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蚕
李桃花嫌弃得无以复加, 扔烫手山芋似的把装腰子的盆丢给了陈康。
陈康如获至宝,两眼放光对李桃花好一通道谢,捧着腰子便小跑着离开了, 嘴里还喃喃念叨是该红烧还是该油煎。
李桃花转头看了眼瘫地上,眼神万念俱灰的倒霉驴,指着陈康的背影道:“你看清楚了啊驴兄, 是他要的, 可不是我主动给的,你要找就找他去, 和我无关。”
“驴兄”闭上了绝望的眼。
……
回到房间,李桃花急不可耐推开门, 心里存不住二两事,张口便分享:“我跟你说啊许葫芦,你简直不敢信, 就那俩腰子居然还有人——你怎么在这?”
房间内, 青空把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一脸凶神恶煞,两眼瞪得像要吃人。
许文壶如同被捏住后颈的猫儿似的一动不动, 也就在听到李桃花的声音后, 才敢转了下头看向她, 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桃花, 你回来了。”
李桃花瞄了眼他脖子上的刀, 柳眉上挑看向青空, 语气里毫无怯意,直接质问:“你想干嘛?”
青空哼了一声,本就刻薄的五官显得更加邪气, 没理李桃花,抬头威胁许文壶,“爷爷我再说一遍,立马带着这死丫头和那臭书童离开这里,否则,我这刀可不长眼睛。”
话音落下,手里的刀果真一沉。
许文壶吞了下口水,不由得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手伸向腰后的杀猪刀,许文壶却朝她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不至于。”
杀人犯法,她若是进去了,只怕他要等她等成老头子。
不对,他为什么要等她?
许文壶忽然不知自己的脑子都在想什么了,还没回神,便听青空一声惨叫,悬在他脖子上的刀也应声落地,随后叽里咕噜一串闷响,一颗圆润饱满的枣子滚落到了地上。
李桃花从桌上又摸了颗没吃完的枣,上下抛着道:“怎么样啊道长,枣子甜不甜,要不要再请你吃一颗啊。”
青空捂着自己被枣砸出一个红坑的脑门,吃痛过后,怒指李桃花,“好你个死丫头片子,我先前还是对你太客气了!”
李桃花将杀猪刀抽出来,往桌子上一竖,“你就是对我不客气又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
说话间,许文壶已逃到她身边。
“你怎么样?”李桃花小声问。
许文壶那句“没事”眼见脱口而出,察觉到李桃花眼中的关切,他眉头一皱,顿时捂着脖子吃痛,“好疼。”
李桃花慌起了神,连忙扒开他的手看了一眼,看完松了口气,凶巴巴道:“就蹭破点皮,离心远着呢,手给我拿下来。”
许文壶讪讪撒手。
青空挨了一记痛击,顶着脑门上的红坑弯腰捡刀,结果捡到半路看到对面二人打情骂俏,刚捡起的刀又给一把摔了下去,怒火冲天,“你们别太欺负人了!”
李桃花叉腰回呛:“我们欺负你什么了?贼喊捉贼,分明是你欺负人在先。”
青空恶狠狠盯着两人,痛声道:“就是因为你们出现,现在他们所有人都不拿我当回事了!连我说的话都被视为耳旁风!想我青空一个堂堂驱邪道长,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们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李桃花白眼翻到天上,“嘁,长得丑怨镜子,自己装神弄鬼败露了还怨起我们了,我们才懒得理你,你少在这无理取闹,自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否则我现在就叫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青空神情闪躲起来,明显开始后怕,他刀都不要了,拔腿便想离这两个人远远的,走到堵在门口的李桃花面前,冷不丁斥道:“好狗不挡道。”
李桃花:“好驴不乱叫。”
青空气得声音直哆嗦,指着李桃花和许文壶,“你……你们……”
“我们怎么了?我们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赶紧找地方偷着乐去吧。”李桃花舌灿莲花,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
青空袖子一甩,绕过她大步离开。
许文壶看着青空走远,想起来李桃花方才进门时似乎在说话,便问:“桃花,你刚刚是想对我说什么?”
李桃花现在已经没心情去说那些了,手一摆,“算了,不重要,反正驴已经骟完了,等养个几天就上路吧。对了,大夫人那边你想出办法了吗?”
许文壶沉默一二,启唇道:“陈老爷口中的鬼怪之说我是不信的,那么就只可能是人为,若是人为,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
李桃花睁大了眼睛,精神显然上来,“什么法子?”
许文壶面露挣扎,迟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似的,低头对李桃花耳语。
李桃花听完,一脸见鬼似的盯着他,不可思议,“不是吧?这种办法你都能想出来,你不是一天到晚子曰子曰,子不让你干这个干那个吗,你的子规矩那么多,会让你钻女人——”
许文壶一时羞赧,伸手捂住了李桃花的嘴。
一瞬中,二人四目相对,李桃花能清晰看到许文壶的脸上逐渐出现的绯红。
许文壶顶着张通红的脸,竭力用理直气壮的声音道:“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那办法自然也不论高低了,反正我能想到的最有用的法子,就是这个了,桃花你若是嫌弃,大可不必陪我前往冒险。”
“谁说我嫌弃了。”李桃花将覆在嘴巴上的手一把甩开,“也行,够简洁粗暴的。不过……”
她打量了眼他一身书生气的穿着,“你打算就穿这一身混进去吗?”
许文壶低头看着自己的衣着,面上也流露些许苦恼之色。
李桃花将杀猪刀重新别到腰后,用送佛送到西的语气,“等着啊,我去给你弄套衣服来。”
许文壶老实点头,乖乖等李桃花回来,并不好奇她会把他打扮成什么样,反正,她又不会害他。
*
入夜,阁楼上的门被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抹身影,皆是丫鬟装扮。
蒋氏温柔沙哑的声音自里间幽幽飘出:“毛芋,是你来了吗?”
李桃花回答:“回夫人,是奴婢没错,奴婢身后这个是特地找来的打杂丫鬟文文,白天奴婢见您外间的桌子脏了,应该擦了,便将文文使唤了来,好帮奴婢擦洗桌椅。”
蒋氏叹道:“外间我不常去,脏与净又有何区别,不过人既然来了,擦就擦了吧,也难为你有心。不过擦完便得让她出去,我是不喜人多的,也没有留人守夜的习惯。”
李桃花称是,无比乖巧道:“奴婢明白,奴婢与文文打扫完便退下了,一定不打搅夫人清净。”
说完了话,李桃花便拿着抹布沿桌子擦了起来,擦时,她渐渐靠近香炉,将随身带来的安神香投入了炉中,看着袅袅烟丝从中散发而出。烟气里,那两株鲜艳如血的红芍变得更加妖冶。
本就安静的房中变得更加寂静,里间再没传出蒋氏的声音,有的只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李桃花悄然走进去,到蒋氏的跟前小声呼唤,“夫人?夫人?”
蒋氏睡颜娇美安详,眼睫不抬,一言不发。
确定蒋氏真的睡着了,她隔着屏风朝外间招了招手,小声说:“睡着了。”
许文壶绕过屏风走入里间,双丫髻上的流苏伴随步伐晃来晃去,招摇在两边涂有胭脂的红脸蛋旁边,搭上本就清秀的眉目,可称得上“娇俏动人”。
李桃花看见他的脸便绷不住表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音。
许文壶不敢看她,眼神都透着难为情,红着脸道:“桃花你……不准笑。”
李桃花更过分了,干脆扶腰去笑,气息都连不成串,“我也不想的,可我真的忍不住,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标致,好一个清秀佳人许文文。”
许文壶无地自容,鹌鹑似的钻进了蒋氏床底下,李桃花跟着钻了进去,笑过之后气息逐渐沉稳下去,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颇有些顾虑道:“呆子,这个办法真的有用吗?这阁楼是陈宅后院最深处,除非是自己人,外人是进不来的,而且我怎么觉得咱俩现在跟小偷一样。”
许文壶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粉嫩的衣裳,碎碎念解释:“小偷是不至于的,只是有些,略显猥琐。”
李桃花刚平复下来的心情顷刻又破功,捧着肚子止不住笑。
笑到一半,她情不自禁便打起哈欠,感慨道:“你别说,这安神香的效果还真不错。”
许文壶:“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
李桃花正要夸他句“厉害”,便感觉肩头一沉,侧脸看去,正看到许文壶紧闭的双目和随呼吸起伏的纤密睫毛。
“睡的比我还快,还说没感觉。”李桃花抱怨着,再度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便将脑袋往一侧歪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李桃花感觉到“咯吱——”一声,门似乎被谁从外面推开了。
李桃花瞬间便清醒了,瞪圆双目将许文壶一推,“醒醒呆子,有人进来了。”
“什么人?什么人?”许文壶惊醒过来,正赶上那人往里间走来,步伐匆忙而急促,直奔床铺而来。
二人在昏暗中交换了下视线,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床板。
“心肝肉,两日没见,可想死我了。”
男子的油腔滑调传入床下,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皱紧了眉,大有冲出去将这登徒子当场拿下的架势。
就在这时,蒋氏的声音柔柔飘来,千娇百媚——
“死冤家,你怎么才来。”
第72章 蚕
头顶动静震耳欲聋, 床榻吱嘎摇晃,李桃花许文壶捂紧耳朵不敢去听,掉落的衣衫却一件接着一件, 在二人眼前铺了满地,不看也得盯着。
许文壶只通诗书,从不知男女之事, 但到这份上, 傻子也知道床上两人在干些什么,他捂在耳朵上的手不松, 在心中默念“非礼勿听”,直等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紧张询问:“桃花,上面……还有声音吗?”
李桃花本就燥红的脸颊更加红透,松下捂耳的手, 怒不可遏地说:“你自己不会听吗, 问我干嘛啊。”
也就在这时,李桃花听到头顶男子的调笑声音,不由得诧异道:“奇怪, 这动静怎么这么耳熟啊, 怎么好像是陈康的。”
许文壶松开耳朵, “陈康是谁?”
李桃花也顾不得同他置气了,认真解释:“就是管事陈亮的儿子, 驴的那俩……就是被他弄去吃了的。”
李桃花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 抬了下头, 看向摇晃的床板,“怪不得需要大补呢,原来用处都在这了。”
许文壶听着头顶激烈的喘息, 沉默片刻,仔细思索一番道:“陈管事是个老实本分之人,教出的儿子应不会如此放浪形骸,桃花你再仔细听听,会不会是听错声音了?”
话音刚落,二人头顶便传来蒋氏的一声娇呼:“康郎,再用力些!”
李桃花:“……”
许文壶:“……”
漫长的沉默结束,李桃花道:“这下可错不了了,名字都喊出来了。”
许文壶无话可说。
床榻摇晃个不停,随时能塌下来一般,直至天亮时分才逐渐消停下来,趋于平静。可也只是床平静,那两个人喘叫整晚,此时竟还有余力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情话。
“康郎今日晚些走,一不见了你,我的心便发慌。”
“发慌?让我摸摸能有多慌。”
“你讨厌死了,啊嗯,手别乱摸,这新鲜痕迹我又要说成鬼咬青了。”
“鬼咬青就鬼咬青,我这大色鬼,专爱啃你的小嫩肉。”
李桃花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一转脸,许文壶正盯着她看。
李桃花:“你在想什么?”
许文壶:“我在想……”想他俩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李桃花瞧着他发直的眼神和呆滞的脸,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她脸一红,气急败坏道:“不许想!”
许文壶懵了,“啊?想想也不可以吗?”
在这里闷了一整夜了,他真的很想快点出去啊。
李桃花两腮都被气鼓了,杏眸瞪得浑圆,“不可以!想也不行!再想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许文壶感到股无名委屈,却敢怒不敢言,只敢小声嘟囔句:“桃花,你好霸道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说话间,那二人总算完事,扔在地上的衣服都被捡了起来,之后又是万般温存,眼见鸡鸣声起,二人才一前一后下榻。
蒋氏脚踩绣花鞋,身段如弱柳扶风,晃着腰肢将陈康送到门外,随后门便一直开着,二人没了声音,蒋氏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李桃花等得心焦,撑地的胳膊肘都快麻成马蜂窝了,情不自禁问:“你说他俩去哪了?还不回来。”
许文壶摇头。
又过了片刻,李桃花心一沉道:“算了,趁着不在,咱们俩还是赶紧溜出去吧,否则迟早会被发现。”
许文壶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忙不迭便答应。
两个人便手脚并用从床底下往外爬,因是维持了一晚上的同一姿势,两个人的手脚都麻了,动作比乌龟还要缓慢,活像两只刚出壳还走不成路的鸭子。
费了半天劲,二人终于把上半身挪出去,面前便有脚步声传来,他俩抬头,正与走入里间的蒋氏四目相对。
一瞬间,蒋氏呆住了,李桃花和许文壶也呆住了,维持住了手脚并用的乌龟姿势。
蒋氏原本红润有光的脸变得苍白如纸,呆看着他俩,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门被风吹得“哐当”一声合上,她才哆嗦着启唇,声音颤抖地道:“你们俩,是从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回过脸来小心翼翼道:“我说我们俩刚刚才进来,你会信吗?”
蒋氏显然不信她这糊弄傻子的鬼话,哆嗦着继续问:“你们,全部都听到了?”
