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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吻◎
这几天,绪东阳雷打不动抱着谈丹青沉甸甸的画册围堵设计院教授。
他跑得太勤,连设计院其他老师都认得他。
一位路过的老师笑着打趣:“呦,这不是绪东阳?老高的得意门生啊!你给灌什么迷魂汤药,天天往你这儿跑?”
教授说:“为他女朋友。”
“真是年轻人呀!”老师摇摇头,笑着走开了。
进了办公室,绪东阳同其他老师打了招呼。他走到教授办公桌前,将画册轻轻放下,“老师,您应该看到谈丹青公司最近的新闻了吧?她后面来不了,是真的脱不开身。这里是她的一些作品,请您看一看。她真的很用功,也很有才华……关于结业证书,您看,可否通融通融?”
教授被绪东阳锲而不舍的心打动,终于接过了画册,一页页翻开。纸上的线条流畅,构思巧妙,确实能看出天赋和用心。
他抱有惜才之心,但规矩就是规矩。他叹了口气,说:“谈丹青她……是个好苗子。但结业证书的颁发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决定,这需要院系领导开会讨论,走正式流程才能决定。我就算想帮你,也帮不了。”
绪东阳的心沉了一下,思绪飞转:“老师,我明白学校的规章制度。那您看,我能不能补充提交一些材料?比如她之前完成的作业草稿、构思笔记。或者,有没有可能让她远程完成一个替代性的结业项目?只要能证明她的能力和付出,任何方式我都愿意配合,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去达成……”
少年语气诚恳,字字真切,教授心有所动,但也只能再次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东阳,你的心意我看到了。但流程就是流程,没有先例可循。现在提交额外材料,或者临时更改结业方式,都不在既定的规则范围内。”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绪东阳没有再多做无谓的纠缠。他挺直脊背,将那份沉重的画册重新抱回怀里,动作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他再次向教授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低沉却清晰:“打扰您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清明节前一天的课上到了晚上九点。下课后,绪东阳的眼皮已经快要合拢了。但他舍不得睡觉,强灌了一杯咖啡就往高铁站跑。
高铁开动后很平稳,只有轻微的晃动,车里的旅客轻声说话,好像白噪音,这种感觉非常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绪东阳最近咖啡喝得太多,咖啡因已经彻底失效,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等他再睁眼,已经快到了。
他打了个激灵,抓起手机看,手机进了一堆消息。
他飞快回了其他人的消息,然后坐直起来,回复谈丹青。
Tdq:【上车了吗?】
Leo:【刚刚睡着了,已经到XX了,估计还有半小时到站。】
Tdq:【好。我也到车站了。】
车停稳靠站,门一开,绪东阳就第一个跑了出去。他紧攥着手机,一边随时守着谈丹青有没有打电话过来,一边四处在人群中搜寻谈丹青的影子。
火车站人潮汹涌,人们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地往外走。
“宝宝!”有一对情侣抱着巨大的鲜花,硬从绪东阳身边挤过去,然后紧紧抱在一起,差点把他夹在了中间。
这叫绪东阳有点气。
挤什么呢……他还没见到呢。
“绪东阳。”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夹着笑的,清越、脆生生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传来。
绪东阳抬头望,谈丹青在通道口向他招手。
因她逆光站着,身影被掐得好细。
乌黑的头发蓬松地挽着,如烟似雾。
精致浅米色风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黑色半裙上,宽松之下,隐隐透出身体的轮廓,亭亭玉立,一寸寸,一处处,都是优雅动人。
绪东阳的心在这一刻,结结实实地漏跳了一拍,不管不顾地朝谈丹青奔跑过去。
“诶诶诶,这位旅客,火车站不要跑啊。”工作人员出声制止,但在看到绪东阳和谈丹青抱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是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年轻人嘛……
谈丹青几乎被绪东阳撞得往后退了半步。
她缓了缓,等骨头上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褪去后,也笑着搂住了绪东阳。
脸颊贴在他带着室外微凉气息的外套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这种拥抱舒服、也踏实。
绪东阳头抵在她肩上,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气息都刻进肺腑。结实的手臂环抱着她,宽阔的肩膀将她完全笼罩,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谈丹青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震颤和颈间灼热的呼吸,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反手,指尖温柔地穿过他后颈短短的发茬,轻轻抚摸着,带着安抚的意味,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调侃:“喂,不会哭了吧。”
“没。”闷闷的声音从她颈窝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坚实的胸膛紧贴着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蹭过她的脸颊,传递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和力量。
被绪东这样紧紧抱着,谈丹青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似乎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
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古诗里说的风雪夜归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无论外面风雨多大,总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在这儿。
她在绪东阳怀里微微仰起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眉眼,朝他更近地贴过去,说:“抱抱。”
“嗯。”手臂再次收紧,几乎是将她提抱了起来,让她纤细的身体完全契合地嵌在自己怀里,脚尖微微离地。
“阳哥抱。”他有点嚣张地说。
谈丹青被他这模样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捏了捏他硬朗的下巴,逗他:“啧,年纪小的,是不是都喜欢装老大啊,阳哥?”
绪东阳也不同她争辩,低头堵她的唇。温热的、带着不容置疑气息的气息扑在她的脸颊上。
上了车,绪东阳侧身扣安全带。
谈丹青扶着方向盘,回头要倒车,她扫了绪东阳一眼,问:“你头发理短了吗?刚摸着都扎手。”
再回头,绪东阳已经倾身等着,吻在唇上。他的呼*吸急,热腾腾的气吹在她脸上,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
谈丹青被他弄得喘不过气,又很想笑,唇缝溢出几声气音,说:“别闹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大个子?别把车给弄翻了。”
“我管它。”绪东阳说。
“车你赔?”
“我赔。”
谈丹青由他任性。
等他冷静些,额头相抵,看着他的眉、他的眼,谈丹青又起了玩闹的心思。
她一面睨他,一面悄悄用手指往他身上乱戳,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戳到。
绪东阳却反应极大,差点原处弹了起来。
他按住她的手,“谈,丹,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
有点凶巴巴的,还有点委屈。
这回轮到谈丹青束手无策,“已经……石更了吗?”
“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做什么吧……”
绪东阳泄愤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你等着。”
谈丹青识相,知道绪东阳现在这样的状态不能招惹,两手扶着方向盘等他。
绪东阳重重的呼吸响彻在她耳边,也撩得她有些心猿意马。
两个人静静靠了一会儿,开车先去吃饭。
“想吃什么?”
“热干面吧。”绪东阳说,“挺想这个的。”
谈丹青哑然失笑,说:“哪儿能只吃热干面啊。”
绪东阳刷着手机,“再点个烤鱼,这边的烤鱼比北京好吃。等下经过火锅店门口买碗热干面拎进去。”
谈丹青输了导航,两人去吃了烤鱼。
一路上绪东阳看着熟悉的街道,终于有一种两只脚踩实地面的感觉。
吃了饭,两人回到家。刚见面时恨不得干柴烈火,这会儿反而食欲被满足,整个人就懒倦了,只想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
谈丹青枕在绪东阳怀里,把他当人肉抱枕声动遥控器。“换台,换台,换台。”
电视里放无聊的综艺,时不时冒出机械罐头笑声。
这种笑声挺诡异的,但谈丹青今天心情很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笑,绪东阳便垂眸看她。
唇先落在她额上,然后缓缓沿着鼻梁往下移。
“是不是瘦了点?”
他的手盖在她的小月复上,虎口丈量着她的月要。
他知道谈丹青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去替她。那些人要骂人要恨人,全都冲他来。
“有吗?”谈丹青在灯下微笑。
暖橘色的灯笼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脸上是浓密的黑色眼睫和艳红的唇。她身上的色彩就像她的名字,浓烈鲜明,饱和度极高,非要第一眼就刻进人的心底。
谈丹青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吗?书上说没有绝对,但在绪东阳眼里,她就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他俯身。
吻她。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吧。”
这时,谈丹青的手机响了,谈丹青伸手拿不着,于是绪东阳展开手臂,帮她将手机捞了过来。他扫了眼来电显示:“谈小白。”
“哦。”
谈小白也放了假,马上回。
两人的二人世界到此为止,绪东阳倒是不怎么抱怨,毕竟躲在谈小白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他已经是熟练工。
只是他有些贪心了,他想谈小白知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谈小白我们的事?”绪东阳佯装随口一提,却紧盯着谈丹青的神情。
谈丹青果然愣了愣,纤眉一锁,复而舒展,“你想挨揍?”
“揍呗。”绪东阳无所谓地牵唇笑笑。
谈丹青说:“就这几天吧……网上现在传得风风雨雨,他多半也听到了点风声,早晚是要告诉他的。”
“你真准备说?”
“真准备。”谈丹青说:“在你眼里我到底多渣……”
“谈小白打电话问过我,”绪东阳说:“问你去北京的时候,有没有见我。我说没有。”
“哦,”谈丹青说:“下次你就说有。”
绪东阳扬眉。
谈丹青解释:“有些事越遮掩反而显得越可疑。在他眼里,你是我弟弟,我去北京,肯定会去看你。”
绪东阳以前极不喜欢“弟弟”这个词,每次听到她这么说,都要跟她怄气。但现在,他从这个词里听到了几分温柔。
“好。”他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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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还敢,打死我,我也喜欢你姐姐。”◎
清明节当天天色阴沉,细雨如丝,通往墓园的小径上,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草木的气息,清冷而肃穆。
李柔去世多年,过去祭拜没什么消沉的气氛,更多的是当做假期踏青散心。
谈小白以前没心没肺,谈丹青公司出问题后,开始学着多留一个心眼。一留心便发现,绪东阳在他面前压根就没打算藏,处处都是破绽。
谈丹青走在最前面,穿了件素净的黑色风衣,身形茕茕。
绪东阳缓步跟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在安全的范围里,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雨后的小道上有湿滑的苔藓,每当她步子稍有不稳时,他便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
“小心。”他的声音低沉,以为只有她听得见。
到了墓前,谈母的墓碑静静伫立,照片上的笑容温和慈祥。
谈小白放下祭品,开始摆放鲜花和水果。
谈丹青蹲下身,拿出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字迹。
细雨落在她的发顶和肩头,很快洇出深色的痕迹。
绪东阳立刻将伞更倾斜地倾向她,确保她不被淋湿。他自己大半个肩膀却暴露在雨丝中。
他默不作声地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块干净的软布。
“用这个。”
谈丹青接过,点点头,继续擦拭。
绪东阳就站在她身后撑着伞,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替她挡去风雨,也隔绝了周围的寂寥。
谈小白点燃香烛,插好香。
他看着姐姐专注苍白的侧脸,再看看旁边那个像堵墙一样杵着、视线只落在姐姐身上的绪东阳,眉头皱了起来。
“绪东阳今天也上香么?”谈小白假装不在意地说。
“是。”谈丹青说。
“这不太好吧?”谈小白旁敲侧击,“来上香都是亲属。”
“没事,来都来了。”谈丹青也不知谈小白今天怎么像身上长了刺,逮谁都要咬上一口。她递给绪东阳三根香,说:“去吧。”
绪东阳接了过来,向李柔鞠了三躬。
按理说,这种情况是该说点什么。
但他沉默寡言,口笨舌拙,总说不出柔软、抒情、能戳人心窝子的话。
思来想去,他在心里对李柔说:“伯母,请您务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丹青和小白。”
三人依次鞠躬上香。
轮到谈丹青时,她平静地看着母亲的照片,然后抬手在墓碑上轻轻拍了拍。
李柔走得太早,她跟她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最近网上流行一个梗,女儿出了什么事,大家就会在评论区说,她的妈妈一定在天上急得团团转了吧。
谈丹青便在心中自言自语,李柔现在在天上团团转么?要是真如此,还是先别转了吧,跟财神爷说说话,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她没开口,但绪东阳在她身旁却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一瞬间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他扶了扶她的肩膀。
谈丹青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微光闪动,带着复杂的情绪。
回程是绪东阳开的车,谈丹青上车不久就靠着车窗睡着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绪东阳抬指调整了空调出风口的方向,避免冷风直吹她。
这动作基本不用过脑子,已经像条件反射一样。
他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儿,情不自禁深吸口气。
坐直回去时,他对上了后视镜里谈小白的眼睛。
谈小白从后视镜里默默看着这一切。
绪东阳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娴熟自然,眼神专注温柔,哪里是什么“弟弟”?
“你清明不回自己家?”谈小白问。
“不回,”绪东阳说:“我全家都去澳大利亚了。”
“哦。”谈小白说。
*
晚上,等谈小白睡下了,谈丹青和绪东阳两人在卧室靠在一起夜谈。
谈丹青叼了一根丹草棒,咬下一半,被绪东阳抢了过去,两人分着吃了一根。
聊到公司的事,谈丹青开口说:“挨骂真没什么,那是小事,主要压力其实是钱。”
“钱?”
“对,”谈丹青说:“另起炉灶以后所有曝光渠道都要重新搭建,这些都是钱。我仓库里还有一匹库存没有消化掉,工厂老板跟我关系不错,他知道我的事,愿意帮我把时间推迟,但那都是钱……”
“要多少?”绪东阳问。
语气极其认真。
“你今天问好多哦!”谈丹青不想跟绪东阳谈钱。
绪东阳在钱上,帮不了她,跟他说了不过是一个人烦恼变成两个人烦恼。
而且谈恋爱就谈恋爱,谈恋爱就是风花雪月,谈钱做什么,谈钱伤感情。
她白皙的脚尖踏在绪东阳紧实的月匈口上,趾高气昂地像埃及艳后,说:“过不过来?不过来就出去。”
绪东阳缓缓握着她的脚踝,虎口摩挲。
他的手,大而厚,抚摸她的皮肤,像是要环上一对粗糙的脚铐。
干燥单薄的嘴角碰了碰她脚踝突出的骨头。
她的脚下意识地蜷了蜷,想往回缩。
这时候绪东阳就彰显出了他的强硬,手掌死死钳着她,往回拖,像年轻的兽按住打算拆股入腹的猎物。
这地方于他而言是温柔乡是缠丝洞,里头飘荡着的每一丝每一缕空气,都是谈丹青身上的体香。那些气味无声无息地刺激着他,令他回归原始的冲动。
“大概要多少钱?”他接着问,“几百万?几千万?”
谈丹青叹了口气,说:“几千万不至于,但几百万是要的。”
绪东阳沉默。
谈丹青嗤笑了一声,晃了晃手腕,那块绪东阳送给她的昂贵手表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是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看你,多败家。等我没钱的时候,都给你卖了。还有这个房子……”
她眨了眨眼睛,环顾她的小家。这是她最后一张底牌,如果真的资金链断链,这个房子能最后救她一把。
她心中涌上感慨,当年踌躇满志地搬进来,如今可能如丧家之犬一样搬走。谁看了不说一句,人生才是最好的编剧?
这个念头太痛苦,谈丹青不想多想,她故意轻轻晃着小腿,眯着眼睛乜绪东阳,问:“想做吗?”
那对小腿白如暖玉,线条动人,晃动时如明月入怀。
“今天……可以吗?”绪东阳却迟疑。
“今天?今天怎么了?”谈丹青说:“我在安全期。”
“不是……”安全期这个词让他双眼发暗,绪东阳顿了顿,说:“今天清明,我……刚见过伯母。”
谈丹青听完愣了愣,然后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笑得乱抖。
怎么顶着这么一张硬朗英挺的脸,说这么纯情的话。
“如果我说禁欲的话,就不做了?你真不想?”她故意乱碰他,像只没有骨头的妖姬。
绪东阳看着她,沉沉地回答:“如果只会我遭报应就做,你遭报应就算了。”
这句话莫名让谈丹青有些动容,指腹隔着衣料,传递着温热的安抚。
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下颌,说:“还是做吧,我也想做。”
她靠近。
他便托住她。
拥抱。
亲吻。
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独立的一个,似乎只有和另一个人紧紧地撞在一起,撞得太深甚至有些过痛,才会觉得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割舍的联系。
这种巨大的快乐刺激着神经,能够让她短暂的忘记所有烦恼。
那是人在合法范围内能接触到的最大的欢愉,每一次攀登,都如同往血液里注射了毒.药,瞳孔放大、血液加速,仿佛身处一场不会停歇的盛宴,只有兴奋、欢愉、激动,只要高举双手,就能摘下星星和云……
荒唐之后,窗外的月色好像还保持着刚才的韵律,剧烈地晃。
天幕好像要掉落下来。
谈丹青深陷在被褥里,每一口呼吸都透着熟透了的苹果的甜。
绪东阳坐了起来,背对着她,在夜色里穿衣服,布料声窸窸窣窣。
谈丹青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他,那宽阔的后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她想她的身上大概也有类似的痕迹。
“你这会儿还要下楼啊?”她懒洋洋地拥着棉被,饶有兴趣地问。
“嗯。”他过来俯身吻她,说:“小白还在楼下。我明早下去,怕被他知道。”
谈丹青点了点头。
绪东阳突然问:“如果谈小白不答应,你选我还是选他?”
