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约的第八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章文龙听了安凤的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夸赞般的欣慰,他沉着脸,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小凤,你喜欢帮人,不是坏事,但帮人得看情况,像陈小刚这种有后台的,以后尽量别招惹。” “老师,你放心,陈小刚没看见我。” “他不知道是你,警察也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吧?我又没录口供。” “唉……”章文龙叹了一口气,“安小凤,你给我记好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不然会出事。” “不会的,就算有什么事,有老师护着我,陈小刚也不敢欺负我。” “……” 章文龙看着她,没有和平常那样,宠溺又无奈地说一句“好”。 安凤的心,莫名一沉。 这三年,老师对她很好,好过了她的父母。 老师经常对她念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就算她的父母不管她,他也会一直一直地管着她。 日子久了,她渐渐就放下了戒心,有时候甚至会理所当然地说出一些,本来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就像今天这样。 “老师,我乱说的。” “没关系,我们先吃饭。” “好。” 安凤跟着章文龙,坐到餐桌边。 他刚一坐下,就对她说:“吃完了饭,我们谈谈你后面的规划。” 规划? 她拿到十级证书的那一天,特意问过老师,后面的学习要不要调整,老师说,不着急,先缓缓。 怎么才过了两天,老师就改了说辞? 章文龙夹起一只大虾,放进她的碗里。 “多吃点。” “谢谢老师。” 今天桌上的菜格外丰富。 当然,昨天的菜也很好,但昨天的好是家常的好,四菜一汤,不像今天,堆了一桌,就像过年。 “老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庆祝你拿了十级证书。” 她拿到证书的那天,老师已经为她庆祝过了。 “怎么不吃?” “吃。” 安凤埋头,吃了起来。 吃了半碗饭,她就吃不下了。 她放下碗筷。 “老师,你慢慢吃,我去个厕所。” “好。” 出厕所的时候,她看到汪管家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先生,回京北的机票订好了,明天下午飞。” “你去收拾行李吧。” “好的。”汪管家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走开,“先生,您要回京北的事,要不要和安小姐说一声?” “当然要说,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先生有些舍不得?” 他何止是有些? 被景言半逼半哄着搬来临安时,他心里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 可来了他才发现,这里很好。 虽然临安很小,没有名胜古迹,但这里很静,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叶扁舟上,天天晒着太阳。 短短三年,他创作了十几首曲子,每一首都得到了业内的一致好评。 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在临安多住几年,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章文龙,世界在召唤他。 “先生,安小姐一向懂事,她能理解的。” 她当然理解。 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不散场的宴席,没有不会走散的亲朋,但,她还是会在拥有的时候贪恋永远。 她的老师是享誉世界的音乐大师,他能为了她这个徒弟,窝在临安三年,已经非常地不可思议。 她应该微笑着告别。 “老师,”安凤笑着走到餐桌边,“您放心回京北吧,我会呆在临安,认真读书,继续学习古筝。” “小凤,你都听见了?” “恩。” “抱歉啊。”章文龙露出一点悲伤,“我也不想走得这么仓促,但家里有点事,我必须回去处理。 白天,我联系好了青少年中心的一个老师,她的古筝弹得很好,以后她会代替老师,继续教你。” “谢谢老师。” “小凤,我是你老师,你永远不用对我客气。”章文龙摸了摸安凤的头,“我们谈谈后面的事吧。” “好。” 那一天,直到快八点了,她才走出别墅。 章老师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 “小凤,不管老师以后在哪里,都是你的老师,你遇到事,可以给老师打电话,老师会帮你的。” “好。” “回去吧,路上小心。” “老师,再见。” “不是再见,是回头见,我会在京北等你来。”章文龙松开她的手,“汪管家,替我送小凤回家。” “好的,先生。” 黑色的奔驰车停在溪水大桥上时,时间刚刚过了八点。 汪管家看着那条黑漆漆的乡野石子路,有些担心地问:“安小姐,真得不用我把你送到门口吗?” “不用了。” 她拜章文龙为师,学了三年古筝的事,至今没有告诉家里人。 她也不想告诉他们。 “汪伯伯,祝你和老师回去的路上一切顺利。” “会的。” “再见,汪伯伯。” “再见,安小姐。” 安凤抱着古筝,下了车。 她站在溪水大桥上,看着黑色的大奔在马路上掉了个头,以人力不可及的速度,驶进茫茫夜色。 明天,她的老师就要离开临安,有生之年,她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一定能得! 她抱紧古筝,顺着大桥下的小道,走上回家的石子路。 2000年的临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县里的马路拓宽了,路面浇了厚重的柏油,路边安上了灯。 她家门前那条小河对面的村子,几乎都沾上改革的红利,搬进了临安县统一建设的崭新别墅区。 她家后面,隔着一条石子路的八组、九组也都搬迁了,只剩下他们七组,孤零零地留在河岸边。 村子里的人看着越搬越少的人家,都在翘首以盼着搬走的那一天,他们觉得这一天就在明后天。 然而,唯有她知道,他们还要等很久、很久。 拐过一段黑路,她看到一点灯光,这光是从溪水小卖部里透出来的,通往她家唯一的一点灯光。 “二叔好。” “小安凤,你怎么才回家?” “有点事。” “吃过了吗?要是没吃的话,到叔家里吃一口。” “不用了,家里有饭。” “今天你妈加夜班,家里肯定没饭,还是到叔家里吃一口吧。” “多谢二叔。 饭,我就不吃了,我在叔这里买些零食吧,上一次买的梅子,还挺好吃的。” “梅子是好吃,可惜卖完了,等叔从外地回来,马上去进货,货一到店里,叔第一个告诉你啊。” “二叔要出门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闹鬼 “对啊,我听说江城的青山中学开了一个特招班,我打算去走走关系,看能不能把狗子送过去。” “二叔辛苦。” “唉……”吴二叔头痛地长叹了一口气,“谁叫我不像你爸妈,有福气,生了个不用操心的你。” “二叔,前两天你和我妈聊天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哈、哈。”吴二叔尴尬地笑了两声,“有吗?” 前两天,她在上学的时候,路过溪水小卖部,看到她妈在买东西,于是,想上去和她打个招呼。 然后,她听到她和吴二叔的一番对话。 吴二叔夸她有福气,生了一个聪明的姑娘,她妈听了,没有附和,反而说羡慕二叔生了个儿子。 她妈说,姑娘再好再聪明,是要嫁给别人的,没什么用处,不像儿子,再蠢再笨,是自己家的。 吴二叔听了连连说是,然而更有意思地是,村委宣发的那条“男女平等”的横幅就拉在他家门口。 可见,不管标语写得多漂亮,也不管标语在人前贴了多少年,偏见依旧是一座越不过去的高山。 她猜,如果这个世界允许换孩子,她爸妈一定马上拿她换个儿子,哪怕换过来得是一个蠢儿子。 她这一生,不想翻过她妈心里的成见了,比起得到她妈的认同,她更想撑起属于自己的半片天。 “二叔,我先走了。” 安凤背着古筝,走进家门。 家里一片漆黑,桌上放着一碗泡饭,半盘子吃剩下的,看得见榨菜、看不见肉丝的榨菜炒肉丝。 泡饭的碗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她爸匆匆留下的字。 “我有事出去了,明天早上回来,别告诉你妈。” 自从她妈排上晚班,她爸夜不归宿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当然,早上能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不过,他出不出去,回不回来,几时能回来,她从来不多问。 她既不问她爸的事,也不问她妈的事,她什么都不问,她就像是一缕游魂,无声地寄住在安家。 安凤把桌子收拾干净,背着古筝回了房间。 她把古筝藏在床底,拿出本子,开始写小说。 这几年,靠着《青年文学》的主编白杨的竭力推荐,她俨然变成了文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不仅名气大涨,稿费也越挣越多。 可这些稿费,一半被她妈要去了,剩下的一半,她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开不了卡,只能藏家里。 去年年底,她收在枕头下面,来不及藏好的一千块突然不翼而飞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的房间总有被人翻过的痕迹,她偷偷藏起来的钱,一点一点被人偷拿走了。 上个月,她终于忍无可忍,求老师帮忙,在江城证券所开了一个户。 她用兜里的钱,买了一支涨幅即将超过400%的妖股,现在,她身上能支配的闲钱不到五百块。 安凤写完一篇稿,把之前写好的稿件整理一遍,全部塞进文件袋,然后,她给白杨回了一封信。 回信的内容和之前的每一封一样,先感谢他的提携,然后承诺有机会,一定去京北,请他喝茶。 写完这些,她在信的最后留下了她在江城证券开通的户号,请他以后把稿费的三分之二打进去。 另外的三分之一还是和之前一样,通过邮政寄过来。 这样一来,她既不用担心藏在房里的钱被人偷走,又可以让挣出来的钱进入钱生钱的良性循环。 安排好一切的她,封好文件袋,关了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把半碗泡饭丢进水里,烧成了两碗薄粥,她盛起一碗准备开吃时,她妈回来了。 “你爸呢?” “出去了。” “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她妈脸色一沉:“安凤,我是不是说过,让你找你爸谈谈?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还劝不了他?” 一个人的品性其实和读多少书没关系,但是她妈不这么认为。 无论是这一辈子,还是上一辈子,她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她应该能拦住他爸,让她爸浪子回头。 “妈,喝粥吗?” “不喝!气都气饱了!” 她妈甩上门,上楼了。 安凤低头扒粥, 扒完粥,她洗干净碗筷,背着书包出门,路过小卖部,她看到门上挂了块“今日歇业”的牌子。 因为昨天晚上她没把自行车骑回来,所以她赶到学校的时间,比往常晚了十五分钟。 往学校冲的时候,她转头瞟了一眼校门外的小卖部,今天坐在柜台后面的不是老板,是老板娘。 上课铃声响起的一刹那,她冲进教室。 同桌倪小娟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幸灾乐祸地取笑。 “安凤,原来你也会迟到啊。” “还没迟到。” “好,没迟。”倪小娟没有逮着她不放,她低下头,指了指后排,“你看,今天陈小刚他们没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没来的,除了陈小刚和他的跟班,还有秦秀秀。 “估计迟到了吧。” “什么迟到,是出事了!” “啊?” “真得。 早上学校都传疯了,说昨天晚上学校闹鬼,那只鬼不男不女,一直缠着陈小刚,让他回家吃饭。 大家都说,陈小刚被鬼上身,起不来了!” 是起不来? 还是被关进了派出所? 陈小刚被鬼上身的流言经过一天的发酵,到了快放学的时候,从“起不来”,变成“快要死了”。 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成立了敢死队,决定晚上不回家,留在学校蹲那个不男不女的鬼。 最后一节课上完,安凤收拾书包准备走,这时,倪小娟凑过来:“安凤,你要不要也凑个热闹?” “不要。” 她赶着去城中别墅拿自行车,实在没功夫在学校陪小孩子过家家。 “别啊,我想去凑热闹,你陪我一起呗。” 倪小娟二话不说,死命拉着她往外走,她们刚走出教室,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班主任,蒋老师。 “安凤,来一下办公室。”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偷钱的爸 安凤跟着蒋老师走向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她没停下,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校长办公室才停。 “进去吧,安凤。” “哦。” 她点点头,推开了门。 吴校长夹着一根烟,烦躁地站在窗边,他看见她进门,立刻掐灭烟头,回到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安同学,你来了。” “吴校长好。” “坐吧。” “谢谢吴校长。” “我常听蒋老师说,你是他们班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她说以你的成绩,一定能考上江城高中。” “我会努力的。” “好,好啊。” 吴校长笑了两声,但是他的笑声里听不出一点高兴。 “安同学,学校的流言你听说了吧?” “恩。” “我听蒋老师说,昨天放学的时候,你找过她,说是看见陈小刚把一个女生堵进厕所,要报警?” “恩。” “最后报了吗?” 校长为什么这么在意她有没有报警? 难道比起谁报警这样的小事,学校不应该更关注陈小刚是怎么样伙同男同学,霸凌女同学吗? “没有。” “真得?” “恩,是真得,因为蒋老师说,陈同学的事情学校会处理的,让我回家,所以,我就先回家了。” 吴校长沉默了一忽儿,神色严肃地补了一句。 “安同学,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撒谎是不对的,如果你昨天报过警,就应该诚实地告诉老师。” 果然,学校的关注点不对。 吴校长找她,不是为了了解陈小刚霸凌秦秀秀的事,他更想找出是谁害得陈同学被抓进派出所。 他为什么要找? 是陈支书。 “吴校长,我真得没有报警,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蒋老师,老师说她会处理,我没必要去报警。” 吴校长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看了她足足一分钟,才卷起一个假笑。 “老师相信你。” “谢谢吴校长。” “安同学,老师就是想要了解一下情况,你别多想。” 如果真想了解情况,他应该问她是什么时候发现陈小刚把秦秀秀堵进厕所? 当时,秦秀秀有没有受伤? “不会的。” “那就好。”吴校长笑了笑,“安同学,你回家吧。” “校长再见。” 安凤背着书包,出了学校。 到了校门口,她没有马上走,而是拐进了开在校门口的小卖部,坐在柜台后面的依旧是老板娘。 “老板娘,今天怎么是你看店?老板呢?” “老板吃坏肚子,躺床上呢。”老板娘恨恨地骂了一句,“真是没用的男人,也不知道要来干嘛!” 生病了? 是巧合吗? “同学,你要买什么?” “我想打个电话。” “一分钟一块钱,先付十块,多退少补。” “好的。” 安凤摸出十块,递给老板娘。 “打吧。” “谢谢。” 安凤走到角落,拿出老师昨天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是李老师吗?” “对,我是,你是?” “我是安凤。” “原来是小凤,你好啊。”李老师呵呵一笑,“章老和我说过了,让我教你弹琴,你几时过来啊?” “明天周六,我不上学,早上过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李老师,我们明天见。” “好。” 安凤挂断电话,拿着老板娘找给她的八块钱,坐着公交车,赶往城中别墅取自行车。 下车时,她顺便把稿件丢进别墅区门口的邮筒,她才把东西丢进去,一回头,看见了小区保安。 他推着她的自行车。 “丫头,你的车。” “多谢。”安凤接过车子,“章老师走了吗?” “走了,下午一点就走了,走得时候特意让汪管家把自行车送到了保安亭,说是你今天会来拿。” “汪伯伯有没有说别的?” “没。” “好的。” 安凤挥挥手,和保安告了别。 徐志摩说,悄悄是离别的笙箫,的确,相较于她和老师的相遇,她和他的离别显得如此的寂静。 就像这一刻的晚风,凉意拂面的时候,风已经吹过很久了。 她骑过溪水大桥,转进石子小道时,太阳沉进天际,漆黑如同一头猛兽,吞没了她身后的小路。 家里很安静,她以为没人在,直到她打开楼梯间的门,听见一阵悉索声。 楼上有人。 安凤抄起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听见她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咕哝。 “怎么没有呢?” “爸,”安凤冲进房间,“你在干嘛?” “没,没干嘛。”安南慌慌张张地丢下枕头,“你妈说她丢了一件衣服,非让我在家里好好找找。” “我房里没有。” “那我去小房间找找。” “好。” 她走进房间,关上了门,然后,她抵着门,把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房间看着还算整齐,除了一个被她爸慌慌张张丢掉的枕头,好像和她早上离开的时候没有两样。 但其实,完全不一样。 桌上的书被动过了,原本按照出版年限,从早到晚有序排放的书里夹着一本放错了位置的诗集。 书桌的抽屉有两个被打开过,剩下一个上锁的,锁孔处有轻微的磨损,应该是有人拿东西撬过。 是她爸。 他又来找钱。 “安凤——”窗外响起她爸的喊声,“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你把厨房剩下的饭菜热一热。” 她爸不是没找到钱吗? 怎么敢出去? 安凤推开窗子。 “爸,你去哪里?” 她爸不睬她,骑着自行车走了。 她叹了一口气,认命地下楼,去厨房热饭菜。 看来等一会儿,她得找她妈谈谈。 晚上八点,她妈沉着脸,走进家门。 “你爸呢?” “出去了。” “又出去了?!”她妈顿时气炸了,“安凤,我不是让你拦住你爸吗?你能不能有一点点用啊?!” “妈,我拦不住。” “怎么会拦不住? 你又不是我,从小没读过书,不会讲道理?你读过书,就该有能力拦住他!不然,你读什么书?” 读书使人明智,但明得是读书人的智,而不是身边人的智,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她妈就是不明白。 “妈,吃饭吧。”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和你那个没用的爸一模一样!” “是,我没用。” 这话一出,她妈立刻抬起手,甩了她一巴掌。 “啪——” 第一百三十章 不讲理的妈 真疼。 “安凤,你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 我天天晚出早归,累死累活不是为了养出一个不孝女,你再这么说,我还不如干脆打死你算了!” 上一辈子,她妈每回骂她没用时,她都害怕得不得了,她会一直低着头,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 她妈看见她这样,就会更加厌恶,她说,她最不喜欢地就是她这副连话都不敢回一句的死样子。 那会儿她是真怕。 一直到她妈死了,她也没敢回过一次嘴。 这一世,她敢回嘴了,但结果和上一世没什么不同,她妈不过是换了一个说辞,继续破口大骂。 她抿了抿嘴,盛来一碗饭。 “妈,先吃饭吧,吃完了,你接着骂。” “……” 张小莲瞪着安凤,心头的火气堵得上不去,下不来。 都说人这辈子不幸,都是因为上辈子造孽太多。 她想,她上辈子一定是造了大孽,才会嫁给一个吃喝嫖赌的丈夫,又生下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儿。 “安凤,早知道你长大会变成这副狼心狗肺的样子,我当初就不该为了你,留在安家受苦受难!” 所以,什么是亲情呢? 究竟是她太不幸,没有遇到一对好的父母,还是亲情的实质,本来就是一场恩情的索取和报偿? “妈,今天到家的时候,我看到爸在我房里。” “然后呢?” “他可能是在找钱。” “钱?”张小莲眼睛一横,变得更凶了,“你怎么知道你爸在找钱?难不成你房里真得藏了钱?” “没——” “既然没有,你怕什么?!”张小莲打断安凤,“安凤,你写作挣来的稿费真得全部交给我了吗?” “当然。” “安凤,你知道得,你爸胡说八道了一辈子,所以我最讨厌听人撒谎,你,应该不会骗妈妈吧?” “妈,我没骗你,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我房里搜。” 张小莲放下碗筷,看了一眼楼梯间。 她妈不会真想去搜吧? 她不能让她去,因为她房间里虽然没有藏钱,却藏了一张价值不菲的古筝。 “妈,我现在学业繁忙,腾不出多少时间,以后邮局汇过来的稿费,我就不自己去拿了,行吗?” “行。” 她妈满意地点点头,扒了一口饭,饭没嚼碎,她勾出一个假惺惺的笑。 “安凤,妈不是贪你的钱,妈是替你存着,等将来你结婚,生孩子的时候,会一分不差地还你。” 还? 上一世,她上班兼职挣来的钱全交给了她妈,她妈也是这么说的,说有一天会一分不差地还她。 然而,她生病了,躺在病床上快要死的时候,她爸逼问了半个月,也问不出她把钱藏在了哪里。 她爸恨死了,在病房地大声咆哮,说她要是不想把钱留给他,他可以出去,让她悄悄告诉女儿。 可是,她妈直到死,也没有说出钱在哪里,她宁可带着钱下地狱,也不想把那些钱留给她女儿。 “我知道的,妈都是为了我。” “你知道就好。”她妈更满意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厨房妈来收拾。” “还是我来吧,你上了一晚上夜班,肯定累死了。” “没办法,谁叫你妈命苦,摊上你爸这个窝囊废。”她妈飞快地吃掉一碗饭,“那我上楼睡一觉。” “好。”安凤一边收盘子,一边又说,“妈,我一会儿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估计晚点才能回来。” “你要在外面吃?” “恩。” “别吃太贵的,听见没?” “妈,我没钱,最多就是买一个菜包。” “一个怎么够呢?”她妈掏出两个硬币,“喏,再买一个肉包,肚子饿了,容易写不出文章来。” “谢谢妈。” 安凤收完厨房,上楼去取古筝的时候,她妈睡着了,她把古筝背到肩上,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 临安的五月天已经有些炎热,尤其是九十点的暖风,吹到人的脸上,裹着夏季伏天才有的热辣。 她赶到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屎黄色的校服被汗水粘得贴住了后背。 她把自行车停进车库,然后拿出了两把锁。 这一阵子,临安到处是偷车贼,为了防止自行车被偷,她特意多带了一把锁。 她用一把锁,锁住了后轮,用另一把锁把车座和车库棚子的铁杆子锁在了一起。 这样,应该足够安全了。 她背着古筝,走进了活动中心。 临安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建了有一些年头了,平常出入这里的,都是临安有权、有钱人家的小孩。 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进去。 前台的小姐姐看见她,带着浓烈的审视,把她从头到家打量了一遍,然后,她带着一点轻蔑问: “干嘛的?” “我来找李老师。” “有预约吗?” “有,我昨天和李老师打过电话,说好今天早上来找她。” “可李老师没和我提过。” “那能不能麻烦你打个电话问问?就说安凤来找她。” “李老师在上课,不方便接电话。” “我可以等。” “你要等,可以,出去等。” “好。” 安凤点点头,走出青少年活动中心,拐进活动中心旁边的一家杂货店,给李老师打了一个电话。 “喂,李老师,我已经到了,但前台的姐姐说,没有预约不能进,能不能劳烦您下来接我一下?” 李老师来得很快,她一见到安凤,就着急地道歉:“小安,对不起,是老师疏忽,害你进不来。” “没关系。” “不能没关系。” 李老师义正言辞地摇摇头,她带着她,走到前台。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拦小安?” “李老师,你又没告诉我这女孩子是谁,她会在今天早上到中心找你,你凭什么把责任甩给我?” “就算我没说,你也应该和我确认一下,不是吗?” “我说不确认了吗?我明明说得是等你下课了再确认,怎么,这姑娘是你领导,等不起一点吗?” “你——” 李老师被前台的小姐姐的话气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怼。 她平常也不怼人,但今天被怠慢的人是章老的关门弟子,她怕不替安凤讨公道,会得罪了章老。 “行,我说不过你,等会儿我就上楼,找中心的领导反映情况,我看领导是不是也觉得你有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青少年活动中心 李老师拉着安凤。 “小安,走,陪我去见领导。” 她就不信,等她把小安的身份告诉领导,领导能帮她! “等一下。” 前台的小姐姐喊住李老师。 李老师是个软性子,平常被为难,都是息事宁人,今天她敢这么硬气,肯定是这个孩子有来头。 “今天的事算我不对,对不起了。” “你不是对不起我。” “李老师,你该不会想让我和一个小丫头道歉吧?” “对!” “……” 前台的小姐姐很想翻个白眼,说一句没门。 可惜,她不能。 昨天,她刚被两个家长投诉,领导让她注意点,不然,就算有她舅舅的关系,中心也会开了她。 算了。 “这位同学,今天是我疏忽,对不起了。” “没事儿。”安凤笑笑,“李老师,我们进去吧。” “行。” 安凤跟着李老师往里面走得时候,她说:“小安,今天是我办事不周,你替我和章老说声抱歉。” “李老师严重了,这么一点小事,没必要惊动老师。” “这样啊……”李老师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难怪章老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对你夸了又夸。” “李老师和老师很熟吗?” “没有。 章老是国际一流的音乐大师,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怎么可能和他熟?就是之前有幸照过一次面。” “能和老师照过面,说明李大师的音乐造诣很深。” 如果她的音乐造诣真得很深,也不至于窝在临安这么一个小地方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当个老师。 “我的音乐造诣可比不过安同学,希望以后借着安同学的光啊,我能有机会,再多见章老几次。” “一定会的。” 她们走进二楼最里面的一间琴房,李老师一边坐下,一边笑着问她:“小安,可以先弹一段吗?” “当然。” 安凤弹了一曲《汉宫秋月》,弹完以后,李老师止不住地鼓掌:“不愧是章老的关门弟子,厉害!” “李老师过誉了。” 她是准备过誉的。 章老把人托付给她时说过,安凤才跟了他两年,作为一个老师,她很清楚两年能学到多少东西。 但是安凤的水准远远超过她的预料。 “我真没过誉。 作为一个弹了十多年古筝,又在青年活动中心教过几年音乐的老师,我还是有一点点鉴赏力的。 安同学不仅琴技一流,音色的情感更是浓郁到满溢,如果非要说出一点不足,可能是情太浓了。” “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可我总是控制不好。” “不用控制。” “啊?” “我的意思是,这个不足不用改,等你长大,经历的事多了,你的心自然而然会变得冷硬起来。 到时候,就算你想弹出浓情,可能都不行了。” 就像过去的她,曾经也能够弹出情感丰沛的乐曲,听过她琴声的人都说,她的琴曲能让人落泪。 他们都说,她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音乐人,然而,没等她变得了不起,她的琴曲先变得麻木了。 现在的她,不管怎么练习,弹出来的曲调都是空洞的。 “我很羡慕安同学。” 羡慕吗? 不过,一个人感情的正常走向,的确是从丰沛到麻木。 所以少年时,她们总能很轻易地爱上一个人,又恨上一个人,但过了中年,爱恨都会变得飘渺。 她的情之所以丰沛,是因为她从未深切地爱过谁,或者被谁爱过。 她渴慕被爱。 一颗渴望被爱的心,当然是柔软的,这种柔软可以说是种难得的幸运,也可以说是种少见的悲哀。 “李老师,我们开始上课吧。” “安同学,以你目前的造诣,老师其实教不了你什么,于其让老师乱教,不如你自己看着练习。 如果练习的过程中遇到问题,老师再为你解惑。” 李老师拿出一堆曲谱。 “这是古筝学习的必修曲目,你可以慢慢过一遍。” “好的。” “那你弹吧,老师听着。” “多谢李老师。” 安凤在琴房里待了一整天。 中间李老师因为有课,出去过一次,中午十一点半,李老师拿来两份盒饭,和她一起吃了午饭。 下午,李老师没有回过琴房,直到夕阳西下,她才等到她回到琴室。 “小安,你还没走吗?” “要走了,走之前,想拜托李老师一件事。” “你说。” “我的古筝能留在这里吗?” 李老师低头看了一眼安凤的古筝。 这是一张敦煌古筝,上架的时候,售价一万多,但因为产量少,音色好,上架半个月就售罄了。 现在,这张古筝的价值超过了十万。 十万,对于一个小县城的培训老师来说,实在有点多。 “安同学,抱歉啊,这个要求老师不能答应。” 她知道李老师答应的可能性不大,但不问问,她又不甘心。 “没关系。”安凤笑了笑,“李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如果可以话,我明天再来。” “当然可以。” “谢谢李老师,我们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 安凤回到家时,她爸妈都不在家,桌上照旧放着一碗泡饭和半盘子炒菜,今天的这盘菜里有肉。 她爸大概没回过家,不然,菜里是不可能剩下肉的。 不过,她也不喜欢肉,尤其是各种炒肉丝,她觉得这么搭起来的做法,肉不好吃,菜也不好吃。 在他们家里,她觉得好不好吃不重要,她爸妈不会因为她改变做法。 安凤扒拉了两口饭,就收了桌子,洗了厨房,回到房间,写了两个小时的小说,上床会周公了。 半夜,她听到一阵悉索声,于是提着一根棍子,悄悄爬起来一看,结果,她发现是她爸回来了。 “爸,你回来了?” “恩,回来拿个东西,马上就走了。” “什么东西?” “没什么。”她爸摇摇手,一边急急忙忙冲下楼,一边不忘叮嘱,“你接着睡,我明天早上回来。” 睡? 她可不敢。 安凤披着衣服,去各个房间转了一圈,但她实在没看出什么异常,毕竟,她不怎么在家里闲逛。 算了,明天告诉她妈,让她妈自己查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车丢了 第二天,安凤在家里等到了九点。 她既没等到她妈从厂里下班,也没等到她爸浪回家里,反倒等来了她奶奶哭哭啼啼敲开她家门。 “安凤,你爸呢?” “不在。” “你妈呢?” “也不在。” 她奶奶一听,立刻两腿一蹬,瘫在她家大门口。 “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命苦?生得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孝,儿子娶的儿媳,又一个比一个狠心。 我不活了! 呜呜呜……” 星期天的早上,大家起得都晚。 他们听见她奶奶的哭声,不是端着一碗粥,就是捧着一碗面,跑到她家门口看热闹。 她家门口的小路很快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嫂子,这又是怎么了?” “我被儿子赶出来,没地方去了。” “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我对他们掏心挖肺,清空家底给他们娶媳妇,结果他们全有了媳妇不要娘! 你们说,他们是不是没良心?!” “是有一点。” “有什么有?!” 她家婶婶一脚踹开门。 “死老太婆,我从进门那天起,供你吃、供你穿,我哪里不孝了? 倒是安南两口子,从来没管过你一口吃的!你不去骂他们,却来骂我这个对你好的,你没脑子吗?! 我告诉你,我是人善,但不表示我好欺负! 既然你对我狼心狗肺,我也不可能惯着你!死老太婆,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滚出去!” 说完,她婶婶“扑通”一声,关上了门,不到两分钟,她打开门,丢出一大包又破又烂的衣服。 她奶奶看着一地的衣服,扒上她家院门。 “安南,你死哪里去了?你就眼看着你妈被人欺负啊?!” 村人看她奶奶可怜,竟有人跑来劝她:“安凤,你爸呢?快把你爸喊出来,别让你奶奶躺地上。” 她爸妈被她叔婶踩在地上虐的时候,这些人都跟哑巴了似的,轮到她奶奶受欺负,倒是挺仗义。 但这仗义是不是仗错了地方? “柳叔,我爸这会儿不在家里,我喊不了。 还有,欺负我奶奶的是我婶子,她是我叔的老婆,不归我爸管。” 她奶奶眼睛一横,立刻忘了哭。 “小贱蹄子,你说什么呢?” “我说您要找我爸,得在门口多等一会儿。” 安凤关上院门。 她本来想等她妈回来说她爸的事,现在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万一她奶奶赖进门,她妈得抽死她。 她跑上楼,拿一块破布,把古筝缠严实后,背在肩上,出了门。 出去的时候,她奶奶躺在她家大门口,哭得震天动地,她看见她要走,急得一把拽住她的袖子。 “小贱蹄子,我是你亲奶奶,你不请我进门吗?” “奶奶,你是我叔的亲妈,他不照样把你赶出门了吗?” “你——” 她奶奶被气得面色发青,有个大婶看不下去,竖着眼睛质问:“安丫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她好歹是你奶奶!” “大婶要是心疼我奶奶,可以请她去家里坐坐。” “……” 安凤背着古筝,走了。 世人永远喜欢慷他人之慨,他们指责别人时铮铮有词,轮到自己身上,又是各种的逃避和推诿。 她过去不喜欢溪水七村的人,现在还是不喜欢。 可是,有些事不管她喜不喜欢,都会遵循着原本的轨迹,继续往前走。 她奶奶一定会被她爸妈请回家里,然后一直闹到她死了为止。 不过,无所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也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承当相应的后果,她没义务为他们买单。 安凤猛踩自行车。 她赶到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她在停车的时候发现,今天少带了一把锁。 “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她一边咕哝着,一边锁上车。 坐前台的还是昨天的那个小姐姐,她看见她进门,扬起一个热络的深笑。 “安同学来了呀。” “姐姐好。” “你也好啊。 李老师这会儿在三楼上课,她和我说过了,让你直接去二楼的琴房,她一上完课,就过去找你。” “谢谢姐姐。” 小姐姐笑得更甜了:“安同学,你过来,姐姐送你一颗糖,这可是正宗的瑞士糖,很难买到的。” 临安是个小地方,即便是在2000年,进口糖果也不常见。 这个小姐姐如此舍得,大概是知道她的老师是个大人物。 “谢谢。” “不客气哦。” “那我上去了?” “去吧。” 安凤又在琴房待了一天,十一点半的时候,前台的小姐姐来给她送饭,还另外送了她一瓶可乐。 一直到下午四点半,安凤才见到李老师。 “安同学,抱歉啊,周末有点忙,没顾上你。” “没关系。” “青少年活动中心就是这样,周末特别忙,平常特别闲,明天你过来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聊聊。” “李老师,明天我来不了。” “为什么?” “因为放学晚。” “安同学,我不是非要你来,但是章老和我提过,说你在家不方便练琴,所以才把你托付给我。 虽然说你的天赋很高,但是乐器这种东西,必须天天练,一天不练,手就生了,你会很快退步。” 她何尝不知道? 但她现在是十三岁,在法律上是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她既不能脱离家,也不能摆脱家人。 她的家庭和家人正在变成一条勒住她咽喉的绳索,她被缠住的时间越久,遇到的麻烦也会越多。 她是该想想办法,脱离这一层桎梏了。 “李老师,练琴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 “好。” “李老师,我先走了,下次见。” “我送你。” “不用了。” 她背起古筝,出了活动中心。 春夏的四点半,天空非常地明亮,亮到安凤不用走进车棚,就已经看到她的粉色自行车不见了。 地上摊着一条被剪成两界的锁链。 “真倒霉。” 她长叹一口气,走到最近的公交站台,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坐上末班车,赶回了家。 六点差十分,她到了家门口。 还没进门,她就听到一阵吵架声,她悄悄摸进院门,把古筝藏进墙根。 然后,她走进客厅。 她妈抬起头,态度凶横地问:“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什么是良心 安凤抬了抬眼皮,扫过客厅。 她爸站在角落,她奶奶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躲在她爸的身后,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破布包。 果然,她奶奶还是顺利地登堂入室了。 “去了图书馆。” “怎么去的?” “骑车。” “车呢?” “被偷了。” 她妈一听,当场炸了。 “安凤,你怎么不把自己丢了?你知不知道一辆自行车卖多少钱?你弄丢了,难道指着我买吗?” 她从三年前开始写稿,一年平均挣一万多块稿费,其中一半给了她妈,所以这钱不算她的了吗? “对不起。” “没用的东西!这个账我等会儿和你算。”她妈恶狠狠地骂,“你先过来,听听你爸说得混账话!” “我怎么混账了? 你没听见村里的人在骂什么吗?他们在骂我们不孝!你难道想被他们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吗?” “他们凭什么骂我们不孝? 安南,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我们管你爸,你弟管你妈,去年你爸死了,我们该尽的孝尽完了!” “所以照你的意思,我就该看着我妈躺路上,不管不顾?!” “对!” “对个屁! 张小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她是我妈,亲妈,你是长了一颗多狠的心,才能说出这种话?!” “我狠? 你弟结婚,你妈帮着你弟剥了我们一层皮的时候,你怎么不骂你妈狠? 你爸住院要掏一万块医药费的时候,你跪着求你弟借三千,你弟不肯的时候,你怎么不骂他狠? 今天,你弟媳把你妈赶出门,你怎么不去骂你弟媳狠? 安南,你个窝囊废,你除了在家骂我狠,你还敢去骂谁?” “你个泼妇!我要和你离婚!” “离就离!” 她爸和她妈吵翻了。 客厅陷入一片安静时,她奶奶拉着她爸哭了。 “南儿,千错万错是妈的错,是妈眼瞎,是妈错信你弟,是妈活该。 我现在就出去,你别和小莲吵。” 她奶奶背起破布包,流下两行悔恨的老泪,她爸立刻心疼地不行,拉着破布包,哑着嗓子追问: “妈,你要去哪里?” “我去睡马路,睡石桥,睡公厕,只要不祸害你和小莲,都行。” “妈,你别这么说。”她爸听得更痛心了,“张小莲,算我求你了,就让我妈住在家里,行不行?” 她妈抿着嘴,不说话。 她奶奶悄悄瞥了她一眼,朝她爸摇摇头:“南儿,小莲是个好媳妇,是我对不住她,你别为难她。” “可——” “妈走了,你们好好的,啊?” 她奶奶抽回手臂,苟着驼了的背,可怜巴巴地走出门。 眼看她要出去了,她爸急得抓住她妈的手:“张小莲,只要你肯让妈留家里,以后我全听你的。” 她妈又憋了一会儿,终于松口。 “安南,我不是铁石心肠,但你妈什么脾气,你最清楚。别今天我留了她,明天她又向着你弟。” “不会的。”她爸一边信誓旦旦,一边拉着她奶奶的手问,“妈,你不会的,是不是?” “我肯定不会啊! 我又不是傻子,安北和他媳妇都这么对我了,我以后别说向着他,我见他一回,我就骂他一回。” “张小莲,你听见了吧,我妈都恨死我弟了,她以后不会坑咱们了。” 她妈想了一会儿,转头问她: “安凤,你说呢?” 她说什么? 她说不同意,她妈就能听她的? “妈,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了?”她爸跳起来,“安凤,她是你奶奶,亲奶奶,你怎么能对你亲奶奶这么无情? 张小莲,你听听你女儿说得鬼话?今天她能对我妈这么没良心,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对你和我?” 这话一出,安凤抬头看她妈。 她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安凤,你先上楼吧,奶奶的事,有我和你爸商量就够了。” 上一世,她妈说她没用,害惨她的时候,她从没有否认,她把罪孽全背在身上,用半生去偿还。 她甘愿偿还,是因为觉得她妈骂得对,她总在家里发生大变故的时候,变成一块没用的闷石头。 可这一世,她不闷,她在该表态的时候,毫不含糊地表了态,但她的态度左右不了她妈的选择。 “恩。” 安凤推开楼梯间的门,上了二楼。 她没有开灯。 她在黑暗的房间里沉默地站着,直到楼下的声音散了,她爸妈回了卧室,她才摸着黑暗走下楼。 她走到墙根,抱起古筝,然后,她抬头看了看后面的小屋。 屋里的灯亮着,窗纸上映出一道佝偻的人影。 究竟是命运不可以被改变? 还是她没有竭尽全力地改变命运? 安凤揣着疑虑,倒在床上,睡着了。 周一的早晨,她刚刚推开房间的窗户,就闻见一阵白粥香,她奶奶笑吟吟地立在院子里问她妈: “小莲,我煮了粥,要不要给你盛一碗?” “好。” 她奶奶盛了粥,没有端上桌子,而是放在了窗台上。 “小莲,粥烫,我放在外面吹吹,你先去刷牙洗脸,等你洗好了,粥也放凉了,正好吃。” “好。” 安凤收回脑袋,背着书包,下了楼。 出楼梯口的时候,她听见她妈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和她爸嘀咕:“我发现你妈好像真得变好了。” “我妈本来就挺好得。” “呵。” 她妈冷笑一声,端着杯子进去刷牙,她爸拽住她妈:“你既然发现她变好了,以后就对她好点。” “知道,我又不是真没良心,她对我好,我肯定也会对她好。” 尽管安凤已经两世为人,但她还是看不懂人。 她不懂她妈怎么可以在一夜之间,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好像她遭受过的痛苦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假的,她又怎么可以说不介怀就不介怀? 是苦难不够深吗? 反正,她做不到。 “我也一样,只要你对我妈好,我也会对你好。”她爸松开她妈,“行了,我还有事,先出门了。” “等等。” “又干嘛?” “我放在枕头里的三百,床头柜抽屉里的三百,还有电视机下面的两百,是不是都被你拿走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她想住宿 “没。” “真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安南竖起三根手指,“张小莲,我哪回要钱不是当着你面要得?你别诬赖我。” “安南,除了你,没别人了。” “张小莲,什么叫除了我没别人,咱们家难道只有我们两个吗?” “你说安凤?” “对啊,你敢确定不是她吗?” “我当然确定,安凤又不是你,需要乱花钱。” “你就信她吧,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爸骂骂咧咧地走了。 安凤等他出去了,才走出楼梯间,去厨房盛了一碗粥,盛好粥出来的时候,她妈站在门口等她。 她的眼神里装着深沉地审视。 “妈,怎么了?” “我房里少了几百块,你看见没?” “没。” “你没看见,你爸也没看见,难道钱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妈,我之前就想和你说了,前几天晚上,我半夜撞见爸在家里翻东西,问他翻什么,他不说。 我觉得,他翻得可能就是钱。” “你怎么不早说?!” “我——” “行了,我知道你是他女儿,心里还是向着他,不过,你要孝顺是你的事,别拿我的钱做好事。” “对……不起。” “喝了粥,赶紧去上学,至于钱的事,回头我会问你爸的。” “好。” 安凤匆匆扒完粥,背着书包,小跑到学校。 她冲进教室时,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倪小娟看她又晚到,好奇地问:“安凤,你这两天怎么回事?怎么天天踩点到?” “车子被偷了。” “不会吧?” “恩。” “行吧,真是多事之秋。”倪小娟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安凤,你还不知道吧,秦秀秀退学了。” 退学? 安凤立刻转过头,去看教室的后排,秦秀秀的座位空着,但陈小刚和他的两个小跟班来上学了。 难道他猥亵女同学的事情了了? “秦秀秀什么时候退学的?” “周六。 听说是秦秀秀的爸妈来办得退学,为了帮她办退学,吴校长和蒋老师还特意到学校加了半天班。 不过,秦秀秀好像不愿意退学,跪在地上,哭着说自己想要上学,还求吴校长和蒋老师救救她。” “吴校长帮她了吗?” “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吴校长的女儿,校长怎么可能帮她? 不过,你说她哭什么?对于我们这些农村的女孩子来说,多读两年书和少读两年书,有区别吗?” “怎么听起来,你还挺羡慕秦秀秀?” “不用读书,当然羡慕了。” 2000年的临安县发生了很巨大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只限于城镇建设,而不是镇子里每一个人。 “小娟,问你个事儿。” “啥?” “咱们学校有住宿吗?” “有啊。 学校后面有三栋宿舍楼,都是给住校生用的,只不过咱们学校大部分都是本地人,用不着住宿。 等等,你问这个干嘛?难道想住宿?” 她想了一晚上,以她现在的年纪想要脱离家庭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暂时逃离,住宿是一个办法。 “恩,有这个想法。” “你为啥要住宿?” “我奶奶搬过来了,家里有点挤。” “不是吧?!”倪小娟惊得一张嘴大得像是含了一颗鸡蛋,“我妈说你奶奶好难缠得,简直像——” 倪小娟咬住嘴唇,没把后面的脏话说出来。 “嘿嘿,我乱说的。” “没事儿,我家的事,又不是秘密。” “也对。”倪小娟点点头,“你真想住,就去问蒋老师,我猜学校欢迎的很,毕竟宿舍楼都空着。” “好。” 中午,同学一窝蜂涌进食堂的时候,安凤沿着过道,走向办公室,走着走着,她被一颗球砸了。 “呜——” 她摸着脑袋,转头一看,陈小刚身边的小跟班,赵老三跑了过来。 “安凤,抱歉,我不小心手滑了。” “没关系。”她笑笑,眼神掠过他,看向站在操场上的陈小刚,“这个点了,你们怎么没去食堂?” “陈哥心情不好,我们只能陪着。” “有人惹陈同学了?” “对啊,上周有个不长眼的耍了陈哥,把陈哥气得要死,陈哥说了,等找到那个人,要抽死她。” “那我祝愿陈同学早日找到仇人。” “行啊。” 小跟班抱着篮球,跑回到了操场。 “陈哥,我回来了。” “怎么样?” “我说你在找人,等找到了要抽死她,安凤听了这句话,一点都不慌,她还祝陈哥你早点找到。 我觉得不是她。” 事情的原委,他爸早就查出来了,是他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有胆子搞他,才让人试试她。 她如果露出慌张,他还不会怀疑她,但她越是镇定,他越觉得是她。 “让人跟着她,跟紧了。” “好。” 安凤并不知道陈小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这会儿忙着赶去教室办公室,找蒋老师问住宿的事。 她抬起手敲门。 “叩叩。” “谁啊?” “蒋老师,是我,安凤。” “进。” 安凤推门,走进办公室。 “蒋老师好,我听说咱们学校能住宿,来问问要怎么样申请?” “先填表格。”蒋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申请表,“你填完表格,让家长签个字,然后交给我。 咱们学校的住宿楼是新建的,一个宿舍住四个人,所以价格比别的学校要高一点,一个月五百。 住宿费按学期缴纳,如果你决定住,就先付住宿费。” 现在是五月,离放假还剩下一个半月,如果决定住宿,她一次性需要缴给学校的费用是七百五。 问题不大。 “好的,谢谢蒋老师。” 安凤拿着表格出去了。 她一出去,坐在蒋老师对面的老师就好奇地抬了起头:“她就是你班上那个叫安凤的尖子生吧?” “对。” “我记得她住溪水村七组?” “恩。” “蒋老师,溪水村离溪水一中不远,她没必要住宿,而且以她家的条件,应该也出不起住宿费。 我觉得你最好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别是小姑娘误入歧途,回头出了什么事,她家长铁定来闹你。” “好,我问问。” 蒋老师翻出安凤的档案袋,给她家打了一个电话。 第一百三十五章 被家人逼问 电话声响起的时候,安凤的奶奶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她很顺手地接起了电话。 “喂?” “喂,您好,我是溪水一中的蒋老师,请问您是安凤的家长吗?” “老师,是不是小贱蹄子在学校犯事了?” 贱蹄子…… 蒋老师的心,咯噔了一下。 “不是犯事。 是刚才安凤来找我,说要申请住宿,但我们学校的住宿费不便宜,我有点不放心,所以来问问。” “不便宜是多少?” “一个月五百。” “多少?!”老太太炸毛了,“好一对下贱的母女,天天嘴上和我哭穷,背地竟然藏了这么多钱。 不行,我得给安南打个电话,把钱全要过来!” 老太太立刻挂断电话,冲出家门。 她要找到儿子,和他一起去厂里,找张小莲要钱。 蒋老师并不知道自己的这通电话即将在安家掀了怎样的滔天骇浪。 她这会儿瞪着突然被挂断的电话,有些受不了气地和对面的老师吐槽:“安家的人真是没素质。” “没就没吧,起码你作为老师,尽到了告知义务。” “也对。” 蒋老师抱起书本,去教室上课了。 一直到下课放学,她也没告诉安凤,她给安家打过电话。 五点,学校放学了。 安凤早早走出校门,拐进小卖部,准备给李老师打个电话,但她进去时,柜台后面没有一个人。 就在她张嘴想要喊人的时候,后面传来了老板娘的骂声。 “让你混日子,现在好了吧,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被打了一个半死不活! 如果你好不了,要在床上躺一辈子,我立马和你离婚,带着孩子改嫁!” 她骂完这些话,没有接着骂,而是捂着嘴巴,哭了起来。 安凤靠着柜台,等哭声变小了,才张嘴喊:“有人吗?” “有。” 老板娘抹干眼泪,走了出来。 “同学,你要买什么?” 安凤摸出十块钱。 “我想打个电话。” “打吧。” “谢谢。” 她走到墙角,拎起话筒。 “喂,是李老师吗?” “我是,你是安凤?” “是,我是安凤。 李老师,这几天我去不了青少年活动中心了,以后的练琴安排,等我周六和您见了面,再详谈。” “好的。” “谢谢李老师,李老师再见。”安凤挂断电话,朝老板娘卷起一个笑,“老板娘,我打完电话了。” “我找你钱。” “不急,我还想买一包梅子,一包花生。” “好,我给你拿。” 安凤趁老板娘低头拿东西,若无其事地问:“老板娘,我刚听到你说话了,老板的病还没好吗?” “他不是病了,是被人打了。” “欸?被谁打了?报警了吗?” “我倒是想报,可他死活不肯,还说自己被人蒙住了头,什么都没看见,就算报警,也没有用。” 这话听着不像是没看见,更像是被人威胁,不敢报警。 他会被谁威胁? 想到这里,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喇叭,该不会是老板私下干得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发现,挨揍了? 也不是没可能。 “老板娘,如果老板伤得严重,就赶紧送去医院看看,现在医疗水平很高,医生一定能治好他。” “谢谢你。” 老板娘勉强勾出一个笑。 “喏,同学,你的梅子和花生,还有找你的三块钱。” “谢谢。” 安凤把东西装进书包,朝老板娘挥挥手。 “老板娘,我先走了。” “慢走。” 安凤啃着花生,一边快步往家里走,一边想着小卖部老板被人打的事情,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 但是,她的思绪被她家客厅的场景打断了。 这个点,应该在厂里上班的她妈,竟然和她爸、她奶奶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什么情况? 她正觉得诧异,她奶奶勾出一个令人厌憎的笑:“你爸妈天天吃咸菜泡粥,你倒是零食不离手。” 安凤没理她奶奶,她朝她妈扬起笑脸:“妈,你怎么没在厂里上班?” “家里都闹贼了,我不得回来看看。” 贼? 说得是谁? 她爸,还是她? “咱家遭贼了吗?什么东西被偷了?” “安凤!”她爸抬起手,重重拍上桌子,“你长本事了,竟然敢和你奶奶、你爸、你妈装傻充愣!” “爸,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啊,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爸摔出一张古筝。 “爸,你轻点。” 安凤连忙跑过去查看古筝。 看到古筝没事,她才松下一口气。 “爸,你又翻我房间?” “什么叫你的房间?这个家是我的,我想翻就翻,还有你房间里的东西,也全都是我给你买的!” “爸,这是我自己买的。” “你买的?你拿什么买?你一个不挣钱的学生,哪里有钱买东西?你的钱不全是我和你妈挣得?” “爸,钱是我自己挣得,不信的话,你可以问我妈。” 她爸脑袋一偏。 “是吗?” 她妈横了她爸一眼,没有回答,她看着她,眼神变得阴沉。 “这琴真是你买的?” “恩。” “多少钱买的?” 琴是老师送的,老师说,因为她是初学,所以先送她一张便宜的琴,等过两年再送她一张好的。 但她问过四师兄,他说这张古筝要一万多块。 “三百。” “你倒是挺舍得。”她妈冷笑一声,“你买琴干嘛?” “学。” “学?安凤,你凭什么学?你知不知道学琴有多贵?你是打算让家里砸锅卖铁供你学琴吗?!” “妈,我不会花家里一分钱。” “所以,你真藏钱了?” “我没有。” “如果没有,你哪里来的钱买琴?还是说,你骗了我,根本没有把钱全部交给我?” 她的确骗了她妈,没有把钱全部交上去,可这是她自己挣出来的钱,留下一点,难道不可以吗? “我留了几百块。” “你真能!”她妈勃然大怒,“你还真是你爸的亲女儿,他喜欢骗我,你也喜欢,你对得起我吗?!” “妈——”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个女儿!”她妈吼断安凤,“所以你藏钱,就是为了学琴?” “我不能学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亲人不亲 “不能!” 上一世,她一直是她妈情绪的垃圾桶。 她曾经和她说过很多往事,她说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她读书时候的事。 她说,她小时候读书,一学期的学费是两块,贫困生还能减免一块,所以她的学费只要一块钱。 但外公不想花这一块钱,总是拖着不交,她因此被老师罚站,要从期中一直站到期末。 她妈说,这种感觉很丢人。 她知道,外公在逼她退学。 但她妈不想退,于是,她就去河里捞鱼捞虾,她的运气很好,每次都能捞到很多的小鱼和小虾。 她一次捞到的鱼虾至少能卖七八块。 她把钱全给了外公,盼着外公能尽早交上学费,可是,外公拿走了钱,却还是不肯给她交学费。 最终,她也没能撑到小学毕业。 她妈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一脸的咬牙切齿,她说如果自己能多读两年书,也许就不会被卖掉。 她说,读书很好,女孩子就应该多读一点书。 可是此去经年,当她自己有了女儿以后,她记得追悔逝去的人生,却忘了女儿的人生还有希望。 她妈就像一个被恶龙困住,没办法拿起宝剑的骑士,在终于熬死恶龙以后,却再也不愿拿起剑。 她宁愿守在漆黑的洞穴里,化身成为一条新的恶龙。 “张小莲,你和她废什么话?” 她奶奶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她的书包,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 “看,是钱。” 她奶奶抓着钱,飞快地数起来。 “居然有两百多!” 数完了,她一边把钱踹进口袋,一边恶狠狠地逼问她:“小贱蹄子,你身上肯定还有,拿出来!” “我身上没钱。” “休想骗我! 今天你们班主任打过电话,说你想要申请住宿,住宿费一个月要五百,你要是没钱,怎么申请? 赶紧把钱拿出来!” “我真没钱了!” “放屁!” 她奶奶一听,一张老脸凶到狰狞,她咬着牙齿,像是一头吃人的狼,扑到她的身上,搜她的身。 她搜到了气喘吁吁,却没有搜出一毛钱。 她气地转过头,质问她妈:“张小莲,你不是说家里丢了八百块吗?为什么死丫头的身上没有?” “因为我没偷。” 但她奶奶不信,她妈也不信,她妈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安凤,只要你把钱交出来,我就不计较你偷钱的事。” 1998年的冬天,她一个人登上前往海城的火车时,她觉得她妈是爱她的,但现在她不知道了。 如果她爱她,又怎么会和她最憎恨的奶奶一起,为了八百块,像是盘问犯人一样地,盘问着她。 她真得爱她吗? “妈,我没偷,也没必要偷。我能挣钱,如果我缺钱,只要在把钱交出去前,拿走一些,就行了。” “张小莲,你听见了吧!她爸大叫一声,“她就是藏钱了,而且藏了很多很多,所以才能买琴。 我找人问过了,学琴很贵的,一堂课要一两百,就算一周上一节,一年也至少要花掉五千多块。 张小莲,你想想,五千能买多少东西?” 她奶奶听了她爸的话,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一年到头的吃穿加一块,都花不了一两千。 她肯定藏了很多钱! 钱不在她身上,就在她房间里,只要好好搜搜,肯定能搜到!” 说着,她奶奶拉上她爸,就想冲上楼。 “妈!” 安凤大叫一声。 “临安能学琴的地方不多,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一家一家去问,看我有没有在哪一家花过钱! 还有家里丢的钱,也不是我拿的,如果是我拿的,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 张小莲恍了一下神。 很多年前,她也在被人冤枉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怎么自证清白,发过毒誓。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过分。 “安凤,妈没有不信你。 但是吧,你爸说得有道理,学琴太贵,不适合我们穷人家,你把琴交给你爸,偷钱的事就算了。” 算了? 说白了,她妈就是不信她。 “妈,你要琴干嘛?” “还能干嘛?拿去卖了。” “不能卖。” 她抱起古筝,想要逃出家门。 这一次,就算李老师不肯,她求也要求她答应,帮她保管古筝。 然而,她刚刚转过身,她奶奶就一个箭步,堵住了门。 “安南,快把琴抢过来!” “好嘞!” 她爸奔过来,想要抢走古筝,安凤不肯松手,他就和她奶奶一起抢。 最终,古筝砸到了地上。 “嘭——” 都说这个世上,最伤人的是亲人。 因为只有他们知道,刀子往哪里扎,才更疼,也因为只有来自亲人的伤害,才会让人无法反击。 所以,亲情到底是什么? 亲人又是什么? 如果至亲不能爱自己,他们又为什么需要至亲? 安凤抬起头。 “妈,爸骗过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宁可相信他,也不肯相信我?” “因为我这次没骗你妈!” “那你说我偷钱,又有什么证据?” “现在是五月,到学期结束还有一个半月,你要付得住宿费是七百五十,家里又正好丢了八百。 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她终于知道她妈为什么这么恨她爸。 这真是一个令人憎恶到极点的坏人,最令人憎恶地是,他把所有的恶都用在了她和她妈的身上。 可正因为她知道她爸有多么地可恶,所以她从来没有站在她爸这边,她以为她妈也会和她一样。 原来,并不是。 “妈,我记得你说过,这一辈子第一恨被人欺骗,第二恨被人冤枉,如果,是你冤枉了别人呢?” “你想说我冤枉了你?” “对,我没偷家里的钱,如果我偷了,我可以写一张承诺书,承诺这一辈子挣出来的钱都归你。 可如果我没偷——” “如果你没有,我给你道歉。” 道歉?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 或许对她妈来说,父母对子女的道歉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吧。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那你要什么?” 如果亲人之间谈不了情,那就谈利吧。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妈抿着嘴唇,不肯松口。 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在担心她想要拿回过去交给她的钱,她更担心拿不到她未来挣到的钱。 可是,她怎么敢想? “放心,和钱没关系。” 安凤弯下腰,一件一件地捡起地上的东西,塞回书包,然后,她抱起摔坏的古筝,走进楼梯间。 “最多三天,我还你真相。” 第一百三十七章 爸妈的打算 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时间过了七点,窗外的天黑了,安凤关上房门,贴着门板,站了很久很久。 半夜,她睡不着觉,爬起来上厕所。 她刚坐上马桶,就听见主卧室里传出她妈和她爸的说话声。 “张小莲,你真信安凤啊?” “我不信她,但我也不信你。”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真要给安凤三天,查什么真相吗?” “对。” 安南憋了一会儿,又问:“然后呢?” “安南,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安凤真能证明钱不是她偷的,你是真想给她道歉,还答应她一个条件吗?” “那要看她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是住宿呢?” “大不了就让她住。” “呵……”安南笑了,“张小莲,你一向聪明,你就没想过好端端地,安凤为什么要住出去吗?” “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我老早知道她能挣钱,而且挣得不少,她是有了钱,想早点离开家,离开你! 张小莲,她可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女儿,你就甘心看着她有一点本事就急着摆脱你吗?” “……” 寂静的夜色里,久久都没有传来她妈的回答,安凤的一颗心,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不断往下沉。 她妈会怎么回答? “安南,你是不是有打算了?” “对。” “你想怎么做?” “我想让你别管八百块了,想让你咬定她偷钱,逼着她签下保证书,这样,她的钱就都是你的。” “……” 夜色更静了,后窗响起一阵蝉鸣声,那蝉鸣好像飞过窗户,一口咬住了安凤那颗不断下沉的心。 她捂紧嘴巴,不敢呼吸,她怕呼吸声会让她错听她妈的回答。 但她妈一直不回答。 她等了很久,等到这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才终于等来她妈的回答。 她说:“你让我想想。” 想? 原来,这是一个需要去想的问题。 她爸急了。 “想什么呀? 你自己也说了,要不是为了安凤,这辈子不会吃这么多苦,现在她打算不孝,你难道还舍不得? 就算舍不得,钱在你的手里,总比在她手里安全,如果她是个好的,大不了将来你再把钱还她。” “这……” “别这了,你想想她才挣了几个钱,就背着你去学琴,你再不管,她还不知道要背着你做什么。” “你说得对,学琴太费钱,明天我就把她的琴卖给收废品的,也省得她贼心不死。” “我去,我去卖。” “行,你记得早点,趁着她没醒,悄悄把琴弄走。” “知道。” 房间里的声音停了,世界安静地好像下一刻就要迎来末日,那只叼着安凤心的蝉,忽然不见了。 她的心又一次往下坠,直到坠进了无边黑暗。 她无声地坐在厕所上,直到主卧响起她爸沉重的鼾声,她才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 这一晚,她抱着古筝,一夜无眠。 凌晨,公鸡打第三次鸣的时候,安凤悄悄起了床,下了楼。 拉开门的时候,她看见奶奶抓着把瓜子坐在铝皮门的门槛上,一边晃着二郎腿,一边吐瓜子皮。 一个村人路过,笑眯眯地问她:“老太太今天心情很好嘛。” “那当然。” “看来你大儿子和大媳妇对你不错?” “我儿子当然对我好,至于我那个媳妇,也就是靠我儿子压着,要不是有我儿子,她能对我好?” “你大媳妇再不好,总比你二媳妇强吧?” “强个屁! 我二媳妇就算对我再不好,那人家也是县城的姑娘,脾气大点正常,而且,她对我二儿子好呀。” “老太太,你这样说,有点没良心吧?” “滚滚滚,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了? 连我儿子都说了,我那大媳妇不是个好的,难不成你还能比我儿子更清楚她是个什么德行吗?” “啊呸——”村人翻了个白眼,“谁愿意管你家的破事!” 村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安凤抱着古筝,跨过院门,她奶奶看见她,朝她啐了一片瓜子皮:“死丫头,没看见我在这吗?” “恩,我眼瞎。” “死丫头,竟敢顶嘴,看我不抽死你!” 她奶奶跳起来,想要来抓她,可惜,她年纪大了,跑不过她,没过两分钟,安凤就跑过了石桥。 “死丫头,有本事你别回家,不然,我早晚抽死你!” 总有一些卫道人士,高喊着要尊敬老人。 但她很早就想说了,年轻人不喜欢尊敬老人,究竟是年轻人的道德缺失,还是一些老人太恶毒? 譬如她奶奶,就挺恶毒的。 安凤抱着古筝,走进公交站台。 天还没亮,她低下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刚过五点,距离头班车来,还有二十分钟。 她摸着空空的肚子,坐在冷硬的金属条凳上。 好饿。 她好想买一个肉包子,可是,她没有钱,她书包里的二百多块在昨天晚上,被她的奶奶抢走了。 五点二十,公交车准时到站。 车上没有一个乘客,司机师傅看见她上车,一脸诧异地问:“小姑娘,这么早,你要去哪里啊?” “青少年活动中心。” “中心八点才开门吧?” “嗯,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 是啊,她为什么要去呢? 可不去那里,她又能去哪里? 都说家是让人心安的地方,但是她从来没有在有她爸妈的家里感受到心安。 她的心更多时候是忧虑的,慌张的,恐惧的。 “小姑娘,坐好哦,车要开了。” “好的。” 她坐了下来。 直到公交车到站,车上都没上过一个乘客,她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儿,在空寂的天地之间流浪。 她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真正的家? “小姑娘,到了哦。” “谢谢师傅,师傅再见。” 安凤抱着古筝下了车。 这时是早上五点五十,青少年活动中心对面的马路上停满了早餐车,空气中飘满了馒头的甜香。 她更饿了。 安凤抬起头,深深地吸进一口充满馒头香的空气,然后咽着口水,坐到了活动中心前的台阶上。 八点多,前台的小姐姐拎着一串钥匙,走上台阶。 “安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间善意 安凤站起来。 “姐姐早,我找李老师。” “李老师还没来。” “我知道,我想进去等她,可以吗?” “可以啊。” 她跟着小姐姐进了中心。 “安同学,你先坐会儿,姐姐要忙了哦。” “好的。” 她乖乖坐到角落,定定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展示,看到第三排的时候,小姐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安同学,你还没吃早饭吧?”她一边问,一边放下一杯豆浆和两个包子,“来,姐姐请你吃。” “不,不用了,我吃过了。” “瞎说。”她假装瞪了她一眼,“乖,吃吧,姐姐好歹是上班挣钱的人,不至于心疼一顿早饭钱。 你啊,别有负担。” “……好。” 她的眼眶红了。 她不想哭的。 作为一个活过一辈子,早就不知道尝过多少人间冷暖的老妖怪,她的心应该变得又冷,又麻木。 可她居然哭了。 真是没用啊,难怪她会被她妈骂了一辈子。 小姐姐急忙蹲下来。 “欸,你别哭啊,一会儿李老师来了,以为我又欺负你,要找领导告状呢。” “姐姐很怕领导?” “废话! 上班的人,哪一个不怕领导?就像你一个学生,敢说不怕老师吗?所以,不要哭了,姐姐怕怕。” “呵……” 她又笑了。 “会笑就好。”小姐姐摸摸她的头,“吃饭吧,一会儿李老师就来了。” “谢谢姐姐。” “谢我啥?” “谢谢姐姐人美、心善,还请我吃早饭。” “哈哈哈……”小姐姐笑得前俯后仰,“安同学,我才发现你的嘴巴这么甜,平常没少哄人吧?” “才没有。” “哄人又不丢脸,姐姐不反对早恋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凤被闹得哭笑不得,她的悲伤、忧郁在哭笑不得中,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点点地消失了。 上帝说得对,老天会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为你打开一扇窗户。 吹进窗户里的风,很温暖。 安凤埋头吃起了早餐,快吃完的时候,她听见小姐姐大喊一声:“安同学,快看,李老师来了。” 她抹了抹嘴,迎了上去。 “李老师,早上好。” “小安,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有点急事。” “什么事?” 安凤把古筝摊在桌上。 “古筝坏了,我想问问李老师,能不能修?” “怎么裂得这么狠?” “摔了一下。” “你不小心摔得?”李老师问完这话,又马上摇头,“不,不对,你一向宝贝,不可能摔了琴。 是谁摔得?你的同学吗?难道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没,是我爸不小心摔得。” 不小心? 李老师忽然想起安凤头天到青少年中心,想把琴托付给她的事,那时,她是不是就担心琴会坏?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如果我一早知道,当初你托我保管古筝,我肯定就答应了。” “没事儿,这不是李老师的错,是我自己没有保护好它。”安凤笑了笑,“李老师,这琴能修吗?” “能是能,但没必要。 一来,修琴的费用非常高昂,可能够你买架新琴,二来,修复的古筝音色不复如初,不如不修。” “是吗……” 这是老师送她的古筝,即便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昂贵,可这却是她两世为人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可我想修,您能帮我问问吗?” “当然。” 李老师点点头。 “你把古筝留在这里,老师今天就帮你问,不管是能修还是不能修,老师晚点都给你一个准话。” “谢谢李老师。”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举手之劳,这个世界上只有愿意帮忙和不愿意帮忙。 “谢谢。” 她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事儿。” 李老师笑笑,先是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又补了一句安慰。 “小安,别难过,这个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恩,我知道的。” 一句听不出波澜的“我知道”,却说得李老师有些心塞,在她眼前的,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牵起安凤。 “走,去上学吧,老师送你。” “好。” 她们一起走到公交站台。 “小安,到了学校认真读书,等着老师的好消息。” “好。” 她是不幸的,没有遇到对她良善的家人,但她又是幸运的,总是能在绝望时遇到心怀善意的人。 “谢谢李老师,李老师再见。” “再见,小安。” 安凤坐上公交车。 她没有去上学,而是回了溪水村。 她要去找她爸偷钱的证据。 安凤顺着铺满浮萍的小青河,一路往西边走,走到石子路的尽头,她往左一拐,继续向北走去。 走了大概五百米,她停在一栋别墅前。 这些年,政府开始严打,禁止老百姓私底下聚众赌博,然而,临安是个小地方,没有人真来管。 所以赌博在临安依旧猖狂。 眼前的这户人家也姓安,算是她的表叔,表叔仗着上头有人,明目张胆地在家里摆了几张赌桌。 她爸是表叔家的常客。 安凤抬手要敲门,手才沾上门板,大门就开了,蹲在井边洗菜的妇人听见声音,自觉地回过头。 “安凤,你怎么来了?” “表婶好。” “我是挺好的,倒是你,怎么没去学校?” “我爸在吗?” “不在。” 竟然不在? 她爸嗜赌成性,一天不赌,手心痒痒,她以为他一定会在。 “表婶,你没骗我吧?” “谁骗你了?你昨天或者前天来,他都在,但是今天,他真不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进去找。” 里面人多,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见,免得有人多嘴告诉她爸,她来找过他。 “表婶,最近我爸是不是输得挺多?” “你爸那个臭手气,哪里是最近输得多,他是一直输得多。” 他爸生了一双臭手。 虽然他人菜,赌瘾却很大。 小时候,她跟着她爸去过一次棋牌室。 那天经历过什么事情,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爸输出去好多好多张十块钱,多得数都数不清。 