“也没有全部吧,也就是从,从……”
李桃花咬紧了舌头,没再往下说。
也就是从开始听到结尾吧。
蒋氏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复,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浑身冷汗淋淋。
她咬紧牙关,既不哭喊也不求饶,而是毅然决然道:“你们去告我吧,我做的,我都认。”
李桃花愣住了,根本没想到蒋氏的脾气竟还如此刚烈,一时五味杂陈,既是无奈又是可惜地说:“嘴上说出来轻松,可你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难道你就不怕?”
“怕?”蒋氏冷笑一声,美丽的脸上布满决绝的狠意,“从我决定要与陈康相好那日起,我便已料定迟早会有这一天了,无非就是个死而已,我活到这把岁数,该经历过的早经历了,活也早就活够了,难道还怕个死吗?”
李桃花回忆起陈康那个油头粉面的样子,分外不解,“就为了那么个小白脸?只怕大难临头他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为了他去冒这般大的险,你何苦呢。”
蒋氏抬头,直直看向李桃花,盯着她的眼睛发出笑声,“毛芋,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但凡再多吃几年饭,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便该知道,我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李桃花开始听不懂了。
蒋氏转过头,看着屏风上七彩丝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花鸟,开口,如呓语一般,“我十七岁嫁入陈家,二十岁丧夫,距如今,我已在陈家守了三十年的寡。”
“三十年
啊,他们就让我待着这么个小小的阁楼里,不让我见人,也不让我回娘家,他们说,我既嫁到了陈家,便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永远都是他们陈家的媳妇,守寡守的不是寡,而是他们陈家的脸面。于是我就这样一日日熬着过着,不人不鬼过了三十年,我也想就这么忍受下去,毕竟陈家待我不算差,只要我在这里老实守寡,身边永远不缺伺候的人。”
“可我真的受不了了!”
蒋氏眼中忽然涌出大颗的泪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控诉着:“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从桃李年华到现在的垂垂老矣,我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了他们陈家,头上的白发拔都拔不干净,可他们除了能把我困在这阁楼上当块不知悲喜的木头,还能给予我什么?我从二十岁就开始过这样的日子,外面的狂风骤雨我看不到,花开花谢我同样也看不到,我的青春和快乐,我身为人的自由,他们谁能赔给我?他们有谁真正关心过我!”
蒋氏眼底通红如血,死死盯着屏风上华丽的绣鸟,冷笑着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还能算是个人吗?我根本就是那屏风上的鸟,死也死在了屏风上,哪里也飞不去。与人私通,便已是我能想象到的,能给自己的最大的快乐了,起码,它还能让我想起来,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说到最后,她眼中泪如泉涌,却不愿发出一丝哭声,只是盯着屏风上的鸟看,眼神像刀,像火,也像化不开的满谭苦水。
*
旭日东升,李桃花与许文壶出了房门。
许文壶脸上的胭脂都被汗水融化了,模样狼狈凌乱,加上失魂落魄的表情,活像刚被坏人欺负完的小媳妇。
“坏人”李桃花也好不到哪去,不仅双目迷茫,连表情也透着股无力感,抬头看天,眼中既有对世道的怀疑,也有对自己的怀疑。
说好的上山抓狐狸,怎么感觉现在还要折只鸡进去。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反正不是开心。
她转头,问许文壶:“事已至此,你怎么看?”
许文壶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李桃花:“说人话。”
许文壶抬头望天,长舒一口气,语气里是无尽的怅然,“我觉得,我想请青空道长来看看。”
*
“来来来,大家都瞧好了。”
青空身披道袍头戴伏魔冠,将鸟笼里一只叽喳乱叫的花喜鹊绕圈展示,“大家看清楚没有,这就是那只作恶的鬼魅所化形体,夫人身上的鬼咬青便是如此得来,待我将它收服,从此还夫人清净,夫人身上的鬼咬青便会就此消失了!”
陈仲良看着那小小一只笼中鸟,皱着眉头问许文壶,“敢问许大人,您觉得这可当真?我那寡嫂确实只是被这只鸟儿所扰?”
许文壶如霜打了的茄子,瞧着那只人畜无害的花喜鹊,焉焉道:“道长说是就是吧。”
陈仲良虽觉得不对劲,到底点头称是。
许文壶收回目光,不愿多看一眼这荒诞的场面,对陈仲良拱手,“麻烦既已解决,我等自不好再多逗留,还请陈老爷放行,让我等明日便启程上路。”
陈仲良立马流露惋惜之色,“许大人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
许文壶:“在下去意已决。”
陈仲良点着头说话,却又叹息连连,神情犹豫许久,终是下定决心似的,声音一沉对许文壶道:“与许大人相处至今,已算熟人,我有话就直说了吧。我家中小妹一心沉迷绣坊经营,至今尚未婚配,不仅容貌秀美,女红纺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京城天高路远,前方凶险重重,许大人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留下结此良缘,日后继承我陈氏家业,从此安享富贵如何?”
第73章 蚕
许文壶愣住了, 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道:“什么?”
陈仲良板正了神情,郑重强调:“只要许大人愿意留下, 我陈家愿意出资万两作为礼金,助许大人置办家业,在松江开枝散叶。”
许文壶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头脑嗡嗡发响, 想也不想便道:“陈老爷的好意在心领了,可恕在下实在不能从命, 只能辜负您这一番心意了。”
陈仲良皱眉,颇为不悦地道:“许大人难道丝毫都不心动?是看不上我陈家商贾出身, 还是不喜我小妹虚长你几岁?”
许文壶连忙解释:“陈老爷多虑了,是我一心只想赴京鸣冤,从未想过终生大事, 何况, 自古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双亲虽已不在, 家中哥嫂却如同父母, 我实在不能未经他们准允,私自定下终身, 这实属不合规矩。”
陈仲良转忧为喜, 开怀道:“这又有何难?我即刻便找上媒人前往开封提亲, 只要许大人你能点头同意,想必令兄亦不会阻拦。再说我陈家虽是商贾,不比读书人家清贵, 但也是世代正直的儒商,历来只有善名,坏事是从没做过的,自有一番底气,不怕受人盘问背景。”
许文壶仍是为难,吞吞吐吐道:“这,这,其实我……”
陈仲良脸色一变,“难道,您已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许文壶一愣,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双皎洁灵动的杏眸,心跳蓦然发快,噗通作响。
陈仲良自读懂了他的表情,却仍是不死心,缓和下来语气道:“许大人不必急着给我答复,您且考虑一夜,明日做给回答不迟。您只需记得,我家小妹蕙质兰心,不仅精通女红刺绣,吟诗作对亦不在话下,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与许大人性情相近,志趣相投。你二人若有缘结为佳侣,定是夫唱妇随,足以传成佳话。”
许文壶额头沁出细汗,感觉自己成了油锅上的蚂蚱,等不及便对陈仲良拱袖,“忽然想起还有行囊需要打点,在下告退。”
说完不顾陈仲良挽留,拔腿便快步离开。
可也只是迈出两步,许文壶便看到站在树下阴影中的李桃花,那本就快的心跳便更加快了,几乎要从胸口跳跃出来。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感到股难言强烈的心虚,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桃花?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桃花的脸色比阴雨天的乌云还要黑,不悦里还透着些许的难过,却强撑着不准自己流露,便连那三分伤感也变成刺人的倔强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关你什么事?”李桃花凶巴巴斥完这句话,转身便跑远了。
许文壶再想说话,李桃花便已跑到她听不到的距离了,许文壶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抬手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感受到强烈紧张的心跳,他垂眸,喃喃道:“是不关我什么事,可我的心,为何会如此慌乱呢?”
*
李桃花骂骂咧咧了一路,回到房中便将两扇门合个结实,脸上满是不服输的孩子气,怒声嚷嚷“女红女红!不就是穿个针引个线吗?跟谁不会似的,我李桃花连刀棍都耍得,难道还降服不了那一根小小绣花针?”
她住的房间是陈亮专门配的女儿房,桌子上便有配套的针线,李桃花瞧见那被她自入住便忽略的针线筐,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拿起针线对穿,轻松便已穿好。
“瞧瞧,这能有多难。”她得意完,找到刺绣的图样,也不找该从哪里落针,下手便绣。
然后便扎了下手指头。
“嘶——”李桃花倒吸着凉气,将被扎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含了下子,等不疼了,接着去绣。
接着被扎。
短短片刻工夫,李桃花的手指头快成了马蜂窝。
她放下了针线,却并不气馁,而是将目光落到书案上,重振旗鼓道:“女红不行,我还可以写字啊,写字还不简单,比葫芦画瓢照着写便是了。”
她大步走到书案后,随便翻开本书,潦草磨出点墨星,提笔蘸墨便要去写。
落笔时她信心满满,觉得横平竖直这么简单的笔画,傻子都能把字写好,还怕写不出来吗?
可不知为何,她手里的笔便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不仅不按照她的意思拐弯描直,还东拐西斜,最后成型的,便歪歪扭扭跟蚯蚓差不多,哪里能称得上是“字”,根本就是鬼画符。
李桃花连着画了几个鬼画符,气得将笔一摔,开门跑出去了。
她先是到兴儿房里找了遍,没找到人,停下来想了想,接着去驴厩里去寻。
……
驴厩中,兴儿端着半锅公鸡汤,对瘫地上跟个大饺子似的毛驴劝道:“你就喝点补补吧,反正都没了,养好身体赶路要紧,咱们明日便该走了,你还得驮东西呢,没劲儿可不行。”
这时,脚步声响在他身后,兴儿转头,正看到一溜烟跑来的李桃花。
李桃花这一路似乎就没歇过,扶腰气喘吁吁,抬手指着他道:“你,现在回去,教我写字。”
兴儿一脸莫名其妙,感觉大白天见鬼了,毫不留情道:“你脑子被驴踹了吗,怎么会突然想学写字?”
李桃花:“你管那么多呢,反正我就是想学。”
兴儿把鸡汤放下,慢悠悠起身,朝李桃花不怀好意笑着:“我知道了,你刚刚肯定听到陈老爷对公子说的话了,你嫉妒那个陈小姐会写一手好字,所以也想去学,生怕自己被比下去。”
李桃花飞他一记白眼,“我会嫉妒那些?想学认字写字就是嫉妒了?那我还说这整个宅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没人会杀猪呢,难道我这一手好刀法就不值得让其他人嫉妒吗?再说许文壶要和谁成亲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嫉妒?”
兴儿不假思索,“因为你喜欢我家公子啊。”
秋日的日头温和不燥,李桃花却一下子被热红了脸,表情如被踩中尾巴的猫儿,慌乱而气急败坏道:“谁说我喜欢他了!”
兴儿轻飘飘道:“你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要粘着他去京城,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李桃花矢口否认:“放你的屁,我去京城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李桃花沉了沉气,破罐子破摔道:“因为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夫。”
“什么?”兴儿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你还有未婚夫?”
李桃花故作惺忪平常,表情从容地道:“未婚夫又怎么了,我还说我祖上是个大户人家呢,你信吗?反正就是我爷爷还在世时,曾经在外救过一个被追杀的官员,那人为了报答我爷爷的救命之恩,便提出结为亲家,我爷爷见他家业不小又是当官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不过后来我爷爷死了,那户人家又远在京城,逐渐便没人记得那桩亲事了而已。”
兴儿听着听着,眼神逐渐发直,说不出话来。
李桃花打量着他的神色,“多大点事,这就把你吓呆住了?”
后知后觉,她感觉到兴儿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不由得便循着视线转头,一眼便撞上双清澈哀伤的眼睛。
许文壶定定站在她身后,已不知站了多久。
日光下,李桃花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许文壶的脸色,就是很白,很吓人,分明一动没动,可却给人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脸上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桃花,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许文壶问,声音干涩无力。
李桃花心跳变得极快,分明没干什么心虚的事情,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故意掏出脖子上的玉牌,伸向许文壶,“这个是当年那个官员留下的订亲信物,你自己看吧。”
许文壶低头看了一眼,看到枚通体通透的墨绿玉牌,上面刻着个“崔”字。
“清河崔氏乃为名门望族,族中子弟皆为人中龙凤,是个不错的归宿。”许文壶抬起头,却不看她,极力提起声音中的兴致,“恭喜桃花。”
李桃花更沮丧了,心里说不出来的堵,将牌子重新收起来,闷闷地道:“什么明门暗门的,我不在乎那些,反正我只要你们知道,我去京城是为找人的,不是为了……”
她咬紧唇将话打住,大步绕开许文壶,头也不回走了。
许文壶看着她的背影,不动如山的身体终于有了丝松动,连步伐都跟着摇晃,仿佛即将晕厥。
兴儿大惊失色,“公子你怎么了?你要不也过来喝口鸡汤补补吧!”
*
夜晚,月上西楼,袅袅月色笼罩千家万户,犬吠零星,人影稀疏。
房中酒香四溢,许文壶一盏接着一盏,双颊红透都不停下,迷离的双目紧盯盏中清冽的酒谁,喃喃自语道:“未婚夫,未婚夫……”
他自嘲一笑,笑里充满苦涩,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他拎起酒壶,却再倒不出一滴出来。
“兴儿。”许文壶醉醺醺道,“酒没有了,去打酒来。”
兴儿上前,看着他的样子担忧道:“公子素日不是最不喜饮酒吗,喝了又难受烧心,喝它干嘛啊。”
许文壶咬字温吞粘软,缓慢地说:“可是不喝,我会更难受。”
兴儿:“您在难受什么?”
