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归位
待等回到席上, 已是半个时辰后。李桃花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只见场面一片寂静, 跟她走时所有人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样子根本就完全相反。
如果不是人没变,李桃花真会觉得自己进错了门。
“怎么了这是?”她落座,轻声询问许文壶, “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
许文壶脸色难看, 分明是想对她言语,可等启唇, 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对面席位里,甄氏脸色煞白, 一手扶稳了桌子,一手捂着心口窝,顶着满头冷汗道:“我没听错吧?三郎被革除职位了?还今生不得入朝为官?这真的不是在吓唬我吗。”
秦氏皱眉看向她, 似在示意她闭嘴,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许文壶忽然开口,声音阔朗道:“我方才所言, 句句属实, 二嫂若没听清, 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如今已是罪臣之身,不仅被革职, 还被朝廷命令规定, 终身不可再入仕途, 今生再无做官的可能。”
甄氏眼皮一翻,当即便要昏厥过去,还好被身后的婆子扶住, 给她掐了会子人中,硬是将她给掐醒过来。醒来以后,甄氏瞬间泪如泉涌,哭天喊地道:“我的娘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老许家祖坟冒青烟,这下可好,刚冒出来的青烟一下子就给灭没了,这日子以后还能有什么盼头,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忠不悦地看着她,沉声说:“少在这大惊小怪的,家里死了人没见你这么着急过。再说三郎是被冤枉陷害的,只要朝廷查明白,迟早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又何必在这跟天塌了一样。”
“这可不就是天塌了吗?”甄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厉声控诉起来,“家里几代人加起来凑不出一个会读书的,好不容易出了个当官的,眼见着就能跟着沾了光了,结果就这?这就完了?你说说你说说,这些年且不说请先生置办书本的大头,单是笔墨纸钱这些小头,只怕攒下来也能再置办个百十亩地了,那不都打水漂了。”
甄氏越说表情越恨,斜着眼睛剜许文壶,冷笑着阴阳怪气道:“我也是真心想不明白了,当个芝麻官能有多难?无非就是人情来往多些,应付着上便是了,就这还能干不下去?也就是脸皮厚,要是我啊,哪还有那个脸面回家,早就一头撞死了。”
李桃花听不下去,筷子一摔想要站起来同这甄氏理论,却被许文壶抓住了手腕。
许文壶神色平静,除了脸色略白了些,神情未起丝毫波澜,仿佛被中伤的根本就不是他。
秦氏冷了神情,奈何场合不好发作,便言语敲打道:“老二家的你看清楚眼下是在做什么,好好的接风宴,你又是哭又是喊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委屈!”甄氏越说眼泪越多,转身把正在啃鸡腿的胖儿子搂紧怀中,换着花样哭嚎,“可怜我的麟儿,原本还能有个指望,长大混个一官半职,也尝尝铁饭碗吃饭时什么滋味。现在可好,什么都指望不上了,以后就和他爹一样,窝在这小村子里,当个乡巴种地佬了!”
李桃花彻底忍不下去,高声回呛:“种地怎么了?没有种地的,那些达官贵人都喝西北风去!”
甄氏瞪她,凶狠至极的模样,咄咄逼人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姑娘家家,没名没份就往人家里钻,你也不嫌害臊?真是有娘生没爹教。”
没等李桃花发火,许文壶猛地站了起来,双目锐利,毫不客气道:“桃花是我的朋友,是家中的贵客,二嫂你嘴巴放尊重些。”
甄氏冷笑:“少在我面前耍威风,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大老爷?你现在就是个吃家里喝家里的窝囊废,再说长幼有序,我可是你二嫂,要尊重也是你尊重我才对,哪里就得我反过来,尊重你们这种小兔崽子了?”
许文壶锋芒全开,双目如炬,“二嫂说这话,未免太过欺人太甚。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你不对,我要你现在便跟桃花赔不是。”
“我呸!能让我赔不是的人还没出生呢,就这小丫头片子,她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是道理如此。当然,二嫂若自认自己不是讲理之人,那我自然也不能强求。”
“你说谁不讲理!”
许忠一个头两个大,气得大喝:“行了,都少说两句!”
两个人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依旧吵得热火朝天。
许文壶道:“二嫂无论对我如何侮辱,我都能敬你身为长辈,不予你计较,但桃花不行,今日这个理我讨定了,我偏要你给她赔不是!”
“我就不!这小丫头到底是你什么人,还能让你个呆子狗急跳墙了?”
秦氏无奈至极,无力地呼喊:“都停下,不许再胡——”
话音还没落下,甄氏抓起一把儿子啃剩下的鸡骨头,奋力朝许文壶砸去。
砸偏了,没砸在许文壶身上,砸在了李桃花身上。
一瞬间,许文壶的瞳仁震颤,身体都跟着发起抖来。
鬼使神差的,他连想都没想,抓起一把李桃花吃剩下的鱼骨头,朝着甄氏便丢了过去,砸了甄氏满头,诺大的鱼头恰好顶在甄氏头顶的发髻上,两只煞白的死鱼眼对准许文壶。
“啊!”甄氏尖叫。
许文壶面不改色心不跳,拍了拍手,抖落干净残剩的鱼骨,甚至还能对甄氏深揖一礼,出完气,语气都变得平和起来,“二嫂无论怎样对我,我都没有怨言,但你轻贱我可以,轻贱我朋友是不行的,在我眼里,桃花就是我的亲——”
“我要杀了你们!”甄氏抄起一盆猪肘子,作势便要朝她二人冲来。
李桃花见状不对,拽起许文壶便跑,骂骂咧咧道:“亲什么亲,谁跟你亲了,赶紧跑吧,你二嫂要疯了!”
“你们别跑!给我回来!”
甄氏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李桃花片刻不敢停下,一口气连跨好几个院子,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带许文壶停下。
万籁俱寂,天上一轮朗月悬挂,降下点点清辉,荒废的院落里不知多少年未经修缮,里外没有丁点人烟,只有飞舞的萤火虫在杂草中飞舞,星辰一样点缀在二人身边。
李桃花气喘吁吁,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是指着许文壶骂道:“你说你一个正常人,跟那个疯婆子吵个什么,她有病她发疯,难道你脑子也有病,也跟着发疯吗?”
许文壶低下了脸,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摇着头喃喃道:“桃花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
李桃花沉默片刻,待将气喘匀,她道:“我知道。”
许文壶抬头,不敢相信似的,清润的眸子隔着点点萤火,目不转睛地看她。
李桃花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没错,我都知道。”
“我知道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就被你二哥扔到后河,还是过路的渔民把你捞上来的。我也知道你二嫂想方设法把你留在身边抚养,为的就是把你养死养废,要不是你大嫂派人暗中护着你,你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兴
儿说你直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其实是因为没有人教你,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直到你五岁,开始跟着你大哥大嫂生活,才被当成孩子对待,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对吗?”
许文壶沉默,平静的眼波在此时有了闪烁起伏,仿佛有晶莹涌现。
李桃花往前一步,试图看清他的表情,“怎么不说话了?”
她道:“是我说的不对吗?”
许文壶轻轻摇头,声音在此刻格外苦涩,“都是对的。”
李桃花听到他略有哽咽的声音,心中涌出无尽酸楚,太肉麻的安慰她说不出口,她能做的,便是将声音放轻许多,对他说:“有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起码,她不会再动不动叫他呆子了。
萤火飞舞的静谧里,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极轻地吐出三个字:“不光彩。”
李桃花愕然。
“我大哥有些隐疾,此生注定没有孩子。在我二哥眼里,这整个许家的家产,迟早都是他的。”
“可是,偏偏我出生了。”
“原本全部属于他们的东西,忽然便要分出一半出去,应该不止我二哥二嫂,是个正常人便接受不了。”
许文壶发笑,声音越来越苦涩。
“手足相残,”他道,“这种听之甚远的词汇,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自己想起都觉得可笑。”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映在萤火中的轮廓,清瘦的双肩,说:“可我只觉得可怜。”
“你还是应该早一点对我讲的,”她道,“这样的话,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对你好一点了。”
许文壶沉默一下,说:“桃花,我不要你的同情。”
李桃花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诧异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是漫长的沉默。
三更天将至,漂浮在天上的云层随秋风散去,本就皎洁的明月更加明亮,夜色也变成剔透的纱幔,若隐若现,温柔婉约,恰如人千回百转的隐晦心事。
李桃花半天没能等来回答,便顾着去看飞舞的萤火,忍不住伸手去捉,捉到手又放走。
就这么玩了片刻,直到腻了,她才又想起许文壶,转头看向了他。
月光下,二人四目相对。
李桃花冷不丁撞上许文壶的眼睛,便像冷不丁掉进了一汪清澈的池水里,周身都是清凉剔透,只有一颗心热着,还越跳越快。
“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钱啊。”李桃花双手叉腰,用兴师问罪的姿态掩饰内心的小鹿乱撞。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掐腰窄袖的样式,身段被包裹得极为好看,像摇曳在秋风里的挂花嫩枝,柔软馥郁又不失韧劲。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原本清润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
李桃花皱了眉头,伸手在他脸前晃了一下,凶巴巴道:“我问你话呢,说啊,看我干嘛?难道是我脸上有东西吗。”说着便要去擦脸。
许文壶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嗓音竟有些哑涩:“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很想吃桂花糕。”
李桃花愣了下,不懂他怎么会突然想吃那玩意了,但她刚得知许文壶的悲惨童年,现在对待他就跟对待受尽折磨的小流浪狗一样,别说吃桂花糕,就是吃龙肉,她也能磨刀霍霍向龙王。
李桃花拽起许文壶的手,豪情万丈道:“不就是桂花糕!走,咱们现在就去吃,吃个大的!”
手上肌肤相碰的瞬间,许文壶便跟被火星烫到一样,倏然抽出手,后退好多步说:“不是的桃花。”
他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慌乱,呼吸也跟着乱了。
李桃花懵了,眨了下眼说:“不是什么?”
