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90-100

作者:红豆酬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点兵点将


    许文壶过去有意无意中, 抓过许多次李桃花的手。


    逃跑时的紧紧攥住,指骨用力时的形状,不小心触碰到时肌肤的微烫, 旋即分开后的怅然若失……这些李桃花都体会过。


    但都没有这一次触碰,让她感觉到心梢上的悸动。


    许文壶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虚弱而坚定地抓住她, 分明已没有最后一丝力气, 却还是紧紧不愿松手。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李桃花转过头, 看着许文壶病态嫣红的脸色,被汗水浸透黏在脸颊的发, 心被紧紧揪住。


    她反握住许文壶的手,安抚一样,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他手背上跳动的青筋, 道:“我知道你疼,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给你找大夫,你再撑一撑, 我马上就回来, 好不好?”


    许文壶鼻尖上的细汗自人中滑至唇梢, 他艰难张口,嗓音干哑而委屈, 一字一顿地自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不好。”


    李桃花无奈地叹了口气, 重新坐回去, 俯下身体,唇瓣凑近他胳膊上的伤口,在伤口上轻轻吹气。


    清凉的触感, 似习习清风,缓解了水深火热的疼痛。


    许文壶的头脑在混沌中破开一丝清明,回归些许神志。


    他艰难地撕开眼皮,斑驳昏暗的烛影当中,落入眼帘的,便是少女专注的脸。


    柳眉杏目,粉面桃腮,鸦睫翦翦,琼鼻瑶唇。


    许文壶怔住,长久的失神。


    他历来知她貌美,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让他感到如此……心旌摇曳。


    “好点了吗?”李桃花感觉到他已睁眼,未抬头,还在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吹气。


    馥郁的唇齿香气潜入许文壶的鼻息,让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许多,体内似有团烈火熊熊烧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赫然充斥在他的脑海中。


    他瞬间便翻了个身,将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拉开,低着头,慌张不已道:“我好多了,多谢桃花,夜深人静……你,你还是赶快回房吧,被人看到了……不好。”


    李桃花皱了眉,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只当他是疼糊涂了,脑子也不清醒起来。


    她找到药瓶,从里面倒出半巴掌的药粉,凑过去将手贴在伤上,好使药粉与伤口融化,随口道:“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俩男未娶女未嫁的,共处一室又怎么了,管别人怎么说?”


    许文壶的喉咙好似塞了颗青梅子,又酸又苦又涩,还毫无办法。


    他吞了喉咙,强行挤出丝苦笑,“可你,毕竟是有婚约在身。”


    李桃花只顾他的伤口,上完药粉便又转身找起纱布,浑然不觉道:“那又有什么,咱们俩清清白白的两个人,难道还是害怕被误会吗?我反正不怕,你怕?”


    许文壶再度咽了下喉咙,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我怕。他在心里说。


    他怕被她察觉,他此刻对她的心思,着实算不上清白。


    许文壶是读书人,书里不仅有圣人之言,还有男女之礼,夫妻之礼。


    他再傻,也不会不明白自己此刻是怎么了。


    许文壶睁开眼,双眸无奈而怅然,趁着李桃花尚未转身,他默默扯过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腰下。


    “可算找到了。”


    李桃花长呼口气,拿着纱布回来给许文壶包扎伤口,每一个手法都极其细致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许文壶将脸别到一边,看都不敢看她。


    李桃花只当他是不敢看伤,心里并未多想,最后还给他绑了个漂亮的双蝶结。


    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总算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肚子里。再看许文壶,她的神态便随意许多,瞥到他腰下盖得严实的被子,她用手给脸扇着风道:“你才出一身汗,捂这么严实,就不怕热?”


    许文壶用手按结实被子,薄唇都因灼热而染上淡淡的绯红,他用力摇头,“桃花,我不热的。”


    李桃花:“还说不热,你脸上的汗都能烫熟鸡蛋了。”


    说着,动手便扯被子。


    许文壶连忙把被子抱在怀里,无论李桃花怎么扯,死死不撒手。他抬头看她,双目氤氲水光,吐字急促,“对了桃花,你刚刚不是问我大晚上不睡觉在想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在想什么。”


    李桃花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顾不上去掀被子了,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许文壶便带她回忆起王大海受刑时吐出的狂言,以及他们白日里所见的那位“冯御史”。


    李桃花听完始末,自己梳理了片刻,看着许文壶道:“所以你现在就想知道,那位冯大人,究竟是不是王大海口中的冯广?”


    许文壶下意识躲避她的眼神,抱紧被子的手臂又紧了紧,点头道:“不错。”


    李桃花一摆手,“唉,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这还不简单,直接到外面找个下人打听就是了。”


    许文壶怔了下,不由得抬眼看她,“就这么简单?”


    李桃花站起身,“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你等着,我现在就出去打听。”


    她说完话,直接就开门跑出去了。


    许文壶着起急来,“桃花你等等我!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掀开被子便想下床,却被腰下不堪入目的“壮丽”风光臊得满面通红。


    他只能闭上眼深呼吸,什么都不去想,更不能想李桃花,用意志在心里默念:退,退,退……


    再睁眼,那不成体统的地方总算成了平坦一片。


    许文壶舒了口气,旋即提鞋便追,“桃花,桃花你慢点跑,等等我啊。”


    *


    夜黑风高,叶落无声。


    李桃花和许文壶鬼鬼祟祟溜到外衙门,两个人躲在仪门后,看着挑灯夜巡的诸多差役,犹豫该用什么办法试探。前后想了几个,许文壶都觉得太过仓促,容易被瞧出破绽。


    李桃花没有他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耐性,瞧着那差役要走远了,生怕错过机会,拽着许文壶便冲了过去。


    突然蹦出来两个大活人,差役被吓得不轻,捂着心口仔细辨认,才发现是白日里府上来的两位远客。


    “这大晚上,您二位不睡觉,出来做甚?”衙役询问。


    李桃花笑道:“我们公子突然有要紧事相问,有劳回答。”


    说完,她歪头凑到许文壶耳朵根,小声道:“好主意都是被逼出来的,大胆上吧,我看好你。”


    许文壶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对差役拱过手,僵愣一瞬,忽然福至心灵,张口便道:“敢问冯广冯大人现居何处,在下有要事请求大人赐教。”


    他口吻温和,唯独将“冯广”二字咬得颇重。


    差役道:“冯大人与我家大人出门前往净空寺拜佛去了,现今不在衙内。”


    许文壶克制住内心的震动,心平气和地点了下头,“既如此,那就不多打搅了。”


    他转过身,与李桃花回到仪门后,直至阴影出,两个人才如释重负,大口呼吸起来。


    “没想到你的猜测都是真的。”李桃花道,“那个冯大人,真的就是冯广。”


    许文壶双眉紧皱,所思考的已变成了另外一件事情。


    “净空寺,净空寺……”他在嘴里喃喃念叨这个名字。


    忽然,他双眸亮起道:“我白日里去过的那个佛寺,不就是叫净空寺吗?”


    李桃花也惊了下子,仔细去捋里面的关联,喃喃道:“净空寺里供着那个佛母,王大海在天尽头是第一个信佛母的人,冯广是王大海的结拜兄弟,那这冯广也应该是……”


    是什么,不言而喻。


    月影荡漾,许文壶忽然看她,清明的眼底有丝丝的怜惜,“桃花,太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想在外面透透气。”


    李桃花眯着眼睛看他,忽然伸出手,扯着他的脸颊道:“许文壶,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里就跟那小麻雀一样,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想往哪飞?”


    许文壶挣扎着,刻意装傻,“桃花松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桃花伸手把他一拽,豪情万丈,“听不懂就少废话,不就是净空寺吗,走吧!”


    ……


    净空寺,守卫森严。


    李桃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可以钻的狗洞,和许文壶前脚进去,后脚便有巡逻的武僧经过,还好天黑影子深,他俩缩墙角里一动不动地猫着,没有被发现。


    等人走远了,两个人才敢站起来,李桃花负责开路,许文壶负责东张西望,虽然一路很不容易,东躲西藏,到底以龟速抵达佛母殿外。


    佛母殿是单独的院落,院门紧闭。两个人摸不清里面的情况,不好贸然推门进去,便只好另辟蹊径,爬到了靠墙生长的银杏树上,眺望院子里的景象。


    只见院中火把猎猎,香烛萦绕,站满了佩刀的衙差侍卫,整齐分列两边,中间的偌大空地上,摆了张阔长的供桌,供桌上摆满了新鲜宰杀的牛羊猪肉,血红刺眼。供桌下,跪着儋州知府张秉仁,以及监察御史冯广。二人以头叩地,虽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姿态虔诚,郑重无比。


    李桃花在树上瞧着这诡异一幕,忍不住骂道:“这两个老头子怕是有什么毛病,哪有十五大晚上出来拜佛的,场面渗死人了。”


    许文壶语气肃沉,斩钉截铁道:“拜佛,白天拜的才是佛,晚上拜的,是鬼。”


    李桃花搓起胳膊,“你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时,忽有哭声传入二人耳中。


    两个人齐齐看去,只见有护卫拖着一群布衣褴褛的人从暗中走出,男女老少长相不一,但都能看出是贫苦人家出身,即便到了如此地步,面对穿官服的人,连反抗都不敢,只敢哭泣求饶。


    “我没犯过法啊,求大人放我走吧!我娘子还在家中等我!”


    “草民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草民肯定不是有意的,求大人饶恕!”


    “娃娃还没断奶离不开娘,求大人放小妇人回家!”


    张秉仁起身,往香炉中敬上三炷香,略抬起手,淡漠地道:“动手。”


    护卫拔刀,径直抹向那些人的咽喉,手起刀落,一个眨眼不到,便倒了满地的尸体,血水蔓延成河,渗入深邃的红砖之中。


    墙外的树上,李桃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双目惊恐,瞪得浑圆。


    许文壶的手死死抓住树干不松,指尖沁出血红,也无法平息在这一瞬当中遭受的刺激。


    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血泊中,护卫再举佩刀,重重劈向了尸体的后脑。


    头皮分离,头骨破裂,雪白的脑浆混合鲜血流至地面,顿时吸引来无数夜飞的蝇虫。


    “都接着点,别浪费了。”冯广催促,面上满是可惜。


    命令发出,立刻便来人举碗去接,甚至嫌脑浆流动太慢,直接手掰头骨,将碗伸进去舀。


    血气熏天。


    短短的半盏茶时间过去,混合血液的十碗脑浆便被整齐摆在供桌上,左右燃烧的香烛尝到人血的滋味,火焰都变血红了些。


    张秉仁与冯广再度伏地叩首,表情谦卑虔诚,嘴里振振有词,呢喃不停。


    “人脑为祭,人血为引,佛母保佑我张秉仁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伽罗佛母,法力无比,保佑我冯广早日得偿所愿,位列三公。”


    尸体,香烛,神像,高官……


    许文壶双目空洞枯寂,静静看着这一切,久久无法回神。


    忽然,有风吹来,扑了他满身血腥。


    贪欲的味道。


    院落中,张秉仁和冯广起身,抖落身上的血腥气息,谦卑的神情变得倨傲,又成了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


    “取药来。”冯广吩咐。


    手下立刻奉上一个乌漆描金的药匣,打开匣盖,里面赫然是码得整齐的漆黑药丸。


    冯广面朝张秉仁,拱手笑道:“此物珍贵万分,为保险起见,不可假手于人,有劳张兄亲自动手。”


    张秉仁看着死相惨烈的尸体,目光流露嫌恶,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他走到尸体跟前,取出一粒药丸,闭眼深呼了两口气,再睁眼,便弯腰将药丸塞入尸体口中。


    张秉仁背过身喘了许多下气,又用帕子擦了许多下手,才又拿起第二粒药,转身接着喂给尸体。


    他面如纸色,眉头紧锁,面上已有不悦,直截了当地道:“不知我究竟何处得罪冯兄,竟使冯兄如此戏弄于我。”


    冯广道:“张兄这是说哪里话,规矩就是这样的,也不是我一个小小监察御史可以说改便改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笑里多了许多深意,“张兄今日收留的那个年轻人,可知道他的来历?”


    “知道。”张秉仁面对着尸体,说话也没好气,“天尽头来的,不识时务,刺儿头一个,据我所知,已有不少人想在暗中除掉他。”


    张秉仁顿了下声音,将手指从尸体口中拔走,转头看着冯广,诧异道:“难道冯兄你也?”


    冯广接过手下奉上的一杯浓茶,呷下一口,执盖的手轻捋茶面,“不错,我早就想把他除了。”


    “他杀了我的钱袋子,使我今年少说损失万钱私禄,可惜我人在京城,手伸不到天尽头那么远,否则,早就把他送去喝孟婆汤了。”


    冯广用余光瞧向张秉仁,话里意味深长,“怎知上天有眼,竟将他送到了张兄这里,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


    张秉仁愁眉紧锁,不停擦手,“我知道冯兄所想,我又何尝不想像冯兄所想那般去行事?这许文壶性情古直不懂变通,若留他平安抵达京城,定是后患无穷。可冯兄身为监察御史,难道连那桩大事都没听说吗?”