许文壶长舒一口气,努力睁开迷蒙通红的双眸,注视着手中酒盏,像是问兴儿,也像问自己,“是啊,我在难受什么,我到底在难受什么。”
谁能告诉他,他都在难受些什么。
许文壶不知道自己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谁能回答他,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他的全身,什么圣贤书,什么君子道,他都不在乎了,他现在就只是个失意人而已,没有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苦闷,而那唯一一个能救他于水火的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人了。
“桃花,李桃花……”
许文壶的双肩颓软下去,面埋双臂之间,一遍遍叫着李桃花的名字。
房中除了他的声音,便是兴儿的叹息。
许文壶的声音越发沙哑哽咽,轻轻呢喃:“桃花……”
忽然,一只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掰了起来。
许文壶眼圈鼻尖俱是绯红,眼角悬挂晶莹泪滴,宛若一朵楚楚可怜的出水小白莲。只不过小白莲身边萦绕着的不是仙气,而是酒气。
他本想说“兴儿别闹”,可等看见眼前人,他揉了揉眼睛,舌头打结,磕磕绊绊道:“是我喝太醉看花眼了吗,桃花?我怎么看到你了。”
“啪叽”一声,李桃花照他的脸便浅抽了一嘴巴。
“现在清醒了没有。”她道。
许文壶何止清醒,简直清透,眼不花了舌头也不打结了,双目炯炯有神,激动异常,“桃花,真的是你?”
李桃花不耐烦,“不是我还能是鬼啊。”
许文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李桃花忽然弯腰逼近了他,眼睛对着眼睛,两张脸离得极近,灵动的杏眸放大数倍,不容拒绝地倒映在许文壶的双瞳中。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下意识想要闭眼。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李桃花忽然说。
许文壶一愣,“什么声音?”
李桃花又仔细听了听,笃定道:“哭声,女人的哭声。”
许文壶:“女人的哭声?”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确实听到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而且声音还很是熟悉。
许文壶张口的同时,李桃花也已启唇,两个人异口同声道:“蒋氏。”
*
火把灼灼,人影接踵摩肩,连重叠在地上的影子也如鬼影一般来去无踪。
哭声里,蒋氏被家丁从阁楼上拖了下来,围成一团,押送到了陈仲良的面前。
陈仲良早在阁楼下等候多时,瞧见蒋氏便怒发冲冠道:“好你个淫_妇!想我陈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败坏我陈家门风,你对得起我叫你那一声嫂嫂吗,你对得起我大哥的在天有灵吗!”
蒋氏乱发满头,闻言不再哭嚎,反而哈哈大笑,笑完朝陈仲良大啐一口,恶狠狠道:“对得起你大哥的在天有灵?我堂堂一个大活人,为何要对得起一个死人?他死都死了,难道我为他守了三十年的寡还不够吗!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难道临到老都不能再尝尝情爱的滋味了吗!”
陈仲良面红耳赤,怒火滔天,暴喝一声:“混账!”
他指着蒋氏,“你说,那个奸夫是什么人!”
蒋氏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陈仲良被气到点头,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了吗,能进后宅的男眷没有几个,我纵是排除也能知道那人是谁,你不说,我就把人拖来让你自己认!”
只听一声怒不可遏的“将人带来!”,陈康便被押了过来。
“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陈康竭力挣着身上的麻绳,神情惊恐万分,仿佛蒙受大冤。
陈亮跟着赶来,哭着跪地上向陈仲良求情:“老爷!康儿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秉性,您还不清楚吗?他一个老实孩子,是断然干不上来和主母通奸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小人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为他的清白担保,求您明察啊!”
陈仲良不置一词,只是定定看着陈康,双眸炯亮如火。
陈康头不敢抬一下,只在嘴上拼命解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陈仲良看向蒋氏,声沉如雷,“你自己说,是不是他。”
蒋氏不说话,也不去看陈康,两眼只盯自己映在地面的影子,满面呆滞,一反方才嚣张气焰。
陈康将膝盖往前挪跪两步,用力高呼:“老爷明查!肯定不是我啊!我还这么年轻,她都能当我奶奶的人了,我要偷也该偷大姑娘小媳妇,偷她干什么?我也不嫌硌牙!”
第74章 蚕
“放肆!”
陈仲良勃然大怒, 对陈康暴喝:“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主母!再是有何不是,安能容你出言如此不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陈亮也飞身过去甩给陈康响亮一巴掌,怒火冲天道:“畜生!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的份儿!你只管清白做人, 老爷看着你长大,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陈康脸上浮现五根通红的手指印,分明心虚不敢抬头, 却还极力嚷嚷:“本来就是!我年纪轻轻的, 怎么会看得上岁数这么大的女人,莫说是与之通奸, 只怕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这时,沉默已久的蒋氏忽然扑到陈康身上, 埋头照准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下去,认旁人如何扯拽,打死都不松口。
“啊!爹救我!”
陈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本就嘈杂的长夜, 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让人不忍直视。
陈亮当着陈仲良的面,不敢以下犯上对蒋氏打骂,干脆对她磕起头来, 痛哭流涕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求夫人饶了他吧!纵然康儿对您出言不逊, 您也看在他是个孩子的份儿上莫与他计较!我在这给您磕头了!”
蒋氏视若无闻, 疯了一样死死粘在陈康身上,直到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 才终于松口, 从嘴里吐出大团鲜血。
陈康疼得昏死过去, 陈亮哭到肝肠寸断,扑在陈康身上不停呼喊他的名字。
陈仲良面无波澜,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眼陈康, 又看蒋氏,声音沉而冰冷,“到底是不是他。”
蒋氏嘴里的血好像吐不完,鲜红的血珠从她的嘴唇滑落,蜿蜒到脖颈,红唇雪肤,整个人艳丽近妖,她勾唇一笑,露出两排血淋淋的牙齿,唇齿一张一合,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陈仲良反驳:“既然不是,那你为何咬他?”
蒋氏冷哧一声,看着昏迷过去的陈康,眼神如在看一条死狗,“我年老与否,轮不到他一个下人说三道四,他已如此侮辱于我,我为何不能以牙还牙?”
陈仲良看出蒋氏的强词夺理,额头青筋隐约跳动,咬字愤恨发颤,“好,就是不说是吧。”
他怒极生笑,“好好好,好一个以牙还牙,难道只准你以牙还牙,不准别人以牙还牙吗?今日我便要替大哥清理门户,来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给我关到死人屋里去!”
黑暗处,躲在树后面偷听半天的李桃花下意识便与许文壶对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死人屋?”
蒋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漆黑的夜色里,哀怨而凄凉。
“死人屋!好一个死人屋!终于轮到我关死人屋了,这么多年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被关进去,流水一样进去,一潭死水烂在里面,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哈哈哈!终于轮到我了!”
“这是你自己咎由自取!”陈仲良怒喝。
蒋氏低啐一口,猩红眼眸瞪着他,“我呸!陈老二你不必拿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为自己戴高帽子!你们陈家做的孽还少吗?当年老太爷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小妾还一窝一窝往后院搬,耽误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为他守活寡,丁点不如你们意,你们便将人往死人屋里关,现在好,终于轮到我了,我也早该有今天了,三十年了,我活个什么啊,从被迫守寡那日开始,我和死人屋里的那堆白骨有什么区别!”
陈仲良气得上下牙关都在打颤,连最后的理智都消失殆尽,朝着下人便大吼:“都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动手!”
小厮忙不迭上前扣住蒋氏双肩,蒋氏见人便咬,生生让人不敢近她的身,直到有个小厮照着她的后腰窝捅了一棍,她才惨叫一声扑跪在地,任由拖拽。
又有血自蒋氏的口中涌出,已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陈康的,还是她自己的,大口的血吐到地上,随着拖拽的痕迹蜿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可她还是大笑着,泣血的双目直勾勾瞪着陈仲良,用力嘶吼:“不要用这种假清高的嘴脸对着我,你们陈家,根本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堵住她的嘴!”陈仲良命令。
家丁旋即照做,几张臭布帕子合在一起,塞入了蒋氏的口中。
蒋氏再发不出声音,身影遭拖拽之处,唯能听到短促的呜咽。
黑暗无人处,李桃花眼睁睁看着蒋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连呜咽声都消失不见,她克制不住胸口早已汹涌的怒火,抬腿便要将大步迈出。
许文壶一把拉住了她,问她:“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恶狠狠道:“那陈康也太不是个男人,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可好,后果全由大夫人担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他过这么舒服,我现在就要去告发他,要死就一起死好了!”
许文壶拉住她手腕的手紧了紧,知道她吃软不吃硬,语气都下意识柔和了许多,耐心至极,“桃花你听我说,这里已经够乱的了,陈康固然要告发,但不是现在,若陈康被告发,他与大夫人便算彻底坐实,等到那时候,大夫人处境只会更加艰辛。”
李桃花顿下动作,将话全部听入心里去,皱着眉头道:“可就这么放过了他,我真的不甘心。”
许文壶点头,“你的心情我都知道,我又何尝不觉得义愤填膺,可当务之急,还是先救出大夫人。”
李桃花点头,“你说的对,当务之急还是……等等?你说什么?”
有脚步声出现在二人周围,许文壶连忙对李桃花比了个噤声的口型,示意她不要出声。
*
三天更,乌云遮住残剩的月光,树丛稀疏的阴影随风摇晃,枝叶缝隙之间,正好看到荒废在宅邸角落的两排破屋,破屋外另有一圈围墙环绕,出口被五六个家丁堵个结实,一副门神的架势。
李桃花本想走老惯例钻狗洞,结果发现这院子估计是太破,墙角居然都没有狗刨过,便只好跟许文壶藏在附近等待——无他,他俩就不信这几人漫漫长夜没有打盹的时候。
“看不出来,”李桃花在树后盯着那几个家丁,打了个哈欠道,“你胆子还挺大的嘛。”
话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在说废话,许文壶胆子要是不大,哪来的勇气劈毁佛母像处置王大海,这家伙似乎就长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该出手时一点不带犹豫,而且疯起来根本就没个读书人样子,跟素日里的反差大得吓人。
淡淡的清辉下,许文壶看着李桃花眨眼时忽闪的睫,忽来的酸楚涌上心头,他苦笑一下,“不,我是个胆小鬼。”
李桃花没听到他语气里的苦涩,抬脸瞧向他道:“把大夫人救出来,你打算把她往哪藏,难道要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大户妇人随咱们浪迹天涯?”
许文壶别开脸,刻意不去看那双在黑夜中依然灵动皎洁的杏眸,用沉吟掩饰自己的心慌,过了片刻说:“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会怕浪迹天涯。”
李桃花深以为然,“有道理。”
约莫等到拂晓时分,那几人终于熬不住,走的走,留下几个也干脆就地躺下,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李桃花本来都要睡过去了,听到牛叫似的鼾声,生生又打起精神,看准时机,扯着许文壶便溜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活似偷油的耗子,大气儿不敢出一下,脚尖着地,脚后跟半天不敢落下,就这么从那几人的头顶跨过去,钻入漆黑的房屋破败的房屋中。
进门时,恰好有缕月光倾落,打在了摇摇欲坠的牌匾上。
许文壶抬头,恰好看到“芳香居”三个字。
芳香居……最开始提名时,会想到这里后来会成为“死人屋”吗?
许文壶收起多余的心神,紧随李桃花的步伐。
“这就是他们说的死人屋吗?”房中黑暗密不透风,走路时都能溅起成丈高的灰尘。李桃花捂着鼻子,顺手把拂面的蛛网扯掉,“感觉除了黑了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
许文壶本想回答,忽然关注的地方偏离,不由欣喜道:“桃花,你胆子变大了。”
李桃花动手将另一片蛛网扯落,被灰尘呛得咳嗽两声,“因为你说得对,这个世上大抵是没有鬼的,否则都自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还要衙门干什么。”
许文壶瞧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由衷赞叹:“桃花真厉害。”
李桃花自负地扬起下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啊!那是什么东西!”
李桃花语气腔调拐弯太快,许文壶都还没感应过来,怀里便被她扑了满怀。
感受到怀中柔软的触感,许文壶紧张到不能动弹,已顾不得去问她的话了,只能吞着喉咙,尽量用轻松的声音说:“桃花,你是在故意吓唬我吗?我是不觉得害怕的,可,可你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了,如此行为,只怕于理不合,毕竟子曾经曰过——”
李桃花:“曰你个大头鬼,你自己看那边是什么!”
第75章 蚕(重点)
许文壶借着月光看过去, 只见灰尘滚滚,在一堆朽烂到不知年岁几何的桌椅里,有名女子背对着, 坐在凳子上,手肘缓缓活动,时而往上, 时而往下, 有规律而僵硬的,一下又一下, 好像正在忙什么活计。
“大夫人?是您吗。”
许文壶迟疑地问,虽然只看背影, 他就已经笃定这人绝对不是蒋氏。无他,最显而易见的,蒋氏被拖走时发髻虽松散却还没有完全散开, 这个女子的头发则是完全披散着的, 而且头发稀疏,给人的感觉和蒋氏完全不一样。
可在这“死人屋”里,除了蒋氏, 还会有谁?