她还记得他每输一次,就会骂一句,他会输,就因为生了一个赔钱货。 “诶呀,反正你家有得是钱,输得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故旷课 她爸在人前装了一辈子大款,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永远是家里最好的,所以谁都觉得他挣钱。 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凡和人聊天,他总要吹嘘过去的辉煌,说自己在供销社混的两年,给家里挣出了金山和银山。 然而事实是,他挣出来的钱又被他全花掉了。 “表婶,你别听我爸胡说,我家没钱。” “行,婶子知道你不想婶子知道你家有钱,婶子懂。”表婶不耐烦地摇摇头,“总之,你爸没来。” 如果他不来,她又怎么逮他,给自己洗清嫌疑? “表婶,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表婶不耐烦了,“等等,这个点你不是在上学吗?” 说到这里,表婶跳起来了。 “安凤,你今天到底来干嘛的?” “是……是我妈让我来的。”安凤低下头,“我妈说,家里头少了好多钱,她怀疑是我爸偷拿的。 但她要上班,没空盯着我爸,所以让我跟着他,看看怎么回事。” “唉……”表婶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就你爸那德性,哪里能挣多少钱,他都是坑你妈的。” “恩。” “行了,婶子不为难你,你爸这会儿是真不在,不过晚点他可能要来,你要盯他,天黑了再说。” “真得?” “我还能骗你一个小屁孩? 你表叔早上在街上遇到他了,他看着挺着急的,估计有事要办,他和你表叔说了,晚点一准来。” “谢谢表婶。” “没事儿,你啊,赶紧回学校吧。” “好的。” 她是该回学校了。 无故旷课是大过,她家没什么后台,如果学校想要从严处置,甚至退她的学,她没有一点办法。 安凤和表婶挥挥告别,跑向了学校。 快到学校时,她突然停了下来,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直到半张脸又红又肿,她才走进校门。 她没有去教室,而是敲响了教室办公室的门。 “叩叩。” “谁?” “请问蒋老师在吗?” “进。” 安凤垂着头,走到蒋老师的办公桌前。 “蒋老师好。” 蒋老师听见声音,没有抬头,先甩出一句质问。 “安凤,你今天怎么回事,居然敢无故旷课?你知不知道学生无故旷课,学校是可以开除你的?” “对不起。” “对不起? 你难道想用一句对不起就搪塞老师?如果今天你给不了老师一个合理的解释,别怪老师不保你。” “蒋老师,我也不想的。 我爸妈因为住宿的事和我闹了一晚上,他们怀疑我偷钱,要我证明没偷,不然就不许我上学了。” “什么?” 蒋老师抬起头. 她一抬头,就看见安凤又红又肿的脸。 “你爸妈打你了?” “恩。 我妈说,家里少了八百块,她算了算住宿费,正好是差不多的钱,所以怀疑是我偷了家里的钱。” “你没拿吗?” 秦秀秀的事,已经让安凤看穿蒋老师的为人,但那会儿她只觉得有点失望,不像现在,是难过。 可能那会儿被伤害的人不是她吧? 她忍不住去想,周六那天,秦秀秀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说要读书时,蒋老师又是一副什么表情? 她是不是也很现在这样,平静而淡漠? 她既不关心她为什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家,住进学校,也不想探究她是真偷了钱,还是被人冤枉? 她并不在意她的学生。 安凤眨眨眼,留下一滴泪。 “蒋老师也觉得是我拿得?” “不,老师不是这个意思,老师就是觉得,你妈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你,这里面肯定有别的原因。” “蒋老师,您知道的,没有家长签字,我根本申请不了住宿,如果申请不了,我要钱有什么用?” “好像是没用。” “可是我妈不肯听我解释,非说我拿了钱是要交住宿费,您能不能给我妈打个电话,说我没拿?” “这……” 她都不知道安凤偷没偷钱,她怎么和安家人说没有?万一安凤真偷了钱,她不是惹上麻烦吗? “安凤,这是你的家事,老师不好帮忙。” “为什么?” 安凤眨眨眼,又眨出一颗泪。 “蒋老师,我妈就是因为你打的那个电话才会怀疑我的,您不能不管我。” “我——”蒋老师急了,“安凤,不是老师不帮忙,是这个忙老师帮不了,不然你换个别的忙?” 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 譬如屋子太暗,你想要开个窗,一定有人不答应,可你说要砸屋子,不答应开窗的人就答应了。 她的这位班主任就是一个喜欢调和的人。 “那我今天没来上课,蒋老师能算我请假吗?” “行。” “谢谢蒋老师。”安凤感激地鞠了个躬,“蒋老师,我可能明天也来不了,请您一起算我请假吧。” “好。” “谢谢蒋老师,我先回去了。” “恩。” 安凤一走,坐在蒋老师对面的老师又探出脑袋。 “蒋老师,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不能答应吗?” “你啊,一看就是经验不足。 我和你说,有些学生很坏得,尤其是那种聪明得,如果是个坏坯子,能把老师耍得一愣一愣得。 你班上的这个安凤,一看就是心思重的。” “会吗?” “你想想嘛,你前脚打了她家长的电话,后脚她就被家长发现偷钱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昨天就和你说了,她一个本地人想要住宿不简单,你看看,才一个电话,就闹出这么大的事。 你啊,还是赶紧把她旷课的事报上去,让教务处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免得回头被她倒打一耙。” “你说得对。”蒋老师急忙站起来,“我现在就去教务处。” “恩。” 安凤不知道她演了半天的戏,被一个没交集的老师破坏了,她这会儿被小卖部的老板娘喊住了。 “同学,你是不是叫安凤?” “对。” “有一个姓李的老师找你,说让你给她回个电话。” “谢谢啊。” 安凤走进店里。 到了柜台,她一摸口袋,才想起身上没钱。 “那个,我直接去找她吧。” “等等。”老板娘叫住她,“你是没钱吗?” “恩。” “没事儿,你打吧,等你有钱了,再给我。” “可以吗?” 第一百四十章 恶毒的揣测 老板娘干脆拎起电话,帮她拨了号。 “喏,通了。” “谢谢。”安凤接过听筒,“喂,是李老师吗?” “对,是我,你是安凤吗?” “恩。” “古筝的事我帮你问过了,修琴的师傅说摔得太狠了,就算修好,音质也不行了,他不建议修。” 她其实猜到了。 师父送她琴的时候说过,乐器是很脆弱的,一个不留神,就会报废,所以需要弹奏者用心保养。 “我只知道了” “那个,我替你多问了一句,虽然修琴师父不建议修,但不代表不能修,如果你要修,也可以。” “如果我想修,需要多少钱?” “四五千吧。” “这么贵?” “恩,修琴很贵的,还不如重新买一张。” “好,谢谢李老师。”安凤轻轻地回了一句,“李老师,我这两天有点忙,等空了去拿回坏的琴。” 安凤的声音太低落了,低落到李老师有些不忍心。 “既然你不急,我再帮你问问吧,说不定有人能修。” “可以吗?” “当然。” “谢谢,谢谢李老师。” 安凤挂断电话。 “老板娘,我打完了,两分三十秒,过几天,我把钱送来。” “没事,就当我请你了。”老板娘笑笑,“安同学,别难过,困境是一时的,挨一挨,就过去了。” “恩。” 解决烦恼就像吃饭,必须一口一口地来,今晚,她先逮住她爸,让她妈知道,八百是她爸偷得。 只要证明了这件事,她就提住宿的事。 如果她妈死活不答应,大不了她求师父帮忙,请他说动校长骗她妈,说学校对优等生有住宿补贴。 只要她努力去做,苦难总能被解决。 “老板娘,谢谢你,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好。” 安凤卷起唇角,赶往表婶家。 下午三点半,她又一次停在别墅门口。 这个点的天色应该很亮,但是今天天气不好,不到中午,临安的天上就忽然多了一层层的厚云。 估计晚一点要下雨。 她找到一棵大树,又搬来一块圆润的石头,她把石头放在大树的后面,然后坐石头上,等她爸。 五月是蚊虫滋养的季节,尤其是在这样即将下雨的日子,它们更加的疯狂。 安凤被叮得满身包。 五点多钟,临安阴云密布,天空飘起细雨,她爸撑着把折了一根钢骨的伞,敲开了表婶家的门。 “安大老板,来了啊?” “有座吗?” “安老板来能没座吗?就算真没有,我也得给你腾出一个。” “哈哈哈……”她爸乐得哈哈大笑,“行,就冲你这话,我今天怎么样都要在你这儿坐一晚上。” “好,安老板快请进,我给你泡茶。” 她爸进去了。 安凤立在雨中,又等了半个小时。 她爸一直没出来。 于是,她离开树丛,顺着小路,奔向她妈的工厂。 经过保安室,她敲了敲玻璃窗。 “叔,我妈在吗?” “在啊,怎么了?” “我有急事找她,能放我进去吗?” “行。” “谢谢叔。” 安凤冲进厂里。 她进到包装车间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妈。” 她妈眼睛一横。 “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厂里来干嘛?” “爸在表婶家赌钱。” “什么?” “我问过表婶了,她说爸最近都在她家。 她还说,爸天天输,已经输了好多好多钱,他不上班,根本输不起,所以他肯定偷了家里的钱。 您这会儿追过去问问,铁定能问个一清二楚。” 她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安凤,我要上班,没法去,你爸的事,等我明天下班,再慢慢问吧。” 慢慢? 她爸最能颠倒黑白,当着面都不一定能问清楚的事,等明天早上牌局散了,她妈还能问出什么? “妈,你不会是不想问吧?” 她妈扬起手,给了她一巴掌。 “安凤,我是你妈,谁教你这么和我说话的?怎么滴,你长大了,能挣几个钱,就想上天了吗?” “我没有!” “如果没有,你买琴为什么没告诉我?你申请住宿,为什么没和我商量?安凤,你到底想干嘛?” “妈,我们能不能先说偷钱的事?” “不能!”她妈吼断她,“安凤,我告诉你,别说你还小,就算你大了,你也是我张小莲的女儿!” “妈,我当然是你女儿——” “是吗?如果你当我是你妈,又怎么可能瞒了我那么多事?你根本没把我当妈,你想甩了你妈!” “我没有——” “行了! 没看见我忙着吗?你赶紧回去,丢钱的事不用你着急,等下班了我会问你爸,不会白白冤枉你。” 如果昨天晚上,她没有听到她妈和她爸的私聊,她可能就相信她妈了。 但现在—— “走走走,赶紧走。” “……知道了。” 安凤转过身。 她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停了下来,衣服上的雨水,在她停顿的空挡,一滴、一滴地往地上砸。 “妈。” “又干嘛?” 她妈抬起头。 白炽灯下的她,面色发沉,目光染火,一双眉毛因为极度不耐烦扭成了两条蚯蚓。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是我拿了钱,你——” “我就知道,是你拿的!” 她妈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 这种狠她见过,每一回她被奶奶欺负,无能为力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好像要一口吃了她的狠。 “你爸说得对,你就是翅膀硬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我们!安凤,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她曾经的确不敢想。 上一世,她知道她妈不想她走远,于是,她哪里都没有去,她在临安读书、工作,一直到死了。 她待在她妈身边,乖乖地做了一辈子的傀儡。 “安凤,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是看不见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头吗?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又是这句话。 上一世,她妈被查出重病,快不行时,她一边瞒着她的病情,一边到处托人,想办法给她治病。 她找了好多人,问了好多医院。 所有人都对她摇摇头,让她早做准备。 她心力交瘁,又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妈,结果她妈背着她,对护士叫屈,说自己生了一个不孝女。 她说她一点也不担心她的病情,不想着给她换个好医院,好医生,她肯定是盼着她早一点死掉。 不管她怎么对她妈好,她妈永远对她揣着最恶毒的揣测。 前世如此,这一世依旧如此。 今夜,她不该来的。 安凤转头就走。 “站住!”她妈站起来,“你去哪里?” 第一百四十一章 被抓 安凤不想把事情闹大,才会先跑来找她妈,可她妈摆明不肯去抓她爸,那她就找别人去抓她爸。 “回家。” 安凤走出工厂。 路过保安室,她又敲响玻璃窗。 “叔,能借我一块钱吗?” “行啊。”保安大叔丢给她一个硬币,“送你了。” “谢谢叔。” “没事儿。”大叔笑笑,“安丫头,要伞吗?” “不要了。”安凤摇摇头,指着保安室角落的一顶帽檐破了个口子的帽子,“叔,那个能借我吗?” “这是要扔的,你要就给你了。” “谢谢叔。”安凤戴上帽子,“叔,我走了。” “慢点走,别摔了。” “好。” 她拎起裤腿,跑得飞快。 积水被她的一双脚踩得高高弹起,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又尽数溅到她腿上。 她跑进一家从来没去过的杂货店。 “老板,打个电话。” 她压着帽檐,把钱丢在柜台上,然后在老板回过神之前,先拎起座机的听筒,拨了110三个数。 “喂,是临安派出所吗? 我要报案,溪水七组,门牌号是29的那户人家聚众赌博,现在他家的四个麻将桌,坐满了人。 请你们马上去抓人。” 说完,她挂断电话,甩给杂货铺的老板一句话:“老板,三十七秒,不到一分钟,正好一块钱。” “啊?哦。” “我走了,谢谢老板。” 安凤冲回雨里,很快没了影子。 杂货铺的老板瞪着来去如一阵风,一下子就消失不见的人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不会是鬼吧?” 杂货铺老板被吓得怀疑人生,很久回不过神来的时候,安凤已经冲过溪水大桥,拐进石子小路。 她跑得很急,没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于是,她和这个人撞上了。 “呜——” 她被撞得脚下一滑,栽进了雨里。 头顶的旧帽子被撞得飞出了老远。 她正忙着站起来,突然听见雨里飘来一句惊呼。。 “安凤?” 她立刻抬起头。 天太黑了,她看了半天,只看到一团黑影,她有心问一句,你是谁,这时,桥面上传来一声喊。 “安凤,是你吗?” 她奶奶撑着一把伞,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是我。” 安凤站起来。 “怎么了,奶奶?” “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说你爸聚众赌博被抓了,让咱们去趟派出所。” “怎么会?” 安凤假装露出震惊。 “您通知我妈了吗?” “没。” “这事儿您得通知我妈,捞人是要花钱的,您不通知她,谁拿钱赎我爸?” “可我要怎么通知她?” “您在这儿等着,我回家给我妈的厂子打个电话,让她直接去派出所。” “行。” 安凤跑进雨里,跑过石桥的时候,她缓下脚步,特意往身后看了一眼,那个撞了她的人不见了。 那人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她? 安凤寻思着冲进客厅,拿起了电话。 “喂,您好,我是张小莲的女儿安凤,我们家出了一点急事,能不能麻烦您让她过来接个电话?” “稍等。” 过了五六分钟,她妈接起电话。 “干嘛?” “爸赌博被抓了,派出所让去赎人。” “什么?!”她妈惊得一阵无语,过了几秒,她气得在电话里咆哮,“杀千刀的,他怎么不去死?!” “妈,奶奶在等我陪她去派出所,我先挂电话了。” “行,你告诉你奶奶,我马上过去。” “好的。” 她挂断电话,又冲出了家门。 “奶奶,我们走吧。” 安凤陪着她奶奶走进临安派出所的时候,天上突然闪过一道闪电,接着,一声惊雷砸向了人间。 “轰——” “什么鬼天气!” 她奶奶吓得面色发白,脚底打颤。 临安是江南小镇,一到春末初夏就会迎来多雨季,有时是雷雨,有时是一场能下十天的连绵雨。 今年的雨不多,但今夜的雨特别大。 “死丫头,你怎么都不知道扶我?你想看我摔死吗?” “哦。” 安凤伸手,扶住她奶奶。 她的手刚托住她奶奶的左胳膊,她奶奶就伸出右胳膊,一把掐住她的皮肉,用力地转了半个圈。 “疼。” “疼就对了!”她奶奶卷起唇角,“臭丫头,让你没大没小!你妈没本事管好你,以后我来管你。 往后你要是拎不清,我把你的肉揪下来!” “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她奶奶洋洋得意地松开手,“走,赶紧进去,你爸该等急了。” “好。” 她扶着她奶奶走进派出所。 派出所里挤了一堆人,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全是犯了事,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的,都是来捞人的。 一个妇人揪起丈夫的耳朵: “让你别赌,你偏要赌,现在被抓,知道找我了?你找我干嘛呢?你怎么不干脆死在赌桌上呢?” “别骂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没有以后了!你把钱都赌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难道想让我帮你还债?不可能! 出了派出所,我就和你离婚!” “别,别啊!” 妇人甩开丈夫,拿起笔签了字,头也不回地跑出派出所。 丈夫急了,一边求饶一边追出去。 “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赌了!” 再也? 赌博是精神鸦片,一旦迷上,再也戒不掉。 能戒掉的人只有两种,第一,被打到断手断脚,半死不活,第二,被坑到妻离子散,倾家荡产。 但愿这个妇人真能离了。 “安凤,发什么愣呢?看见你爸没?” “看见了。”安凤手一抬,指向角落,“那里。” 她爸埋着头,弓着背,像是一个背着壳的乌龟,蜷缩在角落。 “安南!” 她奶奶连忙冲过去,心疼地扶住他爸的半边肩膀。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妈,你小点声,丢人呐。” “丢什么人?!”她奶奶目光一横,“谁说你丢人了?你告诉妈,我去骂死他!” “我说得。”一个警察走了过来,“您是安南的家属吗?他聚众赌博,违法乱纪,难道还不丢人?” “我——” 她奶奶被突然出现的警察吓了一跳,但她只吓了一下,就像往常一样,昂起头,扯着脖子反问: “被抓得又不止他一个,你为什么只骂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谁偷了钱 “呵。”警察冷冷一笑,“老太太,谁告诉你我只骂了你儿子?今天参与赌博的人,我全骂过了。 但他们每一个都认罪态度良好,所以派出所决定从轻处理,对他们做出了罚款五百的行政处罚。 既然你觉得你儿子赌博不丢人,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们所只能从严处理,先定个十五日拘留吧。” “别,别。”她奶奶立刻怂了,“警察同志,我说错了,赌博肯定丢人,我保证安南以后不赌了。” “最好是!”警察把处置单扔给她奶奶,“签字,交钱。” “马上交,马上交。” 她奶奶舔着脸,递给警察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谄笑,笑完了,她又偏过脑袋,不耐烦地揪住安凤。 “你妈人呢?怎么还不来?她是想看着你爸死在派出所吗?” “您别急,我出去看看。” “赶紧去!” 安凤跑出派出所,站在门口等她妈。 雨越下越大,犯事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被亲眷领走了,等她妈赶到的时候,派出所没剩几个人了。 “妈,你来了。” “你爸呢?” “在里面。” “走。” 她跟着她妈回进了派出所。 她奶奶一看见她妈来了,立刻火大地冲向了她。 “张小莲,你怎么才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张小莲的确是故意的。 她和安南是夫妻,他们朝夕相伴的大半生里充斥了吵架和埋怨,她一边照顾他,一边憎恨着他。 午夜梦回,她每一次被噩梦惊魂时,她的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个邪恶的念头。 杀了他。 如果他死了,她就成了安家遗孀,婆婆和小叔再欺负她,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人前痛哭流涕。 说他们欺负孤儿寡母。 所有人都会同情她。 可她不敢杀人。 所以,赌博为什么不会被判死刑呢? “妈,我上夜班呢,厂里不让我走,我求了好几个领导,好不容易才求到一张出门证过来捞人。” “你还有理了?是上班重要,还是我儿子重要?我告诉你,要是我儿子少一块肉,我和你没完!” “妈,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又不是我让安南去赌博的。” “他赌博怎么了? 难道是他想赌博吗?还不是因为他娶了你这个丧门星,心里不痛快,才想着玩玩麻将散散心吗? 张小莲,你不想着反省自己,竟然还怪安南,你怎么这么恶毒?!”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难道说错了吗?你心里装了多少龌龊心思,我一清二楚!你就是巴不得我,还有安南死了! 张小莲,你早晚要遭天打雷劈!” “妈,我没有!” 张小莲骂不过她奶奶,气得转过头:“安凤,你死了吗?你奶奶这么说你妈,你就眼睁睁看着?” 不看着又能怎样? 帮她骂回去? 她可以骂,但她不想。 因为骂了,她妈不会记她着的好,她奶奶却会记着她的坏,最后还是她最倒霉。 “奶奶,我爸累了,还是让我妈先交罚金吧。” 她奶奶想了想,朝她妈伸出手。 “钱呢?” “要多少?” “五百。” “这么多?”张小莲立刻皱起眉毛,“妈,我身上没这么多钱,家里也没有,得明天去银行取。” “不就是五百吗,你怎么会没有?张小莲,你不会是为了让我儿子多受点罪,故意这么说的吧?” “妈,你忘了吗,家里才丢了钱!” “我还真忘了!”她奶奶转头揪住安凤的耳朵,“死丫头,把你偷的钱拿出来,不然,我掐死你!” 安凤等得就是这一刻。 “疼!警察叔叔,救我!” 警察本就被她奶奶烦得不行,听到安凤惨叫,立刻冲过来拉开她奶奶,然后把安凤护在了身后。 “老太太,你儿子赌博被抓,你不去训你儿子,却找你媳妇、孙女的麻烦,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我教训我的媳妇、我的孙女,关你什么事!” “你在别的地方教训,我管不着,但这里是派出所,你敢当着警察的面家暴,信不信我扣留你?” 她奶奶被警察的话吓得缩了缩脖子,但她就吓住了一会会儿,马上又昂起头,气势汹汹地叫嚣: “警察同志,你凭什么扣留我?这孩子偷家里的钱,就算打死,也是活该!” “是吗?”警察白了她奶奶一眼,转过身,轻声细语地问安凤,“小姑娘,她说得话是真的吗?” “不是,我没偷,是我爸偷的。”安凤昂起红肿的脸,“警察叔叔,我说了是我爸,可他们不信。 我爸为了冤枉我,翻了我的书包,搜了我的房间,还摔了我的东西,他非要逼着我承认偷了钱。” “不像话!” 警察眼睛一横,气冲冲地走到她爸身边:“安南,你家丢得钱到底是你拿的,还是你女儿拿的?” “我女儿。” “警察叔叔,我爸撒谎,他不上班,他没钱。” “谁说我没有?!”她爸跳起来,要来揍她,“安凤,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今天,我就打死你!” 她爸扬起了手,然后,他的手被警察扣住了。 “安南,根据你牌友的供述,你在这半个月里,平均每天要输掉四五百,这些钱,都是你挣得?” “当然。” “你怎么挣得?” “上、上班挣得。” “你上什么班?在哪里上班?平均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 她爸咬着嘴巴不能答,这时,她奶奶叫了起来:“警察同志,安南的钱怎么来的,不管你的事。” 警察白了她奶奶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 “安南,鉴于你是被人拉去赌博,又是第一次被抓,派出所才会对你从轻处置,判了行政罚款。 可如果你赌博的钱来路不明,那么派出所就得把你扣在局里,直到查明赌资的来源,再作处罚。” “别!” 她爸立刻老实了。 “我拿得都是家里的钱。” “这么说,你家丢得钱不是你女儿拿的,是你拿的?” “……” “说!” “是,是我拿得。” “呵,安南,作为男人,你真是好样得。”警察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老太太,钱是你儿子拿的。” 她奶奶憋了半天,恼羞成怒了。 “小贱蹄子,安家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种?!我打死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债 安凤没躲。 她看着一群警察冲过来。 他们一些人冲过去拽她奶奶,防着她打死她,一些人把她拉到身后,保护着她。 她站在警察身后,隔着一团骚乱,无声地看着她妈。 她妈没有动,她也在看着她,她知道,她妈一定在想,是谁报了警?会不会就是她这个不孝女? 随便吧。 作为女儿,她为了赢得她妈的爱,真得尽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警察拿起一个杯子,重重地砸到地上。 “哐——” 乱声停了。 “老太太,你要横,回家横,这里是派出所,你再胡闹,别怪我们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拘留你。” 说完,这个警察示意他的同事。 “把这位老太太送回家。” “好的。” “走就走。”她奶奶恨恨地瞪了安凤一眼,“死丫头,你给我等着,等回家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被警察请出去的时候,不忘对她妈说:“张小莲,你今天要不把安南带回家,我和你也没完!” 她奶奶走了,派出所也变得安静了。 几个警察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张女士,你先带你女儿回去吧,等明天你准备好罚金,再来派出所。” “警察同志,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如果今天我丈夫回不去,我婆婆还不知道要闹成哪样。 能不能请你们通融一下,让我丈夫先回家,我保证明天早上一定来交罚款。” “这……” “警察同志,拜托了。” “行吧,你等等,我向领导请示一下。” “多谢。” 一个警察拐进办公室,过了五分钟,他又出来了。 “张女士,我们领导答应了,不过,需要你们签一张欠条。” “好的。” 她妈点点头,把欠条丢给她爸。 “签。” “哦。” 她爸乖乖签了条子,跟着她妈和她,出了派出所。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天上的雨大得没有要停的迹象。 她妈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先横了她爸一眼,又横了她一眼,然后,她眼神非常冰冷地对她爸说: “滚一边去。” “张小莲,你横什么横?” “想让我帮你交罚金,就给我滚一边去。” “滚就滚。” 她爸避到一边。 “安凤,是不是你报得警?” “不是。” “最好不是!如果让我知道是你,我扒了你的皮。”说完,她妈拿起伞,“跟你爸一起,回家吧。” “妈,等等。” “你还想干嘛?” “你答应我的,如果钱不是我偷的,就答应我一件事。” 她妈不说话,她看着她的目光,阴冷地像是一条蛇。 “你想要什么?” “我想住宿。” “怎么住?溪水一中的住宿费五百,你指望我来付?” “我可以自己——” “你自己?”她妈打断她,“安凤,你忘了吗,你已经把稿费全给我了,你拿什么来付住宿费? 还是说,你没有全交?又或者说,你还有别的来路?” “……” 其实,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她只是不甘心,她不甘心有些爱她的妈妈,其实一点也不爱她。 安凤,你到底要失望多少次,才能看清他们的嘴脸?才能放下心里的执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安凤,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用吃这么多苦!我不用和你爸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是你欠了我,你就必须还!在还完之前,你哪里都不许去!” 难怪。 难怪上一世,哪怕她长大了,只要她出门,不管和同事,还是朋友去聚会,她妈都会非常生气。 她会在出门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会在聚会的途中不停地催她回来,会在她晚归以后大发雷霆。 原来,对她妈来说,她不是女儿,她是她的债务人。 “妈,你要多少?” “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要多少?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你给我一个数字,我好知道自己要还多少?” “安凤!”她妈彻底恼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你妈,你亲妈,你就这么对我吗?!” 如果是过去,她妈这样问她,她一定急死了,她会哭,会摇头,会竭尽全力地辩解,说不是的。 但现在,她不想了。 她的心从未像这一刻,如此平静,平静地像是一块不会跳动的石头。 “妈,一百万,够吗?” “不够!”她妈的表情更扭曲了,“你想和我算清楚,可以!除了一百万,我还要一套三层别墅。” 她家的房子是一套二层小楼,小楼的建筑面积不到七十,是整个溪水七组最小的一栋二层小楼。 她家的楼之所以这么小,是因为她家要建房子时,她叔叔和姑姑闹了大半年,不肯让她家先建。 但她妈坚持要建。 最终,她奶奶不情不愿地划了一块边角地给她爸。 房子是建起来了,但她妈一直不满意。 尤其是后来她叔和她姑在她家旁边各自建了一套三层高的大洋房,她妈更是一年比一年不满意。 她想要一栋别墅,一栋比她叔、她姑更敞亮的别墅,一栋足以让她在溪水七组扬眉吐气的别墅。 可她买不起。 上一世,她妈想让她买给她,可她能力有限,买不起,没想到重活一世,她还是逃不掉这笔债。 逃不掉,就认了吧。 “好。”安凤点点头,“回去了,我就给你写欠条,二十年之内,给你一百万,再加一套大别墅。” “行,我等着。” 她妈点了点头,掉头要走。 “等等。” “后悔了?” 或许对于她妈来说,一栋别墅外加一百万是一个乡下女孩子,穷尽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但其实,这个目标没有那么难。 她是一个活过一世的人,她很清楚这个国家即将在不久的将来腾飞,她有很多机会挣出这笔钱。 如果这是脱离安家的代价,她愿意付。 “没,我不会后悔的,我只是想让妈答应,以后的稿费让我自己收,还有,别干涉我住宿的事。” “不可能。” “妈,你不能赖皮。” “我怎么赖皮了? 二十年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我不可能白等你二十年,你不想我管,可以,每年给我一笔钱。” “多少?”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救命 “一万。” 一万,以她现在在文学界的知名度,不是挣不出来,但她不能让她妈知道,她能轻易地挣出来。 “妈,我还在读书,一年拿不出一万,少一点行不行?” “不行。”她妈决绝地摇头,“安凤,是你要和我划清界限的,一年一万,少一分钱我都不答应。” “妈,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我只能一年给你五千,但我保证,等上了大学,我一年给你两万。” “不行。” “那我上了大学以后,一年给你三万?” “不行。” “四万?” “不行。” “五——” “不行!我说了,不行!一年一万,少一块、一角、一分,都不行!” “……” 她的沉默,让她妈扬起了唇角。 “做不到吗?” “……” “做不到,就滚回去!” 她妈走进雨里。 “安南,把你生的不孝女领走!” “什么叫我生得?我一个人能生出孩子吗……” 她爸还在唧唧哇哇,她妈撑着伞,走远了。 “泼妇!”她爸朝着她妈的背影,愤怒地啐了一口痰,啐完了,他又恨恨地瞪她一眼,“白眼狼!” 怎样才不算白眼狼呢? 对她的父母千依百顺,任由他们予取予求? 她做过了,但结果依旧如此。 一个晃神的功夫,他爸也走了。 他走得飞快,摆明了想要甩开她,她为了追上他,不得不小跑起来,但跑着跑着,她爸不见了。 午夜的马路,黑得吓人,天上时不时地划过电闪雷鸣,即便安凤不是一个孩子,也感到了害怕。 她跑得更快了。 她跑了很久很久,久得好像过了一整夜,她终于跑过溪水大桥,拐进那条通往家的狭长石子路。 踏上石子路的一刹那,她彷佛走进了一条黝黑的隧道,隧道里看不见一点光,听不见一点人声。 她的心,骤然间一抖。 安凤,没关系,再有一百米,就是石桥,过了石桥,走个五十米,就是她家,进了门,就好了。 她提着气,狂奔着。 离石桥还有十来米,溪水小卖部的门口突然冒出一声阴恻恻的喊。 “安凤。”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后背迅速爬满鸡皮疙瘩。 她不敢转头,不敢停下,她拼了命地冲向石桥,然而,就在这时,石桥的对面,跑过来两个人。 他们跑过石桥,如同两条地狱恶犬,站在桥下,拦住她的去路。 “你们是谁?” 他们没有回答她,他们的眼睛看向了溪水小卖部。 安凤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看向了溪水小卖部。 小卖部的门口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撑着一把大黑伞,伞沿挡住他的脸,不过,即便他的脸没有被挡住,安凤也看不清楚他。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他反问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低,雨声又很大,安凤只听见了一个“我”字,可就是这一个字,已经让她认出他。 “陈同学?” “是我。”陈小刚撑着大黑伞,慢慢悠悠走到石子路上,“安同学,你的胆子比我猜到的,更大。” 不,她的胆子一点也不大。 如果够大,她的心就不会因为陈小刚的出现,在胸口疯狂地乱跳。 她用力握紧拳头,一边用眼角搜寻逃跑的可能,一边强迫自己稳定情绪,朝陈小刚弯起了嘴角。 “陈同学,这个点,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说呢?” “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在替秦秀秀出头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他知道了! 安凤乱跳的心一瞬间蹦到嗓子口,好像只要她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他怎么会知道? 不。 她应该问得是,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有一个在临安当县委书记的父亲,临安县的事,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清。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吴校长会把她喊进办公室询问,所以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的老板被打了,所以秦秀秀退学了。 她太笨了,竟然没有发现他知道了。 可她发现了,又能怎样? 逃出临安吗? 不,她逃不掉。 这个世界很大,可除了临安县,她没有别的归处。 “安凤,你不说话,该不是想否认吧?” 她想。 但她知道,陈小刚不会信。 “陈同学,我错了,请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只要你绕过我,你初中三年的作业,我包了。” “呵呵呵……”陈小刚笑了,“安同学,你真得很聪明,只可惜,我从来不缺帮我做作业的人。” “那你想怎么样?” “聪明的安同学猜不出来吗?” “……陈同学,杀人是犯法的。” “霸凌也犯法,可你看看,我不是出来了吗?” 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是挥动法律这把长剑的,却是人,是人,又怎么可能做到人人平等?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平等。 有权有势的人,总有办法凌驾一切,践踏一切。 说不通,就求饶吧。 安凤低下头。 “陈同学,我真得知道错了,你就放过我一次吧。” “晚了! 安凤,我陈小刚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你不仅害我在学校丢脸,还害我被关在派出所一晚上。 你觉得这笔帐,我能轻易算了?” 不能。 陈小刚是一个狠人,狠到无论是溪中的学生还是老师招惹了他,都逃不过被他狠狠报复的下场。 所以当初,蒋老师明知道陈小刚想要欺负秦秀秀,还是选择了漠视。 看来,今天她不管怎么求饶,陈小刚都不肯放过她了。 那就不求了! 安凤昂起头。 “救命——救命——救命啊——” 这三声救命,她喊得又响又急,如果是往常,不说能惊动半个溪水七组,也能惊到就近的人家。 可是今天太不巧了,天上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她的救命声在传出去前,先被雨水淋去了一半。 这点微薄的喊声只能惊到石桥附近的人家,而石桥附近的人家,一共只有三户。 第一户,人在江城的吴二叔家,第二户,绝不可能救她的她叔家,第三户,五十米开外的她家。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 她家二楼的灯,亮着。 “爸——” 安凤把手拢成喇叭,放在嘴巴,用上吃奶的力气,嘶声裂肺地大喊。 “救命——” 第一百四十五章 X-MEN 她喊到了破音。 然而,过了很久,浓郁的夜色下,除了“噗呲噗呲”的雨声,就只传来一串陈小刚嘲讽的笑声。 “哈哈哈……笑死我了。”陈小刚笑得前俯后仰,“安凤,你不会指着那个窝囊废的爸来救你吧?” 她是。 都说血浓于水,再深的血海深仇,也撕不断骨肉亲情,何况,她和她爸之间从来没有血海深仇。 他不会不管她的。 一定是她喊得不够响。 “爸,救我——” 她又喊了一次。 这一声比起上一声也许更响,也许更轻,但不管是更响还是更轻,她的声音都没传进她爸耳朵。 她家二楼的灯,灭了。 如果她爸要来救她,一定顾不上关灯,他关灯是因为他要睡觉了。 “不——” “别叫了。”陈小刚不耐烦地吼断安凤,然后,他朝石桥上的人挥了挥手,“你们两个,给我上。” “好的,陈哥。” 两个黑影逼向安凤。 安凤不可能坐以待毙,她一边努力避让,伺机逃跑,一边继续嘶声求救:“救命——救命啊——” 逃了两分钟,她被突然靠过来的陈小刚一脚踢中后背。 “啊——” 她栽进了雨里。 “都说了,让你别叫了!”陈小刚甩掉大黑伞,“你们两个,过来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巷子里。” “好的,陈哥。” 两个黑影蹲了下来。 他们中的一个,用左手捂住她的嘴巴,右手勒紧她的脖子,另一个抡起她的手臂,往巷子里拖。 她即将被拖进巷子。 “呜呜——” 救命! 她还想求救,陈小刚一脚踩住她的胸口。 她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绝望地瞪着陈小刚。 “安同学是不是想问我,准备对你做什么?” 是,她想问。 “那天在厕所,如果不是你,我早上了秦秀秀,是你坏了我和兄弟的好事,你当然要赔给我们。” “——” 他们竟然想要对她—— 安凤怕到了失魂。 她虽然出生农村,却不是什么卫道人士,她不看重贞操,也不认为初夜这种东西必须留给丈夫。 可不看中不代表她能接受被—— “呜呜——” 她疯狂地扭动脖子,想要挣脱捂住嘴巴的手,然而,她的挣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力。 她挣不开他们,他们却要欺上她。 不—— 不要! 她无声而绝望地叫着,眼泪在绝望中,比天上的大雨更汹涌地奔出眼眶。 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给了她重生,又不能让她的重生像电视剧那样,又爽又得意? 她不服! 她不服! 她不服啊! 可…… 她不服又能怎样? 她既斗不过眼前的混蛋,又求不到人来救她。 她…… 只能认命。 安凤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陈小刚那张比恶魔还有恶心人的脸,心灰意冷又怒不可遏地咬紧牙关。 当血色蔓出她的牙齿,她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一把黑伞像是一支长箭,砸上陈小刚的脑门。 “嘭——” 陈小刚被砸懵了。 “是谁砸老子?” 他转过头。 巷口站着两个少年。 一个少年又高又瘦,一个少年又矮又胖,矮胖的少年一边紧紧拽着高瘦的少年,一边笑着回答: “你爷爷。” “MD,找死!”陈小刚怒了,“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吗?敢在临安县得罪老子,你们不想活了吗?” “白痴!” 冷子明无语地骂了一声。 这些人难道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他拼了小命拽着薄太子,薄太子已经拿伞当刀,捅死他们了吗?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薄太子怎么就炸了? 他不是陪他来看他的白月光的吗? 等等。 他的白月光不会是倒在雨里的那个差点被欺负了的黄毛丫头吧? “冷子明,松手。” 他怎么松啊? 薄太子是被他骗出京北的,万一他在临安弄出什么事,被薄家老爷子知道,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冷静。”冷子明扣紧薄景言的胳膊,“听好了,小爷已经报警,你们再不滚蛋,警察就要来了。” “警察?” 两个小跟班一听,吓得立刻松开了安凤。 “陈哥,咱们还是走吧,再被抓进局子,咱们可就完了呀。” “完什么完?有我在,谁也不能拿你们怎样!” 陈小刚的爹是县委书记,不管他怎么胡闹,陈支书都会保他,不像他们的爹,就是一个普通人。 上一次警察放他们回家的时候说过,如果他们再犯事,就把他们关进少管局。 “陈哥,对不住了。” 跟班朝陈小刚鞠了个躬,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巷子。 “喂!” 陈小刚还想喊住他们,但是这两个人像是一阵上窜的烟,在一转眼的功夫里,跑了个无影无踪。 “没用的东西!” 他气得大骂一声。 这一声骂惹得冷子明呵呵一笑。 “这位白痴同学,你还不滚吗?” 滚? 他爸是临安县的县委书记,整个临安都是他家的,只要是临安县的人,没有一个有资格叫他滚。 “该滚的是你们。” “找死。” 薄景言拂开冷子明,冲了上去。 “唉……”冷子明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果然一个人非要找死,就算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他的感叹还飘在雨中,薄景言已经冲到陈小刚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按进泥水。 “噗——” 巨大的水花溅了安凤一脸。 她眨眨眼,脑子陷入一刹那的停摆,就在这时,那个又矮又胖的少年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你还好吗?” 她好吗? 不,她一点也不好。 “你是谁?” “X-MEN。” “……” 她瞪大眼睛,顺着那只朝她伸过来的手,看向少年,她只能看到一团黑影,雨水糊住了她的眼。 “你一定不知道X-MEN是谁吧?我告诉你,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安凤没有搭理他,她攀着巷子一侧的墙壁爬了起来,然后,她转过头,看向被人暴揍的陈小刚。 “谢谢你们救了我。” “客气了。”冷子明甩甩头发,指着薄景言说,“女同学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对他以身相许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雨夜的少年 冷子明的话落在安凤的耳朵里,轻佻、欢快,无知又无畏。 “这位同学,你还是赶紧拉住你的朋友吧,被打的那个人叫陈小刚,他的爸爸是临安县委书记。” “那又怎样?” “那就意味着不管他在临安做什么,坑、蒙、拐、骗、聚众斗殴,甚至杀人、放火,都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安凤绕过冷子明,准备离开巷子。 “等一下。”冷子明拉住安凤,“这位女同学,你去哪里?你该不会想要扔下救命恩人先跑了吧?” “恩。” “恩?!” 冷子明震惊了。 我靠,这小丫头什么人啊?长得一般般就不说了,良心还大大滴坏,薄太子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小丫头片子,你是人吗?” 如果她不是人,当初就不会为了秦秀秀得罪陈小刚,如果她不是人,现在也没必要劝他们快走。 “刚才逃走的两个人是陈小刚的跟班,他们一定会去陈家报信,你们不想死的话,就赶紧逃吧。” 安凤挥开冷子明,跑出了巷子。 “喂!” 冷子明气得哇哇大叫,但安凤却头也不敢回。 她很感谢他们救了她,可这份感激不足以抵消她对陈小刚的害怕,她终究变成了一个卑劣的人。 “薄太子,别打了!”冷子明怒吼一声,“你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不管你就跑了,你还为她打什么?” 薄景言停下打人,回头看了一眼。 巷口空空,只剩一世界的雨。 “你帮我看着他。” “啊?”冷子明不解地皱起眉毛,“看什么看呀?小丫头就是一个没良心的,你还管她干嘛呢?” “让你看,你就看!” “……” MD! 他干嘛作死,非要撺掇薄景言离开京北,跑来临安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找什么白月光? 早知道薄太子的眼光这么差,他还不如带他看遍京北的名花艳草,也省得他总惦记一只白眼狼! “我要看他看到什么时候?” 冷子明一边乖乖踩住陈小刚,一边抬头问薄景言,但是,他没有得到答案,因为薄景言跑远了。 “靠!” 冷子明气得在巷子里哇哇大叫,薄景言却顾不上管他,他迎着瓢泼大雨,跑上了石桥。 隔着五十米的距离,他看见小凤凰站在一扇铝皮门前,拼了命地敲门。 “砰砰砰——” 她敲得又重又猛,即便他站在五十米外,也听得一清二楚,可是,没有人为她打开那扇铝皮门。 “爸,开门!” 破旧的楼房没有一点动静,好像这栋楼没有住着人。 “爸,你开开门!” “叫什么叫?!”,她叔叔安北,推开窗户,恶狠狠地威胁她,“赔钱货,再敢鬼叫,我弄死你!” 安凤不敢叫了。 其实,她也不该叫的,她爸不是听不见,他就是不想开门,对他来说,她这个女儿从来不重要。 是她不甘心,执迷地贪恋着骨肉亲情,幻想着不管她父母如何可恶,他们心里终归是爱着她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原来,连一点点都没有。 “没事的,安凤。”她对自己说,“你十三岁了,还有五年,你就长大了,到时候,你会自由的。” 她深吸一口气,搬起墙角的一块石头,用力地砸向门锁。 她砸了三下,砸开了门。 “我就知道!” 这扇铝皮门自从被她叔踹开过,就再也不牢了。 安凤的脸上因为这点小得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是一个绝望的夜晚,这也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夜晚,上帝又一次在关门时,为她留下了一扇窗。 “安凤,你看,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丢下石头,跨进院子。 进了院子,她立刻翻找能用的东西,锄头、扫帚、破花盆。 她把东西搬到门后,想要堵住院门。 准备关门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扫了一眼石桥,石桥上站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又高又瘦。 他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安凤的心里莫名地闪过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个世上一定存在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真情。 她曾经热烈而迫切地期待过,期待有一天,一个像是白马王子般英俊潇洒的人,走进她的生命。 他会很爱、很爱她,只要她需要,他总在她身边,他会带她离开贫穷的生活,抽离无望的悲凉。 可是,她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等到这样一个人。 这一世,她依旧相信这个世上存在一见钟情、至死靡它的情感,但她再也不相信自己能遇到了。 奇怪地是,她竟然在这样一个惊魂的雨夜,因为一个没有看清面容的少年,勾起久未做过的白日梦。 “喂,谢谢你救了我。” “恩。” 薄景言轻轻地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安凤不可能听见。 然而,安凤听见了。 他的声音沙沙的,哑哑的,带着青春期少年独有的异样低沉,就好像海浪在淘沙,呲得人发痒。 真好听。 是因为他救了她吗? 是不是所有的少女都会被救了自己的英雄所折服? “那个人叫陈小刚,是你得罪不起的人,所以,带着你的朋友快点走,晚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恩。” 薄景言又应了一声,但是,答应要走的他,却依旧站在石桥上,隔着大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在看什么? 她吗? 可她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是一个漂亮姑娘,小时候不可爱,长大了又不温柔,她从来没有被男生或者男人,告白过。 她也不值得被人告白。 一个连亲身父母都不喜欢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一个陌生人的喜欢? 如果今天阳光明媚,她发现有个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说不定会跑上去问一句,你喜欢我吗? 可惜,今天暴雨,她差一点被—— 是了。 他不是喜欢她,他是在等她进门吧。 真是一个温柔又良善的少年。 “回去吧。” 她挥挥手,关上了门。 “恩。” 薄景言对着关上的门,又轻轻地应了一声。 安家的小楼真低,哪怕是在这样深沉的夜色里,他也能看见灰黑色墙壁上老旧而斑驳的蜘蛛纹。 这样的房子,京北老城区有很多。 他曾经坐着车路过那片地方,豪车穿过窄巷时,两边的住户,老人、孩子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并不清亮,全是热切的痴迷,不像小凤凰住在听风山庄时的眼神,充满了生的清冽。 “喂!”冷子明走到石桥上,“薄太子,你在发什么愣?你的白月光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他不懂她 “走了。” “不会吧?”冷子明瞪大了眼睛,“你不远万里,跑来临安见她,结果关键时候,你没追上她?” “恩。” “太菜了!”冷子明嘴快地骂了一句,骂完了又连忙改口,“那个,我是说,要不要兄弟帮你追?” “不用了。” “为啥不用?难道你突然醒悟,觉得她不值得你追了?” 薄景言没说话,他沉默地走下石桥。 走下石桥后,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安家小楼没有亮起灯光,小凤凰一定还在院子里。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听风山庄初次遇见小凤凰的那个晚上,她脸上挂着像太阳般明媚的笑脸。 他以为她是幸福的,即便不够富裕,但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只有幸福的人才能露出明媚的灿笑。 可他错了。 她并不幸福。 她和他一样,是一个不受亲人待见的孩子。 可为什么她还能明媚呢? 她不恨吗? 她为什么没有像他一样,觉得这个世界丑陋到令人厌恶,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丑陋到让人恶心? 薄景言看不懂小凤凰。 但是,他喜欢她的明媚。 他想让她永远像阳光般,温暖、耀眼,为了让她始终明媚如初,他可以撕碎一切遮蔽她的晦暗。 “走了。” “你真不见她了?” “恩。” “为啥啊?” “不该你问,别问。” MD! 他当他兄弟,他却拿他做跟班,凭什么? “陈小刚呢?” “谁?那个欺负女孩子的混蛋吗?他被我打昏,丢在巷子里了。” “带上他。” “为什么要带上他?你打算带他去哪里?” “你的话,真得太多了。” 薄景言甩下冷子明,穿过石子路,到了大路上。 大奔里的薄家司机看见他,慌忙推开车门,撑着雨伞,跑了过来。 “少爷,您怎么没撑伞?” 薄景言没有回答,他指着安家小楼对司机说:“我回来前,你守在这里,别让人靠近那户人家。” “好的,少爷。” 司机撑着雨伞,又拐进石子路。 他刚进去,看到迎面走来的冷子明拖着一个昏得人事不知的少年。 “快快快!”冷子明一边哇哇大叫,一边把陈小刚抛给司机,“帮我把他丢上车,我快要累死了。” “二、二少,他是谁?” “我不知道,问你家太子爷。” 司机不敢多问,他先是伸出手,摸了摸这人的鼻息,确定他有呼吸,他才放心地把人扛到肩上。 他扛着人走到车子边上,想要拉开后座门,把人塞进去,这时,薄景言转过头。 “丢进后备箱。” “少爷,这样不好吧?” “你舍不得他,可以替他躺进去。” “少爷,我嘴瓢了,我是说,这样挺好的。” 司机急忙打开后备箱,把人丢了进去。 “少爷,好了。” “你去吧。” “少爷,如果我留在这里,谁来为您开车?” “他。” “我?”冷子明傻眼了,“薄太子,我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考驾照,你让我开,是想找死吗?” “你不会开?” “会,但——” “会就行。” “行什么行?!”冷子明炸了,“你知不知道无证驾驶要进局子?你TM就是这么坑害兄弟地吗?” “临安有人能逮你?” “怎么可能?” “那你磨叽什么?” 冷子明被薄景言的这一问,问得想揍人。 可他不敢揍。 想当初,他第一回在薄家见到这位太子爷时,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被一群神经病围着嘲讽。 他觉得他好可怜,好弱小,于是一时善心大发,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高调地宣称,他归他罩。 他喜滋滋地以为自己收了个“小弟”,谁知道当天晚上,他被“小弟”拉着,暴揍那群神经病。 那天晚上的场景凶残极了,是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会记忆犹新的程度。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 他还是会脑抽。 “我开。”冷子明乖乖坐到驾驶位,“所以,我的太子爷,您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了吧?” “县委,陈家。” “你不会是想为那丫头报仇吧?” “恩。” “恩?”冷子明又忍不住咋咋呼呼了,“太子爷,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小丫头不是好东——” “冷子明,闭嘴。” 他是那种谁让他闭嘴,他就闭嘴的孬种吗? “薄景言,你是真没看见还是假没看见,刚才我们在替小丫头出头的时候,她抛下我们先跑了?” “看见了。” “看见你还替她出头,你是疯了吗?” “你觉得她忘恩负义?” “难道她不是吗?” “不是。” 小凤凰不知道救她的谁,但她知道欺负她的是谁,她真忘恩负义,就不会一再提醒他们赶紧跑。 “你不懂她。” “得,你不是疯了,你是傻了,才会为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臭丫头——” “冷子明,”薄景言打断冷子明,“你再敢说小凤凰一句不好,我就让你后半辈子再也说不出话。” 冷子明更火了,他抬起头,愤怒地瞪着后视镜里的薄景言,薄景言低着头,忙着摆弄他的手机。 “你干嘛呢?” “查点事。” “什么事?” “好好开你的车,不该你问的,别问。” MD! 冷子明又上火了。 “薄太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好歹?我对你这么好,你却对我这么坏,那个臭丫头对你这么坏,你——” 冷子名没抱怨完,薄景言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好可怕。 这么可怕的眼神,他只在他和薄景言头一回认识,他带着他去暴揍京圈那群神经病的晚上见过。 他不会也想暴揍他吧? 冷子明马上改了口气。 “我是替你委屈。” “不需要。” MD! 冷子明在心里骂了一句,乖乖低下头,专心地开起车来。 大奔拐上往县委大院的马路时,迎面开来两辆红旗车,开在前面的那辆红旗对着大奔猛滴喇叭。 “嘀嘀嘀!” “滴泥马!” 冷子明本来一肚子气没处撒,于是也按住喇叭,一通狂拍。 “嘀嘀嘀……” 一时间,马路上全是嘀嘀声,冷子明上火了:“哪来的傻鸟,敢朝小爷滴滴,看小爷不撞死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县委书记 冷子明一脚油门,冲了上去。 谁知红旗车一点不怕,既不踩刹车,也不打方向,朝大奔冲了过来。 冷子明立时怂了。 他连忙踩住刹车,这时,后座的薄景言突然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拉着方向盘急转了九十度。 “呲——” 大奔打了个转,横停在马路中央。 迎面而来的两辆红旗被大奔不要命的操作吓懵了,过了好一会儿,司机才回过神来想要踩刹车。 但是,他们踩晚了。 红旗即将撞上大奔。 “啊——啊——啊——” 冷子明吓得瞳孔暴突,面色煞白,他抱着脑袋,疯狂大喊: “薄景言,我不想死啊!” “死不了。” 话音未落,红旗车刹停了。 红旗车停下的那一刻,红旗车的车头距离大奔的右侧车门,只剩下零点一厘米。 所有人都陷在差点没命的惊恐之中,薄景言神色从容地推开车门,走到后备箱,拖出了陈小刚。 他把人丢在雨里。 “小刚!”县委书记的夫人大喊一声,推开车门,“小混球,快放了我儿子,不然,老娘弄死你!” 对于县委书记的夫人的威胁,薄景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看着红旗车里的陈支书,淡淡地问: “还不滚下来吗?” 书记夫人看自己被漠视,气得扬起手掌,要来扇薄景言:“小混球,你敢无视老娘?我打死——” 她还没冲上来,薄景言抬起一只脚,猛地踩住陈小刚的胸膛。 “啊——” 陈小刚痛醒了。 “再过来,我踩死他。” 书记夫人不敢动了。 “小刚,小刚……”她急得快要哭了,“小混球,我命令你立刻放开小刚,不然,不然我——” 书记夫人的狠话来不及放出口,薄景言又一次抬起脚,狠狠地踩上陈小刚的胸口。 这一脚。踩得陈小刚吐血了。 “咳——” 书记夫人吓傻了,她再也不敢对薄景言嚣张,而是转头朝车里大喊:“陈政南,你还不下来吗? 难不成你想眼看着儿子被人踩死吗?” “闭嘴。” 陈政南横了老婆一眼,目光掠过车窗,看向了大雨下的薄景言。 这个少年一定不是临安人,因为临安这样的小地方养不出他这样嚣张跋扈,又气定神闲的少年。 他是谁? 从哪里来? 为什么要和小刚过不去? “陈政南,你死活不肯下来,是不是想让我急死,好把外面的小贱人和贱人生的孽种领回家?!” “胡说八道!” “我胡说? 你敢说你在外面没有包女人?你敢说那个女人没给你生孩子?你敢说你不想把他们领回陈家?!” “住嘴!” “我偏不!如果今天小刚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我一定会拉着你和那个贱人一起下地狱!” “行了!你但凡把吼我的劲用在小刚身上,他也不会被养废了!” “你怪我?” “我不该怪你吗? 你自己数数,这几年陈小刚在外面闯了多少祸?这些祸事一桩比一桩大,大到都可以关监狱了!” “数什么数?要不是你天天不着家,小刚也不会没人管,他会闯祸,有一半是你这个当爸的错!” “你——” “别你啊我的!” 县委夫人大吼一声,直接弯下腰,把车子的陈政南拖出车子。 “赶紧救儿子!” 陈政南被雨水淋了一脑门。 泼妇! 如果不是作为县委领导,离婚有损声誉,影响晋升,他早就和这个蠢女人分道扬镳了! “你先站一边,我去和他说。” “那你快点。” “知道。” 陈政南点点头,接过下属递过来的雨伞,朝着薄景言走了两步。 “这位同学,你好,我是临安县的县委书记,陈小刚的父亲,陈政南。” “恩。” 恩? 正常来说,他做了自我介绍,对方不也应该做个自我介绍吗? “这位同学,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不重要。” 怎么能不重要? 他之所以做自我介绍,是怕少年不知道陈小刚是县委书记的儿子,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不怕? 他不怕是单纯胆子大,还是身后有人? 万一他后面的人的权势比陈家大,他得罪他,岂不是要遭殃? 算了,还是小心为上。 “同学,我不知道小刚做错了什么,但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我替他向你道歉,只要你原谅,我——” “爸!”陈政南求和的话没说完,陈小刚愤怒地昂起头,“你是临安的县委书记,你怎么能求他?” “闭嘴。” “我不要!”陈小刚喊得更大声了,“爸,我是你儿子,他当你的面欺负我,你还不把他弄死吗?!” “……”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眼前的这个少年气势凌厉,不骄不躁,他的儿子却是个蠢爆了的二世祖。 真是气人。 “陈小刚,我让你闭嘴。” “我说了,我不要!” “那你等着被他踩死吧。” 陈小刚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敢置信地问:“爸,你不会真得有了新儿子,不要我了吧?” “没有!” 别说他没有,就算有,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讲,万一让县委以为他作风不正,他还做什么书记? 为什么他陈政南聪明一世,却养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儿子? 陈政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愤怒,心平气和地问:“陈小刚,你到底又干了什么?” “我没有。” “说实话!” “我真没干什么。 我就是带了小赵和小郭找那个安凤算账,谁知道帐才算到一半,他们就突然窜出来,打了我们。” 安凤? 他让人查过那户人家,祖宗往上数三辈全是贫民,陈小刚收拾这种人家的女儿,的确不算什么。 陈政南又扫了薄景言一眼。 这个少年看着气势很强,但他能和安家沾上关系,绝不可能是什么大户。 既然不是大户,他还衡量什么! “这位同学,我劝你立刻放了小刚,不然,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陈支书打算对我怎么不客气?” “呵。” 陈政南笑了。 “同学,少年人懂得见义勇为,很好,但是,光会见义勇为是远远不够的,你还需要自知之明。 这里是临安,我是临安的县委书记,如果我想让你三更死,就算是阎王爷,也不敢留你到五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杀了他 临安是个什么地方,薄景言在来之前已经有所了解,但他没想到地是,他还是低估了穷山的恶。 “陈支书好大的口气。” “唉。”陈政南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你打了小刚,但我不想为难你,可惜,你不识时务。”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两根手指,对着虚空打了一个响指。 “来人,拿下。” 五个飙形大汉冲出红旗车,把薄景言团团围住。 车里的冷子明立刻跑出来,挡在薄景言前面:“你们想干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竟然敢动他?” “不管你们是谁,到了临安的地界,都得听我得。”陈政南目光一沉,“都给我上!别弄死就行。” “是。” 飙形大汉杀了上来,冷子明被他们吓得一双腿直打哆嗦。 “薄太子,你留后手了吧?” “什么后手?” 冷子明一双打哆嗦的腿,硬生生被薄景言的话又吓回了笔直。 “你别告诉我,你没给你爷爷打电话?” “没。” 冷子明憋了一秒钟,气到暴跳如雷:“你TM 不打电话是想死在这里吗?你想死,别带上我啊! 不,不对,你死了,我也得死! 呜呜呜,你个疯子!” “恩。” 还恩? 真是疯魔了! “你给我顶住,我去打电话。” “不急。” 不急? 再不急,他们都要去阎王殿报道了! 冷子明扎进大奔,抓起丢在副驾的诺基亚,翻了半天通讯录,找到薄家老宅的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人接通。 “喂,我是冷子明,景言被人围殴,快——嘟——” 电话被挂断了。 “不是吧?!” 冷子明立刻回拨,这次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就好像薄家老宅的电话号码是一组不存在的空号。 “该死!” 他不敢耽搁,又给冷家打了一个电话。 “喂,爸,我在临安被人围殴,你赶紧想办法救救我。” “哦。” 冷父应了一声,也挂了电话。 “MD!”冷子明简直要疯了,他马上回拨,“爸,我TM都要被人打死了,你怎么一点不在乎?” “你一个月被人打死的次数没有二十,也有十九吧?既然你过去没有被打死,今天肯定也不会。” 说完,冷父又要挂电话。 “那么景言呢?” “谁?” “薄景言,薄家太子爷!” “冷子明!”冷父惊得从床上弹起来,“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你?我要不生你,冷家不用天天渡劫!” “爸,你是男人,生不了孩子。”冷子明本能地回了一句,“还有,今天晚上的事,和我没关系。” 没关系? 假如薄家太子出了事,薄家能问关不关子明的事? “你还是闭嘴吧!”冷父愤怒咆哮,“说,你和薄太子现在人在哪里?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敢打他?” “江城临安,县委陈政南。 “我马上联系薄家,你给我顶住了!如果——” 冷父顿了一下。 “如果情势实在危急,为了冷家,你就牺牲一下。” 冷子明也顿了一下。 “爸,我是你亲生的吗?” “少废话,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 “……能。” “很好。” 电话被挂断了,冷子明听着话筒里的无情“嘟”声,苦笑着推开车门,毅然决然地冲向薄景言。 不就是舍生取义吗? 行! “薄太子,我来救——诶?” 冷子明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停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被五个六陈家恶霸围殴的薄景言竟然毫发无伤,而那个陈家的二世祖却被他折腾的奄奄一息? “薄太子,你怎么做到得?” “你觉得呢?” 薄景言一边反问,一边抬起另一条腿,狠狠地踢了陈小刚一脚。 “啊——” 陈小刚惨叫一声。 “爸,妈,救我……” 好凶残。 冷子明“啧啧”两声,心想陈家的一双父母眼看着儿子被折腾成这样,心里该有多么的心疼啊? 想到这里,他抬起了头。 陈夫人拽着陈政南的手臂,哭得要快晕厥了。 “老陈,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是他不想办法吗? 是这个少年比他预想中的狠辣一百倍! 他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围着他,他一心抓着小刚,只要发现有保镖想要靠上去,他就猛抽小刚。 他这么狠,谁敢靠近? “别哭了!” 陈政南暴躁地怒吼。 他从政二十年,遇过很多狠人,但他们再怎么狠都有瞻前顾后的时候,可这个少年却毫无顾忌。 陈政南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同学,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小刚?” 放? 他就没想放。 “冷子明,你打过薄家电话了?” “没,薄家……没人。” “是没人,还是没人接?” “呵,呵……”冷子明干笑两声,“那个,你放心,虽然我没联系上薄家,但我联系上我爸了。 有他出马,肯定很快能联系上你爷爷。” “很快吗?”薄景言低下头,目光深沉地看向了陈小刚,“既然如此,我的动作也要快一点了。” “快?”冷子明心头一惊,“你想干嘛?” “杀人。” “啥?” 冷子明愣了半秒钟才听懂薄景言的意思,他一听懂,就立刻拉住薄景言。 “薄太子,你给我冷静一点!杀人是要坐牢的!” “成年人杀人,是要坐牢,但,我还没有成年。” 说完,薄景言抬起一只脚,想要踩爆陈小刚的头。 冷子明当即脑子一空,没等他想出办法阻止薄景眼,他的人已经扑进雨水,横在陈小刚的身上。 “薄景言,你给我停手! 你是没有成年,杀了人也许可以不用坐牢,可你能逃过法律的制裁,难道能逃过薄家的家法吗?!” “滚。” “我不滚!”冷子明抱紧薄景言的腿,“薄景言,你是薄家继承人,一旦犯事,就会被踢出薄家!” “无所谓。” 无所谓? 那可是薄家,京北的第一世家,整个京北豪门圈都要仰望的存在,他居然说被踢出去也无所谓? “薄景言,你非要杀他,就因为那个臭丫头?” “对。” “对你个头!” 冷子明再也绷不住,暴跳如雷地骂了一句。 “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不要命,薄景言,你TM真是好大的出息!” 薄景言没有生气,他看着如注的暴雨,淡淡地反问:“冷子明,你有想要珍视的人或者东西吗?” 第一百五十章 千钧一发 “废话!”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想要珍视的人或者东西? 一个人一定会有很多想珍惜的东西,喜欢的物件、想要实现的理想、父母、兄弟、朋友、情人…… “我猜,你一定有很多吧?” 薄景言问,他的语气很淡,声音很平静,以至于冷子明根本没有察觉出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汹涌。 “当然!”冷子明毫不犹豫地回答,答完了,他又理所当然地范问,“难道你不是吗?” “恩。” 薄景言笑了一下。 这是冷子明认识他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和别人的笑不一样,他的笑里看不见愉悦。 他忽然想起京北豪门圈的那些流言,想起初见他时他寂寥的身影,想起刚才那个被挂断的电话。 “冷子明,如果你和我一样,有且只有一个想要珍视的存在,你就会明白那个存在有多么重要。” 他说得存在,是那个臭丫头? “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能杀人了!” “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小凤凰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如果她善良,你觉得她能够接受你为了她杀人吗?” 不能。 她是一个可以为了救下一个陌生人,在冰天雪地的冬天,跳进一汪不知道深浅的水池的小傻子。 这么傻的人,一定见不得杀人。 薄景言的杀意松动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冷子明,轻轻地松下一口气。 幸好他把人拦住了,不然,陈家小子死了,以他爸的尿性,肯定让他代替薄太子,进去吃牢饭。 他低头,看了眼陈小刚,这人吊着眼睛,好像快不行了。 “薄太子,你先放了他吧。” “恩。” 薄景言松开了脚,他一松开,陈政南马上递给保镖一个眼神,保镖提着棍子,杀到薄景言身后。 “景言,小心!” 冷子明惊恐大吼。 他叫得很快,可他的叫声远远快不过保镖手里的棍子,那根棍子眼看就要砸上薄景言的后脑勺。 完了。 冷子明在心里哀嚎一声。 明年的今日一定就是他的忌日。 就在他满心绝望时,雨中突然响起一阵“嗷呜嗷呜”的警笛声,一个胖子探出车窗,撕声怒吼: “住手!” 陈家保镖的手停住了。 然而,就在保镖的手停住的下一秒,陈夫人厉声尖叫:“谁让你们停下的?给我打!狠狠地打!” 保镖不敢妄动,他们的目光极快地扫向陈政南,他们看到陈政南点了点头,才又一次挥动棍子。 棍子距离薄景言的脑袋还有一寸时,雨夜里响起一声惊破天际的“嘭——”。 胖子朝天开了一枪。 然后,他把枪口指向陈家的保镖:“再不停手,我就开枪了。” 不到一分钟,七辆警车开到了大奔和红旗车的旁边,他们以大奔和红旗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 临安派出所的所长王强拿着一把长柄大黑伞,冲下了警察。 他一边撑开雨伞,一边奔向薄景言。 “薄——同学,您没事吧?” “没事。” “没事好,没事好。” 接到省厅电话,说是京北薄家的太子爷在临安快要被人打死的时候,他吓得差点当场就心梗了。 省厅的领导在电话里说,如果他不能救下薄太子,他和整个临安派出所的人都得给太子爷陪葬。 他顾不上和省厅领导打招呼,就挂断电话,联系一切能联系上的警力,让所有人直奔临安县委。 幸好,他来得及时,太子爷毫发无伤。 王强撑开雨伞,替薄景言挡住雨水。 “薄同学,警车上准备了干衣服,您要是不嫌弃,就先上去换身干衣服吧。” “不急。” 不急? 是不急着换衣服? 还是不急着走? 王强吃不准薄景言什么意思,这时,陈夫人提着嗓子,不客气地命令: “王所,你总算来了,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小混球想要打死我儿子,你还不把他抓进派出所吗?” 