许文壶摇着头道:“我不是想吃桂花糕,不对我想吃桂花糕,不对我是……”
他也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了。
待等对上李桃花明亮的眼睛,再说不出来,身体也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回到家他换的是过往常服,布料偏软,若非夜色遮挡,只要稍一低头,清晰可见。
许文壶羞愧欲死。
他干脆不再解释,倏然转过身,拔腿便跑。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那边人已经插翅膀飞了,气得奋起直追,“你跑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清楚?哎呀等等我,许文壶你好烦啊你!”
*
翌日。
许文壶特地早起登门,带上礼品,前去恩师家中拜访。一直待到晌午时分,他返回家中,旋即便向哥嫂辞行,要带李桃花前往京城,兴儿留下过节,不必跟随前往。
大门口,许忠不舍地看着弟弟,十分惆怅道:“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
许文壶对兄长端臂作揖,“我心意已决,哥哥不必挽留。中秋过后,若有个叫锦毛鼠的前来找我,你就说我已前往京城,至于下落,他本领高强,便让他自己去找吧。”
许忠点头,看表情分明是想继续挽留,开口却只有一声叹息。
秦氏道:“三郎,这回就不能怨我这个当大嫂的说你两句了,昨日之事再是让你不快,那也都是你二哥二嫂给你添堵,我和你大哥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总不能连顿团圆饭都不陪我们,说走便走了吧。”
说到最后,秦氏动容,掩面抹泪。
许文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画起大饼,“嫂嫂莫要流泪,我明年一定陪你们过节,我保证的。”
秦氏本还伤感,闻言生生被气笑了,满口答应着,“行行行,明年就明年吧,你路上小心,出事别自己单扛,要知道告诉家里。”
许文壶颔首行礼:“嫂嫂的教诲我定谨记在心。”
许忠埋怨他:“你就是嘴上说的好听,我还不清楚你的性子?到时候只怕瞒的比谁都严实,三棍子打不出一句实话出来,闷葫芦一个。”
李桃花想起她给他取的“许葫芦”外号,扑哧笑了一声。
秦氏便拉起她的手,亲亲热热地交代她:“李姑娘是个伶俐人,出门在外,有你在老三身边,我和他哥才能安心,去京城这一路,辛苦李姑娘照看我这倒霉兄弟了。”
李桃花打起包票,“你们俩就放心吧,有我在,保准把他全须全尾地送出去,再给你们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许忠和秦氏欣慰不已,偷偷往她手里塞了许多银票。
听完体己话,二人也到了启程的时候。因害怕在外引人注目,故此没备马套车,还是单牵了那头其貌不扬的灰毛驴。
李文壶看了看毛驴,示意李桃花上去,李桃花便也没客气,直接上驴背,舒舒服服坐着。
许文壶背着行囊,牵起缰绳,临走再对许忠秦氏躬身,“哥哥嫂嫂不必相送,还请回去歇息。”
许忠点头,秦氏流泪,两口子并不愿这么快回去。
许文壶再对他俩躬身,没再继续逗留,转身就此上路。
就在这时,有两道人影忽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大哭一个大喊,直呼三弟别走。
哭的是许武,喊的是甄氏。
第102章 归位
甄氏一反昨日尖酸跋扈, 气喘吁吁跑来,将李桃花和许文壶拦个结实,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一切原是我的不是, 昨夜不仅毁了接风宴会,还让里外下人看了笑话,这才让三弟刚进家门就等不及往外赶。”
“三弟你不知道, 昨日你二哥已把我教训过了, 我都知道错了,肉烂在锅里, 咱们无论如何都是自家人。我以后不会再惹三弟你不快,”甄氏抹着眼泪, 诚恳可怜的样子,“也求三弟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计较, 留下来, 咱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过个中秋,你说可好?”
许武争抢着道:“还有我, 我以后一定做好一个兄长的本分, 绝不再干那些让三弟不喜的混账事情, 三弟啊三弟,你就给哥哥一个机会, 留下来, 让哥哥好好补偿你吧!”
李桃花和许文壶你看我一眼, 我看你一眼,感觉大白天活见鬼了。
连秦氏和许忠两口子,都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再三确定真的没有看错,许忠才一脸无奈的表情,只当他俩又想弄什么幺蛾子,十分不快地道:“老二,老二媳妇,你们俩今日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那两口子哪顾得上回话,一个忙着拦住许文壶,一个忙着去卸驴背上的行李。李桃花护着行李不肯给,甄氏就生拉硬扯,差点把李桃花从驴背上推下去。
许文壶当即便急,推搡不开许武,便当场呵斥:“二哥二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许武理直气壮,“当然是把你留下来过中秋节了!”
许文壶只想去到李桃花身边,也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兄友弟恭那些大道理,用尽全部力气将许武一推,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今日是非走不可的。”
许武“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连叫唤,指着许文壶大嚷:“你们两个人,昨天她给我来一下,今天你给我来一下,我这把老腰迟早废你们俩手里!”
甄氏本在跟李桃花抢行李,余光看到许文壶冲来,直接把行李一扔,叉腰面朝许文壶,下巴一抬,“推完你哥轮着推我了?来啊!”
“男女有别”四个字如同天条,让许文壶别说下手,眼睛都无法直视了。
秦氏看不下去,顾不得端庄,上前去拦甄氏,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坐地上叫唤的许武也顾不得哀嚎了,冲过去便要去和大嫂争辩。许忠看不得妻子吃亏,便也撸起袖子过去对那夫妻俩对抗。
骂声,哭声,争吵声,大门口眼见乱成了一锅浆糊,路人干脆连路都不走了,扎着堆来瞧热闹,就差摆上桌椅板凳。
许文壶正头疼,便感觉身旁过去一抹纤细身影,他连忙伸手,又在恍然之间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便改为询问:“桃花,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看着那乱成一团面疙瘩的四个人,无奈道:“还能干什么,拉架去啊。”
否则这么多人盯着瞧热闹,许文壶不感觉丢人,她都觉得害臊。
“别去,仔细伤着。”许文壶着起急来,说着便要一同上前。可李桃花动作快,他刚动身的工夫她便已加入战场,一手扯住甄氏耳朵,一手扯住许武的耳朵,不费丝毫拳脚,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便将他俩给降伏住。
“松手,你给我松手!”甄氏不敢乱动,越动越疼,气得咬牙切齿,“你这死丫头,我可是你的长辈,你竟敢对长辈动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桃花冷笑道:“我跟你非亲非故,你算我哪门子长辈,好在我娘就生了我一个,但凡多来个你们俩这样的哥嫂,我早抹脖子上吊了。”
“你!”
许武来不及犟嘴,连声哀嚎道:“太疼太疼了!我们俩知错了,姑奶奶你就把手撒开吧!”
李桃花哼了声,将二人的耳朵松开。
她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看到许文壶一脸钦佩地看着她,内心便更骄傲了,下巴都忍不住抬了起来,然后一脚迈出——
摔了个结实的跟头。
“桃花!”
“李姑娘!”
许文壶和秦氏的声音同时响起,但李桃花来不及让他俩放心,满肚子都是即将喷出的愤怒。
“爷爷的……”李桃花双手撑地,抬起脸,表情活似怒目金刚,“谁绊的我!”
甄氏讥笑道:“哎呀呀,我这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这脚怎么就伸过去了,李姑娘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吧?”
李桃花还想破口大骂,人便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搀扶起。
许文壶眉头紧锁,直直盯着她那被裙摆盖住的脚,眼中的担忧呼之欲出。
李桃花看出他在想什么,便把他一推,作势就要走路,“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扭了一下吗,我现在就走给你看——嘶!”
她仅是活动脚腕,便疼得倒吸凉气,好在有许文壶扶住,不然又要跌倒。
秦氏道:“疼成这样,想必是扭到筋了,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李桃花不以为然,“哪有那么厉害,我觉得我没事,我以前也不是没扭过脚,也就疼这两下,过一会儿便好了。”
说话间她还想走,结果又疼得倒嘶凉气。
许文壶紧张得摇头,慌忙道:“不走了,我们不走了。”
李桃花睁大了眼,“你说什么浑话呢?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到京城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耽误时间。”
许文壶不语,转头去看秦氏,“劳烦大嫂差人去请郎中。”
秦氏连忙点头,另外吩咐婆子:“都别愣着了,赶紧把李姑娘扶回去。”
李桃花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被架住,左右动弹不得,只好扯开嗓子呼喊:“我真没事!你们把我松开,我要继续赶路啊!许文壶!许文壶你给我等着!”
*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窗而入,摇曳了满地桂花黄。
许文壶守在床前,眉目担忧,语气轻柔,“桃花,你想不想喝水,你饿不饿,要不要我让厨房给你炖只鸡补补。”
李桃花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许文壶,我是把脚扭了,不是在坐月子,还老母鸡补补,你怎么不给我端碗猪蹄汤过来下奶啊?”
许文红了脸,低下头不再去看她的眼。就这么安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动身,“你等着,我这就去。”
李桃花表情惊悚,见鬼似的,“你还真去端啊?”