许文壶将李桃花一通安抚, 直到李桃花能从他怀中出来了, 他才独自往前迈出步伐,在黑暗中朝那背影缓慢走去。
“在下许文壶, 许配的许, 文气的文, 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开封人氏,乃为天尽头前任知县, ”许文壶说着话,伸头往人影瞧去,故意侧了下脸,方便看到人影的正面,“无意打搅姑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女子并不答他,只顾手中的动作,即便动作僵硬如石头。
惨淡的月光自破烂的窗子照入,绰绰约约的一小抹,将人影的脸笼入黑暗中,成了一团模糊的雾,却也照清了她手中忙活之物。
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看见,这女子是在绣花。
黑暗里,她手中那根小小的绣花针沿着绣布灵活穿入再扯出,仅是在许文壶说话的间隙,绣布上便多出一个精美的图案。
离得远,夜色黑,许文壶看不清她绣的是什么,只瞥到一片黑沉之色,他只当是因为夜晚的原因看不到色彩,并未想太多,唯一能称得上疑惑的,便是这女子的眼睛究竟是有多好,竟能在如此漆黑之地照常刺绣?
他将目光挪开,从女子手中落到女子整个人身上。
女子极瘦,手腕细到可称作皮包骨头,瘦削的身体陷在宽大的衣服中,不像人,像缕随时消逝的风。
“你是谁?”李桃花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虽害怕,却也壮着胆子上前,对女子喊道,“别不说话啊,你告诉我们俩,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个死人,怎么能和你们说话。”
蒋氏的声音忽然出现,幽袅如烟气,游魂一样出现在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耳边。
李桃花和许文壶先是冷不丁哆嗦一下,之后不约而同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从二楼往下走的蒋氏。
说是“走”,不如说是攀爬,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就只能倚着扶手,手脚并用,一点点将身体挪下台阶,这场景若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只怕能被吓到当场升天,但李桃花和许文壶是目睹全程的人,见此情景,他二人不会感到害怕,只觉得悲凉。
李桃花三步并两步踏上台阶,想将蒋氏扶下来,但蒋氏不仅没有抓住她递来的手,还对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别拿这种对待老人的方式对我,我还不是去哪都需要搀扶的老太太,除非你们与陈康是一路人,表面上对我奉承,心里都觉得我年老体衰,看不上我,在陈老二面前极力与我撇清关系。”
李桃花开口便要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等等?”她眉头蹙起,“你不会以为是我们俩朝陈老爷告的密吧?”
蒋氏冷嗤一声,并不以为然,“别想太多了小姑娘,你们俩若想告密,何必等到晚上,又何必包庇陈康,你们毕竟与他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对他那么好。我知道的……”
她顿了下声音,继续道:“是海芋。”
“那丫头从六七岁起就跟着我,刚到我身边时面黄肌瘦的,唯唯诺诺的柔顺样子,喂了好多补品才养得白净,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方模样。她说我对她比她娘对她还好,下雨天打雷了都往我怀里躲,我没有孩子,以为终于能在这府里有一个自己人,到老了也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蒋氏没有在面对陈仲良的疯狂,声音变得平静而悠远,可痛意反而浓烈,字字带血一般。
李桃花从小被李贵当假小子养大,最想要的就是有娘亲在身边,这辈子都不知道下雨天躲进妇人怀中是什么滋味,听了蒋氏的话,不由得愤愤打抱不平一句:“真是个白眼狼。”
蒋氏笑了,抬头戏谑地瞧着李桃花,“白眼狼?她难道不是你的好姐姐吗,我说的对不对,毛芋?”
李桃花顷刻心虚起来,假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假的?”
蒋氏摇头,“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李桃花讶异,“那你为何不戳穿我?”
蒋氏:“佛家有句话,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反正无论是真是假,人世这几十年,最后都会如露水消逝,梦境一样消散无影踪。在这几十年里,又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以为真的假象,我活到这把年纪,回忆起来,只怕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所以,面对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何妨,我来这人生走上一遭,知道我遇到过,开心过,这便够了,计较太多,痛苦便会更加痛苦,开心更加难以得到。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点着头,附和的样子,其实前面一大段她都没有听懂。
但最后面那句: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不出听到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感觉心好像被戳中了一下。
蒋氏身体太过疲惫,又说了太多的话,话到最后,声音都是喘的。喘息过后,她视线低垂,幽幽看向那个专注绣花的女子,嗓音忽然变得冰冷而镇定,“只要不是死了还被人利用榨干最后一分价值,便算没白活一场。”
黑暗中,许文壶安静听了半天的对话,沉默许久再发出的声音,微微发干发涩,“您刚刚说,这位姑娘是个死人?”他认真询问。
蒋氏“嗯”了一声。
不等许文壶质疑,李桃花已发出一声鼻嗤,干脆坐在蒋氏身边,浑不吝地反驳:“你要说坐在那是个聋子哑巴,我倒还信,可你说她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可能绣花,别闹了,我们俩是来救你出去的,你不能把我俩当猴子耍。”
蒋氏并不多答,只道:“不信,就把手放在她鼻息下,看她有没有呼吸。”
李桃花没当回事,自顾自与蒋氏说起她与许文壶的计划。楼梯下,许文壶逐渐走到绣花女子的身边,一步一步,脚步声轻巧却又格外清晰,与他的心跳声同样响在耳畔。
他伸出手,犹豫一二,道:“得罪了。”之后毅然将手指贴在女子的鼻子下。
楼梯上,李桃花还在对蒋氏憧憬着未来。
“等我们俩把你救出去,你若不想跟我们一起上路,我们便给你找个安静的小村子把你安顿好,反正你是自由身了,以后想干嘛就干嘛,你就是找个青壮小伙子再嫁了也没人能做你的主,当然了,你也不用谢我们,我们这也算是举手之劳,毕竟比这更疯的事情,我们也没少干过——”
“砰砰”两声,桌椅倒塌的声音忽然传来,沉闷而刺耳。
李桃花打住声音往下望去,正看到许文壶摔坐在废墟里,看样子像是后退时撞到桌子,桌子又撞到椅子,一倒便倒一片,年久失修的桌椅本就脆弱,稀里哗啦落满地,连带人也摔了个落花流水。
“你怎么了!”
李桃花再顾不得其他,冲到楼下便将许文壶扶起来,焦急地询问起他。
许文壶气喘吁吁,嘴唇僵硬发不出字,只能强撑着举起手,手指颤巍巍指向绣花女子,极力启唇,颤声道:“她……她……”
“她怎么了!”李桃花真要急了,她很少见许文壶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她……没有呼吸。”
李桃花浑身汗毛一竖,呵斥他:“说的什么玩意,姓许的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玩!”
许文壶无奈道:“桃花你想想,相识至今,我何时吓唬过你?”
李桃花一想也是,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她吓唬他居多。
她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那在绣花的女子。
刚才在楼梯上,她只顾和蒋氏说话,并没有多望,现在再看,她借着月光去看,才发现对方身上的衣物都是将近十年前才时兴的样式,而且花纹模糊不清,月光照上时有惨白的光泽,似乎上面已落了层厚厚的蛛网。
再往下,女子的脚边堆积满了数不清的绣布,那些绣布薄如蝉翼,即便布满图案也几乎没有重量,穿堂的风乍一涌入,绣布便在残破的屋子中到处飞舞,一缕缕孤魂似的,与活人擦肩而过,带来死亡的气息。
李桃花旁边,许文壶也在这时终于看到,原来并非因为天黑的原因而显得绣布上的色彩漆黑,而是因为上面本来就是黑的,刺绣所用的丝线,本就是黑色的,所以绣出来的花样图案都是黑的。
“许文壶你看,她……她在干什么?”
李桃花惊悚恐惧的声音将许文壶的心神聚拢拉近,他朝那女子望去,正逢她针中丝线用尽。
毫不犹豫,她用干枯的手拔下了自己的一根长发,穿入针孔,继续刺绣。
第76章 蚕(完)
“她那是在?”许文壶的声音充满疑惑, 既不可置信,又有难以抑制的惊悚,无法用言语解释眼前所见。
“不错, 她在用自己的头发绣花。”
蒋氏口吻轻巧,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说话解闷,声音在黑暗中传播, 有种平静的诡异。
李桃花舌头打结, 已经连完整说出一句话都显得困难,努力许久才发出声音, 打着颤道:“又是死人,又是头发绣花, 这陈家到底是什么情况,究竟还有多少古怪是我们不知道的。”
蒋氏的目光幽幽望向女子,继续道:“十年前, 陈家因为蚕死太多, 生意周转不过来,欠下了很多外债,无意中发现她刺绣很好, 市面上未有雷同, 便让她日夜不休地赶工, 绣好再以陈家小姐的名义出货,价高者得。”
“后来她被累死了, 陈家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药, 那种药能让尸体不腐, 使人在死后还能维持活着时的样貌,并且能根据死人生前最后的□□记忆,用药力控制行为, 让尸体重复生前的动作。她活着时每日最常做的便是刺绣,死了以后唯一重复干的便也是刺绣。只不过,药力似乎也仅限于此,她没有活人有的喜怒哀乐,也不会说话,所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刺绣。”
“一开始因有利可图,陈家人还会将足够多的丝线囤积在这里,好供她日夜不休的使用,后来这绣法被陈家小姐学去,并传给其他绣娘,开起绣坊。死人绣的再好,到底不比活人灵动出色。他们的生意起来了,也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了。”
李桃花鼓足勇气朝那鬼气森森的背影看了一眼,仍是遍体生寒,“她找不到丝线,所以把自己的头发当成了丝线?”
蒋氏默认,轻嗤一声,“这个荒废的院子便也成了死人屋,专关失宠犯错的姬妾。”
李桃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无论其中有再多隐情,对她一个普通人来说,人死了不是睡在土里而是继续劳作这件事,都太难以接受了,别说是看着尸体干活,哪个正常人单拎出来,能接受和尸体共处一室都算强的。
她双手合在一起,搓了好久才将掌心搓热,留意到许文壶木头似的站着,她用胳膊肘碰了下他,“呆子醒醒,吓傻了?”
许文壶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开口却不是询问蒋氏,而是喃喃自语地说出个字:“药。”
“药,药……”
李桃花听他不停重复这个字,心里更加慌了,干脆晃动起许文壶的肩膀,“药怎么了?许文壶你倒是说句人话啊。”
许文壶反应历来慢半拍,就这么由着李桃花乱晃半天,直到李桃花扬手想给他来上一嘴巴的时候,许文壶忽然伸手反握住李桃花的双肩,黑暗里,双目炯炯,“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起死回生……桃花你听,你有没有觉得这四个字很是熟悉?”
“起死回生?”李桃花跟着他喃喃念出声音,努力回忆了片刻,摇头,“熟悉是挺熟悉的,可你若要我在这时候说出出处,我真说不上来。”
许文壶也并不强求,松开了她,兀自思索起来。
李桃花的余光瞥到那抹还在绣花的身影,心情复杂地道:“那这具尸体……不,她叫什么名字?”
蒋氏笑了声,声音凉薄,“名字?深宅大院中的女子,谁能知道她们的名字?嫁进陈家三十多年,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更何况别人?我只知她姓姚,来自一个落魄的家族,进陈家时做妾时只有十六岁,不喜言辞,貌也逊色,老太爷身边的新人旧人太多了,根本就看不到她。”
蒋氏顿了下,“我之所以能知道她姓什么,还是因为连宅子里的下人都知道她有一手好绣工,她性子也随和,旁人委托她绣个花儿鸟儿的,她也不推脱。可只怕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这一手好绣工竟还能救陈家于水火,换来金山银山。这宅子里的日夜那么冷,那么漫长,一个十六七岁不受宠的小妾,刺绣便是她唯一解闷的事情,除了这个,只怕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蒋氏的声音已经很哑了,即便语气平静异常,说到后面也有种无法克制的悲凉。
李桃花低头,朝那些绣布看去。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层中出来,色彩苍白寂寥,绣布上的图案也一览无余。
连绵不绝的墙,瓦片,柳树,池塘……
在死气沉沉的黑色下,所构成的,依然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风景画卷。
而这些,皆出自一具尸体之手。
李桃花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好像没那么怕了,但也没那么轻松,心头反而被种更加沉重的东西所覆盖。
她朝更多的绣布望去,意外发现所有绣布所绣的皆是同一片风景,同样的墙瓦树池,连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都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奇怪,怎么绣的都是同样的画面。”李桃花忍不住将疑问脱口而出。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死后执念如此强烈,说明这个地方一定对她非常重要,人这一生,最为重要之地,便是——”
“家乡。”两个人异口同声说。
李桃花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说出“家乡”一词,说完便下意识看了许文壶一眼,许文壶也正好在看她,二人的视线短暂接触了下。
李桃花再看姚氏,心情便更加复杂了,却心一横将脸别开,“人死不能复生,现在的她也不过是具能动的尸体而已,脑子早就死了,还是先管活人吧。”
她看向蒋氏,有些焦急地说:“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大夫人你快跟我们俩走,不能再耽误了。”
蒋氏摇头,张口似有一生叹息,“看来你还是没能懂我方才说的话。”
李桃花懵了下子,“你刚才都说什么了?”