    冯广的笑意僵在嘴上,似是不懂张秉仁所说指何。


    张秉仁拿起数不清第几粒药,塞入尸体嘴里,叹息道:“那一位对外称病,实则秘密出京,微服私访,现今已至儋州境内。此时若动刀子,实在不好收尾,毕竟除了许文壶事小,风声传入他耳朵里事大。孰轻孰重,想必已不必我来多言,冯兄心里自有定夺。”


    冯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茶都差点泼到地上。但也只是一瞬,面上的惶恐便被不屑覆盖,他端稳茶盏深饮一口,冷哼道:“自从陛下登基,朝廷百官皆对九千岁马首是瞻,他那个百官之首,哪里还有什么实权?依我看,也不必过于忌惮于他。”


    张秉仁换了条帕子擦手,无奈道:“再没有实权,人家也是陛下的亲舅舅,大梁朝正经的国舅爷,谁敢不将他放在眼里?”


    “我就敢,”冯广冷声道,“只要依附好九千岁,以后大权在握,再来十个国舅爷,我也不放在眼里。”


    随从端着药匣,低头候在冯广跟前,恭敬道:“回大人,药已全部喂完。”


    冯广放眼望去,只见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死尸,此刻便有抽搐的迹象,腿脚都有不同程度的蜷缩,活似有虫子在体内蠕动蹿走。


    他的目光依次游走在尸体身上,嘴里低声数道:“一,二,三……”


    “六,七,八,九……”


    “九……”


    冯广看着最后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两条眉毛倏然皱紧,“不对,怎么还差一个,十粒药,应该正正好好才对。”


    他警惕地看向张秉仁:“张兄确定将药全部喂完?没有剩下?”


    张秉仁忙着洗手擦手,脸上的嫌恶还未散完,仿佛指尖的血腥味还萦绕着。他道:“冯兄是亲眼看着我将药喂完的,难不成我还能私藏不成?再说我私藏这东西干什么,留着给自己用?”


    似乎张秉仁说的不无道理,冯广并未急着反驳,而是看向奉药的随从,沉声道:“怎么少了一粒?”


    随从立马跪下,哆哆嗦嗦道:“小人不知啊,小人一直将这药匣贴身保管,从未让他离开过视线,小人跟随大人多年,小人的忠心大人是看在眼里的!”


    冯广审视着随从说话的神态,正欲开口,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浑浊的眼珠在眼里转了一圈,立马大惊失色,左右看过一圈,高声吩咐:“立刻封锁佛寺内外,不准任何人出入!”


    张秉仁见冯广如此大张旗鼓,自己也总算正色起来,“冯兄是怀疑药被贼偷了?”


    冯广冷哼一声,老辣的眼神瞥向四面八方的黑暗之处,咬牙切齿道:“来的何止是贼,根本就是贼祖宗。”


    墙外,李桃花和许文壶反应过来不对,跳下树便往狗洞的方向跑。


    可惜派出的侍卫实在太多,他们俩没走几步,便感觉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随时可能现身把他俩就地抓住一样。


    李桃花的眼睛四处瞟起来,迫不及待想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桃花!那边!”许文壶忽然指向一间无人看守的佛堂,等不及李桃花反应,抓住她的手便跑了过去。


    佛堂中烛火稀疏,香火也并不旺盛,莲座上的观世音眼眸半眯,手持玉净瓶,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李桃花在狭窄的佛堂中极快地扫了一眼,扯着许文壶便往供桌下面钻,垂下的供布正好将他俩遮个结实。


    李桃花悄悄掀开左边供布的一角,借着闪烁的烛火看向门外,小声道:“他们不会找到这里吧?我怎么觉得这里面也没有那么安全。”


    许文壶掀开右边供布的一角,低声回应:“桃花的担心不无道理,此处着实算不上隐秘,所以咱们两个要仔细听着声音,等待时机合适,另寻他处藏身。”


    “藏来藏去,咱俩都快成耗子了。”李桃花抱怨完,忽然感觉肩上发沉——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李桃花愣了愣,一种难以明说的微妙滋味在心头蔓延开,她用肩膀顶了下那只手,轻声嗔道:“许文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了?”


    许文壶正忙着观察敌情,闻言懵住,“啊?”


    他主动什么了?


    就在这时,许文壶感觉有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他的脸颊不由开始灼烧,吞吞吐吐地说:“桃花,虽然没人看见,但是……还是有点不好。”


    李桃花只当他是在说自己不该把手搭她肩上,立马道:“怎么不好,我觉得挺好的。”


    许文壶紧张起来,说话都结巴:“你,你还是把手收回去吧,我怕我会……”


    会胡思乱想。


    李桃花不高兴起来,“我收什么手,我压根都没碰过你,明明是你先把手搭在我肩上的。”


    许文壶:“我没有啊。”


    李桃花:“那我肩上的手是谁的?”


    二人费解无比,同时朝对方转过头去——


    桌下昏暗,白衣少年看着那两双睁大的眼睛,搭在二人肩上的手同时一拍,仿佛老友重逢,十分熟稔。


    “二位晚上好啊。”锦毛鼠笑得开怀。


    第92章 点兵点将


    六目相对, 三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许文壶满眼茫然,目光从锦毛鼠的脸上, 落到锦毛鼠的手上,呆呆道:“你是何人?”


    李桃花便直白许多,杏眸瞪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 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直勾勾看着锦毛鼠,“怎么是你?”


    锦毛鼠冲她一笑, 还骚气十足地挑了下眉,“惊喜吗?意外吗?”


    这时, 繁沓的脚步声进入门槛,不大的佛堂里挤满了佩刀摩擦革带的窸窣声音。


    三个人屏声息气,谁都没有再说话, 睁大眼睛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在佛堂内响了一圈, 由大变小,逐渐消失匿迹。


    李桃花眨了下眼,极力压低声音道:“外面的人好像走了。”


    许文壶再度看向“不速之客”, 到底忍不住问:“桃花, 你和这位兄台是旧相识?”


    李桃花激动道:“你当时昏过去了不知道, 那夜被活死人围困,多亏有这位大侠救了咱们, 不然咱们都得进活死人的肚子里。”


    许文壶闻言, 神情立刻庄重, 端起两臂便对锦毛鼠颔首行礼,“原来是壮士出手相救,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失敬失敬。”


    锦毛鼠只盯着李桃花傻乐,伸手直接把许文壶的手臂掰开,大喇喇道:“地方小拜不开,意思到了就行了,先出去再说。”


    他见李桃花迟疑是否掀开帘子往外看,便想展现男子气概,大手一挥将帘子掀开,率先出去道:“大胆走,放心吧,有我在没意外。”


    李桃花便将心放到肚子里,拉着许文壶一并钻了出去。


    然后便被一伙护卫团团围住。


    李桃花:“……”


    她默默地深呼口气,对为首的护卫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我说我们仨是来给菩萨烧香的,你们信吗?”


    “拿下他们!”


    局势扭转的猝不及防,李桃花和许文壶没有防备,三两下便被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被押送到佛母殿的路上,夜似浓墨,月若寒钩。李桃花朝同样被五花大绑的锦毛鼠大喊:“你不是那个什么盗圣吗!你不是厉害着吗!你怎么还能被捉住,连带着把我们俩也给坑了!”


    锦毛鼠高声回应:“俗话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说盗圣就不能被五花大绑了?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盗圣的?”


    李桃花:“什么尸首不尸首,还没死呢说话别太晦气。你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就是知道了,你就是盗圣锦毛鼠!”


    许文壶听了半天,满脑雾水,“桃花你在说什么,什么盗圣?什么猫鼠?是我尸毒入脑了吗,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话了?”


    李桃花欲哭无泪,仰面哀嚎:“天菩萨啊,再天降个大侠拯救我们吧!”


    可惜她头十几年里没上过几次菩萨香,此刻自然也得不到哪路神仙的保佑。哀嚎完没过多久,便被押送到了张秉仁和冯广的身边。


    张秉仁擦了有几百次手,忙活完刚端起盅浓茶解乏,看见两个熟面孔,刚进嘴的茶水便一口喷了出来。


    “你……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张秉仁瞪大眼睛,一脸的匪夷所思。


    冯广笑开了怀,手指头点着许文壶,“哟呵,还有意外收获。”


    他缓步走到许文壶身边,懒散的神情倏然发狠,咬着牙根道:“我不管你是用什么法子混进来的,我只问你一句,天尽头的王大海,就是被你小子活活打死的吧?”


    许文壶回视冯广,双目如炬,毫不畏惧,坦然自若道:“王大海鱼肉乡里,作恶多端,不是我要打死他,是天要收他。”


    “天?谁是天?”冯广左右看了看,笑声讥讽,回过脸来,眼神越发狠辣,死死盯着许文壶,“小子,我告诉你,在这个地方,我就是天。”


    许文壶一言不发,脖颈上的青筋因咬合过于用力而隐隐作颤。


    这时,锦毛鼠骂骂咧咧道:“这破绳子能不能给我捆松快点?勒这么紧,我这么细皮嫩肉,万一蹭破皮瘤疤了,我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冯广的目光落到锦毛鼠身上,眼神更加冰冷不见人性,对许文壶冷哼一声,“你等着,我过会儿再来收拾你。”


    他走到锦毛鼠面前,一双老眼打量着锦毛鼠的脸,冷不丁道:“把药给我交出来。”


    锦毛鼠一脸茫然,“什么药?”


    “少在我面前装傻,药就是药,现在就把药给我,否则我剁了你这双贼爪子!”刷一声响,冯广拔刀,作势便要把锦毛鼠的手给砍下来。


    锦毛鼠大喊:“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可能大概也许,是顺手摸走过药丸之类的东西。”


    “交出来!”


    冯广沙哑的吼声刺耳至极,李桃花听着,都不用别个动手,自己便要两眼一抹黑了。


    她着实想不明白,昔日大战活死人的威风少侠,怎么突然变成个软脚虾了。


    无人察觉处,许文壶趁左右看守不备,手指伸向绳结处,艰难地一点点把死扣解开。每动一下,他手臂上的伤便被绳子磨蹭一下,没多久黑红的血便浸透衣衫,但他便跟察觉不到疼似的,沉默着只顾在危机四伏的境遇下偷偷解绳。


    张秉仁端着茶盏踱步到他面前,啧啧惋惜道:“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让本官与许公子重新认识,倒真应了那句话了,阎王要你三更死,怎会留你到五更?到了地底下,许公子可别朝判官告本官的状,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会做人,自寻死路。”


    许文壶乍然抬眼,冷冽的眼神光直逼张秉仁眼底。


    张秉仁浑身哆嗦一下,察觉不对,正欲后退,许文壶便已拔出就近护卫的腰间配刀,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霎时间,四下皆惊。


    许文壶这辈子连鸡都没杀过,突然把刀架在人脖子上,整只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掌心却一紧再紧,丝毫不松。他满头是汗,牙关紧咬着道:“把他们俩都放了,否则,我就把你一刀杀了。”


    张秉仁手里的茶洒了一地,放声大喊:“冯兄救我!”


    冯广没想到许文壶看着文弱实际还挺有血性,一时间既惊诧又恼怒,眼神能将许文壶盯出个窟窿出来。可听到张秉仁的哭声,冯广两只冒火的眼睛顿时便冷静下来,一脸惋惜,苦口婆心道:“张兄放心,你今日之英勇就义,待等他日我一定如实上报给九千岁,赐你身后殊荣。至于你的妻女老小,自有兄弟我来照料,你且放心去吧。”


    张秉仁整张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道:“我去你祖宗的!快点把他们俩都放了!我要是真因你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张兄,咱们可是当官的。当官的,哪有相信世上有鬼的?”


    冯广掩目欲泣,命令下得毫不犹豫,“上。”


    命令一下,众护卫拔刀逼近冯广,刀尖直指冯广身后的许文壶。


    李桃花大惊失色,张口便喊:“许文壶!”


    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锦毛鼠的声音,细若游丝,如同鬼魅,语气极轻地问她:“准备好了吗?”


    李桃花的魂魄都快飞走了,头脑一片空白,眼中只有正在举刀挟持张秉仁的许文壶,蓦然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心里只有四个字:准备什么?


    话都还没说出口,便听一声利响,锦毛鼠在短瞬之中挣脱绳索,抽出腰间如若无色的腰带一震,方才还老实绕在他腰上的饰品,眨眼之间便成了一柄光亮的长剑。


    锦毛鼠抓住李桃花的胳膊,脚下速度极快,几乎以瞬移之势飞闪到了张秉仁的身后,顺手挽出剑花,逼退众多护卫。在众人后退连连时,他收剑入腰,另腾出只手抓住许文壶肩膀,纵身一跃,脚尖点在张秉仁的头顶,再借势攀上房屋,身轻如燕,踏月而逃。


    晚风如流水,清辉似瀑布。


    李桃花被吓得早已闭上眼睛,待等耳边变得安静只有风声经过,她睁眼,看到偌大的月亮挂在自己眼前,再看脚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冯广狗官,此时缩得跟个蚂蚁大小,一脚下去便能踩没影似的。


    她恍然大悟,在风中对锦毛鼠大喊:“合着你这半天都是装的!”


    话音落下时,三个人的脚也沾了地。街上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李桃花头脑眩晕无比,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锦毛鼠拿出一枚金闪闪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得意道:“不装一回,能把这东西拿到手吗?”


    李桃花眼冒金星,努力定睛去瞧,发现是块金牌,上面写着字。至于是什么字,她看不懂,只看到个“马”字,旁边多出俩撇,便下意识道:“马吃草?”


    “什么马吃草?”锦毛鼠一副见鬼的表情,看了眼令牌,“我还狗啃泥呢。”


    李桃花还晕头转向的,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揉着头嘟囔道:“反正我就看见个马吃草,我只认得个马吃草。”


    许文壶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不倒翁一样,目光放到那金牌上,诧异道:“冯广的御史令牌?难道鼠兄的真实目的是这个?”