许文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去端猪蹄汤……我是想出去问问大嫂,都这么久了,大夫怎么还没过来。”
他起身时身体恰好顶在碎金般的光影上,说话的时候,侧脸清隽清晰,长睫根根分明。
李桃花看怔了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倒想去细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直到许文壶唤她名字,她才将注意收回,咳嗽一声移开眼睛,故作轻松道:“这点小伤至于叫大夫吗,我睡一觉立刻便能大好。”
“桃花,忌讳就医是不行的。”许文壶的语气更加柔和下去,带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担忧的眉目在光影中,精致到近乎雌雄莫辨。
他道:“你且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桃花看着他离开,门合上时,轻声抱怨道:“不就扭了一下,值当这么上心。”
“上心”二字一说出口,李桃花便感觉自己内心有寸柔软之处仿佛被击中。她回忆起许文壶在她扭到脚后的种种反应,忽然一种难言的羞涩涌上头脑,房中明明无人,她却感觉面红耳赤,转头扑进枕头里,将脸深深埋住。
许文壶走后半个时辰,正当李桃花等到昏昏欲睡之时,秦氏带着郎中赶到,先是对她赔罪,说村里的郎中太少,加上人老了腿脚不好,便来得慢了些。
“您老快看看,我们姑娘的脚可有什么大碍,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病根了。”秦氏担忧道。
郎中看过伤势,松了口气道:“和夫人你想的一样,就是扭到筋了,疼是疼,事儿倒不大,每日红花油抹着,少下地走动,养养便好了。”
秦氏便也安下心去,吩咐婆子将郎中带出去,除却诊金之外另给赏钱。她自己则坐下,握住李桃花的手道:“今日在门口,真是多亏你了,否则还不知那两口子要闹到何等地步。”
秦氏脸上带着疲惫,提及许武和甄氏,口吻里满是气愤与无奈。
李桃花:“我在我老家时性情便是如此,能动手绝不多说半句,夫人不嫌我泼辣便好了。只不过,有件事,是我一个外人也忍不住想过问的。”
秦氏点头,目光柔和,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李桃花犹豫一二,还是毅然道:“那两口子过往的行径我已从许文壶嘴里知晓,如此恶毒的两个人,为了多分上点财产,连一个小婴儿,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你和许老爷还能和他们同一屋檐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想过分家吗?”
秦氏听后苦笑,摇了摇头道:“你的想法,我和夫君多少年前就有过了。可老太爷临走时曾说过,一家子最讲究的便是齐心协力,即便人心不和,务必不可分家。尤其我们这种庄户人家,说到底,就是趁了两个钱的庄稼汉而已,一无权二无势的,最害怕不团结一致。族里上下那么多老人,他们都恨不得人人拧成一股绳子才好,根本不容离散。”
李桃花皱眉,“那难道就由着他们两个这样折腾下去?”
秦氏叹气,闭上眼,手揉起太阳穴,显然不能去细想这些。
“好孩子,咱们不说这些了。”秦氏睁眼,强颜欢笑,“先说些开心的,你这一伤,我既心疼,又想谢你将三郎留了下来。三弟呢,怎么没见他在你身边?”
李桃花愣了一下,道:“他走时说是去找你,夫人难道没见过他?”
第103章 归位
“有这回事?”秦氏面露狐疑, 但旋即便将表情舒展开来,“不必管他,想必是有事耽搁了, 被他大哥叫住叙旧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现在便差人去将他叫过来,眼见天要黑了,准备好用晚饭才是正事。”
李桃花心中隐有不安, 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 遂点头称是。
秦氏便吩咐婆子去北屋找许文壶,可过去半晌, 直等到外面的黄昏都变成薄黑了,婆子才回来说:“夫人, 小少爷不在北屋。”
秦氏也感觉到不对,蹙了眉头道:“不在北屋?那他还能去哪儿?”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方才老奴把半个家里都找了, 就是没见小少爷。”
秦氏纳闷起来, 嘴里喃喃自语:“怪了,这还能去哪……·”
李桃花反复品着婆子的话,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再也坐不下去, 掀开被子便要下榻, “我去找他!”
双脚刚沾地,人便不受控制地摔在了地上。
秦氏一声惊呼, 赶忙弯腰扶她, 苦口婆心道:“纵是天大的事情, 自有我去安排,脚上的伤如此要紧,不好好修养如何使得?赶快躺回去, 别再动了。”
李桃花不肯,秦氏便求她,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才把人劝着回到床上坐好。
把李桃花安顿好,秦氏便马不停蹄带着婆子出去,要寻找许文壶的下落。
李桃花待在屋子里,看着刚燃起的烛火发呆,脑子木木的发着懵,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不见了”,“许文壶不见了”。
她的脑海里活似分裂出两个小人,一个说:“唉,担心什么呢,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自己家里消失了?说不定是在哪有事来不了,否则还能有人害他不成?”
另一个小人则说:“有人害他不成?你忘了甄氏和许武了吗!”
李桃花一下子清醒过来,根本没有办法再冷静下去。
她掀开被子,吃痛着摸下床,一瘸一拐过去把门打开,瞧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毫不犹豫地迈出了门槛。
……
夜幕下,整个许宅灯火通明。
许忠亲自提着灯笼在院中穿梭,高声吩咐下人:“都别傻愣着!赶快去找啊!”
秦氏不知哭了多少场,整个眼圈都是肿的,却仍然顾不得去歇息,急得拽住许忠的袖子说:“我想不通啊,老三都这么大了,无论去哪都会提前报备,怎么这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他说不见便不见了啊。”
许忠急得抓耳挠腮,眼里都急出了血丝,唉声叹气道:“你想不通,我更是想不通,横竖是在自己家里,还能被贼掳跑了不成?”
秦氏啜泣着,忽然一把抓住许忠的袖子,目光炯亮发光,放低声音道:“夫君你说,会不会是二房他们……”
许忠立马肃了神色,转头便对忙碌的下人们道:“别找了,都跟我去二房院中。”
*
月朗星稀,昨夜里还觉得赏心悦目的萤火虫,李桃花此刻只觉得碍事,动手扒拉开了好几只。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房院落的门,听着里面打砸东西的动静和吵闹声,专注到连眼都不眨一下。
“大哥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弟找不着了,你们不去找三弟,来找我们两口子做什么?难道我们俩还能把三弟藏起来不给你们吗!”
甄氏的声音尖锐刺耳,听着像根针扎进耳朵里搅,李桃花仅是听着,都没面对甄氏的嘴脸,整个人便跟着烦躁起来。
许武的吼声旋即传出:“你们搜!你们尽管搜!可怜我们两个今日才替你们留下三弟,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好歹!”
紧接着便是更激烈的争吵声。
李桃花耐住性子待了半天,身上都被虫子叮了好几个包,正当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找的时候,秦氏和许忠便已带着人从院中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靠在墙根一瘸一拐的她。
“李姑娘?你怎么在这?”秦氏走上前,原本低沉的表情强撑起一丝笑意,关切地道,“怎么没在房中好好歇着?”
李桃花指着二房的门,只问:“许文壶不在里面吗。”
秦氏强撑的轻松顿时便垮了下去,摇着头说不出话。
许忠愁眉苦脸道:“都翻出个底朝天了,家里其余地方也全部找了一遍,就是没有三弟的影子。”
李桃花安静下来,在脑海中闪过所有许文壶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忽然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问:“后罩房找过了吗?”
“后罩房?”许忠怔了下神,“那都是下人住的地方,三郎怎么会在那里?”
秦氏着急道:“别管那么多了,李姑娘既然说了后罩房,那咱们就赶紧过去看看。”
许忠连连点头,忙不迭便往后罩房去。
李桃花的脚疼得厉害,走不了太快,只能在婆子的搀扶下跟上去,没多久便与最前面的许忠拉开了距离。
她着急,想加快步伐,结果便疼得更厉害,到最后几乎便是被婆子背过去的。
……
后罩房外,死一般的寂静,下人皆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抬一下头。
秦氏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双目半睁不闭,身体摇摇欲坠。
屋子里面,传来许忠号啕大哭的声音。
李桃花听到哭声,脑子一片空白,直接从婆子背上挣脱下去,奔跑到了门口。
秦氏拦住她,对她不断摇头,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说:“李姑娘,别进去……”
李桃花连呼吸都僵硬住了,她推开秦氏,强闯入门。
房中,幽微的灯影投入漆黑之中,照见瘫坐在地,浑身颤抖的许忠。
李桃花进去便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味,一时魂飞魄散,气喘吁吁地大喊:“许文壶!许文壶在哪!”
许忠哆哆嗦嗦抬起胳膊,指向通铺。
通铺下,横着一把沾满血的剪刀。
通铺上,许文壶浑身是血,半坐半躺,双目迷离失神,懵懵看着仓皇而来的李桃花,喃喃道:“桃花,你怎么来了……”
在他旁边,躺着一名同样浑身沾血的年轻女子,衣衫不整,一动不动,仿佛已没了气息。
第104章 归位
“许文壶, 你……”李桃花声音颤抖,瞳仁颤栗地看着面前这血腥一幕,分明理智告诉她绝对不可能, 但此刻的她,哪里还能拥有理智。
“你……杀人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咬字艰难万分。
通铺上, 许文壶就只是看着她, 神情呆滞而麻木,直到一滴晶莹在李桃花的脸颊滑过, 他才活似被灼伤双瞳,猛然回神, 看向周遭场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后罩房简单的陈设,然后是瘫坐在地大哭的许忠,最后是他身上的血, 顺着血迹看向身旁……赫然是一张双目大睁的少女面孔。
少女很眼熟, 正是李桃花昨日从许武魔爪下搭救的那一个。许文壶迷迷糊糊记得,他后来曾对大嫂提起过此事,大嫂也说了会把女孩暂且送回家安抚一段时日。在那个时候, 他本以为, 事情是可以告一段落的。
可是, 人怎么还在这里?
许文壶的头脑混沌不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却也知道不对劲, 下意识便用手指去试探少女的鼻息。
冰冷。
人是死的。
许文壶彻底清醒, 再看自己身上的血,和同样一身是血的尸体,脑海中回忆起李桃花方才说的那句话, 他终于意识到,当下的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
他屏住了呼吸,第一时间没有急着辩解,而是俯首去听少女的心跳,确定真的没有丝毫存活的迹象,才抬起头,用干哑的嗓音,看着李桃花的眼睛,一字一顿,缓慢艰难地说——“人不是我杀的。”
李桃花的头脑经历过短暂的空白,随着许文壶说出话,她的理智也逐渐回归。
她点了下头,不知是余惊未消,还是为这棘手的场面感到绝望,声音仍是哽咽,却无比坚定道:“我信你。”
就在此时,被吓破了胆的许忠也总算魂归□□,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将脸上的泪胡乱抹去,压低了嗓子,厉声吩咐下人:“都给我进来!先找地方把这尸体挖个坑埋了,今日的事情若敢有人说出去,我绝不轻饶!”