“……”
在蒋氏的沉默里,李桃花恍然想起,“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好像你是说过什么梦幻什么泡影什么的,不过那些和你跟我俩走有什么关系?”
蒋氏咳嗽了声,声音里满是腥甜的疼意,在质问声中道:“我在这宅中活了三十多年,筋骨已烂在这里面,血肉也与这里朽烂的砖瓦融为一体,到了外面,无论自由与否,都会伤筋动骨。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余生或悲或喜,我都已无力承受。你们俩还年轻,不必因我而犯险,若非要带点什么离开,便把她带走吧。”
蒋氏指向姚氏。
她虚弱地笑道:“到了外面,若能有那个余力和心情,便朝那些外乡人解释一句,就说名扬大江南北的陈绣,它最开始的的主人不姓陈,而是个姓姚的女子,她不是什么大家千金,只是个被困在宅院中的小妾,一生没有离开手中的绣针。”
李桃花五味杂陈,不甘心地问:“机会只有这一次,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蒋氏自嘲,锤了锤自己那双沉痛麻木的双腿,“我连这个楼梯都下不去,能和你们走到哪里去?”
“走吧,带她走,起码,我见过的太阳,比她要多。”
漫长的沉默。
李桃花转脸看许文壶,“你怎么看?”
许文壶:“我听桃花的。”
李桃花拿不定主意。
这时,清脆的鸡鸣声忽然响起,猝不及防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李桃花紧张起来,对蒋氏道:“天快亮了,到时候再走会很麻烦,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们也就不强求你了。至于姚氏,我觉得我们俩还没本事把一具会动的尸体掩护出去……”
“桃花你过来看,姚姑娘该用哪个姿势比较好抬呢?”
“许、文、壶!”
李桃花咬牙切齿,冲过去把许文壶暴揍一顿的心都有了,她那边拒绝的话都说出口了,他这边却在纠结该用哪个姿势抬?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这家伙到底是能有多眼力劲?
“还是算了,”许文壶尝试抬了一下便已放弃,累得喘气都有点发粗,“太沉了,非常人所能做到。”
李桃花走在兴师问罪的路上,罪忘了问,强烈的胜负欲被勾起,生风的拳头改为撸高袖子。
“不行就是不行说什么太沉,起开让我来试试。”她不耐烦地说。
许文壶识相让开去路,给李桃花留够了施展身手的空间。
李桃花顶着恐惧,假装看不到姚氏身上的蛛网和灰尘,扎紧马步双手环抱住她,用力往上一抬——
没起来。
李桃花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凝聚力气,重复动作,再度一抬——
还是没起来。
“怪不得说死沉死沉,原来人死之后真能沉成这个样子。”她抱怨着,全然顾不上害怕了,摩拳擦掌,继续发力。
许文壶看不下去,摸黑都能看到李桃花憋通红的脸蛋,柔声道:“桃花,不行还是算了吧。”
李桃花:“别对我说不行,我听不得不行这两个字!”
说完,她鼓足力气,再度使劲。
半柱香后,李桃花累瘫在地,话都不想再说一句。
许文壶心疼不已,询问蒋氏:“那所谓起死回生的药可有破解之法?否则即便将人带出去,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今后又该如何存于人世。”
蒋氏声音疲倦缓慢,“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了起死回生的药,没听说还能解除药效让人入土为安的。“
外面的鸡鸣声迭起,天地间浓墨似的黑变成幽渺的蓝。
李桃花躺在地上喘完了粗气,对姚氏的怕早已转化为无奈,伸手抓住她的裙裾,拉了拉道:“姚姑娘,你若在天有灵,便显一显灵,告诉我们俩到底该怎么把你带出去吧。”
清晨凉爽的风涌入破屋之中,好几扇破窗哐当作响。
许文壶随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将几个窗子浏览一遍,最后望向身处漆黑一团中的姚氏。
“桃花你看,姚姑娘旁边的窗子是用木板封死的。”许文壶忙不迭道。
李桃花注意到这点,立马便懂了许文壶的意思,即便她也不知道窗子破开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起身过去,照准钉在木板上的钉子,上手便拔。
钉子早已生锈,木板也已腐朽,拔下来的过程并不困难,两个人一同上手,没多久便将封在窗子上的木板全部起了下来。
窗外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照入,灿烂温暖,正好落在姚氏的身上。
她体内忽然响起“咯吱”之声,密密麻麻,像无数骨骼在摩擦活动,苍白的皮肤也成了脆弱纤薄的纸张,还是正被燃烧的纸张,在阳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焦褐之色,再变成黑色。
她日复一日的动作终于停顿,手肘两截,僵硬如枯禾。
一声轻微的脆响,绣花针掉落在地。
姚氏的身体在光下不停挛缩,血肉干涸,皮肤化灰,骨骼为粉,发丝做尘,最终彻底坍塌。
李桃花都还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姚氏便在一瞬之中,从沉重如山的尸体,化为地上小小一捧尘土,只有衣物如旧,脆硬不变,维持人形。
有一方小小的帕子从衣物中飘出,落在李桃花的脚边。
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弯腰将帕子捡了起来。
色彩缤纷的画面,有花有草,祥云缭绕。
帕子的一角,落款有两个娟秀小巧的字,她看不懂,便指给许文壶。
许文壶看过,道:“瑞云。”
他望向那一小捧尘土,眼睛被光刺得发酸,声音也酸涩。
“她叫姚瑞云。”
第77章 点兵点将
“淹死他!淹死他!”
松江城外, 芦苇荡旁,陈家家丁拖着只猪笼往水边走,周围人头攒动, 声音鼎沸。
平日里毫无交集的男女老少聚集一起,愤慨激昂,同仇敌忾, 一股脑往猪笼丢着石头和土块, 目光炯炯,如若狼见肥肉。
猪笼中, 陈康全身赤-裸,双手捂脸, 拼命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的样貌,全然顾不上石头砸中身上伤口,刚结上的血痂立马又有血水渗出, 染红拖行而过的草地。
到达水边, 几个家丁同时将笼子拎起,投到了水中。
随着陈康一声尖叫,猪笼整个没入水面, 声音也全被掩埋入水, 只有几个泡泡咕嘟冒着。
约过了有十五个数, 猪笼又被拉了出来。
陈康浑身湿透,拼命咳嗽着, 胡乱拍打笼子的藤条, 扯开嗓子嘶哑哀求:“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我求你们放过我吧!”
那几个家丁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他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拎起猪笼便再度投入水中。
陈康一声“救命”尚未发出,便又随笼子沉入水里。
“奸夫不得好死!淹死他!”
“淹死他!偷人老婆天打雷劈!”
围观的汉子真情实感高呼不停, 恨不得冲上前亲手了结了陈康的性命。
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吼声后面,有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静静看着这一切。
郊外带有水汽的凉风轻轻吹拂,李桃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刺得皮肤发痒,却没什么反应。
她觉得有点奇怪。
陈康罪有应得,她应该感到大快人心的,可等亲眼看到了,却开心不起来。
可能若按正常,被扒光衣服关进猪笼沉塘的不仅有陈康,还有蒋氏。
而蒋氏之所以不在里面,是因为她在今早他们出发时,便已传来死讯。
她从死人屋二楼的台阶滚到地上,脖子扭成了两半,被发现时尸体都已凉透。
李桃花无法形容自己听到消息的心情,只忽然觉得湛蓝的天也没有那么蓝了,周遭光景都变得灰暗没有意思起来。
她满脑子都是蒋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虽有触动,但若一百年和一天同时放在她眼前,她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一百年。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蚂蚁能被人一根手指头碾死,还不是在夏日里辛辛苦苦为过冬屯粮?底层人大抵是没工夫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因为单是活着便已用尽全部力气了。李桃花确定,自己要的就是一百年。
蒋氏选择了一天。
李桃花觉得自己喉咙里堵着口气,那口气咽不下吐不出,囫囵个儿的酸梅子一样,就那么没滋没味堵在那。
“桃花。”
许文壶牵驴停在她身边,轻声提醒:“咱们该走了。”
李桃花恍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原地愣了那么久。
她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一把拂到别处,轻轻呼出口气,用轻松的口吻道:“接下来去哪?前往京城的路有那么多条,每条都差不多远,走哪条都不轻松。”
许文壶余光看到天际层峦起伏的白云,回忆起那些黑色刺绣上迭起的□□,那是十分明显的徽派墙形。
他道:“就走经过徽州的那条路吧。”
李桃花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望向他身后的包裹,心情变得五味杂陈。
“好。”她说。
蓝天白云下,飞鸟掠过,驴蹄清脆的声音逐渐远离人声,李桃花随许文壶的步伐离开,最后转头望了眼水边的方向。她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笑了声,冷意凛然。
她回过脸,看着许文壶的侧脸道:“许大人你说,偷人真的该治死罪吗?”
许文壶沉默一二,犹豫道:“我虽觉得罪不至死,但通奸在大梁律法中是谓重罪,可由当地宗法自由处置,想来律法有律法的道理。我只认为,凡事无绝对,只要不是奸淫掳掠,放火杀人等等重罪,为人道德上的过失,便应当酌情处置,不可轻易夺人性命。”
只可惜他现在是一个被终身革职的罪臣,他心中所想,谁会在意,更不可能得到采纳。
“哦……”李桃花点着头沉吟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许文壶也学着她的动作呆呆点头,点完反应过来,抬头瞧她,满面狐疑,“你放什么心了?”
李桃花大步迈开走在他前面,回过头明媚一笑,“万一我以后成了亲忍不住偷人,不还有你站在我这边吗?”
许文壶双眸睁大,头发险些竖了起来,快步追去,惊慌劝诫:“万万不可啊桃花!子曰过,子曰……算了子没说过有关偷人对错。但我觉得你这想法实在危险,定要早早收回,不,现在就要收回!”
李桃花对他扮了下鬼脸,“你先追上我再说话吧。”
“桃花!你荒唐!”
“……等等我啊桃花。”
山清水秀,天高路远,李桃花奔跑在小路上,心情仍然沉闷。
但她转头看到许文壶那张冒着热汗,满是呆气执着的脸,便感觉,世道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
*
乡村野道,残阳如血。
太阳落山之际,是一日里最为凉爽舒适的时刻,合抱粗的老槐树摇落残剩的几串槐花,贡献最后的芳香。繁茂的枝叶交映之间,镰刀似的月亮绰约现身,犹如美人侧脸,月影与天边的血色相撞,既违和,又融洽。
树下,一群孩子正在嬉戏。
几个略高的孩子将一个身量较矮的孩子围在中间,一条碎花布蒙在矮孩子的眼睛上,他竖起一根食指,在人堆里慢慢转着圈,嘴里念道: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跟着我走,要是不走,你是小狗。”
其他孩子相视一笑,蹑手蹑脚散开,一股脑往远去跑去,故意留下矮孩子独自傻转着圈。看那轻车熟路的架势,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矮孩子浑然不知似的,依旧乖乖转着圈,清脆的童声悠扬上升——
“点兵点将,大兵大将,小兵小将,点到哪个,就是哪个,一颗米冲到底,不是他就是你。”
“哈哈,就是你了!”
小孩停止转圈,指着身体对面的“伙伴”,理直气壮说:“点到你了,手伸出来给我,让我认认你是谁。”
天际猩红的光辉浓艳如画,夜色渐渐浓郁,随风摇摆的枝叶之间,绰约妩媚的月亮越发显眼清晰,仿佛在瞬间放大了许多,从美人的侧脸,变成了一张狰狞大笑的嘴巴。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伸了过去。
小孩抓住那只手,触及到粗糙如砂纸的掌心,他只觉得奇怪,还并未意识到不对,直到将整只手摸过一遍,他才大叫:“不对!这明明是大人的手!你们骗我!”
他将蒙眼的布条一把扯开,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日头沉入西海深处,最后一点残红都消失殆尽,钩月高升,投在地上一道佝偻的影子。
小孩双瞳震颤,表情惊悚,仿佛看到什么无比可怕之物,身躯僵硬之下,竟是寸步难行。
那只枯瘦的手继续伸向他。
小孩如梦初醒,转身大喊:“娘!救命!有——”
那只手猛然从他脸后伸出,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短暂的呜咽声与沙沙声合在一处,没多久,树下便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道深远的拖痕。
天上,月色浓郁。
*
“热死了,都入秋了,这破
天还要不要人活了。”
乡间小路,李桃花拿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怒瞪火辣辣的大火球,恨不得跳上天把它给摘下来放井水里投一投。
许文壶心静自然凉,炎热当头,仍旧心平气和,“桃花稍安勿躁,初秋总是这样的,等再过几日,天气便彻底凉爽了。”
李桃花摇着早已空空如也的水壶,“我倒是不想躁,可这大热天的连口水喝不上,别说是人,牲口都该急眼了。
驴叫了一声,表示认同。
许文壶看着空水壶,原本不算干的嘴巴也跟着焦渴起来,左右张望一番,亮起眼眸道:“前面的老槐树底下有户人家,桃花你等着,我这就过去为你讨水喝!”
他夺过水壶,风风火火便朝老槐树跑去了。
兴儿在后头嚷嚷:“公子我也渴!”
