往我身上使了!还学人用迷药?许文壶你是不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许文壶被抽得眼冒金星,却还一昧靠近李桃花,忍着疼道:“只要你能解气,就算把我打死我都愿意,可你要告诉我,你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克服这一路的危险,他都不敢想。 李桃花想到自己拿刀威逼崔颜光给自己找马雇保镖的情形,莫名有点心虚,便凶巴巴道:“你管我怎么来的,反正我来的路上都想好了,不打你打个半死,我就不叫李桃花!” 她正要再甩许文壶一个大巴掌,许文壶便猛然抓住她的手。 李桃花气得睁大眼睛,“好啊你,你居然还敢还手了!” 许文壶连忙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桃花,你听。” 李桃花竖起耳朵,果然听到树丛里传来不少窸窣之声,与此同时,一股更为浓烈的恶臭侵袭鼻腔。 “是怪物!” 许天麟的一声尖叫打破寂静,也惊动了蛰伏在暗中的活死人。密不透风的山林中,密密麻麻的活死人如同遇到蜜糖的蚂蚁,争先恐后朝四个活人冲去,张开血盆大口。 “大家快跑!”许文壶抓住李桃花的手,照准唯一没有活死人冲出的方向便冲了过去,许忠拉着许天麟紧随其后。 奔跑中,李桃花感觉自己踩中了什么滑腻的东西,脚腕上随之一痛。 她没忍住嘶了口凉气,被许文壶听到,许文壶逃命不忘回头:“桃花,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桃花丝毫没将这点疼痛放在心上,反而将许文壶往后一拉,冲到前面,手起手落间,便将扑来的活死人劈成两半。 可这之后,她便跟被抽走魂魄一般,不仅身体摇晃起来,提刀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许文壶见状着急,“桃花,你到底怎么了?” 李桃花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识道:“我……我脚腕子疼……” 许文壶垂眸望向她的脚腕,说过一声“得罪”,弯腰便将李桃花的裤脚掀开。 只见莹白纤细的右脚腕上,赫然一对正在冒血的圆形伤口。 许文壶再傻也能认出,这是被蛇咬后的伤口。 一瞬之中,许文壶的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将脸伸过去,双唇贴在冒血的伤口上。 李桃花全身僵住,周围一切都变得茫然而不真切,只有脚腕上的酥麻感格外清晰。 生死关头,她恍惚了。 “你干什么!” 李桃花猛然后退,试图用大声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当低头看到脚腕上的伤,她就瞬间醒悟:许文壶方才是在救她。 “你……” 她抬头正要解释,便感觉身体一轻,臂膀紧贴在宽阔清瘦的怀抱里。 许文壶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李桃花慌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呆子,你不要抱我,你抱不动我的。” 许文壶拔腿拼了命地跑,未理会她的声音。 风在李桃花的耳畔呼啸,剧烈的心跳声夹杂在其中,震耳欲聋。 她的眼前越来越黑,好像掉进深渊里一样,人也止不住犯困。 “桃花,不许睡。” 许文壶喉咙嘶哑,带着颤意。 李桃花也不想睡,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这一闭眼是否还能再睁开,可她真的好困好困,困得她快魂飞魄散了。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脸颊上忽然出现清凉的触感。 李桃花以为是下雨了,正要抱怨老天真是不长眼,抬眸望去,便见黑暗之中,许文壶的下巴上蓄满泪珠。 他在哭。 李桃花用力抬起手,想给他把泪都擦干净,可却抬不起来。她只好拿出仅有的力气,轻轻地说:“许文壶,你把我放下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逃不掉的。” “你不要说话!” 许文壶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她发火,嘶声力竭。 死到临头,李桃花居然很想笑,心想果然兔子急了都有咬人的时候。 二人过去相处的一幕幕出现在李桃花的脑海,她开始反思自己,过去那么欺负许文壶,是不是有点过分? 过分也没办法了,她都快死了,又不能补偿他,最多在底下保佑他少被几个人追杀。 许文壶便跟能听到她内心声音似的,颤然开口道:“桃花,你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一滴泪落入李桃花的眼中,眼睛涩得发疼,心也发疼。 她说:“呆子,你放心吧,人总要死的,你还记不记得蒋氏的那句话?人要是活得不开心,活一百年和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就是死了,我也会保佑你的。” 许文壶的手臂收紧,咬紧牙关奔跑,李桃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每一刀都捅在他的心头上。 他要什么保佑呢,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求的东西了。以前他想查出案子,想真相大白,想为所有人谋一个公道,现在他发现,都不重要了,桃花要死了啊,他要那么多的公道干什么,他只要桃花活着。 * 许文壶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到家的,只记得大门刚关上,追来的活死人便将两扇门撞得摇晃。 他的腿也跟着摇晃,当怀中的桃花被婆子们接过时,他就猛然瘫倒在地,大口呼吸,随时能闭过气去一样。 犹是如此,他的眼睛还是盯在李桃花的身上,强扯起嘶哑的嗓子呼喊:“桃花被蛇咬了!快点找大夫!快!” 秦氏吓得白了脸,这正是遭难的时候,全村的人仅剩下自家还是好的,其余不是死就是跑,上哪弄大夫? 第132章 归位 “大夫, 大夫……”秦氏急得语无伦次,眼神在四处胡乱瞟着,恨不得凭空变出一个大夫出来。 突然, 她眼睛亮了亮,一把抓住身旁婆子的手道:“我记得兴儿他爹以前上山捕过蛇,还被蛇咬过, 自己配了解毒的药把自己救回来了, 是不是?” 婆子惊吓过度,正头脑发懵, 闻言便条件反射般道:“是是是,有这么回事!” “那你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人找来!” 秦氏吩咐完, 回过脸来又赶紧招呼那几个搀住李桃花的婆子,“你们又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李姑娘扶到后面躺着去!” 婆子们如梦初醒,赶紧听话照做。 混乱的场面这才有丝条理出来, 众人各司其职。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被送走, 心上莫名抽痛不止,好似这一别便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他用力去抬自己抽搐的双腿,想追上去, 可竟连站都站不起来。 “三郎……”秦氏见状心疼, 伸手便要去扶许文壶。 可许文壶等不及了, 他站不起来便用爬的,哪怕是极为不雅的姿势, 也要往前挪动身体, 跟上那几个婆子的脚步, 不让李桃花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 待等婆子赶到房中,把李桃花卧在榻上,李桃花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原本灵动的一双杏眸变得空洞无光,只有双唇微微翕动着,用气若游丝的声音一遍遍呼唤:“呆子、许文壶……” 许文壶硬是一路靠自己爬了过来,即便全身脱力,也大声回应:“桃花!我在这!” 他抓住床沿,指头紧扣,手臂青筋毕露,用尽全部力气把自己撑了起来。 李桃花似乎感觉到他靠近了自己,便颤巍巍地抬起了一只手。 许文壶抓住她的手,眼中的泪水伴随而落,“桃花……” 李桃花空洞的眼神望向他,喃喃道:“呆子,你别哭,你本来就长了张好欺负的脸,再哭,别人就更想欺负你了……我死以后,你不要再成天读书了,记得去练练武,很多时候,拳头比道理好使……” 许文壶抓紧李桃花的手,拼命地摇着头:“不,我不要你死,桃花你坚持住,你会没事的!” 听着许文壶的哭声,李桃花的眼角缓缓滑下两行眼泪,冰冷浸入鬓角之中。 她反握住许文壶的手,哽咽着,用最后一丝力气说:“许文壶,我李桃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你,只可惜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会——” “这蛇没毒,睡一觉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悲伤气氛,两个人脸上的泪都同时僵住了,说话的嘴也僵住了。 许文壶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刚检查完伤口的兴儿爹,不可置信似的,“这……蛇,没毒?” 兴儿爹抹着额头的汗,指着那两个即将结痂的血孔说:“三郎你看,这伤口新鲜发红,是正常颜色,要是有毒,早就发黑发紫,肿成馒头一般大小了。” “等等!”李桃花撑着自己坐起来,“蛇没毒,也就是说,我不会死了?” 兴儿爹:“那肯定的,没听说过没毒的蛇能把人咬死的。” “那我为什么头晕眼花,全身冒汗?” “跑那么远的路,搁我我也头晕冒汗。” “我……我心跳还快啊。” “都冒汗了,心跳能不快吗?” 李桃花没话说了。 她转过脖子,一脸懵地看向同样一脸懵的许文壶,两个人再一脸懵地看向仍在紧握住彼此的手。 十指紧扣,众目睽睽。 跟被蜜蜂蛰了一样,李桃花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 许家有囤粮的习惯,故而即便封锁家门,一时半会也是挨不了饿的。但新鲜的肉和菜都想都别想了,这几日里全家上下,连许忠和秦氏都得吃腌萝卜下饭。 秦氏不忍看李桃花跟着吃苦,便让婆子把圈养在厨房的下蛋老母鸡杀了一只,炖了锅浓郁的鸡蛋,端到了李桃花面前。 李桃花躺在榻上,被秦氏亲自照顾着,喝了两口汤,她感觉半死的身体总算恢复了点气力,便问道:“呆……许文壶去哪儿了?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吃饭。” 自从当着那么多人面丢脸丢了回大的,他俩默契地各自冷静起来,距今已经一整天没见面了。 秦氏笑了笑,明知这个时辰许文壶早已吃过了,还是吩咐婆子去把人找来。 不多时,许文壶进了房间,进门时脚步声刻意放轻了些,似乎以为李桃花在睡觉。 而李桃花听见声音,抬起眼,二人视线恰好相撞。 才一天没见,李桃花便觉得许文壶似是瘦了许多。 她垂眸,看着碗里的鸡汤,默默心疼着。 秦氏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笑着寻了个由头,放下碗便走了。 李桃花受不了这安静,瞥了许文壶一眼道:“干站着,鸡汤还有那么多,坐下一起吃啊。” “我吃过了。”许文壶轻声道,实话实说。 李桃花一愣,心想都吃过了你还来干嘛,便下意识道:“那你走吧。” 她举起尚且酸痛的手,想要拿起勺子自己喝汤。这时,只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传来,本要被她拿起的勺子被许文壶拿了起来,盛了满勺的鸡汤。 许文壶坐在她的旁边,轻轻吹走汤上的热气,道:“张嘴。” 李桃花原本想骂他多管闲事,但等抬起眼,对上那双充满关心的眼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乖乖把嘴张开。 一口温热的鸡汤下肚,二人间那点心知肚明的不自然,似乎也随之化开。 李桃花咽完鸡汤,不由问道:“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不算好,每日都有活死人在游荡,夜里有,白天也有。”许文壶吹着第二勺汤,不紧不慢道。 李桃花皱起眉头,“怪了,这群怪物之前不是不能见太阳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许文壶无声地给她喂着汤,并没有接着话去讲,心中却明了。 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这些活死人不仅在数量上越变越多,本领还在越来越强。 从毫无意识只会动的尸体,到能随处活动,再到能在白天活动,而且见人就咬,显然是被有意培育成这样。 他现在唯一不懂的,就是幕后之人的目的。 制作这些只会茹毛饮血的怪物,能有什么好处? “许文壶。” 李桃花突然叫他的名字,语气里满是幽怨。 许文壶不明所以,循声看去,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想事情,居然把汤勺抵在了李桃花的鼻子上。 “没烫着吧?”许文壶连忙收手。 李桃花摇了摇头,盯着他看,“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听完,结合之前他们在寺庙目睹张秉仁和冯广喂尸体吃饭的一幕,想也没想道:“冯广是杨善的人,张秉仁是宋骁那老狐狸安插在杨善身边的暗桩,那这背后一定都是杨善搞的鬼了!” 许文壶点头,附和道:“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李桃花想了想,忽然低下声音,故作高深道:“不对,还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许文壶好奇起来,“谁?” 