许文壶已在此时冷静下来,他镇定地对许忠解释:“大哥,凶手不是我。”
许忠全然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顾命人收拾现场,自己也慌慌张张地冲过去,把那把沾血的剪刀踢到一边,把骨子里的品性道德也踢到了一边。
这一踢便好似用尽了他所有力气,随之身体便坍塌下去,只能扶着通铺喘息。
他顾不得去分辨真假对错,只知道,绝对不能让弟弟再出事。
许文壶的表情渐渐从冷静变为着急,他再次对许忠强调:“大哥,凶手真的不是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枉死在我眼前,你别把她的尸体掩埋,我要先调查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什么查,你先跟我说清楚,你是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许忠咬牙切齿,两只瞪出血丝的眼中皆是痛心。
许文壶垂眸回忆起来,头脑忽然抽疼不已,画面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他道:“当时,我好像是走在去往北屋的路上……”
“忽然有只手从后面伸来,用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那帕子上有股奇异的香气,我才要分辨,眼皮便沉了下去,然后两眼漆黑,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便是大哥你带人闯入,我撑起身体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花。”
迷药的威力太大,许文壶不仅头脑变得迟缓,连舌根都还在发麻,只能尽力将思绪理清,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出来。
许忠听后脸色倏然惨白,恰好小厮前来收尸,他便低声催促对方:“动作快点!”
许文壶眉头皱紧,下意识阻止:“先别——”
“你还不明白吗!”许忠打断他的话,瞪大眼睛看着他,咬着牙关,痛心无比道,“这就是他们专门给你下的套!”
许文壶愣了下,旋即自语:“难道是二哥二嫂……”
许忠冷哼一声,语气愤恨至极,“今日这事,我定是要跟他们俩清算到底的,谁劝都没有用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尸体处理了。
许忠不悦地看了眼小厮,用眼神催促他们动作再快些。
许文壶眼睁睁看着少女的尸体即将被抬走,忽然扑上去紧紧拖住尸体,抬头看着许忠,双目炯炯道:“大哥,尸体是证据,不可草率掩埋,大哥把她留下,我一定要调查清楚,让行凶者付出代价。如若真是二哥二嫂他们干的,人命关天,我绝不姑息。”
许忠痛心疾首,急得恨不得上手亲自把尸体抬出去毁尸灭迹才好,看着许文壶天真年轻的面容,他终于压不住声音,对弟弟破口骂道:“三郎啊三郎,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八面威风的县太爷吗?你现在自身难保了都!哥哥眼下是在救你啊!”
许文壶眼中复杂动容,却不停摇头,“哥哥的苦心我都知道,可身为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连眼下这一点公道都做不到,还能开什么万世太平?我不能让人白死,我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书到用时方恨少,许忠直到这时才后悔年轻时没有多认得几个字,否则也不至于被个小毛孩子说得哑口无言,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他气得将袖子一甩,转头无奈地去求助李桃花:“李姑娘,眼下只有你能劝得动他了。”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那副倔强不怕死的样子,有滴泪从她眼里滑落出来,她的神情却格外平静。她说:“许葫芦,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许文壶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说不出话,只是看她。
许忠气得跺脚,指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你们俩合起伙来气死我算了!”
这时,小厮左右为难,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处理尸体。
许忠一声暴喝:“当然要了!这个家暂时轮不到他来做主!”
说话间,许忠亲自动手,把许文壶拖住尸体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他一把推到通铺的另一边。
许文壶看着尸体被抬出门,下榻便要去追,被许忠拦个结实。
许忠满眼担忧地看着弟弟,苦口婆心道:“三弟,你自小便乖巧听话,这次也听哥哥一句,今日发生之事你就当全没经历过,现在就收拾东西,和李姑娘一起前往京城……不对,不能去京城,得走远点,越远越好,去哪里都行,只要够远,最好过个年把半年再回来。”
许文壶闭了下眼,声音悲怆苍凉,“哥哥,事到如今,我又能到哪里去。”
许忠狐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文壶睁开眼,看着他道:“今日之事若真是二哥二嫂设计而为,那他们俩断然会思虑周全,计划缜密,事发前事发后,定有相应而生的计策,你的反应,兴许也不过是他们计谋中的一环。”
许忠听得目瞪口呆,竟无法反驳许文壶之言。
这时,门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只听秦氏怒声质问:“你们是谁,怎能擅闯民宅?”
那伙人并未忌惮,脚步声径直响入门内。
李桃花抬头,迎面便见一伙身穿公服,腰携佩刀的衙差走了进来。为首的张口便问:“谁是许文壶。”
许文壶收起全部情绪,稳步走到几人面前,端臂作揖,心平气和道:“正是在下。”
衙差瞥他一眼,“有人到衙门状告你奸污婢女不成草菅人命,知府极为重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公子同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吧。”
第105章 归位
已近丑时, 倦鸟归巢,纵是热闹繁华的开封府城内,也归于寂静的祥和, 街头巷尾,只有打更人的声音在来回游荡,敲打梆子的声音清脆悠长, 一下一下, 像敲在人的心头上。
李桃花守在知府衙门的大门外面,看着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 心里的焦急越积越多,即便脚上时不时传来钻心的疼痛, 根本顾及不上,忍不住便要来回踱步。
在她旁边,秦氏也是一脸焦急, 眼巴巴望着正在衙门外打点差役的许忠, 半点也不敢挪开。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两位官爷就快点收下吧。”许忠捧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疲惫的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虽是笑着, 表情却好像哭似的,语气也格外的苦。
“我那兄弟是我爹娘的老来子, 老两口临走时, 特地叮嘱我要照看好他, 如今出了这种事,我这当大哥的第一个推脱不掉。可我也敢作证,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人真不是他杀的,所谓清者自清,我也相信衙门定会还他个清白,两位官爷说,我讲的是与不是?”
许忠说着话,将两个红包又捧高了些。
高阶上,头个衙差冷冷瞥他一眼,看也没看红包,“你那兄弟犯的是杀人重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再说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不是还忙着帮他掩埋尸体吗?你们那可不像清者自清的样子。”
许忠被说得面红颈粗,开始后悔当时没能听三弟的话,被抓个现行,此时纵是想解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转了头,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落到第二名衙差身上。
那衙差扫了眼红包,长叹口气道:“你许老爷也不是外来人,还能不知道如今的知府大人是谁吗?孔子的第八十一代嫡血长孙,受朝廷尊封的堂堂衍圣公,最是德高望重,今日这点好处我们哥俩若是收了,被他老人家知道,我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许忠万念俱灰,捧着红包的手微微发抖,笑意僵硬,“当真是连个话都带不出来吗?”
衙差驱手赶他,“行了行了,赶紧回家去吧,他若真是清白的,我们大人自不会冤枉了他,审个两天自会放他平安回家,你们在这干等着也没用。”
这时,李桃花走到门前,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东西,一直到两名衙差跟前,她都还在自言自语:“孔子的后人,那肯定也是姓孔了,又是开封知府……”
她忽然灵光一现,抬头便问:“你们大人是不是叫孔嗣昌?”
“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大人姓名?”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声,满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
若她没记错,这个孔嗣昌,好像就是王大海认的干叔叔。
李桃花再抬头,看到知府衙门的牌匾,只觉得头脑眩晕,随时能昏倒一般。但她想到许文壶的脸,便知自己还不能在此时泄气,后面恐怕还有得是仗要打。
“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许忠万念俱灰地摇着头,对李桃花道,“李姑娘,你毕竟有伤在身,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这边自有我来守着,无论最后等到的是活的还是死的,我都得看见三郎才行。”
许忠说着,已泣不成声。秦氏见状,也跟着哭。
李桃花在脑子里搜刮着所有能救命的法子,同时不忘安慰那夫妻俩,“你们俩先别急着难受,过往比这更凶险的我俩都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放心吧,许文壶不会有事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船到桥头自然沉?”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许忠哭着纠正她。
“哎呀差不多,都差不多。”
李桃花摆了摆手,再看知府衙门的大门,内心便无端腾起股力量,她在心里默默道:许文壶,看到了吗,你不在,我又闹笑话了。
所以在你彻底教会我识字之前,你不准有任何闪失,就算老天要收你,我也要和老天搏一搏。
她在短瞬之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忽然向秦氏转头,道:“夫人,可否差人去给我买上一把杀猪刀。”别的刀她用不惯。
秦氏脸上的泪都还挂着,闻言茫然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李姑娘要杀猪刀做甚?”
李桃花笑了下子,没急着解释,而是朝衙门那两扇乌漆大门扫了一眼,启唇,意味深长地道:“我要干一回老本行了。”
*
公堂内,灯影明暗起伏,映衬出地面大片阴影,黑得不着边际,仿佛深渊巨口。
汗水汇聚在许文壶的鼻尖,摇摇欲坠,最终掉在潮湿的地面,与鲜红的血水融合。
堂上,知府孔嗣昌呷上一口上好碧螺春,伸出肥胖的手,再度抽出一支代表五十大板的刑签,轻飘飘地道:“许文壶,本府再问你最后一遍,□□婢女不成,恼羞成怒用剪刀捅死对方,此案是不是你干的?”
长凳上,许文壶的整个后背血红一片,衣物完全被血水浸透,紧紧贴合在伤口上,本就清瘦的后脊更加显得形销骨立,随时支离破碎。
他的气息微弱,咬字却格外清晰,舌尖抵开满嘴血腥,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不认。”
刑签落地,清脆至极。
孔嗣昌的声音响起:“那就再来五十大板。”
立在一侧的通判提醒道:“大人,这许文壶身体羸弱,此时已是重伤,案件尚且不明,继续动刑,恐怕有伤人命。”
孔嗣昌笑了一声,轻蔑至极:“看来你是不知道这位许公子的来历啊,案件不明便闹出人命算什么新鲜事,反正先河有人开,咱们只管效仿便是了。再说报案的人可是他二哥,若非他自己罪有应得,至于让亲哥哥大义灭亲?”
