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归位
许忠观察过树的高度, 内心直吸凉气,也是难为这胖小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好在出门时有带的网子,原本是用来罩住活死人的, 现在把网子摊开,正好用来接住许天麟。
许天麟初时害怕,死活都不往下跳。
许文壶担心时间越久危险越大, 干脆狠下心说:“你爹娘已经被活死人杀死了, 你如果再不下来,咱们都要死在外面!”
小胖子总算扛不住, 嚎啕哭着就往下一跃。
只听“刺啦”一声,网子生生被撑裂了, 好在承了大部分的力,人没受什么伤,只蹭破了一点皮。
许文壶不敢犹豫, 扶起侄子就要走。
一行人照着原路返回, 不敢有丝毫懈怠,个个竖起耳朵听动静。
走着走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一阵刺耳的“咯吱”声, 活似狗啃骨头。
许文壶抬眼望去, 借着火折子的微光, 他看到一个伏地背对他们的老者,满头花白发丝, 身体瘦如枯槁。
那“咯吱”声, 正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许忠哆嗦一下, 整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见那老人只是坐着没其他反应,便客气道:“老人家?您也是被那些怪物逼到林子里来的?”
老者转头, 姿势僵硬至极,活似枯木。
幽幽火光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布满血水的青黑面容,“咯吱”声的来源,正是他嘴里正在咀嚼的人手。
“啊!”
长工们吓得手脚发软,扔掉家伙什就跑了。
许忠反应过来,刚想拉着弟弟侄子跟着跑,那吃人的怪物就猛然弹跳起来,展臂冲向三人。
电光火石之间,许文壶捡起地上的榔头,照着活死人狠砸过去,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竟把对方的脑袋直接敲出个窟窿,黑臭的血水汩汩往外冒。
活死人并未倒地,反而抓住了榔头,仿佛毫发无损。
拉扯之中,许文壶对许忠大喊:“大哥快带着天麟走!”
许忠捡起把镰刀冲上去,照着活死人的脖子便砍,“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带着天麟走,留下你一人等死!”
“可你若执意留下,我们三人都会死!”
“死就死!我不可能丢下你!”
兄弟俩齐上阵,把镰刀和榔头挥出了长枪大刀的气势。若是有点工夫在身的,兴许能侥幸脱险,可二人一个是书生一个是地主,两个加起来也不敌这吃人怪物一半的力气。
许天麟拼了命的哭,连逃跑都忘了,扯开嗓门喊:“来人啊!救救我大伯和三叔吧!”
那群长工跑得飞快,关键时刻,没有一个回头的。
就在这时,树丛中突然冲出一道身影,手持一柄光闪闪的杀猪刀,一刀捅入活死人的后腰窝,从正当中劈成两半,再横着来上两刀,空气里登时腥臭气弥漫,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活死人,眨眼便变成一堆蠕动的肉块。
“狂啊,再给我狂一个啊!”李桃花抓了把土撒在被弄脏的刀上,指着那堆肉块臭骂。
许文壶本还沉浸在突然得救的茫然里,听到熟悉的声音,两眼顷刻放起光来,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忘干净,拔腿便朝李桃花奔去,语气里是克制不住的狂喜与激动,“桃花!”
李桃花抬头看到他,不由高高地扬起了胳膊,似要将他搂入怀里一样。
直到距离咫尺,那只高扬起的胳膊落下,照着许文壶的脑袋就是一记清脆的大巴掌。
“长本事了啊!心眼子都敢往我身上使了!还学人用迷药?许文壶你是不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许文壶被抽得眼冒金星,却还一昧靠近李桃花,忍着疼道:“只要你能解气,就算把我打死我都愿意,可你要告诉我,你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克服这一路的危险,他都不敢想。
李桃花想到自己拿刀威逼崔颜光给自己找马雇保镖的情形,莫名有点心虚,便凶巴巴道:“你管我怎么来的,反正我来的路上都想好了,不打你打个半死,我就不叫李桃花!”
她正要再甩许文壶一个大巴掌,许文壶便猛然抓住她的手。
李桃花气得睁大眼睛,“好啊你,你居然还敢还手了!”
许文壶连忙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桃花,你听。”
李桃花竖起耳朵,果然听到树丛里传来不少窸窣之声,与此同时,一股更为浓烈的恶臭侵袭鼻腔。
“是怪物!”
许天麟的一声尖叫打破寂静,也惊动了蛰伏在暗中的活死人。密不透风的山林中,密密麻麻的活死人如同遇到蜜糖的蚂蚁,争先恐后朝四个活人冲去,张开血盆大口。
“大家快跑!”许文壶抓住李桃花的手,照准唯一没有活死人冲出的方向便冲了过去,许忠拉着许天麟紧随其后。
奔跑中,李桃花感觉自己踩中了什么滑腻的东西,脚腕上随之一痛。
她没忍住嘶了口凉气,被许文壶听到,许文壶逃命不忘回头:“桃花,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桃花丝毫没将这点疼痛放在心上,反而将许文壶往后一拉,冲到前面,手起手落间,便将扑来的活死人劈成两半。
可这之后,她便跟被抽走魂魄一般,不仅身体摇晃起来,提刀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许文壶见状着急,“桃花,你到底怎么了?”
李桃花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识道:“我……我脚腕子疼……”
许文壶垂眸望向她的脚腕,说过一声“得罪”,弯腰便将李桃花的裤脚掀开。
只见莹白纤细的右脚腕上,赫然一对正在冒血的圆形伤口。
许文壶再傻也能认出,这是被蛇咬后的伤口。
一瞬之中,许文壶的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将脸伸过去,双唇贴在冒血的伤口上。
李桃花全身僵住,周围一切都变得茫然而不真切,只有脚腕上的酥麻感格外清晰。
生死关头,她恍惚了。
“你干什么!”
李桃花猛然后退,试图用大声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当低头看到脚腕上的伤,她就瞬间醒悟:许文壶方才是在救她。
“你……”
她抬头正要解释,便感觉身体一轻,臂膀紧贴在宽阔清瘦的怀抱里。
许文壶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李桃花慌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呆子,你不要抱我,你抱不动我的。”
许文壶拔腿拼了命地跑,未理会她的声音。
风在李桃花的耳畔呼啸,剧烈的心跳声夹杂在其中,震耳欲聋。
她的眼前越来越黑,好像掉进深渊里一样,人也止不住犯困。
“桃花,不许睡。”
许文壶喉咙嘶哑,带着颤意。
李桃花也不想睡,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这一闭眼是否还能再睁开,可她真的好困好困,困得她快魂飞魄散了。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脸颊上忽然出现清凉的触感。
李桃花以为是下雨了,正要抱怨老天真是不长眼,抬眸望去,便见黑暗之中,许文壶的下巴上蓄满泪珠。
他在哭。
李桃花用力抬起手,想给他把泪都擦干净,可却抬不起来。她只好拿出仅有的力气,轻轻地说:“许文壶,你把我放下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逃不掉的。”
“你不要说话!”
许文壶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她发火,嘶声力竭。
死到临头,李桃花居然很想笑,心想果然兔子急了都有咬人的时候。
二人过去相处的一幕幕出现在李桃花的脑海,她开始反思自己,过去那么欺负许文壶,是不是有点过分?
过分也没办法了,她都快死了,又不能补偿他,最多在底下保佑他少被几个人追杀。
许文壶便跟能听到她内心声音似的,颤然开口道:“桃花,你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一滴泪落入李桃花的眼中,眼睛涩得发疼,心也发疼。
她说:“呆子,你放心吧,人总要死的,你还记不记得蒋氏的那句话?人要是活得不开心,活一百年和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就是死了,我也会保佑你的。”
许文壶的手臂收紧,咬紧牙关奔跑,李桃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每一刀都捅在他的心头上。
他要什么保佑呢,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求的东西了。以前他想查出案子,想真相大白,想为所有人谋一个公道,现在他发现,都不重要了,桃花要死了啊,他要那么多的公道干什么,他只要桃花活着。
*
许文壶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到家的,只记得大门刚关上,追来的活死人便将两扇门撞得摇晃。
他的腿也跟着摇晃,当怀中的桃花被婆子们接过时,他就猛然瘫倒在地,大口呼吸,随时能闭过气去一样。
犹是如此,他的眼睛还是盯在李桃花的身上,强扯起嘶哑的嗓子呼喊:“桃花被蛇咬了!快点找大夫!快!”
秦氏吓得白了脸,这正是遭难的时候,全村的人仅剩下自家还是好的,其余不是死就是跑,上哪弄大夫?
第132章 归位
“大夫, 大夫……”秦氏急得语无伦次,眼神在四处胡乱瞟着,恨不得凭空变出一个大夫出来。
突然, 她眼睛亮了亮,一把抓住身旁婆子的手道:“我记得兴儿他爹以前上山捕过蛇,还被蛇咬过, 自己配了解毒的药把自己救回来了, 是不是?”
婆子惊吓过度,正头脑发懵, 闻言便条件反射般道:“是是是,有这么回事!”
“那你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人找来!”
秦氏吩咐完, 回过脸来又赶紧招呼那几个搀住李桃花的婆子,“你们又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李姑娘扶到后面躺着去!”
婆子们如梦初醒,赶紧听话照做。
混乱的场面这才有丝条理出来, 众人各司其职。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被送走, 心上莫名抽痛不止,好似这一别便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他用力去抬自己抽搐的双腿,想追上去, 可竟连站都站不起来。
“三郎……”秦氏见状心疼, 伸手便要去扶许文壶。
可许文壶等不及了, 他站不起来便用爬的,哪怕是极为不雅的姿势, 也要往前挪动身体, 跟上那几个婆子的脚步, 不让李桃花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
待等婆子赶到房中,把李桃花卧在榻上,李桃花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原本灵动的一双杏眸变得空洞无光,只有双唇微微翕动着,用气若游丝的声音一遍遍呼唤:“呆子、许文壶……”
许文壶硬是一路靠自己爬了过来,即便全身脱力,也大声回应:“桃花!我在这!”
他抓住床沿,指头紧扣,手臂青筋毕露,用尽全部力气把自己撑了起来。
李桃花似乎感觉到他靠近了自己,便颤巍巍地抬起了一只手。
许文壶抓住她的手,眼中的泪水伴随而落,“桃花……”
李桃花空洞的眼神望向他,喃喃道:“呆子,你别哭,你本来就长了张好欺负的脸,再哭,别人就更想欺负你了……我死以后,你不要再成天读书了,记得去练练武,很多时候,拳头比道理好使……”
许文壶抓紧李桃花的手,拼命地摇着头:“不,我不要你死,桃花你坚持住,你会没事的!”
听着许文壶的哭声,李桃花的眼角缓缓滑下两行眼泪,冰冷浸入鬓角之中。
她反握住许文壶的手,哽咽着,用最后一丝力气说:“许文壶,我李桃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你,只可惜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会——”
“这蛇没毒,睡一觉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悲伤气氛,两个人脸上的泪都同时僵住了,说话的嘴也僵住了。
许文壶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刚检查完伤口的兴儿爹,不可置信似的,“这……蛇,没毒?”
