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晚风习习，花香幽幽。
春日的夜，静谧中透着一股让人舒展的暖意。
归宁坐在轮椅上，手提八角宫灯照明，萧元绰则在身后缓缓推着她，路过□□时，随手摘了一朵海棠花，别在归宁的鬓间，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今儿咱俩也做个赏花人。”
“我推你去崇光亭上坐坐，再让她们沏壶茶来喝。”
亭子稍高，有十几步的台阶，轮椅上不去，归宁道：“上来下去怪麻烦的，在小径间随便转转就好了。明日夫君还要早起上值，莫要累坏了。”
萧元绰不依，坚持将轮椅丢在下边，一手拖着归宁的后背，一手抄起她的膝盖弯，很轻松地将人抱了起来，她自小纤瘦，如今依旧。
将人轻轻放在凉亭下的美人靠上，还有些不放心的道：“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处？”
归宁轻摇头，“不曾。”
萧元绰见归宁兴致不高，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咱俩对诗吧，就以春夜为主题，随意发挥。我输了，就从这里把你抱回去。你输了，就亲我一下，怎么样？”
从这里抱回去，岂不全院的人都知道了？若是传到婆母耳朵里，指不定心里多记恨她，归宁紧摇头，“别，让丫头婆子们瞧见了多不好。”
萧元绰将她的脸扭向自己，笑道，“那你就别输给我。”
话落，先说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归宁不依，“夫君拿张若虚的诗堵我，我要用多少首才能补齐呢，这不公平。”
萧元绰再退一步：“每首诗只需说一次，若再用，算我输，让你三次机会。”
他用这首诗，不过是想起儿时一起读书时，他念诗，她抚琴时的光景。
昔日归宁的父亲曾得一把名琴，爱不释手，闲暇之余喜欢拨弄一番，自幼教导归宁，她也跟着学了些皮毛。
可自从嫁他之后，家中连出变故，她忙于管家。后院大小事务，琐碎又熬人，就再也没有抚弄过了。
归宁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用王介甫的《春夜》开了第一局。
二人你来我往，萧元绰才思泉涌，越说越来劲，归宁则兴致寥寥，越来越艰难。
不知过了多少轮，归宁凝思之际，隐隐约约听到一丝微弱的女子啼哭。
走神之时，萧元绰催她，“快些，我数三声，再不说算你输。”
归宁嗔道，“夫君别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萧元绰假装静心凝神地听了听，笑道：“哪里有什么声音，分明是你想耍赖。”
正当归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嘤嘤啜啜的哭声再次传来，这次萧元绰也听到了，“好像是有。”
这个时候内院已经落钥，归宁猜不出什么人受了多大的委屈，夜半跑来院子里哭泣，“去瞧瞧吧，先别惊动她。”
萧元绰怜惜她腿上有伤，挪动不便，道：“不如我去吧，你在这儿等一等。”
归宁道：“多半是内院的小丫头，夫君去问，不甚方便。”
萧元绰觉得有理，抱起归宁下了凉亭，将人放在轮椅上，顺着啼哭的声音寻去。
遥遥见黑夜中的林木深处有火光传出，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跪在火旁掩面啜泣。
假山旁的流水声掩盖了归宁两人到来的动静，女子浑然不知一水之隔的对岸有人在偷瞧自己，哭到伤心处愈发难以自已，嘴上念叨着：“我可怜的儿，你在那边冷不冷？娘亲来给你烧些纸钱，来生一定要投生个好肚子，像大爷那样的身份，千人疼万人爱……”
“瞧瞧你，来这世上一遭，除了娘，再无旁人惦着你……”
“你也真是个没福气的，一场小小的风寒就丢了性命。把为娘一人丢在这清冷的地方，苦熬日子……”
“我的湛儿……”
原来是齐姨娘，趁着夜黑无人，给死去的儿子烧纸钱。
归宁轻声道：“是我疏忽了，明日就是二弟的忌日。”
她很理解一位母亲对早逝孩子的思念，就是前世她不曾谋面的那个孩子，每每想起，她还是会痛。
归宁这几日太过紧张乐巧的事，竟然把萧元湛忌日的事忘记了。
她不忍打扰齐姨娘，府中私烧纸钱有违规矩，怕自己的出现会惊吓到她，对身后的萧元绰道：“夫君，咱们回去吧。我明天会找她说说今晚的事，现在就算了。”
似这等内院小事，萧元绰也不想多花心思，应了一声，推着归宁离开。
他还没有孩子，难以感同身受的体会一个孩子的离世对于母亲的打击有多大。但从萧元荷和齐姨娘那痛不欲生的模样里，他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相对无言地走了许久，萧元绰才低低开口道：“阿宁，你喜欢孩子吗？”