孔嗣昌扫了下刑差,手里的茶盏摔到案上,口吻冰冷:“动手。”
命令发出,提刑差役高举刑板,照准了那鲜血淋漓的一片。
这时,有衙差跑来,说有急事禀告。
孔嗣昌只好再摆手,示意延迟行刑。
衙差上前,到孔嗣昌跟前一阵耳语。
孔嗣昌听完耳语,神情一变,匪夷所思道:“他不在儋州好好待着,怎么突然来京城了?”
第106章 归位
“先把他押进牢里。”
孔嗣昌捋着胡子沉吟一二, 终是发号施令。离开公堂时,他经过许文壶的身边,脚步忽然停下, 肥硕的肚子跟着颤了一颤,嘴里冷笑一声,阴测测道:“今日天色已晚, 本府要歇息了。你这条小命暂且留着, 待等明日,新仇旧恨, 咱们一起清算。”
许文壶意识模糊不堪,只有翕动的双唇示意人还有丝生机。他的气息如若游丝, 有进无出,浑身如血人一般,被拖走时, 身上的血迹在地面蜿蜒不断, 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痕。
……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求知府大人放我出去吧!凶手真的不是我啊!”
漆黑闭塞的地牢中,犯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狭窄的走道里, 老鼠成群结队, 走走停停, 最终被鲜血的气味吸引,涌入最尽头的牢房中。
许文壶躺在地上, 胸腔已没了起伏, 仿佛没了气息, 连老鼠啃咬他鞋底的时候都没有半点反应。
忽然,哭喊声中,有道轻浅的脚步声停在了牢房门外, 低声驱赶老鼠:“去去去。”
老鼠被吓跑,那人转身瞧了瞧,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似乎确定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出现,才轻声朝里喊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安静得吓人,给不出丝毫反应。
直到声音放大了,他布满血迹的眼睫才动了动,缓慢睁开眼,望向门外。
地牢长达百来丈,却只有一盏灯用以照明,幽微起伏的烛影里,他看不清人的长相,对方给他的感觉却足以让他知道是谁。
“桃花……”他强启齿关,艰难地发出那个叫过几千次的名字,却被嘴里的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更加颤栗到不堪一击,像深秋里用脚踩会发出声响的枯叶。
李桃花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你激动什么,慢点说话。”
许文壶说话却更急了,强行支撑起身体,想要爬向她,几乎是用哭腔问她:“你怎么也来地府了?不行,桃花,你得好好活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李桃花听清楚他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酸又无奈,张口便骂:“我活你个大头鬼!你先掐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再要死要活的。”
许文壶向来听她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可他都不用掐,便知道自己还活着。
因为,太疼了。
只要头脑开始转动,密密麻麻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出现,传遍四肢百骸,疼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五脏六腑都感受不到存在。
疼成这样了,他下意识却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在地府,还好桃花还活着。
许文壶将满口腥甜咽下,再看李桃花,便感觉恍如隔世,仿佛前世今生,终于再见。
“桃花……”他又叫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能止疼似的。他的气息极轻,带着微微的狐疑,一如他素日对她说话的口吻,“你怎么这副打扮?”
门外,李桃花一身狱卒衣服,凶巴巴地说:“废话,不这样打扮,我能混进来?这知府衙门可比别的地方难进多了,连狗洞都开得比别处隐蔽,要不是我眼睛好,还真不见得能看见。”
许文壶笑出声音,不经意拉扯到伤口,疼到无法呼吸。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能笑出来?”李桃花顾不得去问他到底伤得有多重,也顾不上去哭,去心疼,去愤世嫉俗。
她转头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赶忙蹲下,把塞怀里的药全部掏出来,一股脑往牢里扔,边扔边说:“不行,话说太多,被我劈晕那小子就该醒过来了。这些都是药,有吃的有抹的,你大哥把药名都标好了,我认不出来,你自己挑着用吧。对了你大嫂让我另外交代你,什么药都能不用,那个人参十全大补丸必须服下。不管怎么样,先把命吊住再说——”
幽暗的牢房中传出一声叹息,许文壶声音哽咽,语气破碎,“桃花,你怎么这么傻?”
为了他,什么险都敢冒。
李桃花动作一愣,“傻?我觉得我可聪明了,我虽然不会看书不会写字,但就凭钻狗洞的本事,只怕十个状元也不敌我。”
她眨了下眼,一双杏眸在阴森的黑暗里,依旧流光溢彩。
“我跟你说,”李桃花压低声音,一脸的高深莫测,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文壶,“你就先等等,我都已经算好了,我打晕了一个狱卒,孔嗣昌知道了,必定会猜到是有人想要救你,这样一来,他肯定会大乱那个什么马脚还是针脚的,弄不好还会加强牢房的看守。你想想看啊,看牢房的人要是多了,其他地方的人不就少了?等后半夜,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我就再混进来,把锁一撬,带着你就跑,要是有人敢追,我就拿杀猪刀劈他们,来一个劈一个。”
她说话时,眼眸越发地明亮,许文壶却别开了眼睛,不忍再看她一眼。
“桃花……”他呢喃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无法抑制的哀伤。
李桃花仍是兴致冲冲,肆意与他诉说计划,“你哥嫂都把车马备好了,只等后半夜你人一到,我带着你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狗屁开封府了。”
“桃花。”
许文壶的咬字忽然用力,让李桃花不由得便安静下去,呆呆看着他。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血是甜的,他说话的语气却苦涩至极,轻轻地问她:“你当真想要我,永远都不回来?”
李桃花不假思索,“对啊,永远都不回来。”
就像她能离开天尽头一样,他又怎会离不开开封府呢。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李桃花是个断舍离的好手,想不到什么出生地故乡情,对于所有像烂泥一样的地方,她永远是想跑远点,再远点。
许文壶被血染透的双肩再度往下沉了沉,仿佛被块巨石压着,无法喘息。他沉默许久,在地牢铺天盖地的喊冤声里,在李桃花的注视里,哑声说:“我若走了,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那些罪魁祸首怎么办。
那些惨死的人怎么办。
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怎么办。
李桃花安静了下来,低下头,认真思考着许文壶的话。
她说:“我原先觉得那些案子十分重要,现在依然觉得重要,但是许文壶。”
她抬起头,看着不敢看她的他,双眸澄澈,即使自私,也是坦然,“你今年才十八岁,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用不了几年,就是一把灰而已。可你如果活着,你可以去吃喝玩乐,能大哭能大笑,若是种地,便能看到一颗种子是怎么生根发芽长成庄稼的。你若是接着读书,便能看到笔墨是怎么一点点减少,会的道理如何变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你也能看到,天是怎么样一点点从亮到黑。”
“我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活着得到的比死了的多。”
李桃花的声音逐渐也变得狐疑不确定,但同时透着股子韧劲坚定,掺杂起来,便是种无知无畏,只有乡野能滋生的莽气。
她哽咽了一下,旋即用笑代替,“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值得赔去一条鲜活的命?那些陌生人再念你的好,也不过逢年过节祭奠你一下。可你的亲人朋友,可是实打实的痛不欲生。”
李桃花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她别开脸,擦了把泪,极力压住悲伤,“那些人,那些案子,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丢下你所有亲人朋友?宁愿死也要查个好歹出来?你就不能不再去管那些是是非非,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不好么?”
许文壶的身影抖了一下,如磐石坚定的内心拥有石破天惊的晃动。
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
和桃花。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和桃花在一起。
……
许文壶知道,自己动摇了。
第107章 归位
耳边充斥着如同冤魂索命的各种喊冤声, 李桃花听不到许文壶的声音,见他一动不动,以为他还在犯倔, 便继续劝他:“跟我走哪里不好?虽说肯定不如你在家里过得舒坦,但你会读书认字,我又有一门好手艺, 咱们俩无论到哪里, 以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差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幽微的烛影跳动不休, 一如拉扯摇摆的心脏。
明暗交织的阴影里,许文壶微微抬起了头, 隔着晦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张口, 声音平静温柔:“桃花, 我信你。”
李桃花蹙眉,“那你眼下在犹豫什么?”
血迹干在白皙如玉的指尖,许文壶缓慢地抓住同样被血浸透的衣料, 声音干哑苦涩, “我, 我……”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琐碎的画面。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中, 天尽头上任, 接手的第一件大案……
漆黑狰狞的佛母像, 浓白带血的人脑,烟丝缭绕的供台……
过去的每一幕出现又混合,读书科考的场面与人脑祭祀的画面掺杂在一起, 书香和血腥结合在一起。好像每一个读书人,读到最后,最终的结局不是报效朝廷,而是成为供桌上的一盘肉。
谁会甘愿成为一盘肉?
退路就在眼前,人生本是旷野,何必独居死巷。
可许文壶动摇到最后,心中那预示着海阔天空的第一步,始终迈不出去。
“你说话啊,回答我!”李桃花已经带了怒气。
许文壶抬起脸,一双眼眸彻底暴露在光影中,眼睫皆沾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无比清亮。
他看着她,启唇想要说话。
就在这时,幽暗的过道忽然变得阔亮许多,像有十几盏灯笼同时进来。同时间,衙差的声音高高响起:“都给我闭嘴!大人来了!”
吼声落下,鸦雀无声。
有笑声远远传来,高阔爽朗。许文壶一听便知是孔嗣昌的声音,忙对李桃花使眼色。
李桃花也白了脸,下意识想逃,却见左右无路,两边也没个躲藏的地方,忽然余光瞥到自己的一身衣服,灵机一动,故意拉了拉帽子遮住半张脸,垂首立在角落。
在脚步声逼近时,她连忙弯腰行礼,粗着嗓子喊道:“大人好!”
孔嗣昌挺着个大肚子,迈着八字步,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牢门外,道:“张兄,你说的那个许文壶,是不是此人?”