兴儿爹抹着额头的汗,指着那两个即将结痂的血孔说:“三郎你看,这伤口新鲜发红,是正常颜色,要是有毒,早就发黑发紫,肿成馒头一般大小了。”
“等等!”李桃花撑着自己坐起来,“蛇没毒,也就是说,我不会死了?”
兴儿爹:“那肯定的,没听说过没毒的蛇能把人咬死的。”
“那我为什么头晕眼花,全身冒汗?”
“跑那么远的路,搁我我也头晕冒汗。”
“我……我心跳还快啊。”
“都冒汗了,心跳能不快吗?”
李桃花没话说了。
她转过脖子,一脸懵地看向同样一脸懵的许文壶,两个人再一脸懵地看向仍在紧握住彼此的手。
十指紧扣,众目睽睽。
跟被蜜蜂蛰了一样,李桃花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
许家有囤粮的习惯,故而即便封锁家门,一时半会也是挨不了饿的。但新鲜的肉和菜都想都别想了,这几日里全家上下,连许忠和秦氏都得吃腌萝卜下饭。
秦氏不忍看李桃花跟着吃苦,便让婆子把圈养在厨房的下蛋老母鸡杀了一只,炖了锅浓郁的鸡蛋,端到了李桃花面前。
李桃花躺在榻上,被秦氏亲自照顾着,喝了两口汤,她感觉半死的身体总算恢复了点气力,便问道:“呆……许文壶去哪儿了?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吃饭。”
自从当着那么多人面丢脸丢了回大的,他俩默契地各自冷静起来,距今已经一整天没见面了。
秦氏笑了笑,明知这个时辰许文壶早已吃过了,还是吩咐婆子去把人找来。
不多时,许文壶进了房间,进门时脚步声刻意放轻了些,似乎以为李桃花在睡觉。
而李桃花听见声音,抬起眼,二人视线恰好相撞。
才一天没见,李桃花便觉得许文壶似是瘦了许多。
她垂眸,看着碗里的鸡汤,默默心疼着。
秦氏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笑着寻了个由头,放下碗便走了。
李桃花受不了这安静,瞥了许文壶一眼道:“干站着,鸡汤还有那么多,坐下一起吃啊。”
“我吃过了。”许文壶轻声道,实话实说。
李桃花一愣,心想都吃过了你还来干嘛,便下意识道:“那你走吧。”
她举起尚且酸痛的手,想要拿起勺子自己喝汤。这时,只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传来,本要被她拿起的勺子被许文壶拿了起来,盛了满勺的鸡汤。
许文壶坐在她的旁边,轻轻吹走汤上的热气,道:“张嘴。”
李桃花原本想骂他多管闲事,但等抬起眼,对上那双充满关心的眼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乖乖把嘴张开。
一口温热的鸡汤下肚,二人间那点心知肚明的不自然,似乎也随之化开。
李桃花咽完鸡汤,不由问道:“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不算好,每日都有活死人在游荡,夜里有,白天也有。”许文壶吹着第二勺汤,不紧不慢道。
李桃花皱起眉头,“怪了,这群怪物之前不是不能见太阳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许文壶无声地给她喂着汤,并没有接着话去讲,心中却明了。
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这些活死人不仅在数量上越变越多,本领还在越来越强。
从毫无意识只会动的尸体,到能随处活动,再到能在白天活动,而且见人就咬,显然是被有意培育成这样。
他现在唯一不懂的,就是幕后之人的目的。
制作这些只会茹毛饮血的怪物,能有什么好处?
“许文壶。”
李桃花突然叫他的名字,语气里满是幽怨。
许文壶不明所以,循声看去,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想事情,居然把汤勺抵在了李桃花的鼻子上。
“没烫着吧?”许文壶连忙收手。
李桃花摇了摇头,盯着他看,“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听完,结合之前他们在寺庙目睹张秉仁和冯广喂尸体吃饭的一幕,想也没想道:“冯广是杨善的人,张秉仁是宋骁那老狐狸安插在杨善身边的暗桩,那这背后一定都是杨善搞的鬼了!”
许文壶点头,附和道:“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李桃花想了想,忽然低下声音,故作高深道:“不对,还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许文壶好奇起来,“谁?”
李桃花将声音压到最低,阴测测道:“宋骁啊。”
许文壶几乎被她逗笑,想说这是什么无稽之谈,可在一瞬间,他不知想到什么,出了一身冷汗,脸色都变白了。
李桃花哈哈笑道:“逗你玩呢,你这是什么表情?”
许文壶擦着额上的汗,久久说不出话来。
……
吃完饭,李桃花感觉自己恢复了许多力气,加之躺了一天一夜了,便想下床出去走动。
哪知刚出门,一股浓郁的恶臭便袭了满鼻,差点让她喘不过气。
“好臭啊。”李桃花捂着鼻子道,“什么东西在发臭?”
许文壶本还沉浸在李桃花方才说的话里,此刻恍然惊醒,立刻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大事。
*
“什么?烧尸?”
许忠正忙着在粮仓计算剩下的口粮足够支撑多久,听了许文壶的话,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许文壶气喘吁吁,将头重点,“不错,一定要把尸体都烧了。”
“眼下天气还算不得冷,若任由尸体在外面烂着,日日闻着这尸臭气,纵是不死也要得病折寿。”
许忠惊住了神,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不住地点着头,“三郎说的不错,是不能这样下去。”
许忠说完,转而又愁眉苦脸,“可外面的活死人不分黑天白日的游荡,就是想把尸体烧了,也找不到机会啊。”
许文壶沉默下去,知道哥哥说的不无道理。
他转身跑出粮仓,直奔大门方向。
许忠吓坏了,只当这愣头青要单枪匹马出去烧尸体,连忙便追上去,“三郎!此事还须慎重啊三郎!”
可真等到了大门,许文壶并没有忙着把门栓卸下来,而是把在屋头打盹的门房给叫醒赶了出去,说:“之后都由我来看门,不必你们管。”
许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只要这祖宗不出门冒险,他也就放心了。
之后一连过了七日,许文壶吃住都在门口,时不时还要爬梯子看外面。
也正是经过这些观察,让他发现活死人阴天出现的最多,艳阳天则少,夜晚最多,白日便少,尤其是一日中的正午时分,太阳最大,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第八日,尸体已臭得令人作呕。
许文壶带着几个长工,趁着正午出门,把附近的尸体全部找到,堆在了一起。
许文壶把鼻子用草纸堵住,又戴了个厚重的蒙脸巾,可浓郁的尸臭还是无所不入,简直要冲破皮肤腌入他的肉里。
许文壶好几次差点熏死过去,偏偏新搬的尸体还沉,怎么都搬不起来。
他没了法子,只好对尸体拱手行礼,恭敬道:“为了其他人的性命,三郎只能行此下策,还望乡亲们不要与我见怪,待等难关过去,我当日日忏悔,为相亲们祈福。”
说来也怪,方才还沉重的尸体,突然便轻巧了许多。
许文壶将叠在一起的尸体一一推开,由长工抬走。
须臾工夫,他已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断肢残骸,又看了多少被活死人啃得血肉模糊的脸。
许文壶不忍直视,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忙完他好回去洗澡。
他双臂使出最大力气,将横在眼前的尸体推开,露出下一具。
许文壶还想再推,动作便猛然顿住了。
只见面前的“尸体”,赫然长着张锦毛鼠的脸。
第133章 归位
“你说, 他是死了吗?”
“没有吧,我刚刚摸过他的鼻息了,他还有气。”
“那他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怎么还不醒?”
初生的太阳光透过窗纸倾洒在床榻上,连在空中飘舞的飞尘都闪闪发光。李桃花和许文壶趴在床边,双手托腮, 盯着昏迷的锦毛鼠, 大眼瞪小眼。
锦毛鼠被丢进水里涮洗了一遍,身上的尸臭被洗去不少, 又新换了干净的衣物,安静躺在床上, 模样与睡着无异。
许文壶听完李桃花的话,下意识又去用手试探锦毛鼠的鼻息,“鼠兄武功高强, 应该不会……啊!”
许文壶吃痛地叫出声, 原本伸向鼻子的食指,被锦毛鼠狠狠咬在嘴里。
李桃花也没料到锦毛鼠会突然诈尸,还猛地张大嘴咬住许文壶的手指。
她下意识抽出杀猪刀, 却又不知道该砍谁, 便又将刀扔掉, 改成动手去掰锦毛鼠的嘴。
“你!给!我!松!口!”李桃花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两只手一只掰上牙一只掰下牙, 架势活似拔河。
“嘎嘣”一声, 锦毛鼠的下巴脱臼, 许文壶通红颤抖的手指也总算脱离苦海。
李桃花顺手再托住锦毛鼠的下巴往上一合,又是“嘎嘣”一声,下巴顿时归位。
同时, 锦毛鼠的眼睛也瞪大了。
他猛地弹坐起来,摸着自己的下巴道:“还好还好,下巴还在,英俊的容貌也在。”
他转脸,看到眼中含泪的许文壶,还有凶神恶煞的李桃花,登时惊诧道:“你们俩怎么在这?你们在干嘛?”
李桃花怒了,“好意思说我们?你在干嘛!”
锦毛鼠沉思回忆道:“我记得我方才似乎在与活死人厮杀,下巴被咬住,手指还被咬了一口,差点没把我疼死。”
说完便去检查自己的手指是否缺失。
李桃花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说梦都是相反的呢,真是黑白颠倒满口胡说八道,你睁开眼看看你现在在哪,又是谁咬了谁的手。”
锦毛鼠这才想起来打量周遭陈设,留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捂着手指头嘶凉气的许文壶,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桃花话里的含义,“哎呀”一声对许文壶赔罪:“对不住了许兄,你放心,我锦毛鼠定会对你负责到底,往后余生,你的生老病死——”
许文壶举起手指,为了防止这油耗子吹出更多的牛,他连忙说:“伤已经愈合了。”
锦毛鼠满意地点着头,“不愧是我,梦里都知道轻重。”
拐十八个弯儿都能夸到自己身上去。
李桃花受不了他,摆手打断他,“行了行了,废话少说,你不是在京城办事吗?怎么到许家村的?又怎么被压尸体堆下面了?”
锦毛鼠摸着下巴,一脸为难:“此事说来话长——”
李桃花:“那就长话短说。”
气氛约静止了有半盏茶的工夫,锦毛鼠才姗姗开口:“这不是听说城外有暴-乱吗,我一猜就知道是活死人造的孽,我担心在老家的娘,就回家把老娘藏到了安全的地方。回来的路上路过许家村,想着来都来了,不如看看许兄的家人可还安好,谁知道遇见那么多的活死人,而且凶残无比。我见杀不过来,干脆躲在了尸体底下装死,本来打算等活死人走远了就出去的,但那个尸臭实在太强了,谁知道竟然把我熏晕过去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把李桃花听得直点头。
“你也真是,再走投无路也不能往尸体里面挤啊,没中尸毒死掉都算你命大。”李桃花凶巴巴道。
锦毛鼠叹着气,仿佛也在为自己的行为懊悔,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李桃花见状道:“你等着,我去给你端点吃的。”
说完话她就起身走了出去,锦毛鼠则扯开嗓子喊:“来点肉啊,素的我吃不下去,最好是猪头肉加女儿红,女儿红我可要满十八年的!”
