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两人之间荡开，晏景行一时无话，古怪感愈加深重。见他闭口不言，谢怀玉似冷嗤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夜里，冷窗半启，烛光高烧，谢怀玉稳稳睡在床榻上。晏景行坐在桌前，单手支颚，看着那张睡颜出神。
明明是一样的脸，为何性格悬殊？
晏景行幽幽叹气，起身走向床榻。这张床正好睡下两人，又因谢怀玉身形清瘦，空出一大半的位置。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床尾，喃喃道：“小琢，你真的是小琢吗？”
无人应答。墙壁上，人影静对。
晏景行伸出手，却半天未落下，转而放在了心口。心跳平稳，有力，他的脸色渐渐难看。
不是这样跳的。每次近距离靠近小琢，心脏都会跳得很快，有时候甚至会吵到自己。
为什么心跳变了？晏景行一时间坐立不安，为了证明什么，他俯身，身体悬在谢怀玉脸部上空，带着抗拒之意僵直，像先前的手一样，迟迟落不下去，
片刻后，晏景行猛地起身，冲出院子，一口气奔了不知几百米。他将黑夜甩在身后，闯进了更深的黑夜里。恐惧分开天地，将他挤在其中。
一条泛着月光的溪流，从线状变成宽阔的河面，晏景行正要一头扎进水里冷静，忽然看见水面倒映的那张脸，脸颊有一道细小的伤疤。
手指抚过，触感有些粗糙，不是新伤口。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晏景行盯着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划伤，眼前蒙蔽之物如同这道伤口一样，斩出一道缝隙。刚冒出不久，足以让他崩溃的想法，瞬间夭折。
不，他绝不可能改变对小琢的心意。
为什么他好几次察觉小琢奇怪，却不去细想？为什么曾经时刻关心小琢状态的自己，分明看出小琢想要陪伴的意图，却以“找出口”的理由逃避？
是因为害怕看出小琢的不对劲吗？
事实上，他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只是魇气在他深想前，戏弄般倒转了时间。
今夜不是第一夜。
想来魇气这个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对他存在很深的不满与轻视，所以才会一次次捉弄他，才会不把这么一道细微的伤口放在眼里，任由它留在脸颊上。
现在的小琢，根本就是魇气变幻出的假象。
一切想清楚后，晏景行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是之前只能远远望一眼的河流。
因为白天没做出的抉择，使得他心烦意乱，特意告诉老人今晚不会出来。没想到阴差阳错，解开了困惑，又阴差阳错到了河边。老人告诉过他，顺着河流往下走，会看见一片芦苇滩，那里就是出口。
晏景行避水淌过河流，每走一步都要停下看有没有重新回到院子口，所幸一路无碍，他掌中灵力照亮前方，逐渐看见一片雪白的芦花。雪一样挂在芦杆顶端，轻巧地微弯着腰。
晏景行拨开路上的芦苇，芦花簌簌如雪落下，沾了满身。他在附近寻找一圈，没触动什么类似结界出口的东西，一夜无所获，悻悻而回。
芦花易沾不易落，晏景行举着外袍，用力抖动。他听见开门声，谢怀玉走过来，问道：“景行，你衣服上沾了什么？”
“芦花。对了小琢，”晏景行穿上外袍，语气如常，“你的佩剑呢？”
谢怀玉略一皱眉：“我记不清了。”
晏景行摸了摸腰间美人剑：“魇气不会夺走佩剑，我的还在，你的是不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谢怀玉眉头紧皱，口中却问：“附近没有芦花，你是不是出去了？”
晏景行没打算隐瞒：“是，我已经能够出去了。”
谢怀玉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你选择了他对不对，你还是要走。”
晏景行话锋一转，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谢怀玉不假思索道：“晏景行。”
晏景行看着他，洞若观火地微微一笑：“他从不叫我景行。”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谢怀玉神色微变，一双灰眸瞬间仇视着他。哪怕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小琢，可当那张脸上出现对自己的恨意时，晏景行胸口还是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沉重的痛意缓慢扩散。
他咬牙稳住表情不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你输了。我不知道你的出现是什么目的，但如果是为了迷惑我，我劝你早点死心。”
谢怀玉冷冷道：“自作多情！”
两人当即打起来。
美人剑首次出鞘，杀的却是面容相熟之人。晏景行举剑，打得门窗震飞，两人从院内打到院外，惊得老人匆忙走出来。一见老人，谢怀玉攻势转变向他，法术打去，半道被晏景行接下。
“别过来！”晏景行喊道，“进屋躲着。”
老人却不听劝，像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晏景行灵力化绳，将谢怀玉双手双脚束缚，美人剑刺中了他的胸膛。趁谢怀玉吃痛，他飞速抽出灵剑，一把捞过老人，连拖带拉地往外跑。
