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凤提起行李箱,和她妈一起下了车。
江城火车站有一点乱,好多地方被彩钢板围了起来,彩钢板的外面贴着“江城铁路局”的字样。
“安凤,江城是要造地铁了吗?”
“恩。
今年一月开建的,先建一号线,等建完了,会接着建二号,三号……听说建完后,能联通江城。”
“不愧是江城,就是比临安好啊。”她妈不由地感叹了一声,“对了,地铁会通到咱们临安县吗?”
“不会。”
“我就知道。”她妈失望地摇摇头,“临安还是太偏了。”
临安是偏,江城不可能修条专门通到临安的地铁,但三十年后,江城和临安之间会有一条轻轨。
但那个时候,她妈已经不在人间了。
“你买了几点的火车票?”
“十点二十五。”
“十点二十五?”她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马上就十点了,咱们赶紧进站,别误了班次。”
“好。”
她们狂奔进候车大厅,进去的时候,她买的那班火车还是“等待检票”状态,她妈松下一口气。
“还好,没晚。”
“恩。”安凤笑笑,“妈,我已经进站了,你放心回去吧。”
“不急,我等你进站。”
“好。”
等待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对她和她妈这样隔了山和海的母女,更是缓慢到了残忍。
过了五分钟,她妈受不了了。
“安凤,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上个厕所。”
“好。”
她妈一走,安凤也喘了一口气,她靠着行李箱,看着电子显示牌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划过去。
“各位旅客,通往京北的G118次列车即将检票,请旅客带好行李前往检票口,等待检票上车。”
车,终于来了。
安凤连忙拿起行李,起来的时,她转头看了看厕所的方向。
她没看到她妈。
也好。
没有告别的告别,或许更适合她们。
她推着行李箱,排进检票的队伍,离检票口还有五六米,她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
“安凤——”
她回过头。
她妈拿着一瓶水,一袋子面包冲了过来。
“怎么不等我?”
“怕来不及。”
“行吧。”她妈把水和面包塞给她,“你路上小心,到了京北,立刻给我打个电话,别让我担心。”
“好。”
“临安离京北太远了,妈妈不太可能过去看你,你记得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就买,千万别省钱。”
“好。”
“还有,一定要常常打电话回来,告诉妈,你在京北过得好不好,听到没?”
“恩。”
“还有——还有——”
张小莲拽着安凤的手不想松。
她不喜欢安凤,从小就不喜欢。
她不喜欢安凤,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也因为她性格沉闷,身上一点也没有孩子的娇憨。
尤其是十岁以后的她,一双眼睛在看人时,总是冷得没温度,有时候,还带着令人不快的蔑视。
但她再不喜欢她,她也是她唯一的女儿,这个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会真得一点都不爱她的孩子。
“安凤——”
张小莲想要再说这些什么,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催促登车的提醒。
“各位旅客,开往京北的G118次列车即将停止检票,请还没有检票进站的旅客尽快到检票口检票。”
“妈,我真要走了。”
“……好。”
张小莲松开了手。
“妈,再见。”
张小莲看着安凤把票递给安检员,过了闸机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
她知道,一旦她下了楼梯,她就看不见她了。
这一别,又会是几年不见吗?
“安凤——”张小莲急忙大叫一声,冲到金属栏杆前,“你过来,妈还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安凤停下脚步。
1998年,她第一次独自一人乘坐火车,前往海城时,她妈也来送过行。
那一次,她在走去站台前,停在楼梯口,回头看过她妈,当时,她心里装满了复杂的离情别绪。
今天,她妈又来送她,她站在同样的位置,回望闸机另一头的她,这一刻,她的心安宁如平川。
她知道,曾经困顿了她一世的埋怨、憎恨、不理解,都将随着她的远行,一点一点被时间消解。
她不恨她妈了,但,她也不爱她妈了。
“妈,还有事吗?”
“安凤,咱们还是母女,一辈子都是,对不对?”
“……对。”
“所以将来家里有事,或者妈妈需要你,你还是会赶回到临安,义无反顾地帮住妈妈,对不对?”
不对。
她想要迁户口,就是为了再也不回临安,她给她妈置房,给她爸三十万,是为了买断生养之恩。
她早已经做好了有生之年再也不回来的决定。
可——
安凤抬着头,隔着一米的距离,定定地看着她妈。
她妈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好像就要哭了似的。
她在舍不得吗?
所以,这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边憎恨着彼此,一边又惦记着彼此的亲情吗?
不管是不是,这一刻的妈妈,还是让她动容了。
“当然。”安凤郑而重之地点点头,“妈,我只是去京北上几年学,你如果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真得?”
如果恩情有大小,生育之恩一定是世上最深重的,她除非学哪吒剔骨还母,否则,她还不清的。
“妈,你多保重,到了京北,我就给你打电话,以后,我也会打。”
“好。”
“妈,爸不是什么好人,安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别舍不得。”
“我……知道。”
“再见,妈。”
2006年的酷夏,安凤乘上火车,离开了江城。
那一天,她并不知道未来等待她得是狂风暴雨,还是旭日暖风,她只知道,她再也不会回临安。
七月二十九日的早晨,安凤终于再一次来到了京北。
她走出火车站时,太阳还隐在云后。
车站前的广场雾蒙蒙的,就和她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
但今天她到得有些早,卖早点的摊贩才刚刚摆开餐车,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人。
安凤的心,莫名间一沉。
她不知道她的心为什么会沉,也许是因为广场太静了,也或许是今天的她,没有撞到一个少年。
她低着头,走下台阶,踩到最后一层台阶,她听见一声急呼。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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