王强睨着陈夫人,不由地皱起了眉毛。 陈政南是临安的县委书记,他自己无论当官还是为人都还算过得去,可他养的儿子却是个恶霸。 这儿子仗着爹有权,整天不务正业,前一阵竟然带着两个男同学,差点一起霸凌了一个女学生。 本来这个事算是罪证确凿,他们所怎么样都可以把陈小刚关一阵,谁知道那个女学生突然反口。 他知道,是陈支书出手,又替儿子摆平了麻烦,可他知道归知道,却拿陈家没辙,只能放了人。 不过在放之前,他特意和来接儿子的陈夫人说了又说,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结果,下一次来得这么快。 “是该抓。”王强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人拿下?!” “是。” 一群警员冲下去,拿住了陈家保镖。 陈夫人傻了,她愤怒地咒骂:“王强,你手下人的脑子坏了吗?为什么不抓他,反而抓陈家人?” “陈夫人,上次抓你儿子陈小刚的时候,我说了又说,看好你儿子,不然,我们就要不客气了。 是你把警察的话当耳旁风,那就别怪我们秉公处理。” “你——” 陈夫人还想接着骂,却被陈政南按住了。 “行了,别乱叫了。王强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不帮陈家,肯定是这个少年的来头不简单。 你要是不想害死陈家,就赶紧闭嘴吧。” “哦。” 陈夫人不是个蠢人,她听出陈政南的意思后就乖乖地点了点头,不过,在退走前,她不忘交待: “救儿子。” “知道。” 陈政南撑着伞,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走近王强,王强一看,马上要避,却被薄景言拦住。 “他找你。” “薄同学想让我和他说话?” “说两句,没关系。” “行。” 王强一点头,薄景言就勾了勾唇。 “我去车上换衣服。” “好嘞。” 王强恭送薄景言的时候,陈政南走了过来。 “王所长,抽根烟?” “不抽。”王强摆摆手,“戒了。” 戒? 前两天,他们才在一起吃饭喝酒,那天晚上,王所抽了一条中华。 “老王,咱们的关系一向好,上回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好的,以后不管谁家有事,都要互相照顾。” “唉……”王强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陈支书,今天的事闹大了,不是一包中华烟能摆平的。” “一包不够,那要几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套话 几包? 几万包都不行! “陈支书,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 他要是知道,还用得着过来套王强的话吗? 陈政南心里十分窝火,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他勾出一个讨好的笑:“老王,他的来头很大吗?” “很大。” “有多大?” “京北,薄家。” “……” 陈政南的笑僵住了。 他虽然是个临安县委,但京北有哪些个大人物,还是知道的,王强说得薄家,在京北手眼通天。 这样的大户怎么可能跑来临安? “王老弟,不会弄错吗?” “省厅说得话,你觉得能错吗?” 不能。 陈政南的脸色,在顷刻之间白成了一张纸。 他连忙拉住王强:“王老弟,咱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这一次的事情,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啊!” 帮? 他怎么帮? 他要是敢帮陈政南,明天王家就能消失在临安。 “老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天的事到底要怎么了,咱们还是坐到临安派出所,慢慢谈吧。” 去了派出所,还怎么谈? 王强不想帮忙。 这也正常。 如果今天他们立场交换,王强得罪了薄家公子,他也不会帮他,毕竟谁也不想得罪了京北薄家。 可他已经得罪了。 所以,他没有退路了。 “王所,就算那一位姓薄,也不代表他能在临安为所欲为,王所身为警察,不至于徇私枉法吧?” “……” 王强没想到有一天能从陈政南嘴里听到这句话,他怕不是忘了这些年他为儿子徇私了多少回吧? 过去陈支书有这个本事,是因为他在临安只手遮天,他既能抹掉证据,又能解决提供证据的人。 但今天,他得罪地是京北薄家,一个他不可能解决的人。 所以,他向他索要司法公正。 他真想送他一句,凭什么? 然而,他不能。 人可以徇私,可以不公,但司法不能,司法公平公正地保护着每一个人,即便,这是一个坏人。 “陈支书放心,身为司法人员,我不会徇私的。” “那就好。”陈政南笑着点点头,“王所,我儿子被打得人事不知,能不能让我先把他送去医院?” “这……” “王所,人命关天,你难道想看着我儿子死吗?” 王强怎么可能罔顾人命? 他只是太了解陈政南了,他送儿子去医院救治是假,他想利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扭曲事实是真。 他知道,却没法拦。 “怎么会呢?” “那就多谢王所了。” “客气。”王强艰难地勾出一个假笑,“陈支书,我给你三小时,请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到派出所。” “好。” 陈政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应完了,他招呼老婆,把陈小刚扶进车子,然后开车红旗车,走了。 王强看着远走的车子,冲到一辆警车前。 “薄同学,陈政南拿人命关天的理由堵我,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答应让他先把儿子送去医院。” “无所谓。” 蝼蚁最喜欢垂死挣扎,他想挣扎就挣扎,反正他很快会知道,再怎么挣扎,他也改变不了结局。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 手机界面上,有一条未必信息。 薄景言探出脑袋,朝杵在雨里的冷子明喊话。 “你可以去办事了。” “办事?办什么事?去哪里办事?你呢,又去哪里?” “我累了,要睡觉。”薄景言一边摇上车窗,一边对司机位的警员说,“可以走了。” “是。” 警车开进了雨中,冷子明看着远走的车,急得哇哇大叫:“薄太子,你至少告诉小爷要干嘛啊?” 话音未落,他收到一条短信。 短信是薄景言发来的,里面写着一串地址和人名。 他说,他要他在天亮之前,搞定这些人,并且把他们带到派出所。 “MD,就会奴役我!” 冷子明骂骂咧咧地坐上大奔,开始找人、办事。 时间在几方人马的彻夜奔波中,如白驹过隙般过去了。 早晨六点,陈政南心力交瘁地走进临安派出所时,薄家那位小爷正躺在一张长椅上,睡得舒服。 “王所,我来了。” “早,陈支书。” “早,王所。”陈政南睨着薄景言,问,“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想必王所都问得一清二楚了吧?” 他倒是想问,可薄家太子爷进了派出所,就找了一张椅子,横在上面睡得人事不知,他怎么问? “没呢,这不是在等陈支书到了,一起问吗?” “行,那就问吧。” “好。” 王强笑笑,走到长椅边上。 “薄同学,醒醒,陈支书到了。” 薄景言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很干净,完全不像一个突然被叫醒的人。 “冷子明回了吗?” “还没。” “真墨迹。”薄景言咕哝一声,嫌弃地坐了起来,“在哪谈?” “会议室吧。” 王强领着派出所的骨干们,请薄景言和陈政南,一起走进了派出所里最好、最大的一间会议室。 进去了,他不敢先坐。 “薄同学,你坐哪儿?” “这里。” 薄景言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等他坐下,王强又问陈政南:“陈支书,你坐哪儿?” 陈政南当仁不让,坐到了主位。 “这里。”他一坐下,就对所有人说,“开始吧。” “……行。”王强坐到中间,“薄同学,请问昨天晚上你因为什么事,出手教训了陈支书的儿子?” 薄景言没张嘴,陈政南先皱着眉头不客气地质问:“王所,你不觉得教训这个词用得不合适吗? 薄同学是京北人,小刚是临安人,昨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遇见,小刚根本没机会得罪这位薄同学。 反倒是这位薄同学盛气凌人地很,仗着出生贵胄,一到临安县就作威作福,无故打伤我的儿子。 王所,你不会因为薄同学家世过高就不敢秉公处置了吧?” “陈支书,请别随便污蔑人,还有,陈小刚什么德性,一年到头要犯多少事,你是真不知道吗?” “一码归一码,不管小刚过去做错过多少事,都不是他昨天挨揍的理由,这个道理王所不懂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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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三章 收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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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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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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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 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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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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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降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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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家访 “怎么不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要想长久太平地行走在人世间,就绝对不能违法,不然,必死无疑。” “是,是,是。”吴校长连连点头,“警察同志放心,只要陈小刚的事属实,学校一定从严处置。” “放心吧,派出所已经把陈政南违法犯罪的证据呈交给江城市,最多三天,市里就会发布公告。” “行,学校会关注的。” “所里事情多,我就不在这里打搅各位了。”警察拿出笔录本,“安同学,麻烦在笔录上签个字。” “好的。” 安凤一签完字,警察就走了,吴校长抹了一把虚汗,笑着问蒋老师:“小蒋,今天下午你空吗?” “吴校长找我有事?” “咱们学校和京北附中有一个交流活动,我想让安凤去,需要蒋老师一起去安家做个思想工作。” “好的。” 下午一点,安凤带着吴校长、蒋老师走上回家的路,经过溪水小卖部时,她发现小卖部开门了。 吴家二叔站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问:“小安凤,你该不会逃课吧?” “二叔好,我没逃课,是学校老师来做家访。” “家访?” 吴二叔眼珠子一转,看向安凤后面的人,这一看,看得他两只眼睛因为惊讶,变成了两只铜铃。 “大表哥?!” “恩。”吴校长点点头,“你从江城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得?怎么回来了,都没和家里说一声?” 不说当然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刚回。” “顺利吗?” “呵呵,还行吧。” 吴二叔干笑两声,吴校长一听他的笑声,就知道他这趟江城白去了。 “我这会儿没空,你晚上来一趟,说说具体情况。” “哦。” 吴二叔乖乖点头,点完了,他看着走过石桥的人,总觉得不对劲,于是跑出小卖部,跟了上去。 “大表哥,你真是来家访的?” “恩。” “你不是校长吗?哪有校长亲自出马的?” “少说废话,想凑热闹,就跟着来。” “想凑!” 吴二叔跟着吴校长,走到安家门前。 安家的院门开着。 安凤的妈妈张小莲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对着站在院子北面的一个慌忙提裤子的男人破口大骂: “操你NN的,这里不是公共厕所,你TM再敢到这拉屎拉尿,我就拿把剪刀,剪了你的鸡鸡。” 吴校长和蒋老师被这一幕,尬得停住了脚步。 吴校长偏过头,悄声问吴二叔: “这是安家?” “恩。” “她是……?” “安凤妈。” 吴校长把张小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又问了一句:“她妈是偶尔这样,还是一直这样?” “不是一直,但也不是偶尔。” 那就是经常了。 吴校长心里有了数,准备和张小莲打招呼,这时后墙的男人穿好裤子,跑到前面朝张小莲大吼: “有本事你来啊! 这个地方是公家的地,老子想拉屎就拉屎,想撒尿就撒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老子。” “谁告诉你这里是公家的地,这是我家的地!我家的!” “既然是你家的,你倒是围进院子啊!” “……” 这地方的确是她家得,但造院墙的时候,安南的弟弟和妹妹过来闹,非逼着他们空出一条走道。 她不肯空,安北找了村长来闹,安南害怕,趁着她不在家,拉着砌墙的师傅就把院墙砌了起来。 房子造好后,安北为了要钱,天天带人来拉屎拉尿,久而久之,这地方就被当成了溪水村公厕。 “反正,这块地皮是我家的,我愿意围进院子,还是留在外面,都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来管!” “哟,挺横啊。”这男人不屑一笑,“可惜,说白了是你家男人没用,才把自己的地皮留在外面。 既然你家男人守不住,那不是活该被人当厕所吗?” “你——” 张小莲吵不过他,气得抄起门后的棍子,想要一棍打上去,可她一个女人,哪里能打得过男人? 她刚抡起棍子,棍子就被男人抢过去。 “泼妇,敢抽老子,老子打死你!” 男人抡起棍子,要抽向张小莲。 这个时候,安凤不敢装聋作哑,她急忙冲过去:“叔,我报警了,你敢打我妈,就等着坐牢吧。” 男人瞪了安凤一眼,丢下棍子,骂着“晦气”,转身跑了。 “妈,你没事吧?” 没事? 她差点挨了一棍,算哪门子的没事? 要不是安南造孽,她用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受这份罪吗? 张小莲看着长得和安南七分相似的安凤,心里忽然间生出了滔天怒火,她一把把安凤推到地上。 “都怪你!” 张小莲捡起地上的棍子,一边往安凤她身上招呼,一边骂出熟练的词。 “安凤,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要是我没有生过你,或者你一生下来就死了,该有多好!” 以前她也这么想过,觉得如果没有她,奶奶不会偏心她叔,她妈不用逼着自己和她爸过一辈子。 如果她能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这个人间不是她想来了,安家也不是她选的,她妈不想要她这个女儿,她又何尝想要她这个妈? 即便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她也想抬头挺胸地活在人间。 安凤昂起头,迎上她妈挥过来的棍子。 今天的这顿打,她不想逃,她想让自己被打得惨一点,她越惨,吴校长劝她妈的心才会越坚定。 挨过两棍后,吴校长果然看不下去了。 “安凤妈,你这样打孩子是不对的。” “你闭嘴!”张小莲打得正起劲,“安凤是我的女儿,我教训我的女儿,关你什么事?赶紧滚开!” “……” 吴校长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吼过? 所以他当场傻了,还是吴二叔机灵,上去介绍:“安凤妈,这位是溪中的吴校长,来找你家访。” “校,校长?” 张小莲停了一秒钟,慌慌张张地丢下棍子。 “吴校长好,我家安凤不懂事,让您看笑话了。” 安凤不懂事? 他从来不觉得安凤不懂事,他觉得她早慧到让人不舒服,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早慧。 碰上这样的妈,不早慧才怪。 “安凤妈,我来是想说点事。” “那您屋里坐,我们进去慢慢说。” 第一百六十章 卖身契 吴校长并不想进门。 “不用麻烦。 安凤妈,是这样的,咱们学校和京北附中有一个交流活动,学校想让安凤去京北附中做交换生。 我来呢,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让安凤去?” 当然不能。 张小莲低头,看了安凤一眼。 这一眼,没有一点为人父母因为听到儿女有能耐而生出的喜悦,只有浓烈而深沉的烦躁和厌恶。 她没想到自家女儿这么有本事,竟然能让一个校长来当说客。 “吴校长,这个交换生要去多久啊?” “两年。” “这么久吗?” 她都不想放安凤住宿,怎么可能让她去京北? 说起来,安凤会变成现在这副冷心冷肺的模样,就是因为她在三年前去了趟京北。 这一回,她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去,不然,等她学成归来,不认她这个妈,她不是白养一个女儿? “吴校长,我们家就安凤一个女儿,我和她爸都舍不得她离家太远,不然,您重新挑一个学生?” 吴二叔一听,立刻毛遂自荐。 “大表哥,我家狗子挺好的,不如让我家狗子去吧?” “闭嘴!”吴校长横了吴二叔一眼,“这个事情很重要,你别添乱,小心我以后再也不帮你忙了!” 吴二叔多聪明的人,他马上凑到吴校长的耳边,非常严肃地问了一句:“大表哥想让安丫头去?” “恩,这个事如果办成了,最多半年,我就能离开临安,升到江城教学。” 江城? 吴二叔心思一转。 他这次去江城很不顺利,江城的老教师认为狗子资质太差,不管他怎么求,就是不肯收下狗子。 如果大表哥去了江城,那狗子是不是也能去了? “大表哥,你去了,狗子是不是——” “是。” 吴二叔立刻拍拍吴校长的肩膀。 “大表哥放心,这事儿交给我。” “你有办法?” 他和安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张小莲什么脾气,他不要太清楚,他知道怎么对付她,效果最好。 “有。” 吴二叔微微一笑,提起了嗓子。 “小莲,安丫头能去京北,多争气啊,你怎么能不答应呢? 你知不知道京大附中有多牛? 那可是京北大学的附属中学,安丫头要是能过去,以后上京大都不是问题。 她要是能考上京大,那你,你们老安家不得跟着鸡犬升天,从此以后都在溪水七组扬眉吐气啊?” 张小莲憋屈了一辈子,就盼着哪一天能扬眉吐气,现在机会到了她眼前,她哪有不抓住的道理? 可安凤的心野了,她怕她真出息了,会变成一只煮熟的鸭子,飞了。 “吴校长,这个事情有点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等安凤的爸回来,我和他商量好了再回复你。” 吴校长听了这话,想点头了,吴二叔一把抓住他,示意他别说话。 “小莲,安南一向不管孩子,你怎么能问他?” 说着,吴二叔抬起头,问跑来看热闹的村人:“你们说这事儿要是问安南,是不是耽误了孩子?” “是。” 村人纷纷点头。 安家的事,他们平常没少说起,比起张小莲,他们更同情安凤,毕竟安凤脑子聪明,性格讨喜。 村里有点同情心的人都觉得,她要是生在别人家,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平日和张小莲关系不错的一个妇人忍不住张嘴了。 “小莲,大人吃点苦没啥,但再怎么苦,不能苦了孩子。” 其他人听了这话,全都点点头。 “就是,就是。” 张小莲的手捏紧了。 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没见多少人仗义执言,她教训她女儿了,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冒出来了。 真烦人。 然而,张小莲心里再怎么窝火,面上却不敢让人看出来,毕竟,她不能当众把所有人全得罪了。 “我也不想苦孩子,可安家什么情况,你们都知道,去京北多贵啊,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不起。” “也对。”村人又被说得改了态度,“京北是大市,费钱,不是咱们这种小地方的人承担得起的。” “是啊……”张小莲捂着脸,假惺惺地哭泣,“呜呜呜……安凤,是怪妈没用,供不起你读书。” 她妈哭得正起劲,安凤高高兴兴地说了一句: “妈,不要钱!吴校长说了,去京北的学费和食宿费由学校承担,所以,用不着花家里一分钱。” “……” 张小莲瞬间哑巴了。 她哑了,村人却不哑,他们全都露出羡慕的眼神:“小莲,你家安凤真有本事,你太有福气了。” “小莲,你赶紧收拾收拾,送安凤去京北呗。” “就是,就是。” 张小莲被这些话闹得面色扭曲,可她不敢发作,她强迫自己压下怒气,朝着吴校长卷起一个笑。 “校长,真不要钱吗?” “恩,不要。” 看来,她是留不住人了。 “安凤,你想去京北吗?” 如果是上一世,她知道她妈不想她去京北,她就算把自己委屈死了,也会告诉她妈,她不想去。 这一世,她不会了。 “想,我想去。” 果然,女儿像爸爸,不管她对这个女儿多好,她还是像她爸一样,狼心狗肺。 她既然不孝,她也不用再对她好。 “我可以让你去,只要你遵守承诺。” 承诺? 是了,昨天,她为了说服她妈答应让她住宿,对她许下了一个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的偿还承诺。 “好。” 安凤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 她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用最快的速度,写下一张巨额欠条。 写完以后,她签上名字,咬破食指,用鲜血当作印泥,在“安凤”两个字上按下艳红色的指印。 “写好了?” “好了。”安凤点点头,没把欠条给她妈,她把欠条递给吴校长,“吴校长,能给我做个背书吗?” “背书?” 吴校长低头,瞟了一眼欠条上的字。 一百万,外加一栋别墅? 吴校长惊了。 临安是个小地方,居民收入普遍不高。 溪水一中的老师每月工资是两千五,他们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工作三十三年,才能挣出一百万。 更别说还要加一栋别墅。 这哪里是欠条,这分明是卖身契,而且还是最惨的那种。 “安凤,这种东西不能乱签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古筝修好了 吴校长的话才说完,张小莲伸出手,抢走了欠条。 她扫了一眼,把欠条踹进了裤兜。 “吴校长,安凤去京北当交换生的事,我答应了。” “好。” 吴校长笑笑,低头看了安凤一眼,这一刻,他看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讨厌,只剩下深深的同情。 “安同学,虽然出发的日子还没定,但我确定就是这几天,你抽空收下行李,随时准备去京北。” “好的。” “我和蒋老师先走了,你有任何困难,记得找我们。” “谢谢吴校长。” “没事。”吴校长点点头,又对张小莲说,“安凤妈,我和蒋老师先回学校了。” “吴校长慢走,蒋老师慢走。” “恩。” 吴校长转身,走了两步,然后,他突然停下,回头说:“安同学,加油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 人生没有跨不过的天堑,哪怕挡住她的是一座泰山,只要她肯学愚公移山,终有翻过去的一天。 此刻的安凤,对此深信不疑。 这一天,直到天黑,安凤和她妈也没说过一句话。 晚上,她爸回来时,她妈逮着她爸大吵了一架,吵了一个多小时,她爸摔上门,又跑出了家门。 然后,她妈去上班了。 安凤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了大半个晚上的散文,一直写到抵不住困意,才趴在桌上,睡着了。 早晨五点,她被一阵“砰砰”声惊醒。 临安起大风了,大风吹开了窗子,把桌上的纸全都刮到了地上。 她伸手关窗,却看见门口的石子路上竖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又高又长,好像一个人。 人? 她把窗子推得更大,然后探出脑袋,想看看那影子是杆子还是人,但那影子忽然抬起脚,走了。 只是路过吗? 她晃了晃脑袋,关上窗子,开始收房间。 收完房间,她下楼煮粥。 粥香起来时,她奶奶背着手,走到厨房的门口。 “臭丫头,给我盛一碗。” “恩。” 自打她奶奶搬进她家,一共就煮过一回粥,她妈念了她一句,她就坐在门口,哭儿媳对她不孝。 她妈弄不过她奶奶,也就由着她了。 她把粥放在桌上。 “这粥怎么回事?为什么又厚又生?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长这么大,不会煮粥,以后怎么嫁人?” “你可以不吃。” “你说什么?你敢叫我不吃?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她奶奶抱着碗,骂个不停。 安凤没理她,回到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她在厨房吃完粥,洗了自己的碗筷,上楼拿书包。 出门时,她看到她奶奶端着装满白粥的电饭锅内胆,往她叔叔家走。 “臭丫头,看什么看?!”她奶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要是你敢告诉你妈,我就扒了你的皮!” 她为什么要告诉? 恶因是她妈自己招来得,苦果当然也该由她自己来吞。 安凤走过石桥。 路过学校小卖部,老板娘立在门口,朝她笑盈盈地招手:“安同学,吃过没?要不要过来吃点?” “谢谢老板娘,我吃过了。” 安凤边回答边走进小卖部。 “老板娘,我上次打电话,欠了三块钱,今天还你。” “不用了。” “要的,不然,我以后再也不在你这里买东西了。” “好,我收。”老板娘接过了钱,“对了,有个李老师找你,好像挺急的,让你有空给她回电话。” “那我中午过来。” 安凤拿着零钱,进了学校。 中午十二点,安凤溜到小卖部,给李老师回电话。 “喂,我是安凤,请问李老师在吗?” “我就是。”李老师高高兴兴地说,“安同学,古筝修好了,你下午过来拿吧。” “下午?” “对,我有事要出趟差,你下午不来,就要多等半个月,所以可以的话,老师希望你下午过来。” “好。” 安凤回进学校,向蒋老师请了半天假,然后乘着公交车,在一点多钟,走进了青少年活动中心。 进去时,她看到一个矮胖少年坐在一楼,对着一部手机咆哮:“催什么催?有本事你去催他啊! 他不肯回去,我能怎么办?骂,我骂不赢他,打,我又打不过他,你倒是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不然,你弄死我得了!” 安凤忍不住对这个少年掬了一把同情泪,她心想,少年口中的那个他,一定是个非常难搞的人。 一转眼,她上到二楼,李老师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焦急,焦急之中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惊惶。 “中午好,李老师。” “安同学,你总算来了!”李老师抓着她的手,把她拽进琴房,“你再不过来,我都要被逼疯了。” “被谁逼疯?” “没,没谁。” 李老师笑笑,目光极快地扫过一扇内室门。 安凤虽然觉得李老师有点奇怪,但这会儿她的心思都落在桌上的古筝,她没看到李老师的眼神。 “李老师,这是修好的古筝吗?” “恩。” 安凤走到桌子边上,拨弄了两下。 面板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右侧板上,她之前不小心用指甲见尖划出的一条细纹,也还看得清楚。 这应该是她的古筝。 可这把修过的古筝,声色却比之前更饱满。 “李老师,这真是我的古筝吗?” “当,当然是。 安同学,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修过的古筝音色会改变,你觉得这把古筝好像不是你的,很正常。” 她知道音色会变。 可音色不应该是变坏吗? 怎么会变得更好了? “安同学,古筝修好了,你不弹一曲吗?” “弹。” 她好几天没弹了,手很痒。 弹什么呢? “安同学,老师可以点曲吗?” “可以啊,李老师想听什么?” “长相思。” 长相思,顾名思义,是一曲诉说相思的琴曲,这份相思可以是对情人、亲人、故土的多种解读。 但无论是对什么,于她而言,都有一点困难。 她的心很空,没有让她长相思的事,或者人。 “李老师,我可能弹不好。” “没事,试试。” “好。” 安凤低头。 “铿——”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相思 思念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上一世,她曾在临死之际,因为没有深切地爱过一个人,和没有被一个人爱过,觉得非常遗憾。 她渴望邂逅一份真爱,哪怕真爱的结局是分手。 可直到最后,她也没遇到。 她的一个朋友说过,不管多么炙热的情爱,到最后都会变成索然无味的忍耐,所以,不如不遇。 但她依然希望能遇见一次。 遇见那个千万人中,唯一能让她的心漏跳一拍,唯一能让她辗转思念,唯一能让她舍不得的人。 他在哪里呢? 他是和她一样,期待能在这一世遇见,又或者,一点也不期待? 过往的遗憾,让她的琴声变得幽怨而缠绵,这些轻怨尽数地飘进隐在隔壁琴室的薄景言的耳里。 真好听。 薄景言听痴了。 三年前的《男儿当自强》也好听,但那种好听是激昂的,带着足以冲破天际,摧枯拉朽般力量。 今天的《长相思》不一样。 《长相思》是轻轻的、淡淡的,就像那株长在他心里的藤曼,能在不知不觉中缠住人心。 他喜欢的小姑娘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长大了。 此刻,她的心里想着谁? 薄景言忽然之间,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他伸手,搭上门把,要推开内室门,问问他的小姑娘。 可他的指尖才握住门把,冷子明神色惶惶地闯进琴房。 “薄太子,薄哥哥,薄祖宗,你爷爷去了冷家,他说如果你再不回京北,他就掀了冷家的房顶。 我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好。” 薄景言松开手,转过身,和冷子明一起出了琴房,就在他们离开后的一分钟,安凤推开内室门。 “原来那一天,是他在隔壁。” 安静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冬雨,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声。 冷子明瞪着恍惚的她,心里全是过往的种种,他忽然又恨上了安静。 “安凤,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为什么?” “当初薄太子知道章伯伯回了京北,非常担心你,他假装被我撺掇,不惜逃课,跑去临安看你。 他是真得很想见你,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既不知道他为了见你发了多大疯,你也不知道他为了惩罚那三个混蛋,背地里做到了多少事! 你更不知道,他回去以后被薄叔叔罚在祠堂跪了三天!” “他……没事吧?” “呵!你问得真及时!” 冷子明嘲讽地笑了一声, “三天,你觉得能没事吗? 薄爷爷从军区赶回来救他的时候,他倒在祠堂的地上,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他都那样了,薄爷爷问他知不知道错,他却还说不知道,就连薄爷爷都被气得想把他丢回祠堂!” “他一向死倔。” “可不是死倔吗? 薄爷爷觉得临安的事不对劲,特意叫人查了查,他查到了一切,唯独没查到他和你之间的关系。 薄爷爷不甘心,又把我叫过去盘问一通,我骗他说,我和薄太子是一时逞英雄,才勉强骗过他。 后来,他为了避免薄爷爷找你麻烦,愣是在你来京北的两年里,没去见你,没和你说过一句话。 你知道他忍得有多痛苦吗?” “见过的。” “什么?” 2000年的六月,她一个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从江城颠簸到京北。 火车晚了两个小时,她慌慌张张冲出京北站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一个骑滑板的少年。 少年长得又高又瘦,说话声沙沙哑哑的,她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回了她一句,欢迎来京北。 2000年的除夕,她独自留在京大附中过年,因为食堂关门,她跑到附中对门的一家面馆吃面。 当时,店里没有一个顾客,来京北讨生活的老板坐在角落,一边嗑着香瓜子,一边看春晚直播。 她说来一碗面。 老板惊呆了,说怎么除夕夜还有人来吃面? 她没有回答,老板也没有追问,他问她想吃什么面,她扫了一眼价目表,要了一碗青菜鸡蛋面。 面端到手上的时候,被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年撞翻了。 他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她轻轻浅浅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少年为了赔礼,还了她一碗面,那碗面里有一块排骨、一块爆鱼,还有一个煎蛋。 他们坐在面馆,隔着一张桌子,一起吃了面。 2001年的六月,她被舍友拉去操场看人打篮球赛时,莫名其妙地被一颗篮球,打中了后脑勺。 其实,那一下一点也不疼。 可是砸了她的少年却冲过来,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她笑着说了没关系,然后把篮球递还给他。 后来,她的舍友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又羡慕又嫉妒地掐住她的肩膀,说她被校草薄景言砸了。 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又高又瘦的少年就是她曾经救过的小小少年,薄景言。 她想,他一定不记得她了。 2001年的除夕,她坐在京大附中门前的台阶看人放烟花,薄景言忽然路过,递给她一支烟花。 她受宠若惊地接过,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她以为他记得她,他却转了个身,走开了。 当漫天烟花燃尽的时候,她站起来,走进校园,她看到他和林校长有说有笑,一起走出了校门。 她又想,原来,他是有事,恰好路过。 2002年的六月,她结束了在京大附中的两年交换生学业。 离开的那一天,她一个人背着行囊,坐着公交车,在夕阳洒满人间的时候,走向了京北火车站。 她刚刚走到广场中央,薄景言托着一个行李箱,急匆匆地从她面前经过。 她以为他没看见她,他却忽然回过头,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问她:“要走了吗?” “恩。” 她笑着点点头。 他弯起嘴角,又说:“回见。” 她没想过还能和他“回见”。 尽管她在京北附中读书的两年间,一再地遇见他,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遇见,是他的刻意为之。 她以为这些遇见全是“偶然”,毕竟京大附中不大,他又是那么耀眼,她几次遇见他,很平常。 即便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她也没有和他提过在京北附中的“偶然”,她以为,他一定不记得她。 安凤,曾经的你,真是愚蠢。 “那天,我去青少年活动中心取修好的古筝,你和薄景言也在那里,对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去见他 “对!” 冷子明重重点头,眼底的怒气又浓烈了几分。 “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 那天,薄家人打了我好几个电话,让我劝薄太子回京北,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还把我揍了一顿。 他说他一定要在走之前见你一面,结果他所谓的见,就是躲在隔壁房间,听你弹了一首古筝曲!” 那天,她弹完《长相思》,问李老师自己弹得怎么样,李老师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隔壁房间。 她猜到隔壁间有人,于是不顾李老师的阻拦,推开了内室的门。 可是,她没在隔壁间看见人,她以为自己猜错了,原来,她没有猜错,她只不过和他,错过了。 “后来你们就回京北了?” “恩。 我和薄太子连夜赶回,但还是误了车,没赶上去海城的火车,因为没钱,我俩在火车站横了一晚上! 这就算了。 回到了京北,我又因为这件事,挨了我爸的一顿暴揍,去了学校,又被京大附中记了一个大过! 简直惨得不要不要得!” “他没被记吗?” “他是薄家太子,学校哪里敢?不过,他虽然没被记过,却被薄爷爷丢进山里吃了三个月生肉。” 生肉吗? 薄景言食欲很差,是个连熟肉都不太爱吃的人,让他吃三个月的生肉,那该是一种多大的折磨? “当年我托李老师修的古筝,应该没修好吧?” “废话! 你那把古筝都摔成什么样了,就算能修,少说也要修上个把月吧?修完了,那声音也没法听了。” 难怪那时,她总觉得后来的古筝不是她的。 “他送我的古筝是不是很贵?” “是贵的问题吗? 那把古筝是江城一个老头子的私藏,老头子不肯卖,薄太子为了逼迫他卖琴,差点拆了他的家。 人家老头子被逼得没办法,答应以二十万的高价卖给他,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掏钱买下了古筝。 谁知道他一拿到古筝,就在面板上划了一道裂纹,听说那个老头被他气得差点就爆发了心脏病。” “那位老人家没事吧?” “你还有空管那位老人家?你现在最应该担心地是,薄太子可能为了你,当众整死他的亲妹妹!” 冷子明怒不可遏地咆哮。 “安凤,你根本不知道薄太子是个多么疯狂的人,你也根本不知道薄太子可以为你发多大的疯!” “我知道的。” 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可以为了杀死自己,克制极端痛苦的疯子。 “你知道个屁! 安凤,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好得,能让京圈太子爷为你发疯。” 她没什么好得,既不好看也不温柔,她只是在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走好运的时候,救下了薄景言。 “安凤,你根本配不上他!” 是,她配不上薄景言,即便是在八年前,她也配不上。 “走吧。” “走?我TM对你掏心挖肺,苦口婆心了半天,你居然赶我走?!你TM还是人,还有良心吗?!” “冷二少,你来不就是请我去薄氏大楼救人吗?我不走,怎么救?” “啊?你答应了?” “恩,我答应了。你先下去开车,我换个衣服。” “好!”冷子明急忙奔出重症监护室,跑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小凤凰,其实,你也没那么糟。” 没有吗? 安静偏过头,看了一眼玻璃窗户里的影子。 干瘦,苍老。 别说冷子明想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能勾住薄景言的心,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 安静裹上棉衣,出了重症室。 郑世奇看她出来,不放心地过来确认:“安小姐,你这回不是逃走吧?你等会儿是会回来的吧?” “是,会回来的。” “那就好。”郑世奇松下一口气,“安小姐,出了医院,注意别淋雨,别吹到冷风,早点回医院。” “好。” 安静乖乖地答应后,在护士的陪同下,来到住院部一楼,冷子明站在门口,急不可耐地挥着手。 “小凤凰,你快点!” “恩。” 她坐上车,出了医院。 大雨瓢泼,街上全是积水,这些积水被风驰电掣的法拉利碾成一张张水网,疯狂地扑向了路人。 “混蛋,你怎么开车得?仗着有钱,就可以肆无忌惮吗?” 法拉利在行人的谩骂声中,停在了薄氏大楼前。 冷子明推开车门。 “小凤凰,你等等,我来撑伞。” “好。” 他取来一把大红色的雨伞,一边撑开,挡在副驾驶外面,一边拉开车门,扶着安静走下法拉利。 “小心点。” “没事。” 她抬头,隔着大雨,看向了大楼下的广场。 广场上横着一个人,是被罚了一整夜的薄景欣,大楼的前厦聚着很多人,薄景言站在了正中央。 “小凤凰,走吧。” “恩。” 她被冷子明扶着往大楼走的时候,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二少,你不能过去。” “袁顺利,你敢拦本少?” “二少,薄总说了,我要是放您过去,他就派我去非洲挖矿。” “那你就去吧。” 冷子明抬起脚,想把袁顺利踹走,安静拽住他。 “我一个人过去。” “可以吗?” “恩。”她接过红伞,“袁经理,我能过去吗?” 这叫他怎么说? 别说薄总没吩咐过,就算薄总让他拦,他也不敢呐,毕竟得罪安小姐的薄家公主还横在雨里呢。 “您请。” “多谢。” 安静撑着雨伞,缓缓走向薄氏大楼。 今天的雨真得很大,和八年前的那场冬雨没什么差别,豆大的雨滴,砸在伞上,让伞变得很重。 她快要撑不住了。 “安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 安静摇摇头,抬高了伞沿。 薄景言真得很优秀,不管他的身边站了多少人,这些人全部都会被他的光芒,衬托的黯淡无光。 他生而就是招人嫉恨的。 所以,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讨厌他,后来进门的继母憎恨他,他们都希望他能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他没有死。 他活了下来,活得好极了,活得比他们都体面、傲气,活得让这些厌恶他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譬如这一刻,为了救女儿,连夜赶回京北,却在对上薄景言的时候,只有满心无力的姜书仪。 “薄景言,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欣欣?”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能为力的她们 “我们的赌约,你认输,并且交出股权,我就放过她。” “不可能!”姜书仪大叫一声,“薄景言,欣欣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为了争权不顾她的死活?” “姜书仪,薄景欣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是一样为了争权,不顾她的死活吗?” “你——” 姜书仪快要被逼疯了。 昨天上午,她听说薄景言为了安凤,毁了和凯瑞电子总裁,亚历山大的会面,她还高兴地不行。 谁知道到了傍晚,她又听说薄景言为了替安凤报仇,把景欣丢在外面淋雨,还不许任何人救她。 她人在西德,鞭长莫及,只能向老爷子求助。 她求老爷子帮忙救景欣,可老爷子听了她的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五分钟,回了她一句,帮不了。 他怎么能帮不了? 那可是他嫡亲的孙女啊! 姜书仪恨得要死,却拿老爷子没办法,她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然后又给薄建军打去了电话。 军区的人告诉她,建军被上面安排出去军演一个月,在军演结束前,上面不允许他联系任何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知道除了飞回京北,没有别的办法,她也知道,薄景言在等着她飞回京北。 她可以回去,但合作的事必须继续,于是,她把景尧留在西德,自己坐上飞机,紧急赶回京北。 她没想到地是,哪怕她回来了,薄景言还是不肯放过景欣,他想用景欣,逼迫她放弃争夺薄氏。 他想得很好,然而,这是一个法制时代,薄景言再嚣张,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亲妹妹。 “薄景言,如果欣欣出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呵……” 薄景言笑了。 他知道姜书仪笃定他不敢弄死薄景欣,他也知道姜书仪知道他不敢弄死景欣,但,景欣知道吗? 薄景言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底残存着希望的薄景欣。 “景欣,听见了吗?你妈不想救你。” 她听见了。 她妈赶来的那一刻,她是激动的,高兴的,她想,不管她妈平常对她多严苛,她终归是爱她的。 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妈还在和她哥掰扯,她不愿意为了救她,舍弃即将到手的薄氏大权。 “咳——” 薄景欣也笑了。 她想,她大哥一定是故意的,他在替安凤报仇,他想让她尝一尝安凤在八年前尝过的那些滋味。 说起来,当年的安凤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是在笑,还是在哭?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久得她都不记清那天发生了什么。 或许,她也没想过要记住,因为一个乡下女人,根本没有资格被她记住。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和这个乡下女人一样,被所有人抛弃。 薄景欣昂着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天空。 今天的天,真黑,大雨像是一颗一颗的铅珠子,砸进她的眼睛,没一会儿,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还是闭上吧。 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等睡醒了,一切都过去了。 薄景欣闭上了眼睛。 眼皮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她的眼角瞟到一片红。 一顶红伞遮住了大雨。 是谁? “安……凤?” “薄小姐,”安静递给薄景欣一个笑脸,“你没事吧?” 她像没事吗? 她一定是来看她笑话的。 可这个来看她笑话的女人,为她遮住了大雨。 “我冷。” 说完,薄景欣委屈地哭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哭,尤其是当着安凤的面,可她实在太委屈了,她一看见她,就憋不住眼泪。 一定是她太坏了! “好了,不哭,我让冷二少送你去医院。” “他才不会送我去,而且,大哥也不会答应。” “他会。”安静一边替薄景欣挡住雨水,一边抬头,看向前夏里的人,“薄景言,放过她,行吗?” 薄景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安静会出现在这里,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冲下台阶。 “你怎么过来得?” “二少请我来的。” “他找死!” 薄景言勃然大怒,当场就想吩咐人,去把冷子明抓过来,痛揍一顿。 冷子明吓得脖子一缩。 “小凤凰,救我!” “薄景言,不许凶他。” 不许? 明明是异常蛮横的两个字,薄景言却听得眉开眼笑。 “小凤凰,你说什么?” 多年不见,薄景言抖M的毛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不许凶他。” “好,不凶。” “真乖。” 乖? 多少年没听到这个词了。 “小凤凰,我不是孩子了。” 很多年前,他们一起住在听风山庄,那会儿他要是好好吃饭,她就会揉揉他的脑袋,说一句“乖”。 然后,他会红着脸,回她一句,“我不是孩子”。 此去经年,时光改变了很多,又彷佛什么都没改变。 “以后少凶人,总凶,不好。” “不好吗?” “恩。”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过,即便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期盼我活着,我也不许死,我要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光鲜强大。 我要强大到让任何想让我去死的人即便拿起刀子,也伤不了我一分一毫,都只能被我踹进地狱。 你还说过,让我一定要活成万众瞩目、人人羡慕、高高在上的存在,最好能气死我的父亲和继母。” 她说过吗? 时间过去得太久,久得她记不清了。 “小凤凰,你忘了。” “没。”安静不想让薄景言失望,于是本能地摇摇头,“我没忘。” “那你记得这话你在是什么时候说得吗?” 她真得不记得了。 如果她对他说过这些话,只可能是在—— “我们初次遇见的那个晚上。” “你记得就好。” “这些话你,一直记得?” “恩,记得,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 说完,薄景言笑了。 这个笑,让安静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段回忆。 她想起来了。 那天,她救了他后,发觉他是自杀,为了激发他活下去的欲望,她对他说了这番慷慨激昂的话。 可这番话,她不全是说给他听的。 她是说给在人间碌碌无为一世,空留一生遗憾,渴望在这一辈子走出一段灿烂人生的老人听的。 她是说给瞒着父母,一个人乘坐火车穿过漫漫黑夜,从江城临安走到海城听风山庄的女孩听的。 她是说给那个曾经面对命运残酷,只敢偷偷在纸片上,一遍又一遍写着“我想死”的自己听的。 她固然希望薄景言能活成万众瞩目、人人羡慕、高高在上的存在。 可她更希望地,是自己能活成万众瞩目、人人羡慕、高高在上的存在。 最终,他成功了,他如她希望般地,攀上了京北的最高峰,成了人们嫉恨却又无可奈何的存在。 可她,却在竭力挣扎后,再次臣服于命运的残酷,走回了碌碌无为,又将空留一世遗恨的人生。 真是可笑,又可悲。 第一百六十五章 感慨 安静暗自感慨时,冷子明忽然生气又愤怒地冲到她面前。 “好啊!我说一个世家公子的性格怎么能这么阴狠,原来是因为你。 小凤凰,你真是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吗? 那天晚上,如果她没有偷偷溜进听风山庄,薄景言真得会死吗? 大概不会。 他是薄老太爷托付给章家照拂的太子爷,章家发现他不见了,哪怕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他会活着。 如果没有遇见她,没有被她用一番奇怪的言论蛊惑,他会长成像是四师兄那样清冷又温润的贵公子。 或许,他和她的邂逅,是她人生里有且仅有的一次幸运,却是薄景言遍地幸运的人生里,有且仅有的一次不幸。 “抱歉——” “安小凤,谁让你道歉的!”薄景言转头,目光肃杀地看着冷子明,“再乱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呵呵呵……”冷子明被这话生生地气笑了,“薄景言,你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好歹,安凤她——” “她很好。” “哪里好?”冷子明炸了,“是不理你叫好?还是不告而别叫好?又或者死活不和你复合叫好?” “冷子明,我看你是真想死!” “有本事你来啊!” “我成全你。” 眼看他们像两只小鸡斗上,安静头痛地大叫一声:“停!二少,你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吵架的。 而且,激怒薄总,对你没好处。” 冷子明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了,安静才转回去劝薄景言:“二少他——” “不许帮他说话。” 明明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有时候还像是个孩子?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是让你别总吓唬他。” “他说你不好。” “他的话不重要。” “我的呢?” “……重要。” 薄景言又高兴了。 “好,我不吓他。” “放了景欣。” 薄景言斜了薄景欣一眼,不是很想答应。 “不行吗?” 他似乎永远不能拒绝她,但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 “我能说不行吗?” “不能。” 算了。 “想让我放了景欣,可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出趟差,在我回来之前,你必须待在军区总院,乖乖听从医院安排,检查、治疗、吃药。” “只是这样?” “恩。” 她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毫无保留、别无所求的爱与付出,因为这是连至亲都做不到的事。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做过很多事,他瞒下一切,是因为他不想求回报。 为什么呢? 因为他喜欢她? 她知道他喜欢她,她也知道他对她的喜欢,比她预想中地热烈,但她不知道他的喜欢热烈如斯。 这一刻,她敢确定,他一定不知道八年前发生的一切,八年前发生的一切也一定和他没有关系。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出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回来,但,他一定不想的。 他喜欢她,所以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平安、康健、喜乐。 “好。” 这一世,她能遇见他,很好,这一世,她能喜欢上他,很好,这一世,她能被他喜欢上,很好。 这份好,就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耀眼、梦幻。 “真乖。” 薄景色伸手,摸了摸安静的发旋,然后,他接过红色的雨伞,撑在她的头顶,扶着她走上前厦。 等走到没雨的地方,他才甩给冷子明一句话。 “把人领走吧。” “好!” 冷子明立刻弯腰,抱起了薄景欣。 “欣欣,你没事吧?” 冷子明的动作很轻柔,语气很着急,换作以前,薄景欣一定高兴死了,马上委屈巴巴地说有事。 她会借机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蹭,占尽便宜。 但这一刻,她不想了。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子明哥,很想开口问一句,为什么她被她哥丢在雨里一个晚上,他一直没来? 可这个疑问在她嘴里转了一圈,又被她吞进了肚子。 为什么要问? 她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他不喜欢她。 他已经对她说过无数次了,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 是她不甘心,非要缠着她,是她非要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为终有一天可以成为他的唯一。 可她成不了。 薄景欣,你该清醒了。 “没事。” 没事? 景欣的脸色是苍白的,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嘴唇颤抖,整个人就像一团寒冰,冷到了极点。 她怎么都不像没事。 如果是以前,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哪怕他人在西伯利亚,她也能抱着电话,对他哭上一小时。 可现在,她就在他的怀里,可以哭得尽兴,她却不像以前那样哭了,她甚至还给了他一个笑脸。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 等等。 懂事不好吗? 他不是一直希望她能懂事吗? 冷子明很茫然。 这时,薄景欣因为难受,呜咽了一声。 冷子明急忙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把她抱上了车。 他从车座下抽出一条羊毛毯,披在她身上,又把车内的暖气开到最高。 “欣欣,你坚持住,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后座没有传来回应,冷子明忧心地回过头,他看到薄景欣闭着眼睛,靠着后座,好像睡着了。 这样的她,看起来乖巧极了,就像他一直期望她能变成的样子。 可是,看到她变成期望中的样子,他却感觉不到高兴,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她看起来很令人心痛。 她怎么了? 他又怎么了? 冷子明踩下油门。 车子即将开出去时,姜书仪大叫一声。 “等等!”她奔向法拉利的同时,不忘丢下警告,“薄景言,你等着,这笔帐我一定会和你算的!” “随时恭候。” 姜书仪上车后,法拉利很快开远了,薄景言扫着簇拥在前厦的人:“李特助,让他们都散了吧。” “好的,薄总。” 人,瞬间散尽。 “小凤凰,我送你回医院。” “……” 安静没听见,她的目光还落在远去的法拉利上。 “怎么了?” “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过去,薄小姐一直追着冷二少,二少只觉得心烦,现在,薄小姐不想追了,二少却想回头了。 可惜,不会有人永远站在原地,等着另一个人回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她 “我会。” 薄景言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安静,他的眼神很深邃,就像一片能溺死人的汪洋大海。 安静想要避开他深海一般的眼神,但她没能避开。 因为薄景言在她避开之前,先一步捧住了她的脸。 她,逃无可逃地撞进了他的眼。 “小凤凰,不管过去多少年,八年、十八年、八十年,我会永远站在你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这一刻,她在蓦然之间确认了一件事。 2000年的初夏,她房间窗户被风吹开的深夜,她起身看见的那个又高又瘦的影子,是薄景言。 那天晚上,他在她的窗下站了多久? 他是在等着她推开窗子,发现他吗? 如果她一直没有推开窗子,他又会在石子路上站到什么时候? 一整夜吗? 如此沉默的等待,在她到京北附中做交换生的两年之间,又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发生过多少回?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京大附中读书的日子,是一场独孤无依的游学。 原来,那并不是一场孤独的旅程。 他始终静默无声地站在她身边。 直到等烦了,才会用一种漫不经心地方式惹到她,让她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或者“没关系”。 真是一个大傻子。 明明是个被京北人膜拜,被京北豪门圈贵女趋之若鹜的世家太子爷,怎么就为她做了一个傻子? 安静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可她在笑出来前,一颗眼泪先一步滚出她的眼角。 “怎么了?” 薄景言惊慌失措地贴上她的额头。 “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 “那是怎么了?” “高兴。” “高兴?” 薄景言有些懵圈,他不解地皱起眉毛。 “因为什么高兴?” 因为奢望了两世的白日梦在这一刻变成了真实,因为她的白马王子如此热烈又赤诚地喜欢过她。 “你不懂。” “好,我不懂,也不需要懂,我只要知道小凤凰高兴,就够了。” 薄景言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 “不过,高兴为什么要哭?” 大该是因为不管眼前的一切显得多么真实,在她这里,终究是一场注定会醒来的白日梦。 “你不是着急走吗?” “又赶我。” “难道我留你,你就不走了?” 还真不行。 欧洲的路已经被他走死了,如果他不去和国,那么这一场胜券在握的棋局,必将走向满盘皆输。 他可以输,但小凤凰不能输。 “还是要走的。” “这就对了,认真工作的男人,才是最帅的。” “小凤凰,”薄景言狐疑地皱起眉角,“你的嘴巴忽然之间变得这么甜,不会是又想不告而别吧?” “没有。” 别,依旧会别,但这一次,不会不告。 “唉……” 薄景言长叹一口气,又伸手抱住了她。 “小凤凰,我真想把你变成一个小小的娃娃,装进口袋,这样,不管我去哪里,都可以带上你。” 变小吗? 小时候,她看过一部叫作《小小外星人》的动画片。 大大的人类在和小小的外星人的短暂相处中,爱上了外星人,他们之间的爱意很纯粹,很动人。 她是那么、那么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可是,他们没有在一起。 因为人类太大了,外星人太小了,即便他们之间的爱意如何纯粹,他们也跨不过天堑般的阻隔。 尽管她因为他们无法在一起而悲伤到不能自已,他们却在故事的结尾,各自找到了生命的幸福。 她很久都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幸福? 直到有一天她长大了,看到、经历过许多人间残酷,她才知道,人间没有永远的爱、恨或者念。 人之所以强大,之所以能屹立在世间上万年,是因为人类懂得迈过痛苦,学会忘记,释怀遗憾。 薄景言无法忘记她,不是因为他爱她太深,而是时间不够。 安静弯起嘴角,轻笑着回了一句:“薄总,我可不能变小,还有,你知道的,距离才能产生美。” “安小凤,不许再叫我薄总!” “薄总不好吗?” “不好。” “可我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怎么办?” “……”薄景言憋了三秒,无奈地长叹,“八年了,你究竟怎么做到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的呢?” 是她不解风情吗? 当初,他们确定关系后,他不知道怎么谈恋爱,居然信了冷子明的鬼话,读起了爱情三十六计。 他读就读了,还真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计谋”用在了她的身上。 但凡她不上套,他就会气鼓鼓地问一句,她怎么能这么不解风情? 就因为他太不靠谱了,她才会一度怀疑他对她不够认真。 现在想想,他只是没谈过恋爱,所以太笨拙了。 “谁叫我老了呢?” 薄景言听着这句话,显得更生气了。 “安小凤,你就不能说句好听地吗?再说了,你哪里老了?二十八岁是女人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风华正茂? 上一辈子,她活了六十五年,这一世,她活了二十八年,两辈子的时间加在一起,是九十三年。 她已经是个老妖怪了,不像他,遇见她时,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现在,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 他才是风华正茂。 如果不是她,他会遇见的,应该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有着相同阅历的妙龄少女。 她啊,果然是罪孽深重。 “薄景言,你真得该走了。” “可我不想走,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我知道,你再不走,李特助要疯了。” 安静伸出一只手,捏着薄景言的下巴,让他转过头,看一看快要急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的李星。 “是吧,李特助?” “是!”李星急忙点头,“薄总,现在是下午三点半,飞往和国的飞机,还有一个小时就起飞了。 您再不去机场,就该赶不上和九棱电子CEO见面了。” 唉…… 薄景言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安静。 “还有一点时间,我先送你回医院。” “让小钟送吧。” “可是——” “别可是。”安静捂住薄景言的唇,“这一阵,我总是被你送,今天我不想被你送了,我想送你。” “好,让你送。”薄景言牵起她的手,“我可以不送你,至少让我把你送上车。” “别。”安静抽回手,“说好了,我送你。” “好。” 薄景言无奈地笑笑,然后把伞放进她掌心。 “那你站在台阶上看着就行,等我走了,一定让小钟送你回医院。” “好。” “那我走了?” “恩。” 第一百六十七章 久违的梦 安静撑着伞,站在台阶上,看着薄景言依依不舍地走下台阶,然后停在车门口,看了她好几眼。 明明是一段短得不能再短的路程,却被他走出了万里长征的味道,他,大概是真得很舍不得她。 为什么八年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有看出他眼底的不舍,如果有,他们会不会—— 手腕在这一刻,忽然疼了起来。 安静连忙捏紧伞柄。 “薄景言,你怎么还不走?” “走。” 薄景言拉开车门,坐上迈巴赫,他刚一上了车,就按下了后车窗,隔着雨帘,不放心地叮嘱她: “小凤凰,不许乱跑,乖乖等我回来,听见没?” 跑? 现在的她,哪有力气跑? 她更用力地握住伞柄:“好。” “走了。” “拜拜。” 车窗落下,迈巴赫驶上了大街。 她咬着牙,用尽全力地撑着伞,目送迈巴赫一点点消失在雨中。 直到车子完全看不见了,她才掌心一松,向后倒去。 “安小姐——” 小钟惊惶地跑到她身边。 “您怎么了?” “别告诉他。” 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梦里的她,回到了八年前冬天的某个早晨。 她撑着一把伞,站在京北机场外,隔着漫天的淅沥雨丝,无声地看着一架、一架飞机掠上云层。 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一架是飞往瑞士的,但她不知道是哪一架,也不知道那架飞机是否已飞过。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等回过神,天已经微微发沉。 “安凤……” 是谁在喊她? 薄景言吗? 安静睁开眼,看到头顶之上的一片雪白,黄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和蓝色隔断帘,照到了她脸上。 她回了医院? 没等她完全清醒,耳边传来一声小姑娘的碎碎念。 “安凤,你为什么还不醒? 我在雨里横了一个晚上,也就打了两瓶点滴就好了,你都在重症病房躺了三天,怎么还不醒呢? 你该不是要嘠了吧?” 薄景欣一边嘀咕,一边悄悄伸出手,想要探安静的鼻息。 她的指尖快碰到她的脸时,她发现安静睁开了眼睛。 “啊!” 她大叫一声,又惊又慌地缩回手。 “你,你醒了?!” “恩,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薄景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要是再不醒,我真怕自己成了杀人——”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瞪着她,尴尬地改口:“那个,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担心你。” “我知道。” 知道? 她是知道她没在担心她? 还是知道她在说假话? 不管是哪一种理由,都让她觉得好生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嗯?” “我就是在担心你!担心地吃不下,睡不着,快要急死了!” “呵……” 八年过去了,许多人和事都变了,唯有这位薄家的小公主却好像还是当年的模样,活泼、单纯。 安静的一声笑,惹得薄景欣像是一只炸了毛的仓鼠。 她竖起眼睛,红着脸颊,凶巴巴地问: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 可爱? 她怎么可能是可爱的? 八年前,薄祁两家趁她大哥不在,合起火来折腾安凤的时候,她就站在祁思汝的身边,骂过她。 “你不恨我吗?” “恨过。” “既然恨,又为什么要答应子明哥来救我?” “因为不答应,二少就要拔了我的氧气管。” “真得假得?” “呵……”安静又笑了,“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叫她希望? 答案难道不是唯一的吗? 等等—— “安凤,你骗我!” 薄景欣彻底炸毛了,她恨恨地伸出手,假装要来掐安静的脖子,就在这时,薛易安冲进了病房。 “薄景欣,你干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 “我明明看到你想掐死小师妹!薄景欣,小师妹不顾生病,跑去救你,你竟然恩将仇报要杀她? 薄景欣,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了?” “我没有!” “你有!”薛易安横起手臂,“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马上滚回自己的病房去!以后,不许再来!” “你——”薄景欣气得嘴巴一撇,哇哇大哭,“薛易安,你个大混蛋,居然污蔑我……呜呜呜……” 安静看着哭成泪人的薄景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薛师兄,你误会了,薄小姐真是来看我的。” “她有这么好心?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罢了。” 这话一出,薄景欣哭得更大声了,但她委屈归委屈,却还是稳稳地坐在安静的病床边,不肯走。 “薛师兄,你别欺负小姑娘。” “我欺负她?!”薛易安也恼了,“小师妹,她伙同祁思汝把你锁在厕所一天一夜,害得你差点—— 你还护着她?!” “她知道错了。” “照你的意思,是不是罪犯说一句我错了,就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了?如果是,还要什么警察?” 这话听着怎么怪耳熟的? 好像很多年前,有谁对着她和四师兄,说过? “薛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让她滚出去!” 安静抽了抽眼角。 “薄小姐,不然——” “我不走。” 薄景欣抓住她的手。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待在这里!” 说完,她低下头,趴在她的手边,眼泪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从她眼角,一滴滴地往病床滚。 床单很快多了一片水渍。 安静看着水渍,心里想着,薄家小公主一定委屈极了,才会宁愿挨着她这个让她讨厌极了的人。 “薛师兄,她想呆着就让她呆着吧。” “小师妹,你傻吗?你——” “所以,”安静打断薛易安,“薛师兄特意找我这个傻子,是有什么急事吗?” 薛易安瞪了安静一眼,到底没有坚持赶走人,他长叹一口气,把手里的凤心,放到窗边的桌上。 “我请了一位骨科专家来看你的手腕。” “就是你之前提过的,从M国来的专家吗?” “对。” “他还没回国吗?” “他都没有为你看过手,当然不能走!”薛易安走到病房门口,“DOCTOR LAKE, PLEASEE IN.” 第一百六十八章 M国的专家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走进了病房。 “HELLO, AN.” 安静并不想治手腕,因为她知道治不好,但是师父和四师兄不相信,他们总觉得她的手能治好。 看来她答应治,他们是不会放弃了。 算了。 “HELLO, DOCTOR LAKE.” “PLEASE LET ME CHECK YOUR HAND.” “OK.” LAKE博士弯下腰,开始察看她的手腕。 他为她诊断手腕时,病房里静到了极点,薛易安和薄景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起缩进了角落。 他们不约而同地睁着一双充满了害怕、担忧、紧张、希冀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DOCTOR LAKE。 安静见不得这种眼神。 她偏过头,看向了窗外。 天空很蓝,两只麻雀落在一截树枝上,正在“叽叽喳喳”地唱着歌,远处,一架飞机轰鸣而过。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LAKE博士的诊断没有结束,病房的门又被人推开,她的师父章文龙带着师兄、师姐走了进来。 “易安,怎么样?” “博士还没看完。” “是吗?” 章文龙低喃了一声,和师兄、师姐们一起,默默地站到薛易安的身边。 病房里的人变多了,病房里的空气却变得越来越凝滞。 过了很久,LAKE博士停下诊断,他看了安静一眼,欲言又止了一分钟,才朝薛易安摇了摇头。 “I AM SORRY.” “怎么会?” 薛易安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LAKE博士是M国最厉害的骨科专家,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那还有谁有本事治好小师妹的手? “真得没办法了吗?” 薛易安是真得很着急,急得都忘了要用英语和博士沟通,不过,这并不影响博士理解他的意思。 他再次摇摇头。 “SORRY.” “不会的!”薛易安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博士,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骨科专家,你一定有办法的。 博士,请你再想想办法!” “……” LAKE博士不知所措的时候,章文龙和几个师兄、师姐也围了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求着博士。 