谢怀玉双手撑地，伏在地面，眼神不甘地盯着远去的两道身影。殷红的血从嘴角滴落，他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须臾又脸色大变，狠狠地一下接一下捶着坚硬的地面。手侧砸碎，血流不止，他咬牙切齿道：“晏景行，你骗我！”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芦苇滩，晏景行血液沸腾，心狂跳不止，一放下老人，他便迫不及待问道：“出口具体在哪儿？”
老人看着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球饱含了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什么意思？”晏景行血液一下凉透，语气急切，“为什么还不行？我们不是出了院子，又找到出口了吗？就连那个假冒小琢的魇气我都拆穿了，还需要什么？”
老人只是看着他。
一股无力涌上心头，晏景行顾不得老幼，双手握住老人的肩，几近崩溃与哀求：“你还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儿了，我想出去，让我出去啊！”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剑刺穿谢怀玉的场景，心乱成麻，活像杀了真正的小琢，双手带动全身，抖得像个人形筛子。旁边的芦苇被撞得东倒西歪，老人忽然挣脱他，转身往回走，幅度之大，掀起了一阵轻风。
晏景行手下一空，心也跟着漏了一拍，忙道：“你要去哪儿？”
老人头也不回，他只能跟上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院子里。
谢怀玉还倒在地上，见他们回来，冷笑道：“不是走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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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什么？”
这话晏景行也想问，于是他看向了老人。
谁知老人弯下腰，竟想要扶起谢怀玉，只是他身体的年纪太大，做弯腰的动作不易，颤巍巍地蹲下，又哆嗦着伸出手，看得晏景行心惊胆战，正要帮一把，地上的谢怀玉毫不领情地挥开了那只覆着一层薄皮的手。
“滚开！”他恶狠狠地瞪着老人，“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我不稀罕。”
晏景行听得冒火，却没贸然出手，他目光从谢怀玉血迹已干的嘴角，落到地面，一片色泽黯淡的血迹融于泥土，旁边多了几滴新鲜的血点。
谢怀玉伤口的血早已止住，这不是他身上的血。晏景行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有哪里受伤，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可能，他看向和谢怀玉沉默对视的老人，骤缩的瞳孔显得双眸黑与白格外分明。
谢怀玉被老人盯了会儿，脸上很不好看：“看什么。”
问完，他转念一想，神色浮起得意：“你是羡慕我吗？你照过镜子没有，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老人脸上的肌肉已经无法支撑他做出明显的表情，不过从眼神能看出来他对谢怀玉的话反应不大。无动于衷的神态刺激了谢怀玉，他从地上站起身，睥睨着老人：“假装不在意，却每天躲在暗处偷看，就像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一样，真恶心。”
晏景行忍不住皱眉道：“好好说话。”
谢怀玉偏过脸道：“还轮不到你这个傻子来教训我。”
“傻子？”晏景行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谢怀玉唇角笑意微冷：“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愿意跟你在这里共度余生，你却一心想着出去，这不是犯傻吗？”
晏景行认真地想了想道：“谁说我不愿意了？”
谢怀玉一愣，老人也侧目看向他。
“只是我喜欢的是小琢，不是这么一张漂亮的脸。之前的那句话，我还是想郑重回答一下，漂亮的人我见过许多，但喜欢的只有小琢一个。”
话音毕，四周瞬间鸦雀无声。
晏景行眼珠转了转，被两人看得莫名有些心虚：“这句话很奇怪吗？我觉得说出来有一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钟情之意，完全是可以被记录在册的程度。”
谢怀玉不冷不热道：“你随意。”晏景行那句话对他的打击不小，肉眼可见情绪变得低落。
老人垂着头，本就难以分辨的神情更加模糊，他转身走向院外，跟晏景行擦肩而过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飘了出去。
晏景行眼神不明地望着老人的背影，黑色的外袍，就算受伤也看不出来，他扭头对身后的人道：“你在这里待着，不许乱跑。”
谢怀玉不服气道：“你管不了我。”
晏景行道：“反正你也出不去。”
谢怀玉梗了一下，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天色渐晚，魇气里时节到了秋季，空中偶尔会看见从芦苇滩飘过来的芦花。屋外并非连片的树林，而是三五棵成一群。
月光从林下疏漏，老人手握拐杖，迈进月光不能照及的阴影。晏景行踏着如霜的月光，一步步走向阴影，脚步声惊动了老人。
他看见老人停在与阴影一步之遥的地方，吐字清晰道：“小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