李桃花将声音压到最低,阴测测道:“宋骁啊。” 许文壶几乎被她逗笑,想说这是什么无稽之谈,可在一瞬间,他不知想到什么,出了一身冷汗,脸色都变白了。 李桃花哈哈笑道:“逗你玩呢,你这是什么表情?” 许文壶擦着额上的汗,久久说不出话来。 …… 吃完饭,李桃花感觉自己恢复了许多力气,加之躺了一天一夜了,便想下床出去走动。 哪知刚出门,一股浓郁的恶臭便袭了满鼻,差点让她喘不过气。 “好臭啊。”李桃花捂着鼻子道,“什么东西在发臭?” 许文壶本还沉浸在李桃花方才说的话里,此刻恍然惊醒,立刻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大事。 * “什么?烧尸?” 许忠正忙着在粮仓计算剩下的口粮足够支撑多久,听了许文壶的话,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许文壶气喘吁吁,将头重点,“不错,一定要把尸体都烧了。” “眼下天气还算不得冷,若任由尸体在外面烂着,日日闻着这尸臭气,纵是不死也要得病折寿。” 许忠惊住了神,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不住地点着头,“三郎说的不错,是不能这样下去。” 许忠说完,转而又愁眉苦脸,“可外面的活死人不分黑天白日的游荡,就是想把尸体烧了,也找不到机会啊。” 许文壶沉默下去,知道哥哥说的不无道理。 他转身跑出粮仓,直奔大门方向。 许忠吓坏了,只当这愣头青要单枪匹马出去烧尸体,连忙便追上去,“三郎!此事还须慎重啊三郎!” 可真等到了大门,许文壶并没有忙着把门栓卸下来,而是把在屋头打盹的门房给叫醒赶了出去,说:“之后都由我来看门,不必你们管。” 许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只要这祖宗不出门冒险,他也就放心了。 之后一连过了七日,许文壶吃住都在门口,时不时还要爬梯子看外面。 也正是经过这些观察,让他发现活死人阴天出现的最多,艳阳天则少,夜晚最多,白日便少,尤其是一日中的正午时分,太阳最大,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第八日,尸体已臭得令人作呕。 许文壶带着几个长工,趁着正午出门,把附近的尸体全部找到,堆在了一起。 许文壶把鼻子用草纸堵住,又戴了个厚重的蒙脸巾,可浓郁的尸臭还是无所不入,简直要冲破皮肤腌入他的肉里。 许文壶好几次差点熏死过去,偏偏新搬的尸体还沉,怎么都搬不起来。 他没了法子,只好对尸体拱手行礼,恭敬道:“为了其他人的性命,三郎只能行此下策,还望乡亲们不要与我见怪,待等难关过去,我当日日忏悔,为相亲们祈福。” 说来也怪,方才还沉重的尸体,突然便轻巧了许多。 许文壶将叠在一起的尸体一一推开,由长工抬走。 须臾工夫,他已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断肢残骸,又看了多少被活死人啃得血肉模糊的脸。 许文壶不忍直视,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忙完他好回去洗澡。 他双臂使出最大力气,将横在眼前的尸体推开,露出下一具。 许文壶还想再推,动作便猛然顿住了。 只见面前的“尸体”,赫然长着张锦毛鼠的脸。 第133章 归位 “你说, 他是死了吗?” “没有吧,我刚刚摸过他的鼻息了,他还有气。” “那他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怎么还不醒?” 初生的太阳光透过窗纸倾洒在床榻上,连在空中飘舞的飞尘都闪闪发光。李桃花和许文壶趴在床边,双手托腮, 盯着昏迷的锦毛鼠, 大眼瞪小眼。 锦毛鼠被丢进水里涮洗了一遍,身上的尸臭被洗去不少, 又新换了干净的衣物,安静躺在床上, 模样与睡着无异。 许文壶听完李桃花的话,下意识又去用手试探锦毛鼠的鼻息,“鼠兄武功高强, 应该不会……啊!” 许文壶吃痛地叫出声, 原本伸向鼻子的食指,被锦毛鼠狠狠咬在嘴里。 李桃花也没料到锦毛鼠会突然诈尸,还猛地张大嘴咬住许文壶的手指。 她下意识抽出杀猪刀, 却又不知道该砍谁, 便又将刀扔掉, 改成动手去掰锦毛鼠的嘴。 “你!给!我!松!口!”李桃花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两只手一只掰上牙一只掰下牙, 架势活似拔河。 “嘎嘣”一声, 锦毛鼠的下巴脱臼, 许文壶通红颤抖的手指也总算脱离苦海。 李桃花顺手再托住锦毛鼠的下巴往上一合,又是“嘎嘣”一声,下巴顿时归位。 同时, 锦毛鼠的眼睛也瞪大了。 他猛地弹坐起来,摸着自己的下巴道:“还好还好,下巴还在,英俊的容貌也在。” 他转脸,看到眼中含泪的许文壶,还有凶神恶煞的李桃花,登时惊诧道:“你们俩怎么在这?你们在干嘛?” 李桃花怒了,“好意思说我们?你在干嘛!” 锦毛鼠沉思回忆道:“我记得我方才似乎在与活死人厮杀,下巴被咬住,手指还被咬了一口,差点没把我疼死。” 说完便去检查自己的手指是否缺失。 李桃花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说梦都是相反的呢,真是黑白颠倒满口胡说八道,你睁开眼看看你现在在哪,又是谁咬了谁的手。” 锦毛鼠这才想起来打量周遭陈设,留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捂着手指头嘶凉气的许文壶,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桃花话里的含义,“哎呀”一声对许文壶赔罪:“对不住了许兄,你放心,我锦毛鼠定会对你负责到底,往后余生,你的生老病死——” 许文壶举起手指,为了防止这油耗子吹出更多的牛,他连忙说:“伤已经愈合了。” 锦毛鼠满意地点着头,“不愧是我,梦里都知道轻重。” 拐十八个弯儿都能夸到自己身上去。 李桃花受不了他,摆手打断他,“行了行了,废话少说,你不是在京城办事吗?怎么到许家村的?又怎么被压尸体堆下面了?” 锦毛鼠摸着下巴,一脸为难:“此事说来话长——” 李桃花:“那就长话短说。” 气氛约静止了有半盏茶的工夫,锦毛鼠才姗姗开口:“这不是听说城外有暴-乱吗,我一猜就知道是活死人造的孽,我担心在老家的娘,就回家把老娘藏到了安全的地方。回来的路上路过许家村,想着来都来了,不如看看许兄的家人可还安好,谁知道遇见那么多的活死人,而且凶残无比。我见杀不过来,干脆躲在了尸体底下装死,本来打算等活死人走远了就出去的,但那个尸臭实在太强了,谁知道竟然把我熏晕过去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把李桃花听得直点头。 “你也真是,再走投无路也不能往尸体里面挤啊,没中尸毒死掉都算你命大。”李桃花凶巴巴道。 锦毛鼠叹着气,仿佛也在为自己的行为懊悔,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李桃花见状道:“你等着,我去给你端点吃的。” 说完话她就起身走了出去,锦毛鼠则扯开嗓子喊:“来点肉啊,素的我吃不下去,最好是猪头肉加女儿红,女儿红我可要满十八年的!” “死老鼠有的吃就不错了!” 门被重重关上,房中陷入静寂。 两个人男人两两对望,嗅到对方身上未除尽的臭气,各自转脸捂紧了鼻子。 缓了约有一会子,许文壶深呼出一口浊气,道:“鼠兄,桃花出去了。” 锦毛鼠点了头,肚子又叫了两声,期待李桃花能给他带回什么好吃的。 “桃花出去了,”许文壶回过脸,看着他道,“你也应该能说实话了。” “你出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锦毛鼠捂在鼻子上的手僵硬了一瞬,缓缓放下,语气一如方才的吊儿郎当,“我不是说了吗,是为了救我老娘啊。” 许文壶“嗯”了声,心平气和道:“鼠兄若要继续这般演下去,我是不介意的,只是桃花对你一片赤诚,劳请鼠兄此后高抬贵手,少拿谎话诓她可好?” 锦毛鼠沉默下去,房中光影斑驳,摇曳不定,却显得他的神情无比阴翳。 他转头,目光定定投向许文壶,唇上扯出一丝凉薄的笑:“许文壶,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忍心杀了你。” 许文壶与他对视,双眸清亮如水,不疾不徐地开口:“我这条命本就是鼠兄所救,鼠兄若想收回,动手便是。” 锦毛鼠自榻上一跃而下,一把掐向许文壶的脖颈,掌风如刃,杀气腾腾。 在距离那脖颈分毫之距,锦毛鼠的手蓦然停住了。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一蹦三尺高,气得龇牙咧嘴,“烦死了!烦死了!说话讨厌得狠!下手又不忍心!烦啊!烦!” 许文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水,默默看这老鼠发疯。 这时,李桃花端着一碟馒头小菜进来,看到锦毛鼠原地跳脚的样子,默默又后退了两步,小声问许文壶:“他怎么了?” 许文壶:“不知,兴许是尸毒入脑。” 锦毛鼠这时猛地指着许文壶,凶神恶煞道:“凭什么你小子问我什么我就要回答什么!我还就偏不告诉你了,我就不告诉你!你不是聪明着吗?你自己琢磨去啊!” 半盏茶后。 锦毛鼠咽下最后一口大白馒头,喝了口香喷喷的杂粮粥,打了个饱嗝道:“我来京城,是为了找一个人。” 许文壶注意到他用的是“来”而不是“出”,思考一二,道:“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与我们同路到京城,都是为了找一个人?” “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锦毛鼠吃饱喝足,脾气格外的好,炸毛耗子变成小白鼠,声音都乖巧许多。 李桃花跟着凑起热闹,围着桌子看着他,好奇地眨巴眼,“男的女的?” “女的。” “多大了?” “十六?十七?我也不知道。” 李桃花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好奇心更强了,想也没想道:“那姑娘是你什么人?朋友?仇人?还是你的小媳妇?” 锦毛鼠一口杂粮粥喷出来,眼珠子瞪得浑圆,急得开封话都从嘴里蹦出来了,“俺个娘嘞,恁瞎胡咧咧个甚么?俺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大小伙子,恁开什么玩笑?” 李桃花“嘁”了声,“那你自己说啊,能让你累死累活跑京城找,该是何方神圣?” 锦毛鼠把嘴角的残粥擦干净,眼神出现些许迷茫之色,仿佛连自己都在思索,那人与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绞尽脑汁了半天,锦毛鼠抓耳挠腮地想,最后举棋不定地说:“如果非得给那丑丫头安个身份,她应当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问出声。 “西疆拍花林你们知道吧?”锦毛鼠道。 李桃花和许文壶一脸懵,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锦毛鼠叹口气:“说了也是白说,你们俩都不是江湖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许文壶思索片刻道:“拍花林我虽闻所未闻,西疆我却是知道的,传说那边生活着善用蛊术的异族,有些术法,甚至可使人起死回生。” 提到“起死回生”,许文壶自己都愣了一愣。 锦毛鼠指着他,无比欣慰道:“肚子里有点墨水就是见多识广,不错,你说的西疆就是我说的西疆,至于拍花林——” 锦毛鼠清清嗓子,接着道:“其实就是那些异族的分支,规矩相比其他分支要少一些,修习的术法也相对更厉害些,对付人的手段,也相对阴狠些——” 李桃花一拍桌子,“我懂了,这就叫那什么邪门歪道!” 锦毛鼠白眼瞥她,啧啧一声,“歪门邪道?江湖人那能叫歪门邪道?那只能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百无禁忌!” 许文壶无奈打断:“鼠兄,长话短说。” 锦毛鼠总算收住话闸子,语速加快许多,颇为不情愿地道:“其实就是我前两年不懂事喜欢找刺激,偷着偷着就偷到拍花林里去了,本来想搞点蛇虫鼠蚁泡点药酒卖个大价钱的,谁知道那里面跟个迷宫似的,我一不留神就迷路了,在里头晃悠两天两夜都没能出去,药酒没泡成,差点被里面的毒蛇当成下酒菜。” 锦毛鼠皱紧的眉头有所舒展,语气添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还好是丑丫头救了我,给我指了条明路,我才从那鬼地方逃走。否则被她家祖师奶奶发现,我不被剁碎给蛊虫当饲料算轻的。” 第134章 归位 李桃花听得刺耳, 颇为不悦道:“你为什么叫人家丑丫头?谁家小姑娘喜欢被这样称呼。” 锦毛鼠理直气壮,“她长得本来就丑啊,从小和蛊虫一起长大, 脸都是烂的,能出落成人形都不错了,说丑都是抬举了她, 我第一次见她, 我只当是从哪跳出来的鬼呢。” 李桃花懒得理他这副张狂样子,耐住性子让他继续往下说。 锦毛鼠便接着道:“自从那次相识以后, 我闲了便经常跑去拍花林找她玩儿……然后再顺手薅点稀有毒草什么的。咳咳,总之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要的是我和她也算结交成朋友了。她们拍花林弟子,有的一辈子都没出过宗门,连月亮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因为一到晚上, 蛊虫吐出的毒气就把月亮给遮住了。