    锦毛鼠险些气炸了头发,仰天感慨:“一个马吃草,一个鼠兄,你们俩还真是活脱脱一对活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去刨这墙根了。”


    李桃花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顾不上去分析锦毛鼠那句“刨墙根”是什么意思,支棱起身体问他:“你要这破牌子做什么?看着沉甸甸的,带身上都坠得慌。”


    锦毛鼠睁大了他那双精致上挑的丹凤眼,不可置信道:“破牌子?这可是御史令牌!纯金的啊!有了这块牌子,无论去哪都能正大光明的白吃白住,必要时还能割点金子下来当盘缠,你跟我说这是块破牌子?破牌子?”


    李桃花一听到是纯金的,眼睛顿时便放起光来,点头如捣蒜,“不是破牌子,好牌子,好牌子。”


    锦毛鼠心满意足,吹了下牌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放进了衣服里贴身安放,还用手拍了拍。


    忙活完,他的目光便放到李桃花身上,凤眸弯成了月牙,启唇笑道:“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是第二次救你了。”


    李桃花刚被许文壶扶起来,本来乱成浆糊的脑子就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听到“救”字,一下子便想到要紧事来,三步并两步地冲到锦毛鼠面前,对着他便深深一鞠躬,事先便想好词一样,脱口而来便是:“大侠又救了我们一次,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知大侠可否方便,小女子还有——”


    锦毛鼠两眼发亮,上前便点头,“可以可以,我这边接受以身相许。”


    李桃花还没反应过来,许文壶先精神了过来,腿不晃了脚也不软了,看锦毛鼠的眼神都变了,好像刚才还在看大侠,忽然大侠就变成了曹贼。


    李桃花愣了一下,摇头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不能……”


    话说到这她自己都有点心虚,眨了下眼,小心地道:“再帮我一个忙?”


    锦毛鼠不假思索:“帮忙?好啊,你尽管开口,我锦毛鼠行走江湖,就爱助人为乐。”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乐。


    李桃花都做好死缠烂打的准备了,结果锦毛鼠答应得这么痛快,她还有点不知所措。


    她道:“我有一个朋友身中尸毒,胳膊都快烂没了,郎中说只能由内力深厚的大侠替他把毒逼出来……”


    李桃花话还没说完,锦毛鼠便“哎呀呀”一声,对她挤眉弄眼道:“我懂我懂,道上的规矩都这样。你的那个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吧?多大点事,你现在坐下盘腿,我即刻便将你体内的毒逼出来。”


    李桃花一把将许文壶扯到跟前,“听到没有?快点坐下盘腿,大侠即刻便替你将毒逼出来。”


    锦毛鼠:“……”


    失算了,怎么还真有那么个朋友。


    锦毛鼠凤眼眯了眯,目光从许文壶身上流转到李桃花的身上,若有所思道:“救可以,不过,他是你什么人?真的只是朋友?”


    李桃花回答得坦然:“真的只是朋友啊。”


    在她旁边,许文壶默默沉了脸色,眼底的光彩都倏然暗下。


    锦毛鼠点了点头,忽然活动起胳膊来,“哎呀,同时拎着两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胳膊这个疼啊,酸啊。”


    李桃花便跟听到发号施令似的,倏一下子便上去给他捏起胳膊来,无比殷勤道:“这个力度怎么样?还可以吗?重了要告诉我啊。”


    “可以可以,舒服,力度再重些。”


    “好嘞!”


    许文壶在旁边看着,本就沉下的脸色更加阴翳下去。他忽然走过去,拉起李桃花道:“桃花,生死有命,该来的躲不过,我不用他救,你也不必替我如此求他。”


    李桃花将他推开,柳眉怒挑,“你说什么气话?站一边去给我等着。”


    锦毛鼠挑了眉梢,故意挑衅地看了许文壶一眼,突然弯腰扶起腿道:“嘶,跑了这么远的路,腿也疼得受不了喽。”


    李桃花:“我给你捏!”


    锦毛鼠就地坐下,一脸享受地等着李桃花给他捏腿。


    许文壶再度上前,紧紧拉起李桃花的手,语气复杂而沉重,“桃花你不要再如此放低自己了,我真的不用你为我做到这一步。”


    锦毛鼠一下子便从地上弹了起来,动手便将许文壶的手从李桃花手上扯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说完他便殷勤地揉着李桃花刚被许文壶攥过的手,轻声细语道:“怎么样,他没弄疼你吧?”


    许文壶将他的手也一把扯掉,挡在李桃花面前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锦毛鼠的气性瞬间便上来了,“我跟你能一样吗?我是李姑娘的救命恩人,按照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救命之恩,自古以来都是要以身相许的。即便李姑娘脸皮薄不会承认,但我也知道,她心里是说愿意的。”


    李桃花顿时急眼,“我可没在心里说过!”


    锦毛鼠:“你看!我就说她脸皮薄不会承认。”


    许文壶拽起李桃花便走,沉声道:“若是此等趁火打劫的恩人,我宁可桃花不认。桃花,我们走。”


    锦毛鼠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被嫌弃的一天,还是如此直白的嫌弃。他气得在原地直喘粗气,张口便用老家话骂:“俺累得直喘粗来!恁说走就走,恁咋恁能嘞!”


    许文壶步伐僵住,原地愣了许久,忽然转头看他,表情复杂地道:“你是开封人?”


    锦毛鼠:“恁咋听出来的?俺有口音?”


    许文壶:“……”


    许文壶:“早上一碗胡辣汤?”


    锦毛鼠旋即回答:“给个神仙也不当。”


    二人四目相对,原本冷若冰霜的气氛似有消融,甚至持续升温。


    锦毛鼠两只眼睛前所未有的亮,三步并两步冲到二人跟前,一把推开碍事的李桃花,紧紧攥住许文壶的手,兴奋至极道:“俺的娘嘞!老乡啊!”


    第93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被锦毛鼠推个趔趄, 来不及恼火,注意力便被锦毛鼠的话给吸引走了,她呆呆看着面前刚对完暗号的两个人, 不可思议道:“你们俩?老乡?”


    锦毛鼠点头如捣蒜,就差热泪盈眶了,看着许文壶的眼神柔和到可称之为“慈爱”, 攥紧了许文壶的手说:“木想到啊, 真是木想到,搁这来还能遇见开封老乡, 带劲儿,太带劲儿了。”


    李桃花恍然大悟:“原来开封话就是这样的腔调。”


    她看向许文壶, 憋着笑,“你好歹一个开封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开封话?”


    俺的娘, 乖乖嘞, 真带劲儿……她都难以想象,这些话如果是从许文壶的嘴里说出来,她得乐成什么样。


    许文壶无语凝噎, 脸上逐渐腾起烧灼的燥红。


    在他眼里, 当着李桃花的面说开封话, 跟当着她的面脱光衣服,没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没看出来他在害臊, 只当他在端着, 等不及便催他, “快点快点,说一句听听,我想听。”


    锦毛鼠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 老乡恁别不吱声啊,开个腔让俺听听恁是开封哪来的。”


    许文壶沉默着,缓缓摇了摇头。


    他越这样,李桃花越被吊足了胃口,身后若长尾巴,此刻肯定摇晃起来。她跑到他面前,拽着他袖子耍赖,“许文壶,许大人,我想听,你就说一个嘛。”


    锦毛鼠有样学样,也拽起许文壶另一只袖子,“说一个嘛说一个嘛,我也想听。”


    许文壶不露声色地把锦毛鼠的爪子从自己袖子上甩下去,一脸无奈地望着李桃花,“就这么想听?”


    李桃花重重点头,杏眸愈发皎洁,闪闪发亮。


    许文壶闭了下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再睁眼,便欲启唇。


    “——他们在那!快追!”一伙护卫出现在街头,看行头正是冯广和张秉仁身边的人。


    锦毛鼠面露警惕,“不好,得麻利撤。”


    他抓住李桃花和许文壶,脚尖轻轻一点,身体便似白鹤展翅而飞,穿行在楼宇瓦舍之间。


    许文壶刚缓过来没多喘两口气,天旋地转的感觉便又回了来,这下他彻底没能撑住,俯首便干呕起来。


    锦毛鼠只当他是体内尸毒作祟,便满口答应:“老乡恁放心,恁身上的毒就包在俺身上了,俺一定帮恁给它拾掇干净。”


    许文壶:“呕……多谢……呕……”


    李桃花:“你别吐了,你再吐我也要……呕!”


    锦毛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安慰他俩,“再撑着点,再往前就要出城了。对了忘了问你们,离开儋州你们打算去哪儿?”


    李桃花抬起头,“我们打算去徽州一趟,然后直接回……”话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想也不想道,“开封。”


    虽然是救命恩人,但谁知道信不信得过,还是别把真实目的暴露为好。


    李桃花说完话,头又低了下去继续干呕。


    锦毛鼠兴高采烈道:“那正好!俺也打算回开封老家看看俺娘嘞,一块走吧!”


    李桃花垂下的脑袋又强行支棱了起来,喜出望外道:“那敢情好啊!”


    有了锦毛鼠保驾护航,就不用担心在路上再被人追杀了。


    锦毛鼠看向许文壶,“俺老乡觉得咋样?”


    许文壶干呕得抬不起头,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锦毛鼠足下生风,身影跳跃在月下,仰面大笑道:“徽州!俺来了!”


    秋日的夜风侵袭在三人身上,浩荡清透,神清气爽。


    李桃花在逐渐习惯了这难捱的眩晕后,脑子慢慢转动起来,后知后觉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但自己又想不通,便转过头问许文壶:“我这半天下来,怎么感觉咱们好像忘了点什么了?”


    许文壶的思绪也刚刚理清,懵懵点着头道:“感觉是有点,可忘了什么呢?”


    李桃花也发起愣来。


    两个人安静思考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兴儿!”


    ……


    知府衙门。


    一声悠长的门开声音,兴儿夹着两腿从房中出来,急得无头苍蝇一样,嚷嚷不停:“茅房茅房茅房!茅房在哪!”


    左右撞了一通没找到地方,反而因为半梦半醒撞到棵树身上,兴儿狗急跳墙,干脆也不找茅房了,就地扯起裤腰带来。


    这时,他的头顶传来一声哈欠声。


    兴儿呆呆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树冠,喃喃自语道:“完了,困出幻觉来了,树都能打哈欠了。”


    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系起裤腰带。


    “臭死了,小屁孩子尿真骚。”树冠里又传来这么一句。


    兴儿猛地抬头,见鬼的表情,两只眼睛瞪似铜铃,静静盯着漆黑安静的树冠。


    有风吹过,树冠晃了晃,抖落下来两片轻飘飘的树叶来。


    兴儿眨了下眼,出现自我怀疑的神色,转身便走,却又在转身之后猛地一回头,直盯静悄悄的树冠。


    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兴儿彻底放了心,确定只是自己困糊涂出来的幻觉,遂转过身继续走动。


    “咦?怎么不接着看我了?”


    声音再度出现,兴儿哆嗦一下,再次转头。


    锦毛鼠膝窝勾在树干上,上半身倒掉下来,白衣飘飘,长发垂面。


    “啊!”


    兴儿满头的头发都炸了起来,扯开嗓子便喊:“鬼啊!”


    锦毛鼠把遮脸的头发往两边扒开,露出一张俊脸,“鬼什么鬼,是美男子。”


    “男鬼啊!”


    锦毛鼠懒得跟他废话,纵身跳下树,薅小鸡似的将兴儿一把薅起来,再一跃上树,踏风而行。


    衙门大门外,冯广和张秉仁着急赶回,想要以兴儿作为人质,一只脚还未踏入门槛,便听兴儿的喊声从头顶传来——“救命啊!鬼抓人了!”


    锦毛鼠一脚踩在墙头,再腾身,便跃到外街商铺的屋檐。他抬起手,照着兴儿的脑袋便来了一巴掌,凶神恶煞道:“死孩子叫什么叫,再叫我就把你扔下去,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想抓你!”


    兴儿到现在也没认出来他就是那天的白衣大侠,还在吸着鼻涕泡挣扎大哭:“你快点放我走!不然我家公子不会放过你的,李桃花也不会放过你的!”


    锦毛鼠只觉得头疼,扶额叹道:“俺的娘嘞,恁这孩儿脑子咋恁憨咛,你个半生子不熟嘞。”


    兴儿一听这熟悉的口音,瞬间便把锦毛鼠认出来了,原本挣扎的手改为一把抱住锦毛鼠的腰,破涕为笑道:“原来是大侠你啊,你一说官话,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是吗?看来还是开封话比较符合我的气质。”


    锦毛鼠长话短说,把在佛寺里发生的事情跟兴儿简单说了一遍,另外说李桃花和许文壶此时都在城外的破庙里等他,让他放心随自己走。


    锦毛鼠解释完,自信地扬了下眉梢,“怎么样,现在还觉得我是男鬼吗?”


    兴儿愣了一愣,忽然大喊:“驴!”


    锦毛鼠:“?”


    锦毛鼠:“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说我是驴?你才是驴,你全家都是驴!”


    兴儿急得胡乱摇头,“我没说你是驴,我是说我们的驴,我们那头驴还在衙门里没牵。”


    锦毛鼠面露不解,皱紧的眉头能夹死路过的苍蝇,“所以呢?那头驴是比别的驴多长了一条腿跑得比较快吗?”


    言外之意:再买一头又能怎样?