许文壶:“那就跟我一同前去。”
兴儿骂骂咧咧跟上去,“真不公平,凭什么她渴你就给她讨水,我渴就得自己过去,公子你变了,你不是原来那个你了,你让我觉得陌生。”
许文壶一心只顾讨水,根本没留意兴儿的嘟囔。
李桃花跟着一块走了过去,但没跟着前去讨水,而是一屁股坐在树下乘起了凉。
树下的槐花香气到处萦绕,将李桃花心头的烦躁抚平不少。她低头,想先捡两串槐花嗦点花蜜解渴。
掉在地上的槐花有不少,李桃花屁股都没挪,随手便捡了两串刚掉下的。嗅着丝丝的清甜香气,她心情大好,正要将花上的尘土都吹干净,余光便看到地上的脚印。
一大一小两种脚印,大的深浅不一,小的凌乱无序。
李桃花多看了两眼,并未将脚印放在心上。
这时,槐树对面的农户中忽然响起妇人的一声嚎哭。
第78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听到声音, 手里的槐花也顾不上了,照地上一扔便赶紧跑了过去。
担心这荒山野岭的驴被人顺走,她还不忘把一旁吃草纳凉的驴给一并薅走, 任怎么哀嚎都没用。
待等一人一驴抵达农户门外,李桃花还没迈入门槛,便着急忙慌地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在脑子里略过一排疑问, 光天化日之下传来妇人哭声, 还是许文壶前脚讨水后脚便传来,一时间她连许文壶恼羞成怒强抢民水的画面都出来了, 但她也知道那呆子不可能干得出来,兴儿还差不多。
墙上麻雀叽渣叫, 李桃花放眼望去,只见狭小干净的院落中,有名妇人正在水缸旁扶腰大哭, 在她旁边, 许文壶手捧水壶,正一脸不知所措地站着。
听到李桃花的声音,许文壶转脸, 双目迷茫地望着同样迷茫的李桃花。
许文壶身后, 兴儿探出头道:“大婶你别哭啊, 你若舍不得这点水,大可不必答应给我们, 我们走就是了。”
妇人哭得越发厉害, 手里的葫芦瓢都拿不住, 摔在地上险成两半,浑身发着哆嗦。
这时,有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从堂屋跑了出来, 将女子扶起来护在身后,捡起葫芦瓢盛水,再往许文壶手里的水壶灌,愧疚道:“让几位看笑话了,我娘子她不是那个意思,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总不至于连口水都不给人喝。实在是家里刚出事,我家娘子太过难受,看到公子身后的这位小兄弟,撑不住便哭了出来,而不是因为舍不得借水。”
许文壶听完,倒不迷茫了,但眼中旋即被狐疑填满,半知半解地看了眼身后兴儿,回过脸温声问:“您可方便告知具体是出于何事,竟使得尊夫人见到在下身边刁童便触景伤情。”
文邹邹的年轻书生向来是不引人忌惮的,男子没什么警惕,脸上顷刻布满愁云,唉声叹气道:“我儿子丢了。”
这句话一出,不止许文壶,连李桃花都精神一振。
李桃花大步走上前道:“多大?什么时候丢的?”
男子眼底渐渐发红,哽咽着说:“八岁,大前天的晚上找不着的,距今已有三日了。”
许文壶随即道:“在何处丢失?”
男子手指门口,“就在门外的大槐树底下,要说也怪我,那天我明明听到我家栓子喊了声救命,但我只当他跟几个小孩打着玩的,就没当回事,后来饭做好了出去叫他,就怎样都找不到人了。”
男子说到悔恨处,已然顾不得安慰大哭的妻子,自己也掩目啜泣起来,双肩跟着抖动。
许文壶连口安慰的话来不及说,赶紧便冲到外面的槐树下,果然看到了李桃花先前看到的两类脚印,加上显而易见的拖痕,他很确信,那孩子绝对是被人所掳。
他沿着拖痕走去,一直走进了树后三丈开外的杂草丛中,开始还能有点蛛丝马迹,依稀看到去向。但草丛应是被羊群蹚过,草横七竖八倒下许多,痕迹也就跟着不见了,倒是多了很多气味冲鼻的羊粪球。
“那两夫妻看着都是忠厚老实之人,谁那么歹毒,竟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手。”
兴儿捂着鼻子打抱不平了两句,扭头对许文壶说:“公子,反正水也借到了,咱们赶紧赶路吧,再过会儿太阳都要下山了。”
许文壶没出声,低头一昧去寻找痕迹,书香里泡大的人,不嫌脏也不嫌臭,就用两只眼那么看着,时不时还动手去扒。握在他手里的那满满一壶水,那么轻,又那么沉。
李桃花对他的表现心领神会,对兴儿道:“行了别叫了,把驴牵进门卸包袱吧,顺带跟那夫妻俩说一声,就说咱们要借住几天。”
“借住几天?几天?”
“以后再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兴儿一万个不服气,赖在原地不肯去,直到李桃花朝他亮了下腰后的杀猪刀,兴儿才一哆嗦赶紧走,嘴里骂骂咧咧:“幸亏你早早订亲和我家公子没缘分,否则过了门,这还能有我好日子过?”
李桃花最听不得这种话,听了便心慌意乱,想不发火都难。
但她看了眼正在专心寻找线索的许文壶,刚扯开的嗓门便又默默收缩回去,选择安静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去找。
*
夜晚,万籁俱寂。
贫苦人家点不起蜡烛和灯油,光亮全靠锅屋灶洞里那点火光撑着。
明暗交错的阴影里,夫妻俩跪在许文壶脚下,眼泪夺眶而出。男子道:“不知县太爷大驾光临,草民有罪,草民求县太爷救救孩子!您神通广大,天尽头那么多的案子都破了,求您也帮帮草民夫妻俩吧,草民两口子命苦,前头三个孩子都没撑到百天,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苗,怕他再随他的哥姐而去,特地取名叫栓子,就是想把他拴在身边。可是没想到啊,老天没收他,坏人要收他啊……”
男子说着便已嚎啕大哭,身边的妇人更是哭成泪人。
许文壶好些日子没应对过这种状况,急忙便要将两个人扶起来,一张口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急出满头细汗。
李桃花朗声道:“他现在已经不是县太爷了,你们这样反而让他不自在,称呼他一声许公子便行了。许公子之所以对你们亮明身份,也不是让你们怕他的,而是想让你们相信他。孩子丢了不是小事,纵然没当过什么父母官,寻常人遇到了,能帮也该帮上一帮,何况我们也不白帮你们啊,不也白吃白住在你们家了?你们俩也别再哭了,抓紧时间告诉我们其中细节才是,毕竟找孩子重要。”
这番话出来,两口子被稳得差不多,不再动不动便跪下了,拿手抹着眼泪,努力清着嗓子。
许文壶悄悄对李桃花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
李桃花嗤了声,面上并不以为然,只在内心偷乐。
抹完泪,男子磕磕绊绊道:“草民……不,我,我姓孙,排行老二,您……你们叫我孙二就行,我娘子姓柳,各位叫她柳氏便是。”
许文壶点头,好声道:“孙二,我问你,在栓子失踪的前几日内,你家附近可出现过什么陌生可疑之人。”
孙二回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人倒见过不少,可都是路过放羊的附近村民,认识十几年了。要是说陌生人,好像还真没遇到过。”
许文壶思忖一二,再道:“那就去掉陌生,只说你觉得可疑的,不管生人熟人。”
“熟人,可疑的熟人……”孙二再度抓耳挠腮想了起来。
这时,柳氏忽然推了把他,早已哭得暗淡的双目忽然炯亮,激动无比道:“我想起来了!栓子找不着的前一天,蒋老妈子是不是来咱家门口放羊来着!”
孙二愣了一愣,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疑惑地看着这夫妻俩。
孙二见状连忙解释:“这蒋老妈子以前曾与我爹定过娃娃亲,后来我爹看上了我娘,就逼我爷把亲给退了。之后我爹娶了我娘,蒋氏也嫁了同村的男人,生了两儿两女,家里日子过得挺好。”
“但她男人背地里不知得罪了谁,打猎的时候竟被捅死在了山上,发现时尸体都有味了,剩下蒋氏一个人拉扯孩子。从那以后,我们这家人便被她记恨上了,见面装看不见,我家门口她也从来不走,她还故意让羊啃我们菜地,真真是坏到骨子里。后来我找她理论过,问她为什么那样,她说,当初如果不是我爹娶了我娘不要她,她就不会过得那么惨,我们这一家人,都该去死……”
孙二说到此处已有愤恨之意,咬牙切齿道:“等她越来越老了,她那四个孩子没一个管她死活,她就更恨我们了,逢人便说我们这家子欠她的,我爹有多对不起她,下辈子该给她做牛做马。”
一旁柳氏不知想到什么,浑身颤抖,已然疯魔,抓住孙二的胳膊便疯狂摇晃着道:“就是她!肯定就是她!除了她没有别人!你现在就去找她!问她把栓子藏哪儿去了!”
孙二还没反应过来,柳氏便已夺门而出,颤颤巍巍往大门口跑。
“你慢点!等等我!”孙二呼喊完,紧随而去。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问:“怎么办?”
许文壶瞧着门外浓郁夜色,“性命攸关,赶早不赶晚。”
话说完,他也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跑到一半,活似忘了点什么东西,又风风火火跑回来,把李桃花带上一起。
四个人成双成对走个干净,兴儿孤零零一个被忘在屋中,愣了一愣,拔腿去追,“公子还有我!你把我忘了!”
*
晚风瑟瑟,布谷鸟低鸣,月色苍白撒满小路,颜色像霜像盐,也像人的白骨。
柳氏身姿踉跄,步伐飞快,平日里要走小两柱香的路,被她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走完。
黑暗中,她气喘吁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村西头倒数第三户的人家,单薄的胸口随喘气大起大落。
她满脑子都是栓子刚出生的时候。
小小的一团儿,全身血淋淋,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相比她那三个不足百天便夭折的儿女,他看着更要虚弱许多,哭声都像猫叫。
她觉得他能撑过满月都悬,害怕到时候又要撕心裂肺一回,所以不愿多看他,连喂奶都懒得。还是她男人硬把孩子塞她怀里,那病猫一般的小娃娃,竟也会自己叼住吮吸,吃饱喝足才慢悠悠睁眼,不哭也不闹,两颗黑亮的眼仁乖乖瞧着她,好像在认:哦,原来这就是我娘。
她也直到那时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终于又成了母亲。
她在日夜担忧中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出落成白嫩的小婴儿,会哭会闹,还会搂着她脖子撒娇。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栓子平安活过百天时她有多么高兴,看他第一次翻身时流了多少眼泪,后来第一次坐起来,第一次站稳,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她娘……
谁也不能再夺走她的孩子,天不行,人也不行。
……
正值农忙季节,村里村外飘着浓郁的稻谷香。
蒋氏穿梭在这些代表丰收的香味里,穿着打扮分明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妇,却浑身杀气似母狼。
村西头,蒋老太正在家门口摇着蒲扇乘凉。
她老迈枯瘦的手腕似干柴,摇一摇,随时能散架的模样。
夜色下,一道人影汹汹而来,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张牙舞爪如黑白无常。同为乘凉的邻居张望片刻,纳闷道:“那不是栓子娘吗?这大晚上的,她怎么来了。”
那只摇扇的手一僵,半晌过后回过神,丢掉扇子便去拄拐棍,撑起身体便往家门逃。
第79章 点兵点将
两扇简陋的柴门被推开, 蒋老太踮着两只小脚颤颤巍巍走到家里去,拄着拐棍转身便要关上门,可她那只干老的手刚伸过去, 门就被一脚踹开,连同她也被那道力度踹翻在地,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
柳氏头顶上空如有气焰燃烧, 单薄的身躯也宛若庞大一圈, 气势不输彪头大汉。她扑上去,一把拎起老太衣襟, 厉声质问:“他在哪!他在哪!”
蒋老太被晃得体如筛糠,费着好大的力气开口:“他是谁, 你说的是谁?”
柳氏疯了般朝她大吼:“栓子!我儿子!”
蒋老太怒道:“你自己的儿子找不着,关我一个老妈子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这时孙二赶来,闻声暴喝:“还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栓子就是被你给害了!你快点说, 我儿子现在在哪!”
蒋老太挣脱不开柳氏的手掌,着起急来,语气愈发不耐猖狂, “我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自己的儿子不好好看着,找不着了来找我有什么用?你们有本事去报官, 让官府给你们找啊。”
这时李桃花与许文壶赶到, 二人气喘吁吁, 不约而同往门里面看。
只见柳氏倏然起身,大步冲入屋子之中,放声大喊:“栓子!栓子你听见娘说话了吗!娘在这!娘来找你了!”
蒋老太脸色一变, 平白闪过许多心虚似的,拄着拐棍爬起来,颤颤巍巍去往里面阻止,“谁让你进去的!你给我出来!”
“你怎么能乱翻人东西!你给我放下!”
“信不信我现在就让我儿子过来揍你!”
孙二登时急眼,跑进去挡着妻子身前怒对蒋氏,“你刚刚说你让你儿子揍谁?”
蒋老太对上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步伐止不住后退,表情也畏缩起来,可旋即想起这是在自己家里,便将拐棍往地上一敲,嘴脸嚣张至极,“就揍你们两口子怎么了!谁让你们不经同意跑人家里乱翻的,你们活该!”