病房乱成了一团。 一团喧嚣中,安静平静地昂起头,扬高声音说:“可以了!章老师,几位师兄,师姐,可以了。” 薛易安怔怔地看着她,痛心疾首地反问:“怎么能可以呢?” “薛师兄,LAKE博士是一名医生,他不是神,他不是不想治好我的手腕,他只是治不好而已。” 治不好吗…… 薛易安低下头,不想让安静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但安静还是看见了。 她知道他在为她再也弹不了琴而痛心,如同八年前,她知道自己再也弹不了琴时,一样的痛心。 可是再痛心又能怎么样呢?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哪怕再舍不得,哪怕拼了命地想要找回来,那些努力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只会显出无措的可笑。 她朝LAKE博士扬起一个笑。 “THANK YOU, DOCTOR LAKE.” “TAKE CARE, AN.” LAKE博士朝她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病房又一次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章文龙,薛易安,她的师兄、师姐,甚至薄景欣,全都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目光,无声地看着她。 她不喜欢这种怜悯。 她也不需要怜悯。 “薛师兄,你不去送送博士吗?” “啊?哦。” 薛易安脚步踉跄地退出了病房。 他一走,章文龙带着满脸的歉疚,走到她的身边。 “小凤,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的,章老师。” 她平静地打断章文龙的道歉。 她知道他在为八年前的漠然道歉,但是,他不需要道歉,作为老师,他已经为她做得足够多了。 说到底,他们曾是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他没有必须帮她的义务。 “章老师,我饿了,有吃的吗?” “有。”章文龙收住失控的情绪,“你的师母煲了雪耳鸭肾汤,说是送来了,我去看看她到了没?” “谢谢章老师。” “真谢我,就别客气了。” “……好。” 章文龙笑着离开了病房,几个师兄、师姐在和她打过招呼以后,也跟在章文龙身后,出了病房。 还留在病房的人,就只剩下了薄景欣。 “薄小姐,我不介意你一直待在这里,但是你自己也病着,你的家人如果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那我回头还能来找你吗?” “当然。” “好,我回头再来。” 薄景欣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 “那个,对不起。” “恩?” “我不应该怀疑你和子明哥有暧昧,更不应该帮着祁思汝算计你。” “没关系。” “还有……八年前的事,我也对不起你,但是,我可以发誓,八年前的事,大哥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 “恩。” “那就好。”薄景欣露出一点笑,“安凤,你放心,从此以后我绝对不会阻止你和大哥在一起了。” 她以为自己不阻止,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吗? 果然是个天真又单纯的小姑娘。 “回去吧。” “好,我走了。” 薄景欣一走,病房就只有安静了。 她有些累了,她该躺回床上歇一会儿,但她没有躺下去,她反而站起来,走到了窗边的桌子边。 她低着头,看着凤心,忍不住伸手,拨了一下弦。 “叮——” 她只拨了一下,手腕就痛得受不了。 她收回了手。 她是一个冷淡薄情的人,即便她在这纷扰的人世间多走了一遭,她也没有爱上太多的人或者事。 十岁那年,她会选择去海城,参加章文龙的选徒大会,不是因为她热爱音乐,而是她渴慕名望。 她练琴、考级、演奏,都是为了走到人世间的最高处,成为一个高高在上,能被人仰望的存在。 她并不热爱音乐。 她爱地是名、权、利。 直到八年前,她被人踩碎手腕,再也弹不了古筝,她才在失去的那一刻发现,原来她也爱音乐。 可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在发现自己热爱音乐的那一刻,永远地失去了演奏音乐的机会。 也许,不爱才更好。 安静嗤笑一声,打算回床上躺平,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说话声,她听见小钟语气很为难地说着: “薄老太爷,不是我不放您进去,是薄总走得时候下过命令,不许我放您进去,请您别为难我。” “如果我非要为难你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老爷子的质问 这要他怎么答? 无论是薄总,还是薄老爷子,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司机能得罪的。 就在小钟急得冷汗直流时,安静拉开了病房的门。 “小钟,让薄老太爷进来吧。” “哦。”小钟立刻让开道,“薄老太爷,您里面请。” “呵。” 薄老爷子冷笑一声,走进了病房。 安静的病房在七楼的最西面,格局和他现在住的那一间相同,但她住的病房却要比他住的讲究。 她床头的杯子,是景德镇的柴窑杯,她床上铺得是黄金桑丝被,窗边的空花瓶是明清的青花瓷。 这哪里是一间病房? 这分明是最高星级的酒店。 臭小子! 薄老爷子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一屁股坐到了软皮沙发上。 连沙发都比他病房里的好! 薄老爷子带着一点薄怒,抬起头,看向安静。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打扮地花枝招展,脸上涂满精致妆容,妆容之下又全是得意的浅薄女人。 然而,他错了。 他看见地是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面色苍白到枯槁,整个人憔悴地好像快要死了似的虚弱女人。 她……怎么变化这么大? 不过,虽然她看起来很虚弱,眼神却非常地干净。 这种干净不是山里的清泉,能让人一览无遗,这种干净更像一片海,虽然湛蓝,却又深不见底。 “安小姐不给我倒杯茶吗?” 八年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能在有生之年,还能再一次见到这位曾经叱诧风云了半个时代的老人。 多年未见,他眉宇间的倨傲一如当年。 他也有资格倨傲。 所以八年前,当老师告诉她,老爷子想见她,她才会穿上了最高档的衣服,戴上了最贵重的首饰。 她生怕他轻视她,于是在走进薄家老宅的那一刻,故意把后背挺得直直的,把头颅昂得高高的。 那时的场景,就和现在一样。 薄老爷子坐在沙发上,隔着一张茶几审视她,她站在老师身边,面上镇定,心里乱成一片飞沙。 她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却不知道薄老爷子早已看穿她,不像她,一点没有看出他眼底的轻慢。 她不该看不出来的。 她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她过于自信了,她高估了二十岁时的自己,低估了百年薄家的底蕴。 她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其实不算冤。 “是我疏忽了。” 安静欠了欠身。 “请薄老太爷稍等。” 安静取出茶罐,捻了一撮茶叶,丢进了柴窑杯,然后她拎起水壶,往柴窑杯里倒了大半杯开水。 “薄老太爷,请用茶。” 薄老爷子瞪着沉在水底的茶叶,硬是愣了足足一秒钟,才张嘴问出一句:“安小姐没学过茶艺?” 安静在成为薄景言的女朋友后,曾学过一段时间的茶道和插花。 教课的老师还夸过她,说她很有天赋。 但薄景言并不想让她学下去,他说,如果她学这些是单纯是为了迎合上流社会,他认为没必要。 她不同意。 她很清楚,要做薄景言的妻子,薄家的女主人,必须学会附庸风雅,不然,她以后会被人嘲笑。 她没有听他的。 为了这个事,他们还吵过一架,吵到最后,她气呼呼地质问他,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 后来,他就求婚了。 “抱歉。” 安静把柴窑杯放上茶几。 “我从乡下来,没见过那些高雅的东西,还请薄老太爷见谅。” 没见过? 八年前,他在决定见安凤前,派人查过她,当时的资料清楚地写着,她学过礼仪、茶道、插花。 她说没学过,是几个意思? 是真得忘了? 还是懒得讨好他? 薄老爷子低下头,端起杯子,杯口沾到下嘴唇时,他发现手里端得这杯茶是武夷山母树大红袍。 他又不爽了。 月前,薄景言刚从国外回来,去老宅看过他。 当时,他带来两盒金瓜贡茶,他还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不是武夷山母树大红袍? 他说没有买到。 合着他不是没买到,而是全给了安凤! 问题是,他给谁不好,偏要给一个不懂茶的女人? 薄老爷子放下杯子。 “安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她知道。 八年前,薄景言前脚表露想和她结婚的意愿,后脚薄老爷子就让章老师,把她带进了薄家老宅。 如今,薄景言不止想和她复合,他还为了她把自己的妹妹往死里整,老爷子怎么可能不来见她? “薄老太爷,您有话,不妨直说。” “你知道景言为了救你,做了多少事吗?” “不太知道。” “那我告诉你。 他为了让董氏承建的董刚送走女儿,以个人名义为董氏背书,帮他们从京北招商行贷了三百亿。 董氏承建一拿到三百亿的银行贷款,就公然地向祁氏地产宣战,说要抢走京北的城南改建项目。 短短三天,祁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商业危机,如果没有人救祁氏,最多半年,祁氏将宣告破产。” 安静听完,笑了笑,云淡风轻地答:“不会没人救祁氏的,薄祁两家有婚约,至少您会救祁家。” “你不知道吗? 在你被送往军区总院急救时,景言在微博上,单方面宣告,薄祁两家的婚约取消。 这条宣告至今还挂在热搜榜第一的位置。 拜你所赐,薄祁两家的婚约,已经没了!” 她不知道。 她在和他重逢以后,一直拿薄祁两家有婚约的事做借口,以此拒绝薄景言想要重修旧好的诉求。 她敢一再拿婚约当借口,是笃定薄祁两家的婚约不可能被取消。 可—— 可她没想到,他会在未经两家同意的情况下,用这种霸道到枉顾两家颜面的方式,来取消婚约。 “他……疯了吗?” “他可不就是疯了吗?!” 薄老爷子气得扬声。 “他为了帮你出气,动用了能动用的一切手段对付祁氏,他甚至还把这些手段,用在薄家头上! 他把景欣丢进雨里,我不过替景欣说了一句话,他竟然叫我闭嘴,还扬言要让薄家从京北消失。 他怎么敢的? 他是不是忘记了他姓薄,他身上流得血是薄家的,他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是薄家给的? 他说他要灭薄家,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吗?!” 最窝火地是,他才知道混小子这些年在国外,积攒了不少资本和人脉,他是真有本事灭了薄家! 要不是知道他有本事,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景欣—— “咳咳咳……” 第一百七十章 无效沟通 薄老爷子越说越气,气得胸口喘不上气。 “老爷子,您消消火。”管家于天顺急忙弯下腰,替老爷子顺背,“马院说了,您现在不能动怒。” “是我想动怒吗?是有人不想让我活!” “是,是,是。” 于天顺一边继续替老爷子顺背,一边又对安静说:“安小姐,老爷子身子不好,请您注意说话。” 注意? 就算她再注意,就算她把话说得再动听,也没用,因为气老爷子的人根本不是她,而是薄景言。 老爷子是拿薄景言没办法,才跑来找她的。 她知道,却又不得不注意,因为老爷子是薄家地位最高的人,他要是在这里出了事,她担不起。 好在,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八年前的她,道歉,是她现在最擅长做得事。 安静恭顺地弯下腰。 “抱歉。” “……” 薄老爷子的咳嗽声瞬间就停了。 八年前,他只用一眼,就看明白安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她了。 就在老爷子揣测安静时,薄老七走到病房外,他朝老爷子比了个手势,告诉他,他有急事找他。 “等着。” 薄老爷子咕哝了一声,再次对上安静。 “安小姐,我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老太爷尽管问。” “你想嫁给景言吗?” 八年前,她想过,就因为她想,她失去了一切,现在,即便她没有可以失去的,她也不敢想了。 “不想。” 不想? 景言是天之骄子,别说安凤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破落户,就算是那些京圈名媛,也没有不想的。 “如果不想,你为什么要赖在京北? 如果不想,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景言面前? 如果不想,你为什么不离开京北,去一个让景言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京北是一座城,一座属于京北人,又不仅属于京北人的城,人有来这里,也有不来这里的自由。 曾经,她是这样认为。 但后来,她才发现,她错了。 京北是一座城,城里住满了人,这些人分三六九等,住在云端的一等人可以主宰九等人的去留。 所以,住在云上的薄家老爷子,可以坐在她面前,理所当然地质问她,为什么还没有离开京北? “薄老太爷,您是真得不知道为什么吗?” 薄老爷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来见安凤前,他早就让人把景言是怎么和安凤重逢,以及重逢后发生的一切查了一个一清二楚。 但—— “安凤,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的态度很差吗? 比起八年前,她第一次见薄老爷子时,她今天的态度大约是差了很多。 因为八年前的她,想给薄老爷子留下一个好印象,可今天的她,别无所求,不再需要讨好他了。 “抱歉。” 她又一次低下头。 就像五年来每次面对蛮不讲理的客人时,那样习惯又自然地勾起十五度的唇,弯下四十五度的腰。 “是我失礼了。” 她乖乖地道了歉。 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继续解释:“五年前,我想离开京北,却在离开前,收到一张法院传票。 为了赡养我父亲,我被迫留在了京北,虽然我留在了京北,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薄总再见面。 只可惜,造化弄人,我们又遇上了。 尽管我们遇上了,但我一直在努力避开薄总,是薄总不肯放弃,他不愿意接受我们分手的事实。 也许薄老太爷能帮我说服薄总,让他接受我们分手的事实,答应放我离开京北。” “……” 他要是能劝得动自家发癫的孙子,还用得着不顾老脸,跑到安凤的病房,来说这些有得没得吗? “安凤,一直以来我对你这个人没有任何偏见,当初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觉得你们不合适。” 如果她不是一个乡下女孩子,如果她的父母是江城名门,老爷子还会觉得她和薄景言不合适吗? 所谓的不合适,本来就是一种门第之见。 “薄老太爷说得是。” 这不是薄老爷子预期中的对话,他预期中的对话应该更加激烈,甚至充斥了无法相容的火药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奋力地打出一拳,拳头却像是落在了一团棉花上,没有一点点的杀伤力。 时光果然最能淬炼人,八年不见,当初让他瞧不上的乡下女孩子,终于也学会了拿捏人的手腕。 如果八年前,被章文龙带到他面前的女孩,是眼前这样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或许不会那么反对。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所以说,你会离开景言?” “是。” “什么时候?” “在他允许我离开的时候。” 允许? 景言能允许,他当年还需要做那些事吗?! 他为什么会觉得安凤不一样?一个乡下来的女人,一旦抓住攀龙附凤的机会,又怎么可能撒手? “安凤,八年前薄家对你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你别告诉我,你为了景言,可以放下那些事。” “……” 作为一个受害者,她不期望有一天能听见加害者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她也不需要“对不起”。 然而,她不需要他们说“对不起”,他们却觉得她能“放下”。 她凭什么放下? 就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所以她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尝过的痛,就活该被权势稀释成不值一提? 又或者说,在金钱和权势面前,普通人遭遇的一切注定是无足轻重,能轻易被金钱和权势抹掉? 无所谓了。 不管他们怎么想,她有她的坚持。 “薄老太爷,您请回吧。” “你这是不答应了?” “不,我答应了,是您不相信我答应了。” 是。 安凤答应了,可他没法相信。 可不相信,他又能怎么样呢? 薄老爷子瞪着安静,内心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无能为力。 明明在八年前,他们面面相对时,被一览无遗的人是安凤。 为什么过了八年,他们再一次面面相对时,被一眼看破的人,却变成了他? 是他老了吗? 也许,他可以走了,可就这么走了,薄老爷子又很不甘心。 薄老爷子感受到了久违的进退维谷,他不知自己是进还是退,薄老七却等不及了,他冲进病房。 “哥,出事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暗流涌动 “知道了。” 薄老爷子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安小姐,今天我们先说到这里,以后有机会,我们接着聊。” 以后,又是多少年了? “薄老太爷慢走。” “恩。” 薄老爷子点点头,在于天顺的搀扶下,走出了病房,走进过道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房里的人。 安静立在窗边,仪态谦卑而静默。 “哥,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薄老爷子摇摇头。 “出什么事了?” “这两天,M国一家叫景安投资的公司在暗中接触薄氏科技的股东,他们想要购买薄氏股份。” “薄氏科技的股价不低,大部分的股份又在薄家人的手里,景安愿意做冤大头,就让他们去吧。” “除了景安在接触股东,姜书仪也在接触。” “她也想买股份?” “恩。” “她有钱吗?” “有。 前天,姜书仪回了姜家,她回去的时候,祁亨通正在姜家做客,回来后,她开始接触薄氏股东。” “呵!”薄老爷子冷笑一声,“好一个薄家的当家主母,竟然敢背着薄家,把夫家产业卖给别人! 咳咳咳……” 薄老爷子又被气得咳了好一阵。 “哥,你别急。”薄老七连忙劝,“也许是我想多了,姜书仪和祁亨通就是在姜家,恰巧碰上了。” 哪来的恰巧? 这些年,姜书仪没少背着薄家,用薄家的资源为姜家谋算。 他知道,但一直没计较。 他不和她计较,一来是家和万事兴,建军常年不在家,姜书仪操持薄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二来,姜书仪和景言的关系不好,他怕姜家势弱,姜书仪压不住景言,景尧和景欣会跟着吃苦。 但现在,他再不计较,薄家就要出乱子了! “景言还没回来吗?” “没。” “姜祁私下接触的事,你告诉景言了吗?” “还没说。” “为什么不说?” “这不是怕你不让我说吗?” “糊涂!”薄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姜书仪都想偷家了,你还顾忌什么?难道你想帮她吗?” 他帮她? 要不是薄老爷子说景言太不像话了,非要他利用姜书仪压一压景言的气焰,他能帮着姜书仪? “我马上联系他。” “让他忙完了,赶紧回京北!” 薄老七立刻点点头,跑去办事了,薄老爷子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才抬起脚,往自己的病房走。 经过128病房,他听到里面传出了姜书仪的骂声。 “薄景欣,郑副院已经说了好几次,你身体没事了,可以出院了,你还想在医院赖到什么时候?” “不用你管。” “你不要我管,你想让谁管?! 这次要不是我爽了和凯瑞总裁亚里山大的会面,赶回来救你,你就被薄景言弄死了,你不知道吗?!” “妈,救我的人,不是你。” 不是她? 那是谁? 安凤吗? 姜书仪恨恨地瞪着薄景欣,一半脸上是不敢置信,另一半脸上是失望透顶。 “薄景欣,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如果是以前,薄景欣发现她妈生气了,是绝对不敢顶嘴的,可被淋过雨后,她没有什么不敢的。 “我说,不是你救得我。” 这话一出,姜书仪抬起手,甩了薄景欣一巴掌。 “啪——” “薄景欣,是不是我平常太纵容你了?才会让你有胆子这么和我说话?现在,立刻、马上道歉!” 纵容? 她妈什么时候纵容过她? 她除了会说“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还说得别的吗? 她从来没有纵容过她。 “我没错!” “好!” 薄景欣死不悔改的态度,让姜书仪气到恼羞成怒。 “从现在开始,我会停了你名下所有的卡,直到你认错为止!” “停就停!” “你——” 姜书仪被激得扬起手,又要扇薄景欣,薄老爷子连忙朝里面喊了一声。 “书仪,别打孩子。” “爸?” 姜书仪急忙放下手。 “爸,我也舍不得打她,可是您看看她,真得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薄老爷子抬头,看了眼薄景欣。 她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掐着被子,看起来委屈极了。 那天晚上到底闹到什么程度,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姜书仪为了夺权,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救孩子。 “欣欣还小,很多事不懂,你慢慢教,倒是景尧那边,你记得问问,实在谈不成,就早点回来。” “不会谈不成的。”姜书仪肯定地抬起头,“爸,你就等着吧,最多三天,景尧就会传回好消息。” “行,我等着。” 薄老爷子点点头,转头要走。 “爸,您等等。” “还有事?” “如果景尧谈成了,您会支持景尧做总裁吧?” 景尧不差,乖巧、孝顺、品行端正。 如果薄家没有景言,他不仅会很喜欢景尧,还会全力支持他,只可惜,薄家先有了更好的景言。 他永远会优先选择景言,当然,前提是他能以薄家为重。 “等景尧谈成了再说。” 等? 这些年,每次她为景尧争取什么,老爷子就用“等”这个字搪塞她,然后把好东西塞给薄景言。 这一次,他又想这样吗? 不。 她不会让他得逞。 薄氏科技是景尧的,整个薄家也只能是景尧的。 “好。” 姜书仪笑着点点头。 她站在过道,目送老爷子走进病房,然后,她转过身,边走边沉着脸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祁总吗?” “是我,姜董想好了?” “嗯。”姜书仪点点头,“只要祁总能帮我成为薄氏科技的总裁,我就让祁总成为薄氏的大股东。” “一言为定。” 时间在暗流涌动中,如白驹过隙一般地走到了十二月十二日,安静也终于被郑世奇允许出院了。 早上九点多,郑副院长提着安静的行李,把她送到了住院部的一楼。 “安小姐,恭喜你出院。” “多谢郑副院,有机会,我一定请副院喝茶。” “喝茶就不用了,安小姐要是真想谢我,就好好保重身体,别让我在退休前,再在医院看见你。” 她再来总院的机会,大概是不大了。 “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出院 安静笑笑,接过行李。 “郑副院,您留步,我走了。” 她提着行李,站在原地,等着郑世奇先走,但是,他没有走,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歉疚。 “安小姐,我很抱歉,八年前没有治好你的手。 如果不是总院耽误了治疗时机,你说不定已经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奏家了。” “郑副院言重了,当初是我没钱治病,和您、和总院都没有关系,而且八年前,您帮过我很多。” 从医多年,他遇上了无数次医闹,他习惯病人或者家属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指责、和辱骂医生。 即便作为医生,他尽力了,甚至付出本职以外的努力,但他们沉浸在悲痛,看不见医护的努力。 但今天,这个曾被总院赶出去,差点没了命的女孩子,却对他和总院没有一点苛责。 她甚至还心怀感激。 这样宽容的人,很少,也可能是她太宽容了,所以八年前,她才被亲人、朋友抛弃在军区总院。 人善总是难逃被人欺。 可良善却又是人世间,最最珍贵的东西。 “安小姐,军区总院的医术不是最好的,我们治不好你的手,不代表别人不可以,请不要放弃。 如果有一天你的手治好了,又能登台表演了,请务必告诉我,我一定带上家人,去聆听你演奏。” 她知道自己该说“好”,但面对一脸赤诚的郑副院,“好”这个字在浮上舌尖时,变成了千钧重。 她说不出好。 “恩。” 她笑了笑,回给他一个似是而非的“恩”,她也希望他的祝福能成真,有一天,她能回到舞台。 但…… “郑副院,再见。” “再见,安小姐。” 安静提着行李,抱着凤心,走出了住院部。 今天的京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她走下台阶的时候,冷子明开着法拉利,到了住院部楼下,他飞快地推开车门,朝她冲了过来。 “不是说好了,让你在病房等等我吗?” “我又不是瓷娃娃,走不了路。” “对啊,你不是,但你家薄太子觉得你是,要是让他知道我让你提过东西,他估计又想杀了我。”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冷子明念叨着,把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他为你发过的疯,难道还少吗?” 安静没法反驳冷子明,只能乖乖闭上嘴巴。 冷子明也没逼着她回答,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后,又从后备箱里抱出一个装着花束的玻璃罐子。 罐子里装着一束烘干的粉色蝴蝶兰。 “喏,今天空运来的,花语是——”冷子明卡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我忘了,你自己问他。” “不用问。” “你知道?” “恩。” 蝴蝶兰的花语,是幸福到来。 薄景言送她蝴蝶兰,既是庆祝她出院,希望她以后幸福快乐,也是告诉她,现在的他,很幸福。 “也不知道你和薄太子什么毛病,读书的时候就喜欢玩猜谜,八年过去了,竟然还喜欢玩猜谜。 你们猜来猜去,很有意思吗?” 其实,不是她喜欢玩猜谜,是薄景言喜欢玩。 她一直觉得他喜欢玩,是没把她当一回事,所以对着她,说不出诸如“喜欢”、“爱”之类的词。 现在,她才知道,他不是说不出口,而是不好意思说。 她,从来也没有看懂他对她的感情。 “你不懂。”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冷子明怨念地拉开车门,“赶紧上车吧,送完你,我还得去冷氏上班。” 上班? 是她听错了吗? 安静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天的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 “小凤凰,你什么意思?” “有点意外。” “不用意外。 过了年,我就三十岁了,总不能还天天吃喝玩乐吧?我爸说了,再混下去,我一定娶不到老婆。” 这话听得安静更意外了。 冷子明曾经当众说过,他这辈子最不可能做得两件事,第一,是打卡上班,第二,是娶妻生子。 “二少想收心了?” “不能收吗?” “能,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安静促狭地弯起嘴角,“所以,是哪一家姑娘这么有本事?” 冷子明一听,恼了。 “小凤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薄家小公主?” “不然呢?”冷子明斜了她一眼,“如今豪门圈谁不知道我为了救她,低声下气地求了好多人。 闹到这一步,我要是再不娶她,别说薄家不肯答应,我爸妈也得抽死我。” “你呢?” “我什么?” “你想娶小公主吗?” “当然不想。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人生信条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果娶了她,我以后还怎么风流?” 原来这么委屈。 “冷二少,你问过小公主吗?” “问什么?” “问她想不想嫁给你?” “需要问吗? 薄景欣十岁以后的梦想就是嫁给我做老婆,现在我愿意娶她了,她就算是在梦里,都能笑醒吧。” 真是自信。 他是不是忘了,薄景欣住院的一个星期,他每次来探望她,她都赖在她的病房里,死活不出去? 薄家小公主的心意也许已经变了。 “二少,凡事别太自信了。” “别的不好说,景欣我能不知道?”冷子明得意地眨眨眼,“对了,你知道我要送你去哪儿吧?” 昨天晚上,薄景言和她打视频电话的时候,说是给她安排了房子,说房子就在薄氏大楼的附近。 她想拒绝的,但薄景言不许她拒绝,还说如果她敢不听话,他就带一群人去帝豪,把她扛出来。 她不想丢人,所以答应了。 “恩,知道。” “那我送你过去?” “不急,我想先去趟薄氏。” “去干嘛?” “工作。” “哈?” “薄氏和帝豪的合作案因为我入院,搁置了半个月,现在我好了,不得马上过去,继续工作吗?” 冷子明抛给安静一个白眼。 “难怪你和薄太子能凑成一对,原来都是工作狂!” “……” “送你去薄氏可以,但回头薄太子找我算账的时候,你别把责任推给我,我可受不了他的脾气。” “好。”安静笑着点头,点完了,她又问,“既然你受不了他,怎么又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少女梦 “看他可怜呗。” 可怜吗? 大概整个京北,只有冷子明一个人会这么说吧。 “别胡说,小心他听到,又抽你。” “谁胡说了? 小凤凰,你别看薄太子现在过得风光,他其实挺不容易的,尤其是和你分开的八年,贼不容易。 你以后对他好一点,听见没?” 以后吗? 他那么好的人,以后当然会有人对他好,但这个人,不会是她。 安静偏过头,看向了熙熙攘攘的马路。 上一世,她至死都没有遇见她的MR RIGHT,于是,倍觉遗憾。 这一世,她早早地遇见了他,并且和他相知、相恋、又相离,这场爱恋,虽然遗憾,却又完整。 足够了。 冷子明等不到安静说话,气得撇过来,大吼一声: “小凤凰,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得话?!” “啊?”安静转过头,她看着转红的路灯,也大吼一声,“二少,请专心开车,我还不想死呢!” “呲——” 法拉利被紧急刹停。 “小凤凰,我差点被你害死了!” “我害你,还是你害我?” 路灯在两人的吵吵闹闹中又转成绿色,冷子明一边踩下油门,一边悄悄给薄景言发了一条信息。 “你老婆非要去薄氏上班。” “知道了。” 他知道就行,不然,又是他倒霉。 十点多钟,法拉利停在了薄氏大楼的台阶前,冷子明刚刚推开驾驶座的车门,安静的手机响了。 “太子爷来电?” “恩。” “那你先接电话,我出去抽根烟。” “好。” 冷子明关上车门时,安静按下了接听键。 “喂?” “在哪儿?” “薄氏。” “不是说好了先回家吗?” “有吗?” “安小凤,你是不是仗着我人不在京北就皮痒啊?你信不信等我回来了,先把你按在床上——” “薄景言,你闭嘴。” “呵……” 薄景言笑了,他的笑声隔着电话,听起来格外的荡漾,安静的耳朵、脸,瞬间红成了一片晚霞。 “害羞?” 安静最受不了情话,立刻转移话题。 “你忙完了?” “恩。” “顺利吗?” “恩。” “什么时候回来?” “你要来接我?” “不接。” “为什么不接?” “没空。” “安小凤,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 “薄景言,”安静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令人面红耳赤的混账话,急忙打断他,“你怎么又送我干花?” “不喜欢?”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吗? 她住院半个月,薄景言天天让人送来一罐干花,那些干花又大又占地方,他打算让她放在哪里? “我知道你喜欢鲜花,但你现在对花粉过敏,等过几年,你的过敏症状减轻了,我再送你鲜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干花费钱又费力,还需要地方收着,没必要。” “小凤凰,我呢,别的不多,就是钱多,所以你不用省,尽管花,哪天缺钱了,一定是我无能。” 很多很年前,她还未经人事时,她梦想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的? 他一定是英俊又多金的,他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并且会告诉她,他和那些财富都是属于她的。 后来,她见过了人间沧桑,才知道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是一个永远只能存在于梦境里的虚幻泡影。 她确信这个世上一定有多金又英俊的白马王子,但是那个白马王子绝不可能拱手送出他的财富。 “薄景言,难怪你会是京北少女的梦。” “但我只想做你的梦。” “……” 不能聊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要疯。 “我去上班了。” “等等,”薄景言喊住她,“家里地方大,你不用担心花放不下,真放不下了,我们就换套房子。 实在不行,建个庄园。” 有钱,就是豪。 “我挂电话了。” “好,我不敢耽误你上班,但是,不许过度劳累,不许加班,准时吃饭,多喝热水,等我回来。” “恩。” “你先挂。” “拜拜。” 安静挂断电话。 挂断电话的她,正要推开车门下去,却看见冷子明掐断香烟,奔向了正往薄氏大楼走的薄景欣。 “欣欣,早。” “早,子明哥。”薄景欣勾起红唇,露出一个礼貌的淡笑,“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冷氏上班吗?” “我帮你哥去医院接小凤凰,她想来薄氏上班,我就把她送过来了。” “辛苦子明哥。” 辛苦? 多么冷淡又疏离的一个词。 一个不应该从薄景欣嘴里冒出来的词。 “昨天林家小女儿的生日宴,你怎么没去?” 她本来要去的,但林倩倩告诉她,冷子明在问她去不去,说她去他就去,她知道以后就不去了。 “临时有点事。” “什么事?” “一点小事。” 以前,不管是大事小事,景欣总会第一时间告诉他,哪怕他不想听,她就算逼,也会逼他听完。 那个时候,他是真得嫌她烦,想着哪一天她不烦他了,他肯定会高兴地和在俪人喝上三天三夜。 现在,她真得不烦他了,他怎么这么不习惯? “到底什么事?” “我二哥回来了,我妈让我去接他。” “原来是景尧回来了。”冷子明又笑了,“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是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我自己能去接,不用麻烦子明哥。” “不麻烦,我——” “子明哥,”薄景欣低头看手表,“我十点半有个会,就不陪你多聊了,以后有空,我们再说吧。” 薄景欣绕过冷子明。 “欣欣,你别走!”冷子明拉住她,“是不是子明哥做错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给你赔礼道歉。” “没有。” “没有就好。”冷子明松下一口气,“那个,我妈前几天约你妈喝茶,她们说起我们的事,你妈——” “放心,我妈不会答应的。” “她没反对,她说只要你想嫁,她不反对。” “怎么可能?” 什么叫怎么可能? 难道她听到他说,她妈不反对他们在一起了,不该高兴地抱住他,不停地嚷嚷着“太好了”吗? “景欣——” “子明哥,你别急,要么是你妈听错了,要么是我妈没说清,总之,我妈是不会让我嫁给你的。” “我不是——” “会议快开始了,我真得要走了!” 薄景欣甩开冷子明,头也不回地冲进薄氏大楼,冷子明看着悬在半空的手,脸上的笑越来越僵。 她……什么意思?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祁溪鹤的请求 安静挂断电话后,走到了冷子明的身边。 “二少,你没事吧?” “没事。”冷子明把手揣进裤兜,假装无所谓地摇摇头,“祁溪鹤下来接你了,我就先回冷氏了。 后备箱的东西,还有医院里的那一堆干花,回头我都让人送到你家。” “多谢。” “没事儿。” 冷子明摆摆手,开着法拉利,走了。 没一会儿,祁溪鹤笑着走到她身边。 “景言打我电话,说你来薄氏上班,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真来了。” “之前的工作没做完,打算过来接着做。” “又不着急。” “我是不急,但闫总很急。” “他催你了?” 阎老虎哪里敢催她? 他最多就是一日三餐,变着法子打探她什么出院,出院了,是不干了,还是会继续为帝豪效劳? “没,是我想早点弄完。” “行吧,我带你上去。” “嗯。” 两人往薄氏大楼走的时候,安静多嘴地问了一句:“冷二少和薄小姐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不是出问题了,我不清楚,不过前几天,冷子明因为景欣不回消息,拉着我们去俪人买醉。 我以为他是浪子回头,喜欢上了景欣,谁知道他说,他不是喜欢她,他就是受不了她对他冷淡。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是有病,而且病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病了。 “薄氏大楼的监控修好了吗?” “修不了了。 昨天,大楼已经装上了新的监控系统,这个系统支持远程备份,就算被人砸了,也能找回数据。” “挺好。” “除了贵一点,的确没毛病。” 两个说着话,坐着电梯上到了九十九楼。 安静一边走出电梯,一边对祁溪鹤说:“多谢祁少送我上来。” 祁溪鹤按住电梯键。 “安静,我们能谈谈吗?” “祁少想在哪里谈?” “天台吧。” “好。” 他们一起走出电梯,顺着安全通道,上到了薄氏的天台。 今年年初,京北市为了保护城市,颁布了一条新政策,未来新建大楼的楼高不能超过180米。 所以只要政策不变,薄氏大楼将成为京北市最高的一栋办公楼。 她到了天台,就立在栏杆旁,向下看了一眼。 整个京北市,尽在眼底。 “祁少,您想和我说什么?” “安静,我想请你劝劝景言,不要再针对祁氏了。” “祁少,您高看我了。” 祁溪鹤急了。 “安静,京北豪门圈现在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祁氏是因为得罪了你,才会遭到景言的疯狂围猎。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够劝住景言的话,只能是你。” 或许吧。 可是,她为什么要劝呢? “祁少很关心祁氏?” “当然。” “为什么?”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祁少如果这么在意祁氏,这些年为什么没在祁氏工作,反而一直在为薄氏效力?” 他也觉得自己很矛盾。 他既放不下父母被祁氏间接害死的仇,又想回报祁家对他的养育之恩,结果,他两头都没沾上。 最近,祁氏陷入困境,他被养父喊回家帮忙。 他看着养父四处求人,却无能为力,心里很不是滋味。 仔细想想,祁氏造桥时偷工减料,是间接害死了他的父母,可这场事故并不是祁家有意针对他。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他爸妈太倒霉了,才会在大桥即将坍塌的那一刻,开着车路过。 祁家是对不起他,但祁家又收养了他。 他们不仅没有在物质条件上苛待他,还给他提供了最好的学习资源。 他能有今天,祁家功不可没。 “安静,思汝是对不起你,可她也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 “什么代价?” “这半个月,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她想求景言不要取消婚事,可景言不理她,她昔日的朋友听说祁家的事,一个个地都疏远了她。 父亲因为她的事,大发雷霆,她只能天天避在外面,连家都不敢回。 安静,她真得已经为她做过的错事,付出了代价,现在的她,差不多沦为了京北豪门圈的笑话。 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对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从未吃过人间疾苦的豪门公主而言,这样的惩罚,大约是大得不得了。 就像临安县的陈小刚,如果不是遇上薄景言,他还会在他县委书记父亲的庇护下,坑害更多人。 为什么他们能? 因为他们生在罗马。 身为罗马人,他们从出生那刻起,就手握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以斩尽胆敢挑衅他们的芸芸众生。 众生被杀,就该忍着、受着,可罗马人受了罚,却一定是众生的错。 所以,祁溪鹤才敢这样来质问她。 “安静,思汝知道错了,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劝动景言收手,我马上带她过来,给你赔礼道歉。” 这些年,她在帝豪见过很多贵客。 贵客都有一个通病,不管他们闹出多大的乱子,只要他们认个错,帝豪就必须无条件原谅他们。 因为他们是贵客,所以,他们的道歉很金贵,如果帝豪敢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 祁思汝是祁氏千金,她的道歉比那些贵客的道歉,要金贵一百倍,她肯道歉,她当然该原谅她。 她想,祁溪鹤一定也是这么想得。 “祁少,您高看我了,我对薄总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你这是不肯帮忙吗?” “我不能不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如果肯帮忙,祁家会念着你的好不说,薄家也会觉得你大度。 这对你嫁进薄家,是很有帮助的。” “所以,这就是祁少这些年一边为薄氏卖命,一边又舍不得祁家的原因吗?” “……” 养父喊他回去,他不情愿回去,可养父说,思汝是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祁氏终归是要留给他。 于是,他回去了。 可这有什么错? 他姓祁,是祁亨通的养子,是祁思汝的妹妹,他们早就成了一家人,他为家人奔波难道不应该? 祁溪鹤近乎恼羞成怒地卷紧了眉毛。 “安静,你什么意思?” 第一百七十五章 欢迎回来 安静不讨厌祁溪鹤。 过去不讨厌,现在也不讨厌。 她甚至觉得他有一点可怜,因为他虽然姓祁,却是祁家养子,他虽然身在罗马,却不是罗马人。 但这一刻,她蓦然发现,她的可怜是多余的,他既然身在罗马,当然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罗马人。 “祁少,如果你太空了,不妨先弄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别总是把时间花费在置喙别人的决定上。” “你——” 祁溪鹤真得怒了。 他没想到重逢以后,变得柔柔弱弱,万事不争的安静,会在一夜之间,变回到过去犀利的样子。 是因为她又和景言在一起了吗? “安静,我知道,你恨思汝,恨当初害过你的人,你想报复她,报复所有在八年前害过你的人。 可是安静,做人不能太自私。 你应该知道,祁氏是京北的地产大户,如果祁氏破产了,靠祁氏吃饭的员工,供应商都会很惨。 还有景言。 这些年,他能和姜书仪斗个有来有回,全靠祁氏支持,如果没了祁氏,他很快就会被赶出薄氏。 你这么爱他,你也不想他为了你一无所有吧?” 所以,她活该委屈自己吗? 这些站在云上的人,真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哪怕他们即将坠落人间,也不愿意向凡人低下头颅。 冷子明求她的时候是这样,祁溪鹤求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彷佛她不肯答应他们,就是一种罪过。 “祁少,薄景言愿意为了我一无所有,我又为什么非要阻止他?” “你——”祁溪鹤被她的话惊呆了,“安静,你不会真是为了报复景言,才会回到他身边的吧?” 安静勾起唇角。 “如果是呢?” “我会告诉景言。” “请便。” 她穿过玻璃门,回进了安全通道。 楼道的空气有些沉滞,走到一半的时候,她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彷佛有一只手,掐住她的咽喉。 直到走出楼道,灯光变亮,她才觉得好了一些。 刚出去,她看到秘书办的黄丽莉领着她的表妹黄乐乐,朝她冲了过来。 黄乐乐一瞧见她,就心急火燎地问:“安小姐,您去哪里了?” “有事吗?” “李特助说,您来了公司,让我们做好准备,可我们等了又等,却没等到您,我们还以为您又——” 黄丽莉一把拽住她,一边示意她赶紧闭嘴,一边朝安静弯起了嘴角:“安小姐,您回办公室吗?” “回。” “好的,安小姐这边请。” 安静被请进秘书办的时候,秘书全部都规规矩矩地站着,她们看见她进门,立刻弯下四十五腰。 “安小姐好。” “不用这么夸张,大家该干嘛干嘛。” “是。” 秘书们又乖乖坐了回去。 黄丽莉引着她,走进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样子,夹竹桃的木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和之前不同地是,桌上多了一盆装在玻璃罐里的紫藤花。 “安小姐,安保部的袁经理在薄氏大楼对街的垃圾桶里找回了您的电脑,经过确认,数据都在。 因为您在医院养病,所以先前姚副总来问企划书的时候,我们没敢自作主张地把企划书交给他。 副总说,他随时等您去找他。” “好的。” “还有桌上的紫藤花是花店刚刚送来的,店主留下电话,说如果您不知道花语,可以打她电话。” “……好。” “安小姐,我先出去了,您有事,随时喊我。” “好。” 黄丽莉转了个身,走出办公室,到门口时,她又转过来,问了一句:“安小姐,您知道花语吧?” 安静看着紫藤花,有些无语地问:“黄秘书,是花店怕我不知道花语,还是送花的人怕我不知道?” “……” 黄丽莉很也无语。 她是薄氏成立的那一年,被薄总亲自招进公司的。 这些年她见过薄总的次数不多,但凭着不多的次数,已经足够让她对薄总的为人做出准确判断。 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冷静自持的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冷静自持的人谈起恋爱,会这么疯癫。 唉…… 黄丽莉默默叹了一口气。 “安小姐,我也不想追问您,但是上面有交待,还请安小姐多多见谅。” “紫藤花的花语是,欢迎回来。” 薄总追问安小姐紫藤花的花语是什么,很让人无语,但安小姐能立刻回答出来,也很让人无语。 她是恰好知道紫藤花的花语,还是知道一堆花的花语? “安小姐喜欢花?” 她怎么可能喜欢花,不过是读书的时候,看见同宿舍的李香儿天天收到花,有一些些羡慕罢了。 后来薄景言连送半年,她就烦了,怀疑他是故意闹她,才会总送她一些市面上不太常见的品种。 现在想想,她真是她妈妈亲生得孩子,习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对她的好。 “恩,喜欢。” “难怪您这么了解各种花的花语,也难怪薄总喜欢送您花。”黄丽莉笑笑,“您和薄总感情真好。” 好……吗? 在她的概念里,她和薄景言之间的这段爱情虽然美好,但这份美好更多是因为他们那时正年轻。 长久以来,她一直认为薄景言对她的感情并不算深刻,所以他才会在八年前突然在她的生命里。 直到他们重逢,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关于喜欢的秘密,随着他们的再一次相遇,被一点点撕开。 就好像她看过的那部叫做《情书》的电影,女主人公在多年以后,突然发现有个男孩深爱过她。 可是,当她终于发现这个男孩曾经用多么炙热又隐晦的情怀爱过她,他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 她再也无法回应他的爱意,就像她也无法回应薄景言了。 如果她早一点—— 停。 安静,别想了。 人生,没有如果。 “黄秘书,你去忙吧。” “好的。” 黄丽莉出去以后,安静坐到办公桌后,打开笔记本,把之前做得企划书,从头到尾又改了一遍。 住院其间,闫总以关心之名,时常打来电话。 他们会在电话里,聊聊帝豪未来的发展,聊得多了,她也就有了一些心得,她想把心得加进去。 她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改完企划,打印成稿,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十二点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偷家 黄丽莉敲开她的门。 “安小姐,今天全福楼没来送餐,请问您要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食堂在哪里?” “一楼的最东面。” “你们先去,我去趟七十七楼,把企划书交给姚副总。” “安小姐可以把企划书交给我,我下午让秘书办的人送过去。” “不用了,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躺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好不容易出院,我是真想多走两步路。” “那您小心点,记得带上手机。” “好。” 黄丽莉走后,她拿着企划书,也出了总裁办。 这个点,各间办公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心想副总办肯定也没人了。 然而,她猜错了。 她刚进去,就听到了一阵说话声。 薄氏的股东之一,钱新波忧心忡忡地问:“老姚,薄副总和凯瑞达成协议的消息,你听说了吧?” “老钱,你来找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替姜董事打探消息?” “当然不是!”钱新波气得拍桌子,“我是薄氏科技的元老,钱家能有今天,靠得是薄家的恩惠。 我老钱是糊涂,但不是忘恩负义。 之前我帮姜书仪,那是以为她心在薄家,我哪里知道她心这么黑,竟然想替姜家窃取薄家产业!” “她找过你了?” “她何止找过我? 凡是手里有股份的股东,她每一个都找过了,说是愿意出高于市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收购股份。 答应卖她股份的人已经超过了十个,我算了算,他们的股份加一块,怎么样也有个百分之六吧?” “这么多吗?” “不多! 那个叫景安投资的外国公司更狠,他们愿意出高于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格,无限收购薄氏股份。 薄氏科技的一百多个股东几乎人人都蠢蠢欲动。 反正这波闹到最后,那些股东的股份要么卖给姜书仪,要么卖给景安投资,总之和薄总没关系。” “哦。” “你别哦了,你赶紧给薄大总裁打个电话啊!”钱新波炸了,“他再不回公司,家都要被人偷了!” “淡定。 薄氏百分之七十的股份都在薄家人的手里,外面的人再怎么偷,薄氏科技的总裁总归还是姓薄。” “淡你个鬼啊!”钱新波跳起来,“姜书仪背地里在干什么勾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姚谦看着炸毛的钱新波,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不就是买股份吗?” “姜董自己有百分之十的股份,她的一双儿女各有百分之十,这些股份加一起就是百分之三十。 如果她能买进百分之二十点一的股份,不用董事会投票,她将在事实意义上,成为薄氏新总裁!” “她儿女的股份又不是她的。” “今天不是,明天就不一定了,她让律师准备了股权转让书,打算让她的儿女把股份全转给她。” 钱新波的话说到这里,姚谦的脸色终于变了。 “姜书仪是疯了吗?” “可不就是疯了吗?” “不对。”姚谦摇摇头,“姜书仪发疯,难道薄家不管吗?” “怎么管? 姜书仪是疯了,薄总难道没疯? 姜书仪再不像话,不至于弄死自家人,可薄总却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外人,差点弄死了亲妹妹。 我问过薄老七,他说前两天老爷子发话了,让薄家帮一帮薄总,但是,他们根本不听老爷子的。 薄老七还说,除非薄总和那个女人分手,不然,那些人宁可帮姜书仪搞垮薄氏,也不会帮薄总。” 姚谦气得拍桌子。 “这不是胡闹吗?!” “谁说不是呢?”钱新波头痛地掐着脑门,“我还听说老爷子找过那个女人,想让她离开薄总。 但——” “她不答应?” “废话! 别说薄总本身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就他京圈太子爷的身份,那个女人宁可死,也不可能离开他。 可怜咱们薄总英明一世,最后竟然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 姚谦沉默了一会儿,也长长地叹一口气。 “既然你都把事情打听到这个份上了,还来找我干什么?我就一个没股份的副总,能顶什么用?” “我——” 钱新波瞪着姚谦,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 “你说得对,现在的情况,别说是你我,薄总回来都没用。 反正,不管薄氏最后归了谁,都不可能归我,我啊,不如学他们,乖乖卖了股份,早点退休吧。” 钱新波说完这话,摇头晃脑地往外面走。 “老钱,等一下。”姚谦喊住他,“你打算把股份卖给谁?” “谁出钱多,我卖给谁。” “你刚不是说自己有良心吗?这就是你的良心?” “不然呢? 我手里一共就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卖给景安投资,我能多拿一百来万,我干嘛要和钱过不去?” “你——” “别你了! 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才来给你透个底,你呢,赶紧找退路,不然等姜书仪上台,第一个开除你。 走了。” 钱新波挥挥手,出了办公室。 安静看见他出来,急忙蹲到一张办公桌的后面,一直等他走远,她才站起来,走向副总办公室。 隔着一扇玻璃门,她看见姚谦托着下巴,目光沉得能滴出水。 安静伸手敲门。 “叩叩。” “进。” “姚副总,中午好。” 姚谦抬起头。 他的眼神异常复杂。 没见安静前,他是有点烦她的,但见过以后,他觉着小姑娘挺有能力,可没想到,他看走了眼。 “安小姐出院了?” “恩。” 安静把企划书放到办公桌上。 “姚副总,这是帝豪的企划书,请您抽空看一看,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再协商。” “好。” “那我先出去了。” “安小姐请留步。” “姚副总还有事?” “就是想八卦一下安小姐和薄总之间的事,譬如,你和薄总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有多了解薄总?” “姚副总,您有话,可以直说。” “那我就说了。 最近公司的各个群都很热闹,大家都说,薄总很喜欢安小姐,为了安小姐,差点整死了亲妹妹。 现在,几乎所有的员工都觉得,安小姐是未来的薄氏老板娘,他们得罪任何人,都不能得罪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思念蚀骨 “夸张了。” “是挺夸张的。” 姚谦笑着应和了一声,脸上全是赤果果的讥讽。 “不过,还有更夸张的。 有一些人说,薄总对安小姐的深情令人羡慕,但薄总对付家人的手段又实在狠到让人望而生畏。” “姚副总觉得薄总太狠了?” “身为上位者,狠点无可厚非,但是狠过头就会招来麻烦,尤其是对薄总这样影响力巨大的人。 安小姐,你说对吗?” 除了薄景言,这个世上大概没什么人觉得她和他应该在一起。 她也觉得他们不该在一起,更没想过他们能在一起,但这话,就算她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 在世人的眼里,穷丫头只会被富家子弟抛弃,却不会主动离开富家子弟。 “姚副总,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 “等等!”姚谦脸色阴沉地喊住安静,“安小姐,薄家的事你知道吗?你知道薄总的生母是谁吗? “我应该知道吗?” “对,你应该知道。” 姚谦毫不犹豫地说。 “薄总的母亲出生北大荒,是薄总长下乡时认识的,他们没回京北前感情很好,后来却离婚了。 安小姐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够相配?” “是。 虽然人人都说,真爱可以跨过门第之见,但事实上,一段牢靠的婚姻,一定是门当户对的。 安小姐,你说对吗?” 薄家的事,她其实知道。 老师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曾经很唏嘘,他说,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不仅害己,还会害了孩子。 如果薄景言的生母不是北大荒里的村姑,而是像姜书仪这样的豪门贵女,他的童年一定很幸福。 “姚副总,如果可以,请您尽快看一看帝豪的企划,这个合作案被耽搁得太久,闫总有些着急。” “安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当然。”安静卷起唇角,勾出一个淡漠的浅笑,“姚副总,我会留在薄氏,是因为这桩合作案。 如果您希望我离开,就请尽快审核吧。” 说完,安静欠了欠身,走了。 她带着笑容,乘坐电梯,下到了一层。 拐去食堂的路上,她隔着一面玻璃墙,看到薄景欣靠在墙上,抬着四十五度的头,在仰望天空。 她敲了敲玻璃,笑着问一墙之隔的薄景欣:“薄小姐,你吃了吗?” “没。” 薄景欣摇摇头,眼角滑下一滴泪。 “我不饿。” “可是我饿了。”安静笑得更温柔了,“薄小姐,我请你吃饭吧?” “你说真的?” “嗯。” “可是为什么呢?”薄景欣歪着脑袋,脸上全是疑惑,“你不是讨厌我,一点也不想看见我吗?” 她住在医院的半个月,只要有机会,薄景欣总会偷偷摸进她的病房,在她的病床边赖上一整天。 她知道对她来说,救了她的她变得不一样了。 她喜欢待在她的身边,甚至,喜欢上了她这个人。 可她不喜欢。 尽管她不讨厌薄景欣,却也无法因此喜欢上她,因为对于八年前发生的一切,她始终无法释怀。 但今天,她要试着喜欢她。 “你在外面等着,我过去找你。” “哦。” 安静走出薄氏大楼。 “薄小姐,你想去哪里吃饭?” “你真要请我?” “嗯。” “全福楼!”薄景欣顿时一扫颓废,高高兴兴地嚷嚷着,“我要吃海鲜大餐!” “好。” 安静挽着薄景欣走下台阶,走到一半,她的手机响了。 “抱歉,薄小姐,我先接个电话。” 安静松开薄景欣,避到一边,接起了电话。 “喂?” “小凤凰,”电话另一头传来了薄景言略显焦躁的声音,“你在哪里?” “薄氏大楼的正门口。” “要出去?” “恩,去全福楼吃饭。” “和谁?” 安静看了眼薄景欣,她害怕地做出双手合十的求饶姿态:“千万别告诉我哥,你请我去全福楼。” “一个同事。” “女的?” “恩。” “带好手机,让小钟送你们去。 到了外面,别和陌生人搭话,吃完饭,要么回家,要么回公司,如果想去别处,记得和我报备。” 报备? 即便是在十岁那年,也没有人要求她报备。 “薄景言,我不是小孩子。” “现在的你,还不如小孩子让人放心。” “……” 他是不是忘了她一个人坐着火车到听风山庄的那一年就是十岁? 难不成现在她,还不如十岁的她吗? “好啦。” 薄景言彷佛察觉她在生气,马上改回了轻声细语:“小凤凰,我是担心你,别让我担心,好吗?”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好。” “乖。”他满意地称赞一声,“我一会儿飞京北,大概三点四十到,中间要关机两小时四十分钟。 如果你有急事,可以找冷子明。” “知道了。”安静老老实实地答应,“小钟来了,我要走了。” “等等。” “还有事?” “小凤凰,我们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的吗?” 需要想吗? 她住院期间,薄景言平均一天要打七个电话,吃饭要问,睡觉要问,就连她上几次厕所都要问。 简直了! 想到这里,安静又要咬牙切齿了,这时,手机里传来一声低喃:“小凤凰,我想你,很想很想。” 她……也曾很想很想他。 她会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想他,会在旧伤发作的夜里想他,会在无处可去的街头想他。 每一次想起他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读过的一句词。 思念是蚀骨钻心的。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狠狠地嘲笑过写词人矫情,笑他为了讨好爱人,夸大思念的痛苦。 直到她开始思念薄景言,她才知道,原来非常非常地想念一个人,真得会难受地像被蚂蚁钻心。 尤其思念发作的那一刻,她学着乞丐,抬起头来伸手要饭,却看到心爱的人在电视上志得意满。 那一刻的思念,像极了被万箭穿心。 “薄景言,我真饿了。” “好,那你先挂电话吧。” “恩。” 安静拿开电话,想要掐断。 “等一下。” “还有事?” “小凤凰,我是真舍不得让你跑来机场接我,但是,我又好想让你来机场接我,你,会来接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没良心? “不会。” “没良心!” 她的确没良心。 当她发现父母不够爱她时,她立刻选择了不爱他们,当她发现思念薄景言很痛,她就不想他了。 自始自终,她最爱的人,都是她自己。 “恩。” 手机的两端骤然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过了几秒,薄景言有些惊慌地说:“小凤凰,我开玩笑的,你不是没良心,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怎么可能是最好的人? 倒是他,对她越来越小心翼翼了。 “我也在开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呵……呵呵呵……”薄景言笑了,他的笑声听着有些发苦,“小凤凰,原来你也学会逗人了。” “不行吗?” “行。”薄景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去吃饭吧,我去登机了。” “恩。” “小凤凰,我们京北见。” “一路平安,薄景言。” 安静挂断电话。 她刚挂断电话,薄景欣就凑过来,半促狭、半羡慕地问:“我哥电话?” “恩。” “他怕你被我拐跑了?” “也不是,他就是不太放心我出去,所以让小钟陪我们一起去。” “啧啧。”薄景欣忍不住摇摇头,“原来不管多不可一世的男人,一旦谈了恋爱,都会变成傻子。” 傻子吗? 在误会薄景言“抛弃”她的八年里,她恨过他,却从来不觉得他“抛弃”她的抉择,是错误的。 像他这样出生豪门的公子哥,就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抛弃”她,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他却为了她,甘愿做一个傻子。 “走吗?” “走,坐我的车。”薄景欣把保时捷的车钥匙抛给小钟,“你来开。” “好的,薄小姐。” 保时捷刚开出去,薄景欣就皱起了眉毛:“安凤,不对啊,你还没出薄氏,我哥怎么就知道了?” “大概是因为他在我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吧。” “定位?”薄景欣大叫一声,“那是不是说,如果你便秘,坐在马桶上刷手机,我哥也能知道?” “……” 薄景欣真是她见过最接地气的豪门小公主了! “谢谢薄小姐的提醒,我会记得在上厕所的时候,不带手机。” “别啊! 我哥没那么变态啦,他也不是非要掌控你的行踪,主要是最近京北不太平,他是怕你出什么事。” “怎么个不太平?” “那个……”薄景欣掐着手指,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车水马龙,生硬地感叹,“今天天气真好。” “恩,天气是挺好的。” 安静笑了笑,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听见薄景欣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小姑娘的心里,藏着秘密呢。 下午一点半,保时捷开到全福楼的正门口,全福楼的大老板点头哈腰地为她们拉开后座的车门。 “安小姐好,薄小姐好。” 安静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 “齐老板好。” “不敢,不敢。”齐老板紧张地摆摆手,“安小姐,薄总在顶楼开了包厢,请您和薄小姐跟我来。” “有劳。” “客气了。” 齐老板领着她们往楼上走时,薄景欣突然冷笑一声。 “齐老板,我一直都是你家的VVIP客户,怎么我来了这么多次,从来没见你亲自过来招待我?” VVIP客户和未来老板娘能是一回事吗? “薄小姐,这是薄总的要求。” “呵!”薄景欣更不高兴了,“我哥是有钱,但他一向抠,他才不会像我这样,经常光顾你们家。 你讨好他,捞不到好处。” “是。” 齐老板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没有和薄景欣多争辩。 “安小姐,薄小姐,这边请。” 这个点的全福楼有一些冷清,三楼除了最里面的那间包厢门口站着十几个服务生,其他都空着。 薄景欣扫着两边的空包厢,不客气地吐出一句:“齐老板,你家今天生意不行啊,怎么都没人?” “薄小姐误会了,今天三楼没人,是因为被薄总包场了。” “包场?” 薄景欣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 “我记得你家的包楼价,起步二十万?” “是,大厅包场二十万,二楼包场三十万,三楼包场五十万。” “呵……呵……呵……”薄景欣大笑三声,“这是开玩笑的吧?我哥居然肯花五十万来吃顿饭? 他疯了吗?” 安静不觉得薄景言疯了,他一个京圈太子爷花五十万吃饭很正常,反倒是薄景欣有些奇奇怪怪。 “薄小姐,你今天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你才不舒服!”薄景欣激动地掐住她的肩膀,“安凤,你没听见吗?他说我哥花了五十万吃饭!” “所以,他不能花五十万吃饭吗?” “不是不能,是不可能! 你别看他身价很高,其实私下抠门的不行,这些年,子明哥的零花钱至少有一半是被他坑走的。 除了子明哥,豪门圈好多公子哥都是受害者,他们每一次和我哥赌钱,都会输得只剩一条裤衩。 所以大家都在背地里,偷偷骂他是守财奴。” “……” 她知道的薄景言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的。 他可以为了请她吃一块新鲜的安格斯,包飞机运送,也可以为了送她一束花,不惜花上数十万。 他怎么可能抠门? “薄小姐,你可能误会薄总了。” “呵呵!”薄景欣翻出一个白眼,“齐老板,我哥之前来全福楼吃饭的时候,有掏过一次腰包吗?” “薄小姐,薄总不需要掏腰包。” “对,都是别人请他!” 薄景欣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包厢,安静跟在她身后,也要进去,大老板突然凑到她身边,小声说: “安小姐,您别听薄小姐的,薄总早几年是被人戏称过守财奴,后来他身价上去了,就没有了。” 安静本来就不信薄景欣的,但她没想到,薄景言真得抠门过。 “齐老板,你说的早几年,是哪几年?” “大概是2003到2005年之间吧。” 那时的她,人在江城,对于京北的事一无所知。 “他那会儿是遇上了什么事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要什么? 齐老板摇摇头。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如果您想知道,可以直接问薄总,我相信,他一定会告诉您的。” 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到一些。 薄氏科技的启动资金是五百万,对于一个豪门公子哥而言,这钱不算多,但是,薄景言却没有。 他虽然是薄家太子爷,但曾经的他,过得并不好。 “好。” 安静走进包厢。 包厢很大,里面的布置非常地雅致,这种雅致和星空的雅致不同,全福楼的雅是古色古香的雅。 古色古香的雅致,常常比西方的富丽堂皇更昂贵,难怪全福楼会是京北最受豪门圈青睐的饭庄。 “齐老板,”薄景欣昂起头,脸上全是不高兴,“我想吃海鲜大餐,你怎么准备了一桌子的中餐?” “薄小姐,这是薄总定得包厢,桌上的菜品都是薄总点的,薄总说,安小姐过敏,不宜吃发物。” “她不能吃,我能啊!你们菜单上的海鲜,全给我上一份。” “薄小姐要吃,当然可以,但是餐费需要由薄小姐自己承担,不知道薄小姐是刷卡,还是扫码?” 她的卡都被她妈冻结了,她刷个屁卡啊! 薄景欣气得夹起一只大鸡腿,一边狠狠地撕下一块肉,一边朝大老板甩了甩手:“滚,滚,滚!” “安小姐,薄小姐,请两位慢慢用餐,如果需要服务,请随时喊话,我们会一直在过道里候着。” “多谢。” “安小姐客气,我先出去了。” “好。” 大老板带着服务员退走后,安静招呼站在一边的小钟:“钟先生,你也坐下来,一块儿吃饭吧。” “安小姐,我就是一个司机,没资格坐下。” “钟先生是不给我面子吗?” “没。” 小钟急忙坐下,开始吃饭。 他还没吃上几口,薄景欣突然丢掉筷子,卷起嘴巴,委屈地哇哇大哭。 “呜呜呜……安凤,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坏人,你对一个司机都比对我更好,你怎么可以这样! 呜呜呜……” 一时间,包厢里全是薄景欣的哭声。 齐老板听见哭声,急急忙忙跑回包厢。 “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安静微微一笑,“齐老板,麻烦你加几个菜,送到隔壁间,然后带这位钟先生去用餐。” “好的。” “钟先生,我和薄小姐有话说,请你暂避一会儿。” “是。” 小钟慌忙站起来,跟着大老板走了。 他们一走,包厢就剩下了安静和薄景欣两个人。 安静站起来,坐到了薄景欣的身边。 “薄小姐,你今天是受委屈吗?” “对。” “谁欺负你了?” “他们都欺负我。” “你说的他们,也包括薄景言吗?” “才没有。” 薄景欣抽噎地抬起头。 “那天大哥因为你罚我,我有一刻是真得快要恨死他了,可后来你救了我,我就决定原谅他了。” 安静失笑之余,又觉得有些意外。 “你不恨他,我替他谢谢你。” “才不用你替! 他是我大哥,虽然他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他啊,不管他再怎么不喜欢我,我都会一直喜欢他得。” 安静觉得更意外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 他那么好看,又那么有本事,连最可怕的爷爷都拿他没办法,这样的人,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吗?” “哪怕他对你那么凶?” “凶点怎么了? 厉害的人谁不凶呢?他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凶,他是对所有人都凶,我就喜欢他这股子凶狠劲。” 这算慕强? 还是兄控? “反正我喜欢大哥,二哥也喜欢,不管我妈在背后怎么诋毁他,我就是觉得大哥是世上最好的。” “如果不是薄景言欺负你,那又是谁在欺负你?” 薄景欣低下头,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安静站起身,想要走开,薄景欣立刻抬起头,抓住她:“不是,但是我说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好。” “你发誓。” “我发誓。” “是我爸,我妈,还有子明哥。” “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我爸听说我的事,骂我不懂事,怪我差点连累二哥签不成合约,他说等他回来,一定要揍我。 还要我妈,她停了我名下所有的信用卡,她逼我认错,说如果我不认错,她会一直停了我的卡。 她还要我把薄氏科技的股份转给她。” “你不想转?” “不是。 她是我妈,她和我要,我怎么可能不给她? 是她觉得我不肯。 她拿我和子明哥的婚事做要挟,她说,如果我不答应把股份给她,就永远不答应我嫁给子明哥。 我说了一句我不想嫁了,她就扇了我一巴掌,还骂我不孝,说我为了钱,不管她这个妈的死活。 可是,明明为了钱不管别人死活的人是她啊!” 说到这里,薄景欣趴到安静肩上,又哭得昏天暗地。 她一边哭,一边抽抽嗒嗒地继续说: “从小大小,她说往东,我从来不敢往西,我这么听话,她却说我不孝!安凤,她怎么能这样?” 原来,不是只有穷人家的父母会心冷,有钱人家的父母也会心冷。 “还有子明哥! 我那么喜欢他,总是没脸没皮地追在他身后,为了追到他,我把自己变成了京北豪门圈的笑话。 可是,他就是看不见。 前几天,他忽然说要娶我,我还以为他有点喜欢我了。 结果他说他不娶,冷家就要把他赶出门,他不想流落街头,只能答应娶我。 他还问我,是不是高兴死了? 安凤,我才知道,我的喜欢在他眼里,竟然这么廉价,我也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我要什么。” “所以你要什么?” “什么?” “我是说,既然冷子明让你大失所望了,为什么不去找一个真正喜欢你、珍惜你的人,喜欢呢?” “谁会真正喜欢我呢?” 薄景欣哭得更凶了。 “安凤,我妈给我报了好多名媛班,班里的那些女孩子不仅长得漂亮,还把礼仪学得很好很好。 不像我,学来学去,没有一点进步。 我妈说,要不是我生在薄家,不会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就因为我太差了,子明哥才瞧不上我。” 第一百八十章 坑人 安静是来套话的。 