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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豆酬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点兵点将


    虎头目瞪口呆, 顾不得去跟许文壶搭腔,瞥了眼李桃花垂在胸前的辫子,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 “什么?有婚配了?有婚配了还梳什么姑娘头?”


    孙二本就急着找儿子,偏遇到这拦路虎,便也控制不住脾气, “梳什么头干你屁事, 再多说一嘴,我把你的舌头拔出来拿去下酒!”


    虎头打了个哆嗦, 最后偷瞟了李桃花一眼,灰溜溜钻回家里去了, 家门关得利索。


    李桃花暗自松口气,庆幸这惹人烦的家伙还算有点眼力劲,回过神来看许文壶, 便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日头下, 许文壶身上像有一团化不开的乌云,人也显得无精打采,表情里是一眼望穿的落寞。


    他眼睫动了动, 却没往上抬, 也没去看李桃花, 只闷闷地回答:“刚才。”


    李桃花正要说话,孙二便已急不可耐地凑上前来, 着急道:“许公子那边可有消息?”


    许文壶看着孙二期待的脸, 眼中涌现不忍, 到底摇了摇头。


    孙二的双肩顷刻便塌了下去,面若死灰。


    柳氏撑起单薄的身躯,走到丈夫身前, 强行鼓气道:“好了,没消息就接着找,栓子命大,总会找回来的。”


    孙二叹了口气,接受了妻子的安慰,转眼留意到许文壶脚上的泥土,便道:“怪不得这么久没见,原来许公子是去山上找了?”


    许文壶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一时想不到其他说词,只得硬着头皮点头,“不错,是去山上找了。”


    还没等孙二继续开口询问,许文壶便忙不迭道:“我忽然想起来,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还没来得及打听,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快些过去,以免遗漏了消息。”


    孙二柳氏自然没有异议,天大地大都没有找儿子大,听完话便等不及要动身。


    走动时,李桃花故意放慢步伐,与许文壶并肩而行,歪着头小声问他,“怎么样?”


    许文壶眉心微皱,手掌不由得覆上心口,柔弱如西子捧心,怅然若失,“还好,只是心里有些发堵。”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她已有婚配这件事如此在意,竟到堵心的地步。


    李桃花蹙了眉,看傻子似的看他,“谁问你怎么样了?我是问你坟头那边的线索怎么样了。”


    许文壶怔愣了一下,这才返回神来,眼底倏然而过一丝失望,却又旋即恢复正常。


    “桃花,你靠过来些。”许文壶低声道。


    李桃花会意,特地看了看柳氏和孙二,见他们两口子没有回头,才将头朝许文壶凑去。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忽然放大数倍的侧颜,秀挺的鼻,小巧的唇,刚平息的心绪又忽然乱了起来,他别开脸抿了抿嘴,面露挣扎之色,似乎在为自己的暗自失态而感到愧疚,犹豫了一瞬,才将脸低下,唇瓣凑近李桃花的耳朵。


    许文壶的气息很轻,说话时,吐气羽毛一样搔在耳道中,直痒到心坎里去。


    李桃花揉了把发痒的耳朵,专心听着。


    听完,她杏眸不自觉便瞪得浑圆,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文壶,瞠目结舌道:“不会吧,真的假的?”


    她的声音一时没收住,许文壶情急之下,差点便动手捂紧她的嘴巴,似是觉得大庭广众,后面到底忍住了。他抬头看了看孙二和柳氏的背影,确定他俩没有听到,才低下头,对李桃花认真点头,“千真万确,那两对脚印的确没有区别,相似如出一人。”


    李桃花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心情强行平复下去。她压低声音,单睁大了两只忽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文壶,“照你这样说,掳走栓子的人,岂不就是……”


    后面的话李桃花说不出来了,倒不是担心会被那两口子听到,而是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可这也不对啊,”她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栓子可是他亲孙子,他就算是死而复生了,害谁也不可能害自己的亲孙子啊,毕竟孙二也说了,他临走还害怕栓子饿着,一直往栓子嘴里塞吃的呢。”


    许文壶点头,小声说:“所以这些毕竟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轻易说出口,否则定会滋生大乱。”


    李桃花无奈道:“这个证据还要怎么个确凿法儿?让老孙头站在那两口子面前吗,还不得把人活活吓死过去。”


    许文壶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她所说的场面,不由也发起愁来,人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二人就这样满怀心事走着,逐渐一前一后,拉开了少许距离。


    李桃花半天没听到许文壶的动静,转头一看,正看到许文壶低垂的睫,和睫毛下黯然无光的眼。


    她其实早就发现,这家伙心里藏事时是不拿眼睛看人的,眼睛里的喜怒哀乐,全被那两把犹如小扇子的睫毛遮住,殊不知这样便显得心事更重了,连带整个人也沉重起来,明明他是那么清瘦。


    “许文壶。”李桃花忽然叫他的名字,有点于心不忍似的,放轻声音道,“你也不用太为难了,虽说事情遇到了便不好推脱,但总不过是尽力了。再说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还没有想出来而已,你们读书人中不是有句话吗,叫什么来着,船到桥头自然沉?”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许文壶哑然失笑。


    李桃花被他这乍然一笑晃到了神,两边脸颊不自觉地发起烫来,别过脸嘟囔道:“以前还没发觉,现在才发现,那字儿可能还真是个好东西,明明组在一起听着差不多,偏意思就不一样了,可恨我小时候坐不住,没静下心认得几个字,不然现在高低也算个读书人了。”


    “桃花,做读书人也没那么好。”许文壶瞧着她蹙紧不松的眉,放松许久的指腹微微发热。


    李桃花直直看他的眼睛。


    许文壶避开她的目光,垂眸道:“只不过看过四书五经,知道几句先贤之言,便拾人牙慧而不自知,还以为窥得天机,踏上正途。实则读再多书,亦是食五谷杂粮,经生老病死,遇困境只能奋力挣扎而换一丝生机,甚至因自命不凡,而难以接受自己的庸碌与平凡,遇到的一些事情,攥手抓不住,松手不甘心,既求不得,又放不下……”


    许文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喉头似有郁结,连带语气也跟着苦涩。


    李桃花浑然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我可管不了那么远,反正我下定决心了,我是一定要学会认字的,起码以后和人说话,不必再闹笑话,你说对不对?”


    许文壶没回答。


    李桃花抬头看他眼睛,见他正呆呆看着自己,不禁埋怨,“你看我做什么?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许文壶点头。


    李桃花更气了,“你分明都没听进耳朵去,还点头。”


    许文壶还是傻傻点头,认真而笃定地说:“桃花,无论你说的什么,我都依你。”


    李桃花哑口无言起来,那句“都依你”灌入她的耳朵,又蹿入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让她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的步伐挪了挪,只能故作从容地转身去,轻飘飘地道:“真是个呆子,难道我让你去杀人放火,你也能依我不成?”


    李桃花追上孙二夫妇,将许文壶远远甩在后头。


    许文壶站在原地,步伐不紧不慢,眼波沉稳,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


    翠郁的山脚下,点缀几户零星人家,人还没走近,犬吠声便已此起彼伏。


    柳氏和孙二率先叫门,留守在家的老农一见到他俩便已明白来意,没等他们问,便叹着气摆手:“不是我不想帮忙,是实在不知情啊。”


    柳氏和孙二只好失望离开。


    依次再到第二户,第三户……


    每一次的叫开门,所听到的都是“没看到”,“不知道”,“你们去问问别人吧”。


    柳氏和孙二脸上的绝望之色越发浓厚,整个村子都被他们盘问过来,等问过了这几户,栓子的下落便算彻底没着落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几个人来到了最后一户,也是最靠近大山的一户。


    刚走到门口,李桃花便闻到股浓郁的臭气,有点像咸鱼的气息,但比咸鱼的气味要重上许多,根本没有办法忍受。她扯住许文壶的胳膊当扶手,差点就要弯腰吐出来。


    前来开门的是位白发老头,看见柳氏和孙二,想也不想便道:“我没见过栓子啊,你们再去别处看看。”


    孙二与柳氏对视一眼,失望之意溢于表面。


    不敢多耽误,孙二旋即要走,临走时顺口道:“你家腌咸鱼了?怎么臭成这样。”


    老头道:“可别提了,昨夜里家里招贼了,把我晒灶房里的腊肉给偷走了,从那以后就有了这一股子散不去的臭脚丫子味,我们都怀疑那贼怕是八百年不洗一次脚。”


    孙二苦笑了下,“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老爷子你可得关好门,别让小偷再跑进来了。”


    “那是,那是。”


    客套声里,李桃花捂着鼻子看了许文壶一眼,抱怨道:“熏死人了,这得是多邋遢的小偷才能臭成这样。”


    许文壶表情严肃,并不附和她的话,而是道:“桃花,你有没有觉得,这味道闻着有些熟悉。”


    李桃花松开手,豁出命去又闻了一口,仔细品味一番,重新捂住鼻子,皱紧眉头道:“好像是有些熟悉,过去在哪里闻过一样,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许文壶看向院中灶房,目光明亮如炬。


    他的声音沉下,不假思索道:“是尸臭。”


    第82章 点兵点将


    “许公子刚才说的什么?尸臭?”


    孙二的声音一出,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许文壶,或茫然或惊骇, 见鬼似的。


    许文壶愣了下子,呆若木鸡的模样,僵硬地转过脖子, 对李桃花认真询问:“桃花, 我刚刚是将那两个字说出来了吗?”


    没道理,他应该只在心里念叨才对。


    李桃花额上筋脉微动, 忽然很想拿把锤子敲开许文壶脑袋看看他都在想些什么,她却还是耐住性子, 强作平静摇了下头,一本正经道:“你当然没有说出来,我说他们其实都会读心术, 你信吗?”


    许文壶看着那一双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真真正正的慌了,下意识又找李桃花,磕磕绊绊道:“桃花, 怎么办?”


    李桃花心想还能怎么办, 就点醋凉拌好了。她抓住他的手, 转身便要脚底抹油。


    孙二却提前一步挡在他们二人的面前,急得声音都哆嗦起来, 迫不及待道:“许公子将话说清楚再走, 你刚刚说的尸臭。到底什么尸臭?如果这个味道是尸臭, 那按照你的意思,不就是说这院子里有尸体存在?”


    话一说出口,柳氏和孙二如同商量好的一般, 立马转脸看向老头。


    老头子看出他们两口子眼神不善,又听出孙二话里的意思,连忙摆着手解释:“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着急,落到柳氏眼里,便成了做贼心虚的慌乱。柳氏朝他迈开好大一步,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儿子害了,尸体藏了起来,所以你家院子才臭成这样。”


    老头立马急眼,“老宋家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跟你们家无冤无仇的,栓子还那么小,我闲的没事干害他干嘛?何况我这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干那缺德事情?我图个什么?”


    柳氏的眼神四处闪烁起来,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摞满柴禾的柴房,冷声道:“是不是你干的,你说了不算,得让我们搜过才算。”


    说完话,柳氏便疯了一样冲入柴房里,将摞整齐的柴禾翻个底朝天,明知再翻下去可能会看到儿子的尸体,她还是用力翻找,颤抖哆嗦着喊:“栓子!栓子!”


    老头冲过去又不敢阻止,看着柴房乱七八糟的一片,气得哭腔都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摞好的,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文壶大步走到柴房门外,苦口婆心劝阻柳氏,万般无奈道:“别翻了,栓子不在这里,这里的尸臭也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停下吧,再这样下去,其他人都会有怨言的,若没有他们的配合,孩子就更难找回来了。”


    柳氏根本听不到心里去,见孙二站在门外傻看着,还一声令下:“给我进来!”


    孙二本就急得六神无主,听到妻子的话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一头便扎到里面共同翻找起来。


    许文壶的好脾气派不上用场,万般无奈,一改温和口吻,忽然拔高声音,大喝一声:“住手!”


    柳氏和孙二竟是一愣,同时将动作打住。


    就连李桃花,也被许文壶这记动静镇住,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看他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


    而许文壶就一脸茫然地站在那,仿佛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他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简直是……有辱斯文。


    他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好脾气模样,轻声细气地道:“无论你们两个信是不信,栓子都不是这户人家,尤其不是这位老者害的,凶手是谁,我心中应该已经有了大概,劳烦二位也听我一言,切莫再在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时间。”


    一大段话,孙二只能听到“凶手”二字,慌忙便问:“那凶手到底是谁?究竟为什么要害我儿子?”


    许文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敢问令尊葬在何处?可否方便带我前往。”


    孙二一愣,不能理解这话,“我爹葬在哪,和我儿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李桃花故意吓唬他:“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吧,不然他可又要吼你了。”


    许文壶燥红了脸,温温吞吞的低声埋怨她,“桃花,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李桃花朝他轻哼了声,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孙二的内心进行完短暂的拉扯,终究走出柴房,顶着一身干柴禾道:“既然许公子开口了,我哪有不听的道理,许公子,请跟我走吧。”


    老头急得拦人,一脸鼻涕眼泪,“欺负完人就想走?没有这样的道理,赶紧把柴禾都给我摞好!否则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李桃花袖子一撸,“我来。”


    许文壶跟着她进去,一并收拾起来。


    摞完柴禾,安慰完老头,李桃花和许文壶随孙二夫妇出了门,直奔山上走去。


    *


    沿着山路走了有小半时辰,走出一脚泥泞,几人终于到了老孙头的坟前。


    坟前山花缭绕,绿草如茵,却没有多余杂草杂树,一看便知是时常打理。许文壶看着碑上经风吹日晒已经模糊的字,躬身拜了拜,拜完转脸,对孙二轻声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听起来,或许有点不太礼貌”


    孙二此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言便说:“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许文壶点了下头,双眸饱含期待地看着孙二,“来都来了,可否开棺一看?”