    兴儿急得泪花子都涌了出来,“可它一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难道就这么把它丢下了吗?它都已经是太监驴了,又不能用来配种,留在那肯定只有做驴肉火烧的份儿了。”


    锦毛鼠沉默了下来。


    肚子顺便叫了叫。


    *


    城外,破落山神庙。


    李桃花正在烤一只随手猎来的野山鸡,烤了有一会子了,鸡皮冒出的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啦啦”的诱人声响。


    她闻着香气,没忍住咽了下口水,瞥了眼漆黑的门口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


    许文壶思考一二,道:“许是牵驴而来不甚方便,影响了赶路的时间。”


    “牵驴?都混到这份儿上了,逃命还要牵驴?锦毛鼠应该没有那么二吧。”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声高昂的驴叫。


    李桃花惊了,拎着烤鸡便走了出去,一眼看到熟悉的大灰毛驴,以及驴背上的兴儿和锦毛鼠。


    兴儿跳下驴便去找许文壶哭。李桃花看着潇洒下驴的锦毛鼠,目瞪口呆道:“你还真把它给弄来了?”


    锦毛鼠走到她跟前,抱住鸡便啃了一口,“没办法,我们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义气——嘶,好烫。”


    李桃花栓好了驴,回到破庙中。四个人围坐篝火,分食了烤鸡,然后短暂歇息。


    “这里离城里不远,他们没多久便会追来,我们得尽早赶路,”锦毛鼠吃饱喝足打着嗝,精致的凤眸在火光中显出一股子慵懒的散漫劲儿,“事不宜迟,老乡兄你现在就盘腿打坐,我运作内力给你把尸毒逼出来。”


    许文壶自然答应,打坐的姿势也是有模有样。


    锦毛鼠一跃到他身后坐下,抬起两臂,双掌贴在他的后背,闭上眼睛道:“气沉丹田。”


    许文壶身体僵了僵,询问:“丹田在哪?”


    锦毛鼠:“脐下三寸,就是你夜晚想小娘子时会热的地方。”


    许文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生来肤色便白,加之火光映衬,整个人如同燃烧一般。


    “我,我没有……”他的舌头突然大了几倍,说话都含糊不清起来。分明李桃花在背对着他睡觉,他却感觉后脑一阵发刺,针扎一样。


    锦毛鼠打了个哈欠,“得了吧你,大家都是男人,谁还没那点小九九了,除非你天生不行。准备好了啊,我这就要发功了。”


    许文壶才想解释,便觉得体内忽然涌入一股力度,直逼肺腑,汹涌直上——


    “噗!”


    他呕出一大口黑血,将衣服的前襟都染得黑红一片。


    李桃花本就没睡着觉,听到声音一个猛子便坐了起来,扑到许文壶面前焦急道:“你怎么样?”


    许文壶对她摇了摇头,张口想让她别怕,可嘴巴张开,便又是一口漆黑浓血。


    他的上身晃动起来,眼睛也变得半睁不闭,随时能昏倒一样。


    锦毛鼠双臂一震,再度发功,力度传到许文壶体内,逼着他又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许文壶彻底体力不支,吐完便倒地昏厥。


    李桃花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追着锦毛鼠问:“完事了吗?毒是不是已经全部逼出来了?”


    锦毛鼠却摇了摇头,收回手道:“还差了一点,但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这老乡身体实在一般,再给他来一下子,我怕他一命呜呼。依我看还是等着他自己把毒排出来吧,那样安全一些。”


    “排出来?怎么排?需要给他喂点巴豆吗?”


    “……你在想什么,毒只能从上面出来。倒也不用急,说不定他哪天风寒咳嗽,一用力就把最后那点毒血震出来了。”


    李桃花总算松了口气,她看着许文壶的脸,声音都不自觉地变轻柔,“只要他的命能保住,我就放心了。”


    锦毛鼠“啧啧”一声,有些吃味似的,阴阳怪气道:“先前跟我说和他只是朋友,你这表情可不像是担心朋友能有的,我这老乡是不错,可他能比我强吗,我哪点比不上他了,我不比他年轻?不比他好看?不比他会讨女孩子喜欢?”


    若是寻常人对李桃花说这话,早被她打得投胎转世去了。可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救了两次的那种。


    李桃花深呼吸一口气,忽然正起脸色,目光灼灼的看着锦毛鼠,沉声道:“大侠,我问你一句,你务必如实回答。”


    锦毛鼠还没意识到严重性,欢快地道:“你说便是。”


    李桃花:“听你的意思,你对我是认真的?”


    “一见钟情,日月可鉴。”


    “那你可有能力将我八抬大轿娶回家中,正大光明去见父母?”


    锦毛鼠亮起双眸,“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只要你一句话,我今晚带你回家都成。”


    “既然这样……”李桃花的神情倏然一变,笑眼盈盈嘴角上扬,撸起袖子便将锦毛鼠一推。


    锦毛鼠被推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李桃花。


    李桃花嘿嘿直笑,居高临下打量着锦毛鼠,“既然你都已经想好把我娶进门了,那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洞房吧!”


    锦毛鼠双手交叉捂紧胸口,看李桃花的眼神有些许胆怯,“这……这么快吗,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且我这个人其实还挺传统的,我觉得这些东西,还是留在新婚夜比较好。”


    李桃花扑上去便扒他衣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管那么多干嘛,来吧!”


    “不要啊!你别这样!我不娶你了还不成吗!”


    许文壶半昏半醒,听到锦毛鼠的呼救声,只当是冯广带人杀来了。他强行支起身体,转头看去,便看到李桃花扑锦毛鼠身上扒他衣服的场面。


    衣带纷飞,哭爹喊娘。


    许文壶急火攻心,把最后一点毒血也给吐了出来,看着李桃花狂放不羁的背影,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94章 点兵点将


    天亮时分, 四个人继续赶路。


    寒露凝结,庙门外聚拢了薄纱般的轻雾,许文壶站在雾里, 伸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解毒后的身体变得轻快许多,本该舒服, 却因头疼, 变得更加头重脚轻,一些零碎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来回闪现, 走马灯一样不得消停。


    “怎么了你?”李桃花关切地道,“还是不舒服吗?”


    许文壶抬起脸, 看着面前的李桃花和锦毛鼠,犹豫几番终究启唇,语气复杂无比, “我依稀记得, 你们俩昨夜……”


    李桃花直接问:“我们俩昨夜怎么了?”


    许文壶面红耳赤,根本不能去认真回忆那些有辱斯文的画面,便吞吞吐吐道:“……举止亲密。”


    李桃花本来就是在装, 闻言玩心更加厉害, 柳眉微挑, 故意询问:“是吗?怎么个亲密法儿?”


    她故意凑近锦毛鼠,伸手便揽住了他的胳膊, “是这样?”


    话说完, 她又去搭锦毛鼠的肩膀, “还是这样?”


    许文壶僵住了。


    锦毛鼠也僵住了。


    僵硬过后,锦毛鼠猛然回神,见鬼似的把李桃花的手扯掉, 步伐一退就是一丈远,睁大了两只凤眼惊悚道:“虽说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毕竟你未婚我未嫁——呸你未嫁我未婚,所以从此以后,你我还是保持三尺开外的距离,不要离得太近,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李桃花挂上街头登徒子惯用的放肆笑容,抬腿走向锦毛鼠道:“别这么严肃嘛,来,笑一个,我还是喜欢你那个猖狂嚣张的样子。”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


    炸毛耗子生怕落入魔爪,使出十成功力拔腿便跑,躲避官差都没跑这么快过,留李桃花在原地大笑。


    许文壶魂不守舍站了半天,满脑子都是李桃花跟锦毛鼠打情骂俏的场面,心跳都快停了,呼吸都变僵了。


    直到锦毛鼠逃跑中从袖中掉出一枚漆黑圆润之物,他才缓缓回神,出声道:“鼠兄留步,你有东西掉了。”


    锦毛鼠跑太快,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许文壶上前,将掉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也是直到这时发现,原来这漆黑圆润之物是枚药丸,但拿在手里,并没有闻到草药的清苦气,反而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萦绕在鼻息间。


    许文壶凝视着这小小药丸,忽然不知回忆到什么,眼神充满了蹊跷与怀疑。


    这时,锦毛鼠乘风而返,两脚还没沾地,嘴里便大声嚷嚷:“药!谁看见我药了!”


    许文壶还没来得及出声,锦毛鼠便飞闪到他面前,一把夺走药丸,“多谢老乡兄,吓死我了,差点以为刚到手的宝贝长腿飞了。”


    他把药丸重新放回袖子,再三检查不会掉出才安心。


    李桃花在旁边看了半天,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东西?”


    “补药。”锦毛鼠随口胡诌。


    李桃花:“补哪里?”


    锦毛鼠沉默下来,开始思考怎么接着往下编。


    李桃花看着他为难的神情,恍然了悟过来似的,表情变得同情而小心,放轻声音道:“好了我不问了,反正你现在还年轻,好好调理还来得及,以后我都不调戏你了,省得揭你伤疤你又难受。”


    她长叹一口气,转身去牵驴,“奇了怪了,现在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一个两个都不行。”


    锦毛鼠本来还没懂她刚才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气得跺脚,“什么不行!你说谁不行呢1你回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他跺完脚就去追李桃花,丝毫没留意到,许文壶看他的眼神,已然发生变化。


    天际翻出晨辉,金黄的光线刺破云层,缥缈的雾气散去,隐藏在雾气下的景象全部现出原本模样。


    许文壶转头去看,发现留宿的山神庙从外面看,比自己的想象中还要破败,而且房梁摇摇欲坠,若非他们几人命大,但凡夜晚的风再大些,都有可能让他们葬身废墟。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些时候,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状况。


    许文壶收回视线,转过头,面朝前方的李桃花,轻轻唤道:“桃花,等等我。”


    ……


    黄昏日落,街巷金桂飘香,湖水里映出两岸连绵成片的乌瓦白墙,湖畔杨柳还未枯黄,依旧有几分葱郁模样,渔民站在岸边撒网捕捞,嘴里哼唱着徽州当地小调。


    李桃花站在桥上,眺望两岸风景,时不时便要发出惊奇的感叹。她自小长在山窝里,还是头一次见邻水而建的房子,一砖一瓦都觉得美如画卷。


    她道:“原来徽州就是长这个样子啊。”


    许文壶随她脚步,同她眺望同一片风景,点头道:“这里就是姚姑娘的家乡了。”


    他始终没忘记来徽州的目的,他要把那个在异乡化灰的可怜女子带回老家,魂归故里。


    李桃花忍不住雀跃,眼眸都亮了起来,“那咱们赶紧把姚姑娘安葬了吧,也好让她早点安息。”


    许文壶却轻轻摇头,“徽州太大了,我们并不能轻易推断出姚姑娘的老家究竟属于何地,只能边走边打听,看哪里有把女儿嫁到松江的姚姓人家。”


    李桃花想了想,果断点头,“就这么办了,还是你想的周到些,不愧是榜眼的脑子。”


    许文壶蓦然被夸,不经意便热了脸颊,怕正面相对走漏了慌乱,便佯装自然地转过头去,看着湖水荡漾,落日流金,轻声启唇道:“桃花谬赞,所谓榜眼头衔不过是虚名而已,我还是喜欢你说我呆气的时候,每每回忆,心头总是一暖。自我中毒受伤以后,你对我总是生怕关心不够,照顾不足,相处不知何时便变得小心许多,但其实,无论你对我怎么样,打也好,骂也好,你在我眼中永远不变,永远都是最好的桃花。”


    “桃花,你还能再说我一句呆子吗?”


    “桃花?”


    许文壶转头看去,才发现身后空空如也,恰巧又有笑声灌入耳中,他朝着笑声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湖畔浅水之处,李桃花高挽衣袖,挥着两条光洁雪白的胳膊,正和锦毛鼠玩打水仗。


    “哈哈哈!有本事你也把水泼回来啊!来啊大侠!”


    “没吃饭吗大侠,怎么就这点力气啊?”


    “锦毛鼠你是不是不行?”


    他俩旁边,兴儿栓好毛驴撸高袖子,忍不住也想加入其中,余光往桥上瞥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不好了!我家公子晕过去了!”


    李桃花顾不上玩了,赶紧便去查看许文壶的状况。


    她还没来得及赶到,恰好过桥的路人中有略通医术的,便蹲下给许文壶掐了人中,把他掐醒后又给他诊脉。


    手指头刚搭脉搏上,对方惊呼道:“小兄弟好大的气性,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足以让你急火攻心,生生气晕过去?”


    许文壶强撑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想道一声“无碍”。


    这时李桃花的呼喊声传来,他的双眸亮了亮,立刻转脸望去,只见李桃花满脸惊慌,步伐匆忙,脸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身边还跟着趁机往她身上洒水的锦毛鼠。


    许文壶默默闭眼,自己掐紧了人中。


    *


    一连过了几天,几人日夜兼程,走遍徽州大半城镇,都没有打听到姚瑞云娘家人的消息。


    行至庐州城外,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将四人困在了一个茶摊当中。


    茶烟袅袅,烟雨朦胧,秋日的寒气伴随雨水侵袭而来,上升又蒸腾,水珠悬在空气里,潮湿的气息像只大网,把每个人都困在网里,寸步难行。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位客官喝口茶暖暖身体,这雨还长着呢,手脚不冷,才好赶路。”摊主殷勤倒茶。


    李桃花被热乎乎的茶烟烘得昏昏欲睡,干脆伏案小憩,没多久便睡着过去,呼吸均匀而绵长。


    许文壶找出自己一件略厚的外衣,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垂眸时,目光有所停顿,短暂失神以后,他才别开脸,将视线从那随呼吸起伏的卷翘长睫上移开。


    “老板,有蜜饯没有?”