“死老鼠有的吃就不错了!”
门被重重关上,房中陷入静寂。
两个人男人两两对望,嗅到对方身上未除尽的臭气,各自转脸捂紧了鼻子。
缓了约有一会子,许文壶深呼出一口浊气,道:“鼠兄,桃花出去了。”
锦毛鼠点了头,肚子又叫了两声,期待李桃花能给他带回什么好吃的。
“桃花出去了,”许文壶回过脸,看着他道,“你也应该能说实话了。”
“你出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锦毛鼠捂在鼻子上的手僵硬了一瞬,缓缓放下,语气一如方才的吊儿郎当,“我不是说了吗,是为了救我老娘啊。”
许文壶“嗯”了声,心平气和道:“鼠兄若要继续这般演下去,我是不介意的,只是桃花对你一片赤诚,劳请鼠兄此后高抬贵手,少拿谎话诓她可好?”
锦毛鼠沉默下去,房中光影斑驳,摇曳不定,却显得他的神情无比阴翳。
他转头,目光定定投向许文壶,唇上扯出一丝凉薄的笑:“许文壶,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忍心杀了你。”
许文壶与他对视,双眸清亮如水,不疾不徐地开口:“我这条命本就是鼠兄所救,鼠兄若想收回,动手便是。”
锦毛鼠自榻上一跃而下,一把掐向许文壶的脖颈,掌风如刃,杀气腾腾。
在距离那脖颈分毫之距,锦毛鼠的手蓦然停住了。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一蹦三尺高,气得龇牙咧嘴,“烦死了!烦死了!说话讨厌得狠!下手又不忍心!烦啊!烦!”
许文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水,默默看这老鼠发疯。
这时,李桃花端着一碟馒头小菜进来,看到锦毛鼠原地跳脚的样子,默默又后退了两步,小声问许文壶:“他怎么了?”
许文壶:“不知,兴许是尸毒入脑。”
锦毛鼠这时猛地指着许文壶,凶神恶煞道:“凭什么你小子问我什么我就要回答什么!我还就偏不告诉你了,我就不告诉你!你不是聪明着吗?你自己琢磨去啊!”
半盏茶后。
锦毛鼠咽下最后一口大白馒头,喝了口香喷喷的杂粮粥,打了个饱嗝道:“我来京城,是为了找一个人。”
许文壶注意到他用的是“来”而不是“出”,思考一二,道:“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与我们同路到京城,都是为了找一个人?”
“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锦毛鼠吃饱喝足,脾气格外的好,炸毛耗子变成小白鼠,声音都乖巧许多。
李桃花跟着凑起热闹,围着桌子看着他,好奇地眨巴眼,“男的女的?”
“女的。”
“多大了?”
“十六?十七?我也不知道。”
李桃花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好奇心更强了,想也没想道:“那姑娘是你什么人?朋友?仇人?还是你的小媳妇?”
锦毛鼠一口杂粮粥喷出来,眼珠子瞪得浑圆,急得开封话都从嘴里蹦出来了,“俺个娘嘞,恁瞎胡咧咧个甚么?俺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大小伙子,恁开什么玩笑?”
李桃花“嘁”了声,“那你自己说啊,能让你累死累活跑京城找,该是何方神圣?”
锦毛鼠把嘴角的残粥擦干净,眼神出现些许迷茫之色,仿佛连自己都在思索,那人与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绞尽脑汁了半天,锦毛鼠抓耳挠腮地想,最后举棋不定地说:“如果非得给那丑丫头安个身份,她应当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问出声。
“西疆拍花林你们知道吧?”锦毛鼠道。
李桃花和许文壶一脸懵,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锦毛鼠叹口气:“说了也是白说,你们俩都不是江湖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许文壶思索片刻道:“拍花林我虽闻所未闻,西疆我却是知道的,传说那边生活着善用蛊术的异族,有些术法,甚至可使人起死回生。”
提到“起死回生”,许文壶自己都愣了一愣。
锦毛鼠指着他,无比欣慰道:“肚子里有点墨水就是见多识广,不错,你说的西疆就是我说的西疆,至于拍花林——”
锦毛鼠清清嗓子,接着道:“其实就是那些异族的分支,规矩相比其他分支要少一些,修习的术法也相对更厉害些,对付人的手段,也相对阴狠些——”
李桃花一拍桌子,“我懂了,这就叫那什么邪门歪道!”
锦毛鼠白眼瞥她,啧啧一声,“歪门邪道?江湖人那能叫歪门邪道?那只能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百无禁忌!”
许文壶无奈打断:“鼠兄,长话短说。”
锦毛鼠总算收住话闸子,语速加快许多,颇为不情愿地道:“其实就是我前两年不懂事喜欢找刺激,偷着偷着就偷到拍花林里去了,本来想搞点蛇虫鼠蚁泡点药酒卖个大价钱的,谁知道那里面跟个迷宫似的,我一不留神就迷路了,在里头晃悠两天两夜都没能出去,药酒没泡成,差点被里面的毒蛇当成下酒菜。”
锦毛鼠皱紧的眉头有所舒展,语气添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还好是丑丫头救了我,给我指了条明路,我才从那鬼地方逃走。否则被她家祖师奶奶发现,我不被剁碎给蛊虫当饲料算轻的。”
第134章 归位
李桃花听得刺耳, 颇为不悦道:“你为什么叫人家丑丫头?谁家小姑娘喜欢被这样称呼。”
锦毛鼠理直气壮,“她长得本来就丑啊,从小和蛊虫一起长大, 脸都是烂的,能出落成人形都不错了,说丑都是抬举了她, 我第一次见她, 我只当是从哪跳出来的鬼呢。”
李桃花懒得理他这副张狂样子,耐住性子让他继续往下说。
锦毛鼠便接着道:“自从那次相识以后, 我闲了便经常跑去拍花林找她玩儿……然后再顺手薅点稀有毒草什么的。咳咳,总之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要的是我和她也算结交成朋友了。她们拍花林弟子,有的一辈子都没出过宗门,连月亮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因为一到晚上, 蛊虫吐出的毒气就把月亮给遮住了。所以丑丫头不仅丑,还没见过世面,我都不必用些巧思, 随便在大街摸点什么糖人儿泥娃娃的, 都够她开心好久。”
“我还答应过她, 等她师父闭关了,就带她偷溜出拍花林, 到最高的山上去看月亮。”
“后来她师父终于闭关了, 我赶紧去了拍花林。”
锦毛鼠的声音蓦然一沉:“可丑丫头却不见了。”
他眯了眼眸, 仿佛至今仍在感到离奇,“我找遍了拍花林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直到我问了素日与她交好的小姐妹, 才知道外界竟有假消息,说盗圣锦毛鼠被仇家一箭射死了,她担心我安危,就从拍花林跑出去找我。”
“我想着那丫头十几年没出过宗门,说不定是乍跑出去迷路了,所以就沿着拍花林的周遭继续找她,却只在一堆杂草里找到了我送她的半截泥人儿。”
“那丫头素日看那泥人儿比看眼珠子都紧,怎么可能会扔在地上,还只剩半截?所以我料定,丑丫头一定是出事了。”
李桃花听得入迷,半天没等到后文,忍不住问:“那她的失踪,和你来京城有什么关系?”
锦毛鼠:“拍花林弟子全身是毒凡人靠近即死,我在江湖中找她找了大半年,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个苍蝇蚊子也该被我发现她往哪飞了。可居然毫无她的行踪,那只能说明,动她的人,不是江湖里的。除了江湖,就只能是——”
“朝廷。”
许文壶脱口而出,房中就此静寂。
上午日头重,阳光也灼热。映入房中的光点微微浮动,投罩在三个人的身上。
许文壶感觉,似乎有些东西,能在此刻串联上了。
可他不敢确信,便抬眸看向锦毛鼠,“鼠兄方才说,拍花林弟子全身是毒,有没有可能……”
锦毛鼠点头,眼底是呼之欲出的凝重,“没错,我怀疑活死人的出现,和丑丫头有关。”
所以他才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又冒着生命危险从京城出来。
他所忙碌的一切,都是为了把那个小姑娘找到。
*
卯时,大相国寺晨钟悠长,余音肃穆。
晨曦中,睡过头的小沙弥忙着去上早课,一昧闷着头走,不经意便撞上了人。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见怪。”
许文壶顶着一身的露气,眼眸发梢泛着湿润的柔光,背后的包袱不轻不重,手仍牵着那条离开时买的毛驴。
他对小沙弥道声“无妨”,牵驴走向自己的住处,又将毛驴交给杂役带去安置,如此方算忙完,步入房中。
刚进房间,许文壶便听到震天响的呼噜声,打眼望去,只见崔颜光四仰八叉睡在他的床上,床下横七竖八摆了一地酒坛子,桌上还有没吃完的丰盛下酒菜。
对于这“鸠占鹊巢”的一幕,许文壶不恼也不怒,心平气和地走过去,轻声道:“崔兄,醒醒。”
崔颜光在睡梦中吧唧了两下嘴,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许文壶的那刻,崔颜光原本惺忪的睡眼瞬间便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相信似的又揉了两下眼,确定真的不是在做梦,扯开嗓子咆哮:“许!文!壶!你还知道回来!”
“你知道李桃花那个混账打人有多疼吗!你走之前不跟我说清楚,害我挨了那么大的一顿胖揍!你要是早说明白,我不带上十个八个高手防身我都不姓崔!我跟你说你别想轻易过去!我在这住下就是专门等你回来的!我今天一定要报仇雪恨!”
似是不解恨,崔颜光跳下床撸起袖子,风风火火往房门走去,“李桃花那臭小子在哪!我今天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只脚刚踏出门,崔颜光整个人都愣住了。
挡在面前的少女面若桃李,一双杏眸明亮灵动,身上着粉裙黄衫,乌黑的发半披半梳,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披发则编编成一股粗长的辫子拢在颈侧。
崔颜光看得痴了,只觉得这女孩分外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回过神来,他连忙作揖:“在下崔颜光,无意唐突姑娘……”
李桃花冷笑一声,盯着崔颜光道:“刚才不是还嚣张着吗,还给我颜色瞧,不知崔大人要给我什么颜色瞧?”
崔颜光浑身僵住,哆哆嗦嗦抬起头,认真端详着李桃花。
突然,他一声尖叫,人都没能撑住,踉跄摔在了地上,活见鬼似的指着李桃花,颤颤巍巍道:“怎么是你小子!”
“你小子怎么是女的!”
李桃花对他的惊恐模模样很满意,洋洋得意道:“正是姑奶奶我,怎么样,吓死你了吧?”
她原来的衣裳脏到洗不出来,身上穿的乃是秦氏新给她裁出来的,趁着没有和尚留意到她,还得赶紧换回男装。
“你……你既是女子,为何女扮男装,捉弄于我?”
“我乐意!用你管吗!”
许文壶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本还一门心思想着太液池沉尸案,听着这两个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满心只有无奈,正欲劝架,听到“女扮男装”四个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瞬间发亮。
*
子时三刻,月黑风高,宫闱笼于夜幕之中,如同蛰伏暗中的巨兽,头顶阴云盘旋犹如兽息。
两名小宫女步于宫道,其中一个忽然回头,说:“你有没有感觉,刚刚有一道黑影,从咱们身边闪过去了?”