    孙二:“……”


    知道不礼貌,没想到这么不礼貌。


    山中鸟啼不绝,显得人声格外寂寥。孙二沉默许久,终是将气叹出,“唉,只要能把栓子找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走到碑前,双膝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看着墓碑,双目通红道:“爹,对不住了。”


    他忍住哽咽,对柳氏道:“娘子,回趟家,给我拿把铁锹来。”


    柳氏自然同意,反正除了孩子,此时天大的事情也算不得大了,别说掘公公的坟,就是掘皇帝老子的坟也不是不行。


    柳氏走后,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在边上找了个凉荫歇息,留孙二在墓碑前,对老父亲絮絮叨叨说许多的体己话,又让老父保佑栓子早点找回来,最好全须全尾,没病没灾。


    时间便这么一点点过去,本以为要等上一阵,谁想半炷香没过,柳氏便带着铁锹回了来,一问才知她根本没回家,到山脚便找被气哭的老头借来把先用着。


    几人重新聚集在墓前,孙二拿到铁锹,不用人帮忙,往掌心呸了两口唾沫,作势便要将土给掀翻。


    临下铁锹,孙二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背影僵硬不动,只有双肩轻轻颤动,直到地上的泥土被打湿出一片片小而圆的阴影,其余人才知道,他哭了。


    李桃花心有不忍,不愿去看这个场面,便去看许文壶。


    许文壶面上亦有不忍,甚至眼眸中出现犹豫挣扎之色。


    李桃花品着他的表情,感觉他马上就要撑不住阻止孙二了。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从判白兰白竹流放却私下放她们离开,到想带蒋氏远走高飞,他许文壶一直以来,都是情大于理,跟随自己心意行事的一个人。哪怕他可能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李桃花心中想法刚过,许文壶便已对墓碑再鞠一躬,脱口而出的,不是阻止,而是斩钉截铁的一句:“事不宜迟,烦请动手。”


    倒让李桃花很是意外。


    坟头边,孙二抹干净脸上的泪,牙关咬紧不再犹豫,一铁锹下去,尘土飞扬。


    柳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夫妻俩此时究竟在干什么,她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仰面望天道:“老天爷啊,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办。”


    孙二在妻子一声声绝望无力的控诉中,一铁锹接着一铁锹,片刻不愿停,也不敢停,怕停下就再也下不去手。


    在他的头顶上空,时有飞鸟掠过,啼叫清脆,悦耳动听。飞鸟上方,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云卷云舒,阳光依旧。似乎人的悲喜对于这整个世间来说,没有半点重要。


    “砰”一声,铁锹铲不动了。孙二将竖铲改为平铲,一点点将棺材的雏形挖了出来。


    下葬的棺材是口薄棺,这么多年过去,棺木被虫子啃得差不多,刚才被铁锹碰那一下,差点把整个棺材掘散架。


    临到最后,孙二不忍心,转头又看了眼许文壶。


    许文壶对他点了下头,眼眸坚定。


    孙二丢掉铁锹,朝磨通红的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摇摇晃晃的棺钉,徒手往上一拔,棺钉应声而起,棺材立刻松动,棺盖虚虚覆在棺身上。


    他双手抓住棺盖,哽咽高呼一声:“爹!儿子对不住您!”


    嘎吱声过去,瘴气般的尘土自棺中腾空上飘,弥漫四散。


    孙二咳嗽了好几声,眼睛也被尘土蜇到。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棺中望去,做好了捂眼的准备。


    可等一眼下去,孙二瞪大了眼,上下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又说不出,酝酿许久,才挤出震惊万分的一句——“不对!我爹怎么不见了!”


    尘土散尽,只见简陋的棺材中空荡无物,干干净净。


    第83章 点兵点将


    柳氏本跪在墓前垂泪, 听到丈夫的话,眼泪来不及擦,爬过去便去看棺材。一眼过去, 果然看到棺材里面是空的,夫妻俩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孙二足愣了有半炷香的工夫, 才僵硬地转过头, 对着许文壶结结巴巴道:“许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文壶仿佛提前预料到他俩的反应一样, 神色从容平静,温声道:“莫要着急, 等到晚上,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他顿了下子, 继续道:“此外, 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在孙二眼里,此时的许文壶与神仙没有差别,忙不迭便点头, “公子你说, 尽管说。”


    许文壶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 眼底的思绪渐沉,“那就劳烦孙兄找几条狗来, 要鼻子格外灵敏的。”


    *


    夜晚, 月朗星稀, 更深露重。


    三更天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门扉敞开, 里面漆黑无声,看样子是睡前忘记上锁,挂在屋檐下的腊肉都没有收走,风吹过时,散发的肉香引人垂涎。


    “嘀嗒”一声,树叶上的露水落地。


    今日的夜,格外安静,没有犬吠声,没有虫鸣声,连这稀疏的“嘀嗒”,也逐渐消失不见,漆黑里,只有延绵的寂静,铺满山脚之下,诡异的安宁祥和。


    忽然,有道身影出现在下山的路上。


    身影极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胳膊与腿的轮廓极细,可称作为“瘦骨伶仃”,走动时,步伐缓慢踉跄,关节与关节之间仿佛是固定死的,每一步都显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会走路,只是凭本能将脚往前挪动。


    羊肠小道孤寂漫长,身影头顶月光走在路上,一声不发,头脸低垂,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下了路,盲人摸象一样,径直往每扇门上撞,感受到前方有阻止,便换扇门继续。


    将这么一路摸索,他进了敞开门的那户人家。


    取下腊肉,他转身要走的瞬间,院中忽然响起一声如雷暴喝:“围住他!”


    房屋的前后左右,潮水般涌入大批村民,将人影团团包围。同时间,一股浓郁的恶臭散在院中内外。


    众人捂紧鼻子,点火燃起火把,火光直往人影的脸上逼。


    孙二提起斧头直冲过去,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抓我儿子,我非得把他——”


    火光灼灼,孙二看清对方的脸,步伐僵住,手里的斧头倏然砸地。


    他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颤动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苍老枯瘦的脸。


    另一边,李桃花正带着柳氏上山寻找栓子的下落。


    “汪汪!汪!”


    几条大狗循着空气里几不可闻的尸臭,到了山上便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冲去。李桃花牵着其中一条狗,提醒跑在前面的柳氏:“嫂子你慢点,晚上地滑,别摔着。”


    山上杂草丛生,到处荆棘乱石,不小心跌倒,身上必定被割得血肉淋漓。可柳氏根本顾不上,摔倒了都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跟着狗走,手上的血把袖子染红都不在意。


    约翻了有半个山头,几条狗停在了一处山洞外。


    说是山洞,其实并不贴切,因为洞口都被石块堵死了,若非有狗帮忙,山里伸手不见五指,人眼看到了,只会当成山体石壁。


    “汪汪汪!汪汪!”几条狗盘旋在山洞外,不停嚎叫,急得快要说出人话。


    李桃花知道这后面定有猫腻,正要动员身后村民帮忙把石块搬开,柳氏便冲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九牛二虎之力,抱起一块比她还大的石头便摔向别处,之后是第二块,第三块……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洞口的一块块石头,嘴里呓语一般默念:“栓子,栓子……”


    “大家都别愣着,赶紧帮忙啊!”李桃花一声大喝,其余村民方如梦初醒,纷纷丢下手里的灯笼,榔头等物,摩拳擦掌加入到搬石头大军当中。


    众人齐心协力,足累出满身大汗,被堵得密不透风的洞口才终于露出一个狭小的缺口。


    一股浓郁的尸臭气从缺口中汹涌而出,所有人都弯腰吐了起来。


    李桃花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不至于去吐,也没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胃里都翻江倒海,可等她再抬眼,柳氏便已钻入缺口之中,毫不犹豫。


    “嫂子!”李桃花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赶紧接着搬石头,好让缺口大些,新鲜的空气再挤进去点,否则即便里面是安全的,活人进去,生生被臭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刚动手,柳氏的哭喊声便从里面传来。


    “栓子!栓子你醒醒啊!我是娘,娘来救你了!”


    确定孩子在里面,众人活似受到鼓舞,忍住扑鼻恶臭,一鼓作气将石头搬个干净。


    柳氏遭受的刺激太大,腿脚酸软走不成路,便跪着把孩子从里面抱出来,哭着大喊:“来人,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李桃花第一个冲上去,看见柳氏怀中的孩子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心里当即咯噔一声,只好强作镇定去探鼻息。指腹感受到轻微的呼吸,李桃花松了口气,“别慌,他还有气,能救回来。”


    她杀了这么多年的猪,对于如何医猪也多少懂点皮毛,但对救人一无所知,她只能凭借下意识的思路,转身朝村民呼喊:“拿水来!”


    李桃花接过水壶,试图用手撬开栓子的嘴,可等撬开发现,栓子的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全是没有吞咽下去的食物。


    她只好先动手,把他嘴里的吃食全给掏了出来。掏出来的东西里,光是能叫得上名字的,便有野枣,野瓜,生腊肉,生稻谷……


    李桃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眼前这一幕了,即便内心已然发疯,表面还要保持冷静,用手轻托起栓子的后颈,好给他喂水。


    栓子咳嗽了几声,总算出现意识,他睁开眼,看见柳氏,虚弱地启唇,气若游丝地道:“娘……”


    柳氏抱紧他大哭:“娘在这!儿子对不起,娘竟然到现在才找到你,娘对不起你!”


    李桃花在边上看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之后便觉得空落落的,总觉得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看到的。


    天上星辰明亮闪烁,她看向山下,心道:也不知许呆子那边怎么样了。


    *


    “扑通”一声,孙二双膝跪地。


    火光下,站在他面前的老人蓬头垢面,瘦到脱相,原本应该盛放左边眼球的眼眶,竟整个凹陷下去,右边的眼睛,一眨不眨,无光无神,死灰一般。


    “爹,您老人家怎么在这,您六年前不是已经……”孙二声音颤抖,要极用力才能咬出一个整字,简单一句话,他吞了□□下喉咙。


    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原本日思夜想的场景,真实发生在眼前,他居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看向老父在老父手中打晃的腊肉,艰难万分的张口,竟是用哭腔无奈地说出了句:“您怎么偷人东西啊。”


    老孙头安静站着,四肢骨瘦如柴,肚子却异常隆起。在那里面,全是消化不了的石头,沙土。


    他没有回应,甚至连最简单的反应都没有,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就站在原地,像根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木头。


    “爹,您说句话啊。”孙二一副要哭的表情。


    “他听不到你说话,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村民们纷纷转头朝声音望去,灼灼火把下,许文壶一身直裰,气度斯文,在山村野寨中,比突然站在那里的老孙头还要违和。


    孙二瞪大眼眸,矢口反驳:“不可能!我爹如果是死的,怎么可能还活生生站在这?”


    孙二回过脸,含泪望向老父,“爹您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当年明明是我亲自将您……您是什么时候活过来的,栓子在哪,他的失踪和您老人家有关系吗?”


    老孙头并不回答他,只有手里的腊肉,晃啊晃,晃啊晃。


    许文壶叹气,“他真的已经死了,否则这满院尸臭从何而来?”


    “我不信!”


    孙二扑过去抱住老孙头的双腿,仰面哭道:“爹,儿子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便是没能在您生前为您好好尽孝,如今您活过来了,儿子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您过苦日子了,您跟我回家,现在家里有吃的了,只要您想,儿子顿顿给您杀鸡杀猪,再也不用您成天出去捡草根树皮了。”


    感人肺腑的场面,却因为浓郁的尸臭,没有一个人为之动容。


    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不觉中,便已后退许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样。


    有人忍不住提议:“栓子爹,你要不再仔细看看,你爹都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说不定只是长得像呢?”


    “不可能!我自己的爹,化成灰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等等栓子爹,你看你爹身上长的什么,怎么黑乎乎的一片?”


    “是尸斑,他真的是个死人!”


    惊呼声中,局势扭转,村民纷纷远离这父子,胆小者直接落荒而逃。


    只有许文壶,在这时走向孙二,用温和的语气劝道:“孙兄,你仔细看清楚,你爹他真的已经死了,你若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光要忍受尸臭,还要把他藏着掖着,以免吓到别人。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脑子和意识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面前的是谁,自己又在干什么,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孙二强忍泪水,语气里满是不服,“许公子,我知你是个读书人,懂得的道理比我们这些庄稼人要多太多,可我也不是傻子,我爹如果真的是个死人,为何还能站在我面前?你可否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


    许文壶双眸清亮,不假思索,“我当然能。”


    他想提起松江陈家,用姚瑞云的例子为孙二解释,告诉他之前也有个死而复生的女子,但其中并未有何灵异神奇之处,仅仅是因为那女子在死后被人灌了一种邪药而已。


    但他旋即意识到,姚瑞云是因为有一手好绣工,才在死后被人灌了药,操纵她日夜不休地劳作挣钱。


    那么老孙头呢?一介山农,究竟谁会如此歹毒,对他用那种邪药?


    第84章 点兵点将


    见许文壶没有继续往下说, 孙二只当他找不到由头,更加笃定自己的父亲没有异常,一本正经朝许文壶道谢:“许公子, 多谢你帮我将我爹找回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的。”


    孙二站起来, 牵起老孙头布满尸斑的手, 如若得到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爹, 咱们回家,儿子从今往后一定让您吃香的喝辣的, 再也不叫您冷着饿着。”


    许文壶迈出一步,面露焦急之色,语重心长道:“孙兄慎重, 人和尸体怎能生活在一起?你仔细瞧瞧, 你爹他真的已经死了,此刻在这的,只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可我不能再失去我爹了!”


    孙二大喝一声, 眼泪流了满面, 握紧了老孙头的手, 根本没有松开的打算。


    “他爹!”


    柳氏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


    孙二转头看去,看到柳氏的脸, 下意识说了声“娘子”, 再看到柳氏怀里抱的栓子, 他激动得浑身震颤,担心是做梦,还特地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兴奋确定,“儿子找回来了?”