可看着小姑娘哭哭啼啼的脸,她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她不由地勾起她的下巴,严肃地摇摇头。 “薄小姐,别听你母亲的,你一点也不差,你还非常好。” “我哪里好了?” “你虽然算不上绝世大美女,但是你很可爱,你的礼仪虽然不如别人好,但你不会瞧不起别人。 你出生富贵,却有一颗良善的心。” “不对,我没有! 八年前,我跟着祁思汝一起,不知道嘲笑过你多少次,而且,我也一点不良善,我害过你两次! 我可坏了。” 是啊,她害过她两次,那她坑她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你不是坏,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说,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一直不敢伸手去抓。” 是,她不敢。 她向往自由,却又不敢追求自由,她把自己困在京北,困在薄家,困在她妈为她编造的牢笼里。 她……什么都做不了。 “薄小姐,你想要什么?” “什么?” “能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吗?” “我……我不想学金融,不想上永远上不完的名媛课,我想去法兰西学设计,我想成为设计师。 我想要……自由。” “既然想要,为什么不试着争取呢?” “怎么争? 只要我人在京北,我就决定不了任何事,如果我敢跑出京北,我妈就会停了我的卡,让我饿死。 我哪里都去不了。 这一辈子,我都逃不出我妈的魔爪。” “不,你可以,你不是逃不掉,你只是需要一笔钱,一笔即便没有你妈,也能让你活下去的钱。” “可我没有。” “你可以有。” “可以吗?” “最近,有人在收购薄氏科技的股份,只要你把股份卖了,你就会在顷刻之间得到很大一笔钱。” 薄景欣愣住了。 她睁着一双赤红的兔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懂她的意思。 她一听懂,就气得跳起来。 “安凤,我以为你是好人,没想到你这么坏! 你对我这么好,原来是想让我把股份买给景安投资!我告诉你,做梦!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卖!” 说完,薄景欣一把推开安静,想要离开包厢。 “嘶——” 安静被推得撞上了椅子的尖角,她疼得一张脸都扭曲了。 “等一下。” 她急忙抓住薄景欣的衣角。 “薄小姐,我没想让你把股份卖给景安。” “不然呢?”薄景欣甩开安静,“难道你想让我把股份卖给我妈?如果我敢卖,她就能掐死我!” “为什么不能卖给你哥呢?” 安静在偷听到姚副总和钱董事聊天后,就一直在想,薄景言究竟需要怎么做,才能破开这一局。 接着,她看到了薄景欣。 薄景言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薄老爷子也有百分之二十。 如果薄景欣能把名下的百分之十的股份卖给他,他就有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一旦他手握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那么不管姜书仪带着祁姜两家怎么蹦跶,他都不可能输掉薄氏。 “薄小姐,只要你把股份卖给你大哥,你就会得到很多钱,有了钱,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你可以去法兰西学设计,你还可以得到心心念念的自由。 如果你母亲想要找你麻烦,你还可以找你哥帮忙,看在你卖股份的情面上,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对你来说,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不。 这不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这是一个一举三得的好主意。 她想离开京北,这个迫切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她除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还想去看看外面的人,除了冷子明之外的,人。 她想远离冷子明,她想试着忘了他,她想重新找到一个人,并且爱上那个人,和被那个人爱上。 可—— “安凤,我承认你的话很让人心动,可是,卖股份事关薄氏和整个薄家,我不能只考虑到自己。” 这就是豪门教出来的孩子吗? 即便看起来不着调,即便不上进,即便再糊涂,却始终知道把家族的利益置于自身的利益之上。 “那我们就说说薄家。 薄家内斗了这么多年,说白了是你妈和你大哥在斗,在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之前,争斗不会停止。 想要终结这场内斗,除了你死、我活,没有第三种可能。 所以薄小姐,你是希望你妈赢,还是你大哥赢?” 她希望……谁赢? 薄景欣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在她沉默思考的时候,安静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没有再说一个字。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答案。 “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你希望姜祁两家赢,还是薄家赢?” “当然是薄家!” “如果你希望薄家赢,就把股份卖给你大哥。” “为什么?” “你既然知道景安投资在购买薄氏科技的股份,就应该也知道你母亲联合姜祁两家在购买股份。 你母亲之所以逼迫你和薄家二公子转让股份,就是想让自己实际控制的股份,超过百分之五十。 一旦她控制的股份超过这个数,你觉得薄氏科技还会属于薄家吗?” “当,当然!我妈是薄家主母,她的心肯定向着薄家!”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该联合姜祁两家购买股份,她应该和薄老太爷开口,收购薄氏的股份。” “……” 薄景欣无法反驳。 其实,她妈的心思,她知道,她二哥也知道,她不仅想要干掉她大哥,她还想成为薄家掌权人。 可是,她姓姜,薄家不可能让她掌权。 自从她知道这一点,她争权夺利的心就越来越疯狂,她可以为了夺得想要的一切,做出任何事。 “薄小姐,薄氏科技本来就是薄景言一手创办的,你母亲,你二哥,或者谁,都没有资格抢走。 如果薄氏科技彻底回到薄景言的手里,你母亲将依然是薄氏科技的董事,整个薄家的当家主母。 可如果薄氏科技落到你母亲的手里,薄景言一定会被她踢出薄氏科技,甚至,会被她赶出薄家。 你难道想看他——” 第一百八十一章 接机 “我不想!”薄景欣立刻打断安静,“大哥那么优秀的人,必须站在云端,我不允许他跌落云端!” 谁说不是呢?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格外有魅力的人,这些人即便一开始没有出生在罗马,最终也会走到罗马。 薄景言就是这样的特例。 “所以,你愿意把股份卖给他?” “不卖。” “……” 安静无语了。 合着她说了大半天,全是白费力气? “我可以送他。”薄景欣迫不及待地弯起嘴角,“安凤,如果我把股份送给大哥,他会喜欢我吗?” 薄家小姑娘真心喜欢的人,其实是薄景言吧? “安凤,我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大概会在三点四十抵达京北机场。” “今天吗?现在几点了?” “呀,快三点了!安凤,我们一起去接机吧?”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别啊!”薄景欣拉住安静,“你和大哥都半个月不见了,你一定非常想他,他也一定非常想你。” “薄小姐,我真得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是不是我大哥不让你去接他?没事啦,有我保护你,就算祁思汝又想做什么,也不可能得逞的!” “祁思汝?” “那个……这个……”薄景欣忍不住抽了抽自己的嘴巴,“就是我出院那天,祁思汝来找过我。” “她找你干嘛?” “她说她之前只是想要整整你,没想要你的命,是李娜心狠手辣,想要借着她的手,要你的命。 她说她没想到会连累我,让我别怪她。” “你原谅她了?” “我疯了吗?!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这些年,我只见过她算计人,从来没见过她被人算计。 她就是想甩锅给李娜,好骗我帮着她,继续对付你,我才不上她的当!” “哟,小姑娘变聪明了。” “什么叫变聪明?我是本来就聪明!”薄景欣白了她一眼,“总之你小心点,她肯定还会害你的。” “多谢。” “你真想谢我,就陪我去接机。” “薄小姐,你为什么非要让我陪你去呢?” “安小姐,你又为什么不肯陪我去呢?你该不会忘了,我哥是你男朋友吧?” “非去不可?” “对!” 她怕安凤不在,她哥一生气,又把她扔出去了。 “走啦,算我求你。” “好吧。” “安凤,你最好了!” 最好? 等过几天,姜女士知道她把股份卖给薄景言,拿着鞭子抽她的时候,她估计想过来亲手掐死她。 “抱歉,薄小姐。” “啊?”薄景欣茫然地看着安静,“你没事道什么歉?” “没什么。” 安静推开包厢门,用完餐的小钟已经站在走道里等着她 “安小姐,请问您是要去薄氏?还是回家?” “去机场。” 下午三点半,从和国飞回京北的飞机落了地。 飞机刚落地,薄景言就打开手机查看安静的定位,定位显示,她正在移动,移动的方向是机场。 他立刻高兴地卷出一个笑。 特助李星看见他笑了,也跟着弯起嘴角。 “薄总心情很好?” 小凤凰来接他,他的心情当然好,不过—— “收购薄氏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李星的笑凝固了。 “那个,虽然景安开出高于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格收购薄氏股票,但是收购的推进依然不顺利。” “为什么?” “持有薄氏股票的股东几乎都是薄氏老人,他们对薄氏的感情很深,不太愿意把股票卖给景安。” “但是他们愿意卖给姜书仪?” “……是。” “姜书仪收购了多少股票?” “保守估计有八个点了。” “还挺多。” “不止如此,姚副总刚刚联系我,说姜董事正在说服薄副总和薄总监把名下的股份全部转给她。 一旦薄副总和薄总监同意转让名下股份,那么姜董事个人持有的薄氏股份,将会超过三分之一。” “他们答应了?” “暂时没有,但——”李星咬住嘴唇,停了两秒钟后,接着说,“姚副总认为他们早晚会答应。” “你通知约翰,收购价提高到市价的两倍。” “两倍?!”李星吓到了,“薄总,虽然景安财力雄厚,但两倍的价格也会超过景安的承受力吧?” “会。” “会您还加价?!” 除了加价,他别无选择。 “薄总,不然您找找老爷子?” 回京北前,他给老爷子打过电话。 老爷子固然恨极了姜书仪勾结姜祁两家收购薄氏,但他一样反感他为了小凤凰不顾薄家人死活。 老爷子明确告诉他,只要他答应和小凤凰分手,会立刻把名下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全部转给他。 如果他不答应,那么,他会在姜书仪夺得薄氏科技大权的那一刻,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送给她。 届时,他将失去一切。 “老爷子的路走不通。” “欸?” 李星震惊了。 他直觉地想要吐出一句“怎么可能”,但是下一刻,他想起了流传在薄氏科技内部的薄家传闻。 传闻,薄总很不招薄家人待见,无论父母、兄弟,都非常讨厌他,他是靠厮杀才成为掌权人的。 他以为这些传闻全是无聊之人的胡说八道。 原来,竟然不是吗? 原来,高不可攀的薄家太子爷,其实是一个不受亲眷待见的小可怜吗? 这一刻,李星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对神圣不可侵的薄太子生出一份巨大的同情。 薄总,真得好惨。 李星眼神的改变被薄景言看在了眼底,他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毛:“李特助,你这是什么眼神?” 怜悯。 李星慌忙低下头:“薄总,您放心,出了机场我就联系约翰,和他商量出一套可行的收购方案。” “恩。” 两个人在说话的间隙,通过了安检口。 “薄总,请您稍等,我去拿行李。” “恩。” 李星走开后的一分钟,薄景欣挽着安静走进了接机大厅。 刚进来,薄景欣就看见了薄景言, 她一看见他,就吓得松开安静,躲到了她的身后。 “薄小姐,你躲什么?” “谁躲了?我系鞋带呢。” 鞋带? 安静低头。 今天的薄景欣穿着一双黑色,一脚蹬的漆皮方根小皮鞋,鞋面上贴着两片大红色的丝质蝴蝶结。 这是一双没有鞋带的鞋子。 “安凤,”薄景欣忽然掐紧她的后背,声音里全是不可抑制地颤抖,“我哥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兄妹宿怨 安静抬起头。 薄景言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不知道是中山装的尺码大了,还是他变瘦了,衣服显得有些松。 此刻,他脸上挂着笑。 他嘴角的笑容在接近她的过程里,逐渐往上扬,等走到她面前时,他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后根。 “小凤凰,你果然舍不得我。” “薄总误会了,我是陪薄小姐来的。” “谁?” “是我啦。”缩在安静背后的薄景欣探出半个脑袋,又害怕又讨好地挥挥手,“大哥,欢迎回家。” 薄景言立刻沉下脸。 “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 “看什么?” “没、没什么。” “看完了?” “看、看完了。” “看完了就滚。” “我——不。” “皮痒?” “不是。”薄景欣吓得缩回到安静的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腰,“安凤,快救我,我哥又想杀了我!” 薄景言瞪着那两只圈在安静腰间的手,恨不能立刻拿把斧头,把它们剁下来炖了。 “薄景欣,松开你的狗爪。” “不要。” “不要?”薄景言的脸上闪过嗜血的冷笑,“你是不想要这双爪子了?” “啊!安凤,救我——” 好吵。 安静头疼地按住薄景言。 “别欺负小孩子。” “她算哪门子的小孩子?还有,你居然护着她?” “不——” 安静想说“不是”,可薄景欣却在这个时候,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 “对,她就是要护着我!” 薄景言顿时出离愤怒了。 “你找死!” “安凤,救我——” 真得太吵了。 就好像有两只猛兽盘踞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向她轰炸,她觉得自己的耳朵、脑袋都要被炸没了。 更郁闷地,他们的吵架声引来很多人的围观,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想要录视频。 “别吵了!” 安静大吼一声。 这一声吼,吼得兄妹立刻噤声,也吼得提着行李往门口走的李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 什么情况? “薄景言,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李星眨眨眼,以为自己幻听了。 薄总幼稚? 英明神武,年纪轻轻称霸京北,随随便便就能把董刚这样的老江湖折腾得没脾气的薄总,幼稚? 开玩笑的吧…… “小凤凰,我哪里幼稚了?” “你现在就很幼稚!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不会纠结自己幼不幼稚的!你越是纠结,越显得你幼稚! 是不是,李特助?” “是。”李星本能地点点头,点完了发觉点错了,又马上拼命地摇头,“不不不,薄总非常成熟。” “是吗?” 安静把薄景欣拎到人前。 “既然薄总成熟,那你的妹妹特意到机场来接你,你是不是应该给她一个拥抱,表示一下感谢?” “抱?”薄景言笑了,“好啊,我可以在抱的时候,顺便掐死她。” “啊——” 薄景欣再也受不了,她“哇”地一声,大哭着嚷嚷:“安凤,你把我骗来机场,原来是想我死! 你太坏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薄景欣转个身,跑出了机场。 “等一下!” 安静慌忙伸出胳膊,想要拦下薄景欣,结果她刚把手伸出去,就被薄景言一把抓进,捂进怀里。 “不许留她。” “薄景言,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人哄过来的吗?你怎么就给气走了?” “你情愿把功夫花在她身上,也不愿意花在我身上?” “你能不能别闹。” “我怎么闹了?她差点害死你,你居然还和她同出同进?小凤凰,你的脑子什么时候出走了?” 他竟然说她没脑子? 这会儿到底谁更没脑子? “薄景言,你白痴吗?” “安小凤,你为了她骂我?” “……” 她在人间炼狱修炼了八年,早就被各种各样的魑魅魍魉,磨得心如止水。 没想到薄家兄妹好本事,竟能把她气到差点跳脚。 “抱歉。” 安静深吸一口气,不再和薄景言纠缠,她转过头对李星说:“李特助,麻烦你把薄小姐请回来。” “啊?” “去!” “哦。” 李星丢下行李,冲出去追人。 “薄小姐,请留步。” 薄景欣也不是真想走,她和李星掰扯了两句,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回进了机场。 安静看薄景欣回来了,才软下口气对薄景言说:“薄小姐找你,是想把股份转给你,你们谈谈?” “知道了。”薄景言点点头,“去楼上吧。” 几个人坐着机场扶梯,一起进了二楼的咖啡厅。 一进去,安静带着薄景欣到柜台点咖啡,薄景言则联系法务部,让他们发来一份股份转让合同。 等安静点完咖啡,李星也打好了合同。 他一边把合同递给薄景欣,一边快速解释: “薄小姐,您名下的薄氏股份占总股的百分之十,薄总将以市价一点五倍的价格来收购,所以——” “不要。” 薄景欣打断李星。 不要……是几个意思? 李星拿不定注意,转头看薄景言。 “嫌少?” “不,不,不是的!”薄景欣吓得猛摇头,“哥,我不是要把股份卖给你,我是想把股份送给你。” “不需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哥,我妈联合了姜家和祁氏在暗中收购薄氏股份,你手里的钱留着收购其他股东们的股份吧。” “我说了,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我是你妹妹,我想帮你!” “第一,你不是我的妹妹,你是薄景尧的妹妹,第二,即便我们有血缘关系,那也应该明算账。 还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骗住小凤凰的,但是我和你都知道,你没有那么好心。” “不,不是的,我……” “我”什么,薄景欣说不下去了。 她喜欢大哥,从小就喜欢,就算她妈在她耳边念叨一千一万遍她哥不好,她还是觉得她哥很好。 她想让大哥也喜欢他。 大哥十岁时,她把喜欢的零食、玩具偷偷放进她哥的房间。 她想送给他。 可是,爸爸、妈妈发现了那些零食和玩具,他们认定大哥偷她东西,把他关进祠堂,又骂又打。 她想要解释的。 可是她看到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太害怕了,没敢说实话。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亲情 过了几天,薄景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和薄景言道歉,却因为太紧张,不小心摔到他的面前。 然后,大哥又因为欺负她,被关进了祠堂。 那一次,大哥被关了整整七天。 第七天的早晨,爷爷闻讯赶回家,从祠堂里抱出了昏迷不醒的大哥,然后把他送进了军区总院。 半个月后,大哥出院了,爷爷把他送去了章家。 章伯伯带着他去了海城。 她很久都没见过大哥。 再后来,大哥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他也会像一抹不会说话的影子,缩在薄家最最阴暗的角落。 她喜欢大哥,却差一点害死了他。 “对不起。” 薄景欣捏着水笔,想要低头签字,可是看着转让合同上的一行更比一行冰冷的字,她下不去手。 她知道,她的大哥想用高于市价一点五倍的价格,回报她的帮忙,买断她和他仅剩不多的亲情。 想到这里,薄景欣趴到桌上,开始爆哭。 “呜呜呜……” 她的哭声很快引来咖啡厅顾客的侧目,李星急得弯下腰:“薄总,机场人不少,请您低调行事。” “那就走吧。” 薄景言牵起安静,想要走,却被安静狠狠地剜了一眼。 “坐下。” “怎么了?” “薄景言,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哪一句说错了?” “你没一句说对的。” 薄景言一听,不高兴了。 “我有吗?” 她没有参与过薄景言的童年,但她看过他跳进水里,自绝的沉默。 他,并不贪恋人间温暖。 因为对他来说,人间没有温暖。 直到,他遇见了她。 英雄救美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最动人心魄温暖,尤其这个“英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可只有一份温暖贪恋的人生,真得太匮乏了,至少,对薄景言来说,他的人生不该如此的匮乏。 安静端起咖啡,放到薄景言面前。 “机场的咖啡还不错,尝尝吧。” 不错? 就算不喝,他也能闻到咖啡里透出来的酸味和苦涩,机场的咖啡不仅不是不错,还格外地劣质。 “能不喝吗?” “不能。” “哦。” 薄景言端起咖啡,忍着极大的嫌恶,低下头,抿了一口。 真难喝。 “是还不错。” “咳——” 李星差点笑喷了。 作为总裁特助,没有人比李星更清楚薄总的口味有多刁钻,尤其对咖啡,几乎倒了刻薄的程度。 没想到有一天,薄总可以委屈自己喝机场的咖啡,他对这一位安小姐的感情真得深到难以想象。 李星笑得内伤时,薄景言的脸上闪过不悦。 “李特助,你笑什么?” “薄总,我没笑,我就是嗓子痒痒。” “嗓子痒就该多喝水。”薄景言点了点桌上的一罐容量至少为1L的冰水,“喝完这罐你就好了。” 他能不喝吗? “安小姐,救救我。” 安静又斜薄景言。 “喝你的咖啡。” “哦。” 薄景言不闹腾了,安静才有空扶起薄景欣,然后抽出一张纸巾,为她慢慢擦掉脸上泛滥的眼泪。 “薄小姐,我知道你想帮助你哥。 你答应把股份卖给他,而不是卖给你母亲,就是最大的帮助,如果你再白送股份,他会于心不安。 你也不想他于心不安,对吗?” “当然。” 薄景欣毫不犹豫地说。 “既然不想,就签字吧。” “可——”薄景欣咬着嘴唇,又摇摇头,“安凤,我不想大哥于心不安,可我也不想大哥吃亏。” 吃亏吗? 人活一世,最怕吃亏,世界上的诸多纷争常常源于吃亏二字,谁也不想吃亏,于是,争执不断。 过去,她妈、她爸、她叔、她婶、她小姑、她奶奶吵了一辈子,就是因为谁都不想做吃亏的人。 后来,她和她妈、她爸闹到那种地步,也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养大她,最后却吃亏了。 由此可见,吃亏有多么令人讨厌,哪怕是最朝夕相伴的亲人,也会因为吃了亏而闹到分崩离析。 可是,薄景欣却说,她不想薄景言吃亏。 她,大概真得像她说得那样,真得很爱她的大哥。 为什么呢? 因为薄景言和她血脉相连? 原来,亲情不全是她和她爸妈那样充满算计,原来亲情也可以让一个人无理由地护着另一个人。 真好。 “那就让薄景言改一改合同,改成按照市价收购,好吗?” 薄景欣咬着笔头,脸上全是不愿意。 “一定要收钱吗?” “薄小姐,你在顾虑什么?” “我——” 薄景欣摇摇头,有些不愿意说。 “你不说,我帮不了你。” “我可以说,但我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好。”安静把耳朵凑了过去,“说吧。” “我其实不想做薄氏总监,可我不做总监,就见不到大哥,我……我想一直一直做大哥的妹妹。 如果我卖了股份,离开了京北,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想看见大哥,就看见大哥了? 安凤,我不想这样。” 这就是亲人之间的羁绊吗? 即便薄景言不喜欢薄景欣,她依然以想以妹妹的身份,追逐着耀眼的哥哥。 真令人羡慕。 “那就这样。 股份还是按市价折给你,你先支取一部分,剩下的委托薄景言打理,你缺钱了,就开口和他要。 这样,好吗?” “好!就这么办!” 如果大哥答应,她以后每次都只要一点点钱,然后,她就可以隔三差五地,开口向大哥要钱了! 薄景欣高高兴兴地把合同递给李星。 “李特助,就照安凤说得,修改合同吧。” 李星哪里敢自作主张? 他抬起眼皮,悄悄看了薄总一眼。 薄景言没说话,他转过头,看了安静一眼,他知道她什么心思,就像她一定也知道他什么心思。 她知道却还替拿了主意,她想做什么? “去改合同吧。” “好的。” 李星伸手,接过合同。 “请薄总监稍等。” “不急,我要喝咖啡的。” 薄景欣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噗——” 什么玩意儿? “安凤,你管这个叫好喝?!”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 不好喝吗? 安静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 “好喝。” “好喝个屁!”薄景欣抢过她的杯子,“别喝了!等我拿到钱,我天天请你喝咖啡,最好的咖啡。” “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你看不起我?” “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等我请你喝咖啡吧。” “……谢谢。” “不客气。”薄景欣搂住安静的肩膀,“这次你帮了我,如果将来你有需要,我保证会万死不——” 她的话没说完,薄景言伸出手,拍掉她的手,把安静搂到身边。 “薄景欣,她的咖啡不需要你来请,还有,别随便对她动手动脚,不然,我剁了你的一双爪子。” 薄景欣吓得把手背到了身后。 安静默默叹了一口气,又端起咖啡喝了起来,喝到还剩下一半,李星拿着改好的合同,回来了。 “薄总监,请签字。” “恩。” 薄景欣爽快地签下了股权转让合同,签完合同,她又想来勾安静,却被薄景言狠狠地剜了一眼。 “还不走?” “走就走。” 薄景欣头一转,站了起来。 “等一下。” 安静喊住她。 薄景欣立刻高高兴兴地回过头。 “安凤,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薄小姐,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在你得偿所愿之前,不要把卖了股权的事,告诉你的母亲。” 薄景欣僵了一秒钟,气得大吼:“安凤,你个没良心的坏人!” “……” 薄景欣哭着跑出了咖啡厅,薄景言看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总算说了句人话。” “薄景言,你真得太幼稚了!” 安静白了他一眼,也站起来,离开了咖啡厅。 薄景言看安静走了,马上站起来,想要追上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叮铃铃……”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约翰打来电话。 “李特助,你去跟着她。” “好的,薄总。” 薄景言看到李星追上了安静,才按下接听键。 “有事?” “……” 这是什么口气? 他当初怎么就上了薄景言这艘贼船?他要是没上他的船,他现在铁定在哪个海滩和美人晒太阳! “言,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凭什么对你好?就凭你花了半个月,三百多个亿,只收购了薄氏不到七个百分点的股份吗?” “七个百分点怎么了?!”约翰炸毛了,“你一个薄氏总裁难道不知道你们薄氏的人有多难搞吗? 他们居然说宁可把股份丢水里,也不卖给一个洋鬼子!洋鬼子怎么了?他们凭什么歧视洋鬼子?!” “问你老祖宗去。” “什么?” “没什么,我还有事,先挂了。” “等等!”约翰急得大喊,“你既然知道景安只收购了不到百分之七的股份,为什么一点也不急? 难道你不知道你继母书仪姜已经收购了近百分之十的股份吗?她马上就要代替你成为新总裁!” “她成不了。” “为什么?” “我刚刚得到百分之十的股份。” “欸?!”约翰惊住了,“不可能!你一直在和国算计那些电子公司,哪里有时间收购薄氏股份? 再说,收购百分之十的股份少说要三百亿,景安投资的账上又没有资金流动,你哪来的钱收购? 难不成——你去抢银行了?” “闭嘴。” 薄景言看着安静走出机场,站到出租车的站牌下,似乎想要拦的士,他立刻着急地打断了约翰。 “在景安可承受范围内,你继续购进股份,能收多少收多少。” “哦。” “还有,没事别打我电话,我很忙的,再见。” 说完,他边加快脚步边要掐断电话,这时,约翰在电话里大叫:“等等!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薄景言停住脚步。 “说。” “八年前,在你离开京北,前往瑞士后的两个月,祁小姐在薄家的纵容下,对Phoenix下手了。 他们不仅害得Phoenix再也弹不了琴,他们还对京大和社会各界施压,让Phoenix差点没了命。 关于Phoenxi是怎么被害的,以及在被害以后,又遭遇了哪些事,私家侦探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等他们查清楚,就会把调查报告发给我,我拿到了,立刻转发给你。” “知道了。” “言,对Phoenix好一点,她真得……挺不容易的。” “我知道。” “还有……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见她?” “暂时没空。” “你没空,我空啊,我可以来京北。” “随你。” “这可是你说的!”约翰一听,立刻在电话的另一头高兴地手舞足蹈,“我马上订机票,飞京北。” “拿下薄氏前,你敢过来,我弄死你。” “你——嘟——” 薄景言挂断电话,冲下二楼。 他追出去的时候,李星正在询问安静:“安小姐,请问您怎么知道薄总在为收购股份的事发愁?” “听薄氏的人说的。” “那您又是怎么说服薄小姐把股份卖给薄总的?” “我提了一嘴,她就答应了。” 顺嘴? 薄总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那么好骗,如果她真那么好骗,姜董事怎么没让她签下股权转让书? 这一刻,李星在心里重新评估了安静,他想,这位安小姐也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很多倍。 “李特助,有了薄总监的股份,薄总还会输吗?” “不会! 薄总本来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最近又收购了一些,现在加上薄总监转让的,薄总手里的股份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一。 接下来,不管姜董怎么蹦跶,都不可能抢走薄氏科技!” “那就好。” 不枉她耍心机,算计了小姑娘。 安静正要松下一口气,李特助又话锋一转。 “也不一定。” “什么意思?” 李星转过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薄景言还没出来,才回过去对安静说:“刚才,我问过薄总,为什么不求薄老爷子帮忙? 薄总说,老爷子不会帮他。” “你是说,老爷子不帮薄总,可能是他想帮姜董事?” “恩。 老爷子名下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如果他把股份转给姜董,姜董联合姜副总,还是能夺走薄氏。” 第一百八十五章 水墨江南 薄老爷子非常厌恶她,为了逼迫薄景言对她放手,他的确有可能拿薄氏科技做筹码,来逼迫他。 如果薄景言肯就范,她会非常支持老爷子,可薄景言不会,他疯起来可能为她舍弃薄氏科技。 她得防患于未然。 可她要怎么防? 对了,薄景欣说过,她和薄景尧都非常、非常地喜欢薄景言。 “李特助,去了公司,你找个时间,私下联系一下薄副总,问问他,愿不愿意把股份转给薄总?” “啊?薄副总不可能答应吧?” “试试吧,说不定会有惊喜。” “好,我去试试。” “嗯。”安静笑了笑,在微笑中,岔开了话题,“李特助,你一会儿是不是要和薄总一起回薄氏?” “是的,薄总出差和国十多天,公司积了一堆事情,今晚,薄总需要通宵加班。” “真是辛苦了。” “是啊,人人都只看见了薄总的光鲜,却很少有人知道,薄总为了得到这些,付出了多少代价。” “薄总能有你这个特助,真得很幸运。” “不不不,安小姐夸张了。”李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安小姐,薄总有您这个女朋友,更幸运。” 幸运? 不,应该是不幸才对。 如果薄景言没有遇见她,他的人生不会脱轨,他会花更少的时间,更少的代价走上京北的巅峰。 她,自始自终都是他的负累。 一辆出租车在她的招手下,靠到了站台边。 “李特助,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不和你们同路了,麻烦李特助和薄总说一声。” “那怎么行?” 李星想要拦下安静,但他又没胆子直接拦,只能着急地回过头,去看薄景言到了哪里? 没等他回过头,薄景言追了过来。 他一把捞住安静的腰。 “去哪儿?” “……回家。” “我也想回家,正好一起。”薄景言搂着安静,一边钻进出租车,一边对李星说,“你去公司吧。” 不是吧…… 所以今天要加班的只有他这只单身狗吗? 李星还在哭唧唧,出租车已经开出了机场,司机瞥着后视镜里搂成一团的小男女,笑眯眯地问: “先生,太太,你们要去哪儿?” “不是太太。”安静急忙否认,“师傅,我和他不是夫妻。” “哦,你们还没结婚。”师傅笑着点点头,点完了,他又接着问,“所以两位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们怎么可能结婚? 安静无言之际,薄景言却勾着嘴角回答:“很快。” “那我提前恭喜两位。” “多谢。” “不客气。” “……” 算了。 开车的师傅就是一个陌生人,她何必非要和一个陌生人说清楚她和薄景言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安静撇过头,看向了窗外。 的士开上机场大道时,司机再一次问:“所以两位,你们要去哪里?” “水墨江南。” 安静又把头转了回来。 水墨江南是在京北三环内的一个小区,始建于2006年,那一年,京北的房价还没有开始飙升。 她记得那会儿水墨江南的房价是一平米一万五,而今,这个价格翻了十倍,变成了一平十五万。 “好地段。”司机师傅忍不住大赞一声,“两位是在那里买了婚房吗?那里的房子可是不便宜呢。” “不是,我们只是暂住。” “租房吗?能租得起水墨江南,也很厉害呢。” “我从来不租房子。”薄景言淡淡地反驳,“水墨江南的房子太老,太小了,不适合拿来做婚房。” “小吗?”司机有些惊讶地反问,“我记得水墨江南最小的户型也有一百九十八吧,是大套了。” “小。” “呵……呵……”司机干笑两声,“两位真有钱。” 说完这一句,司机再也没有说过话。 一直到车子开到水墨江南的门口,他才一边停下车,一边说:“两位,到了。” 薄景言推开车门,牵着安静下了车。 “我拿一下行李,你等等我。” “嗯。” 安静点点头,抬起头,看向小区的大门。 2006年,她第一次来水墨江南时,工人正在门口栽种银杏树,那会儿两棵树的枝干光秃秃的。 九年过去了,枝干上长满了叶子,昏黄的落日余晖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如同星光般,撒在地上。 薄景言推着行李箱走到她身边。 “进去吧。” “恩。”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水墨江南的庭院。 庭院很大。 庭院里的绿意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寒冷而显得过分萧瑟,拱形石桥的两边,红梅在水边摇曳生姿。 这一幕,真得很江南。 尤记得初到京北大学读书,她们一群女孩子趴在冷硬的床上,在夜色里七嘴八舌地说起了故乡。 她说,她从江城来,同宿舍的陆佳梦惊讶地叫了一声,她有些激动地问,江城是不是属于江南? 陆佳梦很喜欢江南,尤其喜欢江南的红梅白雪,她说,那是她看过的,人世间最最美丽的风景。 可她不喜欢江南。 她在江南呆了一辈子,早就看腻了江南风光,她更喜欢东北的连绵大山,还有西北的漫天黄沙。 那时的她,迫切地想要离开江南,并从心里笃定,不管离开江南多远多久,她都不会怀念江南。 可这一刻,她站在京北的水墨江南里,忽然间就怀念起江南来,怀念那个渴望远离江南的自己。 薄景言停下脚步。 “怎么了?” “没事。”安静笑笑,收回了看红梅的目光,“你什么时候买了水墨江南的房子?” “九年前。” 那不就是2006年,她来过水墨江南的那一年? “你买了哪一栋?” “九栋。” “……”安静愣了一秒钟,才绷着嘴角,追问了一句,“你买得该不会是九栋一单元,707吧?” “恩。” 薄景言点头的那一刻,安静的心里淌过一阵复杂到极点的怅惘,这份怅惘让她久久无法回过神。 竟然真是九幢707。 她曾在2006年的隆冬订下,又在那个隆冬失去的房子。 他刚刚说他是在九年前买下的,那他岂不是在她失去这套房子以后,就立刻把房子买了回来? 他为什么会买? 他知道她曾经订过这套房子? 思绪翻飞中,她上到了707室。 门关着,门上落着一把智能密码锁,跟在她后面的薄景言自然而然地对她说:“小凤凰,开门。” 开门? 她怎么开? 她又不知道密码。 “密码是……?” “你的生日。” “……哦。”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他会做饭 水墨江南是精装房。 薄景言买得九幢是小栋,每户的格局都是一模一样的四室、三厅、两卫,阳台在南,厨房在北。 707是顶楼,比别的楼层多了一个阁楼,她那会儿来看房,非常喜欢阁楼,想把阁楼弄成书房。 此刻,房子的窗帘都拉开了,房里烧着地暖,玄关和客厅的电视柜上摆满了封着干花的玻璃罐。 这些花全是她在住院期间,薄景言让人送来的。 “小凤凰,你先随便逛逛,我去洗个澡。” “好。” 安静点着头,拐进了厨房。 她有一点渴了,打算烧一壶水。 “小凤凰,你是渴了吗?” “嗯。” “冰箱有饮料,你如果不嫌冷,可以先喝饮料。” “好。” 安静打开冰箱。 冷藏的那一格,一半堆满了食材,一半放着饮料,饮料中的一半是抹茶,另外一半是无糖拿铁。 都是她爱喝的。 她拿了一瓶抹茶,边喝边在房子里走了一圈,走到主卧时,她发现她的东西全都被放进了主卧。 薄景言的东西也在主卧。 难道今晚他们要谁在一起? 开玩笑的吧! 她连忙放下抹茶,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塞进隔隔壁的次卧,搬完东西,她靠着楼梯,喘了一会儿。 然后,她顺着楼梯,走进了阁楼。 阁楼被隔成两小间。 向阳的一侧是书房,靠阴的一面是琴室,琴室里放着两张古筝,一张是凤心,另一张也是古筝。 这是一张摔坏又修好的旧古筝,面板上横着一条眼熟的裂纹,裂纹的末端被人雕成了一条凤尾。 凤尾的旁边写着两个小字。 涅槃。 这是她的古筝,这张古筝曾在2000年的初夏被她父亲摔裂,又被她托付给李老师,送去复修。 她一直以为她后来拿回来的古筝就是这一张,直到前几天,她才从冷子明的嘴里得知,并不是。 她那张古筝已经修不好了。 她以为修不好的古筝早被人丢了,没想到,这张古筝竟然被薄景言带回了京北,而且还修好了。 她伸出手,把指尖放在琴弦上。 她想试试这张古筝的音色是否还是当年的音色,然而,琴弦未拨响,她的手腕先闪过一阵疼痛。 她怎么又忘了自己弹不了琴了? 安静笑笑,放下手,转去了书房。 书房不大。 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笔记本下面押着两本红本子,一本是土地使用证,一本是房屋所有权证。 她犹豫了一秒钟,抽出房屋所有权证。 上面的名字,是安凤。 意外吗? 意外。 但又似乎不是那么意外。 因为她已经知道薄景言很喜欢、很喜欢她,如果他知道她想要这套房子,又怎么可能看她失去? 他一定会为她买回来。 他也果然为她买了回来。 那会儿的他,倒是挺有钱的。 安静把房屋产权证放回原处,又走到了书橱前。 书橱里零零落落地摆着几本书。 这些书,全是她写得。 她在书橱前站了很久,久到薄景言洗完澡走到她身后,才惊醒了她不知道游走到哪里去的神魂。 他打开书橱,从里面抽出一本散文集,然后靠着她的耳际,轻声问:“后来,怎么不继续写了?” 她该怎么回答呢? 没有时间? 没有能力? 又或者是,没有心情? “不想写了。” “真可惜。” “不可惜。” 安静想拿回薄景言手里的散文集,塞回书橱,他却捧着书本往旁边走了一步。 然后,他翻开了散文集。 “梦里的田野上站着一个少年,少年生得又高又瘦,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帅。” 薄景言轻轻又慢慢地念完了扉页上的导语。 “别念了!” 安静抢过集子,冲出书房,薄景言立在门下,似笑非笑地追问:“小凤凰,你梦里的少年是谁?” 那个少年曾在暴雨如瀑的深夜救过她,曾悄悄来过她的窗下,曾在京北附中无数次地和她擦肩。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想过找到他。 他是她并不美好的人生里的一抹独一无二的亮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的一弯温柔的月亮。 她从没想过,这个少年会是薄景言。 “小凤凰,你去哪里?” “洗澡。” 晚上七点,安静洗完澡,走进餐厅时,餐厅桌上摆满了菜,薄景言微笑着拉开一张浅色的椅子。 “小凤凰,过来吃饭。” “恩。” 桌上的六个菜全都是她喜欢的,酸菜鱼、麻辣牛蛙、青豆虾仁、西芹百合、上汤时蔬和土鸡汤。 薄景言给她夹了一片酸菜鱼。 “尝尝?” “恩。” 安静低头,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鱼肉嫩滑,鱼味鲜美,和全福楼的味道不太一——”安静收住话,转头看了一眼厨房。 厨房的水池里放着两口没洗的锅。 她惊到了。 “你烧得?” “恩。” “什么时候学得烧饭?” “出国的时候。”他一边继续给她夹菜,一边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喜欢西餐,就自学了中餐。” 自学? 难道薄景言在国外读书的那一阵,身边没有人照顾他吗? 薄景言看出她的心思,追了一句。 “我一直是一个人住,从2007年开始到今天,整整八年了,不过以后,我应该不会一个人了。” 安静慌忙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虾仁。 “好吃。” 薄景言脸上的笑容,变淡了。 他洗澡出来,看到原本放在主卧,属于安静的东西被搬去了隔隔壁的次卧,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事实上,从他离开京北,前往和国开始,每一次他和安静结束视频电话以后,都会感到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就像捞起一把水,他能感觉到水在温柔地流动,但是一低头,却发现水流过了指尖。 “为什么把主卧的东西搬走了?” “……” 安静低着头,停下了筷子。 “唉……”薄景言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我不说了,你先吃饭。” “恩。” 她飞快地扒着碗里的饭菜,快扒完时,薄景言总会又夹过来一些,她都吃撑了,碗里还是满的。 “薄景言,别夹了,我吃不下了。” “那就别吃了。” “可是,好浪费。 “没关系。” 薄景言把她的碗端过去,把剩下的饭菜全吃了下去。 “现在,不浪费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法被回应的呼唤 安静仓惶地站起来. “我去洗碗。” 她拿起碗筷,冲进厨房。 薄景言立刻追进来。 “我来吧。” “不用。” “那……一起?” 他们并立在水槽的一侧,薄景言负责洗碗,洗完一个,把碗递给她冲,她洗干净后,放进碗槽。 薄景言的碗洗得很慢,他每只碗都要洗两遍,等他把碗递给她冲洗时,碗上几乎摸不出洗洁精。 她冲完一只碗,站在槽边等第二只,等得无聊,她就抬起头,看了眼映在玻璃窗里的他的影子。 他瘦了。 之前的他也很瘦,但那种瘦是常年健身的健康瘦,不像这一刻的他,更像是少年时期的病态瘦。 如果不是再次遇上她,他不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茬又一茬,彷佛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在偷看我?” 窗子里的影子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好看吗?” 怎么会不好看? 薄景言的好看是那种无论看过多少遍,每一遍看得再长久,也依然能让人看到目不转睛的好看 “不好看。” “是吗?” “是!” 安静有些恼怒地接过他新洗的碗。 这只碗比上一只,更干净了。 “薄景言,你把碗冲这么干净,还让我洗什么?” “你可以直接把碗放进碗柜。” “你喜欢洗碗?” “怎么可能?” “既然不喜欢,你干嘛抢着洗碗?” “因为你不喜欢洗碗。” 是,她不喜欢洗碗。 上一世,她洗了一辈子的碗,不管她加不加班,在不在家吃,脏碗永远被丢在水槽,等着她洗。 她深夜归来,每次看到那一叠堆得比小山还高的油腻碗筷,内心深处总会生出难以描摹的厌恶。 重生后,她到京大读书,曾到薄景言暂住的地方待过几天,那时,他死缠烂打地要她给他做饭。 她做了饭,却不肯洗碗。 她对他说过,永远别指望她能洗碗,他问为什么,她没法说实话,就骗他说自己受不了洗洁精。 他们在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他竟然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小凤凰,这是最后一个。” “恩。” 她接过碗,冲了一下,放进了碗橱。 “我先回房间了,你也早点休息。” 说完,她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薄景言追到她身后,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问: “不想和我住一间?” “……恩。” 恩? 薄景言怒了,他横抱起安静。 “薄景言,你干什么?” “睡你。” 他踢开主卧的门,把她按到了床上。 “薄景言,你放开我。” “不可能。”薄景言扯开她的衣领,“安小凤,这辈子除非是我死了,不然,我绝不可能放开你!” 他压了上来。 “不要——呜——” 他吻住她的唇瓣。 这个吻很重,重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吻,他更像在撕咬她,带着说不清楚是爱还是恨的深沉痛苦。 “小凤凰,小凤凰……” 他每咬她一次,就会喊一次她的名字,他喊她的声音和他的吻一样,带着令人绝望的压抑窒息。 他在等她回应他。 这一声声的呼唤不仅是今夜的他在呼唤她,也是过去八年间,他在每一次午夜梦回里呼唤着她。 她知道。 因为她也曾在午夜梦回里呼唤过他。 可是,不管她在梦见过他多少次,他都没有回应过她。 他,大概也是一样吧? 此刻,他如此强烈地渴望她能回应他的呼唤,她知道,却无法回应他。 安静偏过头,落下一滴泪。 泪水砸进薄景言的掌心,碎裂成一朵微凉的花。 薄景言背一僵,立刻松开了她。 他在干什么? 薄景言近乎仓惶地退开半步,他一边拿起被子,裹住衣衫不整的安静,一边撇开眼睛,说了声: “抱歉。” 道完歉的薄景言一刻不敢逗留,他飞快地退到门边。 “今晚,你睡主卧,我睡次卧。” “……恩。” “晚安,小凤凰。” 薄景言关上了门。 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主卧突然间静到极点,过了好一会儿,安静对着夜色,无声地回了一句。 “晚安,薄景言。” 这一夜,安静睡得很不安稳。 她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雨夜,被陈小刚掐住脖子,一会儿又梦见水墨江南前的两棵银杏。 梦境交叠中,她彷佛看见银杏树上挂满了陈小刚狰狞的脸. 她忽然就被吓醒了。 醒来时房间一片黑,她茫然地看向窗户,一丝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帘的夹缝,在地上拉出一张弓。 天……亮了? 恍恍惚惚中,手机响了. “叮铃铃……” “喂?” “喂?是安小姐吗?” “我是,您是?” “我是姚谦,你今天没来薄氏上班吗?” “抱歉。” 手机里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刚睡醒的慵懒,姚谦忍不住低下头,瞥了一眼电脑任务栏上的时间条。 十点四十分。 这位安小姐还挺能恃宠而骄的。 “安小姐,你的企划书我看过了,大面上没什么问题,但有几个细节我需要和安小姐面谈一下。” “好,我马上来。” 安静挂断电话,起床洗漱。 十分钟后,她套上一件洗得泛黄的羽绒服出了主卧,刚到客厅,她看到小钟坐在沙发上玩游戏。 “钟先生,你什么时候来得?” “几分钟前。”小钟急忙站起来,“安小姐,薄总为您准备了早餐,他让您务必吃过早饭再出门。” “好。” 餐桌上放着白粥、生煎包、荷包蛋和几碟子小菜,白粥已经放凉了,白粥面上的米糊结成了膜。 “钟先生,薄总什么时候走得?” “七点不到。” “钟先生来得时候,撞上了薄总?” “恩。” “现在快十一点了,钟先生既然撞上了薄总,又怎么会只来了几分钟?” “呵……呵呵……” 小钟除了干笑,不知道怎么回。 “薄总那么早去公司,是公司出了什么事吗?” “恩。” “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 不过早上李特助来接薄总的时候,我听到半句,李特助说,薄副总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份合同。”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又见面了 半个前,姜书仪揪着薄景言言行失当,致使薄氏失去一份十亿合同的事,召开股东大会,想要撤换总裁。 他们在股东大会上打了一个赌,赌谁能挽回损失,谁就是下一任的薄氏总裁。 今天,要出结果了吗? “我吃好了。”安静丢下碗筷,“我们去薄氏吧。” “是。” 到了薄氏,安静直接去七十七楼找姚谦,她刚走进副总办,就发现今天的副总办的人都特别忙。 “你好,请问姚副总在吗?” “在的,请安小姐稍等。” 秘书拎起座机电话,给姚谦拨了一个内线,在得到姚谦的准许后,她挂断电话,笑着对安静说: “安小姐,姚副总让您直接进去。” “好的。” 副总办公室有点凌乱,办公桌上堆着的文件高得像是一座山,姚谦靠着椅背,脸色有一些发暗。 “您好,姚副总。” “你好,安小姐。”姚谦挺直后背,指着对面的椅子,“请坐吧,安小姐。” “多谢。” 安静坐到姚谦的对面,她刚坐下,姚谦就递过来一份文件。 “安小姐,你先看看这个。” “好。” 她翻开文件。 这一份长达七十页的企划书是她昨天交给姚谦的。 和昨天不同的是,这份企划书上多了好几处标注,有些标注提出了疑问,有些标注写上了不可行。 不可行的理由写得不仅详细,而且有理有据。 “安小姐,你对酒店的发展很有见解,但你似乎不太熟悉酒店管理,以至一些建议显得很真空。 再好的建议如果真空了,那就没有被实现的可能,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你的构想没有一点价值。 安小姐,你说是吗?” “是。”安静含笑着点点头,“我之前从事地是酒店服务,的确不懂酒店管理,感谢姚副总指正。” 安静的谦虚态度让姚谦一时间接不住话。 平心而论,安静的企划做得不差,就算是薄氏的一些精英,都未必能做得比她好。 他这么说,有借题发挥的意思。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么说,安静肯定会生气,甚至会找薄总撑腰,他想着说不定能让薄总烦一烦。 男人嘛,一旦被女人烦得多了,指不定哪一天,脑子就清醒了。 谁知道安静不上套。 算了。 “安小姐,请问你什么时候能交出修改案?” “明天可以吗?” “安小姐今天有事?” “不是。 就像姚副总说得,我不太了解酒店管理,所以想去帝豪拜访闫总,顺便问一问闫总后期的打算。” “安小姐所谓的后期打算,是指什么?” “我是个服务员,承蒙薄总和闫总抬举,接手了企划案的工作,等企划案定稿,我就该回去了。” “回去?”姚谦露出了玩味的表情,“安小姐说得回去,该不是指回到帝豪,继续做服务员吧?” “不是。” “我想也是。”姚谦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变成如霜的冰冷,“我猜安小姐一定是等着嫁进豪门了。” 安静没有顺着姚谦的话往下说,她笑着拿起文件夹。 “姚副总,您先忙,我去帝豪拜访闫总了。” “等一下。”姚谦沉下脸,喊住安静,“安小姐,你知道薄副总带着凯瑞电子的合同回薄氏了吗?” “听说了。” “那么安小姐有没有听说,姜董事召集了全体股东,将于今天下午一点,再次召开股东大会呢?” “还没有。” “既然安小姐没有,我就告诉安小姐一声。 今天下午一点的股东会议将会是薄氏科技建成以来,规模最大、参会人员最多的一次股东大会。 包括薄老爷子在内的全体股东都会参加这次会议,他们会在股东大会上表决,选出新一任总裁。 姜董事已经放出话来,如果薄总落选,她会立刻发起二次表决,表决薄总能不能继续留在薄氏。 一旦表决的结果是否,那么,薄总不仅会失去薄氏的总裁之位,他也将失去薄家掌权人的位置。” 说到这里,姚谦停下说话,他深深地看了安静一眼,才接着往下说。 “安小姐,看在我们共事过的交情上,我无偿地送给你一个忠告,别觉得自己一定能嫁进豪门。 薄家太子爷很可能因为你,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不会的。” “什么不会?”姚谦恼了,“安小姐是觉得薄总不会失去一切?还是觉得自己不会嫁不进豪门?” “都不是,我只是觉得薄总不会输。” “安小姐哪来的底气?是谁让安小姐这么笃定?” “你。” “什么?” 那个遭到亲人厌弃,因为自我怀疑,只能绝望地跳进水池的小小少年,终于找到属于他的信众。 而信众又是神明能立于云端而不坠的底气。 现在的薄景言再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小可怜,他的身前、身后、左边、右边围满了无数的簇拥者。 他和她不一样,他永远不会坠落泥潭。 “姚副总,我先走了。” 安静推开门,走了出去。 姚谦看着打开又关上的办公室门,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个念头,这位安小姐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会不会看错了她? 姚谦陷入沉思的时候,安静抱着文件夹,穿过了狭长而空寂的走廊,走到了电梯前。 她正要按住下行键,电梯的门开了,薄家的管家于天顺,朝她弯下腰。 “安小姐,老太爷有请。” “好。” 安静走进电梯,跟着于天顺,下到了七十楼。 她跟着他停在了一间小型会议室的门口。 于天顺推开门。 “安小姐,里面请。” “好。” 她走进了会议室。 这里她来过,上一次来的时候,长长的会议桌上摆满了饭菜,此刻,桌上没菜,只有一台电脑。 电脑开着,电脑屏上播放地是隔壁百人会议室的画面,这个画面又被投影仪,投放到了白墙上。 薄老爷子站在白墙的正中央,朝她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唇。 “安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安静点点头,也弯起了嘴角,“薄老太爷特意把我喊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看戏。”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既要又要 戏? 安静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画面,画面里的股东们,表情肃杀,好像一群正要捕杀的猎手。 薄老爷子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安小姐,既然你始终不肯离开景言,那么,我让只能让你亲眼看看景言将会因为你失去什么。” 说完,薄老爷子指着面前的一张椅子。 “安小姐,请坐。” “多谢。” 安静乖顺地坐到椅子上。 等她坐定,薄老爷子才拄着拐杖,走出会议室。 他走得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对她说:“会议结束前,还请安小姐不要离开。” “好。” 老爷子走出了会议室,他一出去,于天顺就关上会议室的门。 同一时间,特助李星正慌慌张张地奔向总裁办公室,他快要跑到办公室时,突然被祁溪鹤喊住。 “李特助,请留步。” “祁经理,您怎么来了?” “我来找景言。” “祁经理,薄总马上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不管您有多十万火急的事要说,都请等到会议结束。” “李特助着急跑来,是向景言汇报安静被薄老爷子请过去的事吧?” 是。 他的确是来汇报这件事的,但,祁经理是怎么知道的? 李星的面色变得有点难看。 见此,祁溪鹤笑了笑,就好像他没看出李星的脸色变难看了。 “李特助,安小姐的事还是我去告诉景言吧,正好我想和他谈的事,也和安小姐有很大的关系。” 李星犹豫了一秒钟,让开了道。 “祁经理请。” “恩。” 祁溪鹤推开门,走进总裁办公室,彼时,薄景言刚签完一份文件,准备站起来,到七十楼开会。 “景言,我想和你谈谈。” “晚点吧。” 薄景言绕过祁溪鹤,要走出办公室,祁溪鹤飞快地说了一句:“安静被薄老爷子请去了七十楼。” 薄景言停了下来。 “所以呢?” “景言,你一向聪明,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你真想让安静看见这些吗?” “祁溪鹤,你有话,直说吧。” “好。 在你前往和国,和九棱电子谈合作其间,姜书仪联合姜、祁两家,暗下收购了大量的薄氏股票。 她掌握的股份超过了百分之四十,再算上薄老爷子的二十,她实际控制的股份高达百分之六十。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她将完全掌控薄氏。” “你不想让她掌控薄氏?” “我当然不想! 景言,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眼看着姜书仪夺走你的总裁之位而什么都不做呢?” “是吗?”薄景言坐回到办公桌后,然后,他朝祁溪鹤勾起了嘴角,“这么说,你有办法帮我?” “对,我有。” “说来听听。” “姜书仪收购股份的钱是祁氏的,这些股份全在我父亲手里,他可以给姜书仪,当然也能给你。 父亲让我转告你,只要你不再支持董氏,并且履行薄祁两家的婚约,他可以把股份全部送给你。” “祁总挺阔气。” “父亲不是阔气,他是特别欣赏你,所以他不忍心看到你输给姜书仪,被她夺走属于你的一切。 父亲还说,如果你答应继续履行婚约,祁氏以后会无条件地支持你,甚至可以帮助你整垮姜氏。” “听起来,我好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祁溪鹤听了这话,立刻露出了笑容。 “你的确没有。 只要你答应继续婚约,不仅能得到祁家无条件的支持,还能让薄老爷子和薄家的长辈们都消火。 他们的火气消了,你薄家掌权人的位置才不会丢。” “有道理。” “你明白就好。 景言,我们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了,我就算坑害任何人,都绝对不可能坑害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恩。”薄景言笑着点点头,点到第二下,他突然沉下脸,“祁溪鹤,所以,你曾经害过哪些人?” 祁溪鹤的心,突然漏跳一拍,他不由地在心里惴惴不安地问,景言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哪些人,指得又是谁? 没等祁溪鹤想明白,薄景言又问出了第二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问题。 “祁溪鹤,祁亨通给了你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你答应他来做我的说客?是祁氏地产的继承权吗?” “……” “看来还真是。”薄景言一边说着,一边又站了起来,“祁溪鹤,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天真的时候。” “我——我没有,我——” “行了。 就像你说得,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我也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祁溪鹤,七年前你来投奔我时,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要舍祁氏而就薄氏,当时,你说不知道。 现在,你有答案吗?” “什么意思?” “摇摆是人的天性,但是,人不能永远摇摆,因为你想要的东西,不会一直在天平上等你抉择。 祁溪鹤,等你想清楚要什么,再来找我谈吧。” 说完,薄景言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等一下!” 祁溪鹤喊住薄景言。 这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恼怒,这股恼怒和之前他在天台,被安静质问时一模一样。 “薄景言,我或许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那又怎么样呢? 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可是你能得到吗? 不,你不能! 薄景言,你马上就要失去薄氏科技,失去薄家掌权人的位置了,你会在安静面前变得一无所有!” “是吗?” “难道不是吗?!”祁溪鹤愤怒地咆哮,“薄景言,你是很厉害,可你能这么厉害,是因为薄家。 如果你不是薄家太子爷,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你绝对不可能有今天!” 他或许不是一个普通人,但小凤凰是一个普通人,但她从来不像祁溪鹤这样,蔑视自己的普通。 她是一株草,一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她不喜欢怨天尤人,她习惯迎击残酷的命运。 她真得很好。 这份好无关于她曾经救过他,即便她没有救过他,她依然会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撞进他的心扉。 他忽然很想她。 “祁溪鹤,你要不要也来亲眼看看,我会不会在今天失去一切?” 第一百九十章 股东大会 这话是几个意思? 难道这一仗,薄景言不会输吗?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会输? 就算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薄、祁、姜三大豪门的围剿。 他今天必输无疑! “好啊。” 祁溪鹤跟着薄景言,走出了总裁办公室。 他们无言地走进电梯,下到七十楼,电梯门撕开的刹那,李星奔出会议室,急火攻心地冲过来。 “薄总,不好了! 股东们看您迟迟不现身,变得非常恼火,姜董事趁机以您迟到会议为由,发起了罢免您的表决。” “那就去看看吧。” 七十楼的会议室里,股东们骂声一片。 “之前和欧洲三巨头开会,薄总莫名其妙地中途离席,今天和公司股东开会,薄总又迟迟不到。 真是太不像话了!” “就是,就是!” 股东骂得起劲时,姜涛趁势说了句:“薄总身为集团总裁,办事如此不讲章程,怎么能管好公司?” “就是,就是,这样是管不好公司得!” 姜书仪扫着会议室,感觉情势够了,悄悄偏过脑袋,对薄老爷子说:“爸,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姜书仪的心思薄老爷子一清二楚,他今天本来就借着她,敲打薄景言,于是,他顺势点了点头。 “恩,是不行。” “要不然我让人去找找景言?” “不用找了。”薄老爷子摇摇头,“他知道几点开会,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迟到,这就是不负责任。 既然他不想负起责任,以后,也不用负责了。” 姜书仪听了这话,顿时心里一喜。 “所以爸的意思是……?” “不等他了,直接开始会议。” “可景言是总裁,他不来,会议没法开始。” “谁说没法的?” 薄老爷子抬起拐杖,往地上重重砸了一下。 “哐——” 会议室瞬间被这一下,敲成一片安静。 “诸位股东,请稍安勿躁,既然薄景言总裁迟到了,那么本次股东大会就交由姜书仪董事主持。 姜董事,开始吧。” “好的,爸。” 姜书仪抬着头,挺着胸,像是一个凯旋的女将军,趾高气昂地走到会议室的正前方,坐了下来。 “各位,我是姜书仪。 由于薄景言总裁无故缺席股东大会,我将代替他,主持本次会议,现在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啪啪啪……” 姜涛立刻鼓掌,其他股东跟着他也鼓起了掌,掌声持续了好一阵,姜书仪才举手,示意停下来。 “诸位,半个月前,我在这间会议室和薄总裁打了一个赌。 我和他约定,谁能在三周之内,先和欧洲某一电子巨头签成芯片合作开发合同,谁就赢得赌约。 当时,薄总裁十分自信,提出只有赌赢的人能留下,赌失败的人必须交出全部股份,离开薄氏。” 说到这里,姜书仪暂停说话,她扬起一份合同。 “诸位,今天是十二月十三,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五天,但是,薄景尧副总已经提前拿到合同。 我手里的这一份合同就是薄氏科技即将和西德凯瑞电子签订的,关于联合开发芯片的合作合同。 马助理,请将合同分发下去,让各位股东传阅。” “好的,姜董。” 股东的脸色随着合同的被传阅而变得越来越明媚,姜涛在拿到合同的后,立刻扬高嗓音,大赞: “薄副总真是年轻有为,竟能搞定薄总都搞不定的凯瑞总裁亚历山大,薄氏有他,后继有人呐。” 姜书仪一派的人听了这话,都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会议室里好像全部都是对薄景尧的称赞。 合同传得差不多,姜书仪弯起嘴角,故作谦虚地摇摇手。 “诸位,景尧还年轻,你们别捧杀了。” “怎么能是捧杀呢?”一个股东乐呵呵地说,“西德的凯瑞电子有多难搞,咱们公司谁不知道? 薄副总的确有本事。” “哈哈……谬赞了。” 姜书仪笑了起来,但她只笑了一会儿,就恢复了严肃。 “诸位,合同你们看过了,不知道你们觉得景尧拿到的这份合同,够不够赢下我和薄总的赌约?” “当然够!” 姜涛毫不犹豫地大喊。 但是,他喊完了,却没有一个人附和他,就连姜书仪的心腹,也没有。 会议室在突然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 姜书仪明媚的笑脸在股东们的静默中,一点一点变得难看了。 显然,她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突然沉默。 虽然她不明白,但她不能任由沉默继续。 姜书仪抬起头。 她把目光斜向了姜涛,她希望姜涛打破沉默,但姜涛和她目光相撞后,慌忙地低下了头。 怂货! 姜书仪恨恨地骂了一句,目光裹着愤怒,逐一扫过会议室的股东们。 最终,她把目光停在薄老七身上。 “七叔,薄总提出赌约时,您就在会议室上,我当时想要反对,可您不同意反对,您还记得吧?”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但是当时参加会议的股东有一百多个,姜书仪找谁不好,干嘛就找他? 欺负老人吗? “记得。” “既然七叔记得,就请七叔做个裁定,现在景尧拿到了合同,薄总却不见人,这个赌约算谁赢?” 就算是景尧赢了又怎么样? 薄氏能有今天,靠得不是薄景尧,或者姜书仪。 薄氏能有今天,靠得景言! 想凭一份合同就抢走景言的公司,做梦! 薄老七低下头,不想回答。 他不想回答,姜书仪却不允许他不想。 “七叔,你身为薄家大家长,薄氏的重要董事,难道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偏袒薄景言吗?” “姜书仪,你别太过分了!” “是我过分,还是七叔过分? 如果今天拿到技术合作合同的人不是景尧而是景言,七叔也会沉默不言,由着景尧留在薄氏吗?” “……” “七叔不会! 七叔一定会坚定不移地帮着薄景言,逼迫我和景尧交出股份,并且毫不留情把我们母子赶出薄氏!” 说到这里,姜书仪脑袋一偏,眼神对上薄老爷子。 “爸,七叔如此厚此薄彼,欺负我和景尧,您就看着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 气焰嚣张的姜书仪 薄老七怒了。 “姜书——” “够了!”薄老爷子沉着声音,呵断薄老七,“老七,既然赌约是景言提得,他就应该愿赌服输。 你裁定吧。” “我——” 薄老七不想裁定,可他不敢反驳老爷子,他瞪着紧密的会议室门,在心里把薄景言骂了一万遍。 可他再怎么骂,还是不得不艰难地说出了实话。 “是景尧……赢了。” “好!” 姜书仪大喊一声,立刻趁势往下说。 “诸位,既然景尧赢了,那么薄景言就输了,按照赌约,他必须立刻交出全部股份,滚出薄氏!” 股东们不说话,姜书仪也不干等,她举起一只手:“同意薄景言交出股份,滚出薄氏的,举手!” 一时间,会议室里没人敢举手,薄老七瞪着姜书仪,憋不住愤怒,凑到薄老爷子的耳朵低声问: “大哥,你不会真想帮着姜书仪逼走景言吧?!” 他不想的。 事实上,在他得知姜书仪想要偷家后,他立刻召开了家族大会,他希望薄家出手,帮一帮景言。 但是,他们不听他的。 倒不是他权威不在,而是景言为了安凤,伤害景欣的事,寒了族人的心,他们不想、不敢帮他。 昨天晚上,建军又特意为了姜书仪,回了一趟家。 建军说,这些年,他一直偏心景言,因为他的偏心,所以景言才越来越张狂,甚至对家人出手。 他走得时候问他,现在薄家有他镇着,景言才不敢太出格,一旦他走了,景言又会做出什么来? 他答不上来。 昨天晚上,他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答案。 他……大概是真得老了吧? 因为老了,所以他没了年轻时的杀伐果断,比起家族长盛不衰,他更希望家宅安宁,子孙和睦。 可有些事不是他希望就能成愿的。 十多年了,无论是建军和景言这对亲生父子,还是书仪和景言这对继母继子,始终都无法和睦。 既然和睦不了,那就趁着他还活着,分出一个胜负吧。 薄老爷子举起手。 “我同意。” 薄老七傻眼了。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局面。 “哥,你怎么能偏心姜书仪这个外人?!” “闭嘴。”薄老爷子目光一横,“薄老七,这些年我一直偏心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那你就再偏心景言一次呗。” “我怎么偏? 前几天在薄家祠堂,那群族亲联合起来骂我不分是非,纵容景言伤害景欣的时候,你是不在吗?” “我——”薄老七的脸上露出了讪讪,“那事儿也不能全怪景言,是景欣先被人算计,犯了错。” “呵!”薄老爷子笑了,“你之前被景言气得跑到医院来找我主持公道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薄老七立时无言以对了。 “行了,我知道你心疼景言,我又何尝不疼他?可他真得太胡闹了,我得让他好好吃一次教训。” “所以你不是想整死景言?” 他是疯了吗? 非得弄死嫡亲的孙子? “你说呢?”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薄老七一边悄悄地松下了一口气,一边高高举起一只手,“我也同意!” 眼看薄老爷子和薄老七都举起了手,其他股东就再也不需要有所顾忌了。 他们接二连三地举起手。 姜书仪看着一片缓缓伸向半空的手,抑制不住心里的激荡,咧出一个大笑。 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了! 等她把薄景言赶出京北,她的儿子景尧就会成为薄家唯一的太子爷! 从此以后,京北豪门圈的人再也不能当着她的,阴阳怪气地说她生的儿女不如一个山里的女人。 想到这里,姜书仪高兴地嘴角咧到了耳根。 就在她笑得最愉悦的时候,薄景言推开会议室的门,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抱歉,我来晚了。” 薄老七立刻放下手,下一刻,至少一半的股东放下了手,剩下的一半虽然举着手,手却在发抖。 薄景言看着这些举手的人,抿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挺热闹。” 话音还没落,剩下一半举着手的人也都放下了手。 薄老七看着这一幕,实在憋不住地笑喷了。 “咳——” 薄老爷子气得竖起眼睛。 “你笑什么?” “好笑。”薄老七笑得更夸张了,他一边笑个不停,一边问老爷子,“哥,难道你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 但他笑不出来。 景言越能干,气势越强大,他心里越恼火,越是想不通这么能力卓绝的他,怎么就过不了情关?! “别笑了!”薄老爷子低吼一声,抬起了头,“薄景言,一点的会议,你一点半才到场,像话吗?” “突然有点急事。” “什么急事?” “祁溪鹤,你还不告诉老爷子,刚才公司出了什么急事吗?” 祁溪鹤僵了一秒钟,朝会议室里的一众股东,弯下了腰。 “公司在半小时前,突然遭到黑客袭击,因为事发突然,黑客又来势汹汹,所以我请示了薄总。 是技术部太无能了,才会连累薄总迟到股东大会,我作为技术部的经理,在此向大家郑重道歉。” 祁溪鹤刚说完,薄老七连忙说:“我就说薄总一向守时,怎么可能无故迟到,原来是出了急事。 不过也是,薄氏一向事多,薄总身为总裁,当然不可能像我们这群闲人,能守着时间过来开会。” 薄老七的话,不仅说得薄景言迟到毫无过错,还顺带损了会议室里一百多个准时来开会的股东。 偏偏他这么损人,股东还不敢说话。 谁知道他们不说话,薄老七仗着身份高,竟然又加了一句。 “薄总,你幸苦了。” “恩。”薄景言毫不心虚地点了点头,“还是七董事明白事理,知道薄氏的总裁不是那么好当的。” 两人的一来一往,听得一群董事无言以对,也听得姜书仪肚子里的火像是火箭弹“蹭蹭”地爆。 “薄景言——” 她憋不住,大吼一声,想要训薄景言两句,谁知道她刚刚吐出三个字,薄景言的目光横向了她。 他一边走向她,一边言辞淡淡地说: “姜董事,在公司请称我为薄总,还有,你占了我的位置。” 第一百九十二章 胜券在握的他 姜书仪恼羞成怒地抬起头。 “薄景言,你输——” “让开。” 薄景言平静地打断她。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他的气势强到了让人窒息。 “别让我说第二次。” 姜书仪脑子一空,竟然站了起来。 “很好。” 薄景言坐上主位。 “会议,继续。” 