    锦毛鼠对着苦涩的茶汤发愁,“累了一路了,我现在就愿意吃点甜口的。”


    摊主笑道:“得让客官失望了,咱们这是小本生意,蜜饯那样金贵的东西,一个小茶摊上哪弄得来。”


    许文壶安静走到他对面,坐下道:“鼠兄可是喜爱甜食。”


    锦毛鼠把茶碗拿手里转着玩,修长的手紧虚虚托着粗糙的碗底,闷闷道:“也称不上是喜欢,就是小时候家里太穷了,没吃过糖,长大以后手里趁两个子儿了,烦了累了闷了,就爱拿甜的犒劳自己。”


    雨势渐大,雨点一下下砸在木板支撑的茶摊上,一声连着一声,沉闷而厚重,像有拳头在砸。


    许文壶听着雨声,观察着锦毛鼠转碗的速度,眼睫低垂,端起茶水呷下一口,蓦然启唇,嗓音淡而平静,“是讨厌雨天吧。”


    碗一下子停住了。


    锦毛鼠笑了,把碗放下,看向许文壶,“小老乡,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烦人的。”


    尤其是垂下眼眸,一动不动的时候。


    姓李那傻姑娘说他是呆子,动不动就走神。但她忘了,人之所以会走神,是因为在思考。


    这个许文壶,一直在思考。


    “反正你们需要我的保护,我也需要路上搭个伙回开封,”锦毛鼠神情坦然轻松,腰背微微向后倾去,双臂抱在胸前,“大家路上各取所需,到了开封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大雨还在继续,没有休止的征兆。


    许文壶的指尖也好像凝聚了水汽,在桌面上轻轻擦过,便能勾出一条清亮的水痕。


    他伸出手,以锦毛鼠为正,反写了一个字。


    锦毛鼠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神情立刻沉了下去,后倾的身体又靠了回来,看着许文壶的脸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95章 点兵点将(完)


    许文壶的指尖轻点茶面, 将清晰的“查”字涂抹成为一片模糊的水渍,抬眸注视锦毛鼠的眼睛,“我清楚你接近我们是为了什么, 你所想要得知的,正是我要寻找的。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联手, 直到真相大白, 看那些人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


    锦毛鼠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子,反问道:“你觉得你有把握调查出来?”


    许文壶:“不妨一试, 如若冷眼旁观,任由事情往坏处倾倒, 以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言外之意:活死人会越来越多。


    锦毛鼠动作停下,沉吟片刻, 道:“你觉得他们挑人的依据是什么?这么久了, 我一直都找不到规律。”


    许文壶的目光从平稳的茶面看向棚外杂乱无章的雨丝,语气冷静无比:“没有依据。”


    “无论男女,无论高矮胖瘦, 只要被他们选中, 便只有成为行尸走肉。唯一能确定的, 便是受害的多为贫苦没有靠山的平民。他们的胆子也在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只在内部使用, 不在外面流通, 到用在尸体身上, 再到活人现杀。可即便把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但只要他们还在继续,谁都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便不会是下一个遇害之人。”


    “就像……将士点兵。”


    雨势只大不小, 锦毛鼠沉默许久,抬眸一笑:“行,我答应了。”


    “那说好了,只要你们在这里一忙完,立刻便回开封,毕竟我能想到,那么你肯定也能想到,能调配官员行此恶行,那么这件事,一定和那些手握重权的大人物有关系。”


    许文壶点头,眉目中生出化不开的忧虑。


    李桃花这时抬头,张口便问:“哪件事?什么大人物?”


    许文壶锦毛鼠的动作同时一僵,默默转头看向了她。


    “桃花你……没睡着?”许文壶咽了下喉咙,神情惊诧,四平八稳的眼波都在这时隐隐颤动。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直起腰,发现肩上不知何时被披了件外衣,幸好眼疾手快及时捞住,不然肯定落地。她道:“睡着了,又被雨声吵醒了,你们俩刚刚说的什么,云里雾里的,我怎么听不懂了。”


    锦毛鼠喝口茶,吊儿郎当的语气,“听不懂就对了,我们文化人说话向来比较晦涩,就像茶一样,得细品才行。”


    李桃花白眼快翻到了天上,心里还存着对锦毛鼠的感恩,不然肯定开口一句“品你老爹”。


    话到此处,她也没心情问他俩刚才都在瞎嚼什么话茬了,喝口茶提提神,然后便看着外面的雨发呆,寻思到底什么时候能停。


    直等到入夜,下了整日的秋雨总算有消停的架势,四人整顿好,牵驴继续上路。


    到了庐州城内,已是半夜,街上空荡无人,想问路都找不到个人,便找了家客栈落脚,一直到翌日天亮,经过多方打听,四人才终于找到了姚家大宅的位置。


    可等兴致冲冲赶到,偌大个宅院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个老门房在看家,耳朵还不利索,说话要吼三遍才听清个半句。


    李桃花扯开了嗓门,对着老头大喊:“人呢!姚家人呢!”


    老门房:“要嫁人?谁要嫁人啊,你吗?”


    李桃花:“不是我!是我问你姚家人都去哪了!”


    老门房:“什么?你要嫁给他们两个?”


    李桃花:“……”


    她往后一退,把许文壶和锦毛鼠推到了前头。


    锦毛鼠那张臭鱼烂虾的嘴,开口就是句:“你个老不死的——”


    “臭小子说谁老不死的!”


    锦毛鼠:“……”


    耳朵这不是挺灵的吗。


    他自觉倒霉,灰溜溜往后退去,把许文壶又往前推了把。


    许文壶端起两臂,对老门房端正作揖,恭恭敬敬道:“敢问老人家,原本住在此处的姚家人去了何处?”


    老门房一挥手,“早就搬走了,多少年没来过信儿了。”


    许文壶再问:“老人家可知是搬去了别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一个看门的。”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下来。


    老门房竖起眼睛打量起他们三个,“你们呢,你们几个人是干嘛的?来这里打听这些干嘛。”


    许文壶:“我们来送一个人回家。”


    “谁?”


    “姚瑞云。”


    “什么云?没听说过。”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灿烂的天光下,许文壶内心腾起极大的悲伤,他扯出一抹算不得好看的笑,对老门房拱手:“多谢老人家解答。”话说完,他面对身后的李桃花和锦毛鼠,语气里是无奈的平静,“咱们走吧。”


    李桃花心中也算不上轻快,闻言只是点头,并未说话。


    *


    庐州城外,山清水秀,景色如画。几人找到个开阔之地,临水依山,周遭还有晚凋的鲜花盛放,蜜蜂嗡嗡飞绕,喧闹灵动。


    李桃花采了许多花,堆在了那小小的土包前,道:“姚姑娘,我们就把你送到这了,前面还有事情等着我们,我们马上要继续上路了。这里开阔,没有四四方方的围墙,也没有监视你的眼睛,你在这里好好的,以后若有缘再路过此处,我会来看你的。”


    许文壶对土包作揖:“姚姑娘,后会有期。”


    锦毛鼠有样学样,也跟着鞠了一躬,“后会有期啦。”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看向他,不懂他在干嘛。


    锦毛鼠还惊讶起来,“看我干嘛?就算我跟她不熟,但是气氛都到这了,你们都拜,那我也随一个喽。”


    李桃花和许文壶无话可说,随他怎样。


    安顿好姚瑞云,几人返回城中,到客栈收拾了行囊,启程赶往开封。


    由于昨日雨下一天,路泥泞难走,一直到了夜晚,几人也只走出不足十里远,连庐州外的山头都没能走出去。


    夜黑风高,四下无人。李桃花看着夹在路两边的山林,默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道:“许文壶,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场面有点熟悉?”


    许文壶还没张口,兴儿已经哆嗦回答:“熟悉,太熟悉了,公子被咬那夜,咱们不就是经过这样一条山路吗?”


    李桃花:“别说了!都过去了,走了那么远,肯定不会再遇到那些,那些……”


    她咬字打颤,后面的字死活都说不出来。


    这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李桃花转头,便见锦毛鼠扯眼拽嘴地面朝着她,嘴里喃喃嘟囔:“活死人来啦。”


    “啊!”


    李桃花吓得尖叫一声,一脚踹了过去,正中锦毛鼠两腿正中。


    “啊!”锦毛鼠活似一只被挑完虾线的大虾,躬着腰蹲了下去,两手捂紧□□,“疼死我了!”


    李桃花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她心里既懊悔又愧疚,蹲下去安慰锦毛鼠,又是道歉又是关心,“怎么样啊,疼得这么厉害吗?需不需要找郎中看看?实在不行我给你……·”


    反应过来伤在何处,李桃花的舌头硬生生拐了个弯,把“看看”改成:“让许文壶给你看看?”


    锦毛鼠:“我不!”


    许文壶:“我不看。”


    李桃花:“……”


    男人真麻烦。


    这时,有呼救声传入李桃花的耳中,她下意识看向锦毛鼠,“别喊救命了,省着点力气赶路找大夫要紧。”


    许文壶指着蜷地上一动不动的锦毛鼠,“鼠兄刚刚就昏过去了,声音不是他喊的。”


    “那是谁喊的?”


    二人同时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瞧去,只见漆黑山路上,突然跑出名男子的身影,冲着他们便拼命呼喊:“救命!救救我!”


    在他身后,少说跟了十几道黑影,动作极快,手中揣刀。


    兴儿吓了一跳,牵起驴便跑,骂骂咧咧道:“这些活死人是属曹操的吗!怎么能说到就到!”


    锦毛鼠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抽出腰间软剑,吹了下脸颊的碎发,说:“活死人是吧?你们找地方躲好,我上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把跑来的男人搀扶住,这时才发现男人遍体鳞伤,衣服都被血给染透了。他们俩也没犹豫,一人一条胳膊,架起男人便跑,一股脑跑出三里开外没停下,人都差点累断了气。


    待到两人终于停下喘口气,撒开男人的胳膊,男人立刻走到他俩面前,对他俩抱拳秉手,气喘吁吁道:“多谢二位相救,在下没齿难忘。”


    话音落下,许文壶旋即便借着月光照耀,认真打量起男人。


    只见对方约近不惑之年,印堂开阔,额下两道剑眉,双目有神,悬胆高鼻。分明遍体鳞伤,脊背依然笔直,身上布衣虽有补丁,加之形容落魄,举手投足却有不怒自威之态,谈吐也像熟知书礼之人,贵气浑然天成。


    此人有官相。


    许文壶未动声色,将眼神收回。


    李桃花道:“虽然我很想说声举手之劳无什么齿的,但是我还是得说你谢错人了,我们俩只是负责把你带走而已,真正出力的那个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声嘶力竭的“烦死了!”,白影踏风而来,衣上染血,鲜艳刺目。


    锦毛鼠双脚沾地以后便忙着去搓衣服上的血,骂骂咧咧道:“烦死了,以为是活死人,谁知道是帮新鲜的,这下好了,跟丑丫头保证过只偷东西不杀人的,她要是知道了,还不知得怎么奚落我。”


    李桃花指了指他,男人立刻知道这暴躁少年便是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郑重其事弯腰拱手:“多谢小兄弟方才救命之恩,在下感激至极。”


    锦毛鼠已在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多管活人闲事,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假装从容,抬脸故作潇洒道:“顺手的事儿,不必如此客气。”


    男人便直起身体,抬眼朝他看去,不料一眼下去,男人浑身一震,只觉脑内轰鸣。


    他看着锦毛鼠的脸,震惊而迟疑地发出两个极轻的字眼——


    “……陛下?”


    第96章 归位


    “下什么?”


    锦毛鼠掏了掏耳朵, 朝男人凑了凑,“俺刚才没听清,恁说的什么幌子?”


    男人便跟恍然回过神似的, 眼神都恍惚了一下,看清锦毛鼠的衣着相貌,重新秉手道:“在下姓萧, 单名一个松字, 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锦毛鼠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地胡编乱造, “俺……俺姓金。”


    萧松颔首,恭敬唤道:“金公子。”


    锦毛鼠摆摆手, “好了好了,客套到这就差不多了,说吧老哥, 这大晚上的怎么回事, 荒山野岭,就你一个人,还被一堆大活人追着砍?”


    萧松哀叹一声, 面露愁色, “不瞒大侠, 我本北地商客,多年打拼下来, 虽积攒下来不少身家, 生意上却也有许多仇家。此次南下运货, 为了能掩人耳目,我带人故意乔装打扮,只想要平安过界。没想到, 竟还是被埋伏于此的杀手发现,我的随从不敌,全被杀光,我奋力抵抗,也只落得个晚死一步的下场。”


    他声音哽咽,话里满怀感激,“若非有几位及时相救,只怕我小命难保。”


    李桃花见他形容落魄,还遍体鳞伤,不免有些同情,便道:“虽然那些人都被收拾了,但既然肯下这么大的手笔,你的仇家应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自己怎么打算,接下来准备去哪?”