“你少自己吓自己了,赶紧走吧,交值的时间要到了。”
那小宫女便未多想,回头看了两
眼见无异样,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与同伴走远。
夜幕中,一抹黑影随风踏来,悄然落至巍峨的宫宇上。
锦毛鼠俯瞰着浓墨下的皇城,耳边出现的,是许文壶交代他的那几句话。
“鼠兄到处奔波,有活死人之处必有你出现,无非就是你认为有可能发现那位姑娘的踪迹。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位姑娘若真被恶人控制,怎可能在明处出现?”
“你我既皆已认定,活死人背后必是杨善主使,那么首先便要盯紧杨善,观察他每日所作所为,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不远比漫无目的找人要有用的多?”
冷风扑面,锦毛鼠清醒无比。
他纵身一跃,潜入深不见底的宫闱之中。
*
九月廿一,霜降日。
太阳落山以后,阴寒之气拔地而起,皇城中的奇花异树尽失颜色,万籁俱寂中,唯有禁军夜巡的脚步声整齐有力。
太极殿内歌舞升平,香雾萦绕至殿外,糜乱的笑声若隐若现。里外宫人噤若寒蝉,随时等候天子召唤。
歌舞声里,两名小太监径直往偏殿走去。
“此地乃杨总管宫内居所,尔等怎敢擅闯?”
两名禁卫死守殿门,颐指气使。
其中一名个头颇矮,眉清目秀的太监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大胆!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爷爷是谁!”
那禁卫一愣,明显被威慑住不少。
小太监清清嗓子,掐着尖细的嗓音道:“杨总管现下急着用样儿宝贝,特地命令我们哥俩儿过来取,耽误了总管的雅兴,你们俩都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默默让开了去路。
矮个太监冷哼一声,下巴翘到天上,拉着高个太监推门而入。
门合上的瞬间,李桃花长舒一口气,感觉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许文壶朝她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桃花,你真厉害。”
李桃花刚低下的下巴重新翘了上去,“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可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能成功进来的主要原因是这里离太极殿太近了,杨善本人就在隔壁陪小皇帝喝酒玩男宠,就算借这俩禁卫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想不到,居然真有人敢冒充杨善的狗腿子。
“时间不等人,咱们俩赶紧的。”李桃花说着话,扑上去便开始翻箱倒柜。
这杨善也奇怪,都已经位极人臣睡在皇帝老子隔壁了,殿里的陈设却十分简单,跟那金碧辉煌的太极殿正殿比起来,堪说是进了贫民窟。
李桃花把床上的被褥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枕头翻来覆去检查几遍,甚至连床底都看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该属于男人的东西。
“你真的没有搞错吗?”李桃花开始犯起郁闷,“那杨善怎么可能会是——”
“桃花,嘘。”
许文壶忽然噤声,目光落在了一副及地的古画上。
他走近古画,注视片瞬,伸手将画取下。
只见画后面,赫然一道暗门。
第135章 归位
李桃花停了手里的动作, 走到许文壶的身边,瞠目结舌地望着那道暗门。
许文壶伸出手,轻轻落在了那道门上, 只听“咯吱”一声闷响,门开了。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条漆黑狭长的甬道。
李桃花与许文壶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 对视一眼, 默契地展开动作。李桃花望向殿门观察动静,许文壶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 率先踏入甬道。
李桃花紧随其后。
甬道中空气沉闷,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就在二人专心致志沿着甬道走动时, 一抹人影忽然出现在了二人前方。
“什么人!”
李桃花厉声呵斥,脚腿都在一瞬中酸软。
许文壶紧紧护在她的身前,定睛观察过后, 松口气道:“桃花别怕, 只是件衣服。”
“衣服?”
李桃花好奇地张望过去,才发现挡在前面的,的确是件被挂起来的衣服。
若非要说不寻常的地方, 便是这衣服, 乃是件龙袍。
即便身处如此幽暗的环境, 明黄色的光彩依旧璀璨生辉,上面金丝所绣的十二章纹样栩栩如生, 让人移不开眼睛。
李桃花看得入迷, 难以想象得是什么人能撑起这件衣服。
许文壶也看出了衣服的样式, 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震惊:“这个杨善,居然有称帝之心。”
李桃花一下子便回了神,倒吸凉气道:“这个死太监, 野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与此同时,殿门外传来禁卫的声音,似乎是在对什么人行礼,依稀可听到“总管”二字。
许文壶立刻意识到,是杨善回来了。
他拉住李桃花跑出甬道,目光在殿中飞快略过,寻找开头躲藏的地方。
正当他打算带着李桃花躲在床下时,有双手从他二人背后伸出,牢牢捂住了他们两个的嘴——
眨眼之间,殿门被狠狠踹开。
杨善双目阴鸷,冷冷望向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床榻,以及那道大开的暗门。
而房中空无一人,冲进来的禁卫将各个角落找上一边,一无所获。
杨善看向随风拍打的两扇窗户,本就阴冷的眼神更加沉了下去,启唇下出简短的命令:“追。”
*
冷风刺骨,静谧的皇城暗流涌动,各宫被迫开门,接受搜查。
皇宫最高之处,太和殿的屋脊之上,锦毛鼠倚着玉石雕成的屋脊兽,俯瞰着脚下的情形,身上的太监服饰随风纷飞,手里随意提着宦官帽,露出高扬的马尾,发丝飘舞。
“你们俩胆子可够大的啊,龙潭虎穴都敢闯。”他转头瞟了眼还没回神的两个人,戏谑地道。
李桃花生怕自己掉下去,抓住了许文壶的胳膊道:“废话,也不看我老家是哪里的,天尽头我都待得住,龙潭虎穴算什么。”
许文壶看着锦毛鼠的一身太监衣服,“鼠兄这是……”
锦毛鼠道:“不是你说的让我盯着那狗太监吗,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来个浑水摸鱼了。”
话说完,他看着那俩人身上与自己同出一辙的太监服,沉默了下来。
果然,能处成朋友的人,关键时刻总能尿到同一个壶里。
“接下来怎么办?”李桃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我们总不能在这上面待一整夜吧?”
锦毛鼠笑道:“你想在这上面待着,我还不乐意呢,这皇宫里耳目众多吃不好吃睡不好睡,我也算又救了你们一回,要你们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许文壶一口答应,“这京城的酒楼饭馆,随便鼠兄挑选。”
锦毛鼠摇头,“那倒也不至于,我懒得折腾了,来二斤牛肉两坛黄酒就成。”
话说完,他捞起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胳膊,足尖一点,沿着屋脊下落,又转眼跃上其他殿宇,身轻如燕,了无痕迹。不出半炷香,三人就已经出现在大相国寺,路上还顺带买了酒菜。
彻夜过去,杨善命人将皇城翻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了三身扔在宫门下的太监服。
*
梦境中是茫茫一片白雾,奇花异草,遮天蔽日。
锦毛鼠穿梭在这白雾之中,虽对周遭景象看不真切,感觉却无比熟悉。
他确定,自己此刻身处西疆拍花林。
忽然,一道瘦小的身影如鬼魅般闪烁在他眼前,旋即又消失不见。
他认出那身影是谁,拔腿便追,大声呼喊:“丑丫头!丑丫头你在哪!”
茫茫白雾中,身影忽远忽近,始终不曾停靠在他的身边,只有空灵悠远的声音缓慢响起——“回去吧。”
“不把你找到,我哪里都不去!”
锦毛鼠心跳极快,隐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仍回应:“你忘了吗,我还要带你去看月亮的!”
声音不再回答他,仿佛彻底消失不见,
锦毛鼠慌了神,胡乱地往四面八方张望着。
终于,他在雾气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瘦小少女。
他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来不及欣喜,便见丑丫头身上有无数的伤口,漆黑的脓血从伤口中涌出,几乎把雾染成黑色。
锦毛鼠想用手去捂住那些伤口,可伤口实在太多了,他只有两只手,根本捂不过来。
“谁害的你?”锦毛鼠颤声询问。
血在蔓延,浸透草地,成了一张浓黑的大网。
少女用沾满血的手用力推他,嘶声力竭:“回去!”
刺耳的嚎叫传入锦毛鼠耳中,他回头,发现四面八方的雾气里,无数活死人正在朝他靠近。
“啊!”
日头明亮,鸟啼清脆。锦毛鼠气喘吁吁地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的凉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李桃花推门而入,看见锦毛鼠的样子,顿时严肃起来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锦毛鼠点了点头,闭眼回忆起梦中所见,心头隐隐作痛。他睁眼,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把丑丫头找到。”
李桃花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能安慰到他,便又给他倒了碗茶。
锦毛鼠喝完茶,急促的呼吸总算有所平缓,看了眼李桃花的左右,道:“许兄呢?你们两口子还有分开的时候?”
“他去……等等?你说谁俩是两口子?”
眼见李桃花要把杀猪刀掏出来,锦毛鼠见好就收,清清嗓子道:“刚刚嘴瓢说错话了。你说什么,许兄去干什么了?”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重新正色起来道:“去外面打探消息了,你不知道,就咱们睡这一夜觉的工夫,活死人都打到城门下面了,听说派去外面镇压的官兵全被咬死了,一个活口没留下。”
锦毛鼠严肃了神情,立刻夺门而出。
李桃花原本没觉得哪里不对,从上到下瞥了锦毛鼠一眼,连忙大喊:“回来!鞋!你还没穿鞋!”
*
“怪物要杀进来了!大家赶紧跑吧!”
街上人声鼎沸,惊慌失措的百姓如无头苍蝇,睁着茫然的眼睛不知该往何处去。
如果京城都失守了,外面不是更没有活路吗?
许文壶夹在人潮之中,看着一张张或惊恐或绝望的面容,内心亦笼罩巨大的迷茫。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豁了那么多次命,到头来,起到的用处微乎其微。
整个京城约有五十多万人,这五十多万人与城外的活死人仅有一门之隔,但凡有一道城门失守,这繁华富贵的天子脚下,眨眼便会成为人间炼狱。
许文壶抬头望他,手脚都失去了力气。
他感觉自己在与天争。
不知不觉中,许文壶随人流回到大相国寺,其他人都去求神拜佛,独他一人干站在门口,与光着脚的锦毛鼠撞个正着。
“你去哪?”二人异口同声。
“我去——”二人又异口同声。
李桃花拿着鞋追上来,往锦毛鼠跟前一扔,喘着粗气指向许文壶:“你先说。”
许文壶便将外面的情形说了一遍,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锦毛鼠听完,垂眸发了片刻的呆,忽然便迈出脚步。
许文壶拉住他,“鼠兄要往何处去?”