姜书仪看着坐下来的薄景言,心里茫然地闪过一个疑问。 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姜董事,请坐回你该坐的位置。” 姜书仪不想回去,可她已经让出了主位,而且是她主动让出来的,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悔。 “薄景言,你给我等着。” “等什么?” 等着我拿走你的股份,把你踢出薄氏! 姜书仪沉着脸,回到原本的位置。 她一坐回去,就迫不及待地扬起手里的合同:“薄——总,景尧拿到了凯瑞的合同,你,输了。” “姜董事确定?” “当然!”姜书仪神气十足地昂起了头,“除非薄总也拿到了技术共享合同,否则,你就输定了。” “我的确拿到了。” “不可能!” 薄景言飞去和国半个月,姜氏、祁氏不仅关注着九棱电子的一举一动,也关注着欧洲三巨头的动向。 不管薄景言是和九棱电子签订合同,还是声东击西地和欧洲三巨头达成协议,她都会立刻知道。 他根本没有签成合同。 他在虚张声势! “薄——总,胜败乃兵家常事,认输并不可耻,但输了却不认,就会显得你很没有气度和涵养。” “姜董事,掩耳盗铃虽然不可耻,却会显得一个人很没用。” 说完这句话,薄景言轻勾嘴角:“李特助,把合同拿出来,请姜董事和在座的股东,好好看看。” “是。” 李星打开文件夹。 他取出一本正本合同和若干复印件,然后把复印件发给前排股东,又把正本合同递给了姜书仪。 “姜董,请您过目。” 姜书仪接过合同,迅速翻开。 她看了不到一分钟,脸色从绯红变成了死白。 “怎么可能?” 姜书仪一脸震惊,拿到合同的股东也震惊了,最前排的一个股东更是跳起来大喊。 “居然是PXN!” 后排的股东听见PXN的名字,全都坐不住了。 他们疯了一般地跑到前排,抢着看合同副本。 一时之间,会议室乱成一团。 薄老爷子瞪着乱糟糟的会议室里,有些无语地偏过头。 “老七,PXN是什么?很了不起吗?” “非常了不起!” “说明白点。” “世界上芯片做得不错的公司不多,最最厉害的公司全在M国,欧洲公司的技术只能算二流。 因为M国的芯片公司不可能和薄氏共享技术,所以之前薄氏接触的公司,全部都是欧洲公司。 和景尧达成合作的凯瑞电子,以及之前接洽过的法兰西和罗马的两家公司,是最可能和薄氏达成合作的公司。 但他们不是最好的芯片公司。 欧洲最好的芯片公司是PXN,他们的芯片技术直追M国,但他们根本不屑和薄氏谈任何合作。” 说到这里,薄老七翻开合同。 “哥,你好好看看景言签下的合同。 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PXN将在未来十年,毫无保留地和薄氏共享包括芯片开发在内的一切技术。 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这份合同意味着薄氏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一流技术,成为国内最厉害的芯片开发公司。 这份合同也意味着薄氏的市值会在未来十年,翻上几倍,意味着景言某一天可能成为世界首富。 这份合同还意味着在下一个百年间,京北没有任何一家,有能耐撼动薄家京北顶级豪门的地位。” “……” 薄老爷子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消化完薄老七的话。 “这么说,景尧输了?” “哥,景尧只是拿到了凯瑞电子的合同,但怎么合作,还需要详谈,可景言的合同已经签好了。 薄氏和PNX合同上的条款都更有利于薄氏,景言和景尧完成的程度,根本不是一个当量级的。” 差别有这么大吗? 薄老爷子抬起眼皮,看了姜书仪一眼,她的脸色很白,她的人在颤抖,现在的她,大概很绝望。 别说姜书仪觉得绝望,他都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荒谬到不可思议。 “哥,你好像不太高兴?” “老七,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着书仪对付景言?” “因为他不听你的?” “谁要他听我的了?! 他是现任的薄家掌权人,薄家本来应该听他的!可是,他不清醒,他的眼里心里全是一个外人。 他可以为了护着这个外人,杀了自家人,他越是有本事,就越代表了薄家没有人能够约束住他。 万一——” 薄老爷子的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往下说了,但是他不说下去,却不代表薄老七不知道他的意思。 薄老七很明白,所以他脸上的得意消失了。 “哥,你今天来,是来压景言的?” 景言难得求他。 从小到大,他一共求过他三次。 第一次,是他看上安凤的时候,他求他答应他娶她。 第二次,是八年前,他向他借五百万开公司。 第三次,是不久之前,他听说姜书仪联合姜祁两家收购薄氏股份,求他把名下的股份转让给他。 他虽然没答应转股份,但也没想帮着姜书仪对付他,可现在,他再不出手,就没人压得住他了。 “恩。” “你有办法了?” 他有。 但这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一旦用了,他和景言之间无数不多的祖孙情,可能彻底耗尽。 可为了薄家,他别无选择。 薄老爷子抬起头,看向张皇失措的姜书仪。 “书仪,坐下。” 姜书仪还沉浸在薄景言和PNX签成合同的震惊里,她根本没听见老爷子喊她。 “姜书仪——”薄老爷子扬声,“景尧和景言或许分出了胜负,但是你和景言还没有分出胜负。 你,给我坐好了!” “哦。” 姜书仪立刻乖乖坐下。 她坐了一会儿,才又惊又喜地转过头。 “爸,你答应帮我了?” 薄老爷子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薄景言的身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咄咄逼问 景言很好。 他是薄家百年以来最有能力、最有魄力、最有执行力的掌权人,薄家有他,必能攀上新的巅峰。 薄老爷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判断。 但是他太狂、太傲、太不服管束了。 这样的人,不是为家族带来福祉,就是为家族带来灾祸。 现在的他,无法确定景言会带来什么。 万一他带来的是灾祸,他又该在百年之后,如何去面对薄家的列祖列宗? 他赌不起。 百年世家更赌不起。 “恩。” 薄老爷子点点头。 姜书仪惊住了。 二十多年了。 从她嫁进薄家的那一刻起,无论她有没有道理,只要事情牵扯薄景言,老爷子就从来没帮过她。 她以为老爷子永远都不会帮她。 没想到这一次,老爷子竟然选择了帮她! 如果有老爷子的帮忙,她就不可能输给薄景言。 她不仅能拿下薄氏,她还会成为薄家新一任的掌权人。 “谢谢爸。” 姜书仪惶惶不安的心,瞬间归于平静。 她现在一点不慌了,她昂起头,带着点愉悦的从容,淡定地看着股东为PXN的合作合同癫狂。 抛开嫉恨不谈,她必须承认,薄景言能和PXN谈成合作,非常了不起。 他带来的合同奠定了薄氏未来十年,不,是几十年的发展方向,和凌驾于其他科技公司的底气。 此刻的她,心里既感激又遗憾。 她感激他为了她的薄氏,做出了举足轻重的贡献,她也遗憾,如此优秀的他,即将被赶出薄氏。 “爸,您要喝茶吗?” “恩。” “那我去泡。” 姜书仪带着助理,离开了会议室。 过了十分钟,她和助理各端着一杯茶,又回到了会议室,她进来的时候,PXN的合同传阅完了。 股东之一的钱新波,激动地站了起来。 “薄总,这份合同真是太牛了!您真是太、太厉害了!” “对啊,对啊,真得太厉害了。” 股东纷纷跟着钱新波,一起称赞起薄景言来。 会议室里的称赞声,久久都不绝于耳。 尽管会议室里的赞美声不断,薄景言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喧嚣褪去。 过了很久,喧嚣未退,李星悄悄弯下腰。 “薄总,姜董事和老爷子相谈甚欢,您说他们该不会——” “狼狈为奸?” “咳。” 用这个词形容自家爷爷,貌似不太合适吧? “不管他们怎么狼狈为奸,今天的胜利者只有一个。” “是。” 李星笑笑,又站直了。 谁都可能输,薄总不会。 这个男人,天生就该站在人间的最高处,傲视群雄。 李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确定着这件事。 又过了很久,喧嚣还是没有消退,薄景言轻轻抬起手,打断了会议室的喧嚣。 “钱董事,先坐吧。” “好的,好的。” 钱新波乖乖坐下。 他刚坐下,薄景言就问:“钱董事,在你看来,我谈成的合同,比起薄副总谈成的合同,如何?” “当然是更好。”钱新波毫不犹豫地回答,“薄氏都和PXN签了合同,就没必要和凯瑞签约了。” “诸位董事也这么觉得吗?” “对!凯瑞比PXN差远了!” 这话听得薄景言勾起嘴角,转头看向了和老爷子相谈甚欢的姜书仪。 这一眼,看得姜书仪没了笑。 她很愤怒。 因为她知道,钱新波这群股东说得根本不是凯瑞电子不如PXN,而是薄景尧不如薄景言。 “所以诸位董事觉得,我和姜董事之间的赌约,谁输谁赢?” “薄总赢!”钱新波高声回答,答完了,他脑袋一转,问全体股东,“你们应该和我一个意见吧?” “对,薄总赢。” 股东们的回答又快又坚决,这一份好和坚决落进姜书仪的耳朵,瞬间烧得她心里的怒火,失控。 一群吃软怕硬的怂货! 等着吧。 等她成为薄氏科技的新总裁,她就会展开一次大清洗,她会让这群见风使舵的混球,全部滚蛋。 姜书仪在心里骂个不停时,薄景言偏过头,和她四目相对。 “姜董事,全体股东都认为是我赢了,现在,请你兑现承诺,交出名下股份,并且递交离职书。” “如果我不交呢?” “姜董事想要出尔反尔?” 姜书仪气得丢下茶杯。 “薄景——” “书仪,”薄老爷子按住姜书仪,“稍安勿躁。” “爸,不是我想暴躁,是他欺人太甚!” “我心里有数,你先别着急。” “好,我给爸面子。” “恩。”薄老爷子点点头,也放下茶杯,他朝薄景言卷起一个慈笑,“景言,能让我说两句话吗?” “薄董请。” “年代不同了,以赌约定人生死,不合适,一旦这个事情传扬出去,对你和薄氏的声誉都不好。 另外,书仪是大股东,这些年算是为薄氏鞠躬尽瘁,就算没有大功劳,至少也有数不尽的苦劳。 你身为薄氏总裁,应该有容人的雅量,而且你是胜利者,没必要揪着一个赌约,对她咄咄相逼。 不如听我一句劝,你们各让一步,她给你道个歉,说一声恭喜,你呢,原谅她,揭过赌约的事。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薄老爷子的笑僵在了嘴角。 过去,建军或者家里的谁跑到他面前,控诉薄景言没大没小,他总觉得他们有夸大生事的成分。 因为景言再不像话,只会在背地里和他吵个天翻地覆,绝对不会在人前,落他这个长辈的面子。 但今天,他居然当着一百多个股东的面,不给他这个亲爷爷一点面子,简直—— 老爷子正觉得脸面挂不住,薄景言又往他脸上踩了一脚。 “薄董,如果我没记错,就在一个小时前,姜董事就坐在我这个位置,高调地宣布薄副总赢了。 当时,她可是毫不留情地要求罢免我这个总裁,并且要求我交出股份,滚出薄氏。 那会儿,薄董也在会上,为什么没有拦住姜董?为什么没有要求姜董事退一步,揭过赌约的事? 是这些年我没有为薄氏鞠躬尽瘁?还是这些年我既没有为薄氏贡献过苦劳,也没有贡献过功劳? 又或者是,我这个总裁因为赌约一事,被姜董赶出薄氏的传言,对姜董和薄氏的声誉没有影响?”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赌吗? 对于薄景言的这一串咄咄逼问,薄老爷子根本答不上来,他越是答不上来,他胸口越是堵得慌。 “咳咳咳……” 老爷子被气到呼吸不畅。 薄老七急忙替老爷子顺背,他一边给老爷子拍背,一边对薄景言沉下脸。 “景言,别太过分了!” 过分? 这些年,他对人是过分,但他们对他就不过分了吗? 老爷子知道薄建军和姜书仪容不下他,也知道他们背地里坑过他很多回,但他从没追究过他们。 他的不追究变成了一种默认的纵容,纵容着薄建军和姜书仪用更多层出不穷的办法,来对付他。 早些年,他还小,老爷子会担心他,心疼他,可现在他长大了,老爷子开始担心他伤害别人了。 为了防止他有一天大义灭亲,老爷子亲手编织了一条绳索,一条勒住他咽喉,防止他发疯的绳。 今天,他先一步拉动绳索,想要勒住他。 可他没能成功,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要求他,别太过分了。 既然说他过分,他就过分到底。 “薄董,是您亲口说得,愿赌就该服输,姜董事既然输了这一局,就应该交出股份,离开薄氏。” 说完,薄景言抬起手,对着虚空打了一个响指。 “啪——” 响指声还没落尽,袁顺利带着几个安保,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袁顺利,把姜董请出去。” “是。” 袁顺利冲向姜书仪。 “滚!” 姜书仪愤怒地站起来。 “薄景言,你没有资格动我,因为现在的我是薄氏科技最大的股东,凭你还决定不了我的去留!” “最大? 我记得姜董名下只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什么时候拥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也能称得上是最大股东了?” “是谁告诉你我有的是百分之十?” “不是百分之十,又是多少?” “是百分之五十八!”姜书仪得意地昂起头,“薄景言,就算你和PNX签成了合同又能怎么样? 薄氏现在是我掌权,我要你立刻滚出去!” 面对姜书仪的咆哮,薄景言没有露出半点惊惶,他微笑着靠上椅背,一脸兴味地翘起了二郎腿。 “姜董事,你说自己有多少股份?” “百分之五十八。” “你确定?” “当然! 薄景言,薄氏已经是我的,你如果识相,就自己滚出去,不然,我就要叫安保,把你抬出去了。” “如果你真有五十八的股份,不用你抬,我自己走。我不仅会走,还会无条件地让出名下股份。” “你确定?” “为什么不呢?” 薄景言歪了歪脑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竟然看起来有一些天真。 “姜董,我不是你,愿赌不服输。” “薄景言,你——” “叫什么?” 薄景言吼断姜书仪,明明他嘴角的弧度一点也没有减少,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变成嗜血般的凌厉。 “姜董事,你是姜家长女,有名的世家贵妇,你的家教就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吗?” 这句话精准踩中了姜书仪的雷区。 气到极点的她,哪里有顾得上维持贵妇的体面? 姜书仪红唇一抿,眉毛扭成了两条蚯蚓:“薄景言,我是你继母,你没有资格来论断我的行为!” “这么说,姜董事不否认自己这会儿像个泼妇?” “你——” “好了!” 薄老爷子拄着拐杖,大叫一声。 “姜书仪,你难道没看出他是在故意激怒你吗?你不知道越和他掰扯,会越显得你没有涵养吗?” 她知道! 可她气不过。 薄景言的亲生母亲就是深山里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这种女人生下来的儿子,凭什么来嘲笑她? 她不服。 但她再不服,也知道不能当众闹腾,毕竟,她和薄景言不一样,她出生在没有污点的名门世家。 “抱歉,爸。” “恩。” 薄老爷子点点头。 他对穷人没有偏见,不然当初建军写信给他,说要娶景言的母亲为妻时,他就会不留情地驳回。 说实话,他挺喜欢景言的母亲,她天真,淳朴,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性情如同深山一般地宽厚。 她很好,可她不适合豪门。 她不可能像姜书仪这样的豪门贵女,总能保持一份清醒的审时度势。 所以后来她跟着建军来到京北以后,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很多的不体面。 景言是她的孩子,多少有一些像她。 这种与生俱来的血脉天性大概是薄家怎么教,都教不好了。 薄老爷子抬起头。 “景言,如果书仪的手里的确有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你是不是真得自愿让出股份,离开薄氏?” 当他人在和国,听说姜书仪购买股份,打电话向老爷子求助,他拒绝帮忙的那一刻,他就算到了今天。 尽管他算到了,他还是会为老爷子此刻舍了他而就姜书仪的绝情,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不过没关系。 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听风山庄遇到小凤凰以后,他就学会了如何去释怀不被亲眷眷顾的遗恨。 “可以是真。” 薄景言笑着回答。 “如果姜董事手握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我可以滚出薄氏,我也可以在走之前,交出全部股份。” “条件?” “条件是,我要和姜董再赌一局。” “你想赌什么?” “我想赌,如果姜董事手里没有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那么交出股份,滚出薄氏的人,就是她。” 薄老爷子皱起了脸。 “薄景言,你怎么这么好赌?” 好赌? 他更喜欢用亡命之徒来形容自己。 他不喜欢赌,因为赌博的结果只有两种,生,或者死。 赌赢了,是生。 赌输了,是死。 他不想死。 可他不赌,拿什么破开遮天蔽日的人生? 薄家吗? 他这一生求过薄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薄家唯一一次帮他,是八年前,他想创立薄氏科技的时候。 当时,老爷子借给他五百万。 这五百万的代价是让他答应和薄家共享薄氏科技,而今天,他甚至连共享的资格也要收回去了。 这样的家,他怎么靠? 他今天拥有的一切,全是他赌来的,是他不顾性命、不问活路、不计代价,向死而生般求来的。 “我是不是喜欢赌,不重要,重要地是,薄董赌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逼他服软 这一刻,薄景言在薄老爷子的眼底,是赌徒,又不是赌徒。 因为赌徒是怯懦,可眼前的薄景言不是。 他一点也不怯懦,他的眼神无畏又无惧。 他像一个奔赴一场必败之局的将军,果敢、坚毅。 不,他更像一个奔赴一场世人以为是必败之战的将军,但他自己却十二万分地确定,他不会败。 不会败吗? 薄老爷子转头,轻问姜书仪:“赌吗?” “……” 为什么要问她? 难道老爷子动摇了? 难道老爷子又不想帮她了? 姜书仪吃不准老爷子心思的时候,老爷子却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意,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 姜书仪赢不了。 “放心,不管今天你怎么抉择,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后。”薄老爷子淡淡地承诺,“所以,你赌吗?” “赌。” 只要老爷子肯帮忙,她就一定不会输! 姜书仪抬起头。 “薄景言,我和你赌了。” “赌,可以。 但在赌之前,我想提醒姜董事一句。 身为领导者,言出必行很重要,不然,你以后很难让别人信服。” “什么意思?” “意思是,假如赌局分出胜负,姜董事输了又想赖账,我会把今天会议的完整视频,对外公示。” 姜书仪本能地一瑟缩,但下一秒,她又昂起头。 “你威胁我?” “呵。” 薄景言笑了。 “姜董事,我上述的警示不仅适用于你,也同样适用于我,我想你也害怕我输了,想要赖账吧?” 是。 她怕。 “又或者说,姜董事觉得自己会输?” “不可能。” 今天她的身后站着姜家、祁家、和薄家,别说薄景言没有三头六臂,就算他有,他也赢不了她! “好,我和你赌。” “很好。” 薄景言又把后背靠上椅子,翘起了二郎腿。 “那就有请姜董事向所有股东,展示你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 “咳。” 姜书仪装模做样地咳了一声,然后昂起了头。 “我名下有百分之十的股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我的一双儿女,薄景尧和薄景欣各有百分之十的股份,这些股份可以任我支配,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最近,我收购了一些股份,这些股份加一起是百分之八,这样,我就有了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 说到这里,姜书仪示意助理取出股权转让书,然后她拿着转让书,有些得意地走到薄景言面前。 她把转让书甩在会议室桌上。 “这些就是百分之八的股权转让书,薄总看看?” 薄景言低头,瞟了一眼。 他既没有伸手拿转让书,也没有说话。 他看起来就像是傻了一般。 他当然会傻。 薄氏百分之八的股份,相当于两百多亿资金,即便他是薄氏科技的总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他就是撞上了大运,才让薄氏有了今时今日的规模,但这一切,都是薄家给的,是老爷子给的。 他,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里,姜书仪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喜悦,悄悄勾起了嘴角。 她在等,等着看薄景言崩溃大哭。 真是令人兴奋呐。 就在姜书仪乐得即将浑身发颤时,薄景言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猝不及防,只有满满的兴味。 “不过百分之八的股份,用不着确认。”他无所谓地摇摇头,“姜董,最后的百分之二十在哪里?”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姜书仪惊了一下,但下一秒,她就明白了。 薄景言不慌,是知道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是老爷子的,他觉得老爷子一向宠他,他一定不会给她。 呵!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姜书仪的嘴角咧得更开了,她带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说着: “剩下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在我父亲,薄董事长的手里,他在会议开始前,已承诺把股份转给我。 父亲,对吗?” 姜书仪抛出问题后的下一秒,薄景言的目光横向了老爷子,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了薄老爷子。 老爷子没有回答姜书仪。 他抬着头,眼神定定地看着薄景言,他的眼底盛满了冬霜般的冰冷。 他知道薄景言一定明白,他在给他最后的机会服软,如果他肯服软,他就不会把股份转给姜书仪。 但是,薄景言在和他对视了一分钟后,带着淡薄的笑意,撇开了眼睛。 薄老爷子的手,不由地紧成了拳头。 他真想冲过去,好好地问一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真想在今天,被姜书仪夺走一切吗? 可他不能过去。 他不能,坐在薄景言身边的祁溪鹤却能。 祁溪鹤偏过身体,靠到薄景言耳边。 “景言,老爷子在给你机会,只要你服软,他——” “祁溪鹤,”薄景言打断他的话,“我让你过来,是来看戏,如果你不能保持静默,那就滚出去。” “薄景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我闹脾气?你再这么闹下去,真得会变成一无所有的!” “无所谓。” 又来? 祁溪鹤真想骂一句滚蛋,然后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问李星:“李特助,你不劝劝薄总吗?他再这么倔下去,真得会完。” “祁经理,您多虑了。” “什么意思?” 李星摇摇头。 他心想,总在人前自称是薄总好朋友的祁经理,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薄总。 “祁经理,请您按照薄总的意思,保持安静,不然,我只能请袁经理出马,把您送出会议室。” “……” 他想做吕洞宾,偏偏有人是条狗,他非要自取灭亡,他就算拿着一把刀去阻止他,也阻止不了。 薄景言敢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不就是仗着他薄家太子爷的身份吗? 但是,他很快就会知道,只有薄家认他,他才是京圈太子爷,如果薄家不认,他就什么都不是! “行,我闭嘴。” 祁溪鹤坐直身体,再也不说话了。 与此同时,看出老爷子犹豫的姜书仪着急了。 “爸,您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又反悔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赢 薄老爷子听着姜书仪急到发颤的声音,又一次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反悔。” “那您赶紧表态啊!” “恩。” 老爷子点点头,打算表态,这时,薄老七按住了他。 “哥,你想好了?” “恩。” “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不要再想想?” “怎么想?”薄老爷子冷冷地反问,“你倒是心疼他,可你看看他的样子,值得你为他心疼吗?” 薄老七急忙看薄景言。 他想劝他低头认错,结果死小子回给他一个冷笑,这个冷笑简直和薄老爷子的冷笑,如出一辙。 他们薄家怎么尽出倔驴?! 薄老七知道自己谁也劝不住,只能对老爷子说一句:“哥,你别后悔。” “我不会。” 老爷子平静地甩出三个字,但他的这份平静,于其说是在回应薄老七,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诸位,”薄老爷子扬声,“我的确在会议开始前,答应将名下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转给姜书仪。 律师正在草拟股权转让书,等转让书送过来,我就会签字。” “……” 老爷子的话说完后,会议室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憋不住惊讶,发出一句惊讶的感叹。 “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呢? 薄景言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 多少年来,不管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和法律名义上的母亲对他多么绝情,他都不是很痛心。 因为他有爷爷。 至少爷爷会护着他。 他一直以为他的护是无私的,直到八年前,他才逐渐开始意识到,原来他对他的好,是有偿的。 他需要他成为他期待中的豪门继承人。 八年来,他一直在问自己,如果他不能,老爷子又会怎么对他? 他不想往下想。 可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就可以不面对。 他一直试图回避的答案,在这一刻,清楚地浮现了。 今天的会议对老爷子来说,是他给他的最后机会,但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给他的最后机会? 但这个结果,不论是对老爷子而言,还是对他而言,都是既失望,又痛心。 会议室的静默还在持续,姜书仪已迫不及待地高喊: “薄景言,你听见了吧?爸的股份归我了。” “听见了。” 薄景言靠着椅背,晃了晃二郎腿。 他的轻佻激怒了姜书仪,她愤怒地质问: “既然你听见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应该立刻签下股权转让书,然后麻溜地滚出薄氏吗?” “呵……” 薄景言又笑了。 这一声笑和之前的笑完全不同,之前的笑让人听不出喜怒,但这次的笑却是谁都听得出他在高兴。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所有人也都不明白,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输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输了的下场是失去一切吗? 还是说,他知道,却因为无力改变,只能无力地大笑? 一定是的。 真可怜。 股东们的想法,也是姜书仪的想法,但她和股东又不一样,她的心里没有怜悯,只有无尽畅快! 她终于可以把他丢出去了! “薄景言,你劝你乖乖地滚,不然,我就要让人请你滚。” “姜董事打算让谁请我滚?” “谁都可以。” 姜书仪转过头,目光扫过股东。 “你们,把他赶出去。” “……” 股东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或者低下头,当作没有听见,或者抬起头,假装看天花板上的吊灯。 “你们是不是也想被赶出薄氏?” “……” 眼看股东们依旧没动静,姜书仪只能恼怒地大吼: “姜涛,你在干什么?” “来,来了!” 姜涛慌忙弹起来。 他没有一个人跑过来,而是拉上了姜书仪的一杆心腹们,一起冲到会议桌的最前面。 离薄景言还有两米,姜涛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薄景言过去大发雄威的样子,他急匆匆地刹停脚步。 他客客气气地弯下腰:“薄总,您请。” 薄景言没理他。 “薄总,您别为难我们。” 薄景言还是不理他。 姜涛斜想了想,斜着眼睛,偷觑姜书仪。 姜书仪的脸已经黑得像是暴雨将至。 “姜涛,你怂什么?” 对哦,他怂什么? 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薄氏总裁了。 “薄景言,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滚蛋,我对你不客气。” “你可以试试。” 试就试! 姜涛撸起袖子就要开干,李星急忙拦住他。 “姜涛,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姜涛的狠话放到一半,薄景言突然抄起桌上那一沓占比百分之八的股权转让书,砸向姜涛脑门。 “哐——” 姜涛被砸傻了。 “姜董事,我说过了,如果你的手里真有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不用你请,我会自己滚出薄氏。 但是,你真得有吗?” “我有没有,你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吗?” “我是很清楚,但姜董似乎不是。” “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得手握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那就意味着我拥有的股份,不可能超过百分之四十二。 对吗?” “不错。” “可是,我现在名下的薄氏股份占了整个股份的百分之四十七。” “不可能!” “李特助,你还在发什么愣?还不赶紧帮姜董算算?” “是。” 李星取出一沓文件。 他一边把文件平铺在会议桌上,一边带着宜人的微笑,像是一个楼盘销售员,从容不迫地解释: “姜董,这些是薄总收购的股份,总计占薄氏总股份的百分之七。 这两份是公司大股东卖出其名下全部股份的转让书,两位股东的份额加在一块,是百分之二十。 百分二十七的股份加上薄总名下本来有的百分之二十,不多不少,正好是百分之四十七的股份。 综上,姜董您即便得到薄老太爷名下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也不可能拥有百分之五十八的股份。 这场赌局,是您输了。” “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输? 她怎么可能输给薄景言这个乡下女人生的贱骨头?! 等等—— 大股东? 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爸,是你对不对?” 第一百九十七章 姜书仪的震惊 薄老爷子摇摇头。 “不是。” “怎么不是?! 薄氏股东名下拥有百分之二十股份的人,除了薄景言,就只剩下您一个,不是您,还能是谁呢?!” 老爷子有没有卖股份,他自己能不清楚? 他没有转让股份,所以转让股份的人只能是—— 薄老爷子轻掀眼皮,目光飞快地掠向薄景尧和薄景欣。 他们正埋着头,像是两只掩耳盗铃的鹌鹑。 “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嫁到薄家二十多年,是在家上不敬您和叔伯,下不教养孩子?还是在外,辱没了薄家的名声?” “都没有,你一直做得很好。” “真得吗?如果我做得很好,您为什么永远偏心薄景言?您今天又为什么为了他,这么对我?” “……” 这一刻,薄老爷子有口难言。 他当然可以说实话,告诉书仪把股份卖给景言的是景尧和景欣,可他怕他一旦说了,书仪会疯。 “书仪,我们有话,回家慢慢说。”薄老爷子说完这句,接着又说,“各位,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 老七,带上书仪,我们回家。” “啊?哦。” 薄老七虽然有些摸不清状况,但他深谙家丑不能外扬的道理。 于是,他听从老爷子的话,立刻拉上姜书仪。 “书仪,我们走。” “我不走!” 姜书仪愤甩开薄老七。 这一刻,什么贵女涵养,什么世家仪态,她统统都顾不上了,她只想尽情发泄被人背叛的痛苦。 “爸,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您是不敢让人知道您身为薄家大家长,为了维护薄景言一个小辈,不惜把我这个儿媳当猴耍呢? 还是不敢让人知道,你为了帮薄景言拿下薄氏,帮着他欺骗我这个对薄家鞠躬尽瘁的当家儿媳? 又或者说,是您自己想霸占薄氏,所以联合薄景言一起算计我,好和他一起吞了整个薄氏科技?!” “姜书仪——”薄老爷子咬着牙,竭力压住怒气警告,“别忘了你薄家长媳、姜家嫡女的体统!” “我从来没有忘! 就是因为我没有忘,不敢忘,所以才会相信您不会因为偏心偏纵,而忘了维护薄氏家族的颜面! 可您呢?您简直——” 姜书仪恨恨地瞪着薄老爷子,痛心疾首地哭诉。 “您真得太令我失望了!” 失望二字,激得老爷子眼前一黑,他双手撑住桌面,想再劝两句,但一张嘴,却吐出一串咳嗽。 “咳咳咳……” 薄老七大惊失色。 他一边扶住老爷子,一边又气又急地大喊:“臭小子,你爷爷这么帮你,你就眼看着他被骂吗?” “是不能干看着。”薄景言弯起嘴角,“姜董事,你要不要暂停一下,先看看转让合同上的名字?” “薄景言,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看个名字而已,姜董是不敢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 姜书仪伸手拿合同,薄老爷子急忙扣住薄老七的手:“老七,快,快把合同抢过来,别让她看。” “啊?” 薄老七听得一头雾水之际,姜书仪已经拿起了合同。 她愤怒地翻到最后一页,接着,她愣住了。 这种愣就像一部正在播放的电影,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忽然发生卡顿,画面、声音都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姜书仪都没动过一下。 薄老七觉得不对劲,立刻靠了过去。 书仪,怎么了?” “……” 姜书仪不说话。 她的样子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张定格的旧照片,一尊摆在博物馆的蜡像,彷佛被抽离了人间。 薄老七不再追问,他低头看了眼合同。 接着,他就像姜书仪一样,彷佛被人施了定身咒,整个儿僵住了。 怎么会…… 会议室的一杆人看着奇奇怪怪的姜书仪和薄老七,实在憋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始询问左右的人。 “怎么回事?” “还用问吗? 原因肯定在两份股权转让合同上,不过,合同上到底写了什么,能让姜董事好像被人卡了脖子?” “我记得薄总刚才说,让姜董事先看看转让合同上的名字,难道说,合同上的名字不是老太爷?” “怎么可能?咱们公司除了老太爷名下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就只有薄总自己有这么多的股份。 总不能是薄总把股份转给姜董事了吧?” “薄总是不可能,但——但你是不是忘了,薄副总和薄总监的股份加一起,正好是百分之二十?” “欸?!” 股东们猜出真相的下一刻,姜书仪醒了。 她捏着合同,不敢置信又咬牙切齿地看向了一双儿女。 这一刻,姜书仪快要气疯了。 她以为帮薄景言算计她的人是老爷子,她怎么也没想到帮薄景言对付她的,居然是景尧和景欣。 他们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们怎么能—— “薄景尧,薄景欣,你们告诉我,这份合同是你们自愿签?还是哪一个人,威逼利诱你们签的?” “……” 薄景尧和薄景欣互相偷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埋下头,继续装鹌鹑。 “说!” 姜书仪甩出合同。 “说! 是不是薄景言逼你们的?他是怎么逼你们的?不管他是怎么逼你们的,有妈在,妈替你们做主!” 薄景尧和薄景欣低着头,怎么都不敢说实话。 姜书仪不再追问,她立刻转过头,愤怒地看向薄景言:“薄景言,你为了赢,还真够不要脸的! 可是薄景言,你难道不知道股权转让合同如果不是在自愿的前提下签订,就不具有法律意义吗?” “我知道。” “知道你还敢逼他们签合同?你信不信我去告你?!” “第一,为了赢不要脸的人,不是我,而是姜董事你。 你趁我不在京北,联合姜、祁两家收购薄氏股份,为了拿下更多的股份,你不惜出卖薄家利益。 第二,谁告诉你这两份各自占比百分之十的股份,是我逼迫薄景尧和薄景欣签订的?” 如果薄景言没有逼迫景尧和景欣,那不就是代表了这两份转让合同是景尧和景欣自愿签订的? 怎么可能? 第一百九十八章 散会 从姜书仪决定收购薄氏股票开始,她就去找了景尧和景欣。 她想让他们把名下股份全部转让给她。 她以为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但事实是,一向听话的他们竟然学会打太极,他们一个借口人在西德不方便,另一个干脆躲着。 她想着,他们估计舍不得这些股份,毕竟这些股份市值三百个亿,他们舍不得无偿给她也正常。 他们不肯转给她,当然更不可能转给别人,只要股份在他们手里,他们总归会帮着她这个亲妈。 正因为她确信这一点,所以没追着他们转让股份。 结果,他们竟然瞒着她,把股份给了薄景言? 不。 这绝不可能! 她的孩子怎么可能帮别人?! “薄景言,景尧和景欣不可能把股份转给你,就是你逼迫他们的,我要报警,我要找律师告你。” “你可以告,但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如果的控诉不是事实,就会构成诽谤罪,你确定要告吗?” “我当然确定! 景尧和景欣是我的孩子,如果不是你逼迫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把股份转让给你,却不转让给我?” “问得好。”薄景言弯起嘴角,“姜董事的确应该问一问,为什么他们情愿转给我却不肯转给你。” 为什么吗? 姜书仪偏过头。 此刻的景尧和景欣依旧低着头,她记得他们每一回做错了事情,害怕被她惩罚,也喜欢低着头。 “姜董事不敢问吗?” 是,她不敢。 因为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没关系,我帮你问。” 薄景言抬起头,目光掠过姜书仪,落在薄景尧和薄景欣的身上,他刚要张嘴,老爷子怒吼一声。 “够了! 景言,你能大获全胜,靠得是景尧和景欣的帮忙,他们肯这么帮你,是因为他们把你当亲哥哥。 你怎么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愚弄他们的母亲?” “薄董,您错了。 景尧和景欣会帮我,不是因为他们把我当作亲哥哥,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薄家人。 身为薄家人,可以内斗,但绝对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薄家,这是你在做掌权人时,亲口说过的话。 薄董,你忘了吗?” “咳——咳咳咳……” 薄老爷子又被呛得眼前一黑。 但这一次,他只能被呛,因为薄景言的话,没有一分一毫的错误。 他没错,错的人就是他了。 薄老爷子晃得更凶了。 “哥,你没事吧?”薄老七急忙托住老爷子,“景言,都是一家人,差不多得了。” “是差不多了。 姜董事,今天天黑以前,我要听到你交出股权并且离开薄氏的消息,否则,会议会上传到网端。” 说完,薄景言站了起来。 “散会。” 他走出了会议室。 祁溪鹤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分钟,追了上去。 “景言,等等。” “祁经理还有事?” 祁经理? 真是够冷淡的称呼。 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薄景言一点也不想搭理他,但是,他越是知道他不想搭理他,他越要贴上去。 他厌恶着像是狗腿一样,不得不两头讨好,谁也不敢得罪的自己。 他嫉妒着高高在上,谁也不用迁就,永远可以趾高气昂的薄景言。 他嫉妒着他,又崇拜着他。 就像这一刻,他明明嫉妒他遭到薄、姜、祁三个世家的围剿却大获全胜,又崇拜他能大获全胜。 “那个,抱歉啊。” 祁溪鹤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 “我之前是因为太担心你,所以有些措辞过度,我不知道你早有准备,不然,我不会多管闲事。” “祁经理,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别的,你我都心知肚明,我还是那句话,好好想想你要什么。 在你想清楚之前,不用特意来找我。” “我——” 他怎么能不找? 他怎么敢不找? 万一—— “如果你怕我开除你,大可不必。 薄氏一向任人唯贤,你是一个难得的技术人才,只要你为薄氏尽心尽力,我就不会主动开除你。” 人才? 原来,自始自终,他在薄景言的眼里,就只是一个人才。 原来,不管他怎么努力迎合他,他都没有把他当作朋友。 可为什么冷子明可以是他的朋友? 因为他是冷家二少? “祁经理,你可以回开发部了,最多三天,PXN就会派遣专员到薄氏,请你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说完,薄景言转了个身,走向过道,祁溪鹤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转了个身,走向另一头。 李星等祁溪鹤走远了,才追上薄景言。 “薄总,开发部是薄氏的核心部门,您知道祁经理有二心,不怕他将来泄露薄氏的核心机密吗?” “祁溪鹤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但他永远不会为了想要的,松开拥有的。 他如果敢泄密,我还能高看他一眼。 可惜,他不敢。” “……” 李星的心,不可抑制地因为薄景言的这番直击人心的话而停跳一拍。 薄总真得太强大了,这种强大已经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这样的人,大概注定会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一辈子,是不是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 李星正这么感叹着,薄景言推开一扇门。 安小姐坐在房间里,正抬着头,专注地看着墙的投影。 “小凤凰。” 薄总扬起唇角,一边欢快地喊着安小姐的名字,一边步履急切地走进会议室。 他看起来很兴奋,就像一个急着邀功的孩子。 “我赢了。” 安小姐没说话,她一直看着墙上会议室的画面。 股东们正在缓缓退场,他们每个人都在离开会议室前,看一眼姜董事,姜董事的脸色难看极了。 “小凤凰——” 薄总又叫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少一些愉快,他的步子也变慢了。 “我赢了!” “恩。” 安小姐应了一声。 她的声音和薄总的声音正好相反,她的音调很平,完全没有听到爱人获胜消息时的,喜不自禁。 而且她应完这一声后,既没有马上站起来,也没有激动地回过头,迎向薄总。 她一直昂着头,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面。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做朋友吧 薄总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他身上那股如同孩子般的兴奋,以核聚变的速度,褪成了沉重的失望。 唉…… 李星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心里的赞叹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同情。 原来就算薄总再厉害,也逃不过爱情的折磨。 “薄总,我先去忙了。” 李星没等薄总发话,自觉地后退一步,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门关上的一刹那,薄景言沉着嗓子问: “小凤凰,你在看什么?” 她在回味。 回味在这一场漫长的股东大会里,被薄、姜、祁三家围剿而面不改色,从容击杀一切的薄景言。 这些年,她总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人的嘴里,听到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闻。 传闻里的他,永远很厉害,就像云端的神。 她知道他很厉害,但她总觉得那些传闻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转述之后,被人为地夸大了很多倍。 直到今天,她亲眼看见了。 他,真得很厉害。 过去,她觉得他能这么厉害,是因为他是薄家太子爷,他只要稍稍努力,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 但今天,她才发现,她错了。 他能这么厉害,固然有薄家的帮助,但更多地是靠自己,靠得是他在拼杀当中敢于孤注一掷的狠绝。 这个人,和她初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哪怕痛死了,也有本事让人看不出他承受着痛苦。 果然,只有对自己足够狠绝的人,才能对命运的残酷不屑一顾。 她,远不如他。 “小凤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薄景言走到安静的身后,“难道是看到我赢了,你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呢? 比起看人跌落泥潭,她更喜欢看人飞上云端傲视人间,尤其这个人,还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 “我很高兴。” 安静用力眨眨眼,眨去眼底的惆怅,然后,她站起来,微笑着回过头,温和又平静地说了一句。 “薄景言,恭喜你。” 恭喜? 多么疏离而冷淡的一个词,就好像他们将将重逢之际,她满心满眼排斥他时,一模一样的口吻。 可他们不是和好了吗? “既然高兴,那就给我一个拥抱吧。” “啊?” “你说过的,看到胜利者,总是忍不住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有吗?” “有。” 很多年前,他陪她一起去看薛易安比赛,薛易安拿下第一名时,她高兴地恨不能冲上去抱住他。 他当时嫉妒疯了,可她却说,她是太高兴了,人只要高兴疯了,就会忍不住想要抱一抱胜利者。 今天,他成了胜利者,她不仅没有高兴地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她甚至没有想过要给他一个拥抱。 他真想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可是,他不敢。 “小凤凰,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改的。” 重逢的那一日,她就发现他在她面前,显得很卑微,那时,她在心里嗤笑,说他彷佛还爱着她。 她并不知道,他真得一直爱着她。 可即便是过去,他们正相爱,他也不会这样。 他们会在生气时,不管不顾地吵架、冷战,他们会在觉得委屈时,蛮不讲理地咒骂,迁怒对方。 那一种无所顾忌,喧嚣到令人怀念。 不像现在的他和她,即便对彼此还保有着深沉的眷恋,却在面面相觑的时候,充斥着小心翼翼。 村上春树说过一句话,曾以为走不出的日子,现在都回不去了。 就像她和薄景言的感情,即便爱意犹在,也已经回不去了。 “薄景言,我们做朋友吧。” 薄景言错愕地看着安静,脸上全是猝不及防的不敢置信。 “小凤凰,你说什么?” 和薄景言分开的头一年,她恨过他,恨到总是幻想着哪一天和他重逢了,一定要恨恨地报复他。 但当恨意淡去,她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和他重逢。 即便他们在这一年重逢了,她也不想和他有过多地纠缠,她更想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此生不见。 可是,他太执着了,不管她怎么抗拒、疏远他,他始终想和她重修旧好,再续共度余生的约定。 他不肯放她离开。 她又何尝愿意在知道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以后,还选择了无牵挂、视若无睹地抛下他,离开他? 她舍不得。 那就退一步吧。 “薄景言,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 薄景言愣了一会儿。 他已经很久没愣住这么久了。 这些年不管发生多坏、多难以预料的事,他都能很快地消化并做出应对。 但这一刻,他的脑子有点空,过了好久他才接收到安静的意思,他一接受到意思,就立刻反问: “小凤凰,你是认真的?” “恩。” 如果他们变成朋友,那么他们就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对彼此说上一句节日的祝贺。 如果他们变成朋友,那么不管是云端的贵人,或者人间的凡人,都再也不会来置喙他们的关系。 如果他们变成朋友,那么不管时间如何更迭,未来发生多少改变,他们还能出现在彼此的生命。 对于隔了山海之距,无数恩怨情仇,却还想继续纠缠下去的他们来说,朋友或许是最好的解答。 “恩你个头!”薄景言气炸了,“安小凤,我去和国,和姜书仪周旋,不是为了和你做什么朋友!” 她知道。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能够无所顾忌地回到我的身边,做我的女朋友,未婚妻,老婆,以及未来孩子的妈!” 孩子…… 安静不由地失笑了。 “薄景言,你想得真远。” 远? 当他在2000年的初夏,挨不过心底的思念,跟着冷子明逃课,跑去临安找她时,他就想好了。 想好这一生,他都会和小凤凰在一起。 他要和她生不离,死不弃。 “安小凤,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让我做你的男朋友,未婚夫,丈夫,以及未来孩子的父亲!” 她当然想过。 如果她不想,又怎么会在八年前答应他的求婚?又怎么会跟着老师,去薄家老宅见薄老太爷? 第两百章 要多少才肯离开 但有些事,不是她想,或者他想,就能变成事实。 “薄景言,执着不是坏事,但有些事,不值得太执着。” “有些事?” 薄景言一边重复着安静的话,一边贴近她,直到他们之间近到不能再近,他才一字一句地问她: “你说的有些事,是指什么事? 是指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未婚妻、老婆以及未来孩子的妈? 还是我喜欢你喜欢到不可自拔?” 她知道他喜欢她,但是,他很少说过他喜欢她,像是今天这样激动地告白,更是从来也没有过。 他是真得被她气狠了。 “薄景言,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喜欢你无法对人袖手旁观的良善;喜欢你面对绝境时的笑靥如花;喜欢你痛击艰难的自信张扬。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不管我们过去分别多少年,不管未来我们相对多少年,我,只会喜欢你。 安凤,我喜欢你!” 多么热烈又赤诚的告别,美好到令人心碎。 安静昂起头,勾出一个笑。 “我也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 以及曾经的自己。 那个不管多么渺小,不管遭遇多少打击,永远不丧气,永远昂着头,永远敢于对抗命运的自己。 可是,她把那个自己弄丢了。 那个让薄景言着迷的她,死在了八年前的冬雨中。 活下来的,不是骄傲的安凤,而是可怜的安静。 她早已经不是她。 不是那个让薄景言心心念念,不管过去过久,不管未来多长,都能让他喜欢,想共度余生的人。 此刻的薄景言深陷在重逢的喜悦中,还没有发现这一点,但他那么聪明,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发现他全心全意喜欢的人,被现在的她,永远地杀死在过去。 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一定会非常伤心吧? 可他再怎么伤心,都将无能为力,他既找不回失去的她,又杀不死现在的她。 对他而言,她是她,却又不是她。 想到这里,她的泪意忽然汹涌。 安静慌忙垂下眼皮,掩去眼底突然泛起的泪光。 别哭,安静。 至少别在薄景言的面前哭。 可是,安静都这么难过了,薄景言却没有发现。 他没有发现,是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安静刚才说得“喜欢你”三个字,他被这三个字,冲昏了头。 他不仅没发现安静的异常,他还乐得勾起嘴角,露出了比星光更灿烂的笑容。 “小凤凰,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不好。 今天的她,已经说得太多了。 她生硬地岔开话题:“薄景言,你是不是找过薄景尧?你什么时候去找他的?你怎么说服他——” “安小凤!”薄景言暴躁地打断她,“我在和你谈情说爱,你能不能别在这种浪漫的时候扫兴啊?” “不能。” 薄景言气到又想炸毛,这时,小会议室的门,被薄老爷子一脚踹开。 他横起拐杖,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大骂: “臭小子,你妈都被你气得昏过去了,你竟然还有心情和在这里和一个女人亲热,你还是人——” “哥,”薄老七拉住暴走的薄老爷子,“你先别急,景言他们不像是在亲热。” 不像? 薄老爷子眯起老眼,仔细看了看,这一细看,他发现自家臭小子的脸色居然比他还要黑上三分。 什么情况? 被甩了? 薄老爷子因为摸不准而收住骂声的时候,安静往旁边急走了两步。 她隔着两米的距离,口气疏离地对薄景言说:“薄总,老太爷有事找您,我们的事以后再谈吧。” 说完,她欠了欠身,径自走向门口。 “等等,”薄景言拉住她,“你去哪儿?” “帝豪。 我昨天交给姚副总的酒店企划案需要修改,但我不知道怎么修改,所以想去帝豪,向闫总请教。” “让小钟送你去。” “好。” 安静点点头,笑着和薄景言错身。 临近门口,她低下头,给两个老人见了个礼。 离开会议室的她,大步走向电梯,她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身后传来薄老七的一声着急的叫唤。 “安小姐,请留步。 安静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八年过去了,那些早该消隐的故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粉墨登场到她面前,提醒她不想记起的过往。 他们姿态一如八年前,倨傲、冷酷,理所当然地藐视着她。 “薄七爷找我有事?” “有点事。”薄老七点点头,一边轻慢地从她面前走过,一边目不斜视地说,“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 他们一起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时,薄老七才开口问:“安小姐和景言复合了?” “没有。” “安小姐打算和景言复合吗?” “不打算。” “既然不想复合,安小姐留在景言身边,又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是吗?” 薄老七眼睛一斜,扫过安静的衣着。 “安小姐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吧?” “恩,不太好。” “安小姐就不想过得更好些?” “想。” “我就知道。”薄老七卷起一丝冷笑,“安小姐,报个数吧,只要数字不太离谱,我一定答应你。” 当初,她答应薄景言的求婚后,最先见到的薄家人,其实不是老爷子,而是薄家的三爷和七爷。 他们来见她,是劝她和薄景言分手,薄七爷的态度就和今天一样,直接了解地问她想要多少钱。 她说自己不缺钱。 但薄七爷很不屑,他从一百万逐渐加到一千万,他还说,没有人不缺钱,只有缺的金额不一样。 她还挺想知道,现在的她价值多少? “五千万。” 薄老七愣了足足两分钟,才咬着牙,念了一句:“挺贪心。” “恩。” 这本来是她随口报的一个数字,她知道薄老七不会答应。 但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猜错了,薄老七居然从口袋掏出了一本支票本。 “安小姐,请你拿着这笔钱,立刻离开京北。” 安静没有接,她瞥着下行到“十”的楼层数,轻轻地笑了一声。 “薄七爷阔气,可惜这钱,我拿不了。” “安小姐是嫌少?还是在耍我?” 第两百零一章 五千万 人都喜欢挑软柿子捏,她在薄家人眼里,是一颗软柿子,薄家人在薄景言眼里,也是颗软柿子。 所以,他们不敢找薄景言,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 他们,其实也挺可怜的。 “都不是。 薄七爷,我是怎么和薄总重逢的,重逢以后又发生了哪些事,我相信薄家早就调查地一清二楚。 我不是不想走,我是走不成,如果薄七爷有本事说服薄总放我走,我可以立刻、马上滚出京北。” “……” 电梯在薄老七的无言以对的阴沉中,停在了一楼。 “薄七爷,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安小姐,”薄老七喊住她,“这个世上喜欢你的人不多,景言也许是唯一一个,你难道想害他?” “薄七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的股东大会,安小姐看了全程,安小姐现在应该很清楚景言对付人的有段有多狠辣无情。 他根本不会顾忌对付的人是家人,还是路人。 如果让景言知道八年前的一切,以景言喜欢安小姐的程度,安小姐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难怪薄七这么大方,原来他是怕有一天真相曝露,薄景言会为了她,对他,以及整个薄家动手。 “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你们应得的。” “是,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我们应得的。 可是景言呢? 难道景言也活该承受这些吗?” “……” 这一次无言以对的人,换成了安静。 “安小姐,你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你很清楚这种滋味有多痛苦,你也不想让景言尝到这种滋味吧?” 她舍不得薄景言,尤其是在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她更加地舍不得他,她想陪在他身边。 即便是以朋友的身份。 但有些时候,一个人越是想得到什么,那一份想要越是遥不可及。 当初如此,今天,依旧如此。 “薄七爷,我说过了,我不想留在京北,我是走不出京北,等哪一天能离开了,我一定会离开。” “哪天又是哪一天?” “薄七爷,你爱过人吗?” “什么意思?” “你当初爱那个人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定会爱她爱到天荒地老?现在,你还这么爱她吗?” “……” “你不爱了,对吗?” “……” 爱情之美,不在天长地久,而在片刻绚烂。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能永恒,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活在时光里的爱情,不管它在产生的那一刻有多么深沉,多么隽永,最终,又会在时光里消亡。 “薄七爷,我和薄景言能分别一个八年,当然也能分别两个、三个八年,人生很长,不用太急。” 说完,安静出了电梯。 薄老七看着她走出薄氏大楼,才按下关门键,回到了七十楼。 电梯门再一次被打开时,薄老爷子站在了电梯口。 “怎么样?” “她说她不想和景言复合?” “你信?” “我觉着不像假的。” “呵。” 薄老爷子冷笑一声:“安凤不想复合,景言不会不知道,他知道,却还贴着她,你说他贱不贱?” 这叫薄老七怎么说? “那个,景言呢?” “医院。” “他肯去?” “他敢不肯吗? 姜书仪好赖是他名义上的妈,他把自己的妈气进了医院,他到医院陪着,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咳。” 别说景言从来没把姜书仪当妈,就说他今天都把她气晕了,他哥怎么还敢放景言去医院陪着她? 他不怕景言去了,直接把姜书仪气死吗? “行了,你真以为我让景言去看姜书仪? 他胆子肥,把姜书仪气进医院,姜家肯定要找他麻烦,他在医院,姜家总不能在医院和他闹吧?” “哥还是疼景言啊。” “废话,我不疼嫡亲的孙子,难道去疼一个外人? 要不是为了敲打景言,我能由着姜书仪勾结姜、祁两家来算计薄家?姜书仪被气病,是她活该!” “是,是,是,姜书仪是活该。”薄老七急忙附和,“不过,以景言的脾气,怎么会答应去医院?” “……”薄老爷子噎了一分钟,又气又恨地说,“当然是因为我答应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给他!” “咳——” 薄老七一听,简直要笑死了。 “你在笑我?” “没。”薄老七立刻收住笑,“我是觉得哥做得对,薄氏本来是景言一手创立的,也该还给他了。” 有什么对不对的? 事到如今,他敢不还吗? 再说,他不还给景言,难不成真让姜书仪拿走,转送给姜、祁两家吗? “走吧,我们也赶紧去医院,姜家人的脾气不小,我怕景言一个人招架不住。” “好。” 薄老爷子赶往军区总院时,安静已经坐上迈巴赫,离开了薄氏大楼。 她刚离开,就收到薄景言发过来的一条微信消息。 “小凤凰,我在全福楼订了包间,你记得过去吃饭。” “不去了。” 字刚打出去,薄景言就打来了电话。 “安小凤,你要是敢不吃饭,小心我晚上回去,揍你屁屁。” 他的声音很大,车里又很静,所以这些话一字不差地传进了小钟耳朵,他乐得捂住嘴巴呵呵笑。 “薄景言!”安静恼怒地叫了一声,“我不是孩子了!还有,我只说不去全福楼,又没说不吃饭。” “哦。”薄景言的声音立刻放轻了,“所以,你打算吃什么?” “面。” “虞记?” “恩。” “我也想吃。” 他笑着呢喃了一句。 他的呢喃声后面是一阵尖锐的骂声,因为骂的人很多,声音又很大、很乱,所以她听不太清楚。 “你在哪里?” “医院。” “姜家人在闹?” “恩。” “你小心点。” “担心我?” 不管姜家人借着姜书仪在背后怎么算计薄景言,从伦理角度来说,姜书仪总归是薄景言的母亲。 薄景言把她气进医院是不孝,姜家人肯定会逮着不孝的由头,可劲地闹,直到闹到薄家退一步。 “好了,你要吃面就吃面,但是不许点鸡蛋青菜面,一定要在面里加肉、加鱼、加蛋,知道吗?” 第两百零二章 虞记面馆 “知道。” “小凤凰,好好吃饭,晚上早点回家。” 说完,薄景言都没等她先挂电话,就先着急地挂断电话。 她想,他肯定是遇上了特别大的麻烦,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和她打电话的时候,先挂断电话。 他那头现在会有多乱呢? 不知道有钱人家吵架是不是也像农村人吵架,特别凶,特别不讲道理,吵不过时,还会上手打? 不过,真上手了,薄景言也不会输吧? “安小姐在担心薄总吗?”小钟抬头问,问完了他又接着说,“安小姐不用担心,薄总很厉害。” “我知道。” 她今天才亲眼看见他大杀四方的样子,别说他很厉害,就算他不是,有薄家在,他也不会吃亏。 “钟先生,你认识虞记面馆吗?” “认识。” “我们先去那里吃个面吧。” “好的。” 虞记面馆是一家开在京大附中斜对面的面馆,她在京大附中做交换生的两年间,经常过来吃面。 她到的这个点,学校在上课,加上本来不是吃饭时间,所以面馆里看不见一个顾客。 不过,面馆门前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招工,说明面馆的生意并不差。 “安小姐,您要吃什么?我去点。” “虾面,加蛋、加菜。” “好的。” 小钟跑去柜台点面。 过了五六分钟,他端来了两大碗面。 “安小姐,你的虾面。” “谢谢。” 安静接过面。 这碗面的量超乎寻常地足,面条的量倒是一般,但铺在面上的虾仁又大又红,估计得有半斤重。 “钟先生,你加量了?” “没,是老板客气。” 难道换老板了? 她记得她当年来的时候,这家店的老板可一点不大方,最抠得时候,还把两根青菜改成了一根。 “安小姐,先吃面吧。” “好。” 安静撮了一口汤。 有点咸。 京北的面和江城的面不同,京北汤面的面汤更厚、更浓,面条更硬、更弹,吃起来相对更费劲。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京北的面。 但虞记不一样,她曾经在2000年的除夕夜,在这里吃过一碗,这一生当中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今天的面,不及当年。 安静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安小姐,您怎么不吃了?” “饱了。” “安小姐等等我,我马上就吃完。” “不急——” 小钟抱起碗,“呼哧呼哧”吃得飞快,不到三分钟,他就把一碗量超级足的面,全部吞进肚子。 “嗝——好饱……” 安静瞪着对面连汤都没剩下一点的碗,不由地失笑了。 “那就坐会儿再走。” “好。” 消食的时候,安静抬起头,目光掠过小钟,看向了斜对面的京北附中。 附中倒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虽然样子没变,但大门上“京北大学第一附属中学”十个字上的金箔,快要被时光腐蚀殆尽了。 “安小姐,您怎么知道虞记的?” “以前来过。” “那您一定有一阵没来了。” “怎么说?” “薄总回国的第一天,要来虞记吃面,那会儿我不知道有虞记,载着薄总在京大附中绕了很久。 后来问了人才知道,虞记因为经营不善,早在五六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所以现在的铺子是新开的?” “对,才开了个把月。” 安静收回目光,仔细打量起虞记。 如果不是小钟说面馆是新开,她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家新店。 怎么会是新开的? 店里的布局,桌椅,甚至连桌子上装麻油、酱料、盐和胡椒的罐子,都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虞记的新老板不会是薄景言吧?” “原来安小姐知道啊。” “我猜得。” “安小姐好厉害,竟然能猜中。” “你不是也知道吗?” “我是听李特助说得。 李特助说,薄总为了找到虞记的老板,说服他重开面馆,不仅三顾茅庐,还倒贴了好大一笔钱。 安小姐,你说薄总在京大附中读书的时候,这里的老板是不是帮过他?不然,他干嘛费这个劲?” 老板有没有帮过薄景言,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他重开虞记面馆,一定和老板没什么关系。 “现在虞记盈利吗?” “盈利。 我刚问过老板了,他说生意特别好,尤其是早上和晚上,天天都客满,所以他急着招人来帮忙。” “挺好。” “谁说不是呢? 咱们薄总的眼光就是好,连随便开一家面馆,都能挣钱。不像我们,能保住死工资就算不错了。” 这话刚念完,小钟就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下。 “我说错了,不是我们,是我,安小姐和我不一样,您跟着薄总,以后肯定是过不完的好日子。” “不,我们是一样的。” 安静笑着站起来。 “钟先生,我们去帝豪吧。” “是。” 下午三点半,迈巴赫开进帝豪的庭院,安静走过旋转玻璃门时,看到李婶和牛姐窝在角落干活。 她们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在聊着天。 牛姐问:“我听人说,阎王爷今天又发飙了?” “恩,发了。 整个后厨除了庆丰园的那个面点师傅,其他人全都挨批了,我才顶了一句,就被罚来打扫大堂。” “所以阎王爷为啥发飙?” “还能为啥?肯定是又受气了呗。 他自以为靠着安静,攀上薄家太子爷,从此就是真正的名流了,居然整天跑去上流圈刷存在感。 他也不想想,豪门圈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他是越想要挤进去,那些人越是看不上他,越会把他当小丑戏弄。 阎老虎是这样,那个谁肯定也是。” 安静笑着弯下腰。 “李婶,你说得那个谁,是指我吗?” 李婶吓得弹起来。 “安,安静,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找闫总,他在吗?” “在的,我领你上去。” “不用了。” 安静笑着摇摇头。 “你们继续忙,我自己上去。” “安副总,”李婶慌忙喊住她,“那个,我说得不是您,您是未来的薄夫人,当然和闫总不一样。” “薄夫人?是谁在乱传?” “不是乱传。 是大家都这么说,不仅我们帝豪的人这么说,外面的人,也都这么说,说您将来一定是薄夫人。 是吧,牛姐?” 第两百零三章 八卦 “对,对,对。” 牛姐连连点头。 “我今天去菜市场买菜,还听到有人在说,安副总很快就会嫁进薄家,做薄家当家的少奶奶呢。” 菜市场? 她和薄景言的事情到底传到了多么离谱的地步? “承蒙贵言,不胜感激。” 安静说了一句客套话,就绕过她们,走向了电梯。 “小钟,薄总取消婚约的消息还在热搜上挂着吗?” “挂着。” “热度高吗?” “高,而且是相当高。”小钟得意地回答,“我妹说,消息刚挂上热搜就爆了,一爆就爆了三天。” “都半个月多了,还没淡下去吗?” “淡不了。 薄总宣布取消婚约,好多人都奇怪为啥,所以他们就去挖祁小姐的黑料,这一挖,挖出了好多。 这几天,热搜榜上全是祁小姐的各种黑料,什么考试作弊、霸凌同学、抢人男朋友,应有尽有。” 都说墙倒众人散,如今祁家这面墙还没倒,祁思汝就先遭到全网抵制,难怪祁溪鹤会那么着急。 不过—— “说祁思汝作弊和霸凌,我相信,说她抢人男朋友,应该不至于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毕竟祁小姐喜欢薄总,但看了网友挖出来的照片,我只能说,人不可貌相。” “怎么说?” “不好说。” 小钟尴尬地笑了笑,他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热搜。 “安小姐,您自己看吧。” 安静扫了一眼。 热搜上的照片是晚上拍得,光线既暗沉又模糊,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看清楚祁思汝布满情欲的脸。 类似的照片有十几张,每一张的场景几乎一样,上面的女主角也一样,唯有男人,张张都不同。 “祁小姐的夜生活还挺……丰富。” “谁说不是呢?”小钟跟着感叹了一声,“不过,这种事也不能全怪祁小姐,她就是太寂寞了。” “你同情她?” “没、没、没。”小钟连忙抽打自己的嘴巴,“安小姐别误会,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网友们说的。” “网友?” “对。 有个八卦记者去质问祁小姐,问她怎么能这么对薄总?祁小姐说,是薄总不碰她,她才这样的。 所以这两天网友都在讨论,薄总不碰祁小姐是因为薄总不喜欢她,不想碰她,还是薄总不—— 咳。” 小钟急忙咬住嘴。 他是脑子被狗屎糊了吗,怎么能对安小姐说这些? “我觉得吧,薄总不碰祁小姐肯定是因为他不喜欢祁小姐,而不是因为他不行,是吧,安小姐?” “……” 她怎么知道他行不行,他们又没—— 电光火石之间,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她被薄景言强压在床上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闪过她的脑海。 他的确不是不行的人。 “那个——”安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钟先生,大半部的娱乐新闻都是道听途说,建议少看。” 那怎么行? 对于他们普通人来说,生活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再不看点有钱人的八卦舒缓一下,早晚会疯的。 “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看了,如果有时间,我去图书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这话听得安静更尴尬了,她急忙加快脚步,拐进了总裁办公室。 进去的时候,秘书小赵贴着闫总办公室的门板在偷听,她边听还边在笑:“呵呵……笑死我了。” “笑什么?” 小赵吓得扭过头。 “谁啊——” 她看起来凶悍极了,但这一份凶又在她看清安静的脸以后,变成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又惊又喜。 “安静姐,怎么是你?!” “我来找闫总,他在吗?” “在,阎老虎在办公室发疯呢。” “发什么疯?” “就是——诶呀,你过来听听就知道了。” 小赵扑了过来,就像过去每一次遇见有意思的事,都忍不住勾住她的人,急不可耐地想要分享。 她把安静拽到门前。 “安姐,你听。” 安静贴上门板。 窝在办公室的阎老虎正在读英文单词。 “I——DIO——T。” IDIOT,白痴。 闫总把“白痴”读得很白痴,难怪能把小赵逗得哈哈大笑。 “闫总什么时候开始学英语了?” “前天,闫总被上流圈的人请去参加一个宴会,宴会上的那些人为了戏弄他,故意用英语说话。 闫总听不懂,尴尬了一个晚上,回来后,他就发奋图强,说一定要在三个月内说上流利的英语。 这不,连着两天了,闫总只要有空,就在办公室读单词,认真吧是真认真,就是认真了个寂寞。” “闫总这么认真,你别取笑他。” “好,我不笑。” 小赵笑着抬起头,替她敲响办公室的门。 “叩叩。” “敲什么敲?”