另一道脚步声旋即便至,只听一声寒气四溢的冷笑,男子中气十足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儋州一别,他许文壶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李桃花听着这声音异常熟悉,加上儋州字眼,她的头脑轰鸣一声,一下子便想了起来——说话的人是张秉仁。
李桃花想死的心都有了。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房子漏了又遇雨,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本来一个孔嗣昌就已经够难缠了,现在可好,又来一个难缠的。
果然蛇鼠一窝,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过去的许文壶。
“我问你——”
只听张秉仁冷声道:“你来开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和人命官司扯上关联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回答出现。
李桃花不用抬头都知道,此刻许文壶肯定在装晕。
啧,进一回大牢,书呆子还学机灵了。
孔嗣昌道:“张兄何须跟这小子废话?待等明日天亮,我就结案将他宰了,从此皆大欢喜,一了百了。原本我还在头疼该找个什么由头拿他,现在可好,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都还没出手,他们自家人先打自家人,这不是天助我也是什么?老天都要替我将他摆平,可见这小子命中注定要亡于我手。”
张秉仁沉默片刻,道:“此人与我不共戴天,就这么看着他轻易地死,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孔兄可否将人交由我来处置?让我亲自将他处置。”
孔嗣昌一愣,问:“张兄想要将他如何处置?”
张秉仁笑了一声,口吻阴狠:“我要把他关起来,用尽酷刑,一点点地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后悔自己活在这世上。”
孔嗣昌犹豫道:“此案我已向三司报备,恐怕不好转手啊。”
张秉仁:“孔兄说笑了,你堂堂衍圣公,陛下钦点的开封知府,能将三司看在眼里?你我自年轻初入翰林院时便相识,至今已是多年情分,也算知根知底,何须惺惺作态,拿他人为说辞?你既不愿交人,我收回话便是,又怎会强你所难。”
话到此处,张秉仁声音一沉,语气越发森冷,“只是这许文壶,我当真是恨毒了他,他敢偷看我祭祀佛母便罢了,竟还敢伙同江湖人偷走神药,简直胆大包天。”
孔嗣昌惊诧:“还有这回事?”
他的语气顿了一下,果断道:“罢了,我与张兄多年交情,一个小小罪犯而已,谁处置不是处置。”接着便吩咐下去,“来人,开门。”
场面凝滞,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李桃花。
李桃花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好像自己就是那个“人”。
她连忙便往腰间摸,还真摸到挂革带上的一串钥匙,内心不禁长舒口气,庆幸被自己劈晕的倒霉虫是个谨慎人。
取下钥匙,她低着头大步上前,也不管是哪一个,把钥匙轮着往锁眼里捅。
不知捅到哪一把,“咔嚓”一声,锁开了。
看到满身是血的许文壶,她愣住了神,此刻才反应过来,她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要被带走了。
孔嗣昌道:“门已开,张兄随意便是。”
张秉仁抬了下手,左右随从会意,进牢房架起许文壶,动作粗暴地将他往外拖行。
许文壶的脑袋垂着,像是已经死透了。
即将擦肩而过时,李桃花嗅到许文壶身上的扑鼻血气,一时着急,手摸到腰后,欲图抽出藏在衣中的杀猪刀。
无人察觉处,许文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死到临头,眼中却只有对她的不忍。
他的眼睛说:别动。
李桃花咬紧牙关,把手牢牢摁住,逼着自己不动。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由声音判断,许文壶被带到了多远。
直到拖行的摩擦声彻底消失,她猛然回神,不顾刚走不久的孔嗣昌和张秉仁,转身狂追出去。
*
马车疾速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夜色如墨,唯有月色惨白。
李桃花在月下狂奔,一直追着车跑,跑到脚疼得麻木,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愿停下。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也是越来越慢。
眼见即将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李桃花心头急得犹如火煎,牙一咬,正想要将步子迈大,她脚底便踩上一颗石子,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
脚上的伤疼到钻心,心里也万念俱灰,李桃花抬头,看着眼见便要隐在夜幕中的马车,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再顾不得危险不危险,朝着马车便大喊:“许文壶!许文壶!”
车轱声密集急促,动静从大到小。李桃花尝试几次都爬不起来,绝望到埋脸大哭,嘴里不停叫许文壶的名字。
就在这时,车轱声停下了。
只听一声闷响坠地,有个人被推出了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吃痛。
正是许文壶的声音。
第108章 归位
意识到前面的人是许文壶, 李桃花再顾不得哭,疼更是顾不上,爬起来便赶紧奔跑上前, 把许文壶扶了起来。
许文壶本就遍体鳞伤,又经那一摔,几乎就剩一口气吊着。被扶起后, 连最起码的吃痛声都发不出了, 只有攥在李桃花腕上的手格外紧,仿佛在竭力保持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李桃花看着重新疾驰在夜色下的马车, 感觉就像做梦。
许文壶张口,声音未发, 喘声先至,气息微弱艰难,“我也不知, 自上车我便在装昏, 方才只觉得天旋地转,睁眼便已到车下。”
李桃花倍感狐疑,“怪了, 这个张秉仁好不容易把你从那个死胖子手里要走, 难道就是为了放了你?”
许文壶摇头不解, 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李桃花的脸倏然变得煞白, 再不愿多说半句, 扶结实许文壶, 找到许忠留下的与她接应的小厮,二人上了早已提前备好的车马,先回了许家村。
到了宅邸外, 往后门绕时,恰好能听到前门的声音。
有骂声有哭声,尤其甄氏和许武的声音,李桃花这辈子都不会忘。
“大哥大嫂凭什么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出去!这个家也有我们的一半!除了死去的老太爷发话,谁也没那个本事让我们走!”
“我们夫妻俩做错什么了!亲兄弟都赶出家门,你许忠还算是个人吗!”
“天麟别哭,反正你那个杀人犯三叔注定是要死牢里面的,到那时候,这一整个家业还是咱们一家三口的!咱们就跟他俩走着瞧!”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寒,恨不得跳下车给那两口子一人一刀。
如果说李贵是赌博赌疯了脑子,所以能干得出把亲女儿卖到青楼,李桃花虽恨,但多少能明白缘由。那么许武,就是让李桃花彻底无法理解的存在。他没有信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未被鬼神迷惑心窍,吃饱穿暖,更不缺钱花,甚至只要他和甄氏有耐心,以后有的是他们的好处。
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对亲人下手,甚至是如此龌龊的手段。
李桃花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人性。
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可以全然信任的。
“桃花……”
漆黑的车厢内,许文壶的声音被血气浸透,嘶哑而虚弱,每咬一个字宛若都在忍受疼痛煎熬。
李桃花思绪抽回,忙道:“怎么了?可是哪里疼?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到家了。”
“桃花……”许文壶吞咽着嘴里不断涌上的血水,声音变得温柔而心疼,“你的脚,疼不疼?”
李桃花的心跳凝滞了一下。
巨大的酸涩感冲击在心头,连她的眼眶都跟着发酸。
“管好你自己吧,”李桃花凶巴巴道,说话的语气微微哽咽,全被刻意扬高的声音盖了过去,“我这脚就算废了也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在心里求你许家列祖列宗在底下给阎王多磕几个头,晚点再收你这条小命。”
许文壶笑了,笑声也带了血气,轻轻安慰:“桃花,我没事的。”
李桃花语气强硬依旧,“你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是郎中说了算。”
她说完话,忽然很庆幸此刻马车里的黑暗,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能看清许文壶身上的伤,那她话说到一半就一定会哭出来。
漫长的安静里,除却逐渐缓停下的车轱声,便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有一个瞬间,不知是否为错觉,李桃花竟听到许文壶的心跳空了一瞬,她连忙去拉许文壶的手,直到感受到上面微弱的温热,才渐渐松开,长松一口气。
“桃花,你怎么了?”许文壶隐约能明白她的行为,但还是忍不住问。他喜欢听她说话。
李桃花喘匀了气,说:“许文壶,你会没事的。”
语气比起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会没事的,”她喃喃重复着,“会没事的……”
车内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许文壶能想象得到,李桃花脸上无助的表情。
他忽然,好想抱她。
这时,马车停下。
许忠和秦氏的声音旋即响在车外,待等帘子掀开,看到许文壶的那一刻,他们夫妻俩先是欣喜,可等看到他一身的血污,便再没支撑得住,同时哭出了声。
李桃花心里是想安慰人的,但风凉话说习惯了,张嘴便是句:“他还没死透呢,你们晚点再哭也不迟。”
秦氏和许忠连忙收了声音,唤来小厮帮忙,一起扶许文壶下马车。
待等郎中赶到,天都即将大亮。
许文壶自下马车便昏迷过去,诊断后,确诊为失血过多,加上伤势太重,已逼内脏,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
郎中叹气道:“公子体弱,但凡再多挨一下,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许忠惊出一身冷汗,久久无法回神。反应过来以后,走到李桃花面前,径直跪了下去。
李桃花一心只有许文壶的伤势,突然有这一出,根本不知所措,忙去搀扶许忠,撑出轻松的口吻,“您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对你们许家来说好歹也是个功臣吧,您用得着这样折我的寿?”