所以丑丫头不仅丑,还没见过世面,我都不必用些巧思, 随便在大街摸点什么糖人儿泥娃娃的, 都够她开心好久。” “我还答应过她, 等她师父闭关了,就带她偷溜出拍花林, 到最高的山上去看月亮。” “后来她师父终于闭关了, 我赶紧去了拍花林。” 锦毛鼠的声音蓦然一沉:“可丑丫头却不见了。” 他眯了眼眸, 仿佛至今仍在感到离奇,“我找遍了拍花林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直到我问了素日与她交好的小姐妹, 才知道外界竟有假消息,说盗圣锦毛鼠被仇家一箭射死了,她担心我安危,就从拍花林跑出去找我。” “我想着那丫头十几年没出过宗门,说不定是乍跑出去迷路了,所以就沿着拍花林的周遭继续找她,却只在一堆杂草里找到了我送她的半截泥人儿。” “那丫头素日看那泥人儿比看眼珠子都紧,怎么可能会扔在地上,还只剩半截?所以我料定,丑丫头一定是出事了。” 李桃花听得入迷,半天没等到后文,忍不住问:“那她的失踪,和你来京城有什么关系?” 锦毛鼠:“拍花林弟子全身是毒凡人靠近即死,我在江湖中找她找了大半年,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个苍蝇蚊子也该被我发现她往哪飞了。可居然毫无她的行踪,那只能说明,动她的人,不是江湖里的。除了江湖,就只能是——” “朝廷。” 许文壶脱口而出,房中就此静寂。 上午日头重,阳光也灼热。映入房中的光点微微浮动,投罩在三个人的身上。 许文壶感觉,似乎有些东西,能在此刻串联上了。 可他不敢确信,便抬眸看向锦毛鼠,“鼠兄方才说,拍花林弟子全身是毒,有没有可能……” 锦毛鼠点头,眼底是呼之欲出的凝重,“没错,我怀疑活死人的出现,和丑丫头有关。” 所以他才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又冒着生命危险从京城出来。 他所忙碌的一切,都是为了把那个小姑娘找到。 * 卯时,大相国寺晨钟悠长,余音肃穆。 晨曦中,睡过头的小沙弥忙着去上早课,一昧闷着头走,不经意便撞上了人。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见怪。” 许文壶顶着一身的露气,眼眸发梢泛着湿润的柔光,背后的包袱不轻不重,手仍牵着那条离开时买的毛驴。 他对小沙弥道声“无妨”,牵驴走向自己的住处,又将毛驴交给杂役带去安置,如此方算忙完,步入房中。 刚进房间,许文壶便听到震天响的呼噜声,打眼望去,只见崔颜光四仰八叉睡在他的床上,床下横七竖八摆了一地酒坛子,桌上还有没吃完的丰盛下酒菜。 对于这“鸠占鹊巢”的一幕,许文壶不恼也不怒,心平气和地走过去,轻声道:“崔兄,醒醒。” 崔颜光在睡梦中吧唧了两下嘴,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许文壶的那刻,崔颜光原本惺忪的睡眼瞬间便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相信似的又揉了两下眼,确定真的不是在做梦,扯开嗓子咆哮:“许!文!壶!你还知道回来!” “你知道李桃花那个混账打人有多疼吗!你走之前不跟我说清楚,害我挨了那么大的一顿胖揍!你要是早说明白,我不带上十个八个高手防身我都不姓崔!我跟你说你别想轻易过去!我在这住下就是专门等你回来的!我今天一定要报仇雪恨!” 似是不解恨,崔颜光跳下床撸起袖子,风风火火往房门走去,“李桃花那臭小子在哪!我今天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只脚刚踏出门,崔颜光整个人都愣住了。 挡在面前的少女面若桃李,一双杏眸明亮灵动,身上着粉裙黄衫,乌黑的发半披半梳,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披发则编编成一股粗长的辫子拢在颈侧。 崔颜光看得痴了,只觉得这女孩分外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回过神来,他连忙作揖:“在下崔颜光,无意唐突姑娘……” 李桃花冷笑一声,盯着崔颜光道:“刚才不是还嚣张着吗,还给我颜色瞧,不知崔大人要给我什么颜色瞧?” 崔颜光浑身僵住,哆哆嗦嗦抬起头,认真端详着李桃花。 突然,他一声尖叫,人都没能撑住,踉跄摔在了地上,活见鬼似的指着李桃花,颤颤巍巍道:“怎么是你小子!” “你小子怎么是女的!” 李桃花对他的惊恐模模样很满意,洋洋得意道:“正是姑奶奶我,怎么样,吓死你了吧?” 她原来的衣裳脏到洗不出来,身上穿的乃是秦氏新给她裁出来的,趁着没有和尚留意到她,还得赶紧换回男装。 “你……你既是女子,为何女扮男装,捉弄于我?” “我乐意!用你管吗!” 许文壶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本还一门心思想着太液池沉尸案,听着这两个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满心只有无奈,正欲劝架,听到“女扮男装”四个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瞬间发亮。 * 子时三刻,月黑风高,宫闱笼于夜幕之中,如同蛰伏暗中的巨兽,头顶阴云盘旋犹如兽息。 两名小宫女步于宫道,其中一个忽然回头,说:“你有没有感觉,刚刚有一道黑影,从咱们身边闪过去了?” “你少自己吓自己了,赶紧走吧,交值的时间要到了。” 那小宫女便未多想,回头看了两 眼见无异样,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与同伴走远。 夜幕中,一抹黑影随风踏来,悄然落至巍峨的宫宇上。 锦毛鼠俯瞰着浓墨下的皇城,耳边出现的,是许文壶交代他的那几句话。 “鼠兄到处奔波,有活死人之处必有你出现,无非就是你认为有可能发现那位姑娘的踪迹。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位姑娘若真被恶人控制,怎可能在明处出现?” “你我既皆已认定,活死人背后必是杨善主使,那么首先便要盯紧杨善,观察他每日所作所为,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不远比漫无目的找人要有用的多?” 冷风扑面,锦毛鼠清醒无比。 他纵身一跃,潜入深不见底的宫闱之中。 * 九月廿一,霜降日。 太阳落山以后,阴寒之气拔地而起,皇城中的奇花异树尽失颜色,万籁俱寂中,唯有禁军夜巡的脚步声整齐有力。 太极殿内歌舞升平,香雾萦绕至殿外,糜乱的笑声若隐若现。里外宫人噤若寒蝉,随时等候天子召唤。 歌舞声里,两名小太监径直往偏殿走去。 “此地乃杨总管宫内居所,尔等怎敢擅闯?” 两名禁卫死守殿门,颐指气使。 其中一名个头颇矮,眉清目秀的太监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大胆!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爷爷是谁!” 那禁卫一愣,明显被威慑住不少。 小太监清清嗓子,掐着尖细的嗓音道:“杨总管现下急着用样儿宝贝,特地命令我们哥俩儿过来取,耽误了总管的雅兴,你们俩都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默默让开了去路。 矮个太监冷哼一声,下巴翘到天上,拉着高个太监推门而入。 门合上的瞬间,李桃花长舒一口气,感觉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许文壶朝她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桃花,你真厉害。” 李桃花刚低下的下巴重新翘了上去,“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可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能成功进来的主要原因是这里离太极殿太近了,杨善本人就在隔壁陪小皇帝喝酒玩男宠,就算借这俩禁卫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想不到,居然真有人敢冒充杨善的狗腿子。 “时间不等人,咱们俩赶紧的。”李桃花说着话,扑上去便开始翻箱倒柜。 这杨善也奇怪,都已经位极人臣睡在皇帝老子隔壁了,殿里的陈设却十分简单,跟那金碧辉煌的太极殿正殿比起来,堪说是进了贫民窟。 李桃花把床上的被褥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枕头翻来覆去检查几遍,甚至连床底都看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该属于男人的东西。 “你真的没有搞错吗?”李桃花开始犯起郁闷,“那杨善怎么可能会是——” “桃花,嘘。” 许文壶忽然噤声,目光落在了一副及地的古画上。 他走近古画,注视片瞬,伸手将画取下。 只见画后面,赫然一道暗门。 第135章 归位 李桃花停了手里的动作, 走到许文壶的身边,瞠目结舌地望着那道暗门。 许文壶伸出手,轻轻落在了那道门上, 只听“咯吱”一声闷响,门开了。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条漆黑狭长的甬道。 李桃花与许文壶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 对视一眼, 默契地展开动作。李桃花望向殿门观察动静,许文壶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 率先踏入甬道。 李桃花紧随其后。 甬道中空气沉闷,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就在二人专心致志沿着甬道走动时, 一抹人影忽然出现在了二人前方。 “什么人!” 李桃花厉声呵斥,脚腿都在一瞬中酸软。 许文壶紧紧护在她的身前,定睛观察过后, 松口气道:“桃花别怕, 只是件衣服。” “衣服?” 李桃花好奇地张望过去,才发现挡在前面的,的确是件被挂起来的衣服。 若非要说不寻常的地方, 便是这衣服, 乃是件龙袍。 即便身处如此幽暗的环境, 明黄色的光彩依旧璀璨生辉,上面金丝所绣的十二章纹样栩栩如生, 让人移不开眼睛。 李桃花看得入迷, 难以想象得是什么人能撑起这件衣服。 许文壶也看出了衣服的样式, 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震惊:“这个杨善,居然有称帝之心。” 李桃花一下子便回了神,倒吸凉气道:“这个死太监, 野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与此同时,殿门外传来禁卫的声音,似乎是在对什么人行礼,依稀可听到“总管”二字。 许文壶立刻意识到,是杨善回来了。 他拉住李桃花跑出甬道,目光在殿中飞快略过,寻找开头躲藏的地方。 正当他打算带着李桃花躲在床下时,有双手从他二人背后伸出,牢牢捂住了他们两个的嘴—— 眨眼之间,殿门被狠狠踹开。 杨善双目阴鸷,冷冷望向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床榻,以及那道大开的暗门。 而房中空无一人,冲进来的禁卫将各个角落找上一边,一无所获。 杨善看向随风拍打的两扇窗户,本就阴冷的眼神更加沉了下去,启唇下出简短的命令:“追。” * 冷风刺骨,静谧的皇城暗流涌动,各宫被迫开门,接受搜查。 皇宫最高之处,太和殿的屋脊之上,锦毛鼠倚着玉石雕成的屋脊兽,俯瞰着脚下的情形,身上的太监服饰随风纷飞,手里随意提着宦官帽,露出高扬的马尾,发丝飘舞。 “你们俩胆子可够大的啊,龙潭虎穴都敢闯。”他转头瞟了眼还没回神的两个人,戏谑地道。 李桃花生怕自己掉下去,抓住了许文壶的胳膊道:“废话,也不看我老家是哪里的,天尽头我都待得住,龙潭虎穴算什么。” 许文壶看着锦毛鼠的一身太监衣服,“鼠兄这是……” 锦毛鼠道:“不是你说的让我盯着那狗太监吗,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来个浑水摸鱼了。” 话说完,他看着那俩人身上与自己同出一辙的太监服,沉默了下来。 果然,能处成朋友的人,关键时刻总能尿到同一个壶里。 “接下来怎么办?”李桃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我们总不能在这上面待一整夜吧?” 锦毛鼠笑道:“你想在这上面待着,我还不乐意呢,这皇宫里耳目众多吃不好吃睡不好睡,我也算又救了你们一回,要你们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许文壶一口答应,“这京城的酒楼饭馆,随便鼠兄挑选。” 锦毛鼠摇头,“那倒也不至于,我懒得折腾了,来二斤牛肉两坛黄酒就成。” 话说完,他捞起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胳膊,足尖一点,沿着屋脊下落,又转眼跃上其他殿宇,身轻如燕,了无痕迹。不出半炷香,三人就已经出现在大相国寺,路上还顺带买了酒菜。 彻夜过去,杨善命人将皇城翻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了三身扔在宫门下的太监服。 * 梦境中是茫茫一片白雾,奇花异草,遮天蔽日。 锦毛鼠穿梭在这白雾之中,虽对周遭景象看不真切,感觉却无比熟悉。 他确定,自己此刻身处西疆拍花林。 忽然,一道瘦小的身影如鬼魅般闪烁在他眼前,旋即又消失不见。 他认出那身影是谁,拔腿便追,大声呼喊:“丑丫头!丑丫头你在哪!” 茫茫白雾中,身影忽远忽近,始终不曾停靠在他的身边,只有空灵悠远的声音缓慢响起——“回去吧。” “不把你找到,我哪里都不去!” 