孙二当即便要撸袖子动粗。
“手下留人!”
许文壶匆忙进门,三步并两步跑到两人之间,先对孙二用力摇了摇头,又对蒋老太好声好气道:“老人家稍安勿躁,这夫妻俩也是寻子心切,您身为同村的乡亲,又是长辈,纵然他们有不当之处,毕竟事急从权,您多担待着点有何不可呢?再说您现在多少是带些嫌疑,岂不正好让他们搜上一番,以此证明清白。您觉得我说的如何?”
蒋老太颤着两只脚,抄起拐棍便要对许文壶来上一闷棍,“放你娘的通天狗屁!我一个老寡妇,在村里清清白白一辈子,一辈子没让谁说过闲话,我的屋子,是说来就来说翻就翻的地方?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孙二见状又要恼火,许文壶怕闹出人命,赶紧用身体挡住孙二。不料孙二身后的柳氏却径直冲出,扑到蒋老太床头便翻箱倒柜找了起来,高声呼唤:“栓子!栓子你在哪!”
蒋寡妇气得大叫一声,冲上去便要撕咬柳氏,偏被孙二挡个结实,不容她前进分毫。
蒋老太七窍生烟,身体僵在原地干咬半天的牙,突然一个躬身,同时奋力往前冲去,一头拱在了孙二的肚子上。
孙二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挺大个块头竟然踉跄了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蒋老太总算得了机会,冲到柳氏身旁,一口便咬在了她的胳膊上。
这一瞬间,柳氏也不知哪来的魄力,连叫都没叫一声,忍住疼痛把蒋老太一把推搡在地,同时手起手落,将蒋老太整个铺盖都掀了个底朝天,一股浑浊浓郁的老人气味顷刻充斥在整个屋子里。
悄然之中,一个布娃娃掉在了地上。
柳氏扔掉铺盖,弯腰想要捡起那娃娃,触碰到的瞬间,她却“嘶”一声倒吸了口凉气,仔细看去,只见娃娃身上满是银光——上面扎满了尖针。
柳氏错开了扎针的地方,再次将娃娃捡了起来。
娃娃就是普通的娃娃,不仅做工粗糙,还没有脸,原本该长脸的地方,被用针绣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不仅如此,柳氏往反面看了眼,发现娃娃背上也有小字。
柳氏感觉到不对劲,转身把娃娃给孙二,“他爹,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孙二接过娃娃,不可避免地被扎了下手,急躁道:“我怎么看,我又不认字。”
仅在手中停留了一下,孙二就把娃娃交给了许文壶。
许文壶拿到娃娃,见上面的字潦草却又一板一眼,比划与比划之间像是不认识,硬生生拼接上去一样。他把娃娃拿到门外,借着月光看了眼,仅仅一眼,他脸色顿时便变了。
回过脸来,他面对那夫妻二人,于心不忍似的犹豫了下,说:“娃娃脸上写的那两个字,是栓子,后面写着的,是他的生辰八字。”
柳氏如坠冰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她扑到蒋老太身上,抡圆两手拼命捶打:“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的栓子才八岁!你竟敢这么咒他!你的心肝都被狗叼去了吗!”
蒋老太被她推倒以后本就半天没站起来,再一被她收拾,翻起白眼便有咽气的架势。
许文壶连忙冲孙二用力摇头,孙二快步上前抱住了发狂的柳氏,将她与蒋老太强行分离开。
蒋老太老脸上活似开了染坊,头发也在柳氏的撕扯间乱成了蓬茅草,她盘起两腿,掐住脚脖子便嚎啕大哭,“死老头子啊!你个不长眼的,你要走也该把我一块带走啊!你留我在这受人欺负,好几个年轻人欺负我这一个老太婆,你来把我带走吧,我不想再受罪了,你把我带走啊!”
李桃花看不下去,忍不住怒斥:“你这老太婆也太不讲理了点,明明是你诅咒人家孩子在先,你要是不干那些恶毒事情,这两口子半夜不睡觉闲得慌来找你麻烦?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那是他们活该!”蒋老太收起一副可怜相,两眼狠光毕露,咬牙切齿道,“他们一家子从老到小都对不起我,凭什么我现在孤苦一个人,腿脚不好使了都连个照顾的人没有,他们却一家子和和美美,孩子还乖巧懂事,我不甘心!他们凭什么!”
柳氏浑身发着不自觉的抖,咬紧牙关才能将字眼发出,“这就是你把我儿害了的理由?”
蒋老太大吼:“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可没有害过他,我就是咒他死早点好让你们两口子伤心而已,我没有亲自动手过。”
孙二大喝:“你说你没有害我家栓子,那你在栓子失踪前两天跑到我家附近偷看什么!”
蒋老太也不避讳了,冷哼了声,“我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扎的针有没有用。”
“真可惜啊,那死孩子居然还整天活蹦乱跳,没有一点毛病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孙二被她那副可惜的口吻气红了眼,大有上前将她踩死的架势,“满口鬼话,我看分明就是你把我儿给害了!你快说他在哪!在哪!”
许文壶见苗头不对,挡在了孙二身前道:“冷静点,这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若是闹出人命来,无论前情是什么,你们夫妻俩都是不占理的,到时候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把孩子找回来?”
孙二恍然醒悟过来,攥紧的拳头默默松开,只狠狠剜了蒋氏一眼。
许文壶转过身,郑重其事的表情,“老人家,你且对我说句实话,栓子的失踪,真的与你毫无关系?”
蒋老太哼了脸,正眼不愿给许文壶,“我若有本事直接将他害了,还费这牛鼻子劲每日扎小人做甚?我有那能耐,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一家子都送去见那狼心狗肺的老孙头多好。”
李桃花忍无可忍,指着鼻子骂起来,“好你个死老太婆!你过的到底是有多不好,怎么就恶毒成这个样子了?老孙头对你不起你不去地底下找老孙头算账,反倒对活人纠缠个没完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蒋老太冷眼瞥着眼前花朵般年轻俏丽的陌生少女,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不必如此说我,我经历过什么你哪知道,你若沦落到我这个地步,不见得便能比我善良多少。”
李桃花正要张口反驳,孙二便恨恨道:“依我看还跟她废话什么,干脆把她绑起来带到全村人面前!那么多人盯着,不信她不说实话!”
这时,许文壶道:“凶手应该不是她。”
他兀自沉默半晌,开口便让几个人止了声音,气氛倏然安静下去。
孙二诧异:“整个村里就她跟我家有仇,不是她,还能有谁?”
许文壶看向他,双目清明有神,无比认真道:“相信槐树下的脚印你们夫妻自己也看过了,那脚印长而宽,确确实实是男子的脚印。”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蒋老太的小脚,确实不能将那双妇人脚和槐树下的脚印联系起来。
许文壶继续道:“而且一个八岁的男孩子,力气虽算不上尤其大,可也称不上小了,岂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能轻易制服的?”
孙二心有不甘,“可是——”
“别可是了,听许公子的。”柳氏忽然出声,大悲之后,语气是如死灰般的沉重,“你大字不识一个,难道还能聪明过读书人吗。”
孙二不说话了。
蒋老太不哭也不闹,闪着一双冒贼光的老眼,瞧来瞧去,试探地问:“照你们这么说,栓子这回只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孙二咆哮:“放你的狗屁!你死了我儿子都不可能回不来,都怪你个老不死的诅咒我儿子,他万一有了危险,我要你的命!”
蒋老太撇撇嘴,一副滚刀肉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也活到这把岁数了,早就不想再往下活,你要是想要,尽管取走。”
“你!”
柳氏这时走到丈夫身前,面对着蒋老太,不说话,睁着两只眼睛,就这么幽幽盯着她。
房里本就黑暗,被这么看着,蒋老太只觉得浑身逐渐发毛,鸡皮疙瘩都渐渐起了来,别开脸不敢去回看柳氏的眼睛。
“我们不会要你的命。”
柳氏缓缓道:“你总共也没几天活头了,弄死你,我们嫌脏手。但我们会把这件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尤其让你那四个孩子和十几个孙子孙女知道,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娘和奶奶外婆是个怎样恶毒的人,竟能会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干出诅咒去死的勾当。”
蒋氏愣住了,原本嚣张的气焰顷刻凉了下去。
黑暗中,柳氏的声音再度传来:“从此他们到哪都抬不起头,到哪都要受人戳脊梁骨,人们会说他们既然是坏人生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小的会被其他孩子欺负看不起,年纪大的会连婚配都困难,村子就这么大,谁也不愿和名声不好的沾上关系,看到他们,都会像看到狗屎一样赶紧远离。”
蒋老太枯瘦的身躯抖了抖,死死僵住了。
“你以为他们能承受得住那些吗?他们不会的,他们会恨你,甚至会后悔被你生下来,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你一眼,最恶心的就是见了你还得叫你那一声娘,你年轻守寡,辛苦一辈子拉扯他们长大,待到头来,没有人记得你的好,只会厌恶你,盼着让你早点死,因为只要你死了,他们的日子便好过了。”
“你别说了!”蒋老太大哭出声,捂紧了耳朵,再无刚才的丑恶模样,彷徨无助同孩童。
*
天亮时分,几个人从蒋老太家中出来,开始挨家挨户排查,重点便是栓子失踪前夕一起玩过的几个孩子家里。
许文壶打足精神去观察那些人说话时的神情语气,试图捕捉到蛛丝马迹,但都没有收获,谁也不知道那几日孩子们提前离开后,栓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很快到了大中午。
李桃花以往杀猪熬惯了大夜,劳碌整宿依旧神采奕奕,太阳底下,两边脸颊都是红润有光的。
许文壶便不行了,不仅眼神涣散,眼下乌青明显,连说话都要开始有气无力,脚步深一步浅一步,随时能栽倒一样。上次他这种状态,还是科举考试在贡院里连关九天六夜时。
孙二看着许文壶的脸色,感觉孩子没找到,帮忙找孩子的先要见阎王,赶紧催促许文壶带李桃花回去歇着,还另外交代说:“家中饭缸里还有几个鸡蛋,另有一兜白-面,本来是想等栓子的生辰到了给他做寿面吃的,没想到等不着了,公子回去把鸡蛋打了和进面里,烀饼做汤都是可以的。”
许文壶满身冒虚汗,后背都被汗水浸透,对孙二道:“你们夫妻俩也一宿没睡了,要回就一起回去。找孩子要紧,但是身体也要紧,再这么下去,人会撑不住的。”
孙二想想觉得也是,便道:“我去和婆娘说说。”
柳氏还在挨家挨户打听栓子的消息,熬了一夜,她站在门口,小腿肚子都是打颤的。孙二走过去,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总算把柳氏劝动,一起回家吃饭歇息,下午再接着找。
一行人里就数李桃花还算有精神,她也在路上便跟许文壶商量好了,庄稼人成年到头交不完的粮税,攒点白-面不容易,鸡蛋就更吃不上几次了,到了随便吃点便是,不必动那些精细吃食。
但等到了地方,夫妻俩根本没管李桃花和许文壶的反对,不仅做了鸡蛋油饼,还杀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炖了一锅浓浓的鸡汤,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李桃花在锅屋外擦着口水客气道:“你们真的不用这么隆重的,我们仨又不是小孩,除了兴儿兴许还能再长长个子,我和许葫芦吃再好也没用,有得吃就可以了。”
孙二端起大盆鸡汤,闻言不由露出苦笑:“话是不能这么说的,就凭三位愿意留下给我们找孩子,别说炖只老母鸡,就是把我给炖了,我和我娘子也是愿意的。”
李桃花面上回笑,内心泛起浓郁苦涩,默默祈祷栓子平安无事。
“姑娘别发愣了,进屋吃饭了。”孙二进门道。
李桃花“哦”了声,魂不守舍地跟了上去。
菜上齐,满盆鸡汤香气扑鼻,汤表面浮了层厚厚的油光,金黄明亮。用勺子一捞,盆地满满当当的鸡肉,每块都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适合拿在手里啃咬。
肉太烫,兴儿等不及,先摸起块松软的鸡蛋油饼浸在汤里,吸了汤汁再塞进嘴里,又烫又香又软,天灵盖都要被美冒烟了。
许文壶却用筷子敲了下他的手,严厉道:“人没到齐,不准动筷。”
兴儿捂手不服,“公子你也动筷了!”