    萧松道:“我现在只想回开封老家,安生休养个半年再说。”


    李桃花笑了,“巧了这不是,我们也正要前往开封。”


    萧松眼前一亮,激动道:“那不如结伴同行,我虽年纪大些,可身体还好,一定不会拖累了几位的行程。”


    许文壶默默打量萧松许久,始终未曾出声,这时忽然上前一步,说:“萧老板见外了,人海茫茫,能结识便是缘分,大家一起上路,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没有谁会拖累谁这一说。”


    他的声音轻缓温和,即便月光朦胧,夜色昏暗,也是一身斯文气,听动静便知是个读书人。


    萧松不由得便多看了他两眼,下意识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许文壶对他拱袖,慢条斯理道:“在下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


    萧松在听到名字的瞬间,神情有一瞬的怔愣,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他的这副表现全然落在许文壶的眼中,但许文壶垂眸敛睫,不动声色,接着说道:“我旁边这位姑娘姓李,闺名桃花。我身后那名牵驴的小童名唤兴儿,是我的书童。”


    萧松对李桃花点头示好,兴儿离得远,便没打上招呼。


    几个人继续往前行走,因萧松伤势颇重,便没有再连夜赶路,而是找了个还算背风的空地生火露宿,休整一夜,等天亮再说。


    篝火燃烧,火焰灼热,让冷凉的秋夜变得温暖许多,连带人的身心也不由放松。


    兴儿给萧松上伤药,看到伤口那刻不禁咂舌,“没看出来啊,萧老板你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刀口都深成这样了,这一路你是一声不吭啊。”


    萧松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何况都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只要不至于送命,又有什么好值得矫情。”


    许文壶给兴儿打着下手,闻言道:“都说商人重利,心胸狭窄,我却觉得萧老板豁达开阔,不像寻常商贾,我有些好奇,不知萧老板所经是何营生?”


    萧松叹道:“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就是投机倒把,把一些在北地的贱收之物,运到南方高价卖出,赚取中间差价。唉,其实就是个辛苦钱,长年累月不着家,总是奔波在外。”


    火舌卷吞枯枝,发出“啪”一声脆响。萧松抬眸,看着篝火,余光对着许文壶,“小兄弟谈吐不凡,一身文气,不知小兄弟你家处何方,做何营生?”


    许文壶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我乃开封人氏,家中世代躬耕,因突发变故,便派我南下寻亲,获取帮助。”


    兴儿抬起头,一脸茫然地道:“公子,咱们家出什么变故了?我怎么不知道?”


    许文壶照他脑袋便拍了下,掩唇咳嗽道:“伤口还没包好,接着忙你的。”


    兴儿挠着头继续忙活。


    主仆二人一举一动,全落入萧松的眼底。


    萧松轻笑一声,不再露出声色,转脸看向篝火。


    篝火的另一边,李桃花正忙着烤野兔,两边脸颊都被烟气熏成黑色,一双杏眸便显得格外大而明亮。


    锦毛鼠躺地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嚼着根嫩草心,手捂肚子哀嚎:“饿死了!你烤好没有啊!”


    李桃花吹着飘在眼前的草木灰,不耐烦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是实在等不急,就学驴兄趴地上啃两口草算了。”


    锦毛鼠一下子便支起了上半身,吐出嘴里的草,气鼓鼓道:“我发现你现在对我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救命恩人呢?大侠呢?女人的脸六天的天,说变就变?”


    李桃花耐着性子强行挤出抹笑,对锦毛鼠和颜悦色道:“大侠您且稍等,野兔马上便熟。”


    锦毛鼠“哼”了一声躺下去,二郎腿重新翘了起来,“这才像话嘛。”


    李桃花烦了,恨不得把半生不熟的兔子直接摔火里,直接便喊:“许文壶!咱们换岗!我去打下手!”


    许文壶愣了下,张望她两眼,分明是下意识想答应,开口却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不换。”


    他才不要看着桃花给别的男人包扎伤口。


    李桃花才不知道许文壶心里都在想什么,被拒绝都没反应过来,毕竟她印象里只要她开口,许文壶就从来没说个“不”字。


    她眨巴着两只杏眸,瞅着许文壶懵了半晌,回过神便气得跺脚,“你们一个两个,都气死我算了!”


    许文壶不忍看她失望生气的样子,便只顾给萧松清理伤口,试图转移注意。


    “喜欢她?”萧松忽然问。


    许文壶的耳根瞬间烧灼通红,动作也跟着顿住。


    萧松接着道:“喜欢就要大胆一些,这么年轻标致的姑娘,到了京城,大把的人盯着,再犹豫,可就要被人抢走了。”


    许文壶正欲问他真假,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头脑嗡鸣一下,再看萧松,眼神便充满警惕,一字一顿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京城?”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对外一直声称是回开封,即便是对锦毛鼠,也没有说要去京城,防止的就是被人盯上。


    摇曳的篝火中,萧松的脸在火光下变得忽明忽暗,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


    他没再言语,而是面朝篝火道:“好香啊,闻着就知道肯定好吃。”


    李桃花稀碎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后有所好转,用树枝戳了下野兔,见没有血渗出,便开心道:“快过来吧,马上就可以吃了。”


    “好。”


    萧松站起来,对许文壶伸手,“小兄弟,请。”


    许文壶看着他,眼神警惕而充满敌意。


    *


    九月初,白露至,冷气转守为攻,一天凉过一天。


    日上三竿,城门下人来人往,左右皆是叫卖的摊贩,刚出锅的包子馒头热气腾腾,香飘二里,日光沿着城墙攀升,正照中“开封府”三个大字。


    李桃花饿得急,一口气吃了三个牛肉包子,喝下整碗胡辣汤,喝完浑身热汗,神清气爽,呼吸都通畅许多。


    “你别说,这玩意喝到嘴里,还挺得劲。”她两边脸颊通红,比天上的新日还要好看,端起碗便说,“老板再来一碗!”


    许文壶只顾看她,并没有吃多少东西,直到萧松要起身告辞,他才稍稍回神,起身前去相送。


    城门下,萧松对许文壶和锦毛鼠拱手行礼,感慨道:“昔日出行之时,绝没想到会有此奇遇,能与两位小兄弟结此忘年之交。今日一别,许要阔别多日,我家就在大相国寺的东门大街,西数第四条巷子第七家,二位兄弟在开封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登门报我名讳,届时自有安排。”


    许文壶对他回礼,不冷不热道:“萧老板一路顺风。”


    萧松发笑,看着许文壶的眼睛,“也祝小兄弟心想事成,早日得偿所愿。”


    许文壶的心沉了沉,愈发觉得这萧松双目如炬,将自己心中所想照个剔透。


    他知道萧松的身份不会简单,但在此关头,不知是敌是友,他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并不敢轻易与之结交。若引来杀身之祸,死他一个还好,若牵连李桃花,他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上次在净空寺,教训已经足够了。


    “祝老哥早日和家人团聚,以后都不必再遇到这种倒霉事了。”锦毛鼠有样学样,笑嘻嘻地与萧松道别。


    萧松看着锦毛鼠,双目逐渐发直,又陷入漫长的失神当中。


    锦毛鼠双臂抱胸,挑起眉梢道:“奇了怪了,你老看我干什么?这一路都是这样,动不动就看着我发呆,我知道我生得好,但是被男人盯着,我会很不自在的好吗?”


    萧松仍是盯他,目不转睛,喃喃自语道:“像,太像了。”


    锦毛鼠:“像谁?”


    萧松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再对他俩抱拳,“两位小兄弟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有期有期。”


    萧松简单告别,转身离开。


    许文壶回到摊位,给吃饱嚷撑的李桃花去买山楂饮子。


    只有锦毛鼠在原地,目送萧松渐行渐远,时不时扬手呼喊:“保重啊老哥!”


    一副情深意重的动容模样。


    待等人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锦毛鼠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


    他把牌子放嘴里咬了咬,又用手掂了掂,得意道:“老小子真会装,这么个沉甸甸的玩意儿挂身上,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是谁啊我,大名鼎鼎的贼——”


    “祖宗”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锦毛鼠看到雕刻在金牌上的“宋骁”二字,笑容僵在脸上,突然便感到两脚发软,眼前一黑。


    宋骁,是当今丞相的名讳。


    “你怎么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见锦毛鼠一个没站稳,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儿,便饭顾不上吃,饮子也顾不上喝,连忙上前搀扶起他。


    锦毛鼠不动声色地把金牌藏进袖子里,抹了把额头的汗说:“没什么没什么,赶路赶久了,头晕眼花,可能是饿的。”


    李桃花指着他刚刚才喝完的一大碗胡辣汤,疑惑道:“你不刚才吃过饭了吗?五个包子一碗汤,撑得眼睛都翻白。”


    锦毛鼠下巴一撅,理直气壮,“我年轻饿得快,怎样?”


    李桃花敬他是个饭桶,默默没说话,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四个人吃饱喝足,牵驴进城,沿着大街往前走。清晨时分人正多,南腔北调喧嚣嘈杂,街边店铺门面豪华,飞檐斗拱,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


    李桃花好奇地张望,时不时指着混于人中的西域人惊呼:“那人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的鼻子好高!”


    “这人身上怎么一股羊肉串子味儿?”


    锦毛鼠随他们溜达几步,朗声道:“行了,眼看就是中秋节,好歹我得回家看看我老娘,那就按之前说好的,中秋之后再见了。”


    许文壶对他拱手,“鼠兄慢走。”


    “慢走慢走。”


    锦毛鼠潇洒转身,大步朝天,朝到一半他又把脚尖硬生生拐了回去,恍然想起道:“对了老乡兄你家住哪里?到时候我去哪儿找你啊?”


    许文壶沉默下去,忽然发现这还真是个问题。


    虽然到了开封,到了自家门口,但他确实是没想过回家的。总不能回答锦毛鼠:“你到时候直接去京城找吧,去早了说不定还能看到我告御状的风采。”


    不行,肯定不行。


    而且许文壶明确知道,自己已经顾不上再去告御状了,当务之急,还是调查清楚活死人背后的牵连。


    “我家在……”许文壶口吻犹豫,思索该不该将自己的老底报给锦毛鼠。


    这时,几个肩挎采买筐的婆子经过他们的身边,其中一个探出头瞧向许文壶,顿时两眼放光道:“三郎?这不是我们家三郎吗?”


    第97章 归位


    身边人来人往, 许文壶的脸越来越僵,缓缓抬起了手,用袖子默默把脸挡上。


    那婆子干脆停下脚步, 伸着脑袋往许文壶右脸瞧去,兴致冲冲地叫:“三郎?”


    许文壶把脸向左转去。


    婆子又往左脸瞧去:“三郎?”


    许文壶把脸往右转去。


    婆子左右看不见人脸,便干脆弯下腰抬起头, 从下往上看, 正与许文壶大眼瞪小眼。


    “三郎!果然是你!”婆子喜出望外,“我就说天底下哪有长得这般相似的人!根本就是你回来了!”


    许文壶见躲不开, 只好放下袖子,抬头微笑, 扯出的笑意惨淡而牵强,轻声道:“朱妈妈,好久不见。”


    李桃花看不懂这状况, 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圆脸妇人, 拽了下许文壶的袖子,低声询问:“这个朱妈妈是谁?”


    许文壶小声回答:“是我大嫂的陪房,自我记忆起, 便是由她掌管我家中外出采买的事宜。”


    李桃花点了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陪嫁要陪个大活人, 但也模糊地意识到,这呆子虽然天天说自己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普通种地的, 但他家似乎真的挺有钱。


    “可不是好久不见了吗, ”朱妈妈抹着泪眼道, “老爷和夫人都快想死你了,夫人成日睡不着觉,念着中秋在即, 你却远在那个叫天尽头的那个地方,无亲无故,饭该跟谁吃?话该跟谁讲?除了兴儿,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对了,说起兴儿,兴儿那臭小子在哪?这么久没见了,他爹娘也都快担心坏了,可巧他娘今日一道与我出来采买,这会儿正在前面,我这就去把她叫过来!”


    另一边的摊位上,兴儿牵着驴挎着包,正在吃日思夜想的开封正宗花生糕。小屁孩子不爱洗脸,脸上还揩着风餐露宿留下的一层厚灰,乍一看,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


    李桃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说:“快别吃了,你娘来了。”


    兴儿还是咯吱嚼着花生糕,骂骂咧咧道:“你娘才来了,占人便宜死得早听没听说过?”


    李桃花眉头一皱,不悦道:“骗你干嘛,你娘真的来了。”


    兴儿嗤之以鼻:“我才不信,你明明就是想占我便宜,我告诉你,我不会上你当的。”


    话音落下,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妇人咆哮的声音旋即便至:“你个鳖孙到了家门口不回家,你是想弄啥嘞!”


    兴儿被这一巴掌打得昏头转向,转头瞧见妇人熟悉的脸,用开封话支支吾吾不可置信地说:“娘?恁,恁怎么还真搁这里?”


    又是一记响亮的大巴掌上来。


    “啊!娘我错了!别打脸!屁股也别打!”


    行人纷纷留步,笑看这鸡飞狗跳的一幕。


    李桃花看着被朱妈妈拉住手嘘寒问暖的许文壶,又看了眼被亲娘打出猪叫的兴儿,看热闹的同时,忽然感到无由来的落寞。


    他们都回家了,都有亲人,只有她是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


    秋日阳光金黄让人眩晕。初来乍到的新奇褪去,李桃花现在只感到茫然。


    开封都到了,京城便已算是近在咫尺,她今后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跑到崔氏地盘凭块玉牌逼人家认娶她吗?