锦毛鼠心跳极快,隐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仍回应:“你忘了吗,我还要带你去看月亮的!” 声音不再回答他,仿佛彻底消失不见, 锦毛鼠慌了神,胡乱地往四面八方张望着。 终于,他在雾气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瘦小少女。 他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来不及欣喜,便见丑丫头身上有无数的伤口,漆黑的脓血从伤口中涌出,几乎把雾染成黑色。 锦毛鼠想用手去捂住那些伤口,可伤口实在太多了,他只有两只手,根本捂不过来。 “谁害的你?”锦毛鼠颤声询问。 血在蔓延,浸透草地,成了一张浓黑的大网。 少女用沾满血的手用力推他,嘶声力竭:“回去!” 刺耳的嚎叫传入锦毛鼠耳中,他回头,发现四面八方的雾气里,无数活死人正在朝他靠近。 “啊!” 日头明亮,鸟啼清脆。锦毛鼠气喘吁吁地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的凉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李桃花推门而入,看见锦毛鼠的样子,顿时严肃起来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锦毛鼠点了点头,闭眼回忆起梦中所见,心头隐隐作痛。他睁眼,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把丑丫头找到。” 李桃花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能安慰到他,便又给他倒了碗茶。 锦毛鼠喝完茶,急促的呼吸总算有所平缓,看了眼李桃花的左右,道:“许兄呢?你们两口子还有分开的时候?” “他去……等等?你说谁俩是两口子?” 眼见李桃花要把杀猪刀掏出来,锦毛鼠见好就收,清清嗓子道:“刚刚嘴瓢说错话了。你说什么,许兄去干什么了?”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重新正色起来道:“去外面打探消息了,你不知道,就咱们睡这一夜觉的工夫,活死人都打到城门下面了,听说派去外面镇压的官兵全被咬死了,一个活口没留下。” 锦毛鼠严肃了神情,立刻夺门而出。 李桃花原本没觉得哪里不对,从上到下瞥了锦毛鼠一眼,连忙大喊:“回来!鞋!你还没穿鞋!” * “怪物要杀进来了!大家赶紧跑吧!” 街上人声鼎沸,惊慌失措的百姓如无头苍蝇,睁着茫然的眼睛不知该往何处去。 如果京城都失守了,外面不是更没有活路吗? 许文壶夹在人潮之中,看着一张张或惊恐或绝望的面容,内心亦笼罩巨大的迷茫。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豁了那么多次命,到头来,起到的用处微乎其微。 整个京城约有五十多万人,这五十多万人与城外的活死人仅有一门之隔,但凡有一道城门失守,这繁华富贵的天子脚下,眨眼便会成为人间炼狱。 许文壶抬头望他,手脚都失去了力气。 他感觉自己在与天争。 不知不觉中,许文壶随人流回到大相国寺,其他人都去求神拜佛,独他一人干站在门口,与光着脚的锦毛鼠撞个正着。 “你去哪?”二人异口同声。 “我去——”二人又异口同声。 李桃花拿着鞋追上来,往锦毛鼠跟前一扔,喘着粗气指向许文壶:“你先说。” 许文壶便将外面的情形说了一遍,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锦毛鼠听完,垂眸发了片刻的呆,忽然便迈出脚步。 许文壶拉住他,“鼠兄要往何处去?” 锦毛鼠道:“我去找丑丫头,我有预感,她一定还在皇宫里。” 许文壶想到那道暗门,心中也有怀疑,便将发现提了出来。 锦毛鼠却道:“那个破密室我早在你们之前就进去探过了,除了一件龙袍,里头什么都没有,地方狭小的很。” 许文壶摇头,“我不信世上有人修出一间密室,会只为藏一件衣服那样简单。” 锦毛鼠听后愣了愣,毅然决然道:“那我就重新探上一探。” 许文壶点头,旋即低声道:“鼠兄切记不可原路返回,世上有一便二,此时杨善必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回去。你只管沿着太极殿偏殿往四周延伸,看周围都是什么地方,逐一试探可否有密室贯通,若有发现便及时出宫告知我与桃花,咱们再作商议。” 锦毛鼠保证好,随即便与二人告别,准备再度潜入皇宫。 锦毛鼠走后,许文壶也准备动身。 李桃花拦住他,“你又往哪里去?”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明亮的眼眸,方才还弥漫满头的阴霾,不自觉便散去了。 人活一生,最低处不过一死。 即便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也不想忘了那句“在其位,谋其政”。 许文壶笑了笑,对李桃花道:“我去找宋骁,告诉他,太液池沉尸案的凶手,我找到了。” 第136章 归位 许文壶先去了宋骁的私宅, 没找到人,便又转而赴往皇宫。 宫门外聚满了着急入宫的王亲贵族,昔日穿朱着紫的世家权贵, 此刻惊慌失措,神情与大街上普通百姓毫无区别。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陛下!” 宫门两侧的禁卫一改昔日面对上位者的小心谨慎,义正辞严道:“没有丞相命令, 任何人不得擅入皇宫。” 许文壶拿出宋骁的腰牌, 又以查案为借口,成功进入。 崔颜光原本被拦在外面, 搭上许文壶这只顺风舟,便一并混了进去。 “京城可真是要大变天了, 听说那些怪物能不吃不喝不睡觉,比漠北的蛮子们还狠。” 崔颜光跟在许文壶身边,感慨道:“也没个消息传进来, 局势一下子就变成这样, 简直匪夷所思,就跟有什么人提前设计好一样。我看再这样下去,京城迟早失守, 大家都得玩完。” 说到这里, 崔颜光望向许文壶身后, 说:“今日李姑娘没跟随许兄前来吗?” 许文壶一心只有找到宋骁,并未留意崔颜光在自己耳边聒噪些什么, 直到听到李桃花的名字, 才将心思收回, 道:“桃花在大相国寺。” 崔颜光“哦”了声,接着道:“李姑娘可还安好?” 许文壶察觉出不对劲了,转脸看向崔颜光, “崔兄何时如此关心桃花的安危了?” 崔颜光道:“此时世道大乱,她一个弱女子,又是身在异乡,怎能不令人担忧。” 话音落下,崔颜光顿下一二,再度开口:“何况她还是我未过门的夫人,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关心她的。” 许文壶的步伐猛地停顿住,全身僵在原地。 * 太极殿为天子所居,位于皇宫中轴重心,往前是太和殿,往后是宝华殿、紫宸宫,左右毗邻奉先殿和御膳房。 眼下皇宫乱成一团,多得是偷东西往宫外运的太监宫女,锦毛鼠轻易便弄来一身太监服,故技重施混在其中。 他先去了太和殿和宝华殿,又去了紫宸宫和奉先殿,仔细研究过,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最后,他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里炊烟连天,厨子还在准备皇帝老子今日点名要吃的壮阳汤,牛羊猪下水的臊臭气熏彻房顶,一桶被剁成泥的猪肝牛肝靠在锅灶旁,除了臭气就是腥气。 御厨看到四处张望的锦毛鼠,只当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连忙陪着笑脸:“有劳公公再等等,这汤的火候不能小,必须大炖喝下才能见到成效。” 锦毛鼠便装模作样答应下来,还清清嗓子,拿出副狗仗人势的架势,“能不能等可不是我说了算的,耽误了陛下用膳,你有几个脑袋砍?” “是是是,公公说的是。” 御厨转脸呵斥散役,要他们将火再吹旺点。 锦毛鼠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见桌上有新剥出来的壳桃仁,顺手抓一把吃着玩。 这时,又有一伙太监进入御膳房,却并未在灶房停留,径直提起那桶鲜红的肉泥,进了有一门之隔的备菜暗间,进去了便没再出来。 锦毛鼠一把核桃仁吃得差不多,拍拍手对御厨道:“我去撒个尿,回来最好看到你把汤盛出锅了。” 说完“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出了御膳房。 御厨表面小心,锦毛鼠走后便骂了起来,什么“没根的东西”、“不男不女的玩意”,全部过了一遍。 锦毛鼠在门后听着,趁没人留意,纵身便飞跃到了房梁上,踩着所有人的头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暗间。 一眼看去,并无特殊之处。 墙上挂着处理好的新鲜牛羊肉,靠墙的一溜儿架子上摆的尽是山珍海味,散役们也是各忙各的,连扯个闲话的工夫都没有。 唯一蹊跷的,便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个太监不见了。 锦毛鼠笃定,这里面有“暗门”。 他知道机会就在眼前,并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就躺在房梁上,耐心等了下去。 过去了约有半个时辰,锦毛鼠都要睡着了,终于等来了异样。 只听“咔吱”两声响,原本平整的地面,竟然凭空挪起了两块地砖,露出一条深邃漆黑的地道,地道里探几颗带着太监帽的脑袋。 几个太监走上来,又将地砖放回原处,几人唯一与原先不同的,便是不见了那桶肉泥,手里各自多了一个漆黑的小匣子。 锦毛鼠看着那匣子,内心隐隐涌出不详的预感。 几个太监将匣子收入袖中,不紧不慢地出了暗间。 而面对这诡异一幕,所有散役连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只听外面响起御厨的呼喊声,几个散役便带着处理好的食材走了出去。 锦毛鼠看准时机从房梁跃下,找到那两块地砖抬起来,跳入地道将地砖高举,重新合上。 * 入目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锦毛鼠沿着漫长的甬道一直走,渐渐有亮光在眼前浮现,仔细一看,发现是甬道两旁的把火在闪烁,与此同时,狭窄的甬道变得开阔起来,一股浓郁的腥臭气直袭面门,耳边还响起了清脆的“嘀嗒”声,像是水滴落在地上。 锦毛鼠放眼望去,发现这里堆满了木桶,木桶围绕的中间是口铁大的大盆,大盆旁坐了个太监,太监手持斗大的一只勺子,一勺一勺舀起桶里的肉泥倒向铁盆中,时不时还等一等,仿佛在喂什么东西进食。 因看入了迷,锦毛鼠的脚步声不自觉地变重。 那太监转头,看见他的衣服,竟是长吁一口气道:“接班的?” 锦毛鼠只觉得茫然,下意识点头。 太监将勺子扔进桶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喂一半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见锦毛鼠不动弹,太监掐起尖细的嗓音不悦道:“愣着干嘛,过来干活儿啊!” 锦毛鼠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坐在太监方才坐的木凳子上,从满是血污的桶里捞起那只早被染红的勺子,不明所以地舀起一勺肉泥,伸向铁盆。 火把熊熊,照亮了盆里“东西”的全貌。 一瞬间,锦毛鼠呼吸凝滞。 倒映在他眼瞳中的,是一个被铁链捆在盆中的“人”。 甚至说,算不上人。 因为这人已经完全没了人形,全身上下都是不知包了几层的血垢,四肢纤细而肚子高涨,本该被称为“脸”的地方,却被一只偌大的漏斗遮住,漏斗深插口中,里面是被填得快要溢出的血泥。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身下乃是一张镂空的铁架床,而手脚血肉模糊,显然手脚筋皆被挑断,新痂叠着旧痂,不断往外渗着黑红的血液,血液顺着铁架床往下流淌,注入铁盆之中,汇聚成一片漆黑浓稠的血河,散发浓郁的腥臭气。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喂,总管大人可还等着用药引子呢。”太监打着哈欠道。 丝毫未察觉,面前的背影已经在剧烈的发抖。 “我说你这人——” 只听一声软剑出鞘的脆响,如银蛇出世,光芒过后,太监身首异处,头颅滚了几圈,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茫然。 锦毛鼠扔掉剑,疯了一般扑入血盆中,徒手去劈那些手腕粗细的铁链,劈到满手鲜血也不罢休,劈完铁链,又小心翼翼地把嵌入那人喉中的漏斗拿出。 他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抱进怀里,克制住颤意道:“丑丫头?醒醒,别睡了,我来找你了。” 怀中的身体毫无反应,但手脚伤口处还温热的血液,代表着她还活着。 锦毛鼠撕下自己的衣袖,手忙脚乱地缠在伤口上,慌乱地咬着字,“别怕,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月亮的。” 他怀中的身体忽然颤了颤,力度微弱如丝,极难令人觉察。 “丑丫头?”锦毛鼠激动万分,“你还活着对不对?” 被漏斗撑出形状的嘴已无法合拢,更加无法发出声音。 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丑丫头”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艰难的字眼,一字一顿地说:“死毛贼……你没事就好……” 锦毛鼠心上仅剩的那一根“弦”也崩断了。 他彻底崩溃了。 