锦毛鼠道:“我去找丑丫头,我有预感,她一定还在皇宫里。”
许文壶想到那道暗门,心中也有怀疑,便将发现提了出来。
锦毛鼠却道:“那个破密室我早在你们之前就进去探过了,除了一件龙袍,里头什么都没有,地方狭小的很。”
许文壶摇头,“我不信世上有人修出一间密室,会只为藏一件衣服那样简单。”
锦毛鼠听后愣了愣,毅然决然道:“那我就重新探上一探。”
许文壶点头,旋即低声道:“鼠兄切记不可原路返回,世上有一便二,此时杨善必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回去。你只管沿着太极殿偏殿往四周延伸,看周围都是什么地方,逐一试探可否有密室贯通,若有发现便及时出宫告知我与桃花,咱们再作商议。”
锦毛鼠保证好,随即便与二人告别,准备再度潜入皇宫。
锦毛鼠走后,许文壶也准备动身。
李桃花拦住他,“你又往哪里去?”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明亮的眼眸,方才还弥漫满头的阴霾,不自觉便散去了。
人活一生,最低处不过一死。
即便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也不想忘了那句“在其位,谋其政”。
许文壶笑了笑,对李桃花道:“我去找宋骁,告诉他,太液池沉尸案的凶手,我找到了。”
第136章 归位
许文壶先去了宋骁的私宅, 没找到人,便又转而赴往皇宫。
宫门外聚满了着急入宫的王亲贵族,昔日穿朱着紫的世家权贵, 此刻惊慌失措,神情与大街上普通百姓毫无区别。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陛下!”
宫门两侧的禁卫一改昔日面对上位者的小心谨慎,义正辞严道:“没有丞相命令, 任何人不得擅入皇宫。”
许文壶拿出宋骁的腰牌, 又以查案为借口,成功进入。
崔颜光原本被拦在外面, 搭上许文壶这只顺风舟,便一并混了进去。
“京城可真是要大变天了, 听说那些怪物能不吃不喝不睡觉,比漠北的蛮子们还狠。”
崔颜光跟在许文壶身边,感慨道:“也没个消息传进来, 局势一下子就变成这样, 简直匪夷所思,就跟有什么人提前设计好一样。我看再这样下去,京城迟早失守, 大家都得玩完。”
说到这里, 崔颜光望向许文壶身后, 说:“今日李姑娘没跟随许兄前来吗?”
许文壶一心只有找到宋骁,并未留意崔颜光在自己耳边聒噪些什么, 直到听到李桃花的名字, 才将心思收回, 道:“桃花在大相国寺。”
崔颜光“哦”了声,接着道:“李姑娘可还安好?”
许文壶察觉出不对劲了,转脸看向崔颜光, “崔兄何时如此关心桃花的安危了?”
崔颜光道:“此时世道大乱,她一个弱女子,又是身在异乡,怎能不令人担忧。”
话音落下,崔颜光顿下一二,再度开口:“何况她还是我未过门的夫人,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关心她的。”
许文壶的步伐猛地停顿住,全身僵在原地。
*
太极殿为天子所居,位于皇宫中轴重心,往前是太和殿,往后是宝华殿、紫宸宫,左右毗邻奉先殿和御膳房。
眼下皇宫乱成一团,多得是偷东西往宫外运的太监宫女,锦毛鼠轻易便弄来一身太监服,故技重施混在其中。
他先去了太和殿和宝华殿,又去了紫宸宫和奉先殿,仔细研究过,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最后,他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里炊烟连天,厨子还在准备皇帝老子今日点名要吃的壮阳汤,牛羊猪下水的臊臭气熏彻房顶,一桶被剁成泥的猪肝牛肝靠在锅灶旁,除了臭气就是腥气。
御厨看到四处张望的锦毛鼠,只当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连忙陪着笑脸:“有劳公公再等等,这汤的火候不能小,必须大炖喝下才能见到成效。”
锦毛鼠便装模作样答应下来,还清清嗓子,拿出副狗仗人势的架势,“能不能等可不是我说了算的,耽误了陛下用膳,你有几个脑袋砍?”
“是是是,公公说的是。”
御厨转脸呵斥散役,要他们将火再吹旺点。
锦毛鼠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见桌上有新剥出来的壳桃仁,顺手抓一把吃着玩。
这时,又有一伙太监进入御膳房,却并未在灶房停留,径直提起那桶鲜红的肉泥,进了有一门之隔的备菜暗间,进去了便没再出来。
锦毛鼠一把核桃仁吃得差不多,拍拍手对御厨道:“我去撒个尿,回来最好看到你把汤盛出锅了。”
说完“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出了御膳房。
御厨表面小心,锦毛鼠走后便骂了起来,什么“没根的东西”、“不男不女的玩意”,全部过了一遍。
锦毛鼠在门后听着,趁没人留意,纵身便飞跃到了房梁上,踩着所有人的头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暗间。
一眼看去,并无特殊之处。
墙上挂着处理好的新鲜牛羊肉,靠墙的一溜儿架子上摆的尽是山珍海味,散役们也是各忙各的,连扯个闲话的工夫都没有。
唯一蹊跷的,便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个太监不见了。
锦毛鼠笃定,这里面有“暗门”。
他知道机会就在眼前,并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就躺在房梁上,耐心等了下去。
过去了约有半个时辰,锦毛鼠都要睡着了,终于等来了异样。
只听“咔吱”两声响,原本平整的地面,竟然凭空挪起了两块地砖,露出一条深邃漆黑的地道,地道里探几颗带着太监帽的脑袋。
几个太监走上来,又将地砖放回原处,几人唯一与原先不同的,便是不见了那桶肉泥,手里各自多了一个漆黑的小匣子。
锦毛鼠看着那匣子,内心隐隐涌出不详的预感。
几个太监将匣子收入袖中,不紧不慢地出了暗间。
而面对这诡异一幕,所有散役连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只听外面响起御厨的呼喊声,几个散役便带着处理好的食材走了出去。
锦毛鼠看准时机从房梁跃下,找到那两块地砖抬起来,跳入地道将地砖高举,重新合上。
*
入目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锦毛鼠沿着漫长的甬道一直走,渐渐有亮光在眼前浮现,仔细一看,发现是甬道两旁的把火在闪烁,与此同时,狭窄的甬道变得开阔起来,一股浓郁的腥臭气直袭面门,耳边还响起了清脆的“嘀嗒”声,像是水滴落在地上。
锦毛鼠放眼望去,发现这里堆满了木桶,木桶围绕的中间是口铁大的大盆,大盆旁坐了个太监,太监手持斗大的一只勺子,一勺一勺舀起桶里的肉泥倒向铁盆中,时不时还等一等,仿佛在喂什么东西进食。
因看入了迷,锦毛鼠的脚步声不自觉地变重。
那太监转头,看见他的衣服,竟是长吁一口气道:“接班的?”
锦毛鼠只觉得茫然,下意识点头。
太监将勺子扔进桶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喂一半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见锦毛鼠不动弹,太监掐起尖细的嗓音不悦道:“愣着干嘛,过来干活儿啊!”
锦毛鼠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坐在太监方才坐的木凳子上,从满是血污的桶里捞起那只早被染红的勺子,不明所以地舀起一勺肉泥,伸向铁盆。
火把熊熊,照亮了盆里“东西”的全貌。
一瞬间,锦毛鼠呼吸凝滞。
倒映在他眼瞳中的,是一个被铁链捆在盆中的“人”。
甚至说,算不上人。
因为这人已经完全没了人形,全身上下都是不知包了几层的血垢,四肢纤细而肚子高涨,本该被称为“脸”的地方,却被一只偌大的漏斗遮住,漏斗深插口中,里面是被填得快要溢出的血泥。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身下乃是一张镂空的铁架床,而手脚血肉模糊,显然手脚筋皆被挑断,新痂叠着旧痂,不断往外渗着黑红的血液,血液顺着铁架床往下流淌,注入铁盆之中,汇聚成一片漆黑浓稠的血河,散发浓郁的腥臭气。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喂,总管大人可还等着用药引子呢。”太监打着哈欠道。
丝毫未察觉,面前的背影已经在剧烈的发抖。
“我说你这人——”
只听一声软剑出鞘的脆响,如银蛇出世,光芒过后,太监身首异处,头颅滚了几圈,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茫然。
锦毛鼠扔掉剑,疯了一般扑入血盆中,徒手去劈那些手腕粗细的铁链,劈到满手鲜血也不罢休,劈完铁链,又小心翼翼地把嵌入那人喉中的漏斗拿出。
他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抱进怀里,克制住颤意道:“丑丫头?醒醒,别睡了,我来找你了。”
怀中的身体毫无反应,但手脚伤口处还温热的血液,代表着她还活着。
锦毛鼠撕下自己的衣袖,手忙脚乱地缠在伤口上,慌乱地咬着字,“别怕,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月亮的。”
他怀中的身体忽然颤了颤,力度微弱如丝,极难令人觉察。
“丑丫头?”锦毛鼠激动万分,“你还活着对不对?”
被漏斗撑出形状的嘴已无法合拢,更加无法发出声音。
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丑丫头”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艰难的字眼,一字一顿地说:“死毛贼……你没事就好……”
锦毛鼠心上仅剩的那一根“弦”也崩断了。
他彻底崩溃了。
巨大的悲愤如烈火灼烧他的心肝,他无处宣泄,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你都快不行了!你还关心我的死活干什么!”
“谁准你出的拍花林!谁告诉的你我在外面出事了!”
“我可是盗圣!我需要你去救吗!你是傻子吗!”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人样吗!如果不是我今天赶过来!你还能多撑几天!”
锦毛鼠吼出满面眼泪,喉咙都变得嘶哑,一通吼完,他控制着怀抱的力度,将“丑丫头”拦腰抱起。
他吸着鼻子,保证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带你走,我把你送到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去,我要找最好的大夫,把你的伤医治好,我……”
锦毛鼠的眼瞳被血染红。
“我一定要杀了杨善!”
第137章 归位
许文壶好不容易甩了崔颜光那个跟屁虫, 另外平复好了心情,找宫人打听起宋骁的去向。
他本以为宋骁会在太极殿,或是御书房, 可没想到,宋骁竟是去了翊坤宫。
许文壶再没见过世面,光听名字也知道, 翊坤宫是后妃的住所。
他虽狐疑, 却并未多想,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翊坤宫走去。
翊坤宫主殿外, 禁卫林立。
许文壶上前说明来意,本以为有关案情, 定能即刻见到宋骁,没想到那领头的禁卫竟毅然拒绝道:“丞相在等待一位贵人前来,万事改日再议, 许侍读还是请回吧。”
许文壶的疑惑更多了, 却也没有强求,只道:“既是如此,我在此等候便是, 等到那位贵人来临, 面见过丞相, 我再求见丞相也不迟。”
说完便退避一旁,老实站着。
转眼日头西斜, 殿门外被夕阳镀上一层赤金的光芒。
许文壶逐渐焦躁, 上前对禁卫道:“劳驾您再去帮忙通传一二, 就说都等那么久了,那贵人还是不来,丞相可否先见我一面, 容我将急事禀告?”
禁卫爽快应下,亲自为他带话。
少顷,禁卫出来,对许文壶道:“不巧许大人,那贵人刚到,丞相正在见他。”
许文壶顿时茫然起来,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仔细回忆一番道:“我都站在这里半天了,蚊子都没有飞进去一只,那人怎会凭空出现在里面?难道是神仙不成?”