    李桃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但她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可她也确实不知道,来到这里,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


    心中苦水正蔓延,锦毛鼠不知不觉飘到她身后,凑在她耳边低语道:“怎么样?看着他们都有亲戚,是不是感到孤独了?寂寞了?我锦毛鼠出门在外,就爱助人为乐,尤其看不得大姑娘小媳妇们伤心难过,不如你就把我这小老乡扔了,跟我回家过节算了。”


    李桃花没说话,只直愣愣盯着他,默默活动起手腕。


    锦毛鼠瞬时便怂了,捂紧领口后退数步,讪讪笑道:“行了行了,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强行动手是小狗。”


    李桃花活动完手腕,开始活动脖颈,朝他迈出步伐。


    锦毛鼠的头发丝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虽然他笃定李桃花没疯到在大街上调戏他这个黄花大闺男,但是女人的脸六月的天,万一呢?万一她就是被他三言两语刺激疯了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锦毛鼠扬声便喊:“我说小老乡你可别只顾着叙旧了,你家到底住哪啊,过完节我去哪找你玩去啊?”


    他年轻好看,不讲老家话时说话也好听,许文壶没回答,朱妈便忙着回答:“俺们家住许家村东数第五十户,家里屋后头有条河,靠河正对着的大坡下边就是俺家。”


    “俺知道咧,谢谢俺婶儿!”


    “恁看这孩儿客气嘞,以后常来找俺家三儿玩。”


    锦毛鼠嘿嘿笑过,对许文壶抛出记眼神,“等好了许三儿,过完节我一定找你玩。”


    有了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行人的视线纷纷落到素日在外连呼吸都保持平稳安静的许文壶身上。


    全身如针尖滚碾,许文壶感觉自己要死了。


    朱妈看出他脸色不对,便指着锦毛鼠的背影道:“三郎怎么了?这位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许文壶轻轻摇头,声音似是无奈,似是叹息,感慨一般地道:“我这一路而来,相识的人颇多,或有助于人,或被人相助,与他们的缘分也算不上浅。但我坚信,真正的朋友,始终只有桃花一人。”


    李桃花站在潮水一样的人流中,本在彷徨无定,听到这句话,一颗飘忽的心突然便定住了。


    她转脸,正对上许文壶投来的视线,那双温润的眸子柔和一如往昔,只要是看着她,眼中便仿佛再容不下别人。


    李桃花不知怎么,心中一下子便生出许多底气出来。


    她想:无所谓,反正有许文壶在,他家又那么有钱,大不了就大树底下好乘凉,赖在他身边蹭吃蹭喝当米虫,谁让她是他唯一的朋友呢?


    反正都是朋友,花你点钱怎么了?


    第98章 归位


    晌午时分, 灼烈的太阳将开封寡淡的山色渲染成了金黄的杏子色,山下一汪湛清的河水波光粼粼,随风起皱。泛皱的河水尽头, 坐落着千户人家组成的偌大村庄,因是正值饭点,家家户户的上空都冒着袅袅白烟, 走在通往村中的路上, 饭香扑鼻。


    李桃花看着开阔宽广的田地,村中整齐排列的房屋, 分外干净的道路,微微有些怔神。


    这叫村子?


    看来天子脚下是有点不一样的, 连村子都气派得吓人。


    她视线朝前,再看许文壶的后脑勺,便更加不明白了。


    在这种地方长大, 又有本事进京赶考,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在天尽头待得下去的?


    “那不是小少爷吗?小少爷回来了!”在


    田里干活的长工注意到走在路上的许文壶,忍不住便惊呼。惊呼声落下去,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纷纷抬头望去, 争先恐后去许文壶打起招呼。


    许文壶在大街上经历完被摧残的一波, 本就近乡情怯,此情此景, 他连回应的笑意都显得僵硬了, 只能无力地点着头。


    他感觉再过不了半天, 整个开封都要知道他被革职赶回老家了。


    许文壶自认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别人腹诽。可毕竟是在家门口,他不怕, 不代表他的哥嫂不怕。


    他只好小声交代朱妈妈:“我回家一事不宜大张旗鼓,低调即可,切记不可人尽皆知。”


    朱妈妈还在兴头上,点头如捣蒜,无论他说什么都答应。


    待回到许家宅邸,朱妈妈推开门,眉开眼笑地大喊一声:“三郎回来了!”


    她急急忙忙跑进门,对洒扫小厮说:“别扫地了,快去告诉太太,就说小少爷回来了!”


    声音一出,一大群婆子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堵得水泄不通,等不及去嘘寒问暖。


    “三郎回来了?咋长变样了嘞?俺瞅着没原先白净了。”


    “瘦成这样,你这孩儿在外头弄啥嘞,饭也不知道吃。”


    “刚蒸好的椒盐葱花馍,三郎快来一口,啥?不想吃?不饿?”


    许文壶哭笑不得,既无奈,心头又一热,老实点头,“进城时吃过了,确实算不上饿。”


    李桃花本吃得饱饱的,闻到扑鼻的麦子香又忍不住犯馋,便道:“我饿我饿,他不吃给我!”


    婆子兴高采烈把正烫手的馍给了她。


    李桃花接过馍,忍住烫咬了一口,两眼顿时被香成了细缝,边嚼边夸:“好好吃啊,咸香咸香的,果然做面食还得是你们开封人。”


    婆子打量着她,脸都乐成了一朵花,喜得合不拢嘴道:“这小妮儿哪来的,长得真水灵,看着不像俺这边的闺女。”


    许文壶好像终于提起了点精神似的,点头回答道:“没错,她的确不是本地人。”


    “妮儿你叫啥名,今年多大了?”


    李桃花忙着吃馍顾不上回答,许文壶便道:“她叫李桃花,木子李,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花,今年十七岁,比我小一岁。”


    “啥红啊绿啊的俺不知道,桃花俺知道,是结桃的那个不?”


    许文壶:“是。”


    “十七?属猴嘞?”


    许文壶:“是。”


    “恁俩个是一块回来嘞?”


    许文壶:“是。”


    “三郎哎,桃花是你搁外边说嘞媳妇子?”


    许文壶:“是。”


    说完话,许文壶愣了一刹,活似被门夹尾巴的狗,瞳孔震颤,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她不是,她不是我的……”


    许文壶默默抿紧了唇。


    那两个字太过烫嘴,他光是想想便感觉头昏脑胀,根本说不出口。


    李桃花没心没肺啃着咸香煊软的葱花馍,听不懂婆子刚刚用开封话说了什么,便抬头问许文壶:“我是你什么?”


    许文壶喉结微动,咽了下喉咙,眼神闪烁,躲开她的目光。


    光天化日,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围着,李桃花的直脑子根本想不到别的地方去,听不到回答,还咬着馍,一本正经催促:“说啊,我是你的什么。”


    许文壶垂眸敛睫,嘴唇翕动,仿佛第一次学说话,艰难而艰涩地道:“……朋友。”


    话说出,他动身离开。


    李桃花旋即便跟上去,追着他问:“跑那么快干嘛,你怎么了?这是你家不是我家,你不把我安顿好就乱跑,我一个人会迷路的。”


    许文壶果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对她,眼睛垂着,神情里是明显的阴郁。


    李桃花察觉到他的不寻常,食欲瞬间衰退,急着询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许文壶原本沉郁的眸中出现一丝委屈,喃喃道:“朋友,我说你是我朋友……”


    李桃花犯起郁闷,睁着两只清亮的杏眸瞧他,“你哪里说错了吗?我难道不是你朋友?”


    明明在街上时还说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还说的那么认真,怎么忽然就不情愿起来了。


    完了,这傻小子万一反悔,不认她了该怎么办?她以后的饭票该找谁去?


    李桃花急了,本就偏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手指着许文壶说:“我警告你啊许文壶,咱们好歹也出生入死过几次,你们读书人不都说什么君子一言四匹马难追的,你要是敢不认我,我拿我的杀猪刀把你剁了!”


    许文壶终于看她,眼中却满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着急解释道:“不是的桃花,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


    李桃花逼近他一步,脸对着他:“只是什么?”


    二人离得很近,日头之下,许文壶耳后燥热的灼红无处遁形,鼻尖的细汗也原形毕露。


    “只不过……”许文壶的喉结滚动,四目相对之中,眼睫都在微微颤栗。


    “说话啊你。”李桃花斥他。


    许文壶再度吞了下喉咙,仿佛十分焦渴,他伸出手,指向李桃花手里尚有余温的葱花馍,结结巴巴道:“桃花,你的馍快凉了,快点吃吧。”


    话说完,许文壶匆匆跑了,落荒而逃的兔子似的,头也不敢回。


    “哎!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桃花喊半天没喊住人,气鼓鼓地咬了口馍,不明白这呆子又是怎么了。


    第99章 归位


    整个许家热闹非凡, 婆子丫鬟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着剁果仁,切果脯, 调制中秋月饼的馅料。又有宰鸡杀鸭的,筹备晚膳要用的食材。各房里的管事也忙得不可开交,指挥着小丫鬟将边角洒扫干净, 既为过节准备, 也为刚回家的小少爷接风。


    北屋正房中,原本欢快的气氛, 伴随许文壶的一跪,顿时变得静谧。


    长嫂秦氏上前扶他, 眉目焦急,语气担忧,“三郎这是在做什么?赶快起来, 我和你哥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 可不是看你给我们下跪的。”


    许文壶不起,双眼垂下,眼睫敛目, 低声道:“弟弟无用, 上任不久便遭革职, 丢了哥嫂的脸面,也丢了许家的脸面。”


    他自知无颜面对哥嫂, 在事情全部办完之前, 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家, 没想到该来的根本躲不过,最后还是得回来走一遭。


    长兄许忠面露心疼,同样起身去搀扶他, 叹息道:“三郎无须自责,事出有因,全都怪不得你,要怪便怪上头不长眼,纵容恶人,冤枉好人。再说了,原先我和你嫂嫂就觉得你性情太过耿直,不宜在官场打拼,天长日久,迟早招来祸端,眼下回来,也算是让我和你嫂子安心。”


    许忠顿了下声音,迟疑道:“只不过佟老先生那边,三郎还要自行向他老人家解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你有教导之恩,他自然有权知晓这些隐情。”


    听到恩师的名讳,许文壶的眼波更沉重了些,点头应下,声音变得格外苦涩,“兄长言之有理,弟弟明白。”


    秦氏察觉到许文壶的表情变化,不悦地嗔了杨忠一眼,仍是去扶许文壶,由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仕途啊官职什么的,要我说,三郎你回来才好呢,我和你哥哥这么多年也没有孩子,在我们眼里,你就是我们俩的儿子,能把你留在跟前,我们两个以后也能有个指望,多好的一件事情。”


    “就是,”许忠附和,“你也老大不小了,最好再早点娶上媳妇,早点生个孩子出来,让我和你嫂子也能尽快享受上天伦之乐,便当抱上孙子了。”


    许文壶仍是不起,却在听到话时忽然抬头,双目炯炯,斩钉截铁:“不,我不娶妻。”


    见他总算有了点活人气儿,杨忠和秦氏才放了心,回到椅前落座,没急着说话,只是看他。


    秦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对许文壶说:“三郎,我听朱妈妈讲,你带了个姑娘回来?”


    许文壶没在意这忽转的话锋,下意识点头道:“不错,她叫桃花,是天尽头人士。”


    “怎么认识的?”


    “我上任以后,接连几次被暗害,都是这位李姑娘相救。”许文壶留了个心眼儿,故意没提李桃花被亲爹卖入青楼又被王大海送进衙门,只捡重点,“这次我和兴儿返回开封,也是因为担心路上再被奸人所害,所以特地央求她与我一同上路,桃花恰好也想到京城逛逛,便欣然答应。桃花武艺高强,寻常拳脚的人奈何不了她,比我强上太多,这一路多亏有她在,我和兴儿才能平安抵达开封。”


    秦氏点头,满意道:“由此说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听朱妈妈说,她长得还很标致?”


    许文壶脑海中浮现李桃花的模样,喉咙不由发紧,口干舌燥起来。他安静一二,轻声说:“她的确很漂亮。”


    秦氏将他的表现都看在眼里,沉吟一二,又道:“这一路天高路远,辛苦了她一个女儿家,你虽不算粗心,到底是个男子,可曾对她有所怠慢?”


    意思隐晦,但许文壶还是听懂了。


    他嫂子是在说,这么长的路,他们两个年轻男女,吃住都在一起,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许文壶满脸肃正,却还是默默红了耳后,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桃花对我,只有朋友之谊,未有男女之情。我自当恪守礼法,不敢生出僭越之心。”


    说完话,他便跟泄了气一样,声音都低下许多,宽阔的双肩也不自觉塌下许多。


    许忠看了秦氏一眼,秦氏心知肚明,两口子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秦氏咳嗽一声,“好了,话就说到这儿,长途跋涉这么久,想必你早就累了,快些回去休息,晚饭时我与你哥再好好同你叙旧。”


    许文壶颔首:“是。”


    他对许忠和秦氏再度行礼,起身便要出去。


    这时,秦氏叫住他,“从这出去以后,先去找李姑娘,挨间屋子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哪一间,亲自将她安顿好再休息。休息好了,别忘了再去你二哥二嫂院儿里走一趟,告诉他们一声,你回来了。”


    许文壶一一答应,直到秦氏再无多余交代,方才动身。


    *


    “奇怪,怎么这里的房子都长一个样儿啊。”


    日头高照,李桃花找半天路,热出一脑门的汗,气鼓鼓地叉腰站在门下阴影中,望着面前豆腐块似的大小房屋。


    许家祖上历代都是庄户人家,屋子院落虽大,屋瓦样式却朴素,没有那些财大气粗的名贵花草点缀,更没有花里胡哨的亭台楼阁为装饰,从里到外中轴整整齐齐,中间为正房,两边为厢房,乍一眼看上去,所有的屋子都长得差不多。


    李桃花只是在等许文壶回来的时光里闲得没事转了转,就把自己转迷了路,往哪走都能回到原地一样。


    “别是大白天遇到鬼打墙了。”她郁闷极了,望来望去想找个人问路,可正值忙碌,所有人要么在厨房帮忙,要么顾着洒扫,根本就没有可以问路的人选。


    她跟无头苍蝇似的,左右看了一圈,感觉往哪走都不太靠谱,便伸出手指头开点:“大公鸡点点点,点到谁,我就选谁——”


    手指头定在了西边。


    “就你了!”