巨大的悲愤如烈火灼烧他的心肝,他无处宣泄,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你都快不行了!你还关心我的死活干什么!” “谁准你出的拍花林!谁告诉的你我在外面出事了!” “我可是盗圣!我需要你去救吗!你是傻子吗!”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人样吗!如果不是我今天赶过来!你还能多撑几天!” 锦毛鼠吼出满面眼泪,喉咙都变得嘶哑,一通吼完,他控制着怀抱的力度,将“丑丫头”拦腰抱起。 他吸着鼻子,保证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带你走,我把你送到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去,我要找最好的大夫,把你的伤医治好,我……” 锦毛鼠的眼瞳被血染红。 “我一定要杀了杨善!” 第137章 归位 许文壶好不容易甩了崔颜光那个跟屁虫, 另外平复好了心情,找宫人打听起宋骁的去向。 他本以为宋骁会在太极殿,或是御书房, 可没想到,宋骁竟是去了翊坤宫。 许文壶再没见过世面,光听名字也知道, 翊坤宫是后妃的住所。 他虽狐疑, 却并未多想,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翊坤宫走去。 翊坤宫主殿外, 禁卫林立。 许文壶上前说明来意,本以为有关案情, 定能即刻见到宋骁,没想到那领头的禁卫竟毅然拒绝道:“丞相在等待一位贵人前来,万事改日再议, 许侍读还是请回吧。” 许文壶的疑惑更多了, 却也没有强求,只道:“既是如此,我在此等候便是, 等到那位贵人来临, 面见过丞相, 我再求见丞相也不迟。” 说完便退避一旁,老实站着。 转眼日头西斜, 殿门外被夕阳镀上一层赤金的光芒。 许文壶逐渐焦躁, 上前对禁卫道:“劳驾您再去帮忙通传一二, 就说都等那么久了,那贵人还是不来,丞相可否先见我一面, 容我将急事禀告?” 禁卫爽快应下,亲自为他带话。 少顷,禁卫出来,对许文壶道:“不巧许大人,那贵人刚到,丞相正在见他。” 许文壶顿时茫然起来,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仔细回忆一番道:“我都站在这里半天了,蚊子都没有飞进去一只,那人怎会凭空出现在里面?难道是神仙不成?” “这些卑职就不知道了,不过今日丞相应当是不会见您了,卑职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吧。” 许文壶望向那紧闭的宫门,薄唇紧抿。 …… “以你的脾气,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找杨善一决高下。” 光线昏黄,殿中华丽的陈设蒙上一层薄尘,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宋骁转过身,望向一身血污的少年,”没想到,你居然会先来找我帮忙。” 锦毛鼠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的汗水融化血渍。 在一个时辰前,他把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御医绑去给“丑丫头”治病,现在浑身的腥臭和药味混合一起,极为难闻。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和血,大悲过后,声音出奇的冷静,“那狗太监身边高手云集,没有十足的把握,过去就是送死。我就一条命,我若死了,还有谁能给丑丫头报仇。” 宋骁点头,赞许道:“在许文壶身边待上几日,倒是长了不少脑子。” 锦毛鼠并未理会他这阴阳怪气的恭维,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料到我要杀杨善,那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动手,我要把那狗太监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我要他今天就死!” 锦毛鼠咬牙切齿,额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宋骁未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头打量起了殿内陈设,道:“你知道此处叫什么名字吗。” 锦毛鼠没好气地吼回去:“我怎么知道!” 宋骁不仅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手指随意指着道:“此处名为翊坤宫,历朝历代,唯有皇帝宠妃能在此居住。” “我的妹妹,就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死后追封仁德皇后的贞贵妃,闺名宋玉华。” 说话间,宋骁看着殿中华丽的陈设,闭上眼,耳边仿佛出现了妹妹的声音。 “哥哥好生狠心,父母尸骨未寒,你便迫不及待将我送入宫闱争宠,陛下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性情又多疑冷酷,哥哥这是在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陛下膝下子嗣稀少,你若诞下皇子,孩子便是太子,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后宫关乎前朝,届时,我宋氏一族定能发扬光大。” “哥哥说的轻松,陛下年纪都这么大了,是否能生都还不一定,妹妹不见得能有诞下皇子的福气。哪日陛下驾崩,妹妹倒是能有饮下毒酒进皇陵的福气。” 宋骁睁眼,满目华丽竟比枯草荒凉。 他再开口,声音变得苦涩许多,“十七年前,我妹妹诞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后来陛下驾崩,她自愿殉葬,随陛下而去。” “太子登基后,听信监宦谗言,不理朝政,已至如今民不聊生,邪祟作乱。” 宋骁眼底沉痛,“我对陛下早已心灰意冷,可宗室已无可扶植的皇子,若纵容陛下继续下去,这江山不日便要了结,若反,我宋骁便是名正言顺的乱臣贼子,要受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 滑倒此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直直看着锦毛鼠,“好在,还有一丝转机。” 锦毛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自觉拧紧了眉头。 宋骁的声音掷地有声:“就在前些日子,我得知妹妹诞下的并未只有一个皇子,而是一对孪生兄弟。” “只可惜哥哥是个弱胎,一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死胎在皇室为大凶之兆,我妹妹为了不让陛下疑心,牵连到另一个孩子身上,便命心腹将死胎送到宫外。” “那是个冬天,宫人一路出了京城到了开封地界,顺手便将死胎扔到了一座山脚下。” “可谁知,那孩子居然活过来了,还被一个路过的寡妇抱到家里,当成儿子抚养。” 锦毛鼠本就拧紧的眉头更加紧皱,看着宋骁的眼神也从不耐到古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锦毛鼠道。 宋骁看着他:“长到七岁,那寡妇死了,孩子便被另一对夫妇抚养,住在一个叫李家村的地方。” “那孩子的名字,叫做白玉山。” 锦毛鼠的呼吸凝滞一瞬,旋即暴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宋骁猛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锦毛鼠的双肩道:“大难不死,天命所归!你还没明白吗,老天让你活过来,留你一条命,就是让你来拯救这江山的!我胡说八道?我可是你的亲舅舅!” 锦毛鼠一把推开他,后退了好几步,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宋骁,“我听不懂你在放些什么狗屁!我告诉你,我只是想杀了杨善报仇而已,我不想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瓜葛,我一个贼,我就爱偷当官的一点东西换点钱,你个老东西休想把我往浑水里拖!” 锦毛鼠说完,转身就往殿门跑。 这时,宋骁一句话响在他脑后——“你难道不想找杨善报仇了吗?” “想杀一个权势滔天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比他更大的权利。” 锦毛鼠想到丑丫头饱受折磨的样子,脚步猛地停住。 他的拳头逐渐收紧,紧到发出颤栗。 * 天际的火烧云由浓转淡,暮色四合,天色逐渐被漆黑笼罩。各处宫人已将宫灯悬挂,橘红色的光晕在风中闪烁,似将密不透风的黑夜烫出一个个窟窿。 许文壶还在翊坤宫外等着。 禁卫几次看不下去,让他回去,他都坚守如斯,大有今日不见到宋骁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原本黑透的天忽然涌上火红之色,宫人们的哭声远远传来:“走水了!太极殿走水了!陛下还在里面!快点来人救驾!” 禁卫们大惊失色,拨出一多半人赶了过去,许文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太极殿上空,黑烟滚滚,火光透天。 原本金碧辉煌的天子居所,此刻被烧得没了形状,依稀可见火光中的断壁残垣在依次倒塌。 许文壶听着太监们哭爹喊娘的声音,看着凶猛的火光,头脑一片空白。 一声熟悉的“许兄”响在他脑后,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许文壶转头,看到了崔颜光的脸,拱手回礼,“崔兄。” 崔颜光摆了摆手,心神全被火光吸引去,“这种时候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火势这么大,陛下还被困在里面,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朝中一干老臣也闻讯而来,见状急得暴怒,恨不得亲自打水救火。 崔颜光在新来的身影中看到抹熟悉的身影,立刻迎上去道:“爹!您离这火远点,当心烧着您!” 许文壶刚要为这难得的“温情”一幕感到动容,便听“啪”一声脆响,崔颜光竟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我不是让你在家看好你娘和弟弟们吗!你往皇宫跑什么!” 崔颜光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半天才回过神。 “儿子担心爹的安危,不得不入宫寻找爹。”崔颜光小声道。 “满口胡言!我看你就是贪生怕死才往宫里跑,你个不孝顺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小命连母亲兄弟都能不顾!我真后悔把你养大!” 崔颜光捂脸的手猛然松开,指着亲爹的鼻子咆哮:“什么母亲?我母亲早就死了!区区继室,也配做我的母亲?她生的孩子更不可能是我兄弟!” “放肆!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方才还对火势急得跺脚的大臣们,此刻急忙拉起俩父子的架,场面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许文壶看着这场见鬼的热闹,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崔氏一门若是这般复杂,即便桃花嫁入这豪门,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眼见大厦将倾,许文壶的心情却豁然开阔。 随着时间过去,火势越来越大,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 哭喊声中,禁卫匆忙来报:“不好了!明德门失守了!” 第138章 归位 许文壶全身的血液结了冰, 冷到连喘气都艰难万分。 他僵硬地转过身,克制住颤意,询问那传话的禁卫:“你方才说, 明德门失守了?” “不错!怪物已经杀进来了,各位大人赶快想办法逃命吧!” 众人惊慌失措,再顾不得去管小皇帝的死活, 纷纷胡乱跑去, 到处藏躲。 许文壶回过神,一刻未有停留, 拔腿便朝宫门跑去。 宫门下,禁卫严防死守, 用木桩紧紧顶住门缝,试图抗住门外洪水一般的力量。 可站在外面的不是几十几百个人,而是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 在他们眼里, 皇宫是最后安全的地方。 许文壶赶到时, 宫门轰然大开,密密麻麻的人哭喊着涌了进来,眨眼便将离门最近的禁卫踩成了烂泥。 所有人都往皇城挤, 只有许文壶一个人拼了命往外冲。 他已顾不上什么“斯文”, “礼数”,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挡在他面前, 他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 推不掉就朝着人缝去钻,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就是死,也要回到李桃花的身边。 “呆子!” 茫茫人海中,许文壶猛然听到李桃花的声音。 他只当自己出了幻觉, 却仍忍不住抬头去望。 只见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哪里能瞧得见李桃花。 