    柳氏抱紧了昏迷过去的栓子,话没出口泪先出来,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孙二激动万分,当即便要冲过去看儿子,但还没等他将腿迈开,他身后的老孙头便已僵硬走去,步伐极快,模样诡异,活似被生生吸了过去。


    柳氏赶紧后退,抱住栓子的手更加收紧,两只眼里炯亮出奇,却满是惊恐的光。


    孙二看出妻子的异常,连忙解释:“你别害怕,你不认得了吗?这是咱爹啊!”


    “就是咱爹把儿子给拐跑的!”柳氏往后退的愈发快,对孙二咬牙切齿道,“爹把栓子囚禁在山洞里,每日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喂他,现在栓子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再和爹待在一块,他的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孙二目瞪口呆,再看老孙头的背影,便满是震惊与悲痛。


    门外,老孙头径直朝儿媳与孙子走去,骨瘦如柴的身体活似一条鬼影。


    村民们纷纷跑开,唯独李桃花挡在了那母子身前,撸起双袖,将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横在胸前,“快跑吧嫂子,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别伤害我爹!”


    孙二大步冲来,挡在老孙头身前,恳求李桃花,“别伤害我爹,李姑娘,我求你了。”


    说完话,他转身,血红着眼眸痛声质问老孙头,“爹,您为什么要带走栓子,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您以前不是最疼他的吗,怎么会这样害他?”


    许文壶紧随而来,声音清晰,字正腔圆,“令尊没有害孩子。”


    孙二僵僵转过脸,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走到孙二面前,看了眼老孙头,对孙二道:“之前你说过,令尊去世那年遇上蝗灾,最后几乎是生生饿死过去的。对于老人来说,他最后的记忆便是饥饿,最大的牵挂便是家中唯一的小孙子,若我没猜错,临终之际,他最担心的和害怕的,便是孙子挨饿。”


    “所以他把栓子带到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强迫栓子吃东西,这些都不是想害栓子,而是怕他挨饿。他之所以做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死前最后的记忆,决定了他去世后的行为。”


    眼泪自孙二的眼中直直滑落,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孙二低着头,双肩从微微颤动,变成剧烈颤抖。他再次跪在老孙头的面前,整个人好似彻底塌了下去,脊梁也伏下,头颅扣地,重重磕了记闷头。


    许文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他再开口,嗓音便已满是苦涩,“孙兄,我不会害你们,更不是想拆散你们父子,是人与尸体终究是不能生活在一起,何况他现在是活死人,行为是不受控制的,即便不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也要认清楚这些。”


    孙二无声呜咽着,维持着伏地的动作,久久不能将脊梁直起双手抓地,十指深深陷入泥土里,手背痉挛,指尖蜷缩。


    柳氏忍着眼泪,对孙二大吼一句:“许公子在问你话,你倒是说一句啊!”


    孙二收住抽泣,强撑起身体,抬起脸面对许文壶,眼眸却往下看,迷茫而绝望地道:“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按照许公子你说的,我爹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难道我们还要让他再死一次吗?我……”


    孙二的双拳猛然攥紧,痛心疾首,“我做不到!”


    许文壶愣住了,他望着延绵无尽的茫茫黑夜,许久没有启唇。


    他的内心陷入了挣扎。


    从上任天尽头县令的第一天起,他便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刻在了心头,凭着这四个字,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正确的事情。


    可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正确,兴许并不代表“问心无愧”。


    他没办法去说服孙二,正如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该如何光明正大躲在“正确”二字背后,去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杀一次。


    鸦雀无声里,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走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睡觉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她,目光里有疑惑,有茫然,有质疑。


    李桃花惊诧地看向那一双双眼睛,理直气壮道:“我没说错啊,这都这么晚了,反正栓子也找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都多长时间没合眼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自顾自转身走了。


    许文壶看了眼孙二和老孙头,短暂犹豫了下子,果断跟上了李桃花的步伐。


    柳氏原地站了一会儿,抱着栓子也跟了上去。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也三两散去,惨淡星光下,只剩下孙二和老孙头。


    孙二缓慢地站起来,拉住老父的手,哽咽道:“爹,夜深了,和儿子家去吧。”


    老孙头没有丝毫知觉,孙二将他往哪里拉,他便往哪里走。父子俩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缓缓走在被夜色包裹的小路上。


    *


    回到家里,最先喊困的李桃花却最后睡觉,她从柳氏那里征得同意,把他家最后剩的半坛子黄酒搬了出来,又捉了只鸡炖了,还顺带把他家的最后一点腊肉和腌鱼给蒸了,做好了菜,她在屋门外支起一张桌子,把菜都摆上去,酒倒好。


    兴儿以为这是特地做给大家伙的夜宵,两眼冒着光便要伸爪子撕鸡腿吃。


    李桃花照准他的手便打了下子,将他赶回了屋里。


    她朝院子外的孙二喊了声,道:“孙大哥,你过来。”


    孙二带着老孙头在外晾尸臭,闻言叮嘱老孙头不要乱动,自己回到院中,一步三回头,问李桃花:“怎么了李姑娘,是要我去喊其他人出来吃饭吗?”


    李桃花摇头,“这桌饭菜没有别人的份儿,是我专门做给你和你爹的。”


    孙二面露不解。


    李桃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筷子塞给了他,点到为止道:“天亮之前,把所有的遗憾都结清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孙二愣了一愣,沉默许久,转身回到了老孙头的身边,忍住哽咽,竭力用还算轻快的声音说:“爹,吃饭了。”


    李桃花抬头看了眼天上有些暗淡的星光,打了个哈欠,伸出手锤了锤酸痛的肩,总算回屋睡觉。


    *


    “爹,你快吃,这是咱家以前一年才能吃上一回的鸡肉。”


    虫鸣稀疏,夜风清凉,仿佛回到幼年,忙完一天农活的惬意夜里。孙二夹了只鸡腿到父亲碗里,自己端起酒碗喝了口,叹出口长气,望向老父道:“小时候不懂事,每次一吃鸡,见您专啃鸡爪子,以为是您爱吃,长大后也总把鸡爪子留给您吃,直到成亲有了栓子,才知道不是您爱吃,是鸡爪子肉少,肉多的,您不舍得吃。”


    桌子的对面,老孙头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他的膝盖弯不下去,他的嘴张不开,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把鸡腿拿起来,不往嘴里塞,只在手里攥着。


    孙二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他爹是在等着喂给栓子。


    剧烈的酸楚涌上心头,孙二没有忍住,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只不过在人多时,他还有所忍耐,此刻四下无人,只有他和父亲,便放声呜咽起来。


    “爹,这是儿子特地夹给您的鸡腿,您不用留给任何人,您自己吃吧。”


    “爹,家里的收成好起来了,咱这一片也再没有闹过蝗灾,栓子没有饿死,不仅长大了,还很懂事,知道体谅我和他娘,农忙时总会帮忙干活儿,累了也不说累,是个不怕吃苦的孩子。”


    “爹,您老人家不知道啊,原来我和他娘觉得,就让他跟我们一样,老实种个地,长大了娶个媳妇,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过,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不好。”


    “可是爹,现在我们俩才想明白,人呐,还是得会读书啊,人一旦学会看书了,脑子就好使了,遇到麻烦也知道用什么法子。爹,我没读过书,脑子也不行,遇到事不会想办法,就知道干等着,当年闹灾荒,要不是您老人家出去找吃的,我就得带着一家人饿死。”


    “爹,这儿还有鱼,还有肉,您吃一口吧,儿子求您了。”


    老孙头的牙齿早在生前都掉光了,即便张开嘴,也嚼不了东西。


    “爹,您别嫌儿子脏,您咬不动,儿子嚼碎了喂您。”


    “爹,在我小时候,您和娘是不是也这样过,把吃的嚼碎了喂给我?”


    “爹,我长大了,到了我伺候您的时候了,可是您,您……”孙二泣不成声,塞了满口的肉也嚼不动,“怎么就走那么早呢!”


    他跑到老孙头跟前,不顾尸臭,抱住老孙头大哭起来。


    “爹,您动一动,您跟我说句话吧,儿子太久没听见您的声音了。”


    “爹,您再看我一眼吧。”


    “爹,来世您别当我爹了,我是个没用的儿子,我照顾不好您,我是个废物。”


    “爹,爹……”


    ……


    拂晓过去,天亮将至。


    西山上空逐渐腾起一抹极为耀眼的橘红,刺破云层,光芒万丈。


    老孙头如被火焰刺到的冰层,体内骨骼“咯吱”一声,节节松动,四分五裂。


    孙二发觉到父亲的异样,他感觉怀中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空,手掌都几乎感受不到实物,烟气一样虚虚撑着枯瘦的皮囊。


    “爹!您别走啊爹!”孙二失声痛哭,欲要抱紧父亲。


    可他收紧手臂的速度赶不上太阳升起的速度,第二缕阳光刺来的瞬间,老孙头的身体彻底坍塌下去,从头到脚,骨骼发肤,化为轻盈随风的尘土,跌落在地,与土壤混合。


    “爹!”


    哭声肝肠寸断。


    屋子里,虚弱的小栓子隔着门缝,看着那捧尘土。


    他呆愣愣站着,鬼使神差的,竟轻轻呼唤一声:“爷爷……”


    第85章 点兵点将


    太阳升起没多久, 柳氏便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给栓子看病。


    老大夫眯着一双老花眼,翻翻栓子的眼皮,又让他张嘴看舌苔, 脉搏都没诊,直接便道:“他体内有尸毒,虽然毒少不危及性命, 但以后身子会比常人虚弱许多, 起码下地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没有彻底解毒的方法,只能日常服用些解毒的草药, 等待时间久了,毒性一点一点消散, 便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柳氏听了直哭,嘴里喃喃念叨:“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李桃花安慰她:“嫂子你别哭, 无论怎么说, 栓子平安回到你们身边了,这不就是最大的福气吗?何况大夫也说了,毒少不至于要命, 只要好好养着, 迟早和正常人一样, 栓子才多大?痊愈是迟早的事儿。”


    柳氏听了宽慰不少,眼泪却不停, 点着头说:“我知道这些道理, 我只是发愁, 不知道栓子他以后该怎么办,反正种地的路算是被彻底堵死了,我和他爹年纪也大了, 不能再给他添个兄弟姐妹帮衬,我真不知道他以后该靠什么过日子。”说着,眼泪愈发多了。


    这时,孙二扬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忘了咱们之前说好的了?”


    自从老孙头化灰以后,孙二便抱着老孙头的烂衣服,坐在屋门口发呆,两眼直直盯着那块空荡荡的地面。


    此刻他好不容易回神,还有点浑浑噩噩,朝着屋内的柳氏便喊:“要让栓子读书认字,以后上京城考功名,不就是身子差了点吗,耽误提笔写字了?我看许公子的身子也不怎么好,人家不照样有出息。”


    许文壶本站在床边看栓子的情况,闻言顿时臊红了脸,下意识看了眼李桃花,用没有多少底气的声音反驳孙二:“孙兄此言差矣,我……我身体很好的。”


    孙二全然没听到许文壶那比猫叫大不了多少的辩驳,恳求他道:“趁许公子还在,麻烦许公子看看栓子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等您走后,我和他娘也好知道该怎么栽培他。”


    许文壶立马正色起来,“不麻烦,百无一用是书生,只要愿意静下心去学,其实读书比下地劳作要简单多了,起码于我而言是的。”


    他觉察到李桃花投向他的目光,又赶紧改口,“当然了,我下地干活也不是不在行,别看我瘦,我身上都是力气,我——”


    他转了个身,差点晕倒。


    李桃花惊呼一声,赶紧扶他。


    孙二也顾不得在那回忆他爹,三步并两步跑回屋里,“许公子怎么了?”


    许文壶摇头,刻意不去看李桃花关切的眼神,顶着羞红的面颊脖根,故作轻松道:“无妨,原地站了太久,乍然活动,有些气血冲头。”


    李桃花松了口气,用后怕的语气骂他:“人不行就少活动,你不知道你比熟透的桃子还容易蹭破皮?”


    许文壶拉了拉李桃花的袖子,小声辩解:“桃花,我行的。”


    “不,你不行。”李桃花不容置疑。


    “我行……”


    “你不行!”


    “好吧,我不行。”


    李桃花只当自己打赢了场胜仗,没再管许文壶,转身便去看栓子了。


    她丝毫没察觉,许文壶眼眶泛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


    午后时分,许文壶在老槐树下教栓子认字。


    他捡了两根树枝,自己一根,栓子一根,对栓子轻声细气地说:“你还未开蒙过,我们便从最简单的字认起,我教你一遍,你自己再写一遍。”


    栓子点头如捣蒜,态度十分端正。


    “第一个字,上。”许文壶在地上先写下去,一条竖杠两条横杠,一个秀气完整的字便出来了。


    栓子的兴致立马便来了,有样学样写在土里,嘴里也跟着念:“上。”


    “第二个字,大。”


    “大……”


    “第三个字,人。”


    “人……”


    两个人坐在树下,教的认真,学的也认真,根本没有察觉到有道佝偻的瘦小身影躲在树后正在偷偷听他们说话,冒着贼光的眼睛闪烁不停。


    “等会儿学,先把肚子填饱。”李桃花的吆喝声从院中传到院外,她手里端着一叠白面饼子,一叠酱油拌鸡蛋,直奔树下走去。


    但等走出门,她不知看到什么,竟将柳眉一蹙,步伐顿住,扬声喊道:“什么人躲在那!出来!”


    许文壶和栓子这才知道有人在偷窥他们,顺着李桃花的目光往树后望去。


    树后面,蒋老太拄着拐棍,颠着小脚,慢慢悠悠走了出来,一张树皮似的老脸毫无心虚,理直气壮地板着表情,好像在场的三个人都欠她,她是来讨债的。


    李桃花走过去,将两个碟子塞到许文壶手里,叉腰走向蒋老太,凶巴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太婆,你来这干什么?还嫌之前添的麻烦不够多吗。”


    蒋老太哼了声,覆舟嘴往下一撇,斜着眼睛瞥向栓子,“听说他家孩子找回来了,我特地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找回来了,真好啊,真好。”


    说着“好”,语气却是咬牙切齿,眼底也全是嫉恨。


    栓子害怕,下意识往许文壶身后躲,李桃花冷哧一声,对着蒋老太讥讽道:“得了吧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哪里是来看栓子的,你是来看栓子死没死的吧?”