谈丹青被问住了。
看起来怔怔的。
谈小白,是她相依为命的弟弟,是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可是绪东阳,又是她最喜欢的人。
绪东阳不想为难她,说:“我下去了。”
将谈丹青在卧室安顿好后,绪东阳无声地从卧室出来,他极少在她的房间里逗留。
他走下楼梯,回味方才这段短暂的亲密,她眉宇里流露出的温柔,她的身体、手臂、指尖,与他若即若离的触碰,还有她身上的淡淡的体味,她入睡后小巧鼻翼间传来的平静的呼吸。他的身体直到此时,都有一股压抑不住的颤抖。
这时一声台灯按钮拨动的声音,打破了夜色的寂静。
他抬起头,谈小白沉着脸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纹丝不动地盯着他。
绪东阳宛如当头棒喝,大脑陡然陷入一片空白。但这片空白仅仅维持了一瞬。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甚至有一种正中下怀的轻松。他早就想昭告天下了,告诉所有人,是,没错,他就是谈丹青的男人,想怎么样?
“怎么坐在这儿?”绪东阳沉声问。
“我为什么坐在这儿,你不知道?”谈小白反问。
“有事?”绪东阳说。
“绪东阳,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谈小白再问。
“当。”
谈小白面容气得微微扭曲起来,“好好好,好好好……”
绪东阳隐隐猜到谈小白可能已经知道什么,但他不确定谈小白知道哪一步了。他冷静地缓步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边喝边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台灯被拔断电线,电波在黑暗里拉扯出一道闪光。谈小白将台灯冲绪东阳猛地砸去,破口大骂:“你他妈在车上偷偷闻我姐头发的时候,我他妈就知道了!”
台灯准头偏移,在绪东阳脚边炸开。
谈小白一脚踏过茶几,跃到了绪东阳面前。
他拎起绪东阳的衣领,抬手就往他眼眶上一抡,“我他妈拿你当兄弟,你他妈想当我姐夫。”
“我姐也他妈是你个小.逼.崽子能肖想的吗?”
“全世界,谁勾引我姐我都不会这么生气,就你绪东阳不行!你绪东阳最该知道我姐人有多好!当初她给你吃,给你喝,给你地方住,供着你他妈的上了T大,你个狗东西,就打这主意?”
拳头雨点一般击打在绪东阳身上脸上。
“我知道。”绪东阳说出这三个字。
他知道谈丹青有多好,他知道谈丹青有多不容易。
所以他才这么想拥有她,想保护她。
“狗东西还敢说!”绪东阳的回应无异于煽风点火。
谈小白两眼通红,发狂似的揍他。
网上那些污言秽语,是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心结。
那么多人因为绪东阳骂谈丹青。
骂谈丹青恋童.癖、欲求不满到对未成年人下手,老女人吃嫩草……一句比一句难听。
而这些全都拜绪东阳所赐!
难道绪东阳不知道自己和谈丹青在一起会给谈丹青造成这样的困扰吗?他一个T大生,想不通这个?
他就是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却依然这么做。
因为他压根不在乎,他就只想自己爽一把,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他姐今年二十五了啊!
绪东阳才多大?
等绪东阳大学毕业,谈丹青都快三十了。
无论现在舆论风向怎么变,有的偏见却不会变。
三十岁的女人面临的社会,和三十岁男人面临的社会,不是一个社会。
到那个时候,他绪东阳难道真会娶他姐这个已经三十岁了的女人?
男人最了解男人,不,他不会!
到那时,他只会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感谢感谢他姐陪伴了他整个青春,然后立刻去找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孩儿组成家庭。
到时候他姐怎么办?
他姐活该吗?
心肠好,就该被当成日本人整?
“还说不说?!”谈小白一边打一边大声骂,“还说不说喜欢我姐?”
“还敢不敢喜欢?”
“还敢不敢喜欢我姐?”
绪东阳从高中练拳,在俱乐部是拳王,在校拳击社是社长,谈小白在他面前跟小鸡崽子差不多。
他们第一次打架,绪东阳一拳就让谈小白脑袋开了瓢。
但这次,他却让谈小白骑在他身上打。
污血从他的碎发里流了出来,沾在纤长的睫毛上,但绪东阳一下也不还手。
“还说不说?”
“还敢不敢说喜欢?”
“还敢。”绪东阳的回答掷地有声。
血滴进了他的眼睛里,于是那双眼睛比血本身还要鲜红。
他仰面,一瞬不瞬地望着谈小白,一字一顿地说:“还敢。”
“就算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你姐姐。”
谈小白再次高举的铁拳顿住了。
他看着绪东阳,满眼不可思议。
绪东阳这张沾满了血污的,双眼通红的英俊脸,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偏执狂、一个疯子。
他不禁想到那年高中时他们住在一起夜谈的场景。
他敞开心扉跟他讲他姐多好多好,怎么把他拉扯大。他以为自己太啰嗦,而绪东阳就耐心地静静听着。
那时绪东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肮脏龌蹉下作的事?
还有他姐放在房间里的那些内衣……
谈丹青有时候的确不太讲究,东西会到处乱放。
绪东阳有没有偷走过?
偷走之后有没有偷偷拿着做些什么?有没有偷偷闻过?像现在偷偷闻她的头发。
这些念头让谈小白想吐,他姐究竟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阴暗地被惦记被意.淫这么多年。
“疯子,疯子……”谈小白喃喃自语,疯了似的疯狂挥拳,拳拳到肉。
“你家根本就没吵架吧?”
“你当年根本就不是被赶出来的吧?”
“你到底惦记了我姐多久?”
“疯子!疯子!!”
“够了。”这时二楼卧室房间门被拉开,谈丹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
她两臂抱在胸前。
垂眸往下看,瘦削的肩膀似乎微微在颤抖。
“姐……”谈小白停下了殴打。明明,他是那个动手的人,但他此时却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还跟他只有四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水汪汪的,可怜巴巴,满心满眼都是她。
沉静的目光扫过鼻青眼肿的绪东阳,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包递给我。”她对谈小白说,然后背对着绪东阳说,“我带他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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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我选你◎
晚上八九点钟的江城,交通异常顺畅。
车窗外的霓虹灯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晕,飞快地向后流淌。
谈丹青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载着绪东阳驶向最近的医院检查。
急诊室任何时候都是这般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一名护士在混乱中过来检查绪东阳的伤。
绪东阳主要伤在眼眶和颧骨,看着吓人,但多是皮外伤,并不严重。
“头疼么?”护士轻轻按压他的眉骨和眼眶边缘,判断是否存在骨折的问题,“想不想吐?看东西有没有重影?”
绪东阳摇了摇头。
“那应该没有脑震荡,”护士将黑色水性笔别回了胸前口袋,摇头叹气:“年轻人,做事不要这么冲动啊,打成这样……”
双氧水简单冲洗伤口后,沾着红色药水的棉签按在伤处,一阵钻心的痛楚传来,绪东阳浑然不觉。
他的视线越过护士的肩膀,不错一下地,固执地锁定在不远处的谈丹青身上。
谈丹青侧对着他,瘦削的肩膀微微佝着,倚着一张无人的白色病床。
她微微低头,目光虚浮地落在走廊反光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尊通透的白玉雕像。
她似乎都不肯扭头,去仔细看一看他脸上伤。
处理好伤口,谈丹青带着绪东阳回车上。
还是她开车,他坐副驾驶座。
一路无话。
车在一家酒店门前停稳,谈丹青双手扶方向盘,默了一瞬,才开口:“今晚……别回去了。”
绪东阳猛地回头。
他的眼眶还肿着,一枚创可贴横在凌冽的眉骨上,让那道眼神带着狠劲儿。
但如果透过那股虚张声势的野劲儿望向眼底,便会发现,这双眼睛正往外渗出湿漉漉的水雾。
犹如丧家野犬。
“什么意思?”
这眼神让谈丹青心头一刺,喉咙发紧。
事到如今,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她心中太乱。
当心头的事堆积得过于多的时候,反而会变成一片空白的茫然。
“对不起,我先替小白向你道歉。”她深吸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你先听我说,这几晚你先住这儿。等我回去跟小白好好聊一聊。好吗?”
绪东阳依旧沉默。
只是那双泛红的眼睛钉死了她。
硬朗的眉骨处,那枚创可贴的边缘,又悄然洇开一小片暗红的湿痕。那抹刺目的红,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谈丹青轻轻叹了口气,捧上少年英俊的面庞。然后,她微微倾身,一个极轻、极快的吻,如同羽毛拂过,印在他渗血的眉骨上方、紧蹙的眉心之间。
那触感微凉,带着她唇上淡淡的润泽,一触即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瞬间消融,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润。
这个她用来告别的吻,却变成了绪东阳冲击胜利的号角。
他猛地张开手臂,不管不顾地将她整个箍进怀里。力道大得惊人,勒得她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下一秒,他托着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抱离座椅,按坐在自己腿上。不等她反应,昂起头,重重地吻了下来。
狭小的车厢瞬间被药水的刺鼻气味填满,混合着他身上少年特有的汗味和一丝血腥气。
车窗外,人影车流模糊晃动,引擎声、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地嗡鸣着。
谈丹青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僵直冰凉。这个吻太浓烈,太炽热,像仲夏的骄阳,蛮横地灼烧着她的感官,几乎要将她意识里最后一点清明也蒸发殆尽。
一股强烈的酸意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逼得她紧闭的眼角渗出了点点湿痕。不是悲伤,更像是被这汹涌到令人窒息的爱意狠狠烫伤的本能反应。
过了许久,久到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她才找回一丝力气。那只无意识揪住他肩头衣料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带着一种虚脱后的绵软,轻轻拍了拍他绷紧如岩石般的肩背。
绪东阳松开她,额头相贴,轻轻舔着她的唇。
呼吸纠缠里,谈丹青说:“好了好了。”
*
等谈丹青开车回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
谈小白还保持着她带绪东阳出去时的姿势,枯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她。
听到开门声,谈小白怔怔地抬起头,第一时间望向谈丹青的身后。
那道总是沉默无声笼罩着她的影子此时却不在那里,绪东阳没有回来。
“他人呢?”谈小白收回盯着谈丹青后背的目光,问道。
“我让他今晚住酒店了。”谈丹青的声音有些飘,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不管怎么说,你今天也不该打人。”
“姐……”谈小白在她面前站了起来。
一晃眼,谈小白也已经十八岁了,直立在她面前,像一座巍峨的小山。
这一声“姐”,他先红了眼眶,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姐,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你看看啊……”
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摔在桌面上。
上面全是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都跟你说了,不要看网上那些话,”谈丹青淡声说:“我公司现在有点事,我打算另起炉灶,所以被人搞了。就算今天不是绪东阳,我交别的男朋友,他们也会这么骂,你当这是一群疯狗在发疯就好。”
“你如果今天交的是别的男朋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可绪东阳不行!”
谈小白抬高音量,几乎大吼着说:“绪东阳他是什么人?他就比我大一岁!我们这种半大不小的男生是什么东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他像是点燃了,语速越来越快,胸膛剧烈起伏:“他就是图你漂亮,图你有钱。同龄人睡了可能会被缠上,但跟你在一起,玩了还不用负责任。
“可是他玩就玩了,玩完后拍拍屁股就走,没人会说他一句不是,甚至还会夸他崇拜他羡慕他,会在背后说,还他妈是绪东阳有本事,连这种极品都能睡到。可是你怎么办啊?
“姐……你怎么办?
“姐姐……”
说到最后,谈小白几乎泣不成声。
他是被谈丹青拉扯大的。他忘不了小时候谈丹青背着他到处跑,她背人的时候,真的很不稳当,他挂在上面,摇摇欲坠,总要担心会不会摔死。可谈丹青让自己摔得膝盖血流如注,也绝不会让他摔倒。
他永远记得,他趴在她的后背上,视野范围内,是谈丹青润白的耳垂和白皙脖颈上缠绕着的乌黑的发丝。
从小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保护谈丹青,要爱护她,要让她不用再吃一丁点苦。他以为只要他长大了,他的誓言就会实现。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带回家的兄弟,竟然变成了入室的狼。
巨大的愤怒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姐,我求你了,你别跟他这种人在一起。那些唾沫星子能淹死你一辈子,姐,我求你了……”
谈丹青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撩起眼皮,那双眼睛里空茫茫的,深不见底。
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停滞的缓慢,轻轻落在谈小白凌乱汗湿的头顶,掌心微凉,声音轻得像叹息:“今天太晚了。去睡吧。”
谈小白被那声轻飘飘的“去睡吧”钉在原地,无力感裹挟着未尽的哭腔,但他看到姐姐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最终也只是狠狠抹了把脸,踉跄着回了房间,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谈丹青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客厅里最后一点声息也沉入黑暗,她摸索着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贴着额头,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她做不到现在就和绪东阳分手。绪东阳是她的药、是她的糖、是她的充电宝,是她被压得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的一瞬喘息。可同时她也清醒的知道,谈小白的担忧不无道理。
公司那摊烂事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压得她喘不过气。这个时候去细想自己的感情,太奢侈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只能假装自己是一只鸵鸟,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她拿出手机,指尖悬在绪东阳的名字上方,停留了很久。最终,她只是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微信:
Tdq:【我跟谈小白谈过了,他现在还不能接受,但我会想办法劝劝他。】
绪东阳几乎是秒回。
Leo:【好。】
Tdq:【伤口还疼吗?】
Leo:【不疼。你早点睡吧。】
Tdq:【嗯。】
Leo:【我这几天就不过来找你了,周五我回学校。】
Tdq:【好。我送你。】
Leo:【不用。】
过了一会儿,绪东阳发来消息。
Leo:【好好照顾自己。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绪东阳一直守着屏幕,直到那微弱的光彻底暗下去。
在他和谈小白之间,谈丹青选择了他,但他并没有预想中的欣喜若狂。
他更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是真的可以依靠的。
他不想做那个给谈丹青带来暴风雨的人,他想做那个能为她抵挡一切暴雨的人。
钱。
这个念头像魔咒,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膨胀,最终塞满了所有空隙。
谈丹青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只要他能弄到钱,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麻烦,是不是就能烟消云散?
他在通讯录里快速翻找,然后戳开了一个名字。
Leo:【北京这边的场子,还缺人?】
老费:【嗯?嗯?嗯?】
老费:【?你不是金盆洗手,要当乖学生了?】
Leo:【急用钱。价照旧?】
老费:【对。】
Leo:【再加十万。】
老费:【嘶……小子够狠!成!不过加十万的‘节目’,可就不是小孩过家家了……】
Leo:【OK。】
屏幕暗下去。
有些事,说来可笑。
决定让他离开八角笼和让他回到八角笼的,最后竟然是同一个人。
*
日子就在这种刻意维持的、胶着般的疏离中过去。
剩下的两天清明假期,绪东阳再也没有出现在他家。谈小白松了口气,但又敏锐地察觉到谈丹青的心情似乎更差了。
她有时候会看着手机走神,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心中有些失望,但又觉得,只要他们不联系,这份感情就会淡下去。等谈丹青彻底走出来后,她就会发现和绪东阳分开是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转眼间,清明时节的料峭春寒早已褪尽,空气里开始浮动着粘稠的暑气。
江城正式迈入了盛夏。
而公司的情况,却比谈丹青预想中最坏的打算,还要恶劣得多。
“钱已经不够了,”郑芳把一份报表推到谈丹青面前,声音干涩,“缺口比我们上次预估的还要大。我去找我爸周转过,杯水车薪,根本补不上……”
新公司被围追堵截,资金周转压力、舆论压力、库存压力……这些压力攒到一起,最后就是一个“钱”字。
为了补资金缺口,谈丹青想了很多办法。往日风光时,她待人不错,算得上真诚。人心都是肉*长的,做得好,大多数人都记在心里,能帮一把的都愿意帮她。
广东这边的厂子老板知道她有难处,给她再三推迟了结款日期。但做实体业利润微薄,人家老板头上也顶了巨大压力,一推再推,他那边也吃不消,谈丹青深知必须尽快弄些钱来。
她又找几个朋友借了一点,方晏当初没追上她,如今她遇了难,他还是大大方方地拉了她一把,甚至说:“不用赶着还,当你结婚,我给你包的红包。”
“我一定会还你的。”这钱谈丹青不可能不还,她心里清楚,靠着人情吃饭,不是长久之计,这些钱最后不仅是债,更是人情债。
绪东阳跟她聊天报备每日行程的时候,也说他留在家里的那张亲属卡里有钱,好几十万,不算多,但必要时能救个急。
谈丹青怎么可能拿绪东阳一分钱?这简直是要她的命!
