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月亮不知不觉爬上树梢,耳畔传来阵阵蝉鸣。
醇厚的酒香从杯中溢出,在夜色中弥漫开来。我不停给张知节倒酒,杯子堪堪见底,很快又重新满上。
张知节拦住我的胳膊,摇了摇头:“喝酒不可贪杯,到这里便好。”
我岂会轻易罢休,连忙劝道:“张兄不想回家,左右也没什么事,再喝几杯也无妨。若是您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有事相谈,她肯定不会追究。”
听我提起王慧敏,张知节叹了一口长气。他垂着头,神情略显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言语里是止不住的苦涩:“罢了罢了,那便再喝些。”
我提前跟王慧敏打好招呼,为的就是激化张知节的情绪。他确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只要是人,便有喜怒哀乐。经年累月的不满,就算藏得再深,也始终存在于内心深处。
这些怨怼非但不会消散,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发酵。他平日里压抑得越狠,今日便会爆发得越剧烈。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张知节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晃了晃脑袋,竭力保持着清醒,摆手道:“我不能再喝了。”
我不停怂恿,鼓动着他的情绪:“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张兄莫要无辜这月色,应当多饮几杯才值得啊!”
张知节盯着杯中酒,里头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他叹息道:“酒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却非心上人呐。”
我明知故问道:“张兄说的心上人,可是林兰芝?”
“非也,非也。”张知节猛灌了一大杯酒,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早知道丞相的女儿是个母老虎,我就该回去娶我的小青梅。”
他能把这话说出口,说明已经醉得不轻。
我定了定神,试探道:“抽刀断水水更流,酒杯消愁愁更愁。张兄不要莫要多想,且随缘去吧。你瞧我,前些日子还在为出使的事发愁,现在不也好端端地接受了嘛。”
“周弟啊,你莫要怪我。”张知节身形摇晃,趴在桌案上,抬起头看我,“派你出使燕国,并非我的本意。谁叫你得罪了赵家,礼部又正好要出这个人头。”
我拿着酒杯的手不由得顿住。
原来是赵家……这些个世家大族,全都是地位高心眼小,容不得别人冒犯自己的利益。明明是赵怀礼自己不想要,他们却非要斤斤计较,变着法子使绊子,给我找不痛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知节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就算是看在赵家的面子上,也轮不到他亲自出面。
这背后的隐情恐怕要更复杂。
我撇了撇嘴,故意道:“张兄这话说的,可真叫我委屈。你应当也清楚,那赵怀礼自个儿无意当礼部侍郎,叫我白捡了便宜。赵家怎么能不分是非对错,就这样迁怒于我?”
“要只是赵家也就罢了,但你竟然惹了那位……”
张知节话说到一半,就这样戛然而止。哪怕是无意识的醉酒状态,他也依然有所顾忌。
我直觉抓到了关键,连忙追问道:“不知我冒犯了哪位大人?”
张知节却不答,只是喃喃自语道:“我帮他做事已有几年,他却还不信任我。有时候我都在想,自己这般忍气吞声,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尽千方百计灌醉他,可不是来听他满腹牢骚的。他倒是把刚才的话给说完啊!
我心里抓耳捞腮,很是不耐,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配合地安抚道:“张兄位极人臣,已然高出我们这些同乡。那位大人竟让你这样卑微?”
引导的话说到这里,我满心期待张知节可以吐出点什么。
怎料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喋喋不休道:“刚中科举的时候,我踌躇满志,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造福黎民百姓。待步入官场以后,看见那些寒门书生战战兢兢,在朝廷上如履薄冰,我才意识到就算有满腹才华,我也根本无处施展。于是我决定换种方式实现抱负,唯有背靠丞相府,我才有足够的权力影响朝廷。”
说到这里,他忽然将脸凑过来,低声道:“你知道,为何清河县近年来,有那么多人都能考取功名吗?”