    蒋老太被戳中心事,根本没有羞愧的意思,不慌不乱拄着拐棍,摆明了要脚底抹油。


    李桃花拦住了她,无比费解道:“我真就想不明白了,你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孙子孙女,将心比心难道不会吗?你这么盼着人家的孩子没好下场,你就不怕都报应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蒋老太不知被刺中哪根神经,竟倏然瞪大了浑浊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李桃花,残缺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瞪我?以为我不会瞪回去吗?”李桃花睁大了眼睛,也学着去瞪蒋老太。


    蒋老太将拐杖一扔,一个利索滑坐在地,抓住脚脖子便哭:“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外乡人联起手来欺负我这个老妈妈了,欺负我一个人,欺负我孩子不在家,他们都欺负我啊,大家都来看看啊!”


    眼见周围放牛的放羊的都围了上来,李桃花不知所措起来,张口便想对众人解释。


    这时,许文壶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斥责蒋老太道:“你这老太太,太不讲道理,分明凡事皆是你有错在先,可你回回倒打一耙,简直岂有此理!”


    他歪过头,对李桃花小声道:“现在他们都只顾看我了。桃花你赶紧回去,暂时不要出来,你放心,这里有我呢。”


    李桃花心头一热,反正不是什么大场面,便也没跟他客气,拽起栓子便回院子了,隔着远远地看弱书生大战尖酸老太婆。


    “什么耙子榔头的,我听不懂你这书呆子在说什么,反正我不痛快,你们也别想痛快!”蒋老太尖声叫嚷,整个身体都被动静震得哆嗦,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在受欺负。


    其他村民也看出了个大概,纷纷道:“都活一把年纪了,跟年轻人计较什么。”


    “又没外人,谁不知道你老人家是咱村出了名的难对付。”


    “这位公子可是个好人,多亏了他帮忙才把栓子找回来,你还是别为难他了。”


    蒋老太抄起拐棍抡得虎虎生风,嘴里大叫:“我打死你们这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破烂货!你们不帮着我,反倒帮起外人了?找回来栓子算什么,他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我男人当年怎么死的查出来,那样我才是真佩服他!”


    “你男人都走多少年了?你这不是存心刁难人吗?”


    “我不管!没本事查就别在我面前耍威风!”蒋老太大吼。


    “你也太欺负人了些,人家怎么可能会答应你。”


    各种说话声灌入许文壶耳朵,许文壶短暂沉默,之后抬起眼眸,道:“好。”


    声音阔朗清润,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


    许文壶目光不偏不倚,只看向蒋老太,认真道:“有命案的地方便该有真相,既然您老人家出言委托,晚辈又岂有视若不见的道理。这案子,我许文壶接了。”


    蒋老太微微有些惊色,旋即便一脸鄙夷,“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也不怕人笑掉大牙。你要是能查出来凶手是谁,我给你磕仨响头!”


    许文壶点了下头,“防止我折寿,响头便免了。但我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你自家子孙的性命发誓,如若真相水落石出,你永远不得再针对孙二一家,更不能背地里再行诅咒之举。”


    蒋老太愣了愣,好像直至此刻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想耍无赖反悔都不便利,犹豫了半天,她牙一咬道:“好。”


    众目睽睽下,她举起枯老的手,哆哆嗦嗦发起誓,“我蒋氏对天发誓,如若这位后生能将害死我家老头子的凶手查出,我今后便再不与孙二一家为难,如若违反誓言,我家里子孙后代,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不得好死!”


    ……


    “临近事发时,除却您老人家外,都有什么人接近了死者?”


    傍晚将至,许文壶和李桃花来到了当年与蒋氏亡夫共同上山打猎的周老头家里。周老头摸着胡茬回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一个都没有?”许文壶皱眉追问。


    周老头叹气道:“真的没有,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深秋刚下完雨,地上滑得能摔死人,谁闲得没事上山去?也就我和我堂哥,家里吃饭的嘴巴多,存不住粮,不得已只能上山搜罗吃的。我记得我就去打个野兔的功夫,回来他人就没了,我叫他名字,问他发生什么了,他睁眼看了看我,连个声音都没有,就断气了。”


    周老头回忆起来,脸上不由得老泪纵横。


    “那把匕首现在何处?”许文壶问。


    “应该是在我堂嫂那,”周老头道,“那匕首是我堂哥平时用来削木箭的,谁知道怎么进他心口窝子了。”


    许文壶耐心等周老头哭完,接着问:“事发之时,他的动作是什么样的?可有打斗姿态?”


    周老头再度摇头,“没有,我记得我堂哥整个身体是趴着的,周围没有打斗的样子,他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口,若不是身下的血,看见了只当他是睡着了,若非要说显眼的地方……”


    “我记得,他手里攥着一串野橘子。”


    “野橘子?”李桃花都忍不住惊讶。


    周老头点头点得果断,“不错,就是野橘子,后来我想了起来,我堂兄倒下的地方,好像是有棵野橘子树。”


    许文壶眸中布满疑云,沉默片刻,对老周头道:“趁天还没黑,老人家可方便带我们前往事发之地?”


    老周头:“当然可以,只不过我现在岁数大了,只能带你们到山脚,由我孙儿带你们前往那地方了。”


    许文壶自然不会在意,利索答应。


    几人边说边走便出了门,刚出门槛,蒋氏便忽然出现,用拐棍指着周老头,气势汹汹问许文壶,“怎么样?他承认了吗?”


    许文壶一愣,正要询问承认什么,蒋氏便忽然冲到周老头面前,一拐棍打在他身上,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杀了我男人!就是你!”


    周老头在孙子的掩护下边躲边骂:“这么多年我看你是魔怔了!你男人他可是我亲堂兄,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脑子有病我对他下手?我能有什么好处啊我?”


    “我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凶手肯定是你,当时山上除了你没有别人了!我以前孤儿寡母的不敢大声嚷嚷,现在好了,有外人在这看着,正好让他们给我做主!”


    周老头气得哆嗦,指着她鼻子骂:“你老糊涂了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真的不是凶手!你爱信不信!”


    许文壶和李桃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想躲远点,可周老头没地方躲,一股脑往他俩身后钻,连累他俩也跟着挨了好几下闷棍,他俩不得已加入劝架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将暴怒的蒋老太拉扯开。


    待场面安静下来,天已经黑了。


    “怎么办?”李桃花看着天色,喘着粗气问许文壶。


    许文壶抬袖拭去额上细汗,无奈道:“先回去,等天亮再说吧。”


    *


    夜晚,犬吠停歇,更深露重,灼热的气息在四更天里消失殆尽,只有秋日来临的寒冷。


    狭小的院落里,蒋老太抓住纸钱,一把把扔进燃烧的火盆,脸上涕泪横流,手掌哆嗦颤抖。她看着明黄的纸钱被火舌吞没,眨眼便成了一撮飘忽的灰烬,火星闪了几下,说没就没了。


    和人一样。


    她抹了把泪,紧接着却又有泪涌出,她干脆不再去抹,用力抓起纸钱扔进火盆,泄愤一般,“你个死老头子!当年一声不吭说没就没了,留下我拉扯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七个月大的老四。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没东西吃,三个孩子天天哭,哭得我都想一根绳子吊死找你算账去。可我不舍得啊,我怕我一走,他们就只有饿死的份儿。老四出生后我没奶水,为了一口羊奶,我给人家跪下磕头,没出月子,给人家连洗了一个冬天的衣服,手指头到现在还疼。最难的时候,我就差带着四个孩子上街要饭去了!”


    火星飞溅,闪烁又消失,融入漆黑夜色。


    蒋老太哭道:“等那四个白眼狼好不容易长大了,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全都不管我了。我知道,他们是听了村里人乱嚼舌根子,说我把你克死的,怕我也把他们克死。可是我怎么舍得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们长大,我怎么舍得把他们克死,我又怎么舍得……把你克死。”


    蒋老太捂脸哀哭,本就瘦小的身体更加缩小,无助如迷路孩童。


    半天没添新纸,盆里的火光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冷。


    蒋老太感觉到冷,粗糙苍老的手擦干眼泪,又赶紧往盆里添了把纸钱。


    看着火焰重新烧起来,她的心好似也增添了丝暖意,继续道:“有那么多次,我都想当年走的人是我,留下的人是你。”


    蒋老太苦笑,“起码你有本事,能让孩子们吃上肉,不至于被我养得面黄肌瘦,像一窝小耗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没爹的孩子。”


    “老头子啊,你不知道,我——”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清润温和的男子声音蓦然传来,“有人吗?老人家可还醒着?”


    简陋的两扇薄柴门被敲这两下,自己嘎吱敞开。


    “咦,门怎么开了,这大晚上的,老人家怎么不锁门?”


    蒋老太将最后一把纸钱往盆里一摔,抄起拐棍便迎了上去,破口骂道:“哪个短命鬼来闯你奶奶家的门!我一个马上入土的老太婆,晚上关不关门有什么大不了,除了短命鬼,谁敢往我这里闯!”


    许文壶险些便被迎面一棍打爆了头,连忙捂头高呼:“不是鬼是许文壶!凶手有着落了!”


    蒋老太收回拐棍,神色激动道:“是谁?”


    许文壶瞥了眼火星纷飞的火盆,表情复杂道:“若我的推断没错,恐怕正是死者自己。”


    蒋老太睁大了两只老眼,刚落下的拐棍又被高举起来,嘶声大喊:“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


    许文壶将自己被杂树割坏的衣袖给蒋老太看,又指着脸颊上鲜红的割伤,他道:“我刚从当年事发的山上下来,这些都是证据。而且我还找到了那棵橘子树,摘下来了一颗橘子,可惜野橘子又酸又涩,根本吃不下去,所以我没带下山,直接扔了,但我手上还有剩的橘子味,你可以闻闻……”


    蒋老太暴喝:“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我家,就为了倒嘴里的大粪吗!”


    许文壶懵了下,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蒋老太是在骂他废话多。他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年他用匕首摘橘子时,应无意间将匕首的尖端朝向自己,加上雨天山间湿滑,他如果滑了脚,不小心往前栽去,匕首完全可能捅进他自己的身体。”


    “放你姥爷的屁!”蒋老太满面怒容,高举拐棍便要把许文壶打个半死。


    许文壶抓住飞来的拐棍,本以为占了上风,没想到蒋老太直接借力一推,许文壶险些摔个踉跄。


    他站稳身体,喘着粗气抱怨:“你这老太太,白日里坐地上装柔弱,想不到竟是如此大的力气,算我小瞧你了。”


    “是你虚!”蒋氏大喝,又一棍朝他砸去。


    许文壶原本都想往外躲了,听到字眼又将胸膛挺起,“我才不虚!”


    棍子冲破空气,眼见便要落到他的头上,这时,忽来一只手将他往后猛地一拽,直接将他拽出了门。


    同时间,两扇柴门被猛然合上,哐当一声,差点粉碎。


    许文壶头脑一片空白,只当神从天降,抬眼看去,眼睛不禁发亮,“桃花?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李桃花松开了扶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废话,这鬼地方你人生地不熟,除了和案子有关的地方,你还能往哪去?我半夜醒来没看见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去干嘛了。”


    她顿了下,看向柴门,再启唇,便添了许多感慨:“刚才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以前只觉得她可恶,现在看,发现她也挺可怜的。”


    许文壶随她望去,不由叹息:“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


    李桃花收回视线,重新看他,“不过你说她男人是因为摘野橘子才死的?野橘子又酸又涩,正常人谁能吃得下去那个,摘那玩意干什么?我看别是那个周老头撒谎了,故意诓我们一把,其实就是他下的黑手。”


    许文壶沉思一二,道:“我也在想这个事情,撒谎其实不无可能,但按当下的线索来看,周老头并不具备杀人的动机,目前接触下来,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李桃花跟着分析了下,明显感觉脑子不够用,不由抱怨:“真麻烦啊,如果周老头没撒谎,问题便又回来了,所以死者到底为什么摘那野橘子,自己吃?那他口味也太重了些,我活这么大,没见过有谁能连吃两颗野橘子的,亦或者……他其实是舌头有问题,吃不出来酸,所以能吃得下去?”


    许文壶认真点头,“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这时,门忽然打开。


    蒋老太步履蹒跚,没拄拐,本就驼的背更加低了下去,肩膀几乎快够到膝盖。


    她走出门,前所未有的安静。站在两人面前,声音枯哑如朽木,道:“他摘那橘子不是给自己吃的,是给我吃的。”


    “我当时怀孕,喜爱吃酸,吃不起山楂,就让他在山上看看,若瞧见野橘子,便给我摘下一串来。”


    “要不是摘那串橘子,他也死不了。”


    “凶手是我,我害死了他。”


    第86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愣住了, 久久未能回神,根本没有想到蒋老太会突然出现,并且说这种话。


    “是我杀了他。”


    蒋老太喃喃重复起这句话, 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双手捂紧脸庞,似哭似笑, 无尽苍凉, 不断重复,“是我杀了他……”


    “是我, 杀了他!”


    她嚎啕大哭,身体支撑不住巨大的悲伤, 缓慢跌坐在了地上,眼泪如潺潺小河,苦水决堤, 绝望蔓延。


    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 看惯了蒋老太尖酸刻薄的模样,再见这脆弱的样子,她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许文壶伸出手扶人, 她才回过神, 跟着搭了把手。


    *


    回孙二家的路上, 已近天亮,露水如雨, 茫茫雾气里, 只有三两星光作伴。


    李桃花和许文壶并肩走着, 安静到半路,二人同时叹了口气,然后同时看向对方。


    “桃花在叹什么气?”许文壶轻声道。


    李桃花想到蒋氏哭的样子, 不免唏嘘:“我没想到可恨之人还有如此可怜之处,又想到我过去总喊她死老太婆,竟有些过意不去。”她看许文壶,“你呢,你叹什么气?”