若是以前,她早将银行卡砸他脸上了。
可如今,她一抬头处处受阻,一分钱都能拦倒她,说不出口这钱她看不上。
“你一个学生,上哪儿攒的钱?”谈丹青问。
绪东阳说:“我找家里要的。”
谈丹青无可奈何地苦笑。
她知道绪东阳家里很有钱,但也知道绪东阳和他父母关系非常冷淡,要绪东阳低头去找他们要钱,他所承受的压力一定也巨大。
她故作轻松,开了个玩笑:“看来必要时候,还是要靠爹啊。我暂时用不上,如果我用了,我会还给你的。”
“嗯。随你。”
这晚又有饭局,谈丹青本没心情去凑这个热闹。
她风光不在,去了多半要被人嘲讽。可她又不能放过任何能弄钱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包厢里觥筹交错,一眼扫过去,多是男老板,好几个脸熟的。
这些人在网上见过她的照片,看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位置偏下。
谈丹青懒得在意,笑盈盈地进来,说:“怎么不等我就开始了?不够意思啊。”
“怎么会不等谈老板就开始?”做东的哈哈笑了起来,说:“今天小谈老板才是角儿。”
谈丹青不由心中纳闷。她都混成这样了,这些人还把她当角儿?这时又听人叫了一声“魏总”,谈丹青再看过去,魏繁星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带着一种惯常的、令人不适的松弛感,对她微微颔首,“丹青,好久不见。”
谈丹青心头猛地一沉,嘴角那点强撑的笑意瞬间僵住。
她苦笑,原来是在这儿等她。
饭桌上的人,不知是不是看了魏繁星的面子,对她还算客气。说话一通天南地北的胡扯,就是没问她现在发多大财。
但谈丹青还是不乐意久留,见今晚化不到缘,便饭吃到一半,拎包走人。
她前脚推门出去,魏繁星后脚就跟了过来。
谈丹青等着门童提车,烦躁地一下下按着打火机。
那一丁点儿火星在夜色里摇曳如烛。
她已经极少抽烟了。每次一夹烟尾,就想到绪东阳那拧着眉的神情。所以她随身带着打火机,都是为了给潜在合作伙伴拉近关系。
几次三番点不着,谈丹青也就作罢,终究没把烟掏出来。
“魏总有事?”谈丹青皮笑肉不笑地对跟在她身后的魏繁星说。
“我听说你那新摊子出了点事?”魏繁星说。他的确盼着谈丹青出事,好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找他。可现在眼睁睁看着谈丹青真要山穷水尽,他又生出于心不忍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微妙。
“托您的福,不至于饿死。”谈丹青嘴角含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丹青,你都跌这么大跟头了,怎么嘴还是这么硬?”魏繁星任何时候都表现得高高在上,他锁着眉,不认可地说:“你想另起炉灶,也该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何必这么莽撞。闹成现在这样子,你是占着什么便宜了?”
谈丹青说:“我是没占着便宜,但你们也吃了亏。看着你们吃亏,我心里就舒坦。”
魏繁星不同她置这孩子气,他语重心长地说:“当初我帮你牵线,就算安了点想和你露水情缘的心思,也绝没想过要害过你。吕力鼎威胁你,也绝非我授意。我甚至预先提醒过你,吕力鼎上头的人换了,你那时就该拿着吕力鼎的把柄去投诚,谁知你非要打明牌。”
魏繁星云淡风轻的话,谈丹青却越听越后背发凉。
什么叫拿着吕力鼎的把柄去投诚?吕力鼎不是魏繁星他自己的人么?难道对他们这些金字塔顶端的人来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了利益,身边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吗?”魏繁星从谈丹青的眉眼间读到了不可思议地神情,他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总抱着莫名其妙的道德感。行,你不愿落井下石,也就罢了。但你跟吕力鼎谈崩的时候,就该来找我。只要你找我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
魏繁星朝她走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沾着昂贵清冷的檀香,在夜色中弥散开来,“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你这档事儿,解决起来也简单,不就是个‘钱’?有钱,你的资金压力就全没了。你那个小男朋友,拿不出这笔钱吧?
“丹青,”不知不觉,他已离她这么近,从他身躯上投落下的影子,如黑雾将她笼罩,“你还没发现吗?你现在只有我了,只有我能帮你,只有我。”
谈丹青静静听他说着,等他说完,她却突然笑了一声。
魏繁星拧眉,质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谈丹青摇了摇头,说:“只是有点好奇,你对你别的合作伙伴也是这种态度吗?如果今天我是个男的,你也要我先卖屁股给你,再拿钱吗?”
“谈,丹,青。”魏繁星声音染上愠怒。他的权威地位,再次受到了地震般的挑战,“我现在是给你台阶。”
“那我就不知好歹了,”谈丹青昂起头,望向饭店外晦暗不明的道路,那双眼睛,抵得上最亮的一双繁星。
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吃过一次亏,想依赖别人,却被摆了一道。我如果现在又依赖你,难道我以后不会重蹈覆辙?你说我那小男朋友不好?我告诉你,他知道我出事了,才不会高高在上地羞辱我,而是会拼了命想办法帮我。在这件事上,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了。”
魏繁星明显被谈丹青彻底激怒。他想不明白,谈丹青这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向他服服软,从他身上讨一点好处。让他享受享受得意。她总这么跟他针尖对麦麻。可也因为如此,她才对他一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好,谈丹青,”他冷声说:“那你好自为之。”
*
回去的路上,谈丹青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开着车,独自沿着江畔开了几圈。
车窗摇下,带着水腥气的江风猛烈地灌进来,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
隔岸的灯火,把江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晃得人眼睛发酸。
她熄了火,从车上下来,任由傍晚微凉的江风包裹着身体。
“谈丹青啊谈丹青,你还真是……阴沟里翻船。”她对着江水自嘲,“混成这样,太栽了……”
上次她来这里,正值事业顶峰,又和绪东阳刚在一起。两人坐轮渡,骑自行车,在草地里打滚,手舞足蹈聊梦想和未来。
人生最畅快,不过如此。
心中无事,江风拂面。
她突然好想见一见绪东阳。
不是想要诉苦,也不是寻求解决方案。只是身体在极度疲惫和崩溃时,本能地渴求一个安全的、能让她暂时卸下所有盔甲的港湾。一个能让她埋进去,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被紧紧抱住、汲取一点点温暖和力量的怀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顾虑。
她胡乱抹了把脸,坐直身体,手指颤抖着解锁手机屏幕,指纹识别失败了好几次。
她粗暴地用袖子擦干屏幕和手指,终于点开购票APP。
页面刷新得缓慢,她焦躁地反复下拉。最快一班飞北京的航班在三个小时后。她几乎没有犹豫,孤注一掷般的戳下支付。
付款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虚脱地出了一身薄汗。
去往机场的路程像一场梦游。
车窗外的霓虹流泻成模糊的光带。她紧握着方向盘,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东西。一会儿是绪东阳眉骨渗血的伤口,一会儿是小白跪地痛哭的脸,一会儿又是一张张账单。
它们交织缠绕,撕扯着她的神经,最后只有那个“立刻见到他”的念头,像灯塔一样固执地亮着。
机场大厅,电子屏上跳动的航班信息和红色数字刺得她眼睛发胀。
谈丹青蜷缩在冰凉的不锈钢长椅上,拿出手机,划开屏幕,她和绪东阳的聊天记录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反复看着那一行行字,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仿佛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热度。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穿透机身,起飞时的推背感将她牢牢压在座椅上,她偏头望着舷窗外,地面璀璨的灯火急速缩小、远离,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吞没。
机舱内一片昏暗,只有少数阅读灯亮着微弱的光。在这万米高空的孤寂里,紧绷的神经似乎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虚空。
她闭上眼睛,绪东阳的气息、怀抱的触感,却更加清晰地萦绕上来,成为这冰冷虚空里唯一真实的念想。
两个小时的航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她终于踏出首都机场,被北京清晨微凉的空气包裹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
她抛下身后一地狼藉,只为奔赴一个短暂的、甚至可能是虚幻的慰藉。
打车到了宿舍楼下,清早的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夏虫的鸣叫,谈丹青又突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冲动又幼稚,这种突然飞过来给惊喜的事,还是小孩儿做比较有意思吧?要不回去……
她正在原地踟蹰,突然王越桓下楼来,恰好撞见了她,“丹青姐!你怎么来了?”他眼睛亮了亮,他小跑过来,笑容灿烂。
“对。”谈丹青不得不停下了打退堂鼓的脚步,说,“刚好有空,过来看看。”
“你来找绪东阳的吧?他在俱乐部还没回,你上楼等呗,今天大家都放假回去了,宿舍没人。”
“算了,我去俱乐部找他吧,”谈丹青觉得在绪东阳不在的时候去他宿舍不太好,便问:“他的俱乐部在哪儿?”
王越桓给她发了地址。
谈丹青一看,顿时愣住。她知道绪东阳是拳击社社长,下意识以为王越桓说的俱乐部就是指拳击社。
她问:“怎么地点是个酒吧?”
“对,”王越桓以为谈丹青是知道这事儿,说:“挺火的酒吧。”
“他在那里做什么?”谈丹青声音微微发颤。
从谈丹青苍白的脸色,王越桓意识到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哈……原来阳哥没跟你说啊,我这破嘴。”
但谈丹青绝不轻易将这件事放过去,“绪东阳他在做什么兼职?”
“阳哥,阳哥他……”王越桓咽了口唾沫,知道瞒不过去,硬着头皮,磕磕绊绊道:“他最近在这家俱乐部打拳,好像是想赚点快钱……”
64
第64章
◎你钱来得太慢,我等不了。◎
谈丹青对北京不算熟,按王越桓发来的地址打车过去,在巷子口绕了好几圈,透过一扇铁迹斑斑的门缝听到了蹦迪的音乐声,这才找到入口。
这会儿天已经快要大亮。
推开沉重的门扉,瞬间一股混杂着浓烈汗味、廉价香水、血腥气和酒精发酵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美女!第一次来啊?”有陌生男人过来对她吹口哨。
谈丹青抬手掐灭了他嘴角挂着的烟,“让开。”
“好辣啊,北京妞都这么辣?”
她不做理会,继续往里走。
在人潮中急切地搜寻绪东阳的身影。
一名刚结束今天比赛的拳击手正和同伴聊天,一边说话,一边看也不看地往自己大腿上扎针。针头就这么扔在地上,而周围人对于这种行为习以为常。
谈丹青摸着黑走上曲折的台阶,终于看到了场地中央那个被粗大铁丝网围住的方形区域——
八角笼。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她匆匆忙忙地挤进观众台最前排。
几名狂热拳击爱好者扯着嗓子对她说:“别挤了,你来太晚了啊,现在都比到最后一场了。”
“现在是谁跟谁?”谈丹青探脑四处打听。
“Leo和一个越国佬。”
八角笼上方天花板,悬挂着两只巨大的装满现金的巨大玻璃球,一张张粉红色的钞票在玻璃球中飞速旋转。
每只玻璃球下方写着选手的名字。
她在奖金最丰厚的一只玻璃球下,找到了绪东阳的名字:Leo。
俱乐部每晚拳击手奖金叠加式递增,KO一名对手奖金池便多十万,绪东阳今晚一共要打四场,前三场全胜,奖金已经堆到了三十万。
“Leo这一场不会又要赢了吧?”谈丹青耳畔喧闹声嘈嘈杂杂。
“难说诶,最后这一场怕是有点悬啊,对面越南佬,要钱不要命的主。”
“但是Leo也挺不要命的啊。”
哨声响起,谈丹青终于看到了绪东阳,他沉着冷静地步上八角笼。
他的身材高且壮,但和正儿八经的拳击运动员相比,肌肉线条偏修长,灵动而不笨拙。
对手是个穿着红色拳击短裤,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男人,咬着深蓝色塑料护牙套。
吹哨前,拳击双方被裁判推到一起额头贴着额头放狠话,那越南佬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厅内顿时掀起震耳欲聋的音浪。
“啊啊啊!打死他,打死他!”
在刚落的哨声里,绪东阳横身一记侧踢,“碰!”撞击声响亮清脆。
动作灵活迅猛,宛如闪电。
越南佬以双手手臂抵挡攻击,被震得猛退半步。他冲绪东阳愤怒地呲了呲牙,露出深蓝色的护牙套,然后一铁拳猛地抡了过来。
绪东阳往后退了半步,稳住身形。他的神色镇定自若,眼神专注。
他和这些专业拳击手不同,专业拳击手出拳靠的是机械式训练,而他不仅靠反应,还靠脑子。他能迅速思考如何出拳伤害性更大。
一记直拳,正打面门。
“Leo!”
“Leo!Leo!”
台下是攒动的人头疯狂地喊着绪东阳的名字,一张张面孔在闪烁的彩灯下扭曲变形,挥舞着拳头,嘶喊着口号。
那声声疯狂的“Leo!”,听在谈丹青耳里,像是一群鬣狗兴奋的嚎叫,每一句都让她心口发紧,手脚冰凉。
她无法想象这一击击拳头落在绪东阳身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痛吗?
会有多痛?
越南佬被彻底激怒,连击三拳。
绪东阳双手护面,拳套贴着他的颧骨打了过去,眉骨上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疤,立刻再次崩裂,渗出点点血丝。
那串飞出的血珠,几乎是烫进了谈丹青的眼睛里。
拳头迎面打过去,怎么会划出类似利器才能造成的细长伤口?
当越南佬第二次故技重施时,谈丹青大喊:“作弊!这个人的拳击手套里有刀片!”
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欢呼声淹没。
她抬高声量:“没人看到吗?对面犯规了!怎么没有人吹哨?!他的拳套里有小刀!脱掉就能看到!”
她的大喊引来其他人的回望,一脸好笑地说:“美女,这是野拳,哪儿有什么裁判。”
“什么意思?野拳什么意思?”谈丹青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对方。
那人吓了一大跳,说:“野拳就是,只要不出人命就没事啊,不然你说为什么奖金这么高?”
“砰!”
沉闷的击打声让谈丹青回过头,她看到绪东阳的头颅猛地向侧面一偏,身体踉跄着撞在冰冷的铁丝网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越南佬打得太脏,绪东阳又要防刀片,又要进攻,有些落了下风。
但他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腕,然后咔嚓一声——“啊啊啊……”越南佬被拳套里的刀割得满手都是血。
绪东阳死死缠抱住这个比他更壮硕、肌肉虬结的对手,在擂台的角落角力。
紧抿的唇线绷得像刀锋,额角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突。
透明汗水顺着他精悍的背脊线条滚落。
“Leo!Leo!Leo!”
“这样都能反转!!!”
“啊啊啊!ko!赢了!!!”
绪东阳有一颗拼了命也要赢的心。
所以,哪怕他一次又一次被打倒,他也会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来。咬着牙,用沾血的拳头,将地板砸穿。
“Leo!Leo!Leo!”
“Leo!Leo!Leo!”
“Leo!Leo!Leo!”
“四连胜绝杀!!!”
“这场打得太爽了!”