闫老虎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小赵,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重要事,别来烦我!” “闫总,是我,安静。” 闫老虎立刻丢开英文书,跑来开门。 “小安,你怎么来了?” “帝豪和薄氏合作的企划书我交上去了,但是姚副总不太满意。 姚副总让我尽快修改,可是我不懂酒店管理,不知道怎么修改,所以特地过来,向闫总您请教。” “进来,进来。”闫老虎一边让开路,请安静进门,一边对小赵说,“快给安副总倒一杯热咖啡。” “好的,闫总。” 安静刚被请进门,闫总就拉开一张椅子。 “小安,坐。” “谢谢闫总。” “企划书呢?” “在这里。”安静取出企划书,递给了闫老虎,“闫总,您先过一遍,过完了,我们再慢慢讨论。” “好。” 闫老虎低下头,认真地翻看企划书。 安静也不打搅他,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英语书,翻了起来。 这是一本剑桥英语,非常适合初学者。 闫总虽然才学了两天,但他已经在书上做了不少的批注。 他是真想学好英语。 但语言这种东西,最不适合闭门造车。 豪门圈的公子哥都能说上一口流利的英语,不是因为他们天赋异禀,而是他们都在国外留过学。 闫总年纪大了,又没有留学经历,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像那些公子哥,说出一口地道的英语。 安静合上书本,打算站起来,去窗边看看风景,闫总却在这时抬起头。 “小安,你的企划书做得很好啊,我觉得没必要修改吧?” 第两百零四章 突然夜归的人 闫老虎文凭有限,他能在京北闯出今天的这番成就,主要靠得不是脑子,而是强悍的社交能力。 她不该来找他的。 企划案改不好,有些话就不合适说了。 安静站了起来。 “没事儿,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等一下。”闫老虎喊住安静,“我不知道怎么改,管理部肯定知道,我把他们全都喊上来帮忙。” “也行,多谢闫总。” “谢什么呀?这本来也不是你的工作。”闫总拎起座机,“小赵,立刻让管理部的人,来趟顶楼。” “好的,闫总。” 电话打出去后的五分钟,管理部的人到了办公室,他们接过企划书后不久,开始了激烈的争论。 偌大的办公室,一时间吵得像是菜市场。 闫老虎实在受不了,苦笑着问安静: “小安,不如我们去空中花园坐一会儿?” “帝豪有空中花园了?” “我前一阵被人邀请,参观了几个五星酒店,他们的天台不是安了露天游泳池,就是建了花园。 我觉得挺好的,就学他们也弄了一个花园。 去看看?” “好。” 安静跟着闫老虎出了办公室。 他们从一侧的透明观光电梯,上到了天台。 天台上还真有多了一个花园。 “小安,怎么样,帝豪的空中花园还不错吧?” “恩。” “我带你仔细参观参观?” “好。” 帝豪的空中花园建得很漂亮,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花,但现在是冬天,这些花被风吹得蔫蔫的。 “花园的维护费不低吧?” “还行。 帝豪现在攀上了薄氏,有薄氏罩着,以后的市值肯定水涨船高,一个空中花园,花不了几个钱。” “恩。”安静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闫总,我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你尽管说,我肯定同意。” “企划书通过以后,我希望闫总能批准我离职。” “……”闫老虎愣了一会儿,才有些着急地追问,“小安,是我,还是帝豪的谁,惹到你了吗? 你说,不管是谁,我替你做主。” “闫总误会了,辞职是薄总的意思。” “薄总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 她这么说,是知道只有这么说,闫老虎才会答应。 果然,闫老虎立刻笑嘻嘻地接了一句:“也是,你马上就要嫁进薄家了,是不能继续呆在帝豪。 行,我批准你离职。 但你走归走,不能忘了我,将来有时间一定时常回来看看,如果我遇上困难,你也不能不管哦。” “好。” 说完离职的事,安静跟着闫总又在空中花园里绕了两圈,绕得安静有些累了,他们才回到楼下。 管理部的人吵得差不多了。 “闫总,安副总,企划书怎么改,我们已经有结论了。 今天晚上,管理部会加班加点,把企划书改出来,等改出以后,我们会立刻发到安副总的邮箱。” “幸苦了。” “安副总客气了。”管理部的人笑眯眯地摇摇头,“闫总,那我们就先下去修改企划书了。” “恩。” 管理部的人一走,安静也和闫老虎告辞。 “闫总,我也回去了。” “我送你。” 闫老虎一路把安静送上了迈巴赫。 迈巴赫开出去的一刹那,闫老虎朝她挥动手臂,感觉相当良好地对她说了句:“小安,古得拜。” 小钟瞥了他一眼,满脸疑惑地问:“安小姐,闫总这是在干什么?” “他在说再见。” “再见是……这么说的吗?” 现在的闫总,很像八年前的她,以为学会了茶道、插花这些高雅的东西,就可以跻身上流社会。 他不知道地是,哪怕他学得再多,在那些名流眼里,也是一只穿上金装,努力学人说话的猴子。 “安小姐,您现在是回薄氏,还是去哪里?” “回家。” “好的。” 接下来的几天,安静既没有碰上薄景言,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她想他一定是忙得脱不开身。 十二月下旬的某一天,她白天喝多了水,晚上一直起夜。 凌晨三点,她被尿意憋醒,起来上了一趟厕所。 去完厕所,躺回床上,她听到门外想起一声“咔哒”。 接着,有人轻轻推开门,走进了卧室。 她吓得握紧拳头,准备随时给偷摸进来的人一拳,就在她神经紧绷到极点时,这人坐到了床边。 “呵……” 薄景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很轻,很疲惫。 “小白眼狼,你倒是睡得舒服。” 舒服吗? 好像是吧。 “那天,你说喜欢我,我快要高兴死了,高兴到连看到胡搅蛮缠的姜家人都觉得他们变可爱了。 我拼尽全力地脱了身,回到水墨江南,想和你好好温存,结果到了家里,发现你早就呼呼大睡。 你不仅那一天呼呼大睡,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在呼呼大睡,就算我一次没联系你,你也是一样。 安小凤,你是真不担心我啊!”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在昨天晚上,今天早上,还有今天的黄昏,都给薄景言打去了电话。 可他都没接。 他不仅当时没接,事后也没有回拨。 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后来,她问过李特助,才知道,薄景言只是太忙,顾不上。 顾不上也好。 安静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她刚翻过去,薄景言就弯下腰,又把她的头掰过来。 “多大的人了,怎么睡觉这么不老实?敢把脸埋进枕头,你也不怕闷——” 他的碎碎念忽然就停了。 薄景言捧着她,指尖微微收紧。 安静立刻知道,他知道她醒着。 她该怎么办? 睁开眼睛,假装自己刚醒? 没等她想好,薄景言又松开了手。 “小凤凰,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到我这几天不好过,你知道,却还能呼呼大睡,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薄景言没有往下说。 虽然他没有往下说,但安静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因为猜得出来,所以她的心里有一点点难受。 更难过地是,他一直看着她。 别看了。 赶紧出去吧。 安静在心里疯狂地念叨起来,念着念着,薄景言彷佛是听见她心里的念叨,居然真得站了起来。 “小凤凰,你睡吧,我走了。” 第两百零五章 渐行渐远 终于走了。 安静悄悄地吐出一口气,她的气还没吐完,薄景言忽然停在离床一米远的位置,声音沙哑地问: “小凤凰,你说喜欢我,其实是骗我的吧?” 她曾长久地因为没有爱过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过,觉得深深地遗憾。 以至于她一度觉得,曾经拥有一定好过从未得到。 现在,她得到了,又失去了。 她却不知道这样的曾经拥有,是不是好过从未得到? 想到这里,她又想把脸埋进枕头了。 但是,没等她付诸行动,薄景言又回到床边。 他弯下腰,吻住她的额头。 “小凤凰,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她又何尝知道拿他怎么办? “好好睡吧,我的小凤凰。” 他又亲了亲她的耳垂,才轻手轻脚地退到房门口。 房门被拉开的一瞬间,他蓦然间回过头,一字一句地低吟:“小凤凰,你其实早就醒了,对吗?” “……” 直到天明,安静都没睡着。 她在两米宽的床上,一连翻了十几个身,实在受不了了,才撑着沉重的头,摸进洗手间,洗漱。 眼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眼圈发暗,如果穿上一身大红色的长裙,大概都能去拍恐怖电影了。 这么糟糕的她,到底是怎么勾住京圈太子爷的心的? “唉……” 她长叹一口气,继续洗漱。 洗到一半,房间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叮铃铃……” “喂?” “安副总,我是帝豪管理部的小史,企划书第三版修改稿在一分钟前发您邮箱了。 请您抽空过一下目。” “好的。” 安静揉揉脸,打开了衣橱。 原本挂在橱里的旧衣服全不见了,取而代之地是一系列高档手工定制款的新衣服。 新衣服的颜色是她现在最习惯穿的杏、白两色。 内搭有羊毛、羊绒衫,还有毛呢的小香风套装,外套有长款和短款大衣、棉袄、羽绒服若干件。 一边的小柜里还配了许多围巾、帽子。 衣柜门的内侧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小凤凰,如果你不想让我总烦你,就乖乖穿上新衣服。 字条上的“烦”字写得格外拧巴,想来薄景言写到这个字的时候,心里堆满了无可发泄的怒气。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挑了一套浅杏色的羊绒裙,一件超厚的白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像是一颗雪球般地滚下了楼。 彼时,小钟捧着一杯热咖啡,瑟瑟发抖地倚着迈巴赫。 “钟先生,你怎么不上去?” 他也想上去。 可是,薄总知道他每天都是上楼等安小姐后,醋意大发,特地让李特助三次转告他,不准上去。 薄总不仅不准他上楼,还不许他坐在车里等,说坐得太舒服,万一出点事,他肯定赶不及救人。 唉…… 可怜他一个苦逼的打工人,为了保住每月那点可怜的工资,就算是再变态的要求,也只能忍着。 小钟端起杯子,喝光咖啡。 他把空杯子抛进了垃圾桶,然后,扬起一个笑容。 “安小姐,您今天真好看。” “有吗?” “有。”小钟一边为她拉开车门,一边说,“我听李特助说,您身上的衣服全都是薄总亲自挑的。” “他这几天不是很忙吗?” “时间就像海绵,挤一挤就有了,就算没有,只要薄总心里有您,他哪怕不吃饭也会先顾着您。” “他最近经常不吃饭吗?” “那个……安小姐,我乱说的,您能当作没听见吗?” 她已经听见了,还怎么当作没听见? “先去庆丰园。” “好的。” 八点钟的庆丰园,门口排满等吃早饭的人,安静看着那条望不见尽头的长龙,不由地皱起眉毛。 是她疏忽了。 “安小姐,我去排队吧?” “不用了。” 安静摸出手机,打算给闫总打个电话,让帝豪的人帮忙送份餐。 她刚低下头,有人敲响车窗玻璃。 “咚咚。” 她按下车窗,看到了薄老三。 “安凤,你来干嘛?” “三爷好,我听说薄总最近忙到没空吃饭,所以想来定个早餐,但我没想到庆丰园生意太好了。” “省省吧,景言没空吃。” “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景言吃不上饭,还不是拜你所赐! 姜家人拿景言没辙,去军区闹了两天,逼着建军给说法,建军抵不住压力,把景言罚进了祠堂。 他在祠堂跪了一天两夜,昨晚上才被老爷子放出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原来昨天和前天他没接她电话,是因为他被薄家人罚进了祠堂吗? “抱歉。” “抱歉?抱歉有用吗?”薄三爷更生气了,“景言为了你都快不要命了,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她该做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她一直都是弱势的一方,她既主宰不了薄景言,也主宰不了自己。 “钟先生,我们走吧。” 安静按下车窗。 是谁说得,只要有情人足够相爱,就可以跨过一切山海? 如果真爱真无敌,梁山伯和祝英台不必化蝶才能齐飞,罗密欧和朱丽叶也不用以殉情来长相守。 一对有情人想要长相守,只有相爱是远远不够的。 迈巴赫轰鸣时,薄三爷立在车外,气得暴跳如雷:“安凤,你个歹毒的女人,你早晚会遭报应!” 报应? 对薄家人而言,什么才是报应? 死亡吗? 可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 薄家人没有尝过生不如死,所以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安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 安静又按下车窗。 今天的京北有一点冷,风灌进人的鼻子,就像灌进一把刀片。 “安小姐,三爷是心疼薄总,所以说话难听了点,等过一阵,姜家消停了,三爷就不会这样了。” “恩。” “那您还给薄总带饭吗?” “不了。” 心疼薄景言的人有很多,即便她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照顾好他的一切。 他其实不需要她操心。 九点多,迈巴赫开到薄氏楼下。 小钟还没熄火,他的手机响了。 因为他的手机连着车载蓝牙,所以安静马上看到了车载屏幕上跳出来三个字:薄太子。 “喂。” 小钟战战兢兢地接通电话。 “薄总,您找我?” 第两百零六章 闹别扭的他 “恩。” 薄景言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了,疲惫之中还有一丝沙沙声,就好像……感冒了。 “小凤——我是说,安静她到公司了?” “是的。” “她去了庆丰园?” “是的。” “她是去吃早饭吗?” “不——”小钟想说不是,安静点住他肩膀,朝他摇摇头,他立刻又改了说辞,“是去吃早饭。” “吃了什么?” “人太多了,安小姐没吃上。” “没吃?”薄景言的声音变沉了,“我稍后让他们送一份到公司楼下,你拿到后,给她送上去。” “好,好的。” 说完这些,薄景言没再说话,但也没挂电话,小钟瞪着车载蓝牙,脑门上的汗“蹭蹭”往下淌。 薄总什么意思? 难道是发现他撒谎了? 小钟越想越慌,慌到背后也冒出一层冷汗,就在他快要被逼疯时,薄景言才有冒出了一个问题。 “她今天穿得什么?” “安小姐今天穿了米色羊绒长裙,白色羽绒服,就是昨天晚上您特意让人送去水墨江南得那些。” “她穿了?!” 这话怎么听着不太高兴? 难道薄总大半夜让人丢旧衣服,送新衣服,不是为了让安小姐在今天穿在身上的吗? 没等小钟想明白,电话被突然挂断了。 “嘟——” 小钟听着萦绕在耳边的“嘟嘟”声,再也憋不住,飙出一句。 “有病吗?” 是有病。 他自己说得,假如不想他烦她,就乖乖换上新衣服,现在她真换上了新衣服,他又觉得不痛快。 可他怎么不想想,他把她的旧衣服全扔了,她不乖乖穿上新衣服,难道裸奔吗? “钟先生——” “啊!” 小钟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把安小姐给忘了? “安、安小姐,您能不能别告诉薄总,我刚刚骂他有——啊?” “好。” “谢谢安小姐。” “真谢我,一会儿你把庆丰园送来的早餐拿给李特助,你让他告诉薄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好的。” “另外,你去药店买一份感冒药,等会儿和庆丰园的早点一起送上去。” “好的。” “我上去了。” 安静推开车门,走进了薄氏大楼。 今天的薄氏员工格外忙碌,当然,之前他们也忙,但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忙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从她进门到总裁办的十几分钟里,除了大堂的安保看她经过,打过一个招呼,她再没遇上别人。 进了总裁办,她看到黄乐乐撅着嘴巴,哭唧唧地求她表姐黄丽莉:“姐,求求你了,你帮帮我。” “帮不了。” “姐,你是我亲姐吗?” “不是。”黄丽莉无情地拒绝了黄乐乐,“黄乐乐,今天薄总有六场会议,我没有功夫陪你扯淡。” “谁要和你扯淡了?我也很忙的!我只想让你帮我送个咖啡而已。” “自己送。” “我送了!我都送了三回了! 可是薄总就是不满意,非要说今天的咖啡太苦!问题是,黑咖不苦,难道能甜吗? 我真得快要被薄总逼疯了!” 安静在黄乐乐的抱怨声中,缓缓走向办公室,她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黄乐乐伸手,勾住了她。 “安副总,你救救我吧。” “啊?” “薄总说,黑咖啡太苦了。” “他觉得苦,你就给他加点糖。” 黄乐乐一听,差点哭了。 “安副总,李特助说了,薄总只喝黑咖啡,我敢加糖,明天就不用来了。” 看来,她穿上新衣服,真得让他很不高兴。 “茶水房在哪里?” “我带你去!” 安静被黄乐乐拽进了茶水间。 她很快泡出一杯咖啡,然后,她在黄乐乐的目瞪口呆中,往里面加了两个奶球,一包半的糖霜。 “送过去吧。” “呵——呵呵呵——”黄乐乐抽着嘴角,苦哈哈地问,“安副总,你其实看我不爽,很久了吧?” “他要是生气,你让他来找我。” “可以吗?” “恩。” 黄乐乐接过咖啡,跑了。 安静回到办公室,查看了邮箱里的企划书,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她打印成纸稿,又出了办公室。 “安副总——” 黄乐乐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扑到她面前。 “你泡得咖啡,薄总全喝了。” “挺好。” “安副总,薄总一早上就闹脾气,是因为和你吵架了吧?” “没有。” “我才不信。 安副总,薄总帅气又多金,对你又一心一意,你就不要和他吵架了嘛,你们好,我们才能好嘛。” “黄秘书,我们没吵架,还有,就算哪天我们吵了,薄总公私分明,也不会因为我,迁怒你们。” 公私分明? 如果以前谁和她说,薄总公私分明,她绝对不会怀疑,但现在,谁说薄总公私分明,她和谁急。 “黄秘书,我着急去七十楼见姚副总,你也去忙吧。” “哦。” 黄乐乐让开道,放安静过去。 等她走远了,她才又蹲到黄丽莉的身边。 “表姐,安副总好奇怪。” “黄乐乐,你没事做吗?” “表姐,我看电视剧里谈了恋爱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可安小姐好冷静,她真得喜欢薄总吗?” 黄丽莉昂起头,她想劝黄乐乐专心工作,结果一抬头,她看到薄总面色阴沉地站在黄乐乐身后。 “薄、薄总。” “李特助,看来总裁办还是太闲了,你安排一下,让她们的工作量加倍。” “是。” 随着李星的一声“是”,秘书们的心里飘起鹅毛大雪,她们不知道是先工作,还是先掐死黄乐乐。 不过,总裁办的哀嚎声,安静一点没听见,她已经坐着电梯,到了七十七楼的副总办。 “请问姚副总在吗?” “在。”副总办的秘书笑了笑,“安小姐,姚副总关照过了,说如果您来了,可以直接进去找他。” “好的。” 安静走进副总办公室的时候,姚谦用脖子夹着电话,一边和人说个不停,一边在忙着翻找文件。 她朝他点点头,把企划书放在桌子一角,然后非常轻声地说了句: “您有空再看,看完联系我。” 说完这句,她转过身,想要退出去,这时,姚谦和电话另一头的人匆匆打了个招呼,挂断电话。 “安小姐,请留步。” “姚副总还有事?” 第两百零七章 完成工作 “有。”姚谦站起来,“之前是我说话不当,冤枉了安小姐,等回头空了,我设宴向安小姐赔罪。” “啊?” “我听李特助说了,是您说服薄副总和薄总监把名下股份转给薄总,没有您,薄总拿不回薄氏。” “姚副总,薄氏本来就是薄总的,用不着任何人帮他拿回来,还有,李特助在胡说,您别信他。” 李星说这话的时候,薄副总也在,如果是胡说,薄副总为什么不反驳? 李星没有胡说,胡说的是安静。 她为什么胡说? 这明明是更有利于她的事,不是吗? 他不明白。 姚谦能爬到薄氏副总的位置,凭借地是雷厉风行的态度和过人的手腕,以及一双会看人的慧眼。 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看准过安静。 没见她时,他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喜欢靠男人上位的拜金女,见过一面后,他又觉得她挺有本事。 后来,他还是觉得她很有本事,但这种本事不仅仅局限于工作,她似乎还很擅长拿捏男人的心。 直到今天,他又一次和她面面相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她,他看不懂他,一半是因为他眼拙,另一半是因为她不想让人看懂她。 可是,为什么呢? “安小姐,你好像从来不为自己辩解?” 不,她曾经很喜欢辩解。 上一世的她,不仅亲缘寡淡,朋友缘也不好,一直活到三十多岁,才有了一个知心知肺的朋友。 她很珍惜她。 那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人大方,总喜欢请她看电影、吃饭,她还经常邀请她,去她的家里做客。 她的父母也很好,每次她去,都热情地迎接她,做上一桌子的饭菜,把她当作最最尊贵的客人。 可是,她从来没有请她来过她家。 她甚至不敢告诉过她,她为什么没有邀请她。 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很要好。 直到有一天,她在忽然之间察觉到她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于是,她给她了发了一条微信。 信息没能发出去。 微信提醒她,她已不是她的好友。 她在不知情地状况下,被她从好友列表中删除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很着急,她想要挽回人生当中唯一的朋友,她去堵她,希望她能坐下来,和她好好谈一谈。 但是,她不愿意。 她不止不愿意,她还四处说她的坏话,她的处境因为她变得非常艰难,她不得不想办法去辩解。 可所有的辩解在那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力。 她花了很多时间,措辞去解释,但别人都认为是她错了,是她对不起她,所以被她视而不见了。 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她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信任这种东西,无关乎事实,而在于人们的意愿。 当人们已经认定一件事,那么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地是,不管她怎么辩解,都是徒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姚副总,您如果不忙的话,可以先看看企划案,我觉得这一份修改案,应该能够让您满意了。” “安小姐很着急?” “恩,有一点。” “我能问问理由吗?” “理由不重要。” 姚谦又被噎住了。 “我发现安小姐不仅不喜欢为自己辩解,安小姐好像还不喜欢和人沟通。 可是安小姐,我和薄总好歹认识了很多年,你就算看在薄总的面子上,也不该对我这么冷淡吧?” “如果姚副总没空,那我就先走了。” “……空!”姚谦气得吼了一声,“请安小姐稍作片刻,我争取在半个小时之内,给你一个准信。” “谢谢。” 姚谦低下头,开始翻看企划书。 正如安静所言,这份企划书已经在书面上,修改到了相对完美的地步。 接下来,是落实环节了。 “安小姐,企划书过关了,后面的事,还是由安小姐负责吗?” “不是,闫总会另外安排人来跟进。” “好,我知道了。” “姚副总,我非常荣幸能和您共事这段时间。”安静伸出手,和姚谦握了握手,“姚副总,再见。” “再见,安小姐。” 姚谦抬着头,带着一点笑意,目送她离开。 他看着她推开办公室的门,穿过门,想要反手关上门。 “安小姐——” “姚副总是还有别的事吗?” 他不是有事,他是觉得安静的那一声“再见”有点奇怪,她说得好像不是再见,而是再也不见。 他又在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看懂了安静。 她就像一条小溪,一条看似平缓,却谁也改变不了流向的小溪,她只会流向她想要流去的方向。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找个地方吃饭。” “啊?” “我是说,我饿了。” 安静笑着关上门。 薄氏大楼里的紧张和忙碌在临近中午时,显得更夸张了,但这些紧张和忙碌,都和她没关系了。 不出意外,今天将是她最后一次来。 她停在台阶上,往上看了一眼。 这栋楼真得很高,就像一柄直插云霄的剑,不管谁站到这里,都能感觉到薄氏大楼的恢宏气势。 她知道,它将恢宏很多年。 “再见。” 安静轻轻咕哝一声,转身走下台阶。 踩过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的手机响了。 “喂,哪位?” “小师妹,是我。”电话里传来了薛易安兴致高昂的声音,“今天师娘下厨,师父喊你过来吃饭。” “抱歉,薛师兄,我今天有点事,就不过去了。” “现在的你,能有什么事?” 是啊,现在的她,还能有什么事呢? “小师妹,对不起,对不起。”薛易安回过神,慌乱地道歉,“是师兄说错话了,你千万别生气。” “没关系。” “今天师父出院,大家都很高兴,师娘说了,如果你能来,师父一定更高兴,你别扫他的兴嘛。” “出院是好事,薛师兄帮我向章师父说声恭喜。” “小师妹,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没事,你就是单纯地不想见我,不想见师父,不想见师门的人。 我也不想为难你。 可今天,章家托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请来了两个国医圣手,你过来让他们看看手,行不行?” “薛师兄,不用了。” “小师妹!”薛易安急得大吼,“就算当初师父对不起你,现在他也在尽力弥补,你能不能别——” “不能。” 第两百零八章 送行 安静怨过老师和她的师兄师姐,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声讨他们。 他们帮她是好心,不帮是当然。 她没有资格怨恨他们。 就像他们没有资格,逼着她接受他们的弥补,来让他们找回内心的安宁。 “薛师兄,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重逢过。” “小师妹,你说什么呢?!” 电话另一头的薛易安暴躁极了,如果可以,她猜他一定想顺着电话线,爬过来狠狠地骂她一顿。 “薛师兄,我有电话进来了,再见。” 安静决绝地挂断电话。 她挂断电话后,想马上关机,免得薛易安再一次打过来,就在这时,手机上跳出一组陌生号码。 不会还是薛易安吧? “喂?” “喂,安凤!”电话另一头传来了薄景欣如同做贼一般的兴奋声音,“我要走了,你来送送我吧。” “走?” “对,我要出国了!” “你现在在机场吗?” “对,京北国际机场,二号航站楼。” “好,我马上过来。” “你自己过来就行,不许告诉别人哦。” “恩。” 安静在京北国际机场找到薄景欣时,她独自蹲在角落,脑袋埋进膝盖,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刚才不是还挺高兴吗? “薄小姐。” 薄景欣抬起头,她的眼眶有一点红,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安凤,你怎么才来?我快饿死了。” “你没吃饭?” “没吃。” “为什么不吃?” “没人陪我,我吃不下。” 说完,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颊。 “薄小姐,如果你舍不得离开,那就留下来,有你大哥护着你,姜家和你妈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我是舍不得,但我还是要走。”薄景欣擦掉眼泪,“安凤,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 “走吧,我请你吃饭。” “我要吃大餐!” 机场能有什么大餐? “你想吃什么?” “KFC!” 薄景欣拉着她,冲进机场二楼的KFC,她一边对着电子屏乱点一通,一边对柜台后的点餐员说: “上面的东西,每样来两份。” 点餐员愣了一会儿,带着惊讶和不确定追问:“女士,您确定吗?” “当然!” “好的,我给您点餐。” 点餐员飞快地敲击电脑屏幕。 “女士,您的餐点点好了,请问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有,给我来一份儿童套餐,一定要给玩具。” “女士,非常抱歉,机场店不提供儿童套餐。” “怎么会没有呢?” 薄景欣生气地瞪着点餐员,一直瞪到其他顾客等不及,愤怒地抱怨,她才不情不愿地念了一句: “好吧,没有就没有。” 她拉着安静,坐到了窗边。 “安凤,你是不是挺奇怪我要来吃KFC?” 她并不奇怪。 KFC是小孩子的天堂,从小吃惯KFC的人,不会觉得KFC是大餐,只有从小没吃过的孩子才会。 “恩,是挺奇怪的。” “不用奇怪。 我妈是京北豪门圈里有名的贵女,她最有名的地方是她知书达理,她希望我以后和她一样有礼。 所以从小大大,她对我说过最多的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你不能干嘛,另一句是,你必须干嘛。 她不许我吃KFC,哪怕是偷偷吃也不行,她说这是低贱的食物,只有下等的穷人才会吃的垃圾。 可我好想好想吃,很想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一起,被父母带着,坐在店里吃得满嘴沾满番茄酱。 她知道我想来,但就是不许我来。 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进来。” “感觉好吗?” “好极了! 不过,比起能吃到KFC,离开京北才是更让人高兴的事,从此以后,我就是一条海阔任游的鱼!” “既然高兴,你哭什么?” “我哭了吗?”薄景欣飞快地抬起手,擦掉眼角的眼泪,“我才没哭呢,我现在高兴地不得了!” 说着,她撇过脑袋,生气地望向点餐柜台:“KFC不是快餐吗?为什么我点的东西还没送过来?” “因为机场店的KFC,不提供送餐服务。” “为什么?” 安静笑笑,站了起来。 “你坐着,我去取餐。” 薄景欣点得东西太多了,安静端得手腕疼。 “薄小姐,你吃得完吗?” “你管我?!” 薄景欣捧起一杯可乐,一阵狂吸。 喝完可乐,她开始啃鸡块、嚼薯条、吃汉堡,她吃了整整三个汉堡。 “嗝——” “饱了?” “恩。”薄景欣摸着滚圆的肚子,难受地皱紧小脸,“安凤,我的肚子快要撑爆了,我好难受啊。”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吃撑。” 她今天是没有,但以前有过,那一次她生啃了五个白面馒头,把自己撑进急诊部,洗了一次胃。 “你等等,我去给你买个胃药。” “你快点。” “好。” 安静走出KFC,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卖药的地方,她买好胃药回来时,路过一家卖玩偶的店。 她拐进去,买了一只熊猫。 “薄小姐,吃药吧。” “哦。” 薄景欣乖乖吞下一颗药,等她吃完药,安静把熊猫递过去。 “弥补你没在KFC拿到玩具的遗憾。” 薄景欣瞪着熊猫,突然哇哇大哭。 “呜呜呜……” “薄小姐,你又哭什么?” “我难受。” “是难受冷二少没追到机场,拦着你出国吗?” “不是,我没告诉他要走的事。” “你没说?” “对,除了你和大哥,我谁也没告诉。”薄景欣擦了擦眼泪,“安凤,你不许告诉他,我出国了。” “你不想他追去法兰西吗?” “不想。” 薄景欣摇摇头,又开始哇哇大哭。 她虽然哭个不停,但脸上的神情却又莫名地坚决。 “安凤,这个世上一定会有比子明哥更好的男人,对不对?” “对。” “我一定会遇到一个像大哥爱着你一样,爱着我的人,对不对?” “……对。” “那就好。”薄景欣拿起手机,丢进一杯喝了一半的可乐,“安凤,我要去追求属于我的自由了。” “一个人在外国,万事小心,遇到困难,记得找你大哥。” “知道。” “薄小姐,我祝你心想事成。” “我一定会如愿的!”薄景欣抱紧熊猫玩偶,然后掏出一只新手机,“安凤,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第两百零九章 他在生气 有些事,真得很奇怪。 四师兄请她去师父家里吃饭,她避之唯恐不及,薄景欣让她来送行,她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明明比起害过她很多次的薄景欣,师父对她要好太多了。 可是,就因为他在八年前,她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助她,她就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亲近他。 一个人是不是总喜欢对对自己更好的人更苛刻? 薄景欣等不到安静回答,睁着一双比小鹿斑比更可怜的眼睛,惴惴不安地问: “不行吗?” “行。” 安静拿出手机,打开好友码。 “你扫我吧?” “好。” 薄景欣高高兴兴地加了她。 “安凤,除了大哥,我只加了你,以后我在国外觉得寂寞,就找你聊天,你一定要回,好不好?” “我尽量。” “不许尽量,必须是一定。” “好,一定。” “安凤,你真好。” “你也很好。” 年轻,勇敢,对未来充满期许。 “谢谢你,安凤。” 薄景言充满活力地跳起来。 “我要走了,等你和大哥结婚,我就回来做你伴娘。” 结婚? 多么遥远的一个词。 上一世,她想过结婚,即便她父母的婚姻充斥着埋怨和吵架,但她依然想过结婚。 她渴望嫁给一个人,渴望通过结婚的方式离开现有的家,渴望和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共度余生。 可惜,终其一生,她也没能成愿。 尽管没能成愿,她也不觉遗憾,比起人生的一事无成,孤独真得没什么,而且,她习惯了孤独。 所以重生以后,她想要弥补很多事,却唯独没有想过要弥补婚姻的缺失。 她再也不需要通过婚姻,逃出泥泞。 既然不需要,结不结婚也就不重要了。 直到她遇见了薄景言。 她喜欢他。 喜欢到他一求婚,她就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能和他共建一段幸福的婚姻。 然而,偏偏就是这一个能让她毫不迟疑奔赴婚姻,仅仅因为纯粹喜欢想共度余生的人,却也是一个她高攀不起的人。 她不可能嫁给他。 八年前不可能,现在依旧不可能。 “……好。” 安静笑着答应了。 “安凤,再见。” “再见,薄小姐。” 那一天的黄昏,薄景欣托着一个粉色的行李箱,一个人通过安检口,乘坐着法航,离开了京北。 她很勇敢,就像1998年的她。 安静一直站在落地的玻璃窗下,看着法航消失在晴天碧空。 然后,她离开机场,回到了水墨江南。 那一天的晚上,薄景言没有回来。 后来的几天,他也没回来。 时间在她一个人起床、睡下的孤独里,滑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 这天早晨,她独自躺在一百九十八平米的房子里,睡到了九点,一直躺到躺不住,才爬了起来。 她慢慢悠悠地刷完牙,洗了脸,晃去厨房找吃得。 冰箱里装满了食物,有全熟的饭菜,有随便弄一下就好的半成品,也有早上刚买来的新鲜食材。 尽管冰箱里应有尽有,她却不知道吃什么。 她什么都不想吃。 于是,她喝了一杯水,穿上最厚的羽绒服,下了楼。 到了一楼,她看到小钟蜷缩在门厅一角,在刷手机。 “钟先生?” “在。” 小钟立刻弹起来。 他蹲得太久,把脚蹲麻了,起来的时候,脚不听他的使唤,他没能站起来,还一屁股坐到地上。 “啊——” 小钟摔了一跤。 手机在他摔下去的时候,滑到了安静的脚边。 她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扫了一眼。 屏幕亮着,屏上是他的微信对话框,对话框的最上端写着:薄氏大魔王。 大魔王指得是薄景言吗? 真是有趣的称呼。 她暗笑着弯下腰,想要扶起小钟,谁知小钟看到她靠过来,吓得后背一翻,在瓷砖上滚了个圈。 她无语了半分钟。 “钟先生,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不,不,不。”小钟疯狂地摇摇头,“我是怕薄总知道安小姐扶了我,又吃——不,是又生气。” “薄总不容易生气。” “才不是,薄总最近一直生气。 李特助说,薄总生了快有十天的气了,李特助还说,您再不理薄总,薄氏的员工得累死一大半。” “钟先生真夸张。” “真没夸张! 薄氏科技从十天前开始,启动了全员加班模式,所有人每天不加班到十一二点,根本没法下班。 李特助都在公司打了三天地铺,他求我今天一定把您请到薄氏,他说今天跨年,求您大发慈悲。” 跨年?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十二月三十一日,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 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一年要走到尽头了。 真快。 “安小姐,咱们走吗?” “走。” “太好了!”小钟高兴地站起来,“安小姐稍等,我去开车。” “等等。”安静捡起手机,她一边把手机递给他,一边笑着问,“钟先生,你认识京北图书馆吗?” “认识是认识,但,安小姐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的,我最近闲得无聊,想去图书馆借几本书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先送我去一趟。” “没问题。” “多谢。” 十点半,迈巴赫开进图书馆前的露天停车场,小钟看着坐在车上不下去的安静,有些不解地问: “安小姐,您怎么不下去?” 她曾经是京北图书馆的常客,只要有空,总要到这里转转,不过,她有八年没有来过图书馆了。 图书馆变了很多。 场馆变大了,门前白底黑字的匾额替换成了金底红字,“京北图书馆”也更名为“帝都图书馆”。 她那张写着“安凤”的借阅证,大概是不能用了吧? “我忘了自己没借阅证。” “没事,我有。”小钟从皮夹里摸出一张证,“我家堂妹考大学前,我为了帮她借书,办过一张。” “能借用?” “我人在,应该可以吧?”小钟推开车门,“不然我先进去问问?” “一起吧。” 图书馆前的广场比帝豪庭院的两倍还大,正中间建了一个喷泉,这会儿喷泉休息,没有在喷水。 喷泉边坐着一对小情侣。 第两百一十章 帝都图书馆 男生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边框眼睛,看起来十分斯文,女生穿着一条碎花白底连衣裙,非常俏丽。 安静望过去的时候,男生捧着一本书,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女生从身后摸出一朵红色的玫瑰。 “娄明明,我喜欢你。” 男生抬起头,目光显得有些冷。 “我不喜欢你。” “……” 女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藏起悲伤,故作无所谓地把玫瑰花放到男生的书上。 “娄明明,我说过很多遍了,喜欢你是我的事,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一直?”男生露出了一点兴味,“你说的一直是多久?三个月?三年?三十年?还是一辈子?” “我……” 安静没能听见女孩的回答,因为她已经穿过广场,走上了台阶。 小钟带着一点羡慕,感叹说:“年轻真好。” “恩。” 他们一边说这话,一边走过长长的高阶,穿过阔气的玻璃联排门,走进帝都图书馆威严的大厅。 “安小姐,请您稍等,我过去问问。” “好。” 小钟拿着借阅证去和工作人员交涉时,安静走到玻璃墙边,她隔着玻璃,呆呆地看着喷泉方向。 那个看书的男生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他似乎要走,但女生不让他走,她拦着他,两个人在广场上吵了起来。 他们吵得很凶,安静正想要揣测他们的吵架内容,小钟走到了她身后。 “安小姐,图书馆说要和领导请示一下,如果他们的领导不同意,你把书名告诉我,我进去借。” “好。”安静点点头,目光落在喷泉旁的女生身上,“钟先生,你说,那个女生会一直等下去吗?” “不会吧?” “为什么?” “不管她多喜欢那个男生,如果那个男生一直不回应她的喜欢,她总有一天会累,会想放弃吧?” 小钟的话刚说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 “您好。” 他朝小钟还有安静笑了笑。 “帝都图书馆施行一人一卡制,原则上不允许借用他人的图书证进入。 鉴于因为这位小姐丢失了身份证,暂时不能办卡,领导破例同意这位小姐借用钟先生的卡进入。 但是,一旦这位小姐进去了,在她出来前,钟先生就不能进去了。” 小钟连忙道谢。 “谢谢。” “不客气。”工作人员再次勾起嘴角,“两位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先回去工作了。” “好的。” 小钟目送工作人员走远了,才把图书证递给安静。 “安小姐,您可以进去了。” 安静没说话,她又转过去看广场。 那个叫娄明明的男生已经不见了,留下女生站在原地,一脸难过地看着地上的一朵踩碎的玫瑰。 “钟先生,你说得对,不管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都不可能保持十年、二十年的单方面付出。 不被回应的深爱,总会被失望取代。” “啊?” 安静没有解释,她笑着接过图书证。 “钟先去,我进去了。” “安小姐借完书,请早点出来。” “……恩。” 她拿着借阅卡,走进了图书大楼。 大楼很高,中间是个像深坑一样的大厅,站在坑里往上看,可以看到四面八方全是一排排书架。 这是一个全新的图书馆,和她记忆里的京北图书馆截然不同。 她在楼里绕了一大圈后,顺着指示牌,走到了三楼的散文区。 她喜欢文学,诗歌、小说、散文、剧本、寓言、通讯……她都喜欢,但她最喜欢地一直是散文。 很多人说,散文不好写,一不小心就写散了,她却觉得散文最好写,因为散文允许她随心所欲。 过去她给《青年文摘》投稿,写得最多的就是散文。 曾有人夸过她,说她的散文有一种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的魔力。 她一边慢悠悠地绕过书架,一边扫过书架上的散文集,走到第三排时,她扫到一本熟悉的集子。 《人生几何》。 这是她在2003到2005年间写成的一本集子,这本集子在2006年拿到了青年散文大赛第一名。 这也是她这一生最后发表的一本散文集。 安静停在书架前,伸手想要取下《人生几何》。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这只手也伸向了《人生几何》。 当安静的手和那只手同时捏住《人生几何》时,那只手的主人惊讶地问: “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安静转过头。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姑娘,她长得不高,整个人看起来圆圆的,脸颊两侧长满了小雀斑。 “你呢?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啊!”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本书的作者曾经是我的偶像,只可惜,偶像翻车了。” “翻车吗?”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这个作者的书全都是抄袭的,你说,身为一个创作者,她怎么能抄袭呢?” 她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曾在八年前,被人钉在了抄袭的耻辱柱上。 “既然她抄袭,你就别看她的书了。” “凭什么?”小姑娘一把抢过《人生几何》,“倒是你,知道她抄袭,以后看到她的书就绕道吧。” 说着,小姑娘低头,惆怅又痛心地抚过蓝色封面上的黑色暗影。 “你说,她为什么是个抄袭咖?” 大概是小姑娘的话太令人痛心了,本来要走的安静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你怎么确定她是?” “姐姐,我可没有冤枉她! 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查,她抄袭的事情,是她当时的主编白杨亲口爆出来的,你觉得能假吗?” 白杨,《青年文学》资历最深的编辑,也曾经她的专属编辑。 这是一个给过她很多帮助的人,也是一个在她最需要帮助时,抽走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 “不能。” “就是说嘛!”小姑娘弯起嘴角,“再说,如果她是被人冤枉的,为什么她后来就销声匿迹了呢? 她难道不应该据理力争,拿出自己没有抄袭的证据吗? 她没有争,而是选择消失,还不是因为觉得羞耻,没办法面对广大喜欢她,追捧过她的读者吗?” 第两百一十一章 等 “恩,你说得对,这样不要脸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不如不看。”安静也弯起嘴角,“你也别看吧?” “我——”小姑娘憋了一会儿,气呼呼地反驳,“你不看就不看,干嘛管我看不看?我就要看!” “呵……” 安静被小姑娘气呼呼的脸,闹得有些忍俊不禁。 “所以,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我……不知道。” 小姑娘低下头,指尖眷恋又哀伤地抚过《人生几何》像是大海一样深蓝色的书封。 “我只知道,她的书真得写得很好。” 八年过去了,文坛在她消失以后不知道涌现出了多少颗新星,她以为她这颗污星早被人遗忘了。 原来,还有人记得她,并且为她的消失而难过。 “好吗?” “当然好! 她的文字很美,一开始读,就像吹到了一阵风,轻轻地、柔柔地,等风吹过了,却又觉得很冷。 冷得让人心痛。 我真得好喜欢,好喜欢她写得东西。” 心痛吗? 这样令人心痛的文字,她再也写不出来了。 “谢谢。” “谁要你说谢谢了?你又不是她!” “对,我不是她。”安静笑着挥挥手,“很高兴今天能在这里遇到你,祝愿你的余生平安、喜乐。 拜拜。” 安静绕过第三排书架,走到第四排、第五排……,她一直走到第六排,才抽出一本《文化苦旅》。 她拿着《文化苦旅》,坐到了窗边。 《文化苦旅》是余秋雨最知名的散文集,也是她最喜欢的散文集之一。 第一次读《文化苦旅》时,她失眠了,她根本无法停下来,她不敢相信文字竟然可以这样地美。 这种美无关于文字里囊括的内容,表露的情感,这种美就在文字本身,就好像玉石的通透之美。 她喜欢余秋雨的散文,喜欢到不管什么时候重读,不管重读多少次,都会陶醉其中。 安静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她翻过一张书页,又翻过一张书页,时间就在一次次的翻阅之中,像流水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就在她为文字之美如痴如醉时,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安静急忙接起。 “喂?” “安小姐——”小钟在电话里着急地喊她的名字,“您都进去三小时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什么时候关门,什么时候出去。” “啊?” 小钟抬头,扫过大厅挂在墙上的图书馆指南。 帝都图书馆每天早上八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 “安小姐,您没开玩笑吧?您刚不是答应我要去薄氏见薄总的吗?” “我没说要去薄氏,我说得是,先去趟图书馆。” “……安小姐,您不能这样……” “钟先生,我会呆在图书馆一天,你不用留在外面等我,你可以去吃个饭,做个按摩,睡个觉。” 他可能吃得下,睡得着吗? “安——” “钟先生,再见。” 安静掐断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揣进了口袋。 下午两点多,她看完了《文化苦旅》,把书放回书架后,转头去馆内的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 付钱时,她看到手机上有十个未接来电,七个是小钟打得,三个是李特助打得。 除了未接来电,微信也显示有未读信息。 给她发信息的也有两个人。 一个是刚落地法兰西不久的薄景欣,她拍过来一堆照片,有埃菲尔铁塔、凯旋门,还有卢浮宫。 “安凤,法兰西真美,你有时间一定要来看看,到时候我带你去左岸喝咖啡,再去塞纳河夜游。” 薄景欣照片里的法兰西的确很美,但更美地,是她脸上像是花儿般灿烂的笑容。 看来,她在异乡适应地很好。 “好。” 她回完薄景欣的信息,就退出她和她的对话框,打开了她和薄景言的对话框。 他只发了一句话。 “去图书馆了?” “恩。” 她打完“恩”字,准备收起手机,这时,薄景言又发来一条消息。 “吃饭了吗?” “恩。” “吃了什么?” “面包。” “好吃吗?” “恩。” 这个“恩”发出去后,薄景言很久都没有回她信息,她想,他大概是很忙,于是她想收起手机。 下一秒,她又收到一条新信息。 “小凤凰,天气冷,早点回家。” 家? 她曾经非常非常地渴望拥有一个家,一个能让自己安之若素的家。 家里有她爱、也爱她的家人。 这一份渴望贯穿了两世。 第一世没能得到,她以为是她做错了,于是到了第二世,她试图弥补、修正,但她依旧没得到。 她用第二世的奋斗企图证明“人定胜天”,可最后,她却用自己证明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既然天不予,那就放弃吧。 “恩。” 这个“恩”字发过去后,薄景言又一次很久都没有回她信息,但她敢确定,他一定还抓着手机。 这一次,他会回什么呢? 安静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沉默地啃着面包,直到整个面包被啃完,她也没有等到薄景言的回复。 还是说,他在等她回他? 那一天,冷子明在雨中救起薄景欣时,她曾对薄景言说过,没有一个人会永远地等着另一个人。 薄景言却说,他会。 她不怀疑他说出这话时的坚决。 他是一个擅于等待的人,无论是她在京北附中读书时,他像是一抹暗影,无声无息地守护着她。 还是后来,他们分别八年,他怀揣着被“抛弃”的憎和怨,却依然想要找回她,和她再续前缘。 他很能等。 然而,一个人为什么擅长等待呢? 因为等待之后,是未来可期。 人们愿意等待,是心里笃定“不知花何时能开”的“能开”,而非“知道花不会开”的“不开”。 就像薄景言能静等她八年,是因为他没有遇上她。 他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可是现在,他们遇上了。 但重逢之后的一切,和他期待中的一切截然不同,他静默等待的煎熬,并没有化作幸福的春苗。 与他而言,等待结束了,希望也破灭了。 没有希望的等待,他还能坚持多久? 第两百一十二章 他喝醉了 安静把手机揣进口袋,回到图书大楼。 他走到散文区的第六排,接着往后走,一直走到了第九排,她才从书架上抽出一把三毛散文选。 三毛是她另一个很喜欢的作家,她最喜欢地就是她那篇,写尽思念和孤独的《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说,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有谁,请你告诉我。 她无法告诉她。 因为所有人都是孤独地降生,孤独地死去,世间所有遇见的终点,都是离别。 既然一定会别,早一点离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安静拿着书,坐到了刚才的位置。 她很快忘了周遭,忘了一切,她全神贯注地倾注在三毛的文字里,等翻过最后一页,天,黑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 阅读区的人几乎走光了,墙上电子钟上的时间,变成了二十点四十分。 天花板上的喇叭在这时,播报出一条提醒。 “各位书友,帝都图书馆即将在晚上九点闭馆,请各位把不借的书籍放回原书架,并有序离场。” 安静站了起来,把书放回了散文区,然后,她又随手抽出了两本新锐作家刚刚出版的散文选集。 她抱着两本书,走出了图书馆。 京北腊月的晚上,真冷。 冬天的夜风像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镰刀,从她头皮削过,彷佛非要削掉她一层皮似的。 她把脑袋缩进帽子,冲向了停车场。 也不知道小钟还在不在? 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吧。 安静连忙摸出手机,想给小钟打个电话,她刚刚摸出手机,发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有人给她打电话。 “喂?” “喂,是安静吗?”电话里传来祁溪鹤着急的声音,“景言在俪人喝醉,麻烦你过来接一下他。” 喝醉了? 薄景言一开始喝不喝酒,她不知道,但他们在一起后,他知道她受不了烟、酒,就再也没喝过。 他说过的,以后都不会喝。 安静缓下脚步。 “晚上好,祁少。” “你什么时候过来?” “祁少,薄总不喝酒,你不用骗我。” 骗? 俪人打电话给他,说景言和冷子明喝疯了,让他过去劝一劝时,他也觉得是骗人。 因为三年前,景言曾因过度饮酒被紧急送医,差一点没了命,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喝过一口酒。 今天冷子明也在,他知道景言不能喝酒,怎么可能和他一起喝疯了? 但俪人的经理言辞凿凿,祁溪鹤不敢心存侥幸,于是,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火速赶往俪人。 等他推开包厢门,他当场傻眼了,因为薄景言和冷子明一人拿着一瓶红酒,正在疯狂地吹瓶子。 “谁骗你了?” 祁溪鹤暴躁地大吼。 “他和你在一起时,因为你不喜欢,他是不喝酒,但你们分手后,他没少喝,之前还喝到胃穿孔。” “什么时候?” “呵! 安静,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会以为这些年景言什么都不用做,天天待在办公室里,就能把薄氏做到今时今日的规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但我要告诉你,景言很不容易,他曾经为了拿下一个单子把自己喝晕了。 从那以后,他就不能喝酒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喝,但今天他就像发了疯似地,拼命地灌自己。 你如果想看他喝死,你就别来!” 安静怎么可能看薄景言喝死? “我——” 她刚想说“她马上来”,手机里传来了薄景言的声音。 “冷子明,你少喝一点。” 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沙哑,但他的口齿异常清楚,怎么听,都不是一个快要喝醉酒的人。 而且,一个喝醉酒的人,怎么可能劝另一个人少喝点? 他或许喝了一点酒,但一定喝得并不多。 “祁少,很抱歉,不是我不想去俪人接薄总,是我现在离俪人有点远,麻烦祁少送薄总回家吧。” “……” 祁溪鹤真得想骂人,很脏很脏的那一种。 要不是因为安静,景言不可能对祁家这么狠,结果他对祁家这么狠,安静竟然一点都不买他账。 这算什么? 祁家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尽管祁溪鹤气得快吐血,却一句不敢骂,他怕自己骂了,明天天亮,祁家就从京北彻底消失了。 “安静,你以为我不想送吗? 我想送他,很想、很想送,可他既不肯让我送,也不肯听我劝!还有冷子明,他也喝醉了,他——” 祁溪鹤说到这里,突然停了。 他在手机另一头,又气又急地大喊: “冷子明,你干嘛去?!” “……” 安静察觉到不对劲,急忙追问祁溪鹤:“祁少,怎么了?” “冷子明喝多了,拉着一群人要去干架,景——景言也去了!嘟——” 祁溪鹤慌忙挂断电话,冲上去拦人。 他刚冲上去,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薄景言一拳打回沙发上。 “呜——” 祁溪鹤痛得呲牙咧嘴。 他再一次摸出手机,打给了安静。 “喂,安小姐,景言和冷子明跑去和人干架了,请你立刻、马上到俪人来,我怕晚了,会出事!” 俪人是陈凯的地盘,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富家公子在里面打架斗殴,但再怎么打,没出过事。 不说薄景言身份特殊,就说他以一敌十的身手,也不可能出事。 “祁少,我真得帮不上忙,你还是联系薄家人吧。” “安静——”祁溪鹤彻底火了,“你今天晚上如果敢不来,我就把你父亲留下的遗物丢臭水沟!” 遗物? 她爸赌了一辈子,最后一次豪赌,把自己的一双手都赌废了,他怎么还可能给她留下什么遗物? 就算有,她也不要。 “那就丢了吧。” 说完这句话,安静真要挂了电话,这时,手机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玻璃砸到地上的“哐哐”声。 接着,她隐约间听见冷子明愤怒地嚷嚷着:“薄太子,他们欺负我,你快过来,帮我揍死他们!” 安静还想细听,祁溪鹤对着手机,暴跳如雷地大喊: “安静,你够狠。 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对你不义,我现在就把你父亲留下的遗物拍照放到网上,挂上热搜榜。 反正你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当然也不在乎被京北人知道你家的丑事!” 第两百一十三章俪人 “等等。” 以她爸的尿性,留下的东西大概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她虽然不在乎丢丑,但能不丢总是更好。 而且,她也有点担心薄景言。 “祁少,”安静一边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一边开口问,“你能先告诉我,我爸留了什么东西吗? 以及,为什么东西会在你那里?” “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东西是西山疗养院寄到薄氏的,因为你不在,景言就替你收着了。 这会儿,东西和他都在俪人。” “知道了,我会尽快赶过来。” 安静挂断电话,跑进了停车场。 迈巴赫还在。 驾驶位的车窗留着一条缝,隔着缝隙,安静看到小钟闭着眼睛,后背靠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 “钟先生?” 小钟睁开眼。 他眼神迷离地看着车窗外的安静,他看了足足一分钟,才完全清醒过来。 “安小姐,您终于出来了!” 小钟急忙打开车门。 “您要是再不出来,我都要报警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是久等的问题吗? 跟着安小姐越久,他越发现,她只是表面好说话,她不想做的事,谁都勉强不了她,包括薄总。 “请问您现在是回家,还是要去哪里?” “去俪人。” “欸?”小钟眨眨眼,“安小姐,俪人鱼龙混杂,不太适合单身女性去,不然,您先问问薄总?” “问不了。 祁少说,他和冷二少在俪人喝多了,要和别人打架,让我尽快赶过去,他怕去晚了,要出乱子。” 薄总……打架? 小钟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不过,以薄总的地位,除非对方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然只有挨揍的份,挨到最后不会被打死吧? “安小姐,您赶紧上车,我马上送您过去。” “好。” 安静钻进车子。 深沉的夜色下,迈巴赫像是一支离弦的长箭,在略显冷清的路上一路疾驰。 远处的天空里,烟花的火光在一闪一闪。 “钟先生,你是本地人吗?” “算是。 我在京北出生,但是我爷爷不是,他是冀州人,他和我奶奶是在四十多年前,搬到京北常住的。” “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她挺好的,前几天我们一家人去帝豪吃饭,她没看见您,一直拉着人家服务员问您去了哪里。” “是吗?” “是,我奶奶特别喜欢您,之前总说要让您——”小钟猛地刹住话,“安小姐,您奶奶还在吗?” “大概……在吧。” “大概?”小钟不解地瞥了一眼后视镜,“您是很久没回去了吗?还是很久没和家里人联系了?” 她在2006年的初夏,因为《人生几何》这本书的获奖,被江城高级中学提前保送到京北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她就坐上火车,离开临安,来了京北。 从那一天起,她再没有回过临安。 一晃眼,快有十年了。 那些发生在临安的旧事,以及留在旧事里的人,都已经被漫漫时光,斑驳成一团记忆里的虚影。 如果命运没有发生偏差,她的奶奶应该还活着。 “恩,我很久没回去了。” “您想回去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想回去,哪怕是在八年前,她差一点横死在京北街头,她也没有想过要回去。 但现在……,她不知道。 “钟先生,你把我送到俪人后就先回去吧。今天过年,你的家人应该都在等你,别让他们久等。” “这……不行吧?” “薄总就在俪人,有什么不行的?你要是不相信薄总他在俪人,可以打电话和李特助确认一下。” “没,我没有不相信。” 安静笑笑,没有戳破小钟蹩脚的谎言。 十点差三分,迈巴赫开进了七里街。 七里街,顾名思义,说得是这条街长七里。 这条街上,从头到尾开满了酒吧,所以七里街还有一个别名,天上人间,寓意这里有人间极乐。 俪人是京北七里街上最出名的酒吧,有资格进去一掷千金的,都是京北一等一豪门世家的子女。 小钟停下车子后,安静就对他说:“钟先生,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可以吗?” “当然。” 安静点点头,下了车。 下车时,她发现天空飘起了雪,她忽然间想起自己第一次来俪人,也是在这样一个飘雪的夜晚。 那是在2006年的冬末,她在俪人遇见它的大老板,陈凯。 她和陈凯不打不相识,后来还拜了把子。 十年不见,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 安静裹紧羽绒服,穿过俪人酒吧玄黑色的镶金门。 她刚穿过去,就被两个穿黑色西装的安保拦住了。 不过,他们虽然拦住了她,但是脸上的表情还算客气。 “这位小姐,请问您预约了哪一个包厢?” “我没预约。” “没有预约,不能进去,除非,您是俪人的会员。” “抱歉,我也不是会员,我是过来见朋友的,他喝醉了,让我过来接他。” 安静刚说出这句话,黑衣人就冷笑一声,换了一副嘴脸。 他们稍稍低下头,用一种傲慢又鄙夷的目光,扫过她的全身。 “这位小姐,你知道一年到头拿着和朋友有约这样的借口,想要混进俪人的女人有多少个吗?” “不知道。” “我看你也不知道。 我告诉你,有很多,这些女人不是比你年轻,就是比你漂亮,她们都混不进去,你凭什么进去?” “我——” “别我啊你的,赶紧滚! 回去以后,记得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够不够资格进俪人来钓凯子!” 不用照,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 安静叹了一口气,放弃和黑衣人掰扯。 她一边转过身,退出去,一边拿出手机,给祁溪鹤打电话。 “喂,是祁少吗?” “你到了?” “恩,我在门口,但我进不来。” “你等等,我去接你。” “好。” 安静挂断电话,站到俪人酒吧的门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目光茫然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她看到一对挽着手的情侣,慢慢悠悠地走近俪人。 第两百一十四章 凯哥 男人和女人年纪悬殊。 男的上了岁数,看着比她爸小不了两岁,一张老脸颊肿得像是气球,下巴的肥肉,垂进了脖子。 他脖子里挂着一条金项链,链子看起来大概有三金重。 他身边的女人十分年轻,也许比她还小些,她脸上化着浓妆,身上穿着一条轻薄又紧身的旗袍。 安静看着他们,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猜测。 譬如男人为了得到女人,涌了多少强取豪夺的手段,又譬如女人实在走投无路,才自卖给男人。 就在她浮想联翩之际,那男人突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安静惊了一下,立刻撇开眼。 就在她撇过去的一刹那,那男人又惊又喜地喊出一句:“安凤,是你吗?” 他认识她? 安静又转过头,扫了男人一眼。 她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是……?” “我是陈凯啊。” 十年前的陈凯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胳膊上的肌肉强悍地能干死一头野猪,现在的陈凯更像…… 一头猪。 时间,果真是一把杀猪刀。 安静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卷起一丝淡笑,想要和陈凯问声好,这时,他身边的女人突然说: “凯哥,我先进去了。” “不打个招呼吗?” “不了。” 女人低着头,从安凤身边匆匆擦过。 她走得非常急,似乎很怕被人认出来,她越是害怕,安静越觉得奇怪,她追着她的背影望过去。 女人的背影越看越眼熟。 她应该也认识这个女人。 “她是……?” “她是李香儿。” 怎么会是李香儿? 安静呆住了。 陈凯看她一副傻了的样子,轻笑着反问:“小安凤,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是有些意外。 李香儿是京北大学文学系的系花,追她的男人能从京大的前门排到后门,她怎么会跟了陈凯? 但紧接着,她又反问自己,为什么不能? 难道陈凯很差吗? 李香儿再漂亮,是一个出生在山里的穷姑娘,不像陈凯,是京北道上有名、有钱、有势的大哥。 她跟了陈凯,至少能少奋斗二十年。 安静收回心神,冲陈凯微微一笑。 “凯哥,好久不见。” “什么凯哥?”陈凯不高兴地皱起眉毛,“小安凤,你忘了我们拜过把子吗?乖,快叫一声哥。” 她怎么会忘呢? 2006年四月的某个上午,安凤坐在江城高级中学高三七班的教室,低着头,在偷偷开着小差。 突然,有人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 班主任冯老师皱着眉毛看过去,等他看见打断他上课的人是副校长,又立刻弯起嘴角,露出笑。 “吴校长,您怎么来了?” “安凤在吗?” 冯老师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替她问了一句:“吴校长为什么找安凤?是因为她犯了什么错吗?” “不是。”吴副校长答完冯老师,对着教室大喊一声,“安凤,出来一下。” “啊?” 安凤一边答应,一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她以为是冯老师发现她在开小差,吓得心脏“突突”跳,谁知一抬头,她看见了吴副校长的脸。 “吴校长,您找我?” “对,你出来一下。” “哦。” 安凤连忙把闲书塞进课桌,乖乖地走了出来。 冯老师看她出来,立刻瞪了她一眼。 “我让你出来了吗?” 冯老师是高三七班的班主任,他从高一开始带他们,今年是第三年,带完他们,他就要退休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 虽然年纪大了,但他从来不喜欢倚老卖老,有些时候,他还格外地新潮。 最重要地是,他对学生特别护犊子。 他这会儿凶她,大概是以为她犯了什么错,要被吴副校长拎出去教训,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拦她。 果然,冯老师说完这句话,就挡到她的前面。 “吴副校长,现在是上课时间,不管你有多着急的事找安凤,都请等到下课了。 等上完课,我亲自带着她,去校长办公室找您。” “老冯,你能不能别着急?”吴副校长无奈地摇摇头,“安凤没犯错,我来找她是有别的事情。 是大好事。” 好事? 对于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 “难道安凤被——” “不一定。”吴校长飞快地打断冯老师,然后靠到他的耳边说,“京大来人了,正在办公室等着。” “哦,哦。”冯老师连忙让开道,“安凤,赶紧跟吴校长去吧。” “好的。” “到了办公室,好好表现。” 表现? 表现什么? 她没有多问,沉默地跟在吴副校长的身后,走出了高三七班的教室。 他们一起往楼梯走的时候,吴副校长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安凤,你挺会藏啊。” “我藏什么了?” “到现在了,你还藏着呢!”吴校长哭笑不得地念叨,“安凤,就凭我们的关系,你也不该瞒吧?” 吴副校长原本是溪水一中的校长,她去京大附中做交换生的第二年,他被调进了江城高级中学。 后来,他知道她考进了江城高级中学,就一直很照顾她,她能在假期留宿学校,也是靠他帮忙。 “吴副校长,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得,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吴副校长笑笑,没有立刻揭秘。 安凤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并没有追问,就像吴校长说得那样,再过一会儿秘密就会被揭开。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了湛蓝色的天空。 现在是四月,是她回到江城度过的第三个春天。 此刻,微风裹着迎春花的香气,越过白色围栏,像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又柔柔地拂过她的脸。 “阿嚏——” 她鼻尖一痒,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声喷嚏打得有一点响,教室里靠窗而坐的学生听见她的喷嚏声,纷纷转过头,看向了走廊。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三分好奇,三分艳羡,还有四分对于即将到来的高考,而产生的恐惧。 他们既好奇她为什么能在上课时间,出现在走道,他们又羡慕她能在上课时间,出现在走道里。 他们一定也想走出教室,停止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结束这场好像漫长的好像没有终点的冲刺。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地是,眼前令他们无比憎恶的枯燥生活,有一天会变成他们最怀念的过往。 可是,等他们开始怀念时,一切又早已回不到最初了。 第两百一十五章 京大招生办 不知不觉间,安凤跟在吴校长的身后,走出教学楼,穿过绿荫青翠的庭院,走进南边的行政楼。 他们一起上到了三楼,吴副校长停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朝她笑盈盈地招手。 “安凤,快进来。” “好的。” 安凤走进校长办公室。 这时的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江城高级中学的校长,凌峰,另外两个人,安凤并不认识。 “凌校长好。” “你也好啊,安同学。”凌校长乐呵呵地朝她点点头,“来,过来和王老师,吕老师打一个招呼。” 安凤乖乖走过去。 “王老师好,吕老师好。” “安凤同学,你好。” 陌生男人迅速站起来,朝她伸出了右手。 “我是京北大学招生办的王强王老师,很高兴认识你。” 京大招生办? 难不成她被保送了? “你好,王老师。” 安凤屏住激动,沉稳地伸出手,和王强握了个手。 “王老师远道而来,是有什么事吗?” “安同学不是猜到了吗?”王强握紧她的手,莞尔一笑,“安同学,恭喜你,你被保送京大了。” 竟然真得被她猜中了。 她有一点惊讶,但又不是很惊讶。 去年暑假,她曾应老师邀请,去海城听他的演奏会,他当时告诉她,古筝可以为她的高考加分。 他还说,如果她能在高中毕业前,拿到一级演奏家的称号,他还可以为她争取京大的保送资格。 这个称号,她在今年的一月,拿到了。 拿到以后,老师第一时间联系她,说要为她争取保送名额,但是她不想进修音乐,所以拒绝了。 她拒绝时,老师显得非常不高兴,她那会儿就猜测,老师可能会不顾她的意愿,继续替她争取。 唉…… 有一个太惜才的老师,有时候也会有一点小小的郁闷,不过,郁闷归郁闷,她不至于拒绝老师。 最多进了京大,她背着他,改专业呗。 安凤弯起嘴角。 “多谢王老——” “等一下。”和王强同来的女老师忽然站起来,“王老师,还没面试呢,你怎么就说她被保送了?” “欸?” 王强被问住了。 来江城的路上,他多次和吕教授说起安凤,他说以安凤目前获得的成就,不用面试也是可以的。 那时,吕教授一直没说话,他还以为她是默认了他的看法。 难道他会错意了? 说起来,京北大学考虑到安凤人在江城,不方便参加面试,想安排一场电话面试。 谁知道吕教室听说了这个事,立刻提出反对,她说她恰好要去海城,可以顺带到江城面试安凤。 她为什么非要走这一趟? “吕老师打算亲自面试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我来江城的任务。” 吕教授点点头,她一边神色严肃地点着头,一边以充满审视的目光,把安凤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安凤同学,我姓吕,负责到江城面试你,我准备了几个问题,你是马上回答,还是要等一等?” 安凤并不认识吕老师,但不认识不妨碍她一眼就看出吕老师不喜欢她,她似乎并不想让她保送。 鉴于她已经对她抱有不佳印象,她最好还是别说“等”这样的字眼。 “我马上开始面试。” “很好。” 吕老师坐了回去,并且招呼她坐到她的对面。 “安凤同学,现在,面试正式开始,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 “请问安同学,你觉得自己凭什么让京大做出了想要让你保送的决定?” 看来这位吕老师不是“似乎”不想她被保送,她是真不想她被保送,才会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 她大概知道老师和她的关系,而且非常不齿老师为了自己的学生,向京大走后门申请保送资格。 “因为我的主课成绩不错,并且在保证主课成绩不错的前提下,在特长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不错?” 