    许文壶凝视茫茫夜雾,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我后悔了,若早知道,便不应该接下这个案子的,如果不接,她一直不知丈夫的死因,往后的日子兴许还能好受些。”


    可现在她知道了,余生的每一天,只怕都要活在悔恨中。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比夜色还要惨淡的表情,安慰道:“好了,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事情既然发生了,怎么着都得挨过去。往好处想一想,起码现在真相大白,这老太太以后就不能再对孙二一家做什么缺德事情了,你这也算做好事,帮了他家一个大忙了。”


    许文壶失落的神情有些许缓和,望向李桃花的眼眸,不确信地道:“这也算是帮忙吗?”


    “当然算了!”李桃花重重点头,“不信你回去问问孙二两口子,看他们俩会不会感谢你做了件大好事。”


    许文壶松了口气,备遭谴责的良心感到些许宽慰,对李桃花由衷道:“桃花,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现在好受多了。”


    李桃花潇洒一摆手,“咱们俩谁跟谁,还用客气这些。”


    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反正帮谁都是帮,他们的忙你都帮了,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她在委托人时有个习惯,便是会多眨两下眼睛,唇也不自觉抿起。


    许文壶恍惚间感觉面前站了只小兔子,脑子都迷糊了,话


    还没过脑子,便已不自觉点头,“桃花但说无妨。”


    李桃花笑道:“我要你教我识字。”


    “好。”许文壶一口答应,想也没想。


    李桃花眨了下眼,“这么爽快?不再多考虑考虑?”


    许文壶发笑,耳后浮现灼热的嫣红,隐在冰凉的夜色后面。


    他道:“能为桃花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李桃花又眨了下眼,显然惊讶住了,抬手扯了把许文壶的脸颊,感叹道:“平时呆呆傻傻的,没想到嘴还挺甜。”


    许文壶伸出手,分明是想将李桃花的手拿下来的,临肌肤相贴,他的动作顿住,语气有些慌乱地说:“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回去,我把纸笔找出来,今晚就教你写。”


    李桃花松开他的脸颊,却把手掌摊开在他眼前。


    许文壶愣了愣,不懂她的用意。


    李桃花无奈道:“杀鸡焉用屠龙刀,纸笔那么贵的东西,何必浪费在我这半吊子身上,反正回去的路还长,你就在这上面教我写我的名字吧。”


    许文壶看着她光洁的掌心,指尖不由得微微发痒,嘴上想说“这于理不合”,动作上却已情不自禁,伸出食指指尖,在那柔软的手掌上一笔一画,轻轻描摹。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认真的表情,掌心传来的瘙痒感觉像只小猫爪子,不仅手掌心痒,心上也跟着痒。


    “这就是‘上’字。”许文壶坦然自若地说着,却又无时无刻不躲避李桃花看他的眼神。


    李桃花跟着比画了一遍,飞出一记眼刀给他,不悦道:“你少拿教栓子那套来糊弄我,这么简单的字,不用学我都会写,我才不要学这些,我要学就学难的,比如写自己的名字。”


    许文壶心里觉得基础的字练好比什么都重要,但李桃花这样说,他也不反驳,只有些无奈地道:“好,桃花想写什么,我就教什么。”


    李桃花笑了,“这还差不多。”


    于是二人边走边忙正事,许文壶重复方才在动作,用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写下一个“李”字,动作很慢,方便她理解。


    “原来李字这么好写,快快快,再教我桃字。”李桃花自信心大涨,兴奋得不得了。


    许文壶见她开心,自己也不自觉愉悦起来,轻快地比画出“桃”字。


    李桃花却皱了眉头。


    她竖起手掌,看着上面那个看不见的“桃”,抱怨道:“好复杂啊,怎么感觉像棵小树苗一样,东长西长,伸出来好多小树杈子。”


    许文壶怔了怔,不由道:“桃花本来就是小树啊,自然会有几根树杈。”


    李桃花不假思索便说:“我不喜欢树杈子,我喜欢竹子,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胡乱生长,就像你——”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及时打住,把“一样”两个字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许文壶的心砰砰发跳,好像差点就知道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旋即追问:“我怎么了?”


    李桃花吞吞吐吐,字眼突然变得烫嘴似的,“你,你……”


    忽的,她双眸一亮,像找到出口似的,脱口而出说:“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我要看看,是我的名字难写,还是你的更难写。”


    许文壶的心头盘旋上一丝失落,却还是点头答应,教李桃花写自己的名字。


    写到“许,文”二字,李桃花还直呼简单,等到那个“壶”字出现,李桃花就笑不出来了,摇着头收回手道:“不行不行,我头要晕了,我不学了。”


    许文壶一本正经起来,“桃花既已下定决心,岂能半途而废?无论如何,我以后都要教会你写字的。”


    李桃花捂紧耳朵便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天黑路滑,桃花你慢些走。”怕她摔倒,许文壶忙去追她。


    李桃花步子快,二人一前一后拉扯了有半里路,才终于再度并肩。


    许文壶气喘吁吁,抓住她的腕子不松手,生怕她又跑了。


    李桃花一把甩开他的手,故意装起失忆,“你是哪里来的,我不认识你。”


    许文壶明知她是在跟他玩闹,仍是不自觉慌了神,连忙便说:“不,你认识我的,我叫许文壶,你刚刚才写过我的名字,你忘了谁都行,唯独不许将我忘了。”


    慢条斯理的酸书生,头一次对她较了真。


    李桃花杏眸半弯,对他笑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不能将你忘了。”


    听着李桃花有恃无恐的语气,许文壶心想:我若娶了你,你不就是我娘子了。


    可他不敢说那话,仅是在心里想想,便觉得自己是个觊觎旁人未婚妻子的卑鄙小人。


    他就只好将头转过去,不再看李桃花,生怕自己会被她看穿龌龊心思一般。


    李桃花也没察觉到许文壶的异样,她只当他是生气了,便凑过去用手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生气了?”


    许文壶并不瞧她。


    李桃花便确定他是生气了,心头闪过丝对自己的懊恼,她往前探了探头,看向许文壶的脸,认真道:“呆子,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


    她沉了沉气,忽然下定决心似的,道:“你放心好了,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除了我已死去的娘,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许文壶眼睫稍动,垂眸时,恰与李桃花的眼睛对视上。


    四目相对,不知名的情愫在二人之间蔓延,使他们俩情不自禁便想要靠近对方,脸离得越来越近……直到鼻尖即将相撞时,许文壶忽然顿住,李桃花也旋即清醒,两个人活似被蜜蜂蛰到一般,同时转回了头,慌慌张张往前走,再不去看对方一眼。


    *


    翌日,三个人起个大早,收拾了行囊,牵了驴,出发前往徽州。


    孙二柳氏含泪送别,把栓子往前推搡,“还不快跟许公子磕头道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他是你半个爹都不为过。”


    栓子对着许文壶便要下跪磕头,一句“爹”眼见脱口而出。


    许文壶连忙扶起栓子,受惊般道:“且慢且慢,我年纪尚轻,不足以当得起这一拜,快些起来。”接着他又对孙二夫妇道,“栓子是个聪明孩子,凡事一点便通,还愿意静下心去学。好好栽培,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前路漫长,终有一别,二位请回吧,今后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柳氏抹泪,孙二也跟着抹泪,止不住抽噎道:“许公子一定要保重身体,李姑娘和兴儿小哥也是,京城路途遥远,愿三位一路平安。”


    李桃花心中有所触动,却未表现出来,只是点着头,“你们一家三口也要平平安安的,后会有期。”


    “李姑娘后会有期。”


    兴儿牵驴,许文壶背包袱,李桃花拎着柳氏给他们仨准备的一堆吃的,三人就此上路,继续往徽州走去。


    日头逐渐由东转西,眨眼便已行了约有二里路。


    兴儿率先感觉到反常,看看李桃花,又看看许文壶,“我说怎么静得吓人呢,奇怪,你们俩怎么都不说话了,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李桃花白她一眼,“管好你自己,小孩子操心太多会长不高。”


    兴儿回呛:“长不高怎么了,长不高说明小爷我心眼儿多,心眼儿多说明我聪明,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李桃花坏水一翻,将计就计,“聪明是吧?那好,今晚就由你这个大聪明找地方过夜,先说好,天冷了,我可不想再睡树林子里吹风了。”


    “你!”兴儿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吃了这记哑巴亏。


    李桃花眼睛对着兴儿嘲笑,余光却全在许文壶身上。


    许文壶目不斜视,脚步稳而有序,只顾前行。


    李桃花一下子就觉得闷了。


    走了这一路了,这呆子怎么都不再看她一眼了呢?


    傍晚时分,残阳似血,热气骤消,习习凉风侵袭在身。


    “前面是不是有个村庄?”李桃花眼尖,一眼便看到山脚下坐落成片的农户。


    兴儿踮起脚尖看了看,双眼亮起,“还真是!咱们快走,兴许还能蹭上顿晚饭呢。”


    李桃花拔腿便跑,跑了几步,意识到许文壶在自己身后,忽然计上心头,“哎哟”一声停住脚步,吃痛连连,不停倒吸凉气。


    “桃花你怎么了?”许文壶大步跑到她身旁,面色焦急,“可是走得太急,将脚崴了?”


    李桃花看着他眼里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关切,有些埋怨地说:“你还知道和我说话啊?”


    不等许文壶回答,她站直双腿,大步迈开,转头冲他“哼”了一声,走了。


    许文壶呆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可他竟一点不恼,反而无奈地笑了声,追上她。


    “桃花走慢些,等等我。”


    夕阳下,相距甚远的二人逐渐并肩,嬉笑打闹着,一起朝村庄走去。


    天际最后一点余晖消失之前,三人总算抵达村庄。


    兴儿气喘吁吁,肚子都跑饿了,咕咕直叫唤。他懒得挑,就近选中了一户人家,走到门下敲起门道:“有人吗?有人在家吗?我们是外地来的,想找个地方借宿,住一晚就走,不知贵邸可能行个方便?”


    话音落下,里面毫无动静。


    兴儿便继续去敲,道:“当然了,我们也不是白住的,若是不嫌唐突,我们可以留下借住钱。”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这时,李桃花和许文壶赶到。许文壶看过去,见兴儿一脸疑惑,不由道:“发生了何事?”


    兴儿挠着头,“也没什么,就是敲半天门没人搭理而已。不妨事,我再去敲别人家便是。”


    说着,兴儿便已去敲其他的人家,说出的话与方才的如出一辙。


    可连着几户下来,竟没有一户人家是开门的,不仅不开门,还连句回应都没有。


    晚间凉意愈发明显,秋风扑来,李桃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将四周看了一圈,低下声道:“许葫芦,你有没有觉得,这村子有点怪怪的?”


    “是很奇怪,”许文壶附和,看着空荡荡的村中小路,“天都未黑,却家家闭户不出,着实奇怪。


    李桃花点头,看向天空,“而且这可是饭点,整个村子连一道炊烟都没有,这合理吗?”


    另一边,兴儿烦得不可开交,干脆仰天大喊:“到底有没有活人啊!出来吱一声不行吗!”


    余音在村子上空盘旋三圈,回应他的只有受惊的鸟叫。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二人面面相觑。


    纵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地方的古怪了。


    “真是奇了怪了。”李桃花随意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用手摸着院门,“门和院墙都不像无人打理的,结果竟是个荒村?还是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所有村民在前不久才搬离了这里?”


    许文壶沉默一二,正色道:“若是如此说来,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桃花,我们还是快走吧。”


    李桃花点头同意,叫回了兴儿,三人继续上路,打算连夜翻山。


    天黑以后,山路便更加阴冷,袭在身上时,脑子都精神了。


    兴儿点起灯笼照明,一路骂骂咧咧:“没见过这样的,好好的村子一个人都不带有的,空下那么多屋子说不要就不要了?逃荒也没见有走这么齐全的。”


    李桃花也觉得古怪,但当下急着赶路,她暂时还不想将这点插曲当正事对待,便对兴儿道:“你少说两句吧,不就是没蹭上饭心里不痛快了吗,再往前走走,总有地方能让你胡吃海塞。”


    兴儿被戳中内心想法,自觉脸上没光,恼羞成怒道:“你休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才不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而是心疼我家公子,都赶了一天的路了,你这丫头是使不完的牛劲,可我家公子如此瘦弱无力的身板,再不休息,如何受得了?你自己看看,我家公子的脸都给累得通红。”


    许文壶面红耳赤,低声斥他:“刁童胡言,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瘦弱?哪里无力了?”


    “您要不自己低头看看啊,您那腰细的,两只手都能掐过来了。”兴儿叫嚷。


    “住口,切莫再提。”


    “哎?这有什么了,公子您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怎么想起来急眼了?”


    “我才没急,是你胡乱说话。”


    “你看,又急了。”


    李桃花挡在这对主仆之间,忍无可忍道:“好了,都给我住口,吵架要紧还是赶路要紧?”


    兴儿哼了声,嘟嘟囔囔牵驴赶路。


    李桃花转身拽了把许文壶,“走吧,你也是,我平时跟他吵来吵去就算了,你怎么也跟他一个小孩较上劲了?”


    许文壶脚步未动,忽然沉下声音,“等等。”


    李桃花疑惑看他:“怎么?你还要继续吵?”


    许文壶摇头,抬脸看向她,眼神认真,“桃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


    李桃花刚反问完,耳边便炸开一声嘶鸣,向来温顺的毛驴不知遭了什么瘟,竟突然发起狂来,嘴里不停发出凄厉的叫,还东撞西撞,想要挣脱开兴儿手里的缰绳。


    “怎么着?这荒山野岭的也有母驴?”李桃花冲上去照着驴脸便来了一巴掌,“家伙什都没了,还控制不住自己,我看你是没救了。”


    毛驴哀嚎一声,不挣扎了,但眼神无比幽怨。


    “不服?”


    李桃花正想再给它来上一巴掌,便听到许文壶一声大喝:“桃花,小心!”