“这才叫要钱不要命!”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嘶吼、狂欢。
所有人都高呼Leo的名字。
绪东阳意气风发的站在台上,高高举起左手,宣告今晚最后的胜利。
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声里,谈丹青张了张嘴。
她想喊一声绪东阳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不是因为灯光太刺眼,不是因为汗水迷了眼。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酸涩的眼眶里疯狂涌出,顺着她冰凉的脸颊汹涌而下。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她枯坐在人群最边缘的阴影里,双眼怎么也看不清台上的少年。
这个,总在她面前沉默内敛、有时又带着点执拗狠劲的少年。
这个,每次都用几乎将她揉碎的力道拥抱她、亲吻她的少年。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声声拳拳到肉的打击声里,全部拼凑起来。
绪东阳给她的钱,不是找家里要的。他那么高傲,有自尊心,如何能容忍向自己一心要拜托的家庭低头?那些钱,是他在这里为她一拳一拳打出来的。
震惊、无法言喻的心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谈丹青彻底淹没。
她不知道要怎么做。
也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只能像没有来过这里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众席。
*
“小绪,今天打得太棒了啊!”休息室里,俱乐部老板过来恭喜绪东阳。他是老费在北京的合伙人,大家都叫他飞哥。
“飞哥,转钱吧。”绪东阳微颔首,言简意赅。
“嗨,我还能少你么?”他们这一行,多少沾了点灰。很多钱见不得光,下场就转钱。
飞哥将钱给他打过去,随口问,“你周三还来打吗?”
绪东阳头也不抬,说:“我看眼课表。”
一听这话,飞哥几乎要笑倒在沙发上,
“神他妈看课表,你还知道你是个学生啊?老费当时跟我说,你是T大的,我还以为他耍我呢。”
“对外不要说我是T大的。”绪东阳说。
“那怎么说?”
“说我是B大的吧。”
飞哥又笑倒,说:“上次有个做鸭的,也是这么干的。”
绪东阳拎包走人。
他打开手机看课表,意外看到王越桓给他发的消息:“阳哥,那啥,对不住了啊,今天丹青姐来看你,我在楼下碰到了她,把你在俱乐部兼职的事给说漏嘴了……”
再看这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早上五点,两个小时前的事了。
“草……”绪东阳暗骂了一声,飞快往宿舍赶。
他边跑边给谈丹青打电话。
电话很久才接通。
“在哪儿?”他语气着急。
谈丹青没立刻出声,他便又问了一遍:“你人在哪儿?”
谈丹青顿了半晌,说:“我在你宿舍。”
“马上到。”
绪东阳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去,三步并作两步两步上楼,撞开门,说:“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谈丹青突然来见他,挺意外。
他知道谈丹青公司不好过,这会儿正焦头烂额,应该没功夫给他弄惊喜。
所以他猜她突然过来,多半是心里难受了。
心里难受,没事,他将肩膀借给她靠靠就是了。
谈丹青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晨光透过蒙着清灰的窗,洒在她身上。她穿了条黑裙子,乌发蓬松,在金色晨光里亭亭玉立。
“东西……有点乱。”绪东阳随手扯下乱搭在椅背上的T恤。男生宿舍就是这样,东西放的地方没个准数,乱糟糟的。
他揭开桌上的水壶盖看了一眼。
里面没水。
去卫生间接了水,然后放回电源上接通插头。
不一时,宿舍响起水咕噜噜沸腾的声音。
“你现在俱乐部做兼职?”她回头问。
绪东阳微愣,扯了扯嘴角,牵动了肋骨上的新伤。细微的刺痛让他吸了口冷气,那个死越南佬下手真黑。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点,像谈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王越桓跟你说了?”
“嗯,别怪他,是我逼他跟我说。”谈丹青在他宿舍里缓缓踱着步,轻盈如云。她四处看着,原来大学宿舍就是这个样子,四个人,鸽子笼似的小地方,连转个身都错不开。
绪东阳等着水烧开。
他挺怕谈丹青多想,默了默,率先开口,说:“王越桓是这样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俱乐部老板跟我是熟人,熟人场子,挺规矩的,出不了什么事。”
这时水烧开了。
绪东阳给谈丹青倒了一杯,“这是我用的杯子,干净的。”
热水冒着气,静静在两人之间升腾。
“过来给我看看你的脸。”谈丹青缓缓转过身。
绪东阳依言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顺从地仰起脸。
晨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脸上,汗渍、淤青、眉骨那道细细的伤口,纤毫毕现。
谈丹青冰凉柔软的指尖轻轻触碰伤口边缘,触感细微得近乎虚幻。
“怎么这道口子,到现在都没好?”谈丹青问。
“快好了。”绪东阳说,“夏天好得慢。”
谈丹青回过身。
她做不到继续看绪东阳的脸。
再多看一眼,她就会掉下眼泪。
“这是什么?”她拾起他桌面上一份纸质文件。
绪东阳扫了一眼,回答:“交流计划的申请材料。”
谈丹青将申请材料翻了过来,第一页填得满满当当,到了第二页,却变成了一片空白,“为什么不填完?”
“后面考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谈丹青问:“上次吃饭听你和大家聊,你很感兴趣。”
“去的国家是英美,英美和大陆法系区别很大,感觉去了没什么用。”绪东阳对答如流。
谈丹青垂头继续看着那页纸。
如果不是因为她汗涔涔的手颤得像风中残烛,只会真以为她如她表现得这么平静。
她将申报材料攥皱了,低低轻笑了一声,说:“绪东阳,你今天跟我说了几句实话啊?”
绪东阳无声地蹙起眉,看着她,“什么?”
“到底是真不想去了,还是去不了了?你的钱都拿去给你女朋友还债了,你自己还能拿什么去啊?”
绪东阳微顿,解释道:“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打算。”
“那你真会打算,打算得真好!”谈丹青声音由平静到颤抖,最后变成像被踩断了尾巴的猫。
“别人谈恋爱,要么两个人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去更好更远的地方;要么找一个能直接带自己跨越阶级的,从此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你呢?你倒好,谈个恋爱把自己谈成这样,你图什么啊?你到底图什么啊?”
绪东阳拧起眉,沉声说:“谈恋爱难道一定要图什么吗?那我图我愿意,不行?”
谈丹青嘴唇颤抖。
沉默。
“我们两个人,互相喜欢彼此,在一起开心,这样不就很好吗?”
绪东阳温声说着,握住了她搁在膝盖上发抖的手。
有一瞬间,谈丹青真的好想妥协。
就自私自利地把绪东阳拖着和自己一起陷入泥沼里好了。
反正他傻。
反正他愿意。
这时,她突然看到了绪东阳的手腕。
那里,松松地套着她那根细小的、黑色皮质发圈。
发圈下面,一圈异常清晰的红痕。
细细的,像被什么反复勒过、弹过。
“这是什么?”她双手紧紧抓住绪东阳的手掌,“我问你,这是什么?”
绪东阳第一次,在她想要握住他的时候,往回抽手。
“没什么。”他云淡风轻地说。
谈丹青不依不饶,倾身过去抓他的手, “给我看!”
绪东阳往后避让。
两个人几乎扭打在了一起。
“你给我看!”
“给我看!”她几乎是跨坐在绪东阳身上,靠着那上下起伏的挺括带胸膛,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手腕这个地方发红?
即便因为打拳,红肿也应该集中在关节的部位。
这一圈红,明显是拉扯皮筋时被弹伤,可绪东阳为什么要反复弹自己的手腕?
墙壁上时钟在转。
清早的阳光由凉爽变得刺目。
隔壁宿舍陆续有学生上课,门轴转动,说说笑笑。
八点了。
是要上早课的时间。
电光火石一闪,谈丹青突然想到,绪东阳是几点打完拳的?
想到这一点,她便彻底想通了。
绪东阳如果晚上在俱乐部打拳,那么等他打完就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他没空补觉,要立刻赶去学校上课。所以他在用拨动皮筋弹自己这种方式提神,让自己不至于在上课的时候昏睡。
想明白后,谈丹青用力甩开绪东阳的手,后退一步,仿佛被他指尖的温度烫伤。
背脊靠在冰凉的上下床铁架上,她声音仅仅只比失语能听清几分,“绪东阳,我们分手吧。”
闻言,绪东阳好像被猛抽了一鞭子,他深邃的眼睛几乎吊了起来,从牙齿缝里挤出音节,“谈丹青,你在说什么。”
他瞪着她,呼吸沉重,“我们再怎么吵,都没关系。但是你不能说分手。”
“绪东阳,我现在的状况真的很难,是你做多少份兼职都不够的,你懂吗?”谈丹青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你钱来得太慢。我等不了。”
【作者有话说】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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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第65章
◎“分手了,我们分手了。”◎
绪东阳不记得这晚谈丹青是怎么从他这里离开。他明明拼了命地抱她、搂她、强吻她。脸也不要了,尊严不要了,恨不得跪下来求她别走。牢牢钳着她腰的手,手背上落满了眼泪。
可他分明没哭,哭不出来,眼眶里的泪水早就被满腔的热血蒸干了。
“诶?屋里怎么这么暗啊?”王越桓放完假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开。
乍然照进来的阳光,让上铺躺着的人发出一声闷响。
王越桓吓得差点跳起来,“阳哥,你在宿舍啊?”
“嗯。”绪东阳躺在床上,抬手盖住眼皮。
他其实并没睡,单纯在发呆。
放空大脑,漫无目的地等着时间过去。
万幸昨天宿舍没人,不然他也不知道怎么收场。
“你到底怎么了啊?我天……这啥?”王越桓抱着扫帚扫地,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几只空酒瓶。
“你不会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只喝酒了吧?”
绪东阳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牙膏挤在牙刷上,麻木地塞进嘴里。
“你到底怎么了?”王越桓倚着门框问他,“我回家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没什么。”绪东阳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
“丹青姐不是,还来找你了吗?”王越桓追问。
“嗯。”
冰凉的水,一遍又一遍扑在他面颊上,口、鼻、双眼,浸满了水,像溺水一样。
眉骨上豁开的伤口遇水,尖锐的凉意钻入皮肉,炸开细密的疼。
“那然后呢?”
这句话,他甚至说不出口,鱼刺一样扎在他的咽喉里。好像一旦说出来,就是薛定谔盒子里的猫,真死了。他们结束了。
“分手了。”
“啊?什么?”王越桓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说啥呢?”
“分手了,”绪东阳像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脱敏,再次重复,“我们分手了。”
原来只是听着自己这么说,都会这么痛。
“啊???”王越桓很是意外:“怎么就分手了呢?我看丹青姐那天,一大早就来了,天刚亮,五点多,估计是坐了一晚上飞机赶过来,然后一下飞机就来找你。怎么见了面,就分手了呢?”
王越桓问他,他倒是也想这么问问谈丹青。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他们明明这么好。
到底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绪东阳拾掇好垃圾篓里的黑色塑料袋,在门口换鞋。
“阳哥,你去哪儿呢?”王越桓问。
“去上课。”
“不是,你都这样了,还去上课啊?我帮你请假吧?”
“没事。”他把桌上的书,一股脑全塞进背包里。眼角余光瞥见那张写到一半的申请表。
纸已经褶皱了,上面还有水痕。
他是瞒了谈丹青挺多事,但放弃交流计划,谈丹青还真只是部分原因。他研究过,国内和英美两边法系不同,过去交流学习意义不大,顶多算是旅旅游,见见世面。
现在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将申请表揉做一团,扔进垃圾桶。
抬手时,又看到了手腕上的小皮筋儿。
当时他抢谈丹青皮筋儿的时候,他们多好啊。
谈丹青一直笑。
她总是说,这是小孩儿谈恋爱才做的事,幼稚。其实她才最喜欢做这种幼稚的事。这应该是一种代偿心理,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他想将皮筋儿掰了。
可是握上手腕的时候,鼻头却又一阵发酸。
皮筋儿断了,他们之间的这段回忆,就彻底没有可维系的东西。
他眼下实在看不了任何和谈丹青相关的东西。
多看一眼,心脏都会爆炸。
最后,他将皮筋*放进抽屉里。
“我陪你一起去吧,”王越桓始终不放心他,急吼吼地赶着换鞋,要护送他去教室。
大概他现在状态实在太差,看起来一出门就会去投湖。
“不用。”绪东阳说:“走了。”
他受不了在室友面前,表现得像个失恋了就什么也干不了的废物。
不就是失恋吗?
多大事儿?
天又没塌下来。
一出宿舍,眼睛就被光线照得收缩发疼。
这是他颓了两天后,第一次直面太阳。
脚踩不到地,每一步都在漂浮。
他可能是吸血鬼,是僵尸,身体所有被太阳照耀的地方,都在疼痛,脱皮。每一口呼吸,都戳着他的肺叶,拉扯着受伤的肋骨。
去教室的路上,飞哥又问了他一次:【周三来不?】
绪东阳顿了半晌,回复:【不来了。】
他接这活儿,本来就是为了给谈丹青赚钱。
她不要。
一切都没意义了。
飞哥:【行。】
Leo:【谢谢哥,对不住了。】
他不去之后,飞哥又得另找人替他。
飞哥:【没事儿啊!你当时要来,我本来就不怎么同意的。来我这儿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你一T大生,前途无量,何必?】
Leo:【谢谢飞哥。】
在教室坐下,状态还是很差。
开窗户,会让他想到谈丹青。
空座,会让他想到谈丹青。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听教授讲课。
他控制不了脑中杂乱的思绪,于是干脆拿出笔,逐字逐句将教授讲的要点记录下来。
“公司法……”
“公司法人制度否认制度……”
听得太用力,知识反而无法进入大脑。
耳膜里嗡嗡一阵响。
他到底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他到底在干嘛?
哦,想起来了。
当初填报志愿,那么多专业,他选择法律,也是为了谈丹青。
怎么这么好笑呢?
绪东阳趴在桌子上,笑了起来。
然后缓缓佝偻起腰背,保护痛到痉挛的胃部。
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真的会很想笑。
*
七月,徐丽带着绪北远从加拿大回来,绪东阳终于回到自己家。
一进门,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徐丽殷切地给他拿拖鞋,说:“东阳来了,快进来呀。”
徐丽给他端茶递水,嘘寒问暖,这份生疏的热情,更让他显得像是个外人。
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吃了一顿饭。餐桌上,绪北远脸色带着点病弱的苍白,有点恹恹,对眼前精美的食物兴致不高。
他身体太差,吃什么都吃不香。
徐丽说起以前的事,说:“北远,你看你哥哥,他高三的时候,我都没管过他一天,结果你哥哥靠自己还考上了T大。是不是要向你哥哥学习?”
“嘁……”绪北远恹恹地看着盘子里的肉片。
和绪北远说完,徐丽又看向绪东阳,用恰到好处的语气,疏离地对绪东阳说:“你在T大怎么样?大三了吧?后面怎么打算?”
“回江城吧。”绪东阳说。
“江城?江城也挺好的。”徐丽没有继续追问,另起话头,说:“你们兄弟俩,有空多聊聊,有什么学习经验啊,都多教教你弟弟。”
吃完饭,绪东阳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餐厅里那片“母慈子孝”的温馨灯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玻璃上映出他模糊而疏离的侧影,与身后那个热闹的小世界格格不入。
这里的一切,声音、味道、人,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唯一拥有过的,真正的“家”,能让他放松、自在、被看见的地方——
是高三那年谈丹青的小房子。
徐丽借着将脏盘子送进厨房的机会,悄声对绪东阳说:“东阳啊,有空跟你弟弟聊聊吧……他现在也要上高中了,但是成绩……一塌糊涂,怎么也学不进去。加拿大学校本来就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东阳,你成绩好,你劝劝他。”
晚上,绪东阳推开绪北远的房门。
绪北远正在打游戏,扭头看他。眼神充满了崇拜和向往,又有一点点的畏惧。
从小,绪北远就觉得他这个哥哥,对他很冷漠,但是他这个哥哥却有他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强壮的体魄。
这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变成了隐藏起来的嫉妒。
绪东阳说:“妈让我劝你好好学。”
“哦,你打算怎么劝?”绪北远拧着眉嘴巴翘得能挂油壶,说,“我就不学呢?”
绪东阳说:“爱学学,不学拉倒,谁管你。”
绪北远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半张着嘴。
从小到大,他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会儿该哭了。
绪北远手里还抱着他的游戏机。
绪东阳就看不惯弟弟玩得这么爽,抽过去,咔嚓掰成两半。
他一身轻松地下楼,在玄关换鞋。
徐丽追过来,问:“东阳,怎么样?跟你弟弟聊过了?”