我先是一愣,脑中浮现了某个猜想:“难道是你插手科举,故意扶持寒门……”
“嘘。”张知节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言尽于此。”
我的内心顿时五味杂陈。他在暗中试图削弱世家,而自己又背靠名门,混得如鱼得水。这让我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追名逐利,还是真的妄图改变朝廷的结构。
也许他真的曾身负凌云壮志,却英雄毫无用武之地。亦或许,他只是在自我麻痹,为自己入赘丞相府找借口,打着虚伪的幌子,来粉饰所谓的自尊心。
我问:“世家根深叶茂,仅凭你一人之力,又如何改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张知节说完,连着灌下几杯酒,“我本以为再等上几年,旧人老去便是新人的天地,就是我大展身手的时候。可没想到,他还是对我处处提防,始终不肯告知我行事的缘由。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才能他的成为眼中钉。”
我张了张嘴,想接着套话。没想到张知节却脑袋一歪,直接栽倒在桌案。
“张兄,张兄。”我推了推他的肩膀,他却迟迟没有反应。
睡得可真不是时候,好歹把背后之人告诉我再睡啊。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起身收拾桌上的残局。没想到刚站起来,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我低下头,发现张知节半睁着眼,似醉似醒地望着我。
他缓缓道:“婉清啊,你不要再装了。”
我呼吸一滞,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37
在这短暂的片刻,我的脑袋里浮现无数念头。
难道张知节看穿了我的身份?是我的易容出现了纰漏吗,还是说我的言行有问题?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始终没有接话。
“婉清,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只是虚情假意,也知道你还有其他相好。在清河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捂着嘴,屏住呼吸,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他……竟然知道?!
“刚发现这事的时候,我对你怒不可遏,我怨你二三其德,我恨你背叛我。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装作不知情的模样,等你主动来跟我坦白。可你……什么都没有发现,比起我的感情,你更在乎我放榜的结果。”
“在入京当官以后,我一气之下娶了丞相的女儿,始终对你不闻不问。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比起王慧敏的嚣张跋扈,我更喜欢你的温情软语。我太想念你了,可是王慧敏绝不会容许我娶你回家。“
“后来我遇见了林兰芝,她有几分像你,可始终不是你。我看着她的脸,不停地想着你,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说到这里,张知节忽然抱住我,小声抽泣起来:“你为什么要嫁给周佑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你死得这般突然,我都未能再见你一面。只有像这样不清醒,亦或者梦中相见,我才能朦胧间窥见你的身影。”
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只是在说醉话啊。
张知节早就知道我跟其他竹马有牵扯,这点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张兄,你真是醉得不轻,竟把我当做了别人。”我用力推开他的胳膊,挣脱了怀抱,“若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跟婉清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不过是个懦夫,因为害怕得罪王慧敏,连我的葬礼都不敢参加,又何必在这里故作情深。
没有人逼着他娶丞相的女儿,也没有人逼着他作出牺牲,更没有人逼着他亲近林兰芝。
官是他自己当的,亲是他自己成的,妾也是他自己藏的,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大倒苦水。
他爱得从来都不是叶婉清,而是他自己。好处都让他占尽了,却要硬装出一副情圣模样。
张知节拉着我的手,我只觉得反胃。
37
张知节说话颠来倒去,我始终没能问出要紧事。我将在他安置在礼部留宿的卧房,便自己回了府。
也许是因为宿醉,次日清晨张知节有些萎靡不振。他颇为头疼,揉着太阳穴,问我:“昨晚喝醉酒,我没说什么怪话吧?”