    李桃花头脑发懵,不懂许文壶怎么忽然让她小心。


    直到她转头去看许文壶,才发现山路的前后左右忽然涌上无数漆黑人影,人影步伐僵硬缓慢,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围了上来,而他们三个,便是吸引蚁群的蜜糖。


    李桃花顾不上害怕,抽出杀猪刀便威吓一句:“什么人!”


    脚步声沙沙作响,微弱的灯影闪烁起伏,映照出一张张青白布满黑斑的脸。


    “桃花,别和他们说话!”许文壶的声音是强行镇定后的战栗,“他们都是尸体!”


    第87章 点兵点将


    “是尸体?”李桃花将刀挡在胸前, 冷笑道,“这么说来,我要是把他们都砍了, 衙门应该判不了我是杀人凶手,对吧?”


    许文壶愣了愣,忽然感觉她这个思路很没毛病。


    说话间, 李桃花一刀劈出, 直接把第一个扑来的活死人拦腰劈成了两半。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活死人虽然上身和下身分了家,身体的反应却不断, 下半身仍然能走能跳,上半身立在土里, 虽不得动弹,可还是可以挥臂攻击。


    李桃花都看傻了,没想到这些行尸走肉本领还挺大。


    她连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手起刀落, 见尸便劈,毕竟这个时候要再犹豫,小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时间飞逝, 直砍到杀猪刀都快卷刃了, 活死人还是前仆后继。李桃花气急败坏, 对许文壶喊道:“许文壶你听着!我今日发誓,我李桃花今后都不要再认字了, 关键时候还是得靠手里的刀才行, 你天天子啊子的, 你的子现在能跳出来帮咱们吗!”


    然后只听“砰”一声闷响,李桃花余光扫去,正扫到一个想要偷袭自己的活死人, 只见那活死人摇晃了两下身体,跟被抽走丝线的木偶似的,轰然摔倒在地。


    许文壶直愣愣在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两眼发直。忽然,他回过神一样,弯腰便对活死人鞠上一躬,“对不住了!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不是有意行凶的!”


    在他手里的“凶器”,赫然是他随身携带的论语全卷。


    这时,又有活死人扑来。


    许文壶刚喊完对不住,转了个身举高卷椟,十分“情非得已”地砸上了第二个活死人的头。


    李桃花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默默将方才的话收回。


    她现在发现,读书真是有点用处的,起码拿书砸人,肯定很疼。


    “救命!公子救我!”兴儿躲在毛驴肚子下面,头都不敢往外探,周围全是活死人,而且还是手里拿刀的。


    未等许文壶反应,李桃花飞身冲了过去,一刀将围堵的活死人劈飞,剩下的活死人便好似有了短暂意识似的,从开始的盲目袭击,到单独将李桃花围堵,明显是换了战术。


    李桃花连害怕都顾不上,心里只有铺天盖地的疑问。且不说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活死人,她对这种东西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从最开始的姚瑞云,再到老孙头,她非常确定,他们俩除了能动,是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的,更别说思考能力。


    再看看这一帮凶神恶煞还带更换方法的,跟那两个人比起来,根本就是两码事!


    除非,他们生前就是强盗。


    李桃花心一沉,挥刀的同时留意起这些活死人的面相,果然看到明显匪相的,再回想起那空无一人的村庄,李桃花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那些村民为什么忽然搬走了。


    “你们先走!”李桃花对许文壶喊,“这些家伙没那么好对付,再耽搁说不定就都走不了了!”


    许文壶本就心急如焚,闻言又抱了捆《大学》,与论语摞在一起,抄起两摞卷椟便朝活死人冲去,“我跟你们拼了!”


    李桃花杀急眼,差点把冲到她身前的许文壶也给顺手劈了,怒不可遏道:“我不是让你走吗!”


    许文壶挡在她身前,毅然决然道:“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桃花让我走,便是让我生不如死。”


    李桃花眼框发酸,嘴里却毫不饶人,“你个呆子,那就跟我一起等死吧!”


    “死在一起,总比我日后悔恨余生要好。”许文壶犯起犟。


    见威逼恐吓没用,李桃花只好跟他并肩作战。


    二人一个砸一个砍,后背贴着后背,竟一时半会里没令活死人近身。


    李桃花累得气喘吁吁,忽然反应过来半天没听到兴儿的动静,不由道:“兴儿那臭小子怎么不嚎了?不会被活死人吃干净了吧?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许文壶刚想说“兴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被吃的”,便听兴儿一声哀嚎:“救命!这些家伙还咬人!”


    李桃花听了,动作更加快了,许文壶紧随她步伐,一起去营救兴儿。李桃花负责劈开围堵兴儿的活死人,许文壶在她身后断后。


    就在李桃花终于杀出条血路,一把将兴儿和驴拽到身边时,许文壶忽然对她一声大喝:“桃花小心!”


    李桃花余光一瞥,正看见有个活死人从自己侧面扑来,漆黑大嘴对准了自己的肩膀。


    一瞬之中,李桃花做好了废一条臂膀的准备,心道完了,这下不死也得残。


    可就在这时,许文壶忽然挡在了她的侧边,原本该落在她肩膀上的大嘴,落在了许文壶的上臂。


    “许文壶!”


    “公子!”


    李桃花高举卷刃的杀猪刀,照着那活死人的脖颈便砍了下去。


    死尸的头颅落地,满嘴鲜血,还在做啃咬的动作。


    李桃花扶住许文壶,看着他鲜红渗血的衣袖,颤声询问:“你怎么样?”


    许文壶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扯出一丝笑意,“没事的桃花,只是被咬了一口而已,要不了命的。”


    “你这可是右手!”李桃花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你以后还怎么写字啊!”


    “写不了……就不写了,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李桃花眼泪愈发汹涌,她脱下自己的外衫,胡乱便绑在许文壶的伤口上,一层叠着一层,可血流出来的速度太快,转眼便将衣服浸透。


    李桃花来不及心疼,只听兴儿一声大叫,密密麻麻的活死人又围了上来,苍蝇一样,怎么杀都杀不完。


    她想松开许文壶前去开路,可刚松开许文壶,许文壶的身体便直直往后栽去。李桃花抱住许文壶,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没了意识,她手上忽然也没了力气,刀都提不动了,杀猪刀应声而落。


    “许文壶你醒醒!你别吓我啊!”李桃花抑制不住哭腔,想把人晃醒又不敢,整个人呆呆发着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兴儿捡起地上的刀,哆哆嗦嗦指着越来越近的活死人,“你们都别过来,否则休怪小爷我……我对你们不客气!”


    说话间,他正前方的活死人忽然朝他逼近一步,兴儿嚎叫一声,头发险些竖起,转身便又逃回驴肚子底下,只露个屁股在外面。


    李桃花看了眼乌泱泱逼来的活死人,低头注视怀中昏迷的许文壶,苦笑道:“好了,这下真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不过能和你死在一起,这结果也算不得烂。”


    她的双臂收紧,抱紧了许文壶,最后看了他一眼,慢慢闭上眼睛。


    这时,只听有道劲风袭来,带起了连串闷响。


    李桃花感到奇怪,睁开眼,便见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活死人。而在那些活死人的正中间,站了道身姿颀长的背影。


    少年白衣如霜,马尾高竖,手里一柄三尺剑,转过头,只见面庞秀美,凤目高鼻,唇若花瓣,五官阴柔而不失英气。


    他启唇,一口正宗开封话:“恁麻利走吧,这一起子鳖孙等到天亮就都死球了,俺一个人够用。”


    李桃花听得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少年又看了她眼,面露惋惜,“小妮儿长得怪带劲,可惜是个憨子。恁愣啥嘞?再不走等着吃席?”


    李桃花这回听懂了,这少年是让他们走的意思。


    她连忙站了起来,扛起许文壶便往驴背上放,又拽起兴儿让他先牵驴走,留她自己在最后对少年鞠躬不停,“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保重自己,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如何报恩只要您一句话,无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李桃花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姓李。”


    少年冲她潇洒一摆手,“不用弄恁严肃,俺娘打小就交代俺,出门在外,路见不平,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们也不过是我救过的千千万万人里,最普通不过的罢了。”


    “——不过恁要是特别想报恩,还是以身相许的那种,俺也没意见,只要恁不嫌俺家穷,找个日子定下就是。对了恁今年多大?老家哪的?属兔还是属虎?平时有啥爱好?”


    少年越说越起劲,干脆转头去看李桃花。结果头转过去,人却没了。


    他看着黑黢黢的山路,顺手刺穿扑来的两个活死人,踮脚眺望,“人嘞?咋跑恁快?”


    第88章 点兵点将


    “许文壶你撑住, 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李桃花心急如焚,翻过了山,好不容易遇到个镇子, 她胡乱往两边看去,瞥到路边的医馆,也不管现在的时辰是有多晚, 冲上去便拼命砸门, “开门啊!有人快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开门!”


    敲了好一会子,里面的挡板才被挪开, 门开以后,探出来老郎中一张困得迷糊的老脸, “大晚上的,谁在外面吵——”


    “闹”字还没从嘴里出来,李桃花捧着一兜碎银子便扑通跪在老郎中面前, 把老郎中吓了一跳, 满头花白的头发险些飞了起来。


    李桃花哭得抽抽,指着驴背上的许文壶,“救救他吧!他快不行了!”


    老郎中揉了揉眼睛, 确信真的不是做梦, 慌忙便喊:“快快快!把人抬进来!”


    *


    旭日东升, 房中药香气四溢。许文壶躺在简陋的竹榻上,右手的袖子被高高卷起, 光洁的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一动不动, 双目紧闭。


    早秋灼烈的艳阳逐渐穿透窗纸,大喇喇打在了许文壶的眼皮上,无数小刺一般跳跃在肌肤表面。


    许文壶的眼皮跳了跳, 睫毛开始有所起伏,呼吸也渐渐急促,苍白的双唇微微翕动,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字眼。


    “桃花,桃花……”


    许文壶半梦半醒中,不断叫李桃花的名字,气若游丝道:“桃花,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你差点被一个活死人咬到了,我好害怕……”


    “桃花,我好怕……”


    半天没有听到李桃花的声音,许文壶的眉头都开始跳动,仿佛不安起来。他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被光芒刺得双瞳一紧,连忙别开了脸,视线所落之处,正好是李桃花的面庞。


    李桃花坐在床边,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床沿上,脸颊枕在手臂,双眸紧闭,睡得正香,卷翘的长睫随呼吸而起伏,在眼下投出小片灵动潋滟的阴影。有缕发丝自她的鬓边垂落,若即若离地搔在脸颊边,本就秀美的五官更添了平日没有的婉约。


    许文壶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情不自禁便伸出手,想要将她的那一缕发丝理到耳后。


    这时,半晌咯吱一声悠响,房门被推开。


    老郎中走了进来,看到许文壶,不由笑道:“哟,醒了。”


    许文壶点过头,对郎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对着沉睡的李桃花。


    郎中放轻脚步缓慢走近,小声感慨:“你家这小娘子啊,当真是心疼极了你,昨天晚上连夜砸门,见到我二话不说就跪下,哭着求我去救你的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啊,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许文壶听完了话,满脑子都是李桃花下跪哭泣的画面,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使得他已经无心解释他二人并非夫妻,指尖都微微发颤,心疼难以自禁。


    “对了,我还想问你,”郎中道,“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个人的牙印,伤口颜色却发黑,且你心悸强烈,经脉紊乱,这分明是中了毒的征兆,加上你伤口上一股腐臭味,闻着很像尸臭,你难道是……”


    老郎中脸色一变,步伐后退,“是遇到传闻中的僵尸了?”


    许文壶悲伤的心情被迫终止,连忙用虚弱的声音解释:“不是僵尸,是……”


    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如果只是被药力控制的活死人,为何不像姚瑞云和老孙头那样,只能由身体记忆控制,作出简单的行为动作,而昨晚上他们遇到的活死人,便穷凶极恶到那种程度?是因为生前便是山贼,死后也见人便杀。还是说——


    许文壶回忆起这一路遇到的所有活死人,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有人在刻意制造活死人。


    而且那所谓的“药”,可能一直在改进当中,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应该不是只让死人会动那么简单,他想要的,是死人拥有活人的力量,甚至……超越活人的力量?


    许文壶屏住了呼吸,这个忽然炸开的想法,足以让他怀疑平生。”是什么?你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老郎中追问,“如若是尸毒,那可不是小事,毒气攒在体内一直出不来,是要出大乱子的。”


    这时,李桃花的眉梢动了动,睁开眼眸的瞬间,看到许文壶是醒来的,她连忙直起腰道:“你醒了?”


    许文壶回过神,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李桃花下意识去看他的伤,“你的胳膊还流血吗?伤口严重不严重?有没有用针缝合?”


    许文壶目不转睛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尽是虚弱,五官却在此时显得更加斯文俊秀,仿佛一碰即碎的松上酥雪。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已经在愈合。”


    许文壶昨日死到临头未皱一下眉头,此刻声音却哽咽起来,“桃花,你的脸色怎么憔悴得这般厉害?我记得我昨夜昏迷之前尚未解困,你和兴儿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桃花蹙眉道:“先别管我了,说说你,你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哪里疼?哪里不对劲?”


    郎中想开口说话,被许文壶用眼神制止。


    李桃花感觉的异样,转脸看向郎中。


    老郎中清了清嗓子,“血已经止住,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虚弱,小娘子出去买只老母鸡,给你相公好好补上一补吧。”


    李桃花光顾着点头,点完头一愣,说:“什么相公,他不是我相公。”


    老郎中瞠目结舌,一张老脸臊通红,转而指责许文壶,“原来这位姑娘并非你娘子,你刚才为何不开口解释,让老头我闹出这般笑话。”


    许文壶刚想解释,看到李桃花质疑的眼神,脑袋一歪双手扶额,“啊不行,头好晕,我要昏过去了。”


    李桃花很想问他为什么不解释,是因为刚睡醒没反应过来还是因为别的?但看许文壶一副虚弱的样子,她想问也没心情,连忙扶他躺下,之后便忙着到外面买老母鸡炖汤。


    *


    集市上,人来人往,李桃花跟卖鸡的老太太讨价还价。


    李桃花提起鸡掂了掂,“再便宜点,七十文也太贵了,你别当我是外地人就坐地起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这鸡是养了几年的,膘都没多少,肯定是今年才出笼的。”


    老太太也急,“你这姑娘不能凭空冤枉人,我这是正经养了三年的老母鸡,算你七十文已经很便宜了,换个人,八十文我都不卖。”


    “八十文都能买只老鸭子了,谁还买鸡。你再给我算便宜点,五十文行不行?”