绪东阳背对着她,一脚踩进运动鞋里,说:“其实我高三一整年都没回家,住在我朋友家里。”
“嗯?”徐丽满脸疑惑。
“学业最重的时候,我跑去打黑拳,不为了别的,就因为拳头落在身上的时候,会觉得有存在的感觉。”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徐丽看着绪东阳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不过她似乎真的极少好好看一看绪东阳。
绪东阳懂事、聪明、身体好,从来不用她操心,于是她难免将重心放在更消耗她的绪北远身上。可他们再怎么说也是母子,总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绝情到从此形同陌路。
“哇啊啊……”楼上突然传来绪北远嚎啕大哭的声音。
“北远,你哭什么啊?”徐丽忙上楼去。
绪东阳笑了笑,将这个家的门钥匙扔进了玄关口白瓷托盘上。
他或许没有地方可去,但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回归单身狗,假期不再需要蹲守便宜的飞机票和高铁票,绪东阳的时间突然变得很多很多。
他开始和别的同学一样出去玩,参加各种活动,徒步,登山,郊游。他第一次离开学校,去距离学校仅一百米的博物馆。
半价学生票进去参观,他看到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
可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一群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嬉笑着从胡同小巷里经过。
那一刻,他突然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天他和谈丹青两人在这儿玩。
那时满树都是雪白的梨花,今天梨花全凋谢了,姹紫嫣红的百日草、月季花和茉莉在枝头盛放。
他仿佛又看到谈丹青在小吃摊手舞足蹈地学北京腔:
“胸柿炒鸡蛋。”
“喝了豆汁儿,就不许亲我了。”
“好啦好啦,让你亲。”
“你亲……”
这些声音,最后全变成了一道回音:
“绪东阳,我们分手吧。”
“分手吧。”
“分手……”
有谈丹青,没谈丹青。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只是有时候,他泡在图书馆里,看法条、案例,看得头晕脑胀,恨不得将书全烧了。然后他从书页里抬起头,往外看。
窗外一片黑,什么都没有。
*
从北京回来后,谈丹青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操办她的新公司。
她没空散心,没钱飞欧洲喂鸽子。她能做的,只有赚钱。赚钱窟窿就补上了,赚钱就不用背债了,赚钱就……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丹青,你那边还有新设计图吗?”郑芳问她,“如果有的话,我现在就发给工厂吧。不然等新公司上线了再打样,怕来不及了。”
“没有了。”谈丹青回答。
“啊?哦……”郑芳有些意外,但她知道谈丹青压力大,也没多问,说:“没有也没事儿,现在存货其实也够……”
“嗯。”
新公司上线前,谈丹青的经济压力已经恶劣到不能再恶劣。手握老品牌“丹心”的mcn公司对她围追堵截,铁了心要将她的新品牌“丹青”在上线前给按死。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在开公司,而是在赌博,豪赌,赌赢了荣华富贵,赌输了出门要饭。
公司核心员工走了几个,剩下心甘情愿跟着她的,她要给人家分肉,不能让人家跟着她吃苦。
新公司首发日期定在了八月,上线前最后一个星期,谈丹青联系了房产中介,说:“帮我把房子挂出来吧。”
房产中介小姐姐有些诧异,说:“小谈姐,现在房产市场不怎么景气,你要是急着出手,怕是卖不出价。”
“没事,”谈丹青说:“先挂出来吧,保个本就行。”
“那我就先按市场500万挂上去,如果有人问,最低价是350万,您看这样成么?现在这个行情,350算不错的价格了。”
“行。”谈丹青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她也没法犹豫,不卖房,撑不到上线。
房子挂出去没多久,就有买家愿意要。
500万的价格,一分没砍。
就连房产中介小姐姐都说:“现在这个市场行情,还能按原价卖出来,真的运气太好了。”
“是啊。”谈丹青说。
她已经挺久没跟“运气好”三个字,沾上半点关系。
这笔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让她不至于死在了上线前。四舍五入,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银行账户收到汇款后,谈丹青挺想认识认识买房的人是谁。
但中介小姐姐说,对方在外地,没空见面。
谈丹青只能就此作罢。
交出房钥匙后,中介小姐姐问她,要不要去看最后一眼。
谈丹青去看了。
房子已经被清空了,四壁徒然。
灰尘被仔细掸净,等着迎接新的主人。
光洁的地板,干净的墙壁。
她曾经精心挑选的窗帘、地毯。
这里的一切,都被橡皮擦一点点抹去。
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伸出手,展开,手心朝上。
她试图抓住点什么,一点能证明那些时光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原来割舍一个地方,比想象中更残忍。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以前,每当她觉得走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会停下来,静静地仔细地看一看她的手。
她所依靠的,一直就是她的这双手。
来时她赤手空拳,打下了现在的世界。
现在不过是要重新再来一次罢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可是谈丹青。
郑芳总说,她人如其名——
丹青,大红大绿,烈火烹油。
这世上就没有她跨不过去的山,迈不过去的坎。
所以,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坚信。
可是,还是有一滴眼泪悄然落进了她的掌心。
像一枚小小的,灌注了江水的,水胆水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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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贝贝们支持!
mua
66
第66章
◎“就是想”◎
暑气渐盛。
再过几天,学校就放假了。
室友陆续回家,王越桓家在本地,走得晚。
绪东阳清着行李,王越桓坐在对面铁架床床沿看他:“阳哥,你放假还回江城吗?”
“回。”绪东阳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放进背包里,“回江城。”
“哦,”王越桓在上铺荡着腿,欲言又止:“你……还回江城啊?”
提江城,就不得不提谈丹青。
绪东阳嘴上不说,但他自从跟谈丹青分手后,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状态很不好。泡图书馆、背书、帮教授做项目。
快成仙了。
好不容易过去了一两个月,眼看着绪东阳的状态有所缓和。
这节骨眼上突然要回江城,难保不会触景生情。
“魏帆学长八月打算做一个针对小微型企业的专题,选定的几家小微型企业刚好在江城,到时候需要过去实地考察调研。他问我去不去,我看了他的专题框架,觉得很好,打算加入。”绪东阳继续收拾东西,解释道。
“啊,原来这么回事,那挺好的那挺好的,”王越桓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绪东阳突然转身抬头,问他。
“没什么!”王越桓从上铺跳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你走之前,一起吃个饭呗?就当给你送行了。”
“好。”
收拾好东西,又洗漱完。
再没有别的杂事,绪东阳闲在上铺刷手机。
分手后,他还是改不了看谈丹青小号的习惯。
现在谈丹青很少在小号上发状态了。
以前发的动态下面,也涌进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一群不明真相的路人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士,在评论区大肆辱骂。
谈丹青最近发的一条状态,是一张江景图。
傍晚时分,天尽头的橘红色到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远方乌青山黛,近处高楼灯火,江心一叶孤舟。
看到这张图,绪东阳不禁想,在他们分开后,谈丹青到底过得好不好?
找到能更快给她钱的人么?
过得很好?
过得不不好么?
她过得好,他委屈。
可她如果真的过得不好,他也委屈。
他记得谈丹青曾对他说。
她觉得长江那浩瀚宽阔的涛涛江水,能带给她无尽的力量。
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需要去寻找力量呢?
大概恰恰是无力的时候。
页面刷新。
已看过一百遍的江景重新加载。
然后一张一模一样的图出现在界面上。
他知道两人已经分手了。
不应该盯着谈丹青的账号看。
像边台。
很掉价。
但是他却控制不住。
强迫症似的一遍又一遍上下拉动页面。
刷新,刷新,再刷新……
宿舍熄灯断电。
他终于锁了手机。
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胸口涌出一股巨大的空虚感。
他们已经分手了。
分手了。
所以别再想了。
*
回江城前一晚,王越桓弄了个聚餐,他也过去。
地点选在一家小炒店。一入内,人声鼎沸,油烟混合着饭菜香扑面而来,桌上已经摆了几盘菜,油汪汪的回锅肉,蒜蓉空心菜鲜翠欲滴。
“阳哥,这边!”王越桓用力地冲他挥了挥手。
绪东阳点头过去。
王越桓指的位置正好挨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
他落座后,那女孩儿便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对王越桓说:“真的是他诶,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
“我怎么可能开这个玩笑啊!”王越桓笑着介绍,说:“这位,小雅;他,大名鼎鼎绪东阳。”
“你好。”绪东阳礼貌但疏离地点了点头。
“你好。”那女孩儿开心地应道。
每个字都在跳
“哎,小雅你不是也喜欢看那个…那个什么讲拳击的电影么?阳哥也是练拳击的,你们有的聊!”王越桓卖力地活跃着气氛,拉进他们二人的关系。
“我去过你们拳击社,如果你有空的话,你能教教我吗?”女孩儿说。
“我平时比较忙。”绪东阳冷淡地回答。
他察觉王越桓这顿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后面说的话越来越少。
吃完饭,送走小雅,王越桓和他一起往回走。
走到一半,王越桓实在忍不住,说:“我说阳哥,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今天的小雅,多好啊。”
绪东阳说:“以后这种事,别找我了。”
“你这段时间,状态真的太差了。”王越桓说,“而且你不是已经跟丹青姐分手了么?既然是单身狗,那找新女朋友,也没什么吧。”
“没这打算。”绪东阳拧了拧眉。
“那我明白了,你喜欢御姐款的,下次我介绍大四学姐?”
“不用。”
“哎,阳哥,你到底怎么了啊?”王越桓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挺吓人的。”
他现在的样子的确很吓人。
他觉得自己可能心里有点毛病。
把谈丹青当成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以至于现在这个联系一断,他就跟废了似的。
“我没事。”绪东阳说:“你也不用担心我。”
“你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呢?”王越桓叹气道:“那你后面又怎么打算呢?不会要跟她复合吧?”
王越桓的这个问题,也把绪东阳问住了。
谈丹青和他分手后,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戒断反应。
从不愿接受他们已经分手了的事实,到对谈丹青发酵出一股怒气,但到今天愠怒的部分已经剩下很少很少。
他知道谈丹青这么做,有她的难处。
网上那些污言秽语他都看到了。
世道对女人比对男人苛责。
如果今天是一个男生和年纪小许多的少女发生恋情,他能被冠上“艳福不浅”的美喻,会有无数男人将他奉为吾辈楷模,甚至认为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作恶多端勾引了老男人。
一个少年和年纪大他许多的熟女发生关系,他能被送上圣坛,无数男人艳羡他小小年纪就能享受到爱河,可以不负责任,可以吃软饭。
只有谈丹青不行。
她要背骂名,被戳脊梁骨。
她所面临的,是精神上的无底泥沼,和经济上的严峻债务。
所以她不想拖着他。
他理解。
都能理解。
可是他就是无法接受谈丹青这么做。
未来是很惨,是很难。
但怎么可以连和他一起尝试抵抗的意图都没有。
战争的号角还没吹响,谈丹青就已经鸣金收兵,这才是他最无法接受的。
连一个让他证明忠心的机会都不给。
“我曾经读到过一个有趣的心理实验,”绪东阳说,“如果要过河,但只能带上三样东西,一袋米,一只猫和一本书,你会按照什么顺序放弃?”
“当然最先放弃书吧。”王越桓不假思索地说。
绪东阳说:“我觉得,我就是谈丹青的那本书。”
谈丹青在过河的时候,选了自己、亲情和事业。
唯独没有选他。
“我不知道。”绪东阳接着说。
“啊?不知道什么?”提问过了太久没答,王越桓都忘记自己刚刚问什么了。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记了起来,说:“哦,你是说,你也不知道要不要复合?”
绪东阳点了点头。
“好吧,”王越桓说:“通常说这种话的人,心理已经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绪东阳问。
“就是想复合呗。”王越桓说:“因为如果不想,你就会直接回答不想了。”
*
八月,谈丹青的新品牌正式发布。
直播间里热火朝天。
“姐妹们看过来!!!我们这件新品超级美腻!”
“夏日出游必备哦!”
“里面穿我们这件内衣,外搭一条小裙子,露出一点点肩带,裙子稍微有点透也没关系!!!内衣花纹透出来,反而更好看哦!!!”
如今市面上内衣设计越来越简洁,多以白黑为主。
而谈丹青这次却另辟蹊径,来了个极繁风。
她这么设计的灵感来源于她在T大上课那几天看到的油画。
她将油画厚重的色彩质地搬到了内衣上,花纹刺绣特意选用克数重的丝线,营造出油画鲜艳明亮的质感。
直播间一开播,黑水就泼了过来。
“tdq还真的敢再出来啊?”
“丑死了丑死了丑死了,什么年代了,还整这种花花绿绿的,很土很村懂不懂啊?”
“都tdq了……你指望一个高中生弄得出什么好玩意儿?”
这些人大部分是她老东家给她开业送来的大礼。
郑芳尽力控评,但骂的太多,控不过来。
主播小姐姐被骂得受不了了,播不下去。
“那我来吧。”谈丹青说。
“啊……”郑芳真怕谈丹青被人骂崩溃了。
谈丹青坐到台前,状态平静。
她一出镜,流量更大了。
大家都马不停蹄赶来骂她。
她在直播镜头前,镇定地介绍自己的产品,然后亲自挑选弹幕回复。
别人骂她学历低,她就回复:“虽然我的确只是个高中生,但是像塞尚呀、罗丹呀,都是高考失利的美术生呢。”
“我去,你咋不说那谁啊?!”
别人骂她和高中生谈恋爱,她就回:“素的素的,穿上身超好看,所以才能迷倒高中生哇!”
“……”
“怎么这么有说服力……”
“竟然被说服了,给我整一件吧……”
郑芳本来还时刻观察谈丹青的状态,打算随时叫停,但看到她的神操作,变成一句:“绝……”
谈丹青对这次的数据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吕力鼎和魏繁星对她太狠了,几乎是围追堵截。他们要拿她杀鸡儆猴,告诉公司旗下的其他人,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能飞,他们能把你捧多高,就能让你摔多惨。
所以谈丹青仅仅只盼着能在吕力鼎的打压下捡点垃圾吃,养活她自己和她弟弟,还有公司十来张嘴。
虽然吕力鼎在网上对她极力摸黑,但她也积攒了一些“死忠粉”,无论外面怎么骂她,他们都相信她不是那种人。而且她的东西质量的确好,大部分消费者只是想买一件穿着舒服,质量好,不肋肉,然后美观的内衣就好,至于做内衣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无所谓。
靠着这两波衣食父母,谈丹青的公司算是磕磕绊绊走上了正规。
谈小白放了暑假就来谈丹青厂里帮忙。搬东西搬得两手都是泡。
中午他累得实在受不了,脱了手套,靠在门口喝水。
开货车的大哥见他累成狗,说:“小白,你姐都赚这么多钱了,你还天天来这儿扛货啊?”
谈小白说:“我姐有钱又不是我有钱,大哥快让一让,我还得赚工资呢。”
谈小白忙完,终于见着他姐。
他姐公司算是彻底脱离危险期,但谈丹青看起来,却并没有怎么开心。
他似是随口一说:“你跟那谁,真分手了?”
“嗯。”谈丹青平静地说。
“哦,那,那……”谈小白本来很欣喜,但是一看谈丹青的脸,他又觉得难过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谈丹青明明如他所愿甩掉了绪东阳那个害人精,为什么他还是不觉得高兴。
夏天广东蚊子多,谈丹青一边给工厂发消息,一边各种拍腿上的蚊子。
“对,又得加了。”
“啊?要从新厂调货?你们新厂在哪儿呢?”
“什么?江城?”谈丹青乐了。
电话那头,老板问:“谈老板笑什么?”
谈丹青说:“你说江城啊,那我地盘。”
挂了电话,郑芳问:“要去江城出差?”
“对,看一款面料。那个颜色只有江城的新厂能印出来,别的地方印的,我都感觉有点偏色。”
“你……还回去啊。”郑芳欲言又止。
谈丹青在江城的房子都卖了,她回去都没家可回,要住酒店,这种事谁遇上都心里不舒服。
谈丹青又拍了一只咬她的毒蚊子,无所谓地说:“回去啊,怎么不回去。我现在赚到钱了,我没事儿都得回去转两圈。”
郑芳忍不住说:“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小人得志呢?”
谈丹青笑了起来,说:“我这叫衣锦还乡好不好?”
直到坐上回江城的飞机,谈丹青心中五味俱全。
期待里夹杂着别的情绪。
仿佛要撕掉手背上的创口贴。
撕得快短痛。
撕得慢是长痛。
【作者有话说】
打个小小的补订,谈丹青的新公司上线时间是8月,就是大学放暑假的日子。上一章脑抽写成了十月,已更正!
67
第67章
◎房主◎
回江城后,谈丹青马不停蹄就去工厂看布料。
她将布样对着顶灯细细查看经纬线的密度和染色的均匀度。
“这块颜色饱和度够了,但手感偏硬,贴身穿着舒适度会打折;这块手感软糯亲肤,但你看这染色,边缘有轻微晕染,水洗几次就可能串色了。还有别的吗?”