    李桃花信心十足地收回手,大步迈了过去。


    可顶着日头走了半天,老天便跟故意戏耍她似的,直接让她拐进了一个狭小的院落,进去以后,别说人了,连路都直接没了。


    李桃花赌气似的跺了下脚,正要转身再去找路,耳边便隐约出现女子的呼救声。


    担心自己听错,她还特地屏声息气仔细听了起来,确定真的有呼救声,便马不停蹄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冲了过去。


    待等跑到虚掩的屋门外,李桃花往里一望,正望到有个中年男子将名少女压在通铺上,不顾少女挣扎,急不可耐扒衣解带。


    “二老爷!求二老爷饶了奴婢吧!救命!救命啊!”


    “你就别叫了,省些力气,让老爷我好好疼疼你!”


    “救命!救——唔唔!”


    少女的嘴被汗巾堵住,房中只有男人的淫-笑不停回响。


    李桃花活似胸口燃起一团烈火,想也没想便将房门扯开,大步入内走到床前,抓住男人的肩膀,一把便将男人扯开。


    那男人身材瘦小,被这一股子蛮力拉扯,直接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直叫唤,哀嚎着怒斥:“是谁!谁敢打搅爷爷我的好事!”


    李桃花扯了条被子披在女孩身上,转身面对着男人,柳眉高挑,冷笑一声:“谁?姑奶奶我啊。”


    看清楚李桃花长相的一瞬间,男人两眼骤然发亮,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个鲤鱼打挺便爬了起来,舔着嘴角笑眯眯靠近道:“哎哟,来了个更漂亮的,你是新来的?在哪个院儿里伺候?叫什么名儿啊,老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李桃花直接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掰,顺势闪到他身后,抬脚往他的膝窝里猛地揣去。


    男人顿时扑跪在地,疼得哭爹喊娘,张嘴乱骂:“你个小贱人!小娼妇!谁准你这样对待主子的!待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活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叫许武!”


    李桃花冷哼一声,另只手捏住他耳朵使出最大的力气扯拽,对他咆哮道:“听好了你个老不死的,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尽头杀猪匠李桃花!要找我的麻烦,只怕你有命没本事,有本事没命!”


    “死丫头!我管你桃花梨花的,等老子我得救,我饶不了你!”


    “瞧把你给猖狂的,我现在就先把你的胳膊拧下来当猪肘子做菜吃!”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子声音,询问道:“谁在里面?桃花是你吗。”


    李桃花头脑正发热,都来不及辨认这声音是谁的,抬头便见许文壶从外面走了进来。


    许文壶一身汗气,白皙的脸色微微发红,像是走了很久,见到她便道:“这是下人们专用的后罩房,桃花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许久,你——”


    许文壶看清她的姿势,一愣,问:“桃花,你这是在干什么?”


    “救命!救救我!这死丫头要杀了我!”许武只当来了救兵,扯开嗓子拼命嚎叫。


    许文壶自看到李桃花起眼里便只有李桃花,此时才将视线往下移去,等看清嗷嗷叫唤的男人长相,他又是一愣,道:“二哥?你怎么在这?”


    第100章 归位


    许武听到许文壶的声音, 抬头看到他的脸,有片刻的茫然与失神,直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他才恍然大悟道:“三弟?我没看错吧,是你吗,你回来了?”


    许文壶看着他狼狈的模样, 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真的是我三弟回来了!”许武奋力挣扎起来, 大声威胁李桃花,“死丫头还不赶紧把我给放开!你知道我三弟是什么来头吗, 说出来我都怕吓死你,他可是当官的!”


    李桃花故意学他的腔调, 阴阳怪气道:“噫嘻,说出来吓死你,他可是当官的。当官的怎么了?当官的了不起啊!”


    她拧在许武耳朵上的手故意加大力度, 还转了个圈。


    许武疼得嗓子都嚎破了, 呵斥许文壶:“三弟你还愣着干嘛!你赶紧把这个死丫头拉开啊!”


    许文壶“哦”了声,上前两步,却是道:“桃花你手都红了, 拧得疼不疼啊。”


    李桃花松开手, 皱眉甩了甩道:“好像是有点。”


    许武趁着她说话的间隙, 终于使尽解数挣脱出来,他捂着耳朵叫唤半天, 指着李桃花和许文壶, 怒不可遏道:“你, 还有你!你们俩难道是一伙的!”


    哪知许文壶便跟没听到他开腔似的,眼里只有李桃花,眼睛也黏在她身上, 看着她通


    红的指尖,心疼不已道:“你看,果真红了一大片。”


    李桃花吹着通红发热的指尖,飞给许文壶一记眼刀,阴阳怪气道:“你好意思说呢,如果不是你半天不回我身边,我至于无聊到到处乱转,至于晃到这里,被这个老色鬼缠上?不过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要不是被我及时撞见,倒霉便是那姑娘了。”


    李桃花朝榻上望去。


    许文壶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留意到在通铺上啜泣的丫鬟。


    他眉头一拧,立马便明白了原因。


    “二哥,你这是在犯法。”许文壶沉声道。


    许武顾不上嚎叫了,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立马瞪得浑圆,唾沫横飞地回呛:“犯法?我犯什么法了?我自己家里的丫鬟,我想干嘛就干嘛,犯哪条法了我就问你?”


    许文壶脸色彻底冷了下去,自知是秀才遇到兵,便不与他废话,直接道:“许家历来只招工不买断,这姑娘想必签的也是工契而非死契,二哥不妨将这些话带去衙门里头说,不必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许武眼睛瞪得更大了,阴森森地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他挺高胸膛逼近许文壶,气势汹汹反问道:“怎么着?你还要报官拿我?”


    许文壶皱着眉头看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畜生!”许武发起狠来,破口大骂,“克死了爹娘不说,现在连自家兄弟也不放过了,要是早知道有今天,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该把你丢到后河喂鱼去!”


    许文壶忽然目不转睛盯住了他,历来温和的神情竟然出现一丝讥讽,启唇冷笑道:“你又不是没干过。”


    许武口型忽然便僵住,气势也弱了下去,心虚起来,不敢抬头说话。


    李桃花看了看一反常态的许文壶,又看了看活似哑火炮仗的许武,越发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没有那么简单,好奇起里面的隐情来。


    *


    日落时分,终于开宴,饭菜酒香飘了满院。


    李桃花特地留着肚子等着这顿饭,本来还怕这家人也跟其他有钱人一样,做饭讲究中看不中吃,只顾摆盘好看。没想到上来的菜一道比一道有食欲,简单的鸡鸭鱼肉也做出别样滋味,是她从未吃过的口味,汤鲜美,肉酥烂,一吃便停不下筷子。


    秦氏位于上座,对她笑道:“这些菜都是地道的开封做法,李姑娘吃着可还合胃口?”


    李桃花想说话,又忙着去咽嘴里的食物,只好用点头代替回答。


    秦氏满眼喜爱,见她似乎喜欢酸甜口的菜肴,便让婆子把开封名菜鲤鱼焙面端到她面前,笑道:“李姑娘再尝尝这个。”


    李桃花夹了一筷子色泽枣红的鱼肉,送入口中那刻顿时两眼发亮,迫不及待赞叹:“好吃!”


    秦氏看着李桃花,和坐在她旁边席位的许文壶,表情是明眼可见的高兴。


    李桃花吃着鲤鱼,对许文壶小声道:“你这大嫂人真随和,不过你不是有两个嫂嫂吗,怎么只有这一个,另一个呢?”


    许文壶便也注意起来,举目望向席间,并未看到二嫂甄氏的身影。


    正迟疑,门外面便响起连串笑声,女子尖细的声音随之传来:“我们来迟了,大哥大嫂莫要怪罪。”


    李桃花抬头,恰好看到一个吊梢眼水蛇腰的中年女子迈入房门,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上下的胖孩子,圆头圆脸圆肚子,又穿了一身黄色,活似一颗大胖杏。


    秦氏打趣道:“不怪罪倒是可以,但你得先罚酒三杯,当作给三弟赔礼道歉,今日可是他的接风宴,如此怠慢,不是你这个当嫂嫂的做派。”


    甄氏爽快答应,果真回到席位先斟了三杯甜酒饮下,又起来对许文壶欠身,笑意盈盈道:“三弟莫要放在心上,你二哥今日摔了一跤,回去便直嚷腰疼,我给他揉了好一会子才罢休,有这个前因,才有我来迟的时候,否则我定是头一个赶到的。”


    许文壶起身回敬,“嫂嫂多礼。”


    二人简单客套,甄氏带着儿子落座,许文壶亦重新坐下。


    李桃花暗中打量着这甄氏,光瞧模样觉得也是个体面人物,又想到许武的猥琐模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感慨鲜花插在牛粪上。


    心里话还在心头上盘旋,坐在对面席的甄氏便朗声道:“来来来!快将我面前这碟子桂花糕给端到三郎面前去,我记得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香甜的点心了,尤其爱吃桂花糕,我记得可清楚呢。”


    李桃花小声问许文壶:“你还爱吃桂花糕?我怎么不知道。”


    许文壶道:“幼时嗜甜,曾偷吃过几块,后来挨了几回打,便再没念过了。”


    李桃花顿时又生蹊跷,心想挨打?挨谁的打?


    甄氏身边的婆子领命,将桂花糕端起,欲要送到许文壶席上,临走笑道:“二夫人对三少爷真好,这么多年了都念着三少爷爱吃什么。”


    甄氏分外自豪:“那是,三郎五岁之前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是一把屎一把尿,亲自把他拉扯成人,直到五岁之后他才被大哥大嫂接去。算起来,我可是他半个娘呢。”


    “三少爷如今出息了,眼下回开封,肯定是受朝廷所召,要封他个大官当呢。”


    “可不是吗,我就说我们三郎不是普通人,送去那种破地方当个芝麻官,根本就是大理石压咸菜缸,大材小用了。眼下我们许家也算熬出头了,我早就说种地能种出什么名堂来,至多不过当个地主而已。还是当官强,家里能有个当官的,出门在外,谁敢瞧低了咱们去?日后天麟长大了,也能沾沾他三叔的光,谋个一官半职的。”


    主仆俩一唱一和,旁若无人。


    这时,只听秦氏一声咳嗽,甄氏总算回神,便对身旁的儿子提醒:“麟儿别只顾着吃,你三叔都回来这么久了,你跟他问好没有?”


    许天麟已有十岁,不调皮也不淘气,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吃,此刻埋头苦干,正在啃一只炸得外酥里哪的乳鸽,根本听不进去外面的声音。


    直等他娘用胳膊肘捅他后腰了,他才一声吃痛,起身对着许文壶便是一拜,“三叔万福,侄儿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话音落下,全场哄笑。


    秦氏笑过,温柔道:“天麟乖儿,你来时你娘难道没给你交代?今日不是你三叔的生辰宴,是给他的接风宴,你怎么连寿比南山都出来了。”


    许天麟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的肉挤在一起,像只胖猫,“大娘你不知道,我就会这两个词。”


    没等秦氏再说话,甄氏便把他一把拉回座位,一脸恨铁不成钢,咬牙斥他:“狗肉上不了桌子,吃你的吧!”


    ……


    半个时辰过去,酒过三巡,场中人随意聊起家常。


    许文壶本在接许忠的话,余光看到李桃花站了起来,转头便问:“桃花,你去哪?”


    李桃花喝了不少甜酒,本性外露,说话也直白粗野,故意逗他:“小解,一起么?”


    许文壶脸一下子红了,别开脸道:“那你早去早回。”


    “当然早回了,不早回还在里头过夜不成。”


    李桃花伸着懒腰出门,到了外面,吹着秋夜凉风,看着天空皓月,她原本微醺的脸色立马变得清醒,抬腿没去往茅房方向,而是径直往高等仆从所住的前院耳房走去。


    耳房中,兴儿正在抱着烧鸡啃,满嘴油光锃亮。


    他娘吴氏走进来,对他说:“先别吃了,人家李姑娘在外等着呢,说有事找你。”


    兴儿打了个饱嗝,悠哉闲适的嘴脸,“就说我不在。”


    话刚说完,李桃花便掀开门帘闯了进来,夺过烧鸡举高道:“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在不在?”


    兴儿跳起来便去捞鸡,忙不迭喊:“在!在在在!”


    短暂的喧闹过去,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外面,兴儿嗦着手指头上的鸡卤汁,爱答不理道:“说吧,找小爷什么事。”


    李桃花打量着他,啧啧感慨:“到了自家门口就是不一样了,衣服还没换,人先装起来了,又不是你遇到危险哭爹喊娘求我救你的时候了?”


    兴儿急了,恨不得找块石头把她嘴堵上,转头看了眼房门,小声说:“当着我爹娘的面,就不能给我点面子?你赶紧说是什么事,我还急着回去吃饭呢。”


    李桃花的脸色不知不觉沉了下去,低头沉默一二,又抬起脸正色道:“我想找你打听打听,许文壶过往和他的二哥二嫂,可是曾有过什么恩怨?”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