许忠泪若雨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李姑娘的大恩大德,三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我真的难以想象,他若出事,我余生该如何度过,死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爹娘,”说着便不住磕头,“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
李桃花扶不起来人,便赌气道:“您若再不起来,那我也只好跪下磕回去了。”
秦氏忙将许忠拉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说了他两嘴。
天色熹微,郎中开始为许文壶上药包扎,李桃花也被秦氏催促歇下,安排的房间就在许文壶的屋子隔壁,方便她随便过去看他。
李桃花累了一天一夜,本以为会沾枕头就着,谁知躺下以后无论如何都来不了困意,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一身是血的样子,好不容易眯着了,又梦到许文壶跟她告别,吓得她起来就往他的屋子跑,趴在他胸口听了半天心跳声,心情才缓慢平复下去。
一直这么反复几次,最后李桃花是生生累困的,都懒得回床上,趴在许文壶床前便睡着过去。
再醒来,日头已上三竿,许文壶还没醒。
李桃花揉着惺忪的睡眼,静静盯着他的侧颜发呆,内心中是久违的平静。
她忽然感觉,如若永远和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他这身子骨还能不能用,本来就文弱,又受这么多折磨,万一真不行了……
李桃花的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倏然臊得通红,不敢再看许文壶,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脸。
这时,许文壶双唇翕动,喃喃呓语道:“桃花,桃花……”
李桃花赶紧再看他,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有生病烧坏脑子,便轻声回应:“呆子,我在这。”
许文壶渐渐睁眼,看到她以后,兀自怔愣许久,然后动手,掐了自己一下。
“嘶——”他疼得嘶了口凉气,迷蒙的眼神也清醒过来。
李桃花蹙眉,“你是被打傻了么?平白无故的,掐自己做什么?”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轮廓模样重新认识一遍,初醒的嗓子带着微微鼻音,“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桃花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想不到吧,临到鬼门关,你又被老天生生拉回来了。”
许文壶却摇头,看着她认真道:“不是老天拉我回来,是桃花你在拉我回来。”
李桃花哑然,周围一切都恍然安静下去似的,万物都变得模糊而不明朗,只有许文壶的脸格外清晰,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眼里满是坚定和温柔。
她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一步尚未迈出,腕上便忽然一紧,垂眸去看,便见有只白皙清瘦的手紧紧攥在她的腕上。
许文壶的气息不是太稳,咬字时带着轻微的颤意,长睫低垂,“我有话要说。”
李桃花看着那只手,并未挣脱,道:“你说便是。”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到嘴的字眼似有千斤重,如何都启不开上唇。
早晨的光影在他二人身上游离沉浮,许文壶嗓音哑涩,“我已决定,要去京城。”
秋风忽过,吹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李桃花道:“去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许文壶的口吻变得倏然急促,“可那里危险重重,还不知又要面对何等的艰难,我,”他顿了下,声音低而决绝,“我不想你去。”
短暂的安静过去,李桃花平静地问他:“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我李桃花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许文壶连忙看她,慌乱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桃花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被我牵连至危险的处境,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受伤。”
李桃花指着他,“可是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啊。”
许文壶无力地垂下了脸,攥在她腕上的手却不见松。
他道:“桃花,你真的不必为了我去京城,真的。”
李桃花笑了声,一把将手抽出,利索转身,语气欢快,“谁是为了你?许文壶你不会忘了吧,京城里可还有我的未婚夫呢。”
第109章 归位
许文壶本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还没从李桃花腕上的余温抽离,他看着她的背影, 声音苦涩,强撑着一丝冷静,强颜欢笑:“那你昨日晚上对我说的话……”
李桃花的步伐顿了一下, 笑意不减, 与他闹着玩似的,“我说什么了, 我怎么不记得了?”
许文壶便再没了声音,房中唯有寂静游荡。
李桃花没等他开口, 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和上门,背靠着门框, 脸色沉下去, 再也笑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只觉得整颗心揪紧在一起,酸涩得厉害。
甚至有种冲动, 她想转身推开门, 冲进去告诉许文壶, 她从来都没有将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放在心上过,她从天尽头来到这里, 又从这里去京城, 一直以来都是因为他, 从来就只因为他。
李桃花默默攥紧了手,看着檐下摇曳的日光,好像看着某些人的脸, 眼圈渐红,五味杂陈地小声斥道:“呆子,你懂个什么……”
一门之隔。
许文壶看着紧闭的两扇门,唇色苍白,久久无法回神。
*
在宅中秘密修养了三日,李桃花的脚伤痊愈,许文壶堪堪才能下床。许忠一边担心衙门会来人上门搜查,一边又想将弟弟多留些时日。但许文壶等待不得,路尚且走得艰难,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京城。
“大后日里便是八月十五了,当真等待不得吗?”秦氏亲自为许文壶打点行囊,知道他去心坚决,还是忍不住挽留。
许忠跟着附和,“就是,反正都已经晚了,再晚几天又算得了什么,正好将你的伤再养养。大夫都说了,你这伤不容小看,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按理是不该下榻的。”
许文壶摇头,因重伤未愈,本就瘦的人,更加清减下去,躺在榻上,身形犹如柳絮,但等说话,语气却格外正色有分量,“大哥大嫂的心意我皆知道,可这一路走来,所遇不平之事太多,若说原先去京城,是急于为自己平反,眼下再去,便是要为无辜亡者申冤。我去心如箭,已不可更改。”
许忠点头,虽不舍,却也能理解。
他知道,三弟只有去京城,安在身上的罪名才有洗清的可能,往远了说是他能官复原职,往近了说,便是证明家中命案纯属许武栽赃,只有平反,才能让许武罪有应得,让死者安息。
许忠把许武一家人赶出去,一是气愤,二是想在明面上撇清关系,省得届时东窗事发,祸事牵连到自家。
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弟弟前往京城,真正要做的事情,远比为自己平反要凶险百倍。
“好,话已至此,我和你嫂子就不留你了。”许武叹息道,“这一路有李姑娘在,我和你嫂子是放一百个心的,但也正因有李姑娘在,三郎你切记,遇事千万不可鲁莽,若入危险之境,应提前想清退路,你不顾自身性命便罢,万不可将人家一个女儿家白白牵扯进去。”
许文壶听到李桃花的名字,内心滋味千回百转,连许忠后面说的什么都没往心中去,只知点头称是。
秦氏这时走到床前,道:“三郎,我也有些不当讲的话。”
许文壶:“嫂嫂直说便是。”
秦氏:“你和李姑娘年岁都算不得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等你事成从京城回来,依我的打算,你还是将其余事情都放放,早点筹备二人婚事才好。”
许文壶一怔,旋即笑出声音,只不过笑声里没有喜悦意味,反有数不清的苦涩悲凉。他笑完,兀自静了许久,道:“嫂嫂说笑了,我说过的,我和桃花,从来都只是朋友而已。”
秦氏皱眉:“你这话初时对我说,我是信的,可让我亲眼看到你二人生死与共,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你连性命不要,衙门大牢都说闯便闯,又有哪个朋友能做到如此地步?”
许文壶道:“无论嫂嫂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事关女子清誉,诸如此类之言,请嫂嫂切莫再提。何况桃花她,”许文壶顿了下声音,咬字艰涩许多,“是有婚约在身的。”
秦氏哑然,满面惊诧,旋即缄默不语,再不提此话。
终究的,她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问许文壶:“三郎且莫管李姑娘有无婚约在身,你只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有没有对她动心?”
许文壶眼梢跳动,口舌也在此刻变得沉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不流利的字:“我,我不……”
不敢。
同时间,门外。
李桃花手端着碗滚热的鸡汤,耳朵里反复咀嚼着那个“不”字,原本一颗跳动发热的心,倏然便凉了下去。
*
明德门外,护城河水潺潺流淌,两侧榆钱夹道,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里外人头攒动,南腔北调,喧闹非凡。
李桃花下了马车,还没站稳,身边便有骏马飞驰而过,幸而有许文壶及时拉她一把,否则非被撞飞不可。
她手挡住头顶灼目刺眼的初生太阳,望去感慨:“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马都这么风风火火的,难道赶着去投龙胎?”
城门下,马上身穿公服的差吏扬声大喊:“让开!都让开!贡品入城!闲杂人等后退!”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眼前暗了下去,好像天一下子黑了。
她转身抬头,一眼过去,一棵参天大树便立在自己眼前,树冠枝繁叶茂,树叶青黄交接,遮挡住了大片太阳,枝叶之间挂满了金灿灿的小果子,灯笼似的,说不出的喜庆可爱。
“这不是枇杷吗?”她狐疑地看着那一颗颗枇杷果,正诧异怎么大街上能突然长出果树,视线朝下一看,便看到一辆偌大的朱漆车,车中堆满了土,枇杷树也正是扎根其中。车前面,足足八匹大马在奋力拉车,匹匹皮亮毛顺,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价值千金。
而车上被拉着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枇杷树,也在这种阵仗中,显得神圣而庄严起来。
正当李桃花弄不明白区区枇杷而已,为何要弄这么大的阵仗时,在旁人的一声声惊叹中,她才恍然想起来——眼下是在北方,枇杷是南方的特产,而离京城最近的秦淮一脉,少说也有八九百里地,还不算上翻山越岭的路程。枇杷这种果实又娇气,成熟以后稍微磕碰一下便会破皮流汁,吃到嘴里便完全变了味了。提前摘下后期捂熟的,又远没有自然成熟的滋味甜美。
像这种整棵树挖出运来的,算是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果子的新鲜,但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无法估计了。
“这么大的一棵树,一路上运过来,得花多少钱啊。”李桃花兀自感慨。
在她旁边,有闲者答她:“这一棵才哪到哪,我听说运送来的足有十棵,只有这一棵活下来了而已。”
李桃花张大了嘴,吃惊得能塞下颗鸡蛋,“那得要多少银子!”
“姑娘刚来京城吧?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些达官贵人,咳嗽一声都能抖出二两金,更别提给皇上送礼了,谁让咱们陛下专爱吃枇杷呢。”
许文壶留意着身边的人来人往,吃过蒙汗药的亏,便格外警惕,生怕一个眨眼的工夫李桃花便被人牙子拽走。
他听着那些艳羡不已的感叹之词,看着那棵得之不易的巨大枇杷树,脑海中出现的不是耗费进去的金山银山,而是一路见闻的贫苦百姓。
据他所知,纵然官居一品,每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他虽不知送树之人是谁,但不难想象,这一路山高水长,运送十棵活树,需要搭入多少个二百两。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果树随马车前行,驶入城门,通体庞大如巨人,所到之处,清甜的果香四处飘散。有枯黄的叶子凋落,掉在地上,远看像块黄金。
林祥骑马跟在车后,日夜兼程的疲惫已让他双颊凹陷,眼下生青。他的内心像有个烧沸的油锅,无比暴躁,经不得一丝不快撩动,否则便是水滴溅入油锅,噼里啪啦,炸个毁天灭地,都给他死,一个别活。
“大人,尚书大人说过的,自古成双不成单,”随从对他附耳,提心吊胆,“说好了要两棵,当下只带了一棵活树回来,恐会不好交差啊。”
林祥抬起手,像是随手要搀扶,伸到跟前却猛然掐住随从的脖子,低声咬牙道:“再是不好交差,差事也已经办完了。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再敢说这些废话,我活扒了你的皮。”
“小的错了!小的也是担心大人!”