“这些卑职就不知道了,不过今日丞相应当是不会见您了,卑职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吧。”
许文壶望向那紧闭的宫门,薄唇紧抿。
……
“以你的脾气,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找杨善一决高下。”
光线昏黄,殿中华丽的陈设蒙上一层薄尘,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宋骁转过身,望向一身血污的少年,”没想到,你居然会先来找我帮忙。”
锦毛鼠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的汗水融化血渍。
在一个时辰前,他把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御医绑去给“丑丫头”治病,现在浑身的腥臭和药味混合一起,极为难闻。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和血,大悲过后,声音出奇的冷静,“那狗太监身边高手云集,没有十足的把握,过去就是送死。我就一条命,我若死了,还有谁能给丑丫头报仇。”
宋骁点头,赞许道:“在许文壶身边待上几日,倒是长了不少脑子。”
锦毛鼠并未理会他这阴阳怪气的恭维,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料到我要杀杨善,那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动手,我要把那狗太监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我要他今天就死!”
锦毛鼠咬牙切齿,额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宋骁未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头打量起了殿内陈设,道:“你知道此处叫什么名字吗。”
锦毛鼠没好气地吼回去:“我怎么知道!”
宋骁不仅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手指随意指着道:“此处名为翊坤宫,历朝历代,唯有皇帝宠妃能在此居住。”
“我的妹妹,就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死后追封仁德皇后的贞贵妃,闺名宋玉华。”
说话间,宋骁看着殿中华丽的陈设,闭上眼,耳边仿佛出现了妹妹的声音。
“哥哥好生狠心,父母尸骨未寒,你便迫不及待将我送入宫闱争宠,陛下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性情又多疑冷酷,哥哥这是在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陛下膝下子嗣稀少,你若诞下皇子,孩子便是太子,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后宫关乎前朝,届时,我宋氏一族定能发扬光大。”
“哥哥说的轻松,陛下年纪都这么大了,是否能生都还不一定,妹妹不见得能有诞下皇子的福气。哪日陛下驾崩,妹妹倒是能有饮下毒酒进皇陵的福气。”
宋骁睁眼,满目华丽竟比枯草荒凉。
他再开口,声音变得苦涩许多,“十七年前,我妹妹诞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后来陛下驾崩,她自愿殉葬,随陛下而去。”
“太子登基后,听信监宦谗言,不理朝政,已至如今民不聊生,邪祟作乱。”
宋骁眼底沉痛,“我对陛下早已心灰意冷,可宗室已无可扶植的皇子,若纵容陛下继续下去,这江山不日便要了结,若反,我宋骁便是名正言顺的乱臣贼子,要受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
滑倒此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直直看着锦毛鼠,“好在,还有一丝转机。”
锦毛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自觉拧紧了眉头。
宋骁的声音掷地有声:“就在前些日子,我得知妹妹诞下的并未只有一个皇子,而是一对孪生兄弟。”
“只可惜哥哥是个弱胎,一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死胎在皇室为大凶之兆,我妹妹为了不让陛下疑心,牵连到另一个孩子身上,便命心腹将死胎送到宫外。”
“那是个冬天,宫人一路出了京城到了开封地界,顺手便将死胎扔到了一座山脚下。”
“可谁知,那孩子居然活过来了,还被一个路过的寡妇抱到家里,当成儿子抚养。”
锦毛鼠本就拧紧的眉头更加紧皱,看着宋骁的眼神也从不耐到古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锦毛鼠道。
宋骁看着他:“长到七岁,那寡妇死了,孩子便被另一对夫妇抚养,住在一个叫李家村的地方。”
“那孩子的名字,叫做白玉山。”
锦毛鼠的呼吸凝滞一瞬,旋即暴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宋骁猛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锦毛鼠的双肩道:“大难不死,天命所归!你还没明白吗,老天让你活过来,留你一条命,就是让你来拯救这江山的!我胡说八道?我可是你的亲舅舅!”
锦毛鼠一把推开他,后退了好几步,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宋骁,“我听不懂你在放些什么狗屁!我告诉你,我只是想杀了杨善报仇而已,我不想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瓜葛,我一个贼,我就爱偷当官的一点东西换点钱,你个老东西休想把我往浑水里拖!”
锦毛鼠说完,转身就往殿门跑。
这时,宋骁一句话响在他脑后——“你难道不想找杨善报仇了吗?”
“想杀一个权势滔天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比他更大的权利。”
锦毛鼠想到丑丫头饱受折磨的样子,脚步猛地停住。
他的拳头逐渐收紧,紧到发出颤栗。
*
天际的火烧云由浓转淡,暮色四合,天色逐渐被漆黑笼罩。各处宫人已将宫灯悬挂,橘红色的光晕在风中闪烁,似将密不透风的黑夜烫出一个个窟窿。
许文壶还在翊坤宫外等着。
禁卫几次看不下去,让他回去,他都坚守如斯,大有今日不见到宋骁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原本黑透的天忽然涌上火红之色,宫人们的哭声远远传来:“走水了!太极殿走水了!陛下还在里面!快点来人救驾!”
禁卫们大惊失色,拨出一多半人赶了过去,许文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太极殿上空,黑烟滚滚,火光透天。
原本金碧辉煌的天子居所,此刻被烧得没了形状,依稀可见火光中的断壁残垣在依次倒塌。
许文壶听着太监们哭爹喊娘的声音,看着凶猛的火光,头脑一片空白。
一声熟悉的“许兄”响在他脑后,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许文壶转头,看到了崔颜光的脸,拱手回礼,“崔兄。”
崔颜光摆了摆手,心神全被火光吸引去,“这种时候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火势这么大,陛下还被困在里面,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朝中一干老臣也闻讯而来,见状急得暴怒,恨不得亲自打水救火。
崔颜光在新来的身影中看到抹熟悉的身影,立刻迎上去道:“爹!您离这火远点,当心烧着您!”
许文壶刚要为这难得的“温情”一幕感到动容,便听“啪”一声脆响,崔颜光竟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我不是让你在家看好你娘和弟弟们吗!你往皇宫跑什么!”
崔颜光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半天才回过神。
“儿子担心爹的安危,不得不入宫寻找爹。”崔颜光小声道。
“满口胡言!我看你就是贪生怕死才往宫里跑,你个不孝顺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小命连母亲兄弟都能不顾!我真后悔把你养大!”
崔颜光捂脸的手猛然松开,指着亲爹的鼻子咆哮:“什么母亲?我母亲早就死了!区区继室,也配做我的母亲?她生的孩子更不可能是我兄弟!”
“放肆!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方才还对火势急得跺脚的大臣们,此刻急忙拉起俩父子的架,场面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许文壶看着这场见鬼的热闹,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崔氏一门若是这般复杂,即便桃花嫁入这豪门,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眼见大厦将倾,许文壶的心情却豁然开阔。
随着时间过去,火势越来越大,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
哭喊声中,禁卫匆忙来报:“不好了!明德门失守了!”
第138章 归位
许文壶全身的血液结了冰, 冷到连喘气都艰难万分。
他僵硬地转过身,克制住颤意,询问那传话的禁卫:“你方才说, 明德门失守了?”
“不错!怪物已经杀进来了,各位大人赶快想办法逃命吧!”
众人惊慌失措,再顾不得去管小皇帝的死活, 纷纷胡乱跑去, 到处藏躲。
许文壶回过神,一刻未有停留, 拔腿便朝宫门跑去。
宫门下,禁卫严防死守, 用木桩紧紧顶住门缝,试图抗住门外洪水一般的力量。
可站在外面的不是几十几百个人,而是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
在他们眼里, 皇宫是最后安全的地方。
许文壶赶到时, 宫门轰然大开,密密麻麻的人哭喊着涌了进来,眨眼便将离门最近的禁卫踩成了烂泥。
所有人都往皇城挤, 只有许文壶一个人拼了命往外冲。
他已顾不上什么“斯文”, “礼数”,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挡在他面前, 他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 推不掉就朝着人缝去钻,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就是死,也要回到李桃花的身边。
“呆子!”
茫茫人海中,许文壶猛然听到李桃花的声音。
他只当自己出了幻觉, 却仍忍不住抬头去望。
只见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哪里能瞧得见李桃花。
许文壶平复下来心情,准备继续奋力去冲。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嘈杂的哭喊声中犹如白刃劈开混沌。
“呆子!许文壶!许文壶你在哪!”
许文壶彻底清醒,扯开喉咙回应过去:“桃花!桃花我在这!”
他也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挤去,也不记得推开踹开多少个人,总之就差上嘴去咬了。
终于,他在人海茫茫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
李桃花的发髻被挤散开了,衣袖也破了好几个口子,看到许文壶,她双眸放光,努力挥舞着两只手:“许文壶,我在这!”
相隔甚远的两个人,如同在逆流中的游鱼,拼尽全力朝对方游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随着距离拉近,两只悬空的手渐渐触碰到彼此,手掌相贴的瞬间,紧紧握住了对方。
看着李桃花的笑脸,许文壶只觉得身处梦中,美好而不真切。
他的手不由收紧,将李桃花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不可置信地道“桃花,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李桃花喘着粗气,杏眸亮晶晶地闪着光,“我听说皇宫失火了,担心你出事,所以想来看看你。半路上又听说城门失守了,我知道,如果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出宫找我,所以我就喊你的名字了。”
许文壶心上忽用暖意涌出,身处囹圄,却活似感受到春暖花开的柔情。
他攥紧了李桃花的手,羸弱清瘦的凡人之躯,竟忽然出现许多力量,似乎刀山火海,皆不在话下。
“桃花,跟我走。”
李桃花还未做好准备,许文壶便已转头带她往宫里冲。
此时又涌出许多禁卫,前后约有两三百人,合力推起宫门,硬生生将汹涌的人潮拦腰斩断,把后来的百姓通通堵了回去。
许文壶一路疾冲,趁着最后一丝门缝,带着李桃花挤了进去。
在他俩之后,门便已合拢,只留下无数从夹缝里探出的胳膊。
禁卫手起刀落,将那些胳膊全部砍断,鲜血喷了满地。
许文壶看着这一幕,悲天悯人的性格,竟只觉得麻木。
他知道,若无力阻止活死人,这些仅仅是个开始。
这时,头顶忽然响起浑厚的钟声,如浪潮一般汹涌而至,足足响了三十六下。
许文壶认出来,钟声是从太和殿方向传来的,放在以往,乃是召集百官上朝所用。
“陛下还活着?”许文壶回忆方才的火势,无法想象人该如何从中逃脱。
他回过神,带着李桃花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前往太和殿。
太和殿外聚满了闻声赶来的官员,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困惑与茫然。
许文壶经过门口,却没有停下步伐,而是直接拐入了体仁阁之中。
体仁阁作为太和殿的东厢,乃是天子私下召见大臣的场所,素日里有禁卫把守。
但在此时此刻,所有的禁卫都去死守宫门了,进入体仁阁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许文壶带着李桃花潜入体仁阁,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太和殿的最高之处,眺望窗外,足以俯瞰整个皇城。
许文壶用火折子点亮烛火,又将那些名贵桌椅围成一个圈,让李桃花躲在里面,对她认真道:“桃花,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算过了,整个皇城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李桃花听出了不对,连忙道:“把我留在这里,那你呢?你要去哪?”