归宁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从前世他对孩子的态度看，他是一个很严厉的父亲，算不上慈爱。
在孩子面前，他更像一个处处以身作则，满口天地君亲师的先生，而非父亲。
他到底喜不喜欢孩子，她说不准，但是非常肯定，他不喜欢她有孩子。
在轮椅辘辘碾过碎石地面的隆隆声中，归宁带着无尽的遗憾，违心地道了句：“随缘吧。”
话讫，再不多言。同样心事满满的萧元绰，也缄默下来。
二人很快回到了孤芳苑，萧元绰将归宁抱回屋内，放在临窗的炕头上，归宁刚刚坐定，蜷缩在一角的初一，就摇着尾巴，过来蹭归宁的胳膊。
归宁笑着将它抱入怀里，轻轻捋着它的后背，笑道：“粘人的小东西。”
头也不抬地逗着初一，对萧元绰道：“夫君，我想明日让人陪着齐姨娘去给二弟上坟，您看可以吗？”
萧元湛是幼年早夭，不能葬入应天祖坟，所以葬在了京郊萧家的庄子上。只不过齐姨娘是妾室，出门不便，归宁才替她在萧元绰面前求个恩典。
萧元绰将初一从归宁怀里抱出来，放在一旁，拉着她的手道，“你安排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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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儿小事儿，以后不用处处请示我。”
见四下无人，他凑在归宁耳边，柔声哄道：“阿宁，你输了，是不是要应诺？”
眼见归宁耳根红透，瑰丽的脸庞似天边晚霞，愈发不肯放过她。还故意将脸凑了过去，低低的唤她，“娘子……”
归宁见他越靠越近，皱下眉头，不悦道：“夫君可还记得二弟的模样？”
彼时，归宁在他身上看到了几丝薄凉，他似乎从不关心自己的庶弟庶妹。
归宁的考问，多少触动了萧元绰的内心，他收起略带些戏谑的笑脸，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逝者已逝，明日的事你安排便是，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先回前院了。”
萧元绰走得很匆忙，显然心里憋着一股气。
他刚出院门，周嬷嬷就悄声挑帘进来，对正在逗初一的归宁道：“夫人是说了什么话？惹得大爷不高兴了。”
往常萧元绰见到归宁院子里有些脸面的下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见他摔帘而去，周嬷嬷主动上前行礼，他却连句话也没有，全然不似之前温润儒雅模样。
归宁微微一怔，心中既有几分解气又有几分懊恼，她知道自己不该惹他，可也不愿意虚以为蛇，她没有萧元绰那么好的掩饰能力。只应付道：“就说了几句二弟的事，也不知他怎么了。”
“我行动不便，嬷嬷明天代我去瞧瞧二弟吧，顺便照顾一下齐姨娘。她没怎么出过门，别不懂事乱了规矩。”
周嬷嬷也只当她挂念旧人，心里没多想，就应了下来，直到听完归宁的念叨：“乐巧在外流浪多日，染了风寒，咳嗽不断。萧元荷手上的方子决然不是她瞎弄的，应当是之前就用过。很不巧，二弟也是染了风寒，嬷嬷觉得是不是有点儿不同寻常？”
乐巧说萧元荷之前去明渊寺去见老和尚配药，是想借机对付赵太太。可归宁觉得，应该是对萧家某人动手，才值得萧元绰出手掩盖。
还有，邓氏刚说要接回姜妈妈，她就出事了，这应该就是一个障眼法，让旁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再者，萧元湛生病期间，姜妈妈曾几次去探望，如今想来也太过蹊跷。
邓氏并不喜欢两位姨娘，尤其是老太太在世时，恨不得三天两头找她们的不痛快。可归宁掌家之后，她竟然收敛了不少。
萧元湛病逝之后，她还常常反过来安慰齐姨娘，以前归宁以为是邓氏看开了。可经历了两世，她觉得邓氏是将刀锋隐藏了。
归宁的外祖母离世之前，就已经给这个庶出的孙子留了一份家业，白字黑字写了下来。她担心邓氏苛待这个庶孙，也怕归宁辈分小，压不住婆母，提前做了规划，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邓氏记恨。
归宁犹记，萧元湛生病那段时间，她正忙着梳理府中庶务，又有萧家的远房亲戚来访，让她难以抽身。
不过齐姨娘作为母亲，日日在床前照顾，应该能察觉到几丝不同寻常。不过她身居内院，很多信儿听不到，她需要给她吹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