    “卖不了卖不了,你去其他家看看吧。”


    “你这老太太!”


    双方正争执不下,卖鸡老太忽然便老实下来,惶恐地看着李桃花。


    李桃花还没自信到觉得是自己的气势威慑到了对方,所以愣了一下就果断转头。


    在她身后,站着一伙衙差,虽不知是哪个衙门的,但衣服和天尽头的一样丑。


    为首的衙差手握一卷画面,忽然便展开在李桃花的眼前,肃声询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穿着一身白衣服,年纪很轻。”


    李桃花看了眼,一眼便认出那人是昨夜的救命恩人,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没见过。”


    衙差叹了口气,转头去问别人。


    另一名衙差道:“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能将这锦毛鼠落网,难道又要让他逃了?”


    “少废话,接着找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能把传闻中的盗圣缉拿归案,你我起码能连升两阶。”


    衙差走后,李桃花回忆昨晚种种,喃喃自语道:“锦毛鼠?盗圣?”


    她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赶紧转移注意力,回过脸继续忙正事,“说五十文就是五十文,你爱卖不卖。”


    “唉,遇见你这丫头算老婆子我倒霉,算你六十文好了。”


    “五十就五十,多一文没有。”


    “五十五!五十五总行了吧!”


    ……


    李桃花哼哼着小曲儿,手里提着老母鸡,心情愉悦地回医馆,心里琢磨着是该把这鸡一次炖了还是分两次,现在天气冷了,鸡肉多放个一日应该坏不了。


    还没琢磨明白,哭声便传入她耳中,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兴儿蹲在门口,正用袖子抹泪偷偷哭。


    李桃花快步上前,询问他:“你哭什么,你家公子又没死,郎中说了,喝点鸡汤补补就好了,你看,我老母鸡都买回来了。”


    兴儿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吸着鼻涕抽噎道:“他那是诓你的,我家公子是没死,可也差不多了,郎中说他体内的尸毒太厉害了,如果不除,就没有几天活头了。”


    “咯咯!”一声,李桃花手里的老母鸡掉在了地上,鸡毛乱飞。


    李桃花冲入医馆,大步迈向房门,刚推开门,便见郎中正给许文壶换药。


    “桃花?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许文壶白着脸色,换忙便将带伤的胳膊往袖子里藏。


    李桃花跑到床前,一把将他的袖子扒开,果然看到了伤口漆黑流脓,根本没有愈合的征兆。


    李桃花双眸顷刻潮热,咬紧唇让自己维持冷静,抬眼看着许文壶的眼睛,极力用平和的声音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许文壶活似做错了事的小孩,神情不安担忧,小声解释:“桃花,我不是有意的。”


    李桃花呼出口气,将自己所有的脾气都压了下去,“反正事情都到这步了,什么都别说了。”


    她转脸问郎中:“他体内的尸毒可有方法去除?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治好。”


    老郎中捋着胡子沉吟道:“除了以毒攻毒,用各种毒性凶猛的药物缓解,要么就是要武功高强之人,用内力把他体内的毒素逼出。前者风险极大,非活即死,后者较为保险。然天下习武者虽多,有深厚内力者,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啊。”


    许文壶斩钉截铁道:“那就用前者。”


    李桃花:“你放屁!”


    她急得眼都红了,怒瞪许文壶,“你想都别想,乱七八糟的毒药一下肚,你要是活下来还好,要是死了呢?你让我怎么办?我下半辈子还活不活了?”


    许文壶的神情定住,呆呆看着她,“我死了,桃花会觉得活不下去吗?”


    李桃花转过脸不看他,抬袖遮住了眼睛,极力克制住啜泣的声音。


    老郎中叹气道:“那就只剩下后者了,可茫茫人海,该上哪找那么个高手去。”


    李桃花掩目的手突然便放了下去,两眼都发起亮来。


    她想到了锦毛鼠。


    许文壶和老郎中都还没反应过来,李桃花便忽然跑了出去。


    许文壶当即便要下榻,焦急呼喊:“桃花,你去哪!”


    老郎中生生把他又摁了回去,“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宜下榻走动。”


    “桃花!桃花!”许文壶竭力呼喊李桃花的名字,急火攻心之下,竟一把将老郎中推开,两腿着地,鞋都没穿便去追人。


    可仅仅是一步迈出,许文壶便摔倒在地,额上冷汗密布,双眸缓慢合紧,逐渐没了意识,昏迷之前,嘴里还是喃喃呼喊:“桃花……”


    李桃花跑出了医馆的门,到了路上抬头四望,只见人来人往,全不是她想要的面孔。她也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天下之大,她不过是和锦毛鼠擦肩而过了一把,接下来该去哪里找他?即便照着昨天的路原路返回,难道人家还能一动不动站在那,等着她回去寻吗?


    她心头忽然涌上莫大的无助与彷徨出来,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天地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李桃花抬起脸,把眼泪又给倒了回去,给自己打气道:“李桃花,振作点,怎么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没了许文壶,你不是还有……”


    还有……还有谁呢?等许文壶死了,可不就是只有她一个人了吗?


    李桃花没能撑住,在大街上哭出声来,吸引目光无数,围着她小声议论起来。


    “看什么看!”李桃花朝着周围人怒喝道,“没见过沙子进眼睛吗!”


    当地人许是没见过如此年轻泼辣的姑娘,吓得赶紧散了。


    李桃花抹干净眼泪,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便要返回医馆。回到医馆,隔着房门便听到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进去才发现,许文壶自她走后便昏过去了。


    老郎中为了让许文壶醒来,用祖传针法把许文壶扎成了刺猬。


    李桃花一直在床边守着,寸步不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都黑了。


    她实在坐不住了,便去院子里问老郎中:“这都要过去整整一天了,他怎么还不醒啊。”


    老郎中正忙着褪鸡毛,闻言道:“中毒太深,已入肺腑,哪是那么容易醒的,若是一直平躺,毒往上走,攻入神智,就算醒来,只怕也成个傻子了。”


    李桃花惊了,“什么?傻子?他可不能当傻子!”


    她顾不上再听老郎中叨叨,连忙跑回屋子里。


    等她回到许文壶身边,兴儿正围在床跟前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放声大喊道:“公子你不要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回去怎么交代啊,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夫人,公子,你千万不要死啊。”


    李桃花把他薅到一边,“嚎什么嚎,你家公子还没咽气呢,现在就哭丧还早了点。”


    可等看到许文壶毫无血色的脸,李桃花的心一下子便沉下去了,她俯下身,通红发肿的眼眸看着他,启唇温柔地说:“许文壶,许大人,你赶紧醒来好不好?郎中都说了,你要是再不醒,毒入脑子,你就会变成傻子了,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连状元都能考上——”


    兴儿抽噎着提醒:“不是状元是榜眼,差了一名。”


    李桃花骂骂咧咧:“一名两名的,不都差不多吗!计较这么多干嘛!他都快不行的人了!”


    骂骂咧咧完,她回过脸,对许文壶温温柔柔道:“反正连官都当上了,这么聪明好用的脑子,怎么能说傻就傻了,那不是比要你命还气人吗?你赶紧给我醒过来,我不光要你活,我要你全须全尾,明明白白的活着!你……”


    李桃花哽咽住,“你不是还说过,一定要教我我写字的吗,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许文壶纹丝未动,纤长的眼睫平静覆盖在眼下,平静宛若失去生命。


    李桃花急了眼,咬牙威胁道:“许文壶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死,我就把兴儿卖了,驴也卖了,把你的那些四书五经破竹片子烂纸笔全给一把火点了!”


    许文壶还是不动,没有丝毫要醒的征兆。


    李桃花彻底绝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低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许文壶,你以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吗?你听好了,你死以后,我李桃花就当从没认识过你,你今天死,我明天就跑到京城,开开心心当我的崔少奶奶去!”


    话音刚落,许文壶猛地咳嗽一声。


    第89章 点兵点将


    “咳咳……咳……”


    许文壶咳嗽得太过用力, 整个胸膛都跟着震动,随时可能破碎一样。


    李桃花紧张不已,连忙用手去捋他的胸口, 着急道:“醒了就好,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许文壶睁不开眼睛,只能本能地吞咽喉咙, 艰难地翕动双唇, “水,水……”


    李桃花连忙便要去给他倒水, 兴儿抢先一步,倒好端给李桃花, 李桃花接过茶碗,用手轻轻托起许文壶的后颈,碗沿贴在他的唇边, 将水缓缓喂入口中。


    许文壶似是渴坏了, 连饮了好几口,之后才恢复神志,缓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李桃花, 空洞的双目渐渐恢复神采, 目不转睛看着她道:“桃花, 你刚刚说的什么?什么兴儿,什么驴, 还有什么崔家的?我没听仔细, 你再跟我说一遍可好。”


    李桃花将空茶碗给兴儿, 面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鬼扯:“没说什么,我说我想吃驴肉火烧了, 让你赶紧醒过来,好陪我一块吃,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以后找谁吃饭去。”


    许文壶虚弱地喘着气,嘴角强撑起笑意,“桃花,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


    李桃花撒谎撒得心安理得,听到这句话,心里当即又开始苦涩,她瞥了他的胳膊一眼,转脸转得飞快,刻意遮掩自己眼里的难过,凶巴巴地说:“还没事,胳膊都要废了,人都快没了。”


    许文壶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分明是看着李桃花,眼神却好像到了茫茫雪地,自言自语地道:“倘若上天真要我死,又怎会让我苟延残喘至今,拖着一副病躯走在人世。如果死局已定,我终究要有此一劫,那么只怕再多努力也是徒劳。我只希望,在我死之前,能做出些有利于百姓,有利于社稷之事,也算没白来走上一遭,不枉读过那些圣贤书。”


    李桃花静静听完许文壶说话,等再回味,忽然便反应过来许文壶的话外之音,即刻提起精神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打算干什么去,你不回京城了?”


    许文壶沉默下去,眼睫低垂,覆盖住了眼眸中的所有悲凉。他安静了许久,忽然抬头,问老郎中:“敢问老前辈,此处为何地?”


    老郎中道:“我们这地方叫木石镇,木头的木,石头的石。”


    许文壶接着问:“所归哪个州府管辖?”


    老郎中:“儋州,离这不到七里地,往前一走就是。”


    许文壶眼波微动,再开口,语气里便满是笃定,“好,就去儋州。”


    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眸,看着他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许文壶双眸坚定,说话间语气都不禁带了些许的力量,“我要去见儋州的知府。”


    *


    翌日早,三人从木石镇出发,边走边歇,下午便到了儋州城外。


    秋风凉爽,古道两旁碧树葱郁,只有少许的叶子微微发黄。道路延伸到城门,城门下人来人往,全是用箩筐挎着香烛的百姓,香火的气息蔓延在整个道路上。


    李桃花端详着那些人,颇为疑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跑去上香。”


    兴儿嗤她:“初一十五上香拜佛,看这场面,肯定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李桃花飞他记白眼,“你多聪明了,你头顶上的虱子都能考状元。”


    “公子你看她!她又奚落我。”


    许文壶无奈道:“兴儿,你已是大孩子了,莫要因此小事与桃花置气,进城要紧,休要再起口舌之争。”


    李桃花心里舒服了,对兴儿偷偷扮了个鬼脸,跑到许文壶身旁道:“你这一路都没怎么喊累,进去要不先找家客栈歇息吧,等到明天再去找什么劳什子知府。”


    许文壶包扎在上臂的白纱分外显眼,脸色也白得分外显眼,但他的精神仿佛比在木石要好上许多,闻言便摇头道:“桃花不必担忧,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李桃花看着他发白的双唇,心道你的感觉可能没那么准确。


    但她并不想阻止许文壶去找儋州知府,万一知府那儿有医术更高明的郎中呢,万一许文壶有救了呢?


    哭过闹过了,李桃花此刻冷静下来,心反而没那么慌了,她总觉得许文壶不是一般人,在天尽头的时候,王大海明里暗里害过他那么多回,他哪回有事了?王大海都要不了他的命,李桃花就不信了,一个小小活死人,一嘴下去还能把他的命给带走了。


    “你觉得好多了就行,趁着现在还没天黑,咱们快点进城吧。”李桃花迈出腿去,话简短得可怕。


    许文壶看着她的背影,开始觉得不自在了。


    不对,她不应该是这个反应的。


    她不应该骂他一顿,然后揪着他进城找客栈休息吗?哪里像现在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随便他的样子。


    许文壶心里莫名出现莫大的危机感,他顾不得自己有伤在身,小跑着便去追李桃花,轻声询问:“桃花,你渴不渴?”


    “不渴。”


    “那你饿不饿?”


    “不饿。”


    “桃花你累不累?你要是累了,咱们也可以去找客栈歇息的。”


    “不必了,先去见知府吧,他老人家比较重要。”


    许文壶更着急了,活似只找不到开屏机会的公孔雀,“桃花”,“桃花”叫个不停。


    直到有两名挎香火的妇人经过他身边,随口所说的话飘入他耳中,他才猛然顿住脚步,怔愣片瞬,忽然转身,径直随人群而去。


    李桃花早习惯了许文壶每日在自己耳边叨叨,并没有觉得他有哪里不对,突然这声音没了,她才察觉异样,转身瞧去——许文壶都快走出半里地了。


    “许呆子!你干什么去!”李桃花朝着他的背影便喊,可许文壶便跟中邪似的,步伐没有丝毫停留,连带背影都变得神叨叨的。


    李桃花赶紧追上去,路过兴儿不忘骂上一嘴:“你主子是傻的,你也是傻的?这么个大活人都快走没了,不知道去追两步?”