许文壶目光坚定,“陛下在火海中生死未卜,此时上朝必有蹊跷,我要过去看是何情况。”
李桃花启唇,想说“就不能不去吗”,可她想到这呆子的脾气,就知道说了也白说,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话咽下去,李桃花的眼圈就红了,怔怔看着许文壶,抿着唇不说话。
烛火跳跃,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睛,许文壶的心疼了疼。
他抬手想去摸摸李桃花的头发,指尖即将触碰的时刻,又犹豫地收回。
许文壶尽全力扯出一丝笑,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你我就只有一墙之隔,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我都能同时察觉,要想见面,无非就是走两步路的事情。”
李桃花还是不说话,垂着眼睛,表情闷闷的。
许文壶想了想,重新寻了个话题,刻意询问道:“此事之后,想必朝廷要大为整顿一番,我也要有许多空闲时刻。桃花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地方?天涯海角,我都与你同行。”
李桃花暗淡的眼眸顷刻便亮了,不假思索地说:“天尽头。”
“天尽头?”许文壶好奇。
李桃花道:“别说你纳闷了,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可在上次误会我被毒蛇咬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死之前,我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天尽头,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那么恨那个地方,做梦都想逃离那里,为什么还会想回去呢?”
许文壶见她一脸头疼,不由笑了,轻声道:“想回就回,我陪你一起回去。”
李桃花眼中含了笑意,看着许文壶的眼神越发明亮了。
许文壶犹豫半天的手终究还是伸了上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桃花,我走了。”
李桃花点头,看着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我等你。”
许文壶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楼梯走去。
每走一步,他便感觉中间隔的万水千山又多了一座。
三步之后,许文壶步伐停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一走,可能很快就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他与桃花的这一面,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
“桃花!”
许文壶猛然回过身,飞快地跑回李桃花的身边,明明就这几步,却跑出一身薄汗,气息急促。
李桃花都做好许文壶头也不回的准备了,突然看见他的脸,来不及高兴,甚至有点懵,“怎么了?”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睫微微抖动,呼吸紊乱不安,白皙的肤色犹如遭受灼烧,从脸到耳根,到脖颈,全部染上一层浓烈的绯红。
他启唇,咬字清晰,尾音却轻轻颤栗。
“桃花,我喜欢你。”
李桃花呆住了。
身体没了知觉,头脑似乎绽开千万朵烟花。
许文壶说完那句话,低头不敢再看她一眼,转身便匆忙跑下楼梯。
下楼声消失时,李桃花总算缓过神来。
“许文壶!许文壶你给我回来!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回应她的只有窗口空荡荡的风声,她头昏脑涨,两眼直冒星光,一时竟分不清楚,方才那句“我喜欢你”,究竟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这个呆子……”李桃花抱怨着,少女心事的酸涩几乎溢出胸口,心跳快得不成样子。
李桃花晃了晃头,深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大难当头,不要去想那些了。”
可越是克制,许文壶的脸便越是清晰的浮现在她脑海中,怎么都绕不过去。
就在这时,李桃花在风声和心跳声中,听到了多余出来的声音。
很轻很轻,像是吸气的声音。
可她这会儿并没有吸气啊。
李桃花紧接着意识到,这阁楼上还有第二个人。
她平复下来激动的心情,开始仔细去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位置在阁楼最里面的阴影里。
李桃花没有害怕,只感到奇怪,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躲在这里?
她走出桌椅围成的圈子,端起烛台朝阴影里走去,顺手把腰后的杀猪刀给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烛火起伏跳跃,李桃花情不自禁地吞着口水。
当那吸气声越来越近地响在她的耳边,昏黄的光线下,李桃花先是看到被褥干净的边角,随之便闻到股浓郁的药味。
李桃花抬头,朝被褥之上看去。
看清的瞬间,她手中的烛台抖了几抖。
第139章 归位
一个全身绑满纱布的, 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躺在被褥上,四肢纤细,肚子却高隆, 乍一看,活似只大蜘蛛。
李桃花手里的刀都吓掉了,转身想跑, 却发现腿软得动不了。
她鼓起勇气, 朝那蜘蛛看了过去,语气发着抖, “你是人吗?”
对方未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吸着气。
就在李桃花准备捡起刀继续跑的时候, 那人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着咳出好几口漆黑的血。
“你是个女孩子?”李桃花好奇地问。
她虽还是害怕,却也不急着走了, 看了那人两眼, 终究于心不忍,见地上有水壶和水碗,水碗里还有只勺子, 便试探地走过去, 等对方咳嗽完, 倒了碗水,用勺子一点点往对方的嘴巴里喂。
不知道为什么, 李桃花发现这人的嘴巴总是张得大大的, 让她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几口水下肚, 女孩的气息没有那么急了,张大的嘴巴也能缓慢闭合。
“外面……什么声音?”女孩艰难地发出声音,无比嘶哑。
突如其来的动静, 把李桃花吓了一跳。
李桃花吞了吞喉咙,仔细听了两耳朵,道:“是太监和宫女的哭喊声,现在皇城应该都被活死人包围了,大家都太害怕了。”
“活死人……是什么?”
李桃花看着面前女孩的伤势,心想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关心那样。但对方既然问了,她也不好不答,便将活死人的来历、幕后黑手是谁、当前发生了什么,全部说了一遍。
女孩听了,久久安静下去。
李桃花好奇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女孩没有回应她,黢黑空洞的眼眸,直直盯着她掉在地上的刀。
*
太和殿,百官聚集,虽个个形容潦倒,规矩不可荒废,依旧整齐站好,高呼万岁。
龙椅之上,传来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幽冷似毒蛇游走:
“——众卿平身。”
有官员听出声音不对,斗胆抬头望去,只见杨善身穿龙袍高居龙椅,头上还顶着帝王专用的九旒冕。
“怎、怎会是你!你这奸宦为何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之上!你立刻给我下来!”
其他官员闻声抬头,也跟着大惊失色。
“天子御座,岂容阉人玷污!”
“陛下在哪?陛下!”
杨善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陛下已于火中殡天,我于火中拼死相救,也只带回陛下的一旨遗诏。”
这时,有太监高声宣旨: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十年矣……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惟不能光承列圣之洪业。总管杨善,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其禅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飬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凡国家重务,皆上于新帝,然后施行。钦此。”
话音落下,以世家为首的群臣愤慨不已。
“一派胡言,陛下怎可能将皇位传给你这个断子绝孙的阉狗!我看这圣旨根本就是你自己编造的!”
“我看陛下根本就是被你个阉狗藏起来了!你说,太极殿的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杨善!你这是要造反吗!”
杨善眼皮轻掀,目光懒散阴冷,“区区蝼蚁,也配直呼朕的名讳。”
众官员险被他这一句话气到吐血,咬牙切齿:“你……你怎敢!”
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口:“丞相在哪!宋丞相,你倒是你说句话啊!”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最前面的宋骁身上。
宋骁却一反素日威严,神情轻松而随意,不去管杨善,反而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此事先放放,不知为何,本相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宋骁神色一凛,扬声呼道:“许文壶何在。”
呼声落下,百官纷纷往两端走去,让出一条宽敞的去路。
许文壶走到宋骁面前,行礼道:“下官在。”
宋骁漫不经心地问:“从下午本相就听说你有事相见,何事如此紧急?”
许文壶字正腔圆道:“下官已经得知,太液池沉尸案的真凶乃是何人。”
大殿立刻便静寂下来,百官纷纷竖起耳朵去听,大难当头不忘好奇。
宋骁面露惊诧,“哦?那人是谁?”
许文壶抬头,直直看向龙椅之上的杨善,沉下声音,一字一顿:“沉尸案的真凶,便是杨善杨总管。”
满朝顿时死寂。
喧闹声里,许文壶再度开口,看向杨善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而冰冷,“但在此时此刻,或许我更应该称呼杨总管的真实姓名。”
“梅依云。”
朝堂中的寂静翻起风浪,变为无数哗然。
宋骁冷笑道:“许侍读,无凭无据,怎可滥说于口。本相若没记错,那梅依云可是名女子?”
许文壶:“丞相所言不错,梅依云的确是名失踪宫女。当年她杀死真正的杨善,给杨善换上她自己的衣服,而她又顶替了杨善的身份,成功出了掖庭到宫中当差,也就是如今的杨善杨大总管。”
这时有人疾呼:“荒谬!杨总管侍奉御前多年,怎会是女子!”
中后列队,林祥高声附和:“杨总……不,咱们陛下可是伴着先帝长大的,许文壶,这里是朝堂,容不得你妖言惑众!”
许文壶道:“你们不信我的话,大可吩咐两名宫女为杨总管验明正身,届时自会真相大白。”
杨善注视着许文壶,眼眸微眯,一黑黑瞳深不见底,慢悠悠道:“朕是天子,无需自证。”
“倒是你,侍读许文壶,妖言惑众,搅乱视听——”
杨善眼中噙笑,“来人,赐仗杀。”
“我看谁敢!”
宋骁一声暴喝,禁卫顷刻涌来,将许文壶团团护在中间。
杨善的身体微微前倾,狭长眼瞳看着宋骁,压声道:“宋大人,你以为,就你有兵吗。”
这时只听殿外传来宫人的尖叫,有人高喊:“宫门破了!怪物要闯进来了!”
所有官员的脸都变得煞白。
杨善睥睨着满朝文武,目光从那些手眼通天的世家权贵身上一一扫过,面上溢满得意之色:“你们记住了,朕要你们生,你们就能生,朕要你们死,你们必须死。要想活命,唯一的方法便是臣服于朕,毕竟你们的死活掌握在怪物手里,而怪物的死活,掌握在朕的手里。”
“你这个阉狗,简直痴心妄想!”
骂声中,个别官员哆哆嗦嗦地下跪,扬声高呼:“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更多官员进随着加入其列,分明上一刻还骂过“奸宦”,“阉狗”,此刻便已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臣等拜见陛下!”
宋骁闭了眼眸,不忍去看。
许文壶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跪倒一片的官员,难以将此刻的他们与昔日高高在上的样子联想到一起。
在他的头顶,传来杨善的笑声。
笑声由小到大,由轻到重,狰狞而癫狂。
这时,有名太监扑跑入殿,浑身抖若筛糠,跪下便喊:“不好了总……陛下!地牢里的那个……不见了!”
*
“咳咳……咳……”
李桃花听着女孩的咳嗽声,看着她每咳一下都吐出的黑血,不由感到心焦,自言自语着:“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一个杀猪的又不会治病,要不我下去问问许文壶有什么办法?那个呆子关键时刻最聪明了。”
女孩又吐了两口血,喉咙沙哑不清:“你下去……不怕被吃。”
李桃花破罐子破摔道:“吃就吃了吧,反正那些活死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又没法子灭他们,到最后大家都得完蛋。我也是想不通了,他们到底中了哪一味子毒,居然能从尸体变成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
“不是毒,是蛊……”
女孩道:“要想灭了他们,就要先灭蛊母……”
她的声音太过虚弱,李桃花没有听得太轻,倒是下定决心说:“算了,我这就下楼去找他。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李桃花刚想转身,便被女孩一把抓住脚踝。
“你走……可以,刀……留下。”
*
杨善冲下龙椅,跑到宋骁面质问:“是不是你把人带走了!”