许文壶平复下来心情,准备继续奋力去冲。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嘈杂的哭喊声中犹如白刃劈开混沌。 “呆子!许文壶!许文壶你在哪!” 许文壶彻底清醒,扯开喉咙回应过去:“桃花!桃花我在这!” 他也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挤去,也不记得推开踹开多少个人,总之就差上嘴去咬了。 终于,他在人海茫茫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 李桃花的发髻被挤散开了,衣袖也破了好几个口子,看到许文壶,她双眸放光,努力挥舞着两只手:“许文壶,我在这!” 相隔甚远的两个人,如同在逆流中的游鱼,拼尽全力朝对方游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随着距离拉近,两只悬空的手渐渐触碰到彼此,手掌相贴的瞬间,紧紧握住了对方。 看着李桃花的笑脸,许文壶只觉得身处梦中,美好而不真切。 他的手不由收紧,将李桃花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不可置信地道“桃花,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李桃花喘着粗气,杏眸亮晶晶地闪着光,“我听说皇宫失火了,担心你出事,所以想来看看你。半路上又听说城门失守了,我知道,如果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出宫找我,所以我就喊你的名字了。” 许文壶心上忽用暖意涌出,身处囹圄,却活似感受到春暖花开的柔情。 他攥紧了李桃花的手,羸弱清瘦的凡人之躯,竟忽然出现许多力量,似乎刀山火海,皆不在话下。 “桃花,跟我走。” 李桃花还未做好准备,许文壶便已转头带她往宫里冲。 此时又涌出许多禁卫,前后约有两三百人,合力推起宫门,硬生生将汹涌的人潮拦腰斩断,把后来的百姓通通堵了回去。 许文壶一路疾冲,趁着最后一丝门缝,带着李桃花挤了进去。 在他俩之后,门便已合拢,只留下无数从夹缝里探出的胳膊。 禁卫手起刀落,将那些胳膊全部砍断,鲜血喷了满地。 许文壶看着这一幕,悲天悯人的性格,竟只觉得麻木。 他知道,若无力阻止活死人,这些仅仅是个开始。 这时,头顶忽然响起浑厚的钟声,如浪潮一般汹涌而至,足足响了三十六下。 许文壶认出来,钟声是从太和殿方向传来的,放在以往,乃是召集百官上朝所用。 “陛下还活着?”许文壶回忆方才的火势,无法想象人该如何从中逃脱。 他回过神,带着李桃花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前往太和殿。 太和殿外聚满了闻声赶来的官员,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困惑与茫然。 许文壶经过门口,却没有停下步伐,而是直接拐入了体仁阁之中。 体仁阁作为太和殿的东厢,乃是天子私下召见大臣的场所,素日里有禁卫把守。 但在此时此刻,所有的禁卫都去死守宫门了,进入体仁阁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许文壶带着李桃花潜入体仁阁,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太和殿的最高之处,眺望窗外,足以俯瞰整个皇城。 许文壶用火折子点亮烛火,又将那些名贵桌椅围成一个圈,让李桃花躲在里面,对她认真道:“桃花,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算过了,整个皇城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李桃花听出了不对,连忙道:“把我留在这里,那你呢?你要去哪?” 许文壶目光坚定,“陛下在火海中生死未卜,此时上朝必有蹊跷,我要过去看是何情况。” 李桃花启唇,想说“就不能不去吗”,可她想到这呆子的脾气,就知道说了也白说,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话咽下去,李桃花的眼圈就红了,怔怔看着许文壶,抿着唇不说话。 烛火跳跃,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睛,许文壶的心疼了疼。 他抬手想去摸摸李桃花的头发,指尖即将触碰的时刻,又犹豫地收回。 许文壶尽全力扯出一丝笑,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你我就只有一墙之隔,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我都能同时察觉,要想见面,无非就是走两步路的事情。” 李桃花还是不说话,垂着眼睛,表情闷闷的。 许文壶想了想,重新寻了个话题,刻意询问道:“此事之后,想必朝廷要大为整顿一番,我也要有许多空闲时刻。桃花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地方?天涯海角,我都与你同行。” 李桃花暗淡的眼眸顷刻便亮了,不假思索地说:“天尽头。” “天尽头?”许文壶好奇。 李桃花道:“别说你纳闷了,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可在上次误会我被毒蛇咬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死之前,我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天尽头,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那么恨那个地方,做梦都想逃离那里,为什么还会想回去呢?” 许文壶见她一脸头疼,不由笑了,轻声道:“想回就回,我陪你一起回去。” 李桃花眼中含了笑意,看着许文壶的眼神越发明亮了。 许文壶犹豫半天的手终究还是伸了上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桃花,我走了。” 李桃花点头,看着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我等你。” 许文壶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楼梯走去。 每走一步,他便感觉中间隔的万水千山又多了一座。 三步之后,许文壶步伐停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一走,可能很快就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他与桃花的这一面,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 “桃花!” 许文壶猛然回过身,飞快地跑回李桃花的身边,明明就这几步,却跑出一身薄汗,气息急促。 李桃花都做好许文壶头也不回的准备了,突然看见他的脸,来不及高兴,甚至有点懵,“怎么了?”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睫微微抖动,呼吸紊乱不安,白皙的肤色犹如遭受灼烧,从脸到耳根,到脖颈,全部染上一层浓烈的绯红。 他启唇,咬字清晰,尾音却轻轻颤栗。 “桃花,我喜欢你。” 李桃花呆住了。 身体没了知觉,头脑似乎绽开千万朵烟花。 许文壶说完那句话,低头不敢再看她一眼,转身便匆忙跑下楼梯。 下楼声消失时,李桃花总算缓过神来。 “许文壶!许文壶你给我回来!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回应她的只有窗口空荡荡的风声,她头昏脑涨,两眼直冒星光,一时竟分不清楚,方才那句“我喜欢你”,究竟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这个呆子……”李桃花抱怨着,少女心事的酸涩几乎溢出胸口,心跳快得不成样子。 李桃花晃了晃头,深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大难当头,不要去想那些了。” 可越是克制,许文壶的脸便越是清晰的浮现在她脑海中,怎么都绕不过去。 就在这时,李桃花在风声和心跳声中,听到了多余出来的声音。 很轻很轻,像是吸气的声音。 可她这会儿并没有吸气啊。 李桃花紧接着意识到,这阁楼上还有第二个人。 她平复下来激动的心情,开始仔细去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位置在阁楼最里面的阴影里。 李桃花没有害怕,只感到奇怪,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躲在这里? 她走出桌椅围成的圈子,端起烛台朝阴影里走去,顺手把腰后的杀猪刀给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烛火起伏跳跃,李桃花情不自禁地吞着口水。 当那吸气声越来越近地响在她的耳边,昏黄的光线下,李桃花先是看到被褥干净的边角,随之便闻到股浓郁的药味。 李桃花抬头,朝被褥之上看去。 看清的瞬间,她手中的烛台抖了几抖。 第139章 归位 一个全身绑满纱布的, 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躺在被褥上,四肢纤细,肚子却高隆, 乍一看,活似只大蜘蛛。 李桃花手里的刀都吓掉了,转身想跑, 却发现腿软得动不了。 她鼓起勇气, 朝那蜘蛛看了过去,语气发着抖, “你是人吗?” 对方未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吸着气。 就在李桃花准备捡起刀继续跑的时候, 那人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着咳出好几口漆黑的血。 “你是个女孩子?”李桃花好奇地问。 她虽还是害怕,却也不急着走了, 看了那人两眼, 终究于心不忍,见地上有水壶和水碗,水碗里还有只勺子, 便试探地走过去, 等对方咳嗽完, 倒了碗水,用勺子一点点往对方的嘴巴里喂。 不知道为什么, 李桃花发现这人的嘴巴总是张得大大的, 让她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几口水下肚, 女孩的气息没有那么急了,张大的嘴巴也能缓慢闭合。 “外面……什么声音?”女孩艰难地发出声音,无比嘶哑。 突如其来的动静, 把李桃花吓了一跳。 李桃花吞了吞喉咙,仔细听了两耳朵,道:“是太监和宫女的哭喊声,现在皇城应该都被活死人包围了,大家都太害怕了。” “活死人……是什么?” 李桃花看着面前女孩的伤势,心想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关心那样。但对方既然问了,她也不好不答,便将活死人的来历、幕后黑手是谁、当前发生了什么,全部说了一遍。 女孩听了,久久安静下去。 李桃花好奇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女孩没有回应她,黢黑空洞的眼眸,直直盯着她掉在地上的刀。 * 太和殿,百官聚集,虽个个形容潦倒,规矩不可荒废,依旧整齐站好,高呼万岁。 龙椅之上,传来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幽冷似毒蛇游走: “——众卿平身。” 有官员听出声音不对,斗胆抬头望去,只见杨善身穿龙袍高居龙椅,头上还顶着帝王专用的九旒冕。 “怎、怎会是你!你这奸宦为何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之上!你立刻给我下来!” 其他官员闻声抬头,也跟着大惊失色。 “天子御座,岂容阉人玷污!” “陛下在哪?陛下!” 杨善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陛下已于火中殡天,我于火中拼死相救,也只带回陛下的一旨遗诏。” 这时,有太监高声宣旨: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十年矣……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惟不能光承列圣之洪业。总管杨善,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其禅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飬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凡国家重务,皆上于新帝,然后施行。钦此。” 话音落下,以世家为首的群臣愤慨不已。 “一派胡言,陛下怎可能将皇位传给你这个断子绝孙的阉狗!我看这圣旨根本就是你自己编造的!” “我看陛下根本就是被你个阉狗藏起来了!你说,太极殿的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杨善!你这是要造反吗!” 杨善眼皮轻掀,目光懒散阴冷,“区区蝼蚁,也配直呼朕的名讳。” 众官员险被他这一句话气到吐血,咬牙切齿:“你……你怎敢!” 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口:“丞相在哪!