“现在暂时就这些了。按你们那么做,成本和工艺上难度挺高的。”工厂负责人提醒道。
“先做着吧,”谈丹青从包里抽出一张打印色卡递给工厂负责人,“要完全按这个来。”
负责人转身口中嘟嘟囔囔:“小谈老板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较真了!”
*
傍晚刚忙完,以前在江城的老熟人打电话轮番请她,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小谈老板今晚务必赏光,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拉兄弟一把。”
谈丹青也是敞亮人,一口答应。
衣锦还乡第一顿,风光着呢!
她怎么可能不去?
包厢就定在了她下榻的酒店,谈丹青回去做完护肤,下个楼就到了。
一进包厢,就见到以前一个圈子的几位小老板都在。
“小谈老板啊!”每次见她,都鼻孔朝天的周礼,鲤鱼打挺似的站了起来,箭步上前,两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满脸堆笑:“您真是大忙人,今天可算见到你了。”
再见周礼,谈丹青有点想笑。
她不记仇,但也不是金鱼七秒记忆。
当初她追着这位周总屁股后面跑项目,人家可是打太极的高手,云山雾罩,连个准信儿都吝啬给。
如今风水轮流转,周礼舔得她害怕,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拉着她叫妈。
“周总太客气了啊。”谈丹青款款坐下。
也不知是不是今天这局是用来捧她。
选的包厢装饰淡雅,也没人吸烟吹牛,更没“公主”作陪。
“小谈老板看今天喝什么酒?”
“今天不喝,”谈丹青笑盈盈地说:“葛根汁不错。”
“好好好,那就上葛根汁,养生养颜。”
服务生倒上茶水,周礼又恭恭敬敬将菜单递来,殷勤道:“小谈老板,您看您还想吃点什么?来个……炼乳小馒头怎么样?我听说,女孩儿都喜欢吃这道菜。”
“哈,”谈丹青笑了起来,随手翻起菜单,眼波流转道:“周总今天给我接风,就请吃炼乳小馒头?您这心不诚啊。”
周礼笑容一僵,随即爆发出更洪亮的“哈哈哈”,赔笑道:“哎哟我的谈老板!您可冤死我了!我心最诚。”他扭头冲服务生叠声喊:“快快快,今天给我们小谈老板上几道硬菜啊。这菜单上什么最贵?佛跳墙?花胶鸡?快来一盅。”
这饭谈丹青吃得津津有味。
菜色虽然不怎么样,但席上的“戏”相当不错。
一个个都要把她捧天上去,难怪土老板都爱组局。
菜过五味,周礼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声音:“小谈老板,您好不容易回一趟江城,我们的服务一定是要跟上的,是不是?”
谈丹青端起玻璃杯抿了口葛根汁,眉梢微扬,好奇周礼后面还能安排什么服务。
“都进来。”周礼喊了一嗓子。
包厢门夸张地双门同时拉开。
六个身高腿长、清一色皮肤白,眼睛大,鼻梁高,一米八“男大”,穿着各类白色系服装,“唰”地在她面前站成了一排。
“咳,咳咳,咳咳咳……”谈丹青差点被刚夹的花胶呛到。
她自诩见过大风大浪。
但今天这场面,她也算是开眼了。
周礼搓着手,满脸堆笑地说:“我听网上说,小谈老板似乎偏爱这种‘青春活力’的。”
他委婉地说:“这个……未成年,确实有点难安排哈。但今天来的,也是一水的‘男大’,都是刚高考完。还有个读大二了,我都没让他进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谈丹青咳得更厉害了。
这双标的世界啊……
栽的时候,谈个恋爱也能被人骂死;风生水起了,喜欢年纪小的,就是一段“佳谈”。
她被呛得一直咳。
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摆手。
周礼见他这份礼没送到谈丹青心坎上,脸色一变,转头对着那群“男大”凶神恶煞地说:“滚滚滚!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赶紧滚蛋!”
这几个小孩儿,有的看起来比谈小白还小,被人呼来喝去。
谈丹青于心不忍,勉强压下咳嗽,用纸巾按了按唇角,说:“行了行了,别这么凶。都不容易,出来勤工俭学。让他们出去就行了,骂什么人?”
清场后,谈丹青用清水漱了口。
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向她,谈丹青开口道:“我这人吧,是真不喜欢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如果今晚后面还安排了什么花里胡哨的节目,都推了吧。”
周礼尴尬地应下,赶紧低头掏出手机,手指翻飞地发消息,将今晚接下来的洗脚唱歌全给推了。
谈丹青继续道:“各位,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漂亮话,今晚就不说了。前段时间,我有难处,大家应该都知道。各位伸了把手,帮了我谈丹青的,这份情,我记着。”
她顿了顿,眼睛明亮通透,坚定而有神:“现在呢,凭了点小运气,我那小破公司算是还算可以。各条线基本都跑通了,以后各位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需要牵线搭桥的资源。或者遇到什么事儿,换要我伸一把手,直接开口。能帮的,我不会含糊。”
“好好好!谈老板敞亮!”
“不愧是谈老板!这是干实事的人!”
桌上几人纷纷感慨,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佩服。
谈丹青的酒店房间就在楼上,吃完饭,那股虚浮的热闹劲儿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她没急着回去,打算上街透透气。
刚推开沉重的旋转玻璃门,一个清瘦的身影就杵在门边的阴影里,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姐姐。”
谈丹青扶着冰凉玻璃的手一顿,停下脚步,借着酒店大堂透出的光,疑惑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男孩:“你好……我们认识?”
“我是刚才进你包厢的。”那男孩抬起了头。很年轻,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受惊的小鹿,偏偏下巴尖窄得带着点脆弱的文气。这种长相,天然就容易勾起异性的保护欲。
“谢谢姐姐刚才帮我说话。”
当时周礼叫进来一大群男孩儿,人太多,谈丹青压根没功夫挨个细看。她扶着门想了半晌,这才模模糊糊记起,这是刚才被周礼吆喝着“滚出去”的那群“男大”中的一个。
网上关于她的那些沸沸扬扬的“轶事”,眼前这孩子大概也当了真。自动代入了某种“救风尘”的剧本,觉得能靠这张脸和这声“姐姐”,在她这里找条“捷径”。
谈丹青觉得这件事荒谬得令人发笑,无奈地说:“不针对你哈,但我真谈不了年下。我这人,一听别人叫我姐姐,我就想捂紧钱包。这碗饭吧,看着光鲜,但烫嘴,也吃不长久的。你*……找个正经工作,好好生活吧。”
谈丹青推门出去。
走在街道上,夏夜的街道带着水汽的微凉扑面而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江城独特的水汽弥漫的潮湿空气渗入肺腑。
这儿江和湖多,空气里水分大,所以显得比别的地方的空气都要重。
街景似乎有些变了样。
路口新开了几家火锅店,大晚上人气依然很旺,鼎沸人声与辛辣香气交织,在夜色中晕开一片暖色的光晕,很有人间烟火气。
谈丹青漫步街头。
谁都不认识,也谁都不认识她。
就像个透明人,一身轻松。
或许是因为今晚突然来了一群和绪东阳年纪相仿的少年,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绪东阳。
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了她这个铅球挂在腿上,应该能走得更远,走得更快了吧。
城市霓虹灯影里,无数张陌生的脸与她擦肩而过。
年轻的,年迈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路尽头,有人经过。
那背影,高大、颀长。
那么熟悉。
那么……像绪东阳。
谈丹青一时恍惚,在原地怔愣了半晌。
然后条件反射地拔腿去追。
街头人来人往,那道影子出现一闪而过,消失在人流里。
“绪……”
她焦急地四处找寻,左右张望,终于再次锁定那个与她相隔了汹涌人潮的背影。
她连忙快步赶上,但更多的旅人迎面而来。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她在人流中穿梭,奋力地拨开人群,鼻尖冒出了细汗。
但当她终于穿过人群走到了路尽头,却再也找不到那道背影。
“绪……”
“绪……”
绪东阳的名字,死死地堵在了她的嗓子眼里。
她默立在街头,缓缓地眨了眨眼。
是她看错了吧?
一定是。
怎么可能是他?
当初为了分手,她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他绝不可能还回江城。
谈丹青失神落魄地往回走。
身侧不远处的四川火锅店,一群学生正在等位。其中一个高个子男孩儿突然高喊了一声,“绪东阳学长!魏帆学长!这边!”
*
谈丹青每天抓着工厂负责人调布料颜色。
负责人本来也是个踏实能干的技术工,但架不住每天被谈丹青这么整,被逼急了,当着她的面,跑去跟自己老板打电话告状:“什么鬼颜色哦!染不出来染不出来!”
谈丹青全程气定神闲。
负责人最后在电话里听到了谈丹青出的价,半晌冷静下来,说:“嗯,不就是葡萄紫嘛,不就是紫调里面再加一点粉再加一丢丢青再加虾米蓝。看起来就像刚成熟的葡萄在晨光下微微发光的样子。我懂,我可以,我给你调!!!”
从工厂出来,谈丹青弄了辆车开。
她将墨镜架在发顶,降下车窗,开车吹风。
这时郑芳打电话问她:“你那边布样选得怎么样了?”
谈丹青有些失望地说:“布料上色效果我还是不太满意。他们明天再做一版。”
话筒那一头,郑芳却一笑,说:“别急,我跟你说个好消息,你待会儿不一定乐成二傻子。”
“哈?”谈丹青疑惑,“什么好消息?还能把我乐成傻子了?”
“看你微信,看看我给你发什么了。”
谈丹青将车停在路边,好奇地调出微信,紧接着愣在了原地。
“这……这是什么时候发来的?”她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就今天!”郑芳说:“是T大用传真发来的,胡小样刚收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订单呢!哈哈,大家替你高兴一波了。”
随着网络缓慢加载,一张证书扫描件逐渐变得清晰,最后占据了整个屏幕。
顶部,是T大那枚庄重而熟悉的校徽。
下方,是几行清晰的黑体字:
【结业证书】
学生谈丹青……已完成艺术设计学院高级研修班全部课程学习及考核……准予结业……
那是T大给她颁发的结业证书。
“怎么样?”郑芳说:“半天不出声,是不是成二傻子了?”
谈丹青笑,说:“距离傻子只差一点点了……明天给大家加个餐吧。”
“老板大气啊!”
挂了电话,谈丹青怔怔地看着这张“结业证书”扫描件。
当时事发突然,别说余下的课程她都没去,最重要的是她的结业作品都没交,T大怎么会给她发结业证书?
难道又是她幸运运气好?
那她最近未免也太鸿运当头。
在北京的日子,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部分。那时太甜蜜太幸福太无忧无语,反而衬得如今一片惨淡。
这张证书的出现,将那段时光几乎是怼在了她的脸上。
经过一条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绿灯亮,谈丹青习惯性往左打方向盘。
高楼往后退,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平铺开,谈丹青一时恍惚,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开,就该到她原来的老房子了。
路是条单行道,拐进来再想转返很麻烦。
谈丹青心下一动,鬼使神差地加了点油门,沿着熟悉的街道,继续行驶了下去。
许久不见,没想到小区门卫小哥还认得她,笑着说:“谈小姐?最近一直没见到你呀!好久没回家了吧?”
“是……我房子卖了。”谈丹青说,“能进去看一眼么?马上出来。”
“别人是肯定不行的,”门卫小哥说,“但谈小姐是老熟人啊,放行,但二十分钟出来啊。”
“好。”
车往里走。
绿化还和以前一样。
大片大片浓密的绿,或深或浅。深处是金山棕竹、黄金榕,浅处是南天竹、鸟巢蕨。各色绿调和在一起,像一片绿色的琥珀。
谈丹青下了车,顺着树荫小径绕了一圈。
当时房子卖得急,买家也不愿露面,她没能正式和房子的新主人见面。只听房屋中介说,买房的是个年轻人,估计是用来做婚房。
如果是用来做婚房,现在应该多半要有小孩子了吧?
她鬼鬼祟祟地从落地玻璃窗往里看,却没看到婴儿车和泡沫玩具。虚掩的窗帘下,里面的陈设似乎又简单、又空荡。
通常最先想到的,是时间最近的;最晚想到的,则是记忆最深的。
谈丹青站立在熟悉的门外,满脑子都是她和绪东阳两个人半夜淋了雨跑回来。
她像那晚一样,缓步走上了楼梯台阶。
一阶,又一阶……
那晚他们明明没有喝醉酒,却像喝醉了一样脚步踉跄,磕磕绊绊地上了楼,拥抱接吻。她到现在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晚他们衣服上的湿意,绪东阳抱着她手臂的力度,还有他的眼睛……
看着面前那扇她再也没有钥匙的紧紧关闭的门。
谈丹青久久压抑着的懊悔、可惜和无奈,全都同一刻翻涌而来。
那时她是不是应该再坚持一下?
是不是应该就把绪东阳拽着?怎么也不放开他的手?
她也说不清。
大多数事情,事后再怎么懊悔也没用。因为即便同样的事重演千遍万遍,处在相同境地里的人,做出的选择也必然相同。
所以,就算她能让时光倒流,重新回到那天晚上绪东阳的宿舍,她依然会选择跟他分手。
只会和他分手。
二十分钟到了。
谈丹青吸了吸鼻尖。
故地重游很好。
但也仅止步于此了。
她抽身要走。
只听一声:“吱呀……”
面前的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门后的人似乎正要出门,手里还拿着手机和黑色垃圾袋,当她的视线聚焦在那张熟悉的,惊愕的脸上时,时间仿佛停滞了。
夏日走道暖烘烘的。
敞开的门,送来屋中空调的凉意。
谈丹青怎么也不会想到。
这世界上,还有比偷窥别人家子被房主抓住更尴尬的事——
那就是偷窥别人家房子,被房主当场抓住。
然后房主还是她前男友……
谈丹青站在门外。
绪东阳站在门内。
一时间,四目相对。
谁也没说话。
【作者有话说】
就这么猝不及防,噶噶噶,嘎嘎嘎,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
68
第68章
◎她不能再甩开我◎
绪东阳似是临时有事要出门,没做特别的打理,身上套着件黑色印字母运动短袖,下身是灰色长运动裤,脚上随意地踩着一双深棕色拖鞋。
圆领露出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黑色耳机,刚刚运动后的身体肌肉充血,壁垒分明的肌肉块隐隐拓在黑色短袖上。
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往后抓了抓,发尾凌乱,露出光洁饱满的额。
他多半也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儿,长眉下那双漆黑熠亮的眸,瞳孔紧缩,诧异又错愕地盯住她。
谈丹青不敢细看绪东阳的眼睛。
只觉得又尴尬、又难为情。
原来买她房子的人,就是绪东阳。
难怪说人在外地,没空回来。
难怪说是个年轻人。
她真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红着眼眶站在前男友家门口到底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为什么脚下的地不能裂出来一条口子让她钻一钻?
事到如今,谈丹青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只有一招——
转身就跑。
看着谈丹青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又在他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刻,转身就跑。
绪东阳确认这一切真不是他做梦做多了出现的幻觉后,立刻气炸了。
他没看错。
也没白日做梦。
谈丹青就在他家门口。
他垃圾不扔了,鞋也不换了。
穿着一双棉布拖鞋就冲了下来。
“谈!丹!青!”
谈丹青飞快跑到车前。
慌慌张张间,锁车和解锁两个键按错了。
车门怎么也拉不开。
她浑身发抖。
无地自容。
怎么就被绪东阳发现了?
现在绪东阳要怎么想她?
分手是她提的。
甩人的时候那叫一个潇洒。
结果这才过了多久,就被逮到在前任门口哭丧。
换谁都觉得晦气吧。
谈丹青本来真不想哭。
但现在实在是眼眶里进了沙子,眼胀,有阳光在咬她。
太丢人了!
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姥姥家在太平洋……
谈丹青狠狠咬着嘴唇,背身刻意不看绪东阳的脸。
刚刚绪东阳开门时,门露出一条缝。
一瞥而过,她似乎看到了一双女人的鞋。
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但无论她有没有看错。
他们都已经分手很久了。
绪东阳完全可能交新女朋友。
可能还是和他一样的同龄人。
如果这样,她现在出现在他门口。
不是自取其辱?