宋骁不语,他转而又去质问许文壶:“还是你!”
短短时间里,杨善从得意忘形变为如今的癫狂模样,两只眼睛都因愤怒而变得血红。
许文壶虽有茫然,却并不害怕,张口依旧是“杨善”的真实姓名:“梅依云,束手就擒吧”
“不许对我叫这个名字!”
杨善的眼睛更加血红,死死瞪住许文壶:“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梅依云,我是杨善!”
她才不是那个连带亲娘被赶出家门的可怜虫,不是那个亲娘在屋里卖肉她还要在屋外望风的窝囊废,不是那个被人贩子打个半死的倒霉鬼,更不是那个在掖庭任人欺凌的低等宫女。
她是杨善!是权野倾朝的九千岁,是大梁朝的新帝!
许文壶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怜悯,“为了往上爬,不惜杀害掖庭中唯一关心自己的人,这么多年来,你真的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杨善”活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手指着自己,“愧疚?我愧疚?”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那是他自己蠢!”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雪夜,语气都带了冰冷的肃杀之气,唇齿之间尽是阴森血腥,“多好的机会,错过了我还要等多久!反正他那么笨,进了宫也一样会被杀,还不如把机会给我!”
林祥探出头颅,哆嗦着不可置信道:“陛……杨总管,难道你真的是……女子?”
梅依云将目光瞥去,林祥立刻缩回了头颅。
宋骁沉下声音,“来人,将此祸乱朝纲的妖女拿下。”
“我看谁敢!”
梅依云一声暴喝,禁卫踌躇不敢上前。
她逼近了许文壶,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到地牢把人给我带走的,你快点把她交出来,交出来了,你就是大梁朝的新丞相,宋骁都得给你提鞋。如若不交——”
梅依云扯出一个极为用力扭曲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那大家,就一起上路吧!”
宋骁再度命令:“将她拿下!”
禁卫总算上前,将梅依云强行擒住。
梅依云的臂膀被死死按住,气势却分毫不减,依旧昂着头,冷冷睥睨着宋骁,慢悠悠地张口道:“先帝既将皇位传位于朕,朕便是大梁名正言顺的新帝,先帝尸骨未寒,丞相便急着以下犯上,宋丞相,你是要反吗?”
这时,一声清朗的少年声音穿过乱象,如玉石相击,破开混沌——“谁说朕死了?”
第140章 归位
明黄身影踏入殿门, 百官看到来者长相,纷纷噤若寒蝉,连忙重新下跪朝拜:“微臣拜见陛下!”
那身影并不理会, 径直走上大殿,端坐龙椅之上。
“朕闻天地之间,道义为先, 君臣之义重于泰山。然尔梅依云, 草菅人命,冒充宦官, 蛰伏朕身边数十载。且身为朝臣,不思报国, 反生异心,图谋不轨,欲乱朝纲。朕过往几番察觉, 念及旧情, 屡赐宽容,然尔屡教不改,罪孽深重。”
“今朕依据国法, 赐尔凌迟酷刑, 以正国法, 以安民心。”
梅依云死死盯着龙椅上的人看,眼神锐利而冰冷, 忽道:“不对, 你不是陛下, 你是什么人!”
宋骁吩咐禁卫:“将罪臣梅依云收监,严加看管。”
梅依云被强行拖往殿外,挣扎中, 她头上的九旒冕掉了下来,散落一地珠玉。
梅依云挣脱开禁卫的束缚,扑到地上去捡那些四处滚动的珠子,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许文壶看。
即便已知尘埃已定,梅依云再无翻身可能,许文壶依旧感到毛骨悚然。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差一点,这江山便真要落在她手里。
如若她不是被他戳穿身份,而是在大权在握后自己恢复女身,有扶桑教铺垫在前,她大可说自己是男相女身的伽罗佛母转世,那些信徒早已中毒太深,只会对她无比拥护,将她视为至高无上的神。
从渔村孤女到掖庭宫女,再到权野倾朝的九千岁,这一路她作恶无数,从不回头。
直至此刻,许文壶也终于弄清楚,梅依云身上的“鬼气”从何而来。
按照一个正常人,曾经遭受过那么多的欺辱,多少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可梅依云却从不在意。
她甚至不屑于去回顾自己悲惨。
她的脑子里,似乎永远都只有一个念头:爬,继续往上爬。
若是将这股毅力用在正途,她必定名垂青史。
反之,便是遗臭万年。
“众卿平身。”
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跪了半天的百官总算能起身。
许文壶听着这声音,只觉得熟悉无比,加之小皇帝荒淫无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突然间处置了梅依云,倒让他觉得反常。
许文壶悄悄抬头,朝那御座望去。
一眼下去,他呆若木鸡。
那不就是锦毛鼠的脸吗!
这时他回想起来,过去李桃花曾对他说过,当朝陛下和锦毛鼠长得十分相似。
他当时似乎还觉得正常,毕竟全天下长相相近的人太多了。
谁知竟是像到这种地步!
在他出神之际,帝王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许爱卿明察秋毫,助朕铲除奸佞,不知想要朕对你如何嘉奖?”
许文壶恍然回神,俯首端臂,“回陛下,真凶已捉拿,臣除此别无所求。”
果然只是长得像而已,他那个吊儿郎当的鼠兄哪里能正经成这样。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暴乱之声,无数太监宫女被闯来的活死人咬断喉咙,血腥之气铺天盖地。
满朝文武乱作一团,王公贵族如丧家之犬,见缝便躲,见空便藏,嚎叫犹似宰杀年猪。
“护驾!”
宋骁一声令下,禁卫齐齐护在御座周围。
许文壶不知所措,便也随着后退,看着门口的活死人如洪水涌来。
危机关头,帝王下了龙椅,与他站在了一起。
许文壶吓了一跳,忙道:“陛下龙体要紧,还是赶紧回——”
帝王:“少来,一会躲我后头,别耽误我施展身手。”
许文壶睁大了眼睛,磕磕绊绊道:“鼠兄?真的是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锦毛鼠摸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此事说来话长——”
许文壶将他往身前一推,“那就先别说了,有劳鼠兄救命。”
*
“你想吓死我吗你!”
李桃花两条腿瘫软在地上,手不停揉着自己被抓的那只脚踝,又气又怕道:“哪有你这样一言不合就抓人脚脖子呢,你刚刚那一下子,我还以为你要变成活死人了,我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女孩艰难地张口,重复着:“刀……留下……”
李桃花看了眼手里的杀猪刀,狐疑起来,“你要它干嘛?”
说完,李桃花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走了,没人保护你,万一有活死人来了,你好自保对不对?”
女孩努力地点了下头。
李桃花打量了她一遍,心想你都这样了,真到危险时刻再多刀也不够你用啊。
但她没有说出来,反而爽快答应:“好,你想要我就给你留着。”
她把刀柄塞进女孩手里,自己则往楼梯走去。
走到半路,李桃花忽然想到了锦毛鼠苦苦寻找的那个“丑丫头”,联想到这个离奇出现的女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转头朝女孩跑去,想要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锦毛鼠的人。
却见那女孩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谢谢你。”
女孩看她一眼,说完话,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
密密麻麻的活死人涌入太和殿,争先恐后地去撕咬活人身上的血肉。
禁卫死伤大半,锦毛鼠挥剑斩去大片活死人的头颅,却无丝毫扭转形势的可能。
许文壶也捡了把刀,学着去往活死人身上砍。
可砍倒一个,还有十个、百个、千个在等他。
“鼠兄,看来你我今日都在死在这里了。”
大难临头,许文壶竟有些放松,声音比起绝望,更多的是一种自嘲的无奈。
锦毛鼠喘着粗气,混不吝的语气,“怎么,怕了?”
“有一点,”许文壶道,“不过也好,若我能先走一步,定要在下面保佑桃花长命百岁。”
锦毛鼠翻起白眼,“你是人,你死了变成的是鬼,变不成许愿池里的王八,还保佑她长命百岁,你怎么不保佑她升官发财?”
许文壶认真思索一二,点着头,“也不是不行。”
锦毛鼠把扑向他的活死人拦腰斩断,斩钉截铁道:“放心,你不会死的。”
“其实我知道该怎么样让这些怪物消失,但我不会用,死都不会。”
“这事儿算我欠你们的,所以你放心,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的。”
许文壶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腥臭味越来越重,都要把他熏晕了。
头晕目眩之际,他看到锦毛鼠手里的剑被活死人抢走,无数活死人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锦毛鼠。
“鼠兄!”
在许文壶的呼喊声中,所有的活死人都僵硬住了,张开的口,伸出的手,全都变成了石头一般。
许文壶觉得是自己出了幻觉,连呼吸都不敢,生怕眨眼之间锦毛鼠便会成为怪物们的盘中餐。
时间一点点过去,僵硬住的活死人身上开始发出“咯吱”的响声,仿佛体内腐朽的骨骼在节节坍塌——随着一声闷响,有一个活死人的身体彻底倒了下去,头颅骨骼,躯干四肢,头发指甲,全部化为粉末,污血横流成河,却又转瞬蒸发。
第一个倒下之后,其他活死人也如此般化为粉末,毫无预兆地消失在活人眼前。
刚刚的血海汪洋,转眼干净如新,只留无数经活死人残害的官员尸体,提醒着还活着的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许文壶直至此刻才敢喘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他冲过去搀扶锦毛鼠,来不及去思考其中原因,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好了鼠兄!咱们得救了!”
锦毛鼠表情麻木,毫无死里逃生的庆幸,怔怔看着在殿中纷飞的骨灰,眼睛空洞没有神采。
突然,他恍然梦醒,猛地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太和殿,直奔体仁阁。
许文壶被他这反应惊得懵了,回过神来便赶紧追了上去。
待抵达体仁阁,许文壶正要沿着楼梯上去,李桃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脚步飘忽异常,险些摔倒。
许文壶扶住她,见她面色惨白,表情惊慌,整颗心立马揪了起来,连忙询问发生何事。
李桃花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手指着楼梯的尽头,极力挤出淡薄的字眼:“上面……上面……”
许文壶头一次见李桃花这副样子,立刻拾级而上,一刻不敢耽搁。
阁楼上,锦毛鼠抱着“丑丫头”的尸体,痛哭出声。
*
江湖中的人是没有根的,尤其那些旁门左道的门派,弟子多数是从人牙子手里采买,有些天赋的便养大,没有悟性的,小时候便被打死了。
锦毛鼠不知道丑丫头的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爹娘,爹娘又是哪里人。
他在李家村的地头上给她挖了个坟,自己动手打了副歪歪扭扭的棺材,没有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把丑丫头下葬了。
想她的时候,他就坐在太和殿的屋脊上,看向家的方向,好像丑丫头就在那里等他,等着他带她去看月亮。
锦毛鼠没有怪李桃花,用他的话说,“谁都不想那样”。
李桃花却大病一场,连着好几天身上都是烫的,整宿说胡话。
许文壶日夜守在李桃花身边,旁事一概不管。
同月里,梅依云的凌迟改为腰斩,不日行刑,尸首弃市。
行刑前夜,她没有动牢里的断头饭,只向狱卒讨要了一碗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