    “我也是刚反应过来啊!再说腿长我家公子自己身上,他要去哪,我能拦得住吗!”


    李桃花懒得再说废话,一门心思去追许文壶,心想你拦不住,我可拦得住。


    可只需再等半炷香,李桃花便会知道,她低估了许文壶,也高估了自己了。


    她居然追不上他!


    李桃花累得扶腰,两脚都快磨出火星子来了,气急败坏瞪着许文壶的背影道:“你脚底下踩风火轮了走那么快!腿长了不起啊!”


    许文壶便好似没听到她声音,一昧往前行走,路上撞到人连句“失礼”都不回头说,如同鬼迷心窍。


    李桃花边追他,边顾着去跟被他撞倒的大姑娘小媳妇道歉,短短一会工夫,在心里把许文壶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二人一前一后,片刻未歇,从城门下,随着人流走,一直走到了佛寺外。


    李桃花没识得几个字,不知道这和尚庙叫什么,只见到许文壶进去,便也跟着进去了。


    进了寺门,许文壶未有停歇,直奔香火最盛人最多的佛堂。


    李桃花只好跟着过去。


    到了地方,门里门外跪满一地信徒,两个站着的人走在其中,极为显眼引人注目。


    李桃花没功夫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想把许文壶骂上一顿。


    但等她抬起头,看到佛堂正中供着的佛像,她整个人就呆住了。


    乌肤血口,张牙舞爪,腰间盘蛇,嘴里吐信。


    伽罗佛母。


    太久没见这老乡,李桃花下意识把这尊邪神的尊号都给忘了。


    佛母像下,许文壶驻足观望,嘴里喃喃道:“果然,果然……”


    “果然什么?”李桃花在他背后喘着粗气问。


    许文壶浑身哆嗦一下,手捂心口,缓慢转身,一副受到惊吓的虚弱模样,“桃花?你怎么忽然出现在这?”


    “忽然出现……”李桃花咬牙切齿挤出这四个字,横起一手刀,盯着许文壶道,“趁我动手劈你之前,你自己跟我解释清楚。”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显然相信她能干得出来,便将自己在城门下听到妇人聊天聊到“伽罗佛母”四字,他一时间头脑空白,只想赶紧找到佛母像的事情说给了她。


    “我原来只以为伽罗佛母是王大海为了愚昧乡里故意杜撰出的虚晃之物,”许文壶的双眉拧紧,静静盯着阴森可怖的佛母像,“可没想到,离了天尽头,还能再碰见她。”


    李桃花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不了,谁愿意信就信吧,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拜个佛像都能把自己儿子的脑子给挖了,其余还不是随意他们。”


    许文壶的语气蓦然沉下去,正色问她:“桃花,你还记不记得一句话。”


    李桃花愣了一下,“哪句?”


    许文壶看着佛母像,一字一顿,念道:“伽罗佛母,法力无边,起死回生,青春永驻。“


    李桃花认真思考他这句话,仅是略动脑筋,便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看向许文壶,“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一路遇到的活死人,都和这佛母像有关系?”


    许文壶看着那漆黑狰狞的佛母像,眼底愈发沉重,“佛像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不是鬼神作祟,背后的始作俑者,也定和这佛像有不小的关系,起码和扶桑教有脱不开的联系。”


    “你早就知道了?”李桃花说。


    许文壶:“先前只是猜测,此时能确认了。”


    李桃花点着头,后知后觉,明白的越来越多,“我知道了,你急着去找儋州知府,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消息带给他,让他查案,调查活死人的出现和伽罗佛母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吗?”


    许文壶对她点头,苍白的脸上满是赞许与钦佩。


    李桃花却没有多少自豪。她看着他胳膊上的伤,表情十分复杂,些许埋怨地道:“许文壶,你光顾着为别人考虑,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许文壶怔住了神情,呆呆看着李桃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桃花也没等他回答,看了眼那佛母像,又瞥了眼许文壶,转过身便走了。


    直到她背影远去了,许文壶才回过神,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呢喃:“桃花……”


    *


    落日时分,儋州主街热闹喧杂,街头巷尾皆透着股怪异的繁华,人来人往,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衣冠整洁,脸上洋溢着满足灿烂的笑,凡是从街上走过,手里都提有一块猪肉。


    “哟!老王哥,又买猪肉了。”


    “说我呢,你手里不也一样提着。”


    “唉,多亏有张秉仁大人在,现在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顿顿能吃上肉,月月能添新衣。”


    “就是,张大人爱民如子,有他老人家的清廉,才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咱们儋州人真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盼来这么个好知府!”


    许文壶自闹市经过,听着那些称赞的话,不禁欣慰点头:“看来这位张大人是个好官,不仅为人清廉,还爱民如子。”


    李桃花听了同样的话,心里却想:狗窝里还能有剩馍?不对不对,其中有诈。


    几番问路,三人终于在日落时分找到知府衙门,与想象中的难以接近不同,许文壶仅是想自己的身份来历交给衙差上报,没过多久,便有小厮模样的人物来请他们进去面见知府。


    许文壶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迈进衙门东侧面那刻,人都是懵的。


    李桃花却分外清醒,偷偷交代兴儿:“看好了哪儿有狗洞,若是情况不对,咱们也好马上脱身。”


    兴儿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少顷,抵达花厅。


    贵为一州知府的张秉仁亲自起身迎接,与许文壶寒暄一番,客套落座。


    许文壶不敢耽误,旋即便开门见山,将来意阐明。


    听完许文壶的话,张知府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官既已知晓,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必要时,上报朝廷,等待指示。”


    许文壶郑重起身,对张秉仁端臂行礼,“草民替这一带百姓多谢大人。”


    张秉仁起身,亲自扶起许文壶,“不必如此客气,说起来,本官昔日还曾听过你的名字,年少及第,如何不让人艳羡,只可惜世事无常。不过无妨,许大人还年轻,来日方长,迟早有平反的那天。”


    许文壶听着这话,胳膊上的伤隐隐作痛。


    他在心里苦笑:恐怕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第90章 点兵点将


    张秉仁留意到许文壶胳膊上的伤, 关切道:“天色已晚,许公子不妨留下歇息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许文壶下意识想直接拒绝, 又想到李桃花这两日来的疲惫,稍作犹豫,对张秉仁拱手, “既如此, 草民恭敬不如从命。”


    张秉仁欣慰点头,亲自带路, 对许文壶伸手道:“许公子,请。”


    许文壶起身随行。


    李桃花跟在许文壶身后, 瞧着张秉仁的后脑勺,心里犯起了嘀咕。直到此刻,她都觉得这老头不会是什么好人, 但从进衙门到现在, 也确实挑不出什么不对出来,长相也是有鼻子有眼睛,不是把算计写在脸上的面相。


    随便了, 大不了睡觉的时候睁一只眼睛站岗。


    刚出门, 便有小厮上前对张秉仁禀告:“回大人, 监察御史冯大人到了。”


    话音刚落,其后便有道爽朗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数月不见, 张老兄别来无恙啊。”


    张秉仁抬头看到人, 顿时眉开眼笑, 快步迎上去道:“我儋州小小地界,哪阵风将你冯大御史吹来了?”


    他转头对许文壶赔笑一下,意思已然明显。


    许文壶也不在意, 对他秉手作揖,而后便带着李桃花兴儿随小厮前往住处。


    临走,许文壶看了那冯御史一眼。


    李桃花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那冯御史生得阔头方耳,乃是过去从未见过的长相,有点不懂许文壶为何对个陌生人多看。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说太多话,只是提醒他:“别看了,该走了。”


    许文壶点头,与她离开。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许文壶胳膊上的伤疼得厉害,但他满脑子都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位“冯御史。”


    “好你个狗官!你竟敢对我动刑?你可知你能活到今天全因我懒得取你这条狗命!你知道我上头是谁吗!我告诉你,刑部员外郎林祥是我刚认的干亲!监察御史冯广是我的结拜弟兄!开封知府孔嗣昌是我的干叔叔!你敢对我用刑,等我出去,我要你的命!”


    王大海的喊叫历历在目,如同昨日经历。


    许文壶在心中反复念着“冯广”这个名字,与那“冯御史”的称谓叠在一起,没有丝毫的违和。


    倘若这个“冯御史”真的是冯广,过去和王大海有所勾结,这张知府又显然与其交好,那这张知府也……


    许文壶越想越是精神,丁点困意都没了,翻了个身继续思忖,正好瞧见坐在他床边的一道黑影。


    “啊!”


    许文壶险些魂飞魄散,强撑询问:“什么人!”


    黑暗里,李桃花闷声闷气道:“鬼叫什么,是我。”


    许文壶听出是她的声音,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去,用手擦拭额头细汗,无奈道:“桃花,你不在自己的房间歇息,怎么来我这了。”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怕你出事,所以就进来看着了。我进来的时候你都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睡熟了呢。”


    许文壶道:“我没睡觉,只是一直在想事情。”


    “想什么?”李桃花不假思索道。


    许文壶犹豫起来。此时人在屋檐下,和张知府也算和平共处,他忽然说出这起发现,很有可能会引起桃花的不安。他有点纠结,是这时候说,还是该明日走人以后再说。


    夜太黑,李桃花看不出他脸上的为难,她又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他的右边胳膊上。


    “你今晚上药了没有?”她只关心这个。


    许文壶的思路蓦然被她打断,懵了下子,老实道:“没有。”


    李桃花顿时恼火,转身去桌上取火折子点燃蜡烛,端着烛台走向他,冷不丁道:“药呢?”


    许文壶便跟收到命令似的,爬起来便屁颠颠去翻包袱,翻出来便手捧着送到她面前。


    李桃花检查了遍东西,见没少什么,满意地“嗯”了声,接着道:“衣服脱了。”


    许文壶开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要宽衣解带,直到醒悟过来李桃花在说什么,立马惊恐地看向她。


    李桃花的双颊红透,别开脸道:“我说错了,不是衣服脱了,是袖子撸了。”


    该死,她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许文壶松了口气,心里却闪过丝难以启齿的失落感。他老实把袖子撸高,将受伤的胳膊露了出来。


    伤口在纱布下捂了一天,渗出的血液湿了又干,黑红的一大片,触目惊心。


    李桃花的心紧紧揪住,柳眉不自觉蹙紧。她伸过去手,小心地把纱布层层揭开,看到伤口的那刻,她差点便没能撑住惊呼出声,强行克制住自己,才表现得算是镇定。


    “忍着点,”她说,“伤口都烂了,我得给你把烂肉都剜下来,然后再上药包扎。”


    许文壶点头,眼睛没眨一下,“桃花放心,我会忍住的。”


    李桃花拿起小刀,比划在流血化脓的伤口上。


    许文壶便这样静静看着她,眼波平稳清明,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桃花头脑发刺,半天下不去手。


    “你把头转过去,”李桃花抬头骂他,凶巴巴道,“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下得去手。”


    许文壶听话点头,把脸利索转了过去,丝毫不带犹豫。


    李桃花凝住心神,甩了甩手,努力不去打颤,定睛注视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她的瞳仁随烛火的跳跃而上下跳动,咽了几下口水,心一沉再沉,试图将刀尖刺入伤口。


    即将碰到肉的那刻,她的手再度发起抖来,克制不住的慌张,连带呼吸都紧张急促起来。


    许文壶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由道:“桃花?桃花你怎么了?”


    李桃花说不出话。


    许文壶更担心了,转头去看,才发现她额上已沁满细密的冷汗,原本红润的脸色都发白。


    “桃花你别吓我,”许文壶紧张道,“是伤口的味道太难闻了,熏到你了吗?”


    李桃花摇头,拿刀的手无力垂了下去,低下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办,我对你下不去手。”


    许文壶将刀从她手中拿出,对她轻声说:“不碍事的,桃花下不去手,就由我自己来。”


    李桃花抬脸看他,眼神复杂,带有心疼,“你就不害怕?”


    许文壶唇上泛起温柔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我若是疼晕了,大不了,你给我一巴掌,把我打醒。”


    李桃花忍俊不禁,扑哧便笑出了声,苍白的脸色有些许回暖,眼睛也亮了起来。她语气轻快地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若是晕过去了,我下手可不带犹豫的。”


    “嗯。”许文壶笑了,忽然抬起手,揉了把她额上柔软的碎发。


    李桃花抬起眼。


    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安静了下去。


    灯花闪烁,阴影重叠,房间静到针落有声,只有两道加快的心跳格外明显。


    许是烛火燎人,许文壶的耳后不知不觉浮上层灼热的嫣红,他别开眼睛,长睫覆目,“我要开始动刀了,桃花,你转过头去。”


    李桃花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刻意从容地“哼”了声,“转就转。”


    她转过头,看不到血腥的画面,耳朵便变得格外灵敏。可半天过去,她也只在开始时听到许文壶轻轻一声闷哼。


    又过去片刻,李桃花道:“许文壶,你好了吗?”


    背后毫无回应。


    “许大人?”李桃花又叫。


    还是安静。


    “许葫芦?”


    回应她的只有蜡芯燃烧的窣响。


    李桃花按捺不住转头去看,到嘴的骂声即将脱口。可等看到许文壶昏在床头的一霎,什么话都被她咽下去了。


    “许文壶!”


    许文壶胳膊上的烂肉已被剜去,浑身汗如雨下,漆黑发丝贴在脸颊,薄唇翕动,吐气急促。


    李桃花害怕起来,连忙去晃他的肩,“许文壶?你醒醒!”


    晃了几下人还是不醒,李桃花不敢耽误,转身便要去找郎中。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许文壶半昏半醒,汗水淋漓,苍白的脸上浮现病态潮红,小孩子一般,轻轻地哽咽道:“别走……”


    “桃花,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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