动筷打人也算动筷。
李桃花起身道:“我出去看看,可别还有菜要上,不然就算饕餮来了也吃不下这么多。”
许文壶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桃花你坐下歇着,我去。”
李桃花嗤了声,给了他记“我就笑笑不说话”的眼神,张腿便走了。
许文壶不明所以,再想思考她那记眼神的含义,便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只能赶紧坐下养着。
门外。
李桃花走到锅屋门口往里瞧去,果然瞧见了那两口子。
只不过不是在烧菜,而是在啃凉窝头。灶台上放着个豁口的碗,里面盛着水,显然是用来配窝头的。
夫妻俩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只顾填饱肚子,等用余光发现李桃花,手里的窝头都不知道往哪藏好。
李桃花看着他二人窘迫的样子,鼻头止不住发酸,颇为不悦地道:“你们不跟我们一起吃鸡汤油饼,在这里啃什么凉窝头,这不是让我们过意不去吗。”
孙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娘子说了,乡下人饭量大,我俩跟着一块吃,你们就不够吃了。”
李桃花不由分说,上前便去拽他俩,“那么一大锅鸡汤,怎么可能不够吃,快快快,跟我一起去吃饭,不然大家都不吃了,我把那俩喊过来,跟我一起看你们两个吃窝头。”
夫妻俩怕她真那样干,不敢对着来,犹犹豫豫跟着走回屋里。
三人回到屋里坐下,李桃花故意没提刚才看见的场景,特地盛出满满两大碗鸡汤端给柳氏和孙二,碗底都是鸡肉。
一桌饭菜这才算正式开动,咀嚼声响个不停,个个狼吞虎咽。
孙二吃得满面红光,不知是滋味太香还是想得太远,看着碗里剩下的鸡汤便要抹泪,“这么好的饭,若是爹和栓子都在就好了。”
柳氏用胳膊肘捅了下他。
孙二连忙赔笑:“让三位见笑了,我太不会说话了,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提别的。”
李桃花吃下了两张油饼整碗鸡汤,动手便要盛第二碗,顺口便道:“栓子的爷爷走几年了。”
孙二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倒豆子般道:“有六年了,六年前我们这地方闹蝗灾,栓子都还不记事,我爹就没了。”
“蝗灾?”许文壶不由得留意。
孙二点头,“就是蝗灾,三位年轻,兴许没经历过,那场面可真是吓人极了,大片蝗虫聚在天上,开始像块乌云,等遇到田地,便饿狼一样扑下来,眨眼的工夫,田地里便寸草不生,一粒粮食也别想留下,只剩下遍地虫粪。”
柳氏又用胳膊肘捅他。
孙二便跟陷入回忆中似的,根本忘了妻子的提醒,自顾自道:“我娘和我大哥一家就是在那时候饿死的,我爹为了让我们一家三□□下去,每天都出去找吃的,好的时候有山雀野兔,还能开个荤,后来山中的活物都吃没了,便剩下树皮,草根。再后来,树皮草根都吃不上了,便只能捡大雁粪……我爹算运气好的,每次回来都能带点吃的,但他每次都只让我们吃,自己不吃,说自己吃饱回来的,我不信,他就掀衣服给我看,我看着他鼓胀的肚子,又觉得是真的。”
“可我后来还是觉得不对劲,因为哪有人吃饱以后只涨肚子,其他地方反倒越来越瘦的?所以我就偷偷跟上了他,想看看他在外面到底吃了什么。后来我果真看到了,他在外面吃的是石头。”
李桃花杏眸睁大,“石头?”
孙二点头,“没错,就是石头。”
他的眼睛倏然变得通红起来,仿佛有血即将流出来似的,强忍声音里的哽咽,“我看着我爹把两块石头砸在一起,把砸出来的粉末收在手里,混着泥往下咽。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到死也忘不了。后来朝廷来赈灾了,虫灾过去,庄稼也重新长起来了,但我爹却不行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手里攥了个白面馍,直往栓子的嘴里塞。我知道他,他是被饿怕了,所以有点吃的就往小辈嘴里塞,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桌子声的咀嚼声没了,鸦雀无声,人人发呆,连兴儿都放下了手里的油饼,望着碗底默不作声。
柳氏早在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背过脸抹干净,回过头来斥他:“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许公子他们是来帮咱们找孩子的,不是听你在这倒豆子的。”
孙二点头,强颜欢笑:“怪我怪我。吃,许公子,快吃。”
他正招呼大家重新动筷,外面便有个人跑进院子里,直奔堂屋而来,扯开嗓门便嚷:“老二哥在不在家!老二哥!”
柳氏道:“我听着像是虎头的声音,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别让他打搅客人吃饭。”
孙二答应下来,起身的工夫,声音便已进门,干瘦如竹竿的年轻男子高喝:“老二哥我叫你呢!你怎么不出声啊!”
孙二不由恼火,迎上去道:“嚷嚷什么,有屁就放,别打搅贵客吃饭”
“竹竿”瞧见多出来的三人,笑道:“怪不得闻着这么香,原来是家里有客人啊。”
孙二:“我再说一遍,有屁快放,别耽误客人吃饭。”
虎头也不避讳,直接便道:“是这么回事,今天不是我奶的忌日吗,我爹瘫床上动不了,我就替我爹到山上给我奶烧纸,烧完回家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来忘让我奶保佑我早点娶到媳妇了,就又回去,回去之后,我看见了个人在偷拿贡品,你猜是谁?”
孙二根本没心情听这不速之客讲故事,皱眉不耐烦道:“谁。”
虎头瞪大眼睛,低下声音,表情惊悚——
“你爹。”
第80章 点兵点将
虎头故意压了声音, 但这就犹如拿筛子挡风,看似有用,实则屁用不当, 那句“你爹”被所有人听了个真真切切,一时间连房中的蚊子都安静下来了,头发丝儿落地都能发出声响。
孙二在不知不觉中瞪大了两眼, 没听懂话似的, 开口询问:“你说你看到谁了?”
“你爹啊。”虎头表情笃定,拍着胸脯保证, “绝对是他,错不了, 化成灰我都认得。”
孙二听了,懵懵愣了半晌,随即转身看来看去, 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依次从碗筷桌椅上挪开, 最终定格在竖在墙角的粪叉上。
孙二朝着粪叉走去,一把拎起来,转过身, 看着虎头的双目似要喷火, 扬手便往他身上招呼。
场面乱成一团, 柳氏去拦孙二,虎头拔腿便往外跑, 李桃花顾不上吃饭了, 连同许文壶抬头看起热闹。
虎头跑到院子里, 不甘心似的转头看向大步追来的孙二,边躲边嚷:“不是二哥你这什么意思?我好心来给你报信,你抄家伙干什么?”
孙二两眼怒瞪, 语气极为用力,唾沫星子掉地上能砸出个坑,“我干什么?我打死你个胡说八道的小瘪犊子!你开玩笑也不看看日子,我急着找我儿子,你说你看到我爹了?我爹都死六年了!我还说我看到你爹了你信不信!”
虎头挠头干笑,“二哥说笑了,我爹都瘫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二:“那我爹都死多少年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虎头着起急来,急得原地直跺脚,“可我真的看到了!你别不信啊,你爹在闹灾荒那年打鸟不成被鸟啄瞎了只眼,这事儿你还记不记得?我看得一清二楚,瞎了只眼,瘦得皮包骨头,绝对就是你爹没有错。”
孙二舞动起粪叉,咬牙切齿道:“你不走是不是?行,你就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粪叉硬!”
虎头看他那架势像来真的,生怕被粪叉捅到屁股,捂住腚便往门外逃,一溜烟便没了影。
孙二追到门外大骂:“没心没肺的东西,赶紧给我滚!”
放下粪叉回到堂屋,孙二将怒容藏起,成了无奈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对三人道:“同村的一个小子,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几位接着吃,别被影响了心情。”
许文壶沉默了下,对他道:“可若刚才我没听错,那位青年似乎是说,今日在外看到了令尊。”
孙二提起便叹气,“他若不那么说,我还懒得对他动手了,人死不能复生,还看见我爹了,他怎么不说看见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了。”
许文壶没再继续追问,喝了口鸡汤,将事情默默记到心里。
*
下午吃完了饭,柳氏收拾碗筷的工夫便已支撑不住身体,沾榻便昏睡过去,孙二便也随之打盹,夫妻俩齐齐合眼,没多久如雷的鼾声便传了满屋。
李桃花本想伏在饭桌上也睡一会儿,这时,许文壶悄悄将头凑了来,对她小声道:“我带兴儿出去一趟,桃花你看着他们夫妻俩,等他们醒来,若问起我二人去向,你就说我提前出去打听栓子消息了。”
李桃花愣了下子,惺忪的杏眸盯着许文壶怔怔看着,疲倦之下,历来脆亮的声音都有点发软,“你是要去坟头那边吗?”
许文壶懵了,“你怎么知道?”
李桃花笑了声,将脸埋到两臂,只微抬了下额,用一双明亮皎洁的眸子瞥他,闷闷道:“我还不知道个你,你当时听了孙二的话,眼睫毛一垂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唉,去吧去吧,偷偷去反而省事不少,也免了给他俩解释半天了。”
看着她的两只水亮眼眸,许文壶的嘴角情不自禁便往上翘了不少,启唇忽然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下子,再看她,便说:“桃花,你真厉害。”
“啊?”
“熬了这一晚上,眼里连多出的血丝都没有。”
“……你赶紧走吧。”
“那桃花赶紧歇息,我去了。”
许文壶拽起昏昏欲睡的兴儿,猫叼耗子似的便将人带出去了。
李桃花的困意却没了。
早秋未消的暑热让她心烦意乱,她眨巴着两只眼,闷声闷气地嘟囔:“脑子有病一样,哪个正常男人会夸姑娘眼里没有血丝是桩厉害事情。”
忽然,她回过想来,转头看了眼许文壶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呆子不会是想夸我眼睛漂亮吧?”
似有道微风轻轻迎来,吹乱了她额上的碎发,连同眼底波光也跟着荡了荡。
“嘁,夸人都不会夸,还读书人呢。”
李桃花抬着下巴数落完不在场的某些人,再趴下闭目养神,嘴里便不自觉哼起欢快的小曲儿。
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她的困意逐渐袭来,意识模糊之间,正要睡着过去,耳边便忽然炸开一声大哭。
“栓子!我的孩子啊!”
柳氏从梦中惊醒,崩溃不已,哭得撕心裂肺。
孙二抱住妻子安抚许久,没把人安慰明白,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两个人较着劲的比谁声音高。
李桃花又头疼又无奈,只能清了清嗓子,用比那二人都大的嗓音大吼道:“够了!别哭了!孩子还要不要找了!”
柳氏与孙二顿时息声。
李桃花倒了大碗凉水,一口饮尽,解渴的同时,精神气也被提了起来。
她抹了把嘴,对那哭成浆糊的夫妻俩道:“睡饱了没有?不睡就爬起来,跟我一起到村里继续打听栓子的消息。”
声音发出去,好比一颗定心丸,柳氏和孙二不哭也不愣了,下床套上鞋便准备随李桃花出门,眼巴巴要把儿子找回来。
李桃花对这二人的反应既欣慰又心酸,在内心叹了口气道:栓子我求求你了,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然你爹娘以后可怎么活。
*
初秋午后的日头格外毒辣,比夏日更胜三分,李桃花走在路上,没多久便走出了一身的汗,脸颊被热汗打湿,愈发白里透红,面若桃花。
她和柳氏孙二经过虎头家门口,门是开着的,虎头正在院子里用热水褪鸡毛,嘴里还不停骂着孙二,说打人就算了还不招待着喝碗鸡汤,有什么大不了,一只鸡而已,谁吃不起了一样。
孙二故意咳嗽了两声。
虎头背影一僵,讪讪转过头来,看见孙二那张黑似锅底的脸,心虚地笑了下子,“老二哥,你怎么……”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虎头注意到孙二夫妻身边的李桃花,两眼放光,张开腿便往门外迈去。
“姑娘是我啊,咱们上午见过,你还记不记得?”虎头跑到李桃花跟前,语气殷勤不已,若非有柳氏和孙二挡着,半个身子都要贴到李桃花身上。
李桃花对这类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当着夫妻俩的面又不好发作,便不冷不热地道:“哦对,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上午差点被孙大哥用粪叉捅穿屁股的那个人吗。”
虎头嘿嘿发笑:“那都是误会,我老二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栓子有下落了吗?”
孙二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们两口子就在这里,你不问我们俩,和人姑娘胡乱搭什么话?”
“老二哥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我不就是多说两句话吗?”
李桃花怕他俩又打成上午那样,便忍着厌烦对虎头说:“暂时还没,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栓子这两日就会有下落的。”
虎头只顾看她的脸,看呆了一般,点头如捣蒜,“是,你说的是。”
李桃花忍不下去,拽起柳氏便要走去别处。
“姑娘!”虎头忽然出声。
李桃花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虎头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你问便是。”
“我想问你今年多大,老家哪里的,有没有婚配,家里有几口子人。”
这下不仅孙二急眼,连柳氏都往地上啐了一口,对他怒道:“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魔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什么人都敢惦记!”
“嫂子我又没和你说话,你急什么眼啊?”
“你敢对我们家客人有歪心思,我就得对你急眼!”
“嫂子你这是多管闲事。”
柳氏正要再开口,李桃花便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在这浪费时间,找孩子要紧。柳氏咬牙忍了。
她俩正要动身,虎头便飞身跑到她们前面堵住去路,嬉皮笑脸耍起无赖,“不说出来就不准走。”
“死小子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孙二咆哮,当下便要撸袖子上前。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忽然伸来,挡住了孙二的去路,袖中散发清淡的皂角香气,盖过了火辣的日头气息。
许文壶从孙二身后走出,因是太久没睡,整个人在光下有种阴翳的俊秀,分明一身文气,气势却莫名锋利许多,抬起眉目看人时,双瞳森冷漆黑。
“你想知道的,我代替回答。”他看向虎头道。
“李桃花,天尽头人氏,年十七,家中两口人——”
许文壶的声音顿了下,长捷轻微抖动,眼中波光倏然沉寂。
“已有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