宋丞相,你倒是你说句话啊!”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最前面的宋骁身上。 宋骁却一反素日威严,神情轻松而随意,不去管杨善,反而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此事先放放,不知为何,本相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宋骁神色一凛,扬声呼道:“许文壶何在。” 呼声落下,百官纷纷往两端走去,让出一条宽敞的去路。 许文壶走到宋骁面前,行礼道:“下官在。” 宋骁漫不经心地问:“从下午本相就听说你有事相见,何事如此紧急?” 许文壶字正腔圆道:“下官已经得知,太液池沉尸案的真凶乃是何人。” 大殿立刻便静寂下来,百官纷纷竖起耳朵去听,大难当头不忘好奇。 宋骁面露惊诧,“哦?那人是谁?” 许文壶抬头,直直看向龙椅之上的杨善,沉下声音,一字一顿:“沉尸案的真凶,便是杨善杨总管。” 满朝顿时死寂。 喧闹声里,许文壶再度开口,看向杨善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而冰冷,“但在此时此刻,或许我更应该称呼杨总管的真实姓名。” “梅依云。” 朝堂中的寂静翻起风浪,变为无数哗然。 宋骁冷笑道:“许侍读,无凭无据,怎可滥说于口。本相若没记错,那梅依云可是名女子?” 许文壶:“丞相所言不错,梅依云的确是名失踪宫女。当年她杀死真正的杨善,给杨善换上她自己的衣服,而她又顶替了杨善的身份,成功出了掖庭到宫中当差,也就是如今的杨善杨大总管。” 这时有人疾呼:“荒谬!杨总管侍奉御前多年,怎会是女子!” 中后列队,林祥高声附和:“杨总……不,咱们陛下可是伴着先帝长大的,许文壶,这里是朝堂,容不得你妖言惑众!” 许文壶道:“你们不信我的话,大可吩咐两名宫女为杨总管验明正身,届时自会真相大白。” 杨善注视着许文壶,眼眸微眯,一黑黑瞳深不见底,慢悠悠道:“朕是天子,无需自证。” “倒是你,侍读许文壶,妖言惑众,搅乱视听——” 杨善眼中噙笑,“来人,赐仗杀。” “我看谁敢!” 宋骁一声暴喝,禁卫顷刻涌来,将许文壶团团护在中间。 杨善的身体微微前倾,狭长眼瞳看着宋骁,压声道:“宋大人,你以为,就你有兵吗。” 这时只听殿外传来宫人的尖叫,有人高喊:“宫门破了!怪物要闯进来了!” 所有官员的脸都变得煞白。 杨善睥睨着满朝文武,目光从那些手眼通天的世家权贵身上一一扫过,面上溢满得意之色:“你们记住了,朕要你们生,你们就能生,朕要你们死,你们必须死。要想活命,唯一的方法便是臣服于朕,毕竟你们的死活掌握在怪物手里,而怪物的死活,掌握在朕的手里。” “你这个阉狗,简直痴心妄想!” 骂声中,个别官员哆哆嗦嗦地下跪,扬声高呼:“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更多官员进随着加入其列,分明上一刻还骂过“奸宦”,“阉狗”,此刻便已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臣等拜见陛下!” 宋骁闭了眼眸,不忍去看。 许文壶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跪倒一片的官员,难以将此刻的他们与昔日高高在上的样子联想到一起。 在他的头顶,传来杨善的笑声。 笑声由小到大,由轻到重,狰狞而癫狂。 这时,有名太监扑跑入殿,浑身抖若筛糠,跪下便喊:“不好了总……陛下!地牢里的那个……不见了!” * “咳咳……咳……” 李桃花听着女孩的咳嗽声,看着她每咳一下都吐出的黑血,不由感到心焦,自言自语着:“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一个杀猪的又不会治病,要不我下去问问许文壶有什么办法?那个呆子关键时刻最聪明了。” 女孩又吐了两口血,喉咙沙哑不清:“你下去……不怕被吃。” 李桃花破罐子破摔道:“吃就吃了吧,反正那些活死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又没法子灭他们,到最后大家都得完蛋。我也是想不通了,他们到底中了哪一味子毒,居然能从尸体变成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 “不是毒,是蛊……” 女孩道:“要想灭了他们,就要先灭蛊母……” 她的声音太过虚弱,李桃花没有听得太轻,倒是下定决心说:“算了,我这就下楼去找他。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李桃花刚想转身,便被女孩一把抓住脚踝。 “你走……可以,刀……留下。” * 杨善冲下龙椅,跑到宋骁面质问:“是不是你把人带走了!” 宋骁不语,他转而又去质问许文壶:“还是你!” 短短时间里,杨善从得意忘形变为如今的癫狂模样,两只眼睛都因愤怒而变得血红。 许文壶虽有茫然,却并不害怕,张口依旧是“杨善”的真实姓名:“梅依云,束手就擒吧” “不许对我叫这个名字!” 杨善的眼睛更加血红,死死瞪住许文壶:“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梅依云,我是杨善!” 她才不是那个连带亲娘被赶出家门的可怜虫,不是那个亲娘在屋里卖肉她还要在屋外望风的窝囊废,不是那个被人贩子打个半死的倒霉鬼,更不是那个在掖庭任人欺凌的低等宫女。 她是杨善!是权野倾朝的九千岁,是大梁朝的新帝! 许文壶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怜悯,“为了往上爬,不惜杀害掖庭中唯一关心自己的人,这么多年来,你真的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杨善”活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手指着自己,“愧疚?我愧疚?”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那是他自己蠢!”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雪夜,语气都带了冰冷的肃杀之气,唇齿之间尽是阴森血腥,“多好的机会,错过了我还要等多久!反正他那么笨,进了宫也一样会被杀,还不如把机会给我!” 林祥探出头颅,哆嗦着不可置信道:“陛……杨总管,难道你真的是……女子?” 梅依云将目光瞥去,林祥立刻缩回了头颅。 宋骁沉下声音,“来人,将此祸乱朝纲的妖女拿下。” “我看谁敢!” 梅依云一声暴喝,禁卫踌躇不敢上前。 她逼近了许文壶,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到地牢把人给我带走的,你快点把她交出来,交出来了,你就是大梁朝的新丞相,宋骁都得给你提鞋。如若不交——” 梅依云扯出一个极为用力扭曲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那大家,就一起上路吧!” 宋骁再度命令:“将她拿下!” 禁卫总算上前,将梅依云强行擒住。 梅依云的臂膀被死死按住,气势却分毫不减,依旧昂着头,冷冷睥睨着宋骁,慢悠悠地张口道:“先帝既将皇位传位于朕,朕便是大梁名正言顺的新帝,先帝尸骨未寒,丞相便急着以下犯上,宋丞相,你是要反吗?” 这时,一声清朗的少年声音穿过乱象,如玉石相击,破开混沌——“谁说朕死了?” 第140章 归位 明黄身影踏入殿门, 百官看到来者长相,纷纷噤若寒蝉,连忙重新下跪朝拜:“微臣拜见陛下!” 那身影并不理会, 径直走上大殿,端坐龙椅之上。 “朕闻天地之间,道义为先, 君臣之义重于泰山。然尔梅依云, 草菅人命,冒充宦官, 蛰伏朕身边数十载。且身为朝臣,不思报国, 反生异心,图谋不轨,欲乱朝纲。朕过往几番察觉, 念及旧情, 屡赐宽容,然尔屡教不改,罪孽深重。” “今朕依据国法, 赐尔凌迟酷刑, 以正国法, 以安民心。” 梅依云死死盯着龙椅上的人看,眼神锐利而冰冷, 忽道:“不对, 你不是陛下, 你是什么人!” 宋骁吩咐禁卫:“将罪臣梅依云收监,严加看管。” 梅依云被强行拖往殿外,挣扎中, 她头上的九旒冕掉了下来,散落一地珠玉。 梅依云挣脱开禁卫的束缚,扑到地上去捡那些四处滚动的珠子,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许文壶看。 即便已知尘埃已定,梅依云再无翻身可能,许文壶依旧感到毛骨悚然。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差一点,这江山便真要落在她手里。 如若她不是被他戳穿身份,而是在大权在握后自己恢复女身,有扶桑教铺垫在前,她大可说自己是男相女身的伽罗佛母转世,那些信徒早已中毒太深,只会对她无比拥护,将她视为至高无上的神。 从渔村孤女到掖庭宫女,再到权野倾朝的九千岁,这一路她作恶无数,从不回头。 直至此刻,许文壶也终于弄清楚,梅依云身上的“鬼气”从何而来。 按照一个正常人,曾经遭受过那么多的欺辱,多少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可梅依云却从不在意。 她甚至不屑于去回顾自己悲惨。 她的脑子里,似乎永远都只有一个念头:爬,继续往上爬。 若是将这股毅力用在正途,她必定名垂青史。 反之,便是遗臭万年。 “众卿平身。” 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跪了半天的百官总算能起身。 许文壶听着这声音,只觉得熟悉无比,加之小皇帝荒淫无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突然间处置了梅依云,倒让他觉得反常。 许文壶悄悄抬头,朝那御座望去。 一眼下去,他呆若木鸡。 那不就是锦毛鼠的脸吗! 这时他回想起来,过去李桃花曾对他说过,当朝陛下和锦毛鼠长得十分相似。 他当时似乎还觉得正常,毕竟全天下长相相近的人太多了。 谁知竟是像到这种地步! 在他出神之际,帝王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许爱卿明察秋毫,助朕铲除奸佞,不知想要朕对你如何嘉奖?” 许文壶恍然回神,俯首端臂,“回陛下,真凶已捉拿,臣除此别无所求。” 果然只是长得像而已,他那个吊儿郎当的鼠兄哪里能正经成这样。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暴乱之声,无数太监宫女被闯来的活死人咬断喉咙,血腥之气铺天盖地。 满朝文武乱作一团,王公贵族如丧家之犬,见缝便躲,见空便藏,嚎叫犹似宰杀年猪。 “护驾!” 宋骁一声令下,禁卫齐齐护在御座周围。 许文壶不知所措,便也随着后退,看着门口的活死人如洪水涌来。 危机关头,帝王下了龙椅,与他站在了一起。 许文壶吓了一跳,忙道:“陛下龙体要紧,还是赶紧回——” 帝王:“少来,一会躲我后头,别耽误我施展身手。” 许文壶睁大了眼睛,磕磕绊绊道:“鼠兄?真的是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锦毛鼠摸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此事说来话长——” 许文壶将他往身前一推,“那就先别说了,有劳鼠兄救命。” * “你想吓死我吗你!” 李桃花两条腿瘫软在地上,手不停揉着自己被抓的那只脚踝,又气又怕道:“哪有你这样一言不合就抓人脚脖子呢,你刚刚那一下子,我还以为你要变成活死人了,我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女孩艰难地张口,重复着:“刀……留下……” 李桃花看了眼手里的杀猪刀,狐疑起来,“你要它干嘛?” 说完,李桃花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走了,没人保护你,万一有活死人来了,你好自保对不对?” 女孩努力地点了下头。 李桃花打量了她一遍,心想你都这样了,真到危险时刻再多刀也不够你用啊。 但她没有说出来,反而爽快答应:“好,你想要我就给你留着。” 她把刀柄塞进女孩手里,自己则往楼梯走去。 走到半路,李桃花忽然想到了锦毛鼠苦苦寻找的那个“丑丫头”,联想到这个离奇出现的女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转头朝女孩跑去,想要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锦毛鼠的人。 却见那女孩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谢谢你。” 女孩看她一眼,说完话,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 密密麻麻的活死人涌入太和殿,争先恐后地去撕咬活人身上的血肉。 禁卫死伤大半,锦毛鼠挥剑斩去大片活死人的头颅,却无丝毫扭转形势的可能。 许文壶也捡了把刀,学着去往活死人身上砍。 可砍倒一个,还有十个、百个、千个在等他。 “鼠兄,看来你我今日都在死在这里了。” 大难临头,许文壶竟有些放松,声音比起绝望,更多的是一种自嘲的无奈。 锦毛鼠喘着粗气,混不吝的语气,“怎么,怕了?” “有一点,”许文壶道,“不过也好,若我能先走一步,定要在下面保佑桃花长命百岁。” 锦毛鼠翻起白眼,“你是人,你死了变成的是鬼,变不成许愿池里的王八,还保佑她长命百岁,你怎么不保佑她升官发财?” 许文壶认真思索一二,点着头,“也不是不行。” 锦毛鼠把扑向他的活死人拦腰斩断,斩钉截铁道:“放心,你不会死的。” “其实我知道该怎么样让这些怪物消失,但我不会用,死都不会。” “这事儿算我欠你们的,所以你放心,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的。” 