她能吃苦,很能吃。
让她吃什么苦,她都没问题。
但她受不了丢脸。
“谈!丹!青!你给我站着!”
绪东阳的大吼惊雷似的在身后炸响。
千钧一发的时刻,谈丹青终于拉开车门。
就在她要上车时,绪东阳一个跨步就迈了过来。
大手一拍,将她好不容易终于拉开车门给她重重拍上。
“谈!丹!青!你!什!么!意!思?”绪东阳气得鼻翼翕动。
谈丹青抓着车门把手,像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幸亏她借的车不是特斯拉,还有把手给她抓。
“路过。”谈丹青背过身,用手背敷衍地将脸上的眼泪一抹,微微昂起下巴,一脸风轻云淡地说:“开错道了,过来转转。”
“路过?你路过路过到三楼。”绪东阳说。
谈丹青被戳破了,着急地反呛回去,说:“这我快乐老家,还不许我回来看看?”
“好,你回家看看,”绪东阳永远都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然后在她不经意的时候,猛地戳破,“那你在门口哭什么?”
她脸上挂着的眼泪是最大的铁证,谈丹青再也想不出搪塞的借口,她用手背捂眼睛,“没有!你看错了。”
“我看错了?”绪东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熟悉的高温又蔓延开来。
太久没有相见相处,她都忘了绪东阳的体温有多炽热。
像大西洋温热的暖流,流经之处,密匝匝漂浮着的坚硬冰川,逐一融化。
他强硬地将她的手挡了下来,逼她露出发红的眼睛。
他直直地盯着,这双此后只在梦里出现的眼睛,冷冰冰地说:“谈丹青,你是觉得我瞎吗?”
谈丹青的眼眶更红了,她双手又被绪东阳抓着,想遮都遮不住。她眼睛雾蒙蒙地,恨得直咬牙,说:“我哭个屁!我要哭也是后悔房子卖你卖便宜了。一卖给你就涨价,换你你不哭?”
“谈!丹!青!”绪东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他被谈丹青气得胸口疼,肺叶灌不进一丝活气。
如果他有一天英年早逝,一定是被谈丹青给气死。
真是差这点钱吗?
她谈丹青是差这点钱就坐在人家家门口哭的人吗?
她就是……
就是……
“学,学弟?”
“阳哥?”
“绪东阳?”
“小谈?”
“丹青姐?”
“谈丹青?”
魏帆学长、王越桓、还有一众学长学姐,双双拎着购物袋,在他们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
空气尴尬得好像有三个黑点飘了过去。
两人明显看起来都红着眼眶。
绪东阳紧紧攥着谈丹青的手腕,谈丹青则一脸羞愤欲绝。
这“执手相看泪眼”的场景,怎么看都像一场激烈争吵结束后的戏码。
“诶?丹……丹青姐?”王越桓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谈丹青。
狐疑又八卦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谈丹青立马背过身。
太社死了!
绪东阳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了身后,也挡掉了大部分探究好奇的目光。
他现在的状态,也不比谈丹青好到哪儿去。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吓人,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先上去吧,门没锁。”
他看向王越桓,王越桓立刻心领神会地救场:“我知道门牌,都跟我走,快走啊,东西沉死了!”
大部队也如梦初醒,“走了走了,几楼啊。”
“三楼。”王越桓说。
他在楼梯口招呼着,忽地停了下来,回头扬声问:“对了,丹青姐,我们今天来绪东阳家吃火锅的,人多热闹,你要一起来么?”
“咳,我不用了……”谈丹青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声音干涩,“物业只让我的车进来二十分钟。”
她佯装无所谓地低头看时间,后知后觉地看见自己戴的表还是绪东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更甚,忙将双手反背在身后。
绪东阳刚才抓谈丹青手的时候就看到了。
他垂下手,指尖发抖。
“我跟物业打电话。”他掏出手机拨号。
“走吧走吧,刚好一起。”王越桓煽风点火。
“刚刚谁怪我菜买多了的?我就说不多吧!”绪东阳一位爽朗的学姐直接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挽住谈丹青的胳膊。
谈丹青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木头,想挣脱,却被学姐更紧地架住,半推半就地就被簇拥着往楼道里带。
*
踏入玄关的刹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谈丹青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门口鞋柜旁。
那儿确实散落了几双鞋,其中有一双米色的女士乐福鞋,款式简洁,看起来像是——学姐穿的。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随即涌出一股更深的窘迫。
她刚才又误会了。
她仔细地环顾四周。
男生住的家,没什么审美和讲究,一切都是以实用至上。
绪东阳应该刚搬进来还没多久,只购置了桌椅和沙发。
客厅角落养了许多绿萝、薄荷,一丛丛绿色的叶片郁郁葱葱。
沙发旁边还有一台陌生的落地灯,位置是老位置,但样式却和以前不同。
她买的那盏是复古极繁南洋风,而绪东阳这盏,一看就是在楼下超市买的。
物是人非的酸涩感,无声蔓延。
“你们是放假来江城玩儿?”绪东阳和王越桓两人在厨房洗草莓,谈丹青在客厅和魏帆学长还有几位学生聊天。
今天来的其实不只是绪东阳的同学,还有同学家属。学姐就已经结婚了,老公是程序员。
“也不算旅游。”王越桓在厨房里扯着嗓子帮忙回答,“教授和魏帆学长有个课题研究,是分析小微企业的法律风险和防控,选了江城的几家企业做试点,我们是过来调研的。刚好阳哥说他家就在这边,而且房间很大,就让我们过来吃火锅打打牙祭。”
“原来这样。”
学姐了解了一些八卦后感慨,“原来绪东阳跑前跑后的案子,就是丹青的公司呀。那个案子我也全程关注了,打得真漂亮。很多小微型企业对上行业龙头要吃闷亏,没想到这次是他们吃了鳖。”
“丹青姐公司的那个案子我全程跟的,最开始真的就是个很小的案子。但是绪学长特别上心,天天在教学楼堵教授。”
“他不只堵我们教授,还堵设计院的教授。设计院的老师都怕他了,还来跟我们教授告状。然后你猜我们教授说什么?”
“说什么?”
“我们教授说,他们公开课的章程里面本来就有问题,指出来还不肯改,该他们的!”
“哈哈哈……”
谈丹青正端起一杯水,听到设计院几个字,手指猛地一颤,温水差点洒出来。难怪她明明没有参加结业考试,却还是收到了T大的证书。
她举起水杯,眼睛藏在杯沿后,看向厨房的方向。
隔着磨砂玻璃门,只能看到绪东阳模糊而挺拔的侧影。
一名小学妹兴致勃勃地说:“丹青姐的衣服品牌真的太好穿了!我现在里面穿的就是!待会儿丹青姐能给我签个名嘛?”
学姐大笑,说:“不是,你要人家签哪儿啊?直接签内衣带上吗?”
“不行?”
“行是行,就是这行为也太rapper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
厨房里,王越桓开着水洗草莓。他摘掉草莓杆,偷吃了一枚,然后斜看了切菜的绪东阳一眼,压低声音说:“阳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给我透个底啊。不然我都知道该怎么帮你?”
“什么底?”绪东阳说
“你说什么底?”王越桓嗛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你上次闹失恋,真的很吓人。我都怕你死宿舍了。你们现在到底好没好?好了后面会不会闹分手?”
“不知道。”绪东阳说。
“不知道?”王越桓眉毛都飞了起来,“你又不知道了?刚刚你们在楼下没说开?”
“没。”绪东阳说,他微顿,说:“但是她来我家了。”
王越桓有点无语地说:“她又不知道这里现在是你家。”
“她见到我就跑。”绪东阳说。
以他对谈丹青的了解,谈丹青是个将自己的感情和感受藏得很深的人。
所以就算她是单纯想来故地重游,也绝不可能站在别人家门前掉眼泪。
除非……除非是真的太难过了。
难过到走回车上躲起来都做不到。
“她要是彻底放下了,不是今天这样子。”绪东阳沉声说。
王越桓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也这么觉得,她肯定还喜欢你。那你打算怎么办?重新在一起?”
煤气炉亮起一圈淡蓝色的火。
分手的感觉太痛苦了。
像是将心扒出来放在火上慢慢烤。
这种滋味,他再也不想试一次了。
“这件事的决定权其实不在我。”绪东阳说。
“什么意思?”王越桓追问,手里捏着颗草莓都忘了吃。
绪东阳转身,目光沉沉地越过王越桓的肩膀,精准地落在客厅那个单薄纤瘦的身影上。
他喉结上下滚动,“能不能复合,要看她。她至少得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遇到事就把我甩掉了。”
电磁炉发出轻微的嗡鸣,红油锅底很快翻滚起来,浓郁的辛香弥漫了整个客厅。
众人围坐在宽大的圆桌旁,筷子翻飞,笑语喧哗。
谈丹青也跟着大家一起吃饭聊天。她将一块毛肚在油碟里裹了又裹,小心地避开坐在她对面的绪东阳投来的视线。
正吃着,魏帆学长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对了,丹青,这次调研后续想选几个典型企业做深度案例追踪和帮扶试点,你们公司愿不愿意来当这个试点?你们从困境突围的路径太有代表性了。”
“我现在不在江城了。”谈丹青解释。
“不在也没事啊,”魏帆说:“你们也是从江城走出去的企业嘛!不过如果是因为最近太忙没有时间帮忙,那就不勉强了。”
“怎么会?”谈丹青说:“对你们,我当然随时有空,全力支持。”
当初她在吕力鼎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的时候,全靠魏帆给他们保驾护航。她不可能因为跟绪东阳现在有点尴尬,就拒绝魏帆的这么一点要求。
魏帆点点头:“好!那就这么定了!”
他目光在桌上逡巡,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落到了绪东阳身上。毕竟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绪东阳投入的心血无人能及。“后续具体的对接和深度访谈,就绪东阳负责跟进你们公司?他对前期情况最熟。”
话音一落,一时谁都没说话。
饭桌上气氛微妙。
王越桓刚夹起的藕片“啪嗒”一声掉回了油碟里。
谈丹青也下意识后背一僵。
她没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桌子对面一道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目光,像实质般压在了她身上。
魏帆很快察觉了异样,“怎么了?这个安排不太行?”
绪东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公司背景和关键节点我最清楚,由我负责对接,效率最高,也最能保证案例的深度和准确性。”
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对面的谈丹青,然后挂着淡笑,悠悠地说:“我没什么不行。”
【作者有话说】
特地研究了一下,通常情况下卖卖二手房的合同中会要求吉屋出售,也就是空屋出售,以避免一些麻烦纠纷,除非特意提要求不需要动家居。以绪东阳当时的状态,他就算想保留房子的原样,也不会在合同中特意说明,因为太明显了。所以交易时房子就不得不清空了……当他回来,看到屋子里空荡荡的心情也是[爆哭][爆哭][爆哭]
69
第69章
◎谈丹青,你不要想太多。◎
绪东阳那边一口答应,压力瞬间给到了谈丹青。
谈丹青顶住桌对面那道针扎似的目光,巧笑嫣嫣,说:“我当然也没问题呀。看你们安排了。”
“好,那太好了!”有了谈丹青点头,魏帆便当场敲定。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继续吃吃喝喝。
魏帆仍没弄清楚年轻人的恩怨情仇,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对谈丹青说:“丹青,那我们的绪东阳,可就交给你了啊!”
“呵呵,那……敢情好……”谈丹青笑得脸都有些发僵了。
*
吃完饭,魏帆学长有事先走。
其他人开始收拾桌椅杯盘,谈丹青帮着将一叠脏盘子端回厨房。
厨房门半敞,水流声淅淅沥沥。
深色木窗棂前,一排绿油油胖嘟嘟的多肉翠嫩欲滴。
她一眼就看见了绪东阳。
他背对着门口,俯身在水池边处理碗碟。
透明的水流冲过他修长的手指,腰背微微弓着。单薄的黑色居家T恤下,嶙峋的肩胛骨随着清洗的动作清晰地起伏、收拢,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羽蝶。
谈丹青的脚步仿佛被无形的一根线绊住,停在了门口。
地点仍是相同的地点。
人也仍是故人。
时光好像一条永远奔腾向前,绝不回头的河流,带走许多许多东西,唯独没有带走回忆。
厨房水龙头继续淅淅沥沥淌着水。
绪东阳似是有所察觉,动作一顿,回过头。
谈丹青端着那叠盘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手中白瓷盘质感冰凉,顺着指尖往上蔓延,一路凉到了心口。
绪东阳眼中闪过一瞬错愕,但很快就被更深的、更难以辨别的情绪掩盖。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微一顿,随机嘴角轻扯,挂上一副“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表情。
然后,他侧身往左让了一步,留出半只水槽。
谈丹青佯装淡定,快步将手中的盘子放进水池,然后拧大水龙头,学着绪东阳的样子,冲洗碗上的食物残渣。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埋头安静洗碗。
“有洗洁精么?”
“你的左手边。”
“抹布?”
“右边。”
手中的盘子终于洗干净了,谈丹青踮起脚尖,手臂高高举起,要将碗盘放进头顶一排吊柜里。
他们以前的锅碗瓢盆就这么放,现在一打开柜门,果然也是个老位置。
几乎是同一时刻,绪东阳侧身要取放在她这一侧的干净毛巾。
两人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在狭窄的空间中贴在一起。
绪东阳个子比她高出一个头,看她时他需低头敛眸,单薄的眼皮上眼睫浓黑似墨,覆盖下来宛若一片茂盛的黑色森林,掩在了深夜黑色的湖泊上。
她猛地往后缩,想躲开绪东阳身躯。
但身后就是案板,水果刀没来得及收拾,散乱地放在上面。
绪东阳瞥见,立马将她的腰揽住,往自己怀中嵌。
他的手残留着未擦干的白色透明泡沫,湿漉漉地印在了她后腰最凹陷的曲线上,凉得她一个机灵。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他坚硬温热的胸膛。
呼吸声在骤然死寂的厨房里被无限放大。
急促、粘稠,若即若离。
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开来,柠檬薄荷的洗碗液,还有夏天嗡嗡作响的闷热。
谈丹青本能地昂起头。
看见绪东阳干燥白皙的下颌上,有一圈淡淡的青。
那是刚刚冒出的极浅的胡茬。
胡茬这种富有男性特征的东西,瞬间令她想起了以前曾有过的亲昵。
他那时好喜欢抱着她亲,她越说讨厌他的胡茬,他越要用胡茬擦她的脸。微硬的、存在感强烈的粗糙,蹭刮着她的脸颊,痒又战栗。
“抱歉。”绪东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也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
他往后让了一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手垂在身侧,食指用力地搓着拇指。
指尖又滑又腻,像附着了一层粘稠的糖浆。
“洗好的盘子给我吧。”他的语气听起来是惯常的平静。
“嗯,好。”谈丹青将盘子递给他。
绪东阳沉默地接过,手臂抬起,干脆利落地将盘子稳稳地送进了高处的吊柜。
最讨厌的洗盘子终于完成,这厨房小得令人缺氧,谈丹青转身就要走。
“谈丹青。”脚步刚抬,就听到绪东阳在身后叫她,说:“聊聊。”
谈丹青转过身,说:“聊……什么呢?”
绪东阳眼神沉沉地落在谈丹青的眼睫上。
她的眼睫长而卷曲,盛着厨房顶灯投下的光。
眼睫在颤,那光便也在颤,将她白皙的脸照得明是明,暗是暗。
“放心,”绪东阳牵拉嘴角的肌肉,扯上一抹无所谓的淡笑,带了点自嘲的味道,说:“我知道公私分明,只问项目上的事”
“嗯。”谈丹青点点头,答应下来。
公私分明这四个字,入耳真不好听。
不过也是,他们之间,大概除了公事,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在绪东阳家里聊天,无论公事私事,都感觉别扭,绪东阳多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提议收拾好就去找个安静的咖啡馆或便利店。
暮色四合。
黄昏如同稀释的青烟,无声地从天际线弥散开来,一层一层地浸染着白日残留的亮色。
远处的楼宇轮廓最先模糊,融化在一种温柔的灰蓝色里。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车流声、人语声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脚下踩过落叶的轻微脆响。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几步,沉默地走在人行道上。
影子被拉得细长,在脚下铺开,偶尔交错,又迅速分开。
家楼下的便利店依旧亮着熟悉的白光,门楣上那点暖黄在渐深的夜色里显得格外亲切。
店内陈设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即食货架上,多了许多她还没尝试过的新品种,“芝士火鸡”、“黑糖麻薯”……琳琅满目。
谈丹青看得兴致勃勃。
她到处转到处看,绪东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几步,目光沉静地落在她微微低垂的后颈上。
直到转了小半圈,谈丹青才注意到绪东阳手里已经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购物篮,里面塞满了各种零食、饮料、饭团,甚至还有几盒泡面。这分量,对于刚刚结束的那顿丰盛火锅而言,也太超过了。
“你刚才没吃饱?”谈丹青带着点真实的困惑,脱口而出。
绪东阳看了她一眼,说:“我心里有事的时候,吃不下。这个新口味不错。”
“哦。”谈丹青应了一声,目光飞快地从他脸上移开,落回货架上,
密密麻麻的商品说明,突然变得极其重要。
“你呢?”绪东阳从货架下拿下一只饭团,转过身,目光平静地锁住她有些游移的视线。
“我?”谈丹青几乎是立刻竖起了一道无形的盾牌,下巴微抬,反驳道:“我心里有事也能吃得特别香。”
绪东阳没接她关于“有事”的茬,只是将那只金枪鱼饭团朝她递近了一点,语气依旧平稳无波,清晰地更正道,说:“我是说,你要不要这个饭团?”