林祥一把松开随从,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沾上的是什么脏东西,冷笑一声,轻蔑道:“担心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看我能不能容你看到明日的太阳——”
他话到此处,唇齿忽然定格,目不转睛地盯在拥挤的人群中。
人群里,两张熟悉的脸,分外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之内。
第110章 归位
遮天蔽日的阴影伴随车子的入城而逐渐消失, 拥挤的人群再度挤入路面中央,推推搡搡,人多犹如过江之鲫。
李桃花张望两眼, 道:“好了,那棵树进城了,咱们也快进去吧。”
许文壶点头, 一双眼睛紧紧黏在她身上, 生怕她被人流冲散。
说话间,二人进入城门。
街上人非常多, 遍地身穿绮罗的富贵人,满街的马车牛车, 李桃花目不暇接,感觉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个五六七品官,还要看着许文壶, 他身上的伤都还没愈合, 她担心他被人挤到伤口。
忽然,许文壶虚握在她腕上的手猛然收紧,语气急促道:“桃花。”
李桃花慌忙看他, “怎么了你, 被人挤到了?”
许文壶压低了声音, 看着她道:“不是,我感觉, 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
李桃花转头, 只见人山人海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 一眼过去都眼盲了,看谁都长一个样儿。
“谁在跟踪?”李桃花狐疑地看来看去,“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瞧着大家都怪忙的。”
许文壶紧抓住她的手,步伐在这时加快,见空隙便钻,包袱车马都不要了,只带走一个李桃花。
两个人七拐八拐,逐渐远离人群,最后进入
到一个狭小的巷子里面。
李桃花气喘吁吁往外看,果然看到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在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他俩的踪迹。
她道:“还真有人跟踪,他们是谁?”
久没等到许文壶的回应,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李桃花转头,看到许文壶面无血色,身上的衣衫被渗出深深浅浅的血迹,她顿时便慌了神。
“都怪我,刚才没有挡在你前面,不然你的伤口也不会被挤到。”李桃花扶住许文壶,自责不已。
许文壶摇了摇头,安慰似的看了看她,道:“桃花你去看看,看看人走了没有。”
李桃花又朝外望了眼,回过脸道:“已经走了,咱们快出去,找医馆给你验伤要紧。”
许文壶:“不急,再等等。”
他怕那些人再卷土回来。
约在小巷中躲避了有半炷香,二人总算得以出去。
李桃花想直奔医馆,可许文壶身上的血迹太过显眼,走在街上过于引人注目,想不被注意都难。
“不如先别管那么多了,”李桃花着急道,“你的伤要紧,被跟踪就被跟踪了,这大白天的,难道咱们俩还能被抹脖子吗?”
许文壶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愈发地白,却毅然决然道:“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妙,桃花你不必管我的伤势,一时半会总归是死不了人的。”
李桃花又急又无奈,“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接下来该往哪去?”
就在这时,“咚——”地一声响,一声浑厚有力的钟鸣飘入二人耳中,许文壶便跟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反客为主拉起李桃花便走。
李桃花茫然起来,急忙道:“你动作慢点别拉扯着伤口,咱们这是往哪去?”
人来人往中,许文壶的声音低了下去,谨慎地吐出四个字:“大相国寺。”
李桃花费解,不懂他为什么要去寺庙,虽然这寺庙的名字听起来略为耳熟。
她按捺着疑问,一路未曾多话。
直等到了地方,李桃花才发现许文壶要去的并不是大相国寺,而是大相国寺外的东门大街。更准确来说,是东门大街西数第四条巷子第七家。
二人走到门前,只见两扇乌漆窄门关闭紧实,门口栽着爬山虎,还算碧绿的叶子爬了整面防火墙。房子左右无邻里,独此一家坐落,仅站在门外,便已感受到在繁华京城中难得的幽静。
许文壶敲了两下门,等候片刻,便等到门房开门。
许文壶作揖,简单说明来意,道:“当日萧兄出门在外,曾与在下结成患难之交,近日在下前来京城办事,想到与萧兄的旧情,特地前来拜访。”
门房睁着一双锐利有神的老眼,看了看许文壶身上的血,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李桃花,犹豫片刻,警惕道:“您来得不巧,我家主人近来出门在外,尚未归来,恐不能与公子一见。”
许文壶微皱了下眉,旋即舒展开,温声询问:“敢问归期几时?”
“主人走时没说,故而不曾得知。”
许文壶沉默片刻,再对门房拱手,“那就劳烦老人家,在萧兄回来以后,将在下登门的消息转告于他,另外——”
他迟疑一下,果决地道:“在下已决定借宿大相国寺,与宅邸相离甚近,若萧兄近日归来,麻烦老人家遣人告知在下,在下也好再做登门打算。”
“小事,公子放心。”
得到答复,许文壶便道“告辞”,带着李桃花前往大相国寺。
去的路上,李桃花故意挡在他身前,也好能少几个人留意到他身上的血痕,她边走边转头看他,道:“你怎么会想到去大相国寺借宿?你不是不信鬼神吗,难道觉得那种地方能保佑咱们?”
许文壶无奈,“我是觉得大相国寺是国寺,里面管辖甚严,若是有人敢对我们行凶,那种地方不好下手。而且伽罗佛母也与这些地方脱不开干系,入住其中,说不定还能打探到线索……桃花你别只顾回头看我,好好走路别摔着。”
“嘁,我的脚步稳着呢,以为跟你似的摇摇晃晃,我就算是闭着眼走路我也——”
李桃花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她在内心骂了自己一万句乌鸦嘴,抬起头往前一看,看到了成衣铺子的大招牌。
她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装,又看了看一身血迹斑斑的许文壶,爬起来便想也不想地走了进去。
“桃花,你去那里做什么!”许文壶只当她是磕到了脑袋,连忙追了上去,生怕又出什么乱子。
半炷香过去,二人再出来,许文壶便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李桃花也换了身男子装扮,八字步一迈,走在许文壶身边,活脱脱一个俊俏书童。
到了相国寺内,许文壶先捐了二十两香油钱,再找到住持,验过身份户籍,借着昔日的榜眼身份,如愿分到一间客房。李桃花没有事先准备假户籍,加上书童身份不引人注意,便被默认与许文壶住在一起。
转眼,日头西斜,傍晚已至。
客房中燃着好闻的安神香,李桃花闻着香气,浮躁了一天的心不由得便定了下去,她驾轻就熟地为许文壶处理撕扯开的伤口,熟练上药包扎,轻声抱怨:“怪了,我才发现自从咱俩认识,我怎么动不动就给你上药?你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怎么受伤跟吃饭似的,偶尔漏一顿还带连本带利补上的,真够愁人。”
许文壶眼眸低垂,沉默后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是我没有本事,没有自保的本事,关键时刻,还总是拖累人。”
他说话时暗暗存了自己的小心思,他等着李桃花来反驳他,等她告诉他,他其实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么没用。
“啧,这血流的,你就一点感觉不到疼?”李桃花看着伤口,只顾感慨。
许文壶只当她是在默认他的话,当即便有些头晕目眩,急火攻心之下,竟是颤声开口,低低笑道:“流点血算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李桃花照着他的嘴便来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在房中响个来回。
“以后还说不说这种话了?”她瞪着他道。
许文壶捂住发麻的嘴巴,摇头如拨浪鼓。
李桃花低下头,继续给他处理伤口,不由抱怨:“我是发现了,你从到京城开始就变得劲儿劲儿的,怎么着?是吃错药了还是下马时脑袋被马屁股磕了?”
许文壶的内心百转千回,反复出现“婚约”和“崔氏”诸如此类的字眼,刚消下去的一股子热血顷刻便又涌入头脑,再度恢复方才半死不活的口吻,笑了声说:“我倒是想吃错药,最起码,发疯也能有了理由。”
李桃花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的幽怨一闪而过,喃喃道:“发疯?你许大人不是清醒得很吗,什么男女不亲的,什么大防的,你不是很懂吗,你能发什么疯?”
许文壶哑口无言,仿佛心事被尽数看穿,生平头次生出无地自容之意。他的全身皮肤都在羞恼下变得通红灼热,连伤口都变得触目惊心,格外鲜红。
他生怕被李桃花看出异样,扯过衣物便覆盖好身体,慌乱道:“好了桃花,不必再为我操劳了,天色不早,你去歇息便是。”
李桃花本就被他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见他此举,内心更是感到不快,抬眼委屈地道:“明知寺庙只分了一间房还让我去歇息,我该去哪里歇息。许文壶,你赶我?”
许文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登时手也不疼了,举起来便胡乱摆动,“桃花你误会了,我没有,我不是……”
李桃花站起来,手里的伤药往被子上一摔,红着眼框道:“什么不是,我看你分明就是,不必你张口,我自己走!”
她转身摔门而出,许文壶手忙脚乱披上衣衫,连忙便去追人。
他出了门,迎面撞上名身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不大个身板儿,将门口堵个结实。
许文壶边抬头去看李桃花的去向,边问小沙弥的来意。
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前寺有客至,称是拜访公子。”
许文壶瞧着李桃花的背影,着急道:“可说姓名?”
沙弥摇头,“是名男子,只说是公子的旧相识。”
许文壶心下了然,直觉便知是萧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