许文壶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腥臭味越来越重,都要把他熏晕了。 头晕目眩之际,他看到锦毛鼠手里的剑被活死人抢走,无数活死人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锦毛鼠。 “鼠兄!” 在许文壶的呼喊声中,所有的活死人都僵硬住了,张开的口,伸出的手,全都变成了石头一般。 许文壶觉得是自己出了幻觉,连呼吸都不敢,生怕眨眼之间锦毛鼠便会成为怪物们的盘中餐。 时间一点点过去,僵硬住的活死人身上开始发出“咯吱”的响声,仿佛体内腐朽的骨骼在节节坍塌——随着一声闷响,有一个活死人的身体彻底倒了下去,头颅骨骼,躯干四肢,头发指甲,全部化为粉末,污血横流成河,却又转瞬蒸发。 第一个倒下之后,其他活死人也如此般化为粉末,毫无预兆地消失在活人眼前。 刚刚的血海汪洋,转眼干净如新,只留无数经活死人残害的官员尸体,提醒着还活着的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许文壶直至此刻才敢喘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他冲过去搀扶锦毛鼠,来不及去思考其中原因,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好了鼠兄!咱们得救了!” 锦毛鼠表情麻木,毫无死里逃生的庆幸,怔怔看着在殿中纷飞的骨灰,眼睛空洞没有神采。 突然,他恍然梦醒,猛地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太和殿,直奔体仁阁。 许文壶被他这反应惊得懵了,回过神来便赶紧追了上去。 待抵达体仁阁,许文壶正要沿着楼梯上去,李桃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脚步飘忽异常,险些摔倒。 许文壶扶住她,见她面色惨白,表情惊慌,整颗心立马揪了起来,连忙询问发生何事。 李桃花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手指着楼梯的尽头,极力挤出淡薄的字眼:“上面……上面……” 许文壶头一次见李桃花这副样子,立刻拾级而上,一刻不敢耽搁。 阁楼上,锦毛鼠抱着“丑丫头”的尸体,痛哭出声。 * 江湖中的人是没有根的,尤其那些旁门左道的门派,弟子多数是从人牙子手里采买,有些天赋的便养大,没有悟性的,小时候便被打死了。 锦毛鼠不知道丑丫头的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爹娘,爹娘又是哪里人。 他在李家村的地头上给她挖了个坟,自己动手打了副歪歪扭扭的棺材,没有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把丑丫头下葬了。 想她的时候,他就坐在太和殿的屋脊上,看向家的方向,好像丑丫头就在那里等他,等着他带她去看月亮。 锦毛鼠没有怪李桃花,用他的话说,“谁都不想那样”。 李桃花却大病一场,连着好几天身上都是烫的,整宿说胡话。 许文壶日夜守在李桃花身边,旁事一概不管。 同月里,梅依云的凌迟改为腰斩,不日行刑,尸首弃市。 行刑前夜,她没有动牢里的断头饭,只向狱卒讨要了一碗鸡汤。 【正文完】 第141章 归位(完)…… 梅依云行刑后的第二天, 锦毛鼠在宋骁的授意下,颁布罪己诏。 第三天,清算“杨善”同党。 上朝之前, 锦毛鼠便已为此事同宋骁争论许久。锦毛鼠想将与活死人案沾边的官员全部杀个精光。宋骁则认为百官死伤大半,如今朝中已无人可用,若一次清算干净, 朝中上下只怕要分崩瓦解。 最后二人折中了一下, 清算肯定是要清算的,但要一步一步来。如今, 只需先择出其中一个,杀鸡儆猴。 …… 太和殿中, 五品以上的官员跪倒一片,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一下。 林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早已忘了臣子不可直视天颜的忌讳, 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鼻子,“陛下说什么?臣是主谋?” 他说完话,表情明明是哭的, 嘴上却扯出勉强用力的笑:“陛下您说, 方才一定是臣听错了对不对?臣一个小小员外郎, 怎么可能会是活死人案的主谋?借臣八百个胆子,臣也是不敢的啊!” 冰冷的御座上, 帝王再次开口:“刑部员外郎林祥, 勾结罪臣杨善, 草菅人命,祸乱朝纲,朕已决定, 赐尔当庭仗杀,以儆效尤。” 林祥的身体瘫软下去,再无一丝力气。 直到禁卫上前,想要将他拖出殿外行刑,他才恍然梦醒,哭着朝龙椅爬去,“陛下明鉴!臣真的不是啊!臣也只是听话照做而已,主谋另有其人啊陛下!” 禁卫抓住他双脚,将他强行拖走。 林祥上半身伏地,下半身悬空,姿态极为难看。 他顾不得,见祈求天子没用,便对昔日旧主摇尾乞怜。 “葛大人!属下求您为属下说句话吧!没人比您更清楚属下有多无辜啊!” 刑部尚书葛丰头颅低垂,目不斜视。 “还有您!曹大人!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我送死吗!” “孔大人!您可是堂堂衍圣公啊!您怎可不为我求情!” 太和殿外,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鲜血,染红汉白玉御阶,随着阶梯缓缓往下流淌,直至彻底没了声音。 林祥弥留之际,喃喃重复的,唯有一句:“你们怎可……弃我……” * 深更时分,冰霜结上窗棂,房内烛影昏黄,融化冰冷。 灯影下,李桃花的眉心不安地跳动着,上面沁满晶莹的汗珠,紧闭的眼皮也在不停打颤。 “不,我不给……” 李桃花强启牙关,口齿含糊不清,咬字紧张而急促:“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把刀给你的,你不许碰它!” 许文壶握住她的双肩轻轻晃动,焦急道:“桃花醒醒,都过去了。” 李桃花睁开眼,看到许文壶,下意识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眼泪像断线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哽咽道:“都怪我,我不该把刀给她的,我不给她,她就不会死了。” 许文壶的身体僵硬,刻意抬高了下巴,不让自己嗅到怀中少女身上温热的香气。 他缓慢地将手落在李桃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安抚着。 “桃花,事情已成定局,痛苦亦无力更改。你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位姑娘,可一心求死的人,即便没有你留下的那把刀,也会找到其他的刀。桃花,我不喜对好人歌功颂德,好像说上两句体面话,牺牲也成了理所应当之事。” “可那位姑娘救了所有人,她此刻若能看到我们,定然不是想让我们哭着去心疼她有多可怜,而是擦干眼泪,去欣赏她的勇敢和强大。” 李桃花的眼泪渐渐止住,她往许文壶的怀里又缩紧了些,贴着他的心跳问:“许文壶,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许文壶的声音轻下许多,温和如春风,“只要你需要,我就会。” 摇曳的烛影犹如慌乱的心跳,李桃花咬了咬唇,继续问:“那你还记得,咱们俩在体仁阁分离之际,你都对我说过什么吗?” 许文壶的身体定住了。 深更露重,他没由来感到口干舌燥。 “我给你煨的汤应该是好了,我去给你端来。”许文壶轻轻推开李桃花,起身便往外走,脚步匆忙,透着股慌乱。 李桃花还沉浸在两具躯体紧贴的温暖之中,忽然温暖不见,凉气袭来,让她懵了懵。 她看着许文壶背影消失的方向,无奈地锤了下被褥,小声道:“真是个呆子。” 不多时,许文壶将汤端来,给李桃花盛出一碗,细心地喂给她喝。 温热的汤水下肚,李桃花的心也暖了起来,她看着许文壶的眼角眉梢,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这根本就是老天专门按她心意降下来的人才对。 “许文壶,我再问你一遍,”李桃花不死心道,“你真的不记得,你都在体仁阁跟我说过什么了?” 许文壶耳根红透,攥着勺子的手都微微有些不稳。 “汤快凉了,桃花你先喝。” 李桃花媚眼抛给瞎子看,一生气便躺了下去,脸蒙进被子里,“我没胃口,我要睡觉,你给我出去!” 许文壶端着汤碗不知所措,想说点什么,开口又发不出声音,傻子一样的干站着,任由脖颈染上燥红。 “那你好好休息,若是渴了饿了,随时叫我。”许文壶温柔地道。 他收拾好碗筷,默默走出了房间。 李桃花听到关门声,探头出来,发现人真的没有了,气得更厉害了,干脆把枕头当做许文壶,抱在怀里一顿锤。 “许文壶!窝囊废!敢做不敢当的王八蛋!” * 翌日傍晚,许文壶自翰林院回到大相国寺,不见了李桃花,找沙弥打听过,才知人往皇宫方向去了。 待他找到皇宫,天色已黑透,一轮皎洁圆月挂在当空,清辉笼罩。 锦毛鼠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对着月亮喝着酒,边喝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 许文壶听说李桃花在御花园,来了没找到人,便也没太安慰锦毛鼠,只是劝他:“鼠兄,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你如今位登九五,乃是男人中的男人。” 锦毛鼠擤着鼻涕骂他,“滚蛋!” 从御花园找到御膳房,许文壶终于找到李桃花。 御厨被活死人咬得死的死残的残,李桃花想吃个油炸花生米,都得自己动手。 她看到许文壶,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许文壶帮她将菜碟端起,“你来了皇宫,我自然要找你。” 李桃花哼了声,“还不是我一天到晚都太闲了,出了门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除了皇宫,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许文壶沉默片刻,道:“那不如我们明日就收拾行囊,启程回天尽头?” 李桃花的眼睛亮了亮,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话,但旋即意识到一点——倘若连她的话都记得,他又怎么可能不记得自己说的话呢? 她故意转头不看他,冷冰冰地道:“不回去了,我得留下成亲,崔颜光托人告诉了我,说崔氏把聘礼都备好了,就等着我过门呢。” 许文壶的心猛地疼了下子,活似被人剖出一个大窟窿,凉气全部灌了进去,遍体生寒。 他不记得自己后面是怎么出的御膳房,又是怎么到的御花园,只知道等回过神,他就已经和锦毛鼠坐在一起,手里握着酒杯,脸上一片湿凉。 锦毛鼠指着他脸上的泪,一抽一抽地问:“你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许文壶将酒一饮而尽,呛得咳嗽好几岁,咳出了更多的泪。 李桃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许文壶,看不到他脸上的泪,只能看到他在不停倒酒喝酒。 “喝喝喝,爱喝多少喝多少,我才不管你。”李桃花转身便走,走出几步,想到现在天本就冷,若是喝晕了没人照顾着,还不得冻出病来。 于是她又回过身,准备上前将许文壶拉走。 这时,她听到了锦毛鼠的声音—— “依我看,你也不必太伤心,李桃花有什么好的,拳头跟铁锤一样,两拳下去能干趴下个壮年汉子,活脱脱一个母老虎。” 许文壶随之呵斥:“桃花才不是什么母老虎,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李桃花的步子定住了,心却狂跳个不停。 她看着如此坚决维护她的许文壶,不由得想起在活死人攻入皇城的夜晚,他也是坚定不移地握住她的手,带她逃出生天。 这个呆子,从来都不窝囊,他是她见过的,全天下最有种的男人。 李桃花看入了神,久久没能移开眼睛。 许文壶感受到身上的目光,抬头望去看见李桃花,酒瞬间便醒了大半。 四目相对,李桃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许文壶,只好转身便跑,生怕被他察觉到她呼之欲出的情意。 “桃花!” 许文壶叫她的名字,见她不停,慌忙便追她,追上以后,人已喘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红得快要滴血。 李桃花刻意板着脸,摆出一副轻松姿态,没好气道:“追我干什么,有话要说啊。” “有、有……”许文壶喘息着抬头看她,眼中泛着水般清亮的光泽。 “桃花,你不要嫁给崔颜光,好不好?” 李桃花的心梢动了动,却是冷哼一声:“理由呢,你凭什么不让我嫁给崔颜光。” 许文壶哑然失语,满面慌乱,不敢抬头,只在袖中默默攥紧了拳头。 忽然,他抬起头来,似是拿出了毕生全部的勇气,目光灼灼,字字清晰: “因为我想娶你。” 夜风拂过心梢,绽开万千花火。李桃花呆住了,只当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由看向许文壶。 月光下,青年眼眸坚定,耳根炽热。 他看着她的眼睛,启唇再次重复:“桃花,我想娶你。” “我要娶你。” “我许文壶这辈子,非李桃花不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