看来他昨夜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
我笑着糊弄道:“张大人酒品好,醉后便瘫在桌上,什么话都没说。”
张知节稍稍松了口气。
我想起答应王慧敏的事,于是凑到张知节的耳边,小声道:“张大人,您给的田宅,我都收到了。作为感谢,我想给您一句劝告。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张知节猝不及防听到我提起这事,反倒有些不明所以。
我只好暗示道:“您有所不知,挂到我名下的那处房产,夫人时不时派人过去打探,看来还是没有放下心。您最好还是不要过去了。”
其实王慧敏根本没有再去拜访那栋宅院,这只是我用来唬张知节的,为了不让他再去找林兰芝。
“说什么红颜,转眼便是枯骨。说什么朱阁,转眼便成荒场。张大人是个明白人,孰是孰非,您自己心中应该清楚。”
我了解张知节,他相当会权衡利弊,必然能做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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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的取舍。
王慧敏那里有了交代,朝廷的事情也稍微有了眉目,我便暂时投身于和亲之事的安排当中。
前去燕国的日子逐渐逼近,赵怀礼再次约我去酒楼相聚,说是要为我送行。这回我没有拒绝。
他从袖口掏出一支杨柳,双手捧到我的面前,情真意切地说道:“此去翻山越岭,实在是路途遥远,周弟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杨柳细长的枝叶尚带着露水,想必是他清早刚为我折的。我笑了笑,收下了柳枝,没多说些什么。
饭菜上桌,俱是色香味俱全,我却没什么食欲。
正如赵怀礼所说,这趟路程确实艰险,再加上两国时有摩擦。若是一着不慎,很可能有来无回。更何况,我还没彻底查出周佑民得罪的人,只知道跟张知节有所关系。
只可惜从上次喝酒以后,张知节再没给我留下可趁之机。他始终跟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根本不会提多余的事情。
赵怀礼见我迟迟没有动筷,便有些担忧地问道:“周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竟如此心不在焉?”
我当然不可能跟他说张知节养外室,还有背后一连串的牵扯。于是我故意找了个话题,半调笑地问道:“赵兄可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赵怀礼先是一愣,接着颇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怎的问起这个?”
想起张知节和王慧抿这对形同陌路的夫妻,让我不由得好奇起赵怀礼这般正直的人,又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妻子。但我不能把张知节的事往外抖,只好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三妻四妾。赵兄如此年轻俊美,还是个青年才俊,怎么会至今仍没有婚配?”
“我不想成亲。”赵怀礼轻声道。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比起草草成亲,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我更想自己待着。我不愿三妻四妾,我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可是知心人难遇,如若没有合适的机缘,我宁愿终身不娶。”
我不禁哑然:“想不到赵兄……竟这般纯情。”
赵怀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别过头,咳嗽了几声:“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别笑话我。”
“赵兄如此深情,我怎么会笑话?”我把杨柳插到他的鬓边,半开玩笑地说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赵兄这般好颜色,却又如此挑剔,当心错过心仪之人,最后孤独终老。”
赵怀礼低着头,半天没有回话。
我以为是自己调戏过了头,不小心伤到了他的心。这瞬间我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找补,只好拿起茶杯喝水,试图掩盖内心的局促。
他却忽然说道:“周弟若是女子便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险些把嘴里的茶水给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我使劲拍打着胸脯,勉强顺过了气,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怀礼垂下眼眸,平静道:“没事,是我唐突了,不小心说了些糊涂话。”
我不敢继续追问,随口便敷衍了过去。赵怀礼没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神色如常地吃完了饭菜,便跟我告别分开。
38
不久,我踏上了前往燕国的路途。
成群结队的车马,载着满箱的金银珠宝,都是迎接和亲公主的聘礼。先是沿水路前行,而后抵达北方的河岸,接着翻过几座高山。我们终于来到了燕国。
燕国的君王接见了我们。他看起来已然年迈,满头白发苍苍,胡须粗糙干枯,说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也不为过。他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外宾,三言两语将我们打发走,该有的礼遇却没有少。我实在是琢磨不透他的态度。
这趟行程没有丝毫耽搁,和亲公主的马车很快就出发了。启程那日我站在队伍的前头,远远看见公主身穿一袭红衣,披着血红色的盖头上了马车。
她的背影修长高挑,就算放在男子中也是佼佼者。
我不由得心生惊讶,我本以为自己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长得极高了。没想到她比我更胜一筹,竟高出了好几寸。
燕国身处北地,常年天寒地冻。此地的百姓饮食习惯不同,骨架也更为高大。这样一想,公主这副身形自然不足为奇。
我凑了过去,想跟公主说上几句话,稍微套一下近乎。毕竟这山高路远的,还有相处好一段时间,才能顺利回到京城,能打好关系摸清公主的脾性,当然是再好不过。
不料旁边的侍女伸出手,颇为傲慢地扬了扬下巴,阻拦道:“我们公主生性文静,不喜跟生人接触,还请各位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