“啊?哦……”空气静了一瞬,谈丹青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她飞快从绪东阳手中拿走饭团,说:“那我也吃这个……”
两个人在便利店玻璃窗前的长椅坐下。
等泡年糕的时候,绪东阳问她:“你公司现在怎么样?”
“已经步上正轨了。你呢?”谈丹青似是随意地问:“快毕业了吧。”
“是,”绪东阳说:“我也很好。”
“那就好。”谈丹青说。
她百无聊赖地戳着糯叽叽年糕。
在她的预想里,她总觉得绪东阳这会儿就该出国了,他们绝不会像现在一样一起吃年糕。
绪东阳说:“那个交流计划,最后张鹏去了。”
谈丹青微愣,轻轻“哦”了一声。
“他入选后的那一周,我们只能看见他鼻孔。”绪东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这形容太符合张鹏的性格了,谈丹青会心一笑。
笑着笑着,又觉得自己的笑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又轻轻抿了抿唇。
没有重点地闲聊了十来分钟,年糕泡好了。
绪东阳揭开盖子,一片*雪白色的雾气升了起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慢慢咀嚼,说:“你公司其实很需要靠谱点的律师,今天吃饭的那名学姐很厉害,你可以考虑一下雇请她。”
“她是高材生吧,”谈丹青说:“我现在公司开不了这么高的薪水。”
绪东阳说:“她爱人在江城,所以她后面会在江城长期发展。她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不会只给你们公司当法务,相当于顾问。如果有麻烦的案子,可以咨询她;平时的日常法律事务,就由公司现在的法务处理。这件事我跟她提过,她很喜欢你们品牌,说很愿意跟你们谈一谈。”
之前吃的亏一直是谈丹青心头的一根刺。她早就想雇知名律师,但是公司如今财务状况还承担不起,所以一直在犹豫。听绪东阳的语气,学姐这边已经十拿九稳。这绝不可能是一顿饭就敲定下来的。更像是这顿饭是表达感谢地一部分。绪东阳在此之前,已经做妥了游说工作。
谈丹青想明白了什么,说:“所以你今天请她来家里做客?”
“也不全是。大家刚好都在这边,就一起聚了聚。”绪东阳说。
软糯的年糕不仅粘牙,还粘喉咙。
谈丹青的眼睛又开始发涩,她埋下头,继续咬着年糕。
然后听到绪东阳说:“你也没必要,觉得我做这些全是为了你。”
“跟你没关系。”他平淡地说。
“我不去那次交流计划,是因为不符合我的未来规划;我买你的房子,是因为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没地方住;我跟学姐提你,也是为了给我自己做人情。谈丹青,你不要想太多。”
“嗯。”谈丹青咽下年糕,说:“我不会自作多情的。”
“对了,”在沉寂的间隙里,她接着说,“我的结业证书收到了,谢谢你。”
“没事。”绪东阳淡淡地点了点头。
简单吃完年糕,两人沉默地出来。
走到谈丹青的车前,绪东阳说:“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在微信上说也行。”
谈丹青喉头发紧,点了点头,“好。”
踩下油门,谈丹青朝后视镜瞥。
绪东阳没立刻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谈丹青一边看后视镜一边看路,有些走神。开到保安亭,想起来外来车辆该缴费,忙踩刹车。
“缴费?不用啊!”门卫说:“不是已经办了么?”
“办了?”
“嗯,临停改户主嘛,你男朋友刚刚打电话跟我说了!”门卫说:“早上嘛,我怎么会不让你进来。”
“谢谢了。”谈丹青笑笑,说:“这个车牌号不是我的,我把新车牌发你吧。”
“没问题。”
*
回家后,绪东阳躺在铁架床上,手背遮住眼皮反复咀嚼着他们见面的每一个瞬间。
今天发生的一切来不及消化,谈丹青在门外的泪迹斑斑的脸,在车前的拉扯,厨房里意外的拥抱,还有刚刚谈丹青吃年糕时,嘴唇上淡淡的红……
谈丹青看起来这段时间也不好过,以前已经很瘦了,如今更是单薄。
他忽地什么都不怨恨了,在宿舍被掏心窝子的几日是怎么捱过去的全忘了。只是在仔细地琢磨,这段时间谈丹青到底背着他吃了多少苦。
枕旁手机忽然震动,绪东阳拿过来看了眼。
谈丹青给他发了一条地址。
Tdq:【明天我要去这家工厂监督布料染色。你要过来吗?】
两人刚刚重新联系,气氛生疏。
每敲下一行字,都要反复斟酌语气。
是不是太亲密了?是不是太客气了?
Leo:【我过来。】
Tdq:【ok。】
Leo:【明天见。】
Tdq:【嗯,明天见。】
初步定下明天行程安排后,两人都没有放下手机,但也都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
70
第70章
◎晚安◎
第二天清晨谈丹青刚起床,就收到绪东阳的消息。
Leo:【早。】
Leo:【我开车过来接你。】
谈丹青心头莫名一跳,小女生似的快步走到窗边探身往下望。
酒店楼层太高,从她房间的角度什么也看不见。
以前一直是她开车接送弟弟们到处跑,如今换成绪东阳接她,这感觉有点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两人间似乎更平等了,没有谁应该照顾谁,像普通朋友一样。
她飞快发了条消息。
Tdq:【我马上下楼。】
Tdq:【车牌号多少?】
黑色的小车安静地停在地下车库,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豪车,但很实用。
上车后,谈丹青系安全带。
副驾驶座在她之前坐的应该是个男人,位置被调得很靠后。她坐着不习惯,需要探身才能勉强够到插扣。第一次扣的时候,金属铁片擦着边缘滑了过去,没能扣上。
“我来。”绪东阳倾身过来帮她。
他身上的柠檬味飘近,清爽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侵略感。
“先调一下座位吧。”
“嗯……”
谈丹青的手摸索着往下探,终于摸到座位调节钮,轻轻一拨,车背猛地前推,两人挤在狭窄的副驾驶室中,伴随“咔嗒”一声轻响,安全带稳稳扣住。
“好了。”绪东阳如释重负地直起身。
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拉扯感,谈丹青倒抽一口凉气,刚刚两个人挤在一起,她有一缕头发缠在了绪东阳运动外套的金属拉链头上。
这又算什么事?
谈丹青捏着发丝乱拽。
“别扯。”绪东阳身体保持着微倾的姿势,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发根,试图解开那个纠缠的结。
绪东阳的手指一碰到她的头皮,细微的电流从指尖扩散。
一阵发麻。
“算了算了,直接扯了吧。”谈丹青有些不耐烦。副驾空间太小,绪东阳碰她头发的动作,让她很紧张。
“你拽得我看着都疼,”绪东阳拧眉说:“马上就解开了。”
谈丹青侧着头保持不懂,屏住了呼吸。
她的脖子扭着,视野受限,只能看到绪东阳的下颌和那几根在她发间穿梭的手指上。他的喉结近在咫尺,随着动作微微滚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引擎未启动的车厢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发丝被解开的细微窸窣。
终于,发丝顺从地脱离了拉链。
“好了。”绪东阳无声地松了口气,坐回驾驶座。
绪东阳点火,踩油门,打方向盘。
车驶出去后,他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我的车没有你的大。”
“我回江城没开车,”谈丹青说:“那辆车是我找人借的。”
她好奇地四处看了一圈。绪东阳将车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也没有任何装饰。
“这是你的车?挺舒服的。”
“是。”绪东阳说:“实习,做项目,都发工资,就慢慢置办了起来。”
他顿了顿,说:“我没再去打拳。”
“哦,”谈丹青说,“那,那挺好的……”
她差点要脱口而出——“你真的长大了。”
但又觉得这句话很奇怪,也很没有立场。
空调送出微凉的风,车子平稳地汇入清晨的车流。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谈丹青不太受得了这种尴尬的沉默,没话找话道:“你过来吃早饭了吗?”
“吃了,”绪东阳目光落在前方,单手扶住方向盘,从车载支架下拿出一小包散装面包。
谈丹青接过,说:“我也吃过了。”
大概绪东阳也觉得车内气氛太硬,他伸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手指划过几个频道,嘈杂的人声一闪而过,最后停留在一个音乐台上。
“接下来是金曲串烧,请大家欣赏《一生有你》。希望这首歌,陪伴大家一路……”
“多少人曾……”
第一个音符飘出来,绪东阳的手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按下了暂停键。
沉默再次卷土重来。
比之前更显沉重。
“现,现在挺复古音乐的。”谈丹青啃着面包说。
绪东阳直视前方,平静地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说:“如果实在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其实不说话也没关系。”
*
工厂区的清晨,有一股特有的,混杂机油、棉絮和尘埃的味道。
谈丹青走在厂房里,穿着简单的T恤和帆布鞋,头发随意挽起,露出纤长而白皙的脖颈。
她是这儿一眼扫过去,唯一看见的女孩儿,背影看起来单薄瘦小。
虽然在个头上不占任何优势,但工厂里的老师傅却很是服她。
绪东阳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小谈老板是最难搞的,见她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这次颜色很正了,”谈丹青和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门围在一批刚染好的布样前,拿布样和色卡对比。
“稳定性怎么样呢?”谈丹青问。
“稳定性倒是个麻烦,”工厂老师傅说:“流程和温度都有专人负责,但是你们的要求太高了,我们的固色剂不行。”
“这不是问题,”谈丹青声音淡定,说:“我再跑几个固色剂的工厂。”
谈丹青和老师傅们说话,绪东阳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地观察着。
他并非布料专家,那些专业的术语和细微的色彩差异超出了他的领域。
但他看得懂谈丹青。
挺直的脊背,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角,她和老师傅沟通时流露出的那份专业而真诚的尊重,以及成功确认布样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明亮光彩和放松。
这份光芒和在专业领域里专注和投入,让他再次移不开眼,也挪不动步。
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为什么那么迷恋谈丹青。
那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吃烤鱼,谈丹青向他讲起了她的梦想和未来,手舞足蹈,眼如星辰。
就是那一刻,他从见色起意,变成了钟情。
谈丹青在工厂忙,绪东阳四处采访工厂负责人了解一些情况。每次聊天前,他都拆盒烟递过去,或者提一箱水,送来这些小礼物,大家也愿意多说几句。
和一名工厂工人聊完,那人忽地说:“对了,你跟小谈老板一起的吧,她东西忘门卫亭这儿了!你帮着拿给她咯。”
“好。”绪东阳接过去一看,那是谈丹青的画册。
这本画册很新,落在了他手里沉甸甸的。
画最能体现人的心情。开心时色彩浓烈,悲伤时色彩灰暗。
他有些想知道谈丹青在和他分开之后,笔下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颜色。
带着下作的窥探欲,绪东阳不经过谈丹青的允许,就擅自翻开了画册的第一页。
意外的是,那本崭新的画册,除了几页凌乱的线条。
什么也没有。
不知为何。
绪东阳突然有些心疼。
*
深夜的街角,昏黄的白炽灯下,简陋的面摊支着几张矮桌。
锅里翻滚着白色的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骨汤香气。
谈丹青和绪东阳两人对坐在小马扎上,面前各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疲惫让空气变得安静,白天的喧嚣褪去,只剩下吸溜面条的轻微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车鸣。
累了一天,身体疲惫,但也奇异地消弭了某些刻意维持的距离。
太累了,没力气尴尬了。
“魏帆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可别怪我不请你吃大餐,”谈丹青说:“工厂这儿没什么饭店。”
“面条也很好吃。”绪东阳说。
“那是当然,”谈丹青说:“给你点的是最好吃的三鲜面呢!”
谈丹青咽下一口面条,胃里被暖汤熨帖着,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今天你挺无聊的吧?跟着我在厂区转了一天,调研需要的资料收集够了吗?”
“嗯,收集到了。”绪东阳的声音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比平时柔和,“我跟工厂负责人聊了聊,他们平时签的合同,有时候也会遇到很不规范的条款导致跑单,也很头疼,这些信息都很有价值。”
“那就好。”谈丹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疲惫的身体被热汤熨帖着,紧绷的心弦也在深夜街头的烟火气里,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聊得越来越随意。
“你找不到那种固色剂,会很麻烦吗?”绪东阳问她。
“说实话,”谈丹青说:“其实挺麻烦的。没有固色剂,布料颜色就不稳定,染出来的用不了都是成本……”
她一说起专业上的事就口若悬河,而绪东阳又总是不知道打断她。
“嗨,但是没事儿,总有办法的。”她及时止住,冲他笑,眉眼弯弯。
隔着碗中的白雾,绪东阳久久地回望着谈丹青。他不由想,他们分开的时候,她也是抱着这种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态度度过的吗?
绪东阳这次看她看得太久,谈丹青脸皮发热,低下头,大口吃面。
有件事在她心里盘旋太久,再不问,怕以后没机会问。
“绪东阳,”她轻声说,“我一直很好奇,当初你为什么选专业的时候会选法学?”
谈丹青继续组织着语言:“我以前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学科鄙视链,我觉得读大学已经很牛了。
“后来是偶然听谈小白开玩笑,才知道理科生鄙视文科生,所以很少有理科转文科。你当时理科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去学法学?”
昏黄的路灯透过简陋的雨棚缝隙,在绪东阳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她。
“当时我没想太多,”绪东阳说:“就想学点本事,以后能够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尤其是最后半句,自己想帮助的人,字音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
“可能我那个时候的确太年轻了吧,不知道有些事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吃完面,绪东阳很自然地扫码付了钱。两人起身吹着夜风往回走。
夏夜晚风微凉,闲适而静谧。
绪东阳说:“我车在那边,送你回去。”
谈丹青看着路灯下他挺拔的身影被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句几乎成为本能的“不用了”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被咽了下去,“嗯。”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融入城市的霓虹。
“明天去哪儿?”绪东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问道。
谈丹青看着窗外流动的光影,沉默了几秒。“明天你不用跟着吧。”
“怎么?”绪东阳没有看她,目视前方,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
“明天要见的人,不太方便我去?”
“不是……”谈丹青被他这突兀的“想歪”弄得有些无奈,解释道,“我不是还要找那种天然固色剂么?李师傅给了我一个地址,在城郊,特别偏。过去路不好走,而且不一定能立刻找到,纯粹是碰运气。你跟着过去,可能也收集不到多少对你项目有用的素材,白跑一趟。”
“没事,”绪东阳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听不出情绪,“明天几点出发?”
“要很早,”谈丹青说,“六点。”
“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我来接你。”
谈丹青微微顿了顿。车窗外,路灯的光影快速掠过她的脸庞,她轻轻地应了一声:“那也行。”
回去的路途似乎比来时快太多,她好像没有和绪东阳在一起待多久就到了她的酒店楼下。
绪东阳送她下了车,谈丹青说:“那我先上去了。”
“东西别忘了,”他将谈丹青的画册换给了她。
“瞧我这记性!”谈丹青接了过去。
后来……怎么不画了?
这个问题压在绪东阳喉间。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问的时机,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开口道:“晚安。”
谈丹青紧紧抱住画册,像抱着一面保护自己的盾牌,也说了一句:“嗯,晚安。”
【作者有话说】
贝贝们别着急!两人很快就会破镜重圆啦!
一些情绪的铺垫还是要到位!
这篇文也不长,只剩下两三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