吕老师抿着嘴唇笑了,但她的笑容里没有赞赏。 “安凤同学还挺自信。” “我的老师说过,能在十八岁之前拿到一级演奏家证书的人不多,我就算骄傲一下,也没关系。” “啊?”吕老师愣住了,“什么演奏家?” 安凤也愣住了。 “我能被保送京大难道不是因为我刚刚拿到了一级演奏家的证书吗?” 安凤和吕老师面面相觑时,王强激动地凑过来:“安同学,你说得演奏家证书是指某项乐器吗?” “对,古筝。” “你会弹古筝?” 王强的惊讶让安凤迅速回过神。 “所以京大考虑让我保送,不是因为我的古筝成绩吗?” “当然不是。” 王强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京大不知道安同学会弹古筝,而且京大想让你进得是文学院。” “文学?” “对。 日前,《青年》的主编白杨向京大推荐了你,她在推荐信中详细附上了你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 她说,你正在江城高级中学读高三,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三好生,让京大务必考虑,提前录取你。 京大在收到她的推荐后,对你做了一些调查,调查结果表明,你完全有资格被保送进京北大学。” 说到这里,王强重新向她介绍了吕老师:“这一位吕老师是京大中文系教授,文学院的副院长。” 难怪气势这么强。 安凤连忙站起来,向吕老师鞠了个躬。 “吕教授好。 刚才是我措辞失当,我不该用‘不错’这样显得过分骄傲的词来形容自己,请吕教授多多见谅。” “……” 吕教授又愣了一下。 但这一次,她只愣了一小会儿,就捂着嘴巴“呵呵”笑,她的笑声听起来不仅轻松,还很愉悦。 “安同学,你还挺有意思的。” 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中文系教授形容为“有意思”,对安凤来说,何尝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多谢吕教授夸奖。” “哈哈哈……”吕教授笑得更开心了,她一边笑还一边问王强,“你看,面试她是不是挺好玩?” 好玩? 王强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不过,吕教授肯这么说,说明她对这位安凤同学,还是非常满意得。 “吕教授,面试还继续吗?” 第两百一十六章 智者 “面啊。” 吕教授笑眯眯地答。 “安同学,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了,我很喜欢你的文字,一度把你当成了偶像。” 安凤一听,又立刻站了起来。 “吕教授,您言重了。” “哈哈哈……”吕教授又一次哈哈大笑,“这会儿你怎么不骄傲了?我还挺喜欢你骄傲的样子。” 安凤的脸瞬间红透了,她尴尬地恨不能在地上抠出一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了,不逗你了。”吕教授收起笑容,“我非常喜欢你那本获得青年散文大赛第一名的散文集。 《人生几何》。 正是因为我太喜欢了,所以当我从白杨主编送过来的资料里看到你只有十八岁,我感到了震惊。 我无法相信《人生几何》这本散文集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之手,于是,我决定来江城见见你。” “吕教室是怀疑我抄袭吗?” “很难不怀疑吧? 我和文字打了四十年交道,我见过无数天才,他们再天才,不能在青涩的年纪写出厚重的文字。 因为厚重属于时光,属于漫长的历练,可是你写出来的东西,却深沉地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家。 但明明你才十八岁。 所以当京北大学做出了即便不用面试,也要录取你的决定时,我无论如何都要来江城见一见你。 我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时光是一把刀,这把刀不仅会把人的皮囊雕刻得坑坑洼洼,也会把人的灵魂雕刻地浑浊、乌沉。 现在的她,既不是一个少年,也不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她更像金庸笔下,披着孩童外衣的天山童姥。 “吕教授,您的下一个问题是……?” “没有下一个了。”吕教授站了起来,“安凤同学,我之前草率了,我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歉。” “不——不用的,吕教授。” “要的。”吕教授十分认真,“安凤同学,非常抱歉,我曾经主观臆断了你,但现在,我相信你。 尽管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敢确定,你一定在这个年纪,经历过比寻常人更多的苦难。 困难造就了你的早熟,让你的眼里过早地染上了风霜和世故,这是你的不幸,但也是你的幸运。” 不幸和幸运吗? 上一世,直到被死亡吞噬,她都觉得自己很不幸,这种不幸就像眼睛里面长出了一层灰色的纱。 不管她怎么看,世界都是灰暗的。 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她一边厌恶着日复一日的无聊往复,一边又瑟瑟发抖地畏惧着死亡。 她既不知道怎么活着,又害怕忽然死去。 可明明对于她来说,死在今天和死在明天没有区别,没有人期待她活着,也没有人不舍她死去。 她活着,又像没有活过。 直到死过一次,她才明白,无论是日复一日的往复,还是畏惧死亡的瑟瑟发抖,都是活着本身。 她的世界依旧一片灰暗,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还是不会有人期待她活着,不会有人不舍她死去。 如果她渴望有人期待她活着,或者不舍她失去,她就得做出点什么,让人们知道人间有一个她。 于是,她拿起笔,开始写文章。 于是,她舞动指尖,弹奏古筝。 而当她开始重新书写人生时,上一世经历过的,让她感到失望和悔恨人生就成了最最好的养料。 她在她的文章里写出了如同老妪一般的深沉厚重,她在她的琴声里弹出饱胀到满溢的浓烈情感。 过去的灰色不幸,被一场不可思议的重生,变成了极其难得的幸运。 “谢谢吕教授。” “错了,不是你谢我,而是我谢你,谢谢你写出了《人生几何》,这真得是一本很棒的散文集。 所以安凤同学,你愿意加入京北文学院吗?” 她喜欢写文,非常非常地喜欢。 她不相信这一生的她会在某天至死不悔地爱上一个人,但她相信这一生会至死不渝地热爱写文。 如果没有保送,她也会凭本事考进京大文学系。 “当然愿意。” “安凤同学,欢迎你加入京大中文系。” 吕教授向她伸出了右手,安凤也马上伸出手,回握住吕教授的手。 她的手,粗粝又温暖。 “安凤同学,京大的录取通知书按照惯例,会在高考前夕,寄到江城高级中学,请你注意查收。” “好的。” “另外,京大往年的新生报到时间都是八月十九日,今年应该也一样。但我个人非常希望你能早点来报到。” “欸?” “不愿意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 对于离开江城,她早就迫不及待,她是太惊讶了,惊讶离开会在这一刻,如此猝不及防地降临。 “吕教授希望我早去,是有什么安排吗?” “聪明。 七月,我要带一队研究生,去西部地区采风,我希望你能一起去。 你的《人生几何》很好。 但这种好是向内的,细腻却又狭隘,我猜,你一定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吧?” “是,我从未离开过江城。” “我猜也是。 安凤同学,我希望你能在六月结束前出现在京大,我想带你去看大山、厚水、深林和更多的人。” “好,我一定去。” “太好了!” 吕教授高兴地摸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私人电话,欢迎你在来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安排好包括住宿在内的一切事宜。” “谢谢,谢谢吕教授。” 安凤几乎泪目了。 “不用的。” 吕教授摸了摸她的脑袋。 “安凤同学,往前看吧,人生很长,人间很大,你一定会看见更好的风景,遇见更多爱你的人。” 这就是智者吗? 不过是读过她写过的东西,就窥见了她并不美好的人生,并且愿意引导她走出阴霾,走向美好? “恩,我知道。” 那一天,吕教授改签了回京北的火车票,请她做了她一天的导游,带她饱览了江城的小桥流水。 夕阳即将西下时,她和吕教授、王老师在江城火车站不舍地告别,吕教授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 “安同学,你一定早点到京北。” “好。” 回去的路上,安凤忍不住再次地发出那一声感叹,一个人能遇见多少冰冷,也会遇见多少温暖。 她带着满心的愉悦,回到了江城高级中学。 穿过校门时,她的眼角瞟到一团暗影,那暗影像极了一只正在偷米,却忽然被猫逮住的灰老鼠。 安凤蓦然间,停下了脚步。 “爸?” 第两百一十七章 她爸多了一个贴身秘书 安南僵硬地扭过头。 “安凤,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江城高级中学,她在这里,很正常,反倒是她爸,大晚上地突然出现在江城,非常诡异。 “爸,你来干嘛?” “我还能来干嘛?”她爸把手插进裤兜,“你不是高三了吗?你妈怕你太辛苦,让我来看看你。” 看她? 江城高级中学施行封闭式教育,平常除了小长假,其他时候,哪怕周末,也得打申请才能出去。 孩子不出去,就只有换家长来看他们。 所以一到周末,江城高级中学门口的马路,总会被私家车堵死。 家长们拎着大包小包,隔着一扇铝合金的电动门,像是探监般,给孩子投递换洗的衣物和食物。 除了她的家长。 她的爸妈在她就读江城高级中学的三年间,一次也没有来过。 “妈让你空手来看我?” “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有多抠门,难不成你还指望她买上几十块的东西让我带过来吗?” 是不可能。 “谢谢你来看我,我过得挺好的。” “我知道。”她爸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我知道你过得好,我还知道你以后会更好。”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家安凤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她爸笑笑,“走,爸请你吃饭。” “你有钱?” “我不能有钱吗?”她爸眼睛一横,露出了愤怒,“安凤,别小看你爸,我这两年混得可好了。” 她从来不小看她爸,她只是太了解他了。 上一世,她妈在四十岁被下岗时,家里一度难到揭不开锅,她妈没办法,求着她爸出去找工作。 她爸被她妈烦了两个月,实在受不了,出去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他做了三天。 一个白班,一个夜班。 上夜班的那个晚上,他分别在凌晨十二点、一点、三点,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哭着对她妈说,他累得快要死了。 第二天,他就辞职了,从此,他再也没有上过班。 不过—— 安凤眯着眼睛,把她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今天的他穿着一身阿迪的运动装,脚上踩着一双耐克白球鞋,手里夹着的小方包,是纯牛皮的。 他看起来还真得挺有钱的。 “你去上班了?” “上班有什么赚头?我做了包工头,天天带着一队人,给拆迁户做防盗窗,告诉你,老挣钱了。” 做生意当然挣钱,但她爸—— “走啦!” 她爸拉住她胳膊。 “今天,你爸请你吃一顿好的。” 她不想去,但架不住她爸力气大,她一下就被他扯过马路,坐到了学校对面的大排档的摊子上。 摊子上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她一看见他们过来,就立刻站起来,冲到了她爸的身边。 “安老板,她是谁呀?” “我女儿。” “原来是您女儿,啊哈哈……” 女人捂着嘴唇,娇滴滴地笑起来,她胸口的那两团白肉,随着她的大笑声,上下左右地乱颤着。 “爸,她是……” “我秘书。” “对,对,对。”女人挨着她爸的手臂,不停地点头,“小姑娘,我是你爸的贴身秘书。” 是够贴身的。 就是不知道她妈知不知道她爸多了一个这么贴身的秘书? “安凤,坐。” “恩。” 安凤坐了下来。 桌上已经点了一桌子的菜,这些菜被吃得七七八八,她坐下去后,她爸递给她一双一次性筷子。 “吃吧。” 她不喜欢吃剩菜,尤其是陌生人吃剩下的东西。 “爸,我不饿。” “不饿啊,那也行,你坐着,我再吃点。”她爸拿起筷子,把桌上剩下的菜,全部扫进了肚子。 吃完以后,她爸一边剔着牙,一边非常阔气地承诺:“安凤,过几天,爸还来看你,请你吃饭。” “不用了。” “客气啥,你爸现在有钱。”他爸招来大排档的老板,“多少钱?” “一百二。” “便宜。” 她爸甩出两百,递给老板,过了一会儿,老板找回他八十,他转手就把八十块零钱,丢给了她。 “喏,爸给你的零花钱。” 她爸从没给过她零花钱,当然,她妈也没有,家里只有她爷爷在活着时,给过她两年的零花钱。 三年不问家里事,她爸难道走狗屎运了? “行了,时间不早了,我要赶回临安,你也早点回学校吧。” 他爸拉着秘书,和她挥挥手。 “安凤,爸走了,你好好读书哦。” “恩。” 她爸走了。 她捏着八十块钱,转头回了学校。 接下来的日子,安凤过得既舒服又难受。 舒服地是,她不用再为高考忙碌。 难受地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被保送,拉出不必要的仇恨,她必须装作很忙碌。 这种假装忙碌的日子,安凤挨到了五月末。 五月三十日那天,吴副校长偷偷摸摸,又兴高采烈地通知她,京北大学寄出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他说信件会被寄到江城高级中学门口的收信箱,如果她着急,可以在每天八点前,跑过去看看。 她还挺着急的。 于是六月一日的早上,她找过去了。 到门卫室的时候,看门的两个大叔,一个窝在椅子里,在玩俄罗斯方块,另一个在在打太极拳。 “你好,请问收信箱在哪来?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你是几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凤,是高三七班的。” “哦,我知道你。”保安笑着回答,“今天是六月一日,你的信还没送来,你到六月三号再来吧。” “好的。” 安凤道了个谢,转头回进校园,走上教学楼台阶的那一刹那,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疑问。 保安为什么知道她的信会在三号送来? 难道是邮递员总会在每月的三号,才到江城高级中学送信? 好像说不通吧? 而且,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她? 她忽然一肚子疑问,她想要跑回去,问问清楚。 就在她想跑回门卫的时候,班主任冯老师从办公室里探出脑袋:“安凤,过来帮我批个模拟卷。” 第两百一十八章 一袋苹果 从五月开始,安凤开始了每天帮着语、数、英三科的老师批试卷,抄板书,监督自习课的任务。 她一连忙了好多天,愣是挤不出一点时间,今天,她早饭都没吃,就跑到办公室批语文模拟卷。 批了两个小时,她总算批完了。 她正准备开溜,英语老师抱着一沓卷子,笑眯眯地走过来。 “安凤,辛苦你。” “……” 她不好拒绝,又埋首批英语卷,批完了,她悄悄抬起头,看到办公室没人,才轻轻松下一口气。 赶紧溜。 她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数学老师一手托着一沓模拟卷子,一手拎着份盒饭,春风拂面地走过来。 “安同学,是去吃饭吗?” “恩。” “不用去了,老师请你吃。”数学老师把盒饭递给她,“吃完了饭,你也替老师批套数学模拟卷吧。” “……好。” 安凤默默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回进办公室。 这一天,直到高三学生的晚自习结束,安凤才扶着发酸的脖子,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教师办公室。 第二天,她甚至没能去出操,就被冯老师抓进办公室改作文了。 “冯老师,我批不了作文。” “你一个拿了青年散文大赛第一名的作家都批不了作文,那江城高级中学还有谁有能力批作文?” 她或许能批,但她不想批啊。 安凤决定垂死挣扎一下。 “冯老师,你不是说不让别的同学知道我被保送吗?我这天天待在办公室,他们马上就怀疑了。” “没关系,过几天就高考了,没必要继续藏了。” 就算这样,也不能逮着她一个人往死里薅吧? 冯老师看出安凤不情愿,语重心长地说: “安凤,老师不是强迫你帮忙,老师只是想在最后一刻,为即将奔赴高考的学生再多做一点事。 你和他们一起在江城高级中学读了三年书,你也希望他们能在最后一战中取得好成绩,对吗?” “对。”安凤放弃挣扎,“冯老师,我非常愿意帮忙,但是我想先去收件箱,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原来如此。”冯老师笑了起来,“你是想去看看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没到?” “恩。” “我帮你去看,一会儿出操,我顺便拐一趟。” “麻烦冯老师了。” “是我麻烦你。”冯老师为她倒了一杯水,“那我先走了,如果收件箱有通知书,我给你送过来。” “谢谢冯老师。” 安凤低下头,开始批作文。 其实,高中的作文不难写,难得是读透文题,找准主旨,可有些时候,最难地恰恰地找准主旨。 譬如眼前的这一沓作文,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找对了文章的中心,剩下三分之二全在胡说八道。 她批着批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呵……” “笑什么?” 安凤被惊得抬起头。 “冯老师,您回来了?” “恩,回来了。” 冯老师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问:“安凤,你猜猜,老师有没有在收件箱找到你的录取通知书?” “有。” “你怎么知道?” “冯老师笑得这么开心,肯定是有的。” “真聪明。”冯老师把手伸到她面前,“喏,你的通知书。” 安凤立刻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大红色边框,杏色底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的最上面印着“京北大学”四个深红大字,大字的下面是跟着“录取通知书”五个小字。 再下面,是她的名字,“安凤同学”和一组冒号,冒号后面,跟着一段正文。 “我校决定录取你入文学学院学习,请你准时于二〇〇六年八月十九日凭本通知书到校报到。” 最后是落款、时间和京北大学的红色公章。 “安凤,恭喜你。” “谢谢冯老师。” “不用客气,你能被保送,和老师没太大关系。”冯老师边说边递给她一袋子苹果,“这个给你。” “谢谢冯老师,但我不喜欢吃苹果。” “你不喜欢?”冯老师显得很惊讶,“这是你父亲送来的,说是你特别爱吃,让我务必交给你。” 她爸? 他怎么又来了? 安凤不想把她爸想得太坏,可不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她爸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他三年都不曾来看过她,最近又为什么一连来了两次?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冯老师,您是拿信的时候,遇上他的吗?” “对。” “您遇上他时,他在干嘛?” “他就站在收件箱的前面,我问他是不是来找你的信,他说不是,然后他就给了我这袋子苹果。” 信? 安凤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难道她爸听说她被保送的事,特意过来蹲她的通知书? 他为什么要蹲她的通知书? 会是她妈让他来得吗? 不是没可能。 毕竟她妈一点也不想让她离开江城,如果她知道她考上了京北大学,应该又会感到很不安吧? 她派她爸来,是想阻止她去京北吗? “冯老师,他没看到您取走了我的信吧?” “没有,他把苹果交给我以后就走了,我看他走得还挺急的,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如果真有要紧事,他就更不应该来看他。 也许,她该挑个时间,回一趟家了。 安凤把苹果放到办公桌上。 “冯老师,我不吃苹果,这袋送您了。” 六月三日傍晚,江城高级中学的高三老师结束了最后一天的授课。 他们在课堂的最后,祝愿考生们高考旗开得胜,然后在他们惴惴不安中,兴高采烈地念了一句: “下课!” 华灯初上时分,江城飘起微雨,高三生背起书包,提着行李,像是刑满释放的犯人,涌出学校。 安凤背着行囊,撑着蓝色雨伞,走过校门时,门外马路上排起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私家车长龙。 长龙尽头,是更多辆被堵得无法通行,拼命按喇叭的车。 她沉默地穿过车和车之间的缝隙,挤到了对面的公交站台。 风一点点变大了,雨也一点点变猛了,电子牌上显示还有一站路的722班公家车,一直不见来。 第两百一十九章 回家 安凤站了二十多分钟,站得有一点累了。 她想找个地方坐坐,却发现供行人暂歇的金属长凳上落满了雨,她无奈地跺了跺脚,继续站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的车还没开始散,一个没带雨伞的妇人,动作夸张地冲到公交车站台下。 “什么鬼天气!” 她恨恨地骂了一句,骂声又响亮又愤怒。 安凤本能地转过头,瞟了她一眼。 妇人看见她瞟她,立刻靠上来,带着一点说不清是自来熟的善意,还是幸灾乐祸的嘲讽,问她: “同学,你是高三生啊?” “恩。” “你爸妈怎么没来接你?” “我家离得近。” “离得近也不行啊。 今天下雨,你带着行李多不方便,万一淋了雨着凉感冒,没办法参加后天的高考,不是完蛋吗?” “不会的。” “怎么不会? 小姑娘,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不负责任的烂人,那些人不仅没良心,而且……” 妇人在她耳边骂了很久,安凤知道,她听起来是在骂她的父母,其实骂得是那些对不起她的人。 她对她念叨这么多,大概是指望她能和她一起,同仇敌忾去骂那些“烂人”。 但她一直没搭腔。 苦难是孤独的,就算她能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挨过了多少煎熬,也改变不了她身处苦难的事实。 她说得越多,不过是让更多人知道她身处不幸,这些人会把她的苦难,当作谈资,说给别人听。 其实,毫无意义。 “小姑娘,你说他们怎么能——” “阿姨,”安凤打断滔滔不绝的妇人,“我的车来了。” “啊?”妇人停下说话,抬头看了一眼公交车,当她看到是722路时,眼底闪过了深沉的失望。 “不是我等得车。” “真遗憾。” 安凤拎起行囊,走上公交车,到了车上,她停在门口投币的时候,斜着眼睛,又看了妇人一眼。 她看起来既孤独,又难过。 “阿姨,这一辆不是你要等的车,下一辆一定会是。马路已经开始通了,您等得车,很快会来。” “啊?” 她笑了笑,走进车厢。 公交车的过道上铺满湿漉漉的水,她顺着水渍,走到车厢的最里面,坐进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 车,开了。 她回过头,隔着玻璃,看到站台上的妇人昂着头,眼神木然。 这个世上处处充斥着不如意的人,这些人过得不如意固然是因为生活艰辛,但更多地是不作为。 他们一边憎恶着苦难,一边任由苦难鞭挞自己,直到生命走到终点的那一刻,才惊觉满腔遗恨。 她曾经也和他们一样。 但她又比他们都幸运,因为她重生了,她知道忍耐毫无意义,知道唯有积极进取才能改变现状。 722路公交车过了好几站,都不见有乘客上来,直到开出江城市区,才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上车。 这些人都和她一样,是回村的。 2003到2005年之间,江城进入了飞速发展阶段,江城市包括临安在内的下属县全通上了公交车。 722路的末站就是溪水村。 尽管回趟家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难,但是她在江城高级中学就读的三年,除非过年,几乎不回去。 她和她父母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在2000年的早春,如同一面摔得粉碎的镜子,再也不能重圆。 天黑透时,722停在溪水大桥旁的公交站牌下。 司机回头问:“小姑娘,终点站到了,你不下车吗?” “下。” 安凤提上行李,冲下公交车。 她走得太着急了,下了车才发现把雨伞落在了车上,她想回车上拿,却发现公交车已经开走了。 “算了。” 她咕哝了一声,冒着大雨,奔进溪水大桥下的小路。 这条路在前年被修成了水泥路,路边按了两盏路灯,一盏在石桥的这一端,一盏在石桥另一端。 不过,这两盏路灯今天都坏了,眼前的路除了变得平坦一些,依旧和她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路过那条窄巷,她缓下脚步,往里面瞥了一眼。 巷子很空,看不见一个人。 五年了,那个救过她的少年,现在还好吗? 他是和她一样,还在江城,又或者去了哪一个陌生的城市? “安凤——”溪水小卖部的吴二叔探出脑袋,“是你吗?” “是我。” 安凤弯着嘴角,回过了头。 短短三年,吴二叔老了许多,这些年,他为了狗子上学操碎了心,但他越操心,狗子越不争气。 “二叔好。” “别好不好了!”吴二叔凶巴巴地吼,“后天就是高考,你不在江城高级中学待着,回临安干嘛?” “我们学校是考场,不让学生留宿。” “那你就找一个旅馆住着,这种时候不能舍不得钱,如果你实在没钱,和二叔说,二叔赞助你。” “不用了,我——” 安凤刚想告诉吴二叔自己被保送了,不用参加高考,这时桥头飘过一个人,那人贱嗖嗖地嚷嚷: “哟,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咱们村里最抠门的吴老二居然说,要赞助一个女学生住宿。” 吴二叔的脸色当场黑了。 “庞金玉,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你敢说自己不是看上了安凤这个小贱蹄子,想弄回家去给狗子做后妈吗?” “庞金玉,你积点口德吧! 我帮安凤是因为她聪明,要是你女儿也能像安凤这么聪明,我也赞助她,赞助她上到大学都行! 可惜,你女儿比猪还笨!” “你——你——” 吴二叔的话戳破了庞金玉的肺管子。 她女儿和安凤一样,都是安家的女儿,可安凤是人尽皆知的学霸,她女儿却是远近闻名的蠢货。 凭什么? 庞金玉越想越气。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谁不让她好过了,她也不会让谁好过。 “她聪明个屁! 后天就是高考了,安凤这个点回来,怕不是被学校剥夺了高考资格,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了吧?” “庞金玉,安凤回来是因为江城高级中学被选为考点,学校不让学生留宿,你别在这里乱造谣!” “谁造谣了? 学校寒暑假也不让学生留宿,你见过安凤回过家吗?她肯定是参加不了高考,没办法才回来的! 对吧,安凤?” 第两百二十章 被污蔑 庞金玉是她叔的老婆,嫁过来的时候,非常风光,最风光地是,她是抱着女儿一起进安家门的。 那会儿村里人不明真相,以为她叔娶了个二手货,私下议论了好久。 直到某一天,她听说了这话,立刻跑到石桥,高调地嚷嚷,说庞金玉的女儿就是她叔的亲闺女。 她奶奶还说,是她叔有本事,才能让人婚前生孩子,还说她婶生得女儿是仙女转世,很了不得。 然而,她叔的女儿从入学开始,就没考过一次及格,听说最好的一次,是语文考了个三十七分。 因为她女儿实在太笨,溪水村的人有事没事就拿她和安凤作比较,庞金玉听多了,就开始恨她。 安凤看着听见热闹,赶来看戏的村人,不想和她蛮不讲理的二婶废话,所以打算一句话说清楚。 “二婶误会了,我被保——” 安凤的话说到一半,庞金玉昂着头,朝着她身后大喊: “张小莲,你女儿不想高考,要嫁给吴家老二做填房!” 她妈来了? 安凤连忙回过头。 “妈。” 她妈不说话,一脚踹上电瓶车的撑子,然后冲到她面前,扬起手,狠狠往她的左脸呼上一巴掌。 “安凤,你找死吗?!” “……” 安凤看不懂她妈。 即便她已经活过了两世,还是如此。 明明这个世上没人比她更懂她妈的苦,也没人比她明白她妈陷在安家这潭泥里无法自拔的无奈。 可是,她明白知道一切,却不懂她妈。 譬如这一刻,无论是无端挑事的庞金玉,还是桥上那堆看好戏的村人,都是她打心里厌恶的人。 她明明厌恶他们,最厌恶的时候,她甚至盼着老天爷能降下一道天雷,劈死溪水七组的所有人。 因为她知道他们不是好人。 可她知道,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听信他们的挑拨。 她宁可相信他们胡说,也不愿意相信她。 为什么呢? 如果说这一世,她冷血无情到不像她的女儿,那么上一世呢? 上一世,她自始至终都乖乖地遵从着她的吩咐,像是一个傀儡般言听计从,她为什么也不信她? 她是不是从来没在内心深处,把她当作过亲人? 她是不是终其一生都在防备着她? “妈,你别听婶子胡说八道,我不是不想参加高考,我是不用参加高考,因为我被京北大——” “听见没?”安凤的话没说完,庞金玉迫不及待地朝村里人高声嚷嚷,“她承认不参加高考了! 张小莲,你不是很得意吗?你不是到处说自己生了个争气的女儿吗?这就是让你觉得争气的女儿? 原来你争气的女儿连高考都参加不了吗? 哈哈哈…… 真是笑死我了!” 庞金玉笑得张狂极了。 她边笑边继续说:“张小莲,你女儿平时读书好有什么用?她不参加高考,以后就什么都不是! 她会和你一样,嫁给一个没用的男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哈哈哈……” 她妈的脸色在庞金玉猖狂的笑声中变得越来越黑,她忍了一分钟,终于忍不住地揪起她的耳朵。 “走,回家。” “妈——” “别叫我妈!” 她妈愤怒地咆哮。 “安凤,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不是不让我管你吗?结果到最后,你混到连高考都参加不了吗?! 你真是丢尽我的脸!” 她妈打掉她的行李,像是揪起一只牲口,把她揪上石桥。 一个村人心生不忍,劝了一句: “张小莲,算了,这种时候你就别打安凤了,孩子心里肯定比谁都更难受,你还是安慰安慰她。” “就是,就是。” 其他人也都开劝。 “安凤是个女孩子,不能高考就不能高考了,回头你给她找个厂子,让她上班挣钱,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张小莲恨恨地骂了一句,“你们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养她吗?她就这样回报我吗?” “唉……事已至此,小莲,你就想开点。” “我没法想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庞金玉不嫌事大地接了一句,“五嫂说得对呀,安凤一看就适合进厂子。 张小莲,你就先让安凤进厂打几年工,等她打不动了,就学学你,找个有钱人家,过去当保姆。 多好呀。” 张小莲被气炸了。 “庞金玉,你说什么?” “我说你放心,安凤没考上大学的遗憾,我让我家婷婷来弥补,等将来她考上,我第一个告诉你。 哈哈哈……” “庞金玉,你得意什么?就安婷那个鬼见了都要愁的成绩,你以为她考得上?她也不可能考上!” “谁说得? 婷婷还小,有的是机会,不像安凤,永远没戏了! 再说了,就算婷婷考不上,还有我这个妈,我们家在县里有关系,随便就能给婷婷找个好工作。 你呢? 你有什么?” “……” 张小莲什么都没有。 她既靠不上娘家,也靠不上夫家,原本还有一个争气的女儿能靠靠,现在,连女儿也没指望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火就像春天的野草,拼命地疯涨,她指尖一转,更用力地拧住安凤的耳朵。 “安凤,我为什么要生下你?我要是没有生下你,今天也不用被庞金玉这个贱女人,当众羞辱。 安凤,如果我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就该一把掐死你!” 现在是六月。 六月是炎热的,六月的雨就算不至于烫人,打到人的身上,也应该是暖暖的,温温的,很舒服。 可这一刻打在安凤身上的雨,却更像一场冬雨,冰冷而刺骨。 亲人的谩骂,是不是不管听过多少次,都会在落进耳朵时,无一例外地变成一把扎碎人心的刀? “妈,我被保送京大了。” “什么?” 她妈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是一片迷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以猝不及防的语气,急切地追问她: “你说什么?” 她的追问里有不确定,有不敢相信,却听不出多少喜不自禁。 “我说——”安凤扬声,目光扫过石桥上的所有人,“我不用参加高考,因为我被保送了京大。” 第两百二十一章 沉默 世界忽然就安静了,她妈、她婶子庞金玉、桥上的村人,都睁着木楞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安凤理解庞金玉的沉默。 她的女儿安婷很笨,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倒数,村里人总笑安婷不如她。 庞金玉一心盼着安凤高考失利,最好是惨败,连最三流的学校都去不了,这样安婷才能胜过她。 可现在,她不仅没失利,她还被保送了京大,庞金玉怎么受得了,她根本没办法面对这个“噩耗”。 所以,她沉默了。 安凤也能理解桥上人的沉默。 他们会同情熟悉的人过得太差,却又害怕熟悉的人过得比自己好。 所以上一刻,他们在好看戏的同时,会开口劝她妈。 可这一刻,他们突然发现安家有的不是好戏,而是好事,他们很难立刻弯起嘴角,说一声恭喜。 于是,他们也沉默了。 安凤唯独不能理解她妈的沉默。 她听到她被保送京大,为什么会陷入怔愣? 她不应该高兴到无以复加,骄傲又得意向石桥上的人大声地嚷嚷一句,我女儿被保送京大了吗? 她不应该毫不客气地嘲讽庞金玉,用最最嚣张的语调告诉她,你的女儿永远也赶不上我女儿吗? 不,她没有。 她只是愣在那里,很久、很久都回不过神。 安凤低下头,捡起被雨沾湿的箱子。 “妈,回家吗?” “回。”她妈松开她,“我去推车。” “好。” 她拎着行李,走过了石桥。 安凤和她妈走进自家客厅时,她奶奶正坐在她家沙发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她家的大电视。 客厅的地上,散了一堆瓜子皮。 她妈气得眼睛一横。 “安银宝,谁让你进来的?” “张小莲,你怎么说话呢?这里是我儿子家,我想进来就进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管不着!” “谁说我管不着?你信不信我能让你马上滚出去?!” “不信。” 她奶奶两腿一抬,架到了茶几上。 她妈也不废话,跑到墙边,一把拔掉电视机的插头。 电视一黑,她奶奶蹭地一下跳起来,把手里的瓜子全部甩到她妈脸上。 “张小莲,你发什么疯?!” “死老太婆,你干什么呢? 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安北和庞金玉把你踢出门,你跪在地上,求我收留的时候,是怎么保证的? 你说以后会对我好,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帮我,可这几年,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帮过我吗? 你没帮过我。 你不仅没帮过我,你还一次又一次拿我的东西去贴补安北和庞金玉,安银宝,你TM就不是人!” “张小莲,你够了啊!我就是在客厅里看个电视,你疯疯癫癫瞎闹什么?!” “你是看个电视吗?你看看地上摊了多少瓜子皮?留了多少鞋印?你再看看桌上堆了多少碗? 这几年,我哪一天回来家里不是这样的?你天天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最后就这么糟践我? 你偷拿我的东西去讨好安北和庞金玉还不够,还天天把我家弄得乱七八糟,你还有脸说我瞎闹? 安银宝,既然对你来说,安北和庞金玉拉得屎尿都是香得,你倒是滚出我家,和他们一起过啊! 哦,对了,你不是不想滚,是他们不收你!” “张小莲,你TM闭嘴!”她奶奶气得踢翻一张凳子,“张小莲,我告诉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安南现在挣钱!他比你挣得多多了,这个家现在是安南撑着,我吃得、喝的、住得,都是他得!” “放屁! 我不知道安南现在多挣钱,他私下贴补你多少,但我没看见他一分钱,家里开销得都是我的钱!” “不可能。” “好啊,那从明天开始,我不买菜、不烧饭,我看你吃什么?你要真有本事,就去叫安南养啊。” “泼妇!泼妇!”她奶奶气得直摇头,“张小莲,我现在就去找安南,我一定让他休了你个泼妇!” “去啊。” “去就去!” 她奶奶狠狠地瞪了她妈一眼,冲出了门。 她冲出去没两秒,又返回来,把桌上的瓜子一股脑地揣进了裤兜。 “张小莲,你就等着滚出安家吧!” 她奶奶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一走,她妈抬起一只脚,用力踢上了门。 偌大的客厅,忽然间静到极点。 过了一会儿,她妈低着头,恨恨地念:“安凤,你看看你妈为了你,一天到晚都过得什么日子?!” 2000年的春天,她爸要收留她奶奶时,她劝过她妈,不能留,她却跟着她爸一起骂她没良心。 她想要做个有良心的媳妇,那就注定了要受这份苦楚。 “妈,你不想让奶奶住家里,就和爸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 你爸那个脾气,是肯听人说话的吗?再说了,他这几年风骚地很,别说听话了,他雄得能上天!” “爸真发达了?” “天知道,反正我没有看见他的钱。”她妈翻了个白眼,“行了,不说你爸了,还是说回你的事。 你——” 她妈的话突然停了,她看着她红得有一点发肿的脸,竟然破天荒地用一种不好意思的口气问她: “你的脸,疼吗?” 她妈习惯了打她。 上一世,她都很大了,还会偶尔吃到她妈的巴掌。 她每次出手都很重,从来不问她疼不疼。 后来她病了,倒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她突然在某一天的午后,恍恍惚惚地说自己扇了她巴掌。 她问她疼不疼? 她说不疼。 她妈却说,一定很疼,她让她别怪她,她说她实在太难受了,火气堆在心里没处撒,才会扇她。 她笑笑,又说了一句不疼,说完了,她问她妈,为什么喜欢扇她巴掌?为什么不是抽她的屁股? 她说她那么忙,哪有空弯下腰,抽她的屁股? 就连打她,她妈也考虑地是她自己,而不是她。 安凤抬起头。 “疼。” “疼啊?” 这个答案让她妈脸上闪过一点猝不及防,她当然会觉得猝不及防,因为她以为她一定会说不疼。 可她说了疼,这个话题就没法轻易揭过。 所以,她妈会怎么做呢? 道歉吗? 第两百二十二章 她妈很高兴 下一秒,她妈给出了答案,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 “都怪你婶子,当众胡说八道,害得我误会你,明天早上,看我不去撕烂她的嘴巴,给你报仇。” 撕她婶子? 她婶子的战斗力都能碾压她叔,她妈敢上去,能被她婶子生吞了。 “算了。” “怎么能算呢?是她胡说八道,我当然要骂回去,安凤,千万别学你爸,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恩。” 她点点头,垂下了脸。 安家的客厅,又一次陷入诡异的静默,她妈看了她好一会儿,尴尬地捂着嘴,假装清了一嗓子。 “咳——安凤,你真被保送了京大?” “恩。” 安凤打开书包,取出通知书。 “昨天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八月十九日开学。” 她妈不说话,接过通知书,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看着看着,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十八年了!我熬了十八年,终于看到了一点曙光……以后,我看溪水七组的人还怎么和我横!” 她妈眨掉眼泪,把通知书还给她。 “收好吧。” “恩。” 安凤伸手,想要把通知书拿回来,指尖捏住通知书一角时,她妈的脸色忽然变了。 “等等。 通知书是昨天到的,但保送的消息不可能也是昨天到得吧?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被保送了?” 安凤猜到她妈会问,早就做好了应对。 “因为之前京大派了老师,来江城给我做面试,他们说我能不能被保送,得等领导的审核意见。 所以学校要求我在收到通知书之前,不能告诉任何人。” 安凤从容地说完这话,沉默地等着她妈继续追问,以她的多疑的秉性,一定会接着刨根问底的。 但,她猜错了。 她妈没问,她把通知书丢还给她。 “行吧,反正本来以你的成绩考上京大就不难,被保送就是提早了点。” 她妈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恩。” “京大很好。 回头去了学校,千万别骄傲,毕竟你在学校读书再好,出了社会,不一定能找到多像样的工作。” “知道。” “这几天,你的几个舅舅一直打电话来问你成绩,他们说,如果你考好了,张家出钱给你办酒。 现在,你被保送了京大,这可比考好了还要好,你赶紧给他们回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安凤是有几个舅舅,但一年到头,除非红白大事,他们一般不会主动联系她妈。 上一世,他们也是在她参加高考前,频繁地打来电话,问她平常成绩怎样,打算考哪一所大学? 那时,她的成绩虽然没这一世好,但也不算差,她妈觉得她考进海城大学不难,于是报了过去。 舅舅们一听,很高兴,说只要她能考上,张家出钱,请全村人过来喝酒。 可是她高考发挥一般,只比一本线高出三十分,这个成绩能上211,却上不了985的海城大学。 她的几个舅舅听说以后,一个比一个失望,彷佛211是什么三流的野鸡大学,上不了台面一样。 张家不想为她办酒,舅舅们更是劝她妈,说她考得太差,别办酒了,免得传扬出去,被人笑话。 她妈受不了这份鄙夷,自己花钱置办了两桌酒,请安家和张家的人来吃席。 这些人来了以后,也算客气,他们虽然瞧不上她上了个211大学,面上到底没把话说得太难听。 那会儿,有一个姨奶奶来晚了,她妈听说她来了,特意去石桥上迎她,可姨奶奶却不肯过石桥。 她把贺礼放在石桥一头,说了一句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就走了。 “妈,办酒费钱,舅舅们也就是说说,真让他们掏钱,他们未必愿意。” 张家人是什么秉性,张小莲能不清楚? 他们近来一直打来电话,面上说关心安凤成绩,其实就是想知道她能不能考好,能考得有多好? 安凤要是没考好,她没什么好说得,可安凤被保送了,而且是保送了京大,她不得好好的说说? 她得叫张家人知道,她张小莲离了张家,也是能过上好日子的。 “他们不掏,我自己掏!” 她怎么忘了? 她妈憋屈了一辈子,一生最大的盼头是扬眉吐气,她能被保送京大,对她还说,就是扬眉吐气。 这顿酒席,她不仅会办,而且会大办特办。 “妈,你打算几时办?” 她妈转头,扫了眼墙上的挂历。 “你马上要满十八了吧?” “恩。” “你生日是几号来着?” 她从来不过生日。 上一世,她最羡慕地就是班里的同学能在生日的早上吃上一碗长寿面,在生日的晚上吃到蛋糕。 但她直到长大成人也没等来一碗长寿面。 她以为是她爸、她妈不在乎生日这种事。 可后来的某一天,她妈晨练回来,特意和她嘀咕,说同小区的谁,给自己的妈妈过了四十大寿。 那一天,她才蓦然发现,原来她的妈妈也是渴望着有人记住她的生日,并且为她庆生、送祝福。 于是,她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记住她妈的生日。 为了防止自己忘记,她在日历本上画圈,在手机上设置提醒。 到了她妈生日的那一天,她会在早上,为她煮一碗加煎鸡蛋的长寿面,她会在傍晚,在她妈的生日蛋糕上插一根做成数字十八的金色蜡烛。 她还会准备一份生日礼物,并且用漂亮的玻璃纸包装成礼盒,然后在礼盒的一角,贴上一朵花。 她喜欢看她妈吃到长寿面时的满足,喜欢看她吹灭蜡烛时的笑容,喜欢看她收到礼物时的期待。 因为,她也如此地渴望着这一切。 然而,她渴望了一辈子,却只等来两句话。 一句是,安凤,妈脑子不好,总记不住你的生日。 另二句是,安凤,你放心,明年妈一定记得。 “七月二十一。” “对,对,对,就是七月二十一!我记得那天特别特别热,热到了我差一点觉得自己会被晒死。 安凤,你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她知道。 上一世,她妈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过,她的每次重复都是为了向她宣告她作为母亲的伟大。 但这一世,她待在她身边的日子不多,她没有不停重复的机会。 “不知道。” 第两百二十三章 她妈的打算 “我告诉你!” 她妈高兴地说。 今晚的妈妈,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她显得格外地高兴,这份高兴让她急切地想要和她分享一切。 “我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自己要生了,还和往常一样,去田里干活。 干到中午,我发现羊水破了。 那个时候,我简直快要急死了。 可你爸那个混球却在这时候跑得不见人,你奶奶更是王八蛋,居然说还早着,让我再坚持坚持。 我怎么坚持啊? 就算我自己能坚持,你也坚持不了啊。 于是,我就一个人挺着个肚子,一步一步地走去医院。 我走了好久好久,久得感觉这条路好像无穷无尽,永远都走不完,我真怕我带着你死在半道上。” 她妈是坚强的。 一般女人如果遇上她遇上的困境,早就哭得昏天暗地,叫死叫活,但她的妈妈从来不哭、不叫。 她在她充满苦难的一生里,拼尽全力地工作,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养活了她的爸爸,养大了她。 她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真辛苦。” “那可不? 安凤,生一个孩子真得是一件特别、特别幸苦的事,等你将来长大,自己生过一次,就知道了。” 生孩子? 如果她无法确定自己有能力生养一个孩子,并且给予她足够的爱和宽容,她宁可一辈子不生养。 “不过,虽然生孩子辛苦,但看到孩子争气还是会觉得非常欣慰,可能,这就是母亲的天性吧?” 她妈笑了起来。 “安凤,你能被保送,妈特别高兴,我得让你外公外婆、舅舅都来看看,我生的女儿有多争气。 所以这个酒席,他们肯不肯出钱,妈不在乎,知道吗?” “知道。” “真乖~”她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你考上了京大,咱们家的日子也眼看着就好起来了。 你之前给妈的钱,妈都存着,妈挣得钱也存在了一起,等过几年,咱们就去京北买一套大房子。 到时候啊,咱们就离这个讨人厌的溪水村远远的,一家三口搬去京北,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安凤终于知道今夜的她妈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了。 她考上了京大,再也不是她过去以为的没有一点用的女娃娃,她觉得她有能力带着她离开临安。 所以,她才愿意哄着她。 可是,离开不是她苦难的终解。 因为她也曾经和她妈一样,以为安家的不幸源于她奶奶,她叔叔,她婶子,她姑姑,和溪水村。 她天真地认为,只要远离产生问题的元凶,她、她妈、她爸就能建立一个幸福、喜乐的小家庭。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上一世,她奶奶没了,溪水七组拆迁了,他们和她叔、婶、姑,在拆迁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们搬进了一个全新的小区,周围的人不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们和他们总能谈笑风生。 可是她、她妈、她爸没有因此获得幸福,不管他们在人前怎么微笑,他们关上门依旧争吵不休。 她妈曾经问过她一个很经典的问题,她说,现在的生活不是变好了吗,为什么一切没有变好呢? 曾经,她不知道答案,但现在,她知道了。 离开临安不是终解,离开至亲才是。 安凤朝她妈点点头。 “恩。” “你答应了就好。”她妈高兴地笑起来,“安凤,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从今往后,全都翻篇了。 以后,我们娘俩一起挣钱,你一年交三万,我一年存三万,我们一起凑钱,去京北买套大房子。” “三万?” “不是你说的吗,等上了大学,你每年交给我的钱从一万块变成三万吗?怎么,你打算赖掉吗?” 赖? 她怎么敢。 她只是有一些诧异,毕竟前一刻,她妈刚刚言笑燕燕地告诉她,从今往后,过去的一切翻篇了。 既然翻篇了,那么她签下的卖身契不是也应该一起翻篇吗? “没有。” “行,买房的事我们说好了。”她妈笑着点点头,“至于酒席就定在七月二十一,顺带给你过生日。” “妈,七月不行。” “为什么?” “京大文学院在七、八月有一个采风活动,系里的老师让我务必参加,我答应了六月底去报到。” “……” 她妈的脸色突然就沉了下来。 一同沉下去的,还有客厅里昙花一现过的,她们母女间的短暂温馨。 窗外沁人心脾的雨声,于一瞬间变得狂躁起来。 她妈忍了又忍,到底憋不住心里的怒火,不爽地甩出一句: “安凤,你是不是故意得?” 是。 她是故意的。 她其实可以不回家,她可以先去京北,正好老师这些天有个全国巡演,她去了还能挣笔零花钱。 但是,她必须回来,因为她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妈,没有地事。” “要是没有,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多待几天?你是嫌弃家里太破不想待?还是在心里记恨着你妈?” “都不是。 邀请我参加采风的是京大文学院的吕教授,她在京大名气很大,我怕不答应她,会让她不高兴。” “不高兴就不高兴,一个教授而已,难道得罪不起吗?” “妈,吕教授很厉害。 她是京北大学文学院最年轻的教授,经她引荐的人,不是在体系里当官,就是文学界的大名人。 妈,她看得上我,才请我跟着她的团队去采风,如果我能得到她的赏识,以后找工作就不难了。” “你说真得?” “您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姨奶奶的儿子,他是江城大学文学系毕业的高才生,他肯定知道吕教授。” “行,我问问。不过安凤,吕教授如果这么厉害,怎么就看上了你?你不会拿她的名头唬我吧?” “怎么会呢?”安凤连忙掏出一张名片,“喏,这是吕教授给我的名片,上面有她的私人电话。 您也可以打电话问她。” 张小莲还真想打个电话问问。 可如果吕教授是个人物,她这通电话打过去,对安凤没好处,万一影响她将来当官,就亏大了。 而且她和安凤的关系不太妙,她得哄哄她,她这个女儿现在了不得了,她该让一步,就得让着。 “不用打了,妈相信你。 我现在就上楼,给你的舅舅们打电话,看看六月能不能凑出一个时间,把庆祝的酒席提早办了。” “谢谢妈。” “那你把桌子收收,地扫干净?” “好。” 﨔 第两百二十四章 渗水的房间 安凤忙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客厅的桌子和地面清扫干净,她托着行李箱走上楼时,整个人很累。 拐过半截楼梯,她听到主卧传出她妈兴高采烈的声音。 她在说:“安凤能有今天,靠得全是我。” 她勾了勾嘴角,推开卧室门。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 “咳——” 她呆立在门前,瞪着棕黄色的天花板上,被雨水濡湿的大块的黑色霉斑,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前年的梅雨季,她家的房子开始漏雨,她妈骂了她爸三个月,才骂动她爸请来了泥瓦匠修房顶。 泥瓦匠在房顶盘了大半天,修好了主卧、楼梯和卫生间的多处漏水,唯独没办法修好她房间的。 她爸说,他会再请人来修。 一晃两年过去了,她的房间还在漏雨。 雨漏得很凶,就好像有人在天花板上捅出一片马蜂窝,雨水流过马蜂窝,在墙上划过一片瀑布。 她妈为了防止床被淋湿,特意用塑料袋蒙住她的被子和枕头。 可是夏天的雨太大了,雨滴撞在床沿一侧,飞溅到塑料袋上,然后从袋子的缝隙,滑进了被褥。 安凤抵着门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家的房子建得仓促。 瓦工造房子时,作为监工的她爸经常浪得不知所踪,所以她家房子住了没几年,就开始出问题。 其中出得最大的问题是渗水。 主卧、次卧、卫生间、楼梯拐角,无一不漏。 上一世,在她贷款买了商品房,带着她爸、她妈搬出去前,她在这间漏水的卧室里住了十多年。 她真得恨极了这股子霉味。 可这会儿,她再恨,也得住着。 她放下行李箱,用尽吃奶的力气把木板小床,往外面拖出了半米多。 然后,她打开房门,去厕所找脸盆,经过主卧时,她听见她妈卡着嗓子,得意洋洋地“咯咯”笑。 她拿着两个盆,回到房间,放到了墙根下。 忙完这些,她累得快虚脱了。 她既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洗漱,穿着一身半干半湿的脏衣服,横到床上,睡着了。 半夜,她被一阵“滴答”声惊醒。 墙角的脸盆积满了水,她爬起来,把水倒进厕所,等再躺床上,她却清醒地再也睡不着了。 快天亮时,雨停了。 她忍着极度的疲惫,推开窗子,让夏风吹走房里的潮湿和霉味,味道将散未散之际,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两下敲门声。 她妈隔着房门,大声地说:“安凤,妈去上班了,早饭在厨房,你记得吃。” “恩。” 安凤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九点半,她才从床上爬起来。 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空,阳光穿过窗台,照到她的脸上。 真热。 她跑进厕所,用冷水抹了把脸,然后溜进了主卧。 主卧很干净,床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她爸又没回来。 她打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本户口薄。 再过一个月,她就满十八了,她将在法律意义上,拥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她不再需要监护人。 她可以脱离她的父母了。 所以,她想在离开临安前,把户口迁出安家,这样,她才能完全不受她父母,以及安家的牵制。 安凤把户口本揣进口袋,走出了家门。 她刚走过石桥,吴二叔从溪水小卖部里探出脑袋,着急地问:“小安凤,一大早的你要去哪里?” “随便逛逛。” “你不嫌天热啊?” “家里也热。” “那倒是,你家到现在也没装个空调,是够热的。”吴二叔从冷柜里摸出一根冰棍,“喏,请你。” “不用了。” “和叔客气啥? 你是女状元,给咱们村长了脸,叔请你吃根冰棺,不算事。还是说,你介意昨天庞金玉的浑话?” “才没有。”安凤笑眯眯地接过冰棍,“我拒绝是因为我没参加高考,没成绩,不能算是女状元。” “保送不比女状元更厉害? 安凤,叔对你一直不差,将来你发达了,可不能忘了叔?万一狗子将来有难处,你可一定要帮。” 上一世,尽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城,但是,她在长大以后,没有和溪水村的任何人有过来往。 直到她四十七八岁时,在街头偶遇倪小娟,她才从倪小娟的口中,得知了溪水村一些人的境况。 倪小娟告诉她,吴二叔的儿子成了小老板,是他们这一群同龄人里最会挣钱的一个。 “二叔,说不定将来有难处,需要帮助的人是我。” “瞎说!”吴家二叔假装沉下脸,“小安凤,你就不想帮狗子,对吧?” “没有,我是说狗子很能干,不需要人帮忙,不过,如果狗子将来需要我帮,我一定帮,行不?” “这还差不多。” 吴二叔又笑了起来。 “二叔,谢谢你的冰棍,我走了啊。” “好,路上小心点。” “恩。” 安凤点点头,举着冰棍走出了小卖部,刚出去没两步,她撞上了买菜回来的,明家的两个婶子。 “哟,这不是被保送京大的小安凤嘛。”两个婶子朝她弯起嘴角,“小安凤,你又去给你妈帮忙?” “没,我出去晃晃。” “这个天晃多了容易中暑。”明家大婶子从菜篮子里摸出一个梨,“喏,送你一个梨,吃了解暑。” “不用的。” “咋滴,看不上婶子给的东西?” “没。” “既然没有,那就收下。” 明家大婶子把梨塞进她怀里。 “这一阵,你在家要是待不住,就到婶子家,婶子家有空调,有西瓜,保管让你待得舒舒服服。” “谢谢婶子。” “你和婶子客气啥?咱们就是隔了一户的邻居,你刚生下来那会儿,我和你二婶子一起抱过你。 是吧?” “是。”明家二婶子连连点头,“那会儿我就说,小安凤生得天庭饱满,将来肯定是有大出息得。” “对,对,对。” 明家的两个婶子拉着她,聊了很久的天,聊到吴二叔送给她的冰棍都化成了水,也不肯撒开手。 﨔 第两百二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善意 安明两家是邻居,但是在他们为邻的十来年里,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明家,大了就再没去过。 之所以不去了,是因为有一年放学,她听见她们站在她家大门口,十分同情地对她妈说了一句: “小莲,你想开点。 摊上安南这种软蛋男人和安凤这种没用的女儿,你这辈子注定是没指望了,你不如对自己好点。” 后来,她又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听到她们和村里的人议论,说她妈摊上她是倒了大霉。 她知道自己一直是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即便她没有听到那些闲话,她也知道这些人瞧不上她。 “大婶,二婶,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吧,晚了就赶不及做饭了。” “哟,哟,哟,小安凤就是懂事,不像我们家的那只泼猴,读书,读书不行,一天到晚尽闯祸。 唉……还是小莲有福气啊。” 一个很有名的男艺人说过,不要责怪你身边没有好人,当你红了以后,你会发现身边全是好人。 今天,她被保送京大,这些过去瞧不上她的溪水村人,忽然态度一改,全都开始竭力地赞美她。 她以为自己会喜欢这种改变,可当改变来临,这些人冲她扬起和善的微笑,她却一点也不喜欢。 “婶子夸张了。” “哪有?”明家大婶假装生气地皱了皱眉,“你出去问问,谁不知道我和你二婶最喜欢说真话? 你就是懂事。” “谢谢大婶,谢谢二婶。”安凤微笑而礼貌地道着谢,“大婶、二婶,我还有点事,真得先走了。” “行,我们也该回家做饭了。”大婶子不舍地撒开手,“不过咱们说好了,你明天一定来我家做客。” “……好。” 安凤挥挥手,和她们错身而过。 和明家婶子告别后,她陆陆续续遇上几个熟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用最热络的微笑,和她打招呼。 她也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 她曾经很讨厌溪水七组的人,她讨厌他们脸上毫不遮掩的鄙夷,讨厌他们总把她和安家当笑话。 上一世,她无法消解这些鄙夷,只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像一只可怜的蛆虫,无声地诅咒他们。 她幻想着某一天,自己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开着上百万的名车,衣锦还乡般地走进溪水七组。 那个时候,她一定会昂起头,把过去受过的讥讽,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然而这些深重的怨念在重生的那一刻都消失了,无论是溪水村,还是村里人,注定会成为过去。 既然一定会过去,她又何必去介怀? 安凤一边啃着汤山梨,一边沿着树木投射在街边人行道上的阴凉,走进了临安派出所的办事厅。 门口的警员小姐姐朝她友善地弯起嘴角。 “小姑娘,你要办什么事?” “我想把户口迁出去。” “你满十八岁了吗?你有身份证吗?你的父母来了吗?” “我还有一个月,才满十八岁,所以暂时不能办理身份证,不过,我把户口本带来了。” 女警看着安凤的户口本,摇摇头。 “抱歉,光有户口本不行哦。 如果你未满十八岁,又想迁户口,必须由你的法定监护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或者母亲来办理。” “没法通融吗?” “除非你的法定监护人不在了,并且你能提供他们不在的证明,那么派出所才会给你别的建议。” “这样啊……” 她知道户口不好签,但人就是这样,不来试试,总不能甘心。 “小姑娘,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如果是,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会根据你的情况,再做考量。” “没有,我不知道迁户口需要爸妈代办,我回头就让他们陪我过来。” 安凤挥挥手,又出了办事大厅。 她前脚走出派出所,后脚住溪水七组29号,来派出所补办身份证的,安凤的表婶凑到女警跟前。 “警察同志,请问安凤来干嘛?” “安凤?” 女警有一点疑惑,但她疑惑归疑惑,还是义正言辞地规劝:“大姐,别人的事,您没事少打听。” “怎么能是别人呢? 刚出去的小姑娘是我的表姑侄,她今年读高三,今天应该在家复习,我是担心她,才跑来问问。” “高三生?”女警的脸色变了,“你没乱说?” “当然没。”安家表婶拿出户口本,“这是我的资料,你看看,我是不是姓安,是不是住溪水村?” 女警低头,扫过安家表婶的资料。 “小姑娘是来迁户口的,我告诉她,未成年要迁户口,必须由父母代办,她问我,能不能通融? 大姐,她父母还在吧?” “在啊,她爸和她妈都活得好好的,她爸叫安南,她妈叫张小莲,和我一样,都住溪水村七组。 警察同志,小丫头犯浑呢,你可千万别替她迁户口。” “你放心,她未满十八周岁,没有父母陪同,派出所是不可能随便就帮她办理迁移户口业务的。” “多谢警察同志。” “不用客气。 你既然是那个小姑娘的亲戚,还是早点和她的父母打个招呼,免得一不小心闹出无法挽回的事。” “警察同志放心,我现在就去找她妈。” 安家表婶立马冲出派出所,跑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 她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车,心里急得不行,于是伸手拦下一辆的士,直奔张小莲帮佣的人家。 中午十一点,安家表婶到了地方。 她到的时候,张小莲正好忙完了打扫工作,关上院门走出来。 “小莲~” “表弟妹,”张小莲弯出一个笑,“你怎么来了?” 五年了。 自从五年前,有人报警,举报她家聚众赌博,她家男人就被抓进去,吃了两年零六个月的牢饭。 她家男人被放出来后,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家里为了给他看病,前前后后少说花了二三十万。 他们家眼看是不行了。 现在,她不敢求别的,她只求找到五年前举报她男人聚众赌博的混蛋,她一定要弄死那个混蛋。 但是,她怎么都找不到。 﨔 第两百二十六章 告密 前一阵,安南在酒桌上喝多了,吐出安凤报警的事,正好同桌有个人是她表弟,他马上告诉了她。 说实话,表弟告诉她是安凤时,她有点不敢相信,毕竟五年前的安凤,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能耐? 可这个孩子被保送了京大。 一个能被保送京大的孩子,一定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吧?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安凤曾在她家出事的那个早上,翘课到她家,来找过她爸安南。 她问她,她爸晚上来不来? 她告诉她,她爸晚上一准来。 到了晚上,安南果然来了,过了一个小时,警察也来了。 还真是安凤。 是她报得警,是她招来警察,害得她男人被抓进去,吃了两年多的官司! 想明白的安家表婶想马上冲去安南家,找他们理论。 可她刚出门,就听到村里人在说,安凤怎样怎样。 他们说,安凤被保送了京大,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安南、张小莲和安家以后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凭什么他们能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她儿子本来也是成绩优异,也可以前途无量,他也会考进一所很好的大学,让他们家过好日子。 可因为安凤,她儿子的履历上多了个吃官司爸,他以后别说前途无量,他会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她家已经没指望了。 既然她家没指望了,凭什么安家能有指望? 她不想理论了。 再怎么理论,安凤还是能上京大,她,不想让她上京大! 安家表婶勾出一个笑。 “我听说你家安凤考上京大了?” “不是考上,是保送。” “真厉害。” “那可不?”张小莲骄傲地点点头,“我养出来的女儿,当然不会差。” “是是是,安凤能有今天,全靠你教得好。”安家表婶笑着恭维,“你以后肯定要跟着她享福了。” “那是。 安凤去了京北,我这个做妈的将来肯定要跟着她去京北,也不知道以后去了京北,习惯不习惯?” 呵! 安家表婶在心里,重重地冷笑一声,她心想,安凤人还没去京北呢,张小莲就忍不住炫耀上了。 “诶呀,不说了,安凤告诉我,京北的房价高,真要搬过去得多存点钱,我要赶紧去下一家了。” 张小莲摆摆手,想要走。 “等等。” “表弟妹还有事?” “我刚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遇上了你家安凤。” “她去派出所了?” “对,她去迁户口,但警察不给迁,说她未满十八岁,得父母帮她签,她就骗警察说你们死了。” “……” 张小莲的脑子空了一秒钟。 “表弟妹,你在胡说八道吧?” “我干嘛胡说? 你要是不信,等会儿自己去派出所问问,是不是有一个叫安凤的女孩子拿着户口本,去迁户口?” 她当然要去! “我现在就去。” “慢着。”安家表婶拉住张小莲,“小莲,咱们是亲戚,在你走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和你说。”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命苦,在安家受尽委屈,你之所以肯吃那么大苦,受那么多累,全是为了你家安凤。 这事儿,不仅我知道,我们村的人全知道。 但是安凤未必知道。 她现在出息了,能去京北了,估计再也不想回临安了,不然,她也不用瞒着你去迁户口,对吧?” 是。 她想走。 安凤,她的亲生女儿,从五年前开始,不,也许更早,就想丢下生她、养她的母亲,远走高飞! 张小莲的心忽然冷到了极点。 “小莲,婶子只想多嘴提醒你一句,防着点安凤,别自己吃苦受累一辈子,最后养出一只白眼狼。” 昨天晚上,她还以为上天赐福,让她苦尽甘来,不曾想,只过了一个晚上,福气就变成了霉气。 都说上辈子造过多少孽,这辈子就会吃多少苦,所以,她到底在上辈子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 不然,为什么生她养她的父母能为了区区三百块,把她送进安家这个人间炼狱? 为什么她好声好气伺候了半生的男人,是个四六不着家的混蛋? 为什么连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也是一只不忠不孝,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为什么? 眼看张小莲的脸色越变越难看,安家表婶心里的快意也越来越强烈。 她假惺惺地皱起眉毛。 “小莲,你好吧?” 她怎么可能好? 张小莲低头,看着被自己掐得通红的手掌,她的掌心布满了蜡黄色的茧子和数不尽的细小伤口。 这些伤口总会在午夜梦回中让她疼痛难忍。 她常常疼得睡不着,只能靠在床头,生生挨到天亮。 那时,破旧的小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丈夫不知道在哪里发浪,她的女儿又远得不可触及。 她有时候会问自己,她为什么非要陷在安家这个人间炼狱里? 她为什么不可以抛下一切离开呢? 因为安凤。 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她得为这个女儿负责。 为了她,她忍下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可她的付出,却没有换来她的感激,她,只想离开她。 她怎么可以?! 张小莲又一次捏紧掌心。 “表弟妹,多谢你的提醒。” “你和我客气啥? 我和你同命相连,家里都有一个除了拖累人,再没有一点用处的男人,所以,我明白你的难处。 但你和我又不一样。 我这辈子没指望了,但你有,你可不能让你的指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安家表婶的话,说得张小莲不禁泪目了。 “表弟妹,谢谢你,我现在就回家,处理这个事,等事情处理完了,我请你吃饭。” “吃饭就算了,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表弟妹有办法?” “没,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我就是想说,安凤迁户口的事不算小,你要不要去找安南商量一下?”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找他商量?” “我知道。”安家表婶轻轻勾起嘴角,“我前两天遇见他了,他好像在十里屯的明景苑租了房子。” 租房? 十里屯离溪水村不远,他为什么宁可花钱租房子,也不回家住? “表弟妹,你知道安南住哪一户吗?” “11栋,104。” 﨔 第两百二十七章 东窗事发 离开派出所的安凤没有立刻回家,她沿着新修的柏油马路,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溪水一中的旧址。 溪中搬迁了。 贴在门上的告示写着,溪中搬去了临安县最西面的新城。 校舍空了,铁门上落了一层灰,原本开在溪中门外,指着溪中过活的几家小卖部,也全关了门。 安凤隔着铁栅栏的围墙,看着校园里面一排排斑驳到有些破败的教学楼,心里忽然间感慨万千。 短短三年,令她熟悉的旧景消失了。 她曾以为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是种极致的悲伤。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人事依旧,景物全非也可以是一种极致的悲伤。 她在溪中外的路上徘徊了很久,才带着一点说不出口的怅惘,顶着炙热的太阳,走上了归家路。 她到家时,已经过了中午。 院子里很安静。 安凤拉开厨房外层的蓝色纱窗门,想拐进去煮碗泡面。 她才拉开门,就看到她妈站在纱窗门后。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根沾满菜油的铲子,她身后的燃气罩上,铁锅呲呲作响。 “妈?” 她妈没说话。 她微微抬起一点下巴,用一种安凤看不懂的奇怪眼神,审视着她。 她妈看了她很久,久到铁锅里传出一阵焦味。 “妈,菜糊了。” “哦。” 她妈转过身,走到灶台前,关了火。 “还真糊了。” 她的语气和她的眼神一样奇怪。 她妈是个急性子,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炸毛,平常家里人打碎一个碗,她能碎碎念上大半天。 今天,她烧糊了一锅菜,怎么一点也不急? “妈,你怎么在家?” “不想我在家?” “没。” “你难得回家,我总得回来给你做顿饭。”她妈弯起嘴角,“把包给我,去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她妈很会做饭,她包得饺子吃不出一点肉腥味,她炖得鸡汤、鱼汤,比饭店的汤色白、味道香。 她很喜欢吃她妈做得饭。 但,她也很久没吃过她妈做得饭。 一来,她很少回来,难得回来,二来,她回来得总不是时候,总遇上她妈工作太累,不想做饭。 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再怀念她妈做得饭。 “安凤,你站着不动,是舍不得把包递给我吗?” “啊?” 她妈努努嘴,指着她身上的小包。 “怎么,里面藏了黄金?” 她还真得买了点黄金,买得时候每克90块,现在应该涨到了125,到过年,估计能涨到130多。 除了黄金,她还买了不少期货和股票,也都涨势不错。 或许去了京北,她真得可以看看房子,最好能在房价飙涨的2008年到来之前,先买下一套房。 “怎么可能?” 安凤把包递给她妈。 “我去洗手。” “去吧。” 安凤走进了厕所。 她一进去,张小莲丢掉铲子,打开了包。 从十里屯出来,她拐去了临安派出所,派出所的女警告诉她,一个叫安凤的女孩子想要迁户口。 即便她已经从女警的嘴里证实了安凤瞒着她想要迁走户口的事,她还是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对她。 回来的路上,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安凤不会这么对她的,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她亲生的女儿。 可是,她在她的包里找到了安家的户口本,还有那一张让她觉得脸上倍有面的京大录取通知书。 她真要迁户口。 为什么呢? 张小莲笑了。 还能为什么? 她想丢下她的亲妈,离开临安,离开溪水七组,永远都不回来了。 她怎么这么对她? 是她对她不够好吗? 就算她对她有一些些不好,可她是她妈,是生她、养她,为了她,被安家欺负了一辈子的亲妈! 她怎么能不管她这个妈? 张小莲脱掉围裙,走进客厅,然后甩上了客厅的门。 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明亮的阳光被隔绝在门外,她家的客厅在这个瞬间,暗地彷佛是深夜降临。 只是这一刻吗? 从她因为三百块的彩礼,被张家强行送进安家的那一年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走进了至暗时刻。 她能撑到今天,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可以延续她生命,代表着她人生还有希望的女儿。 可今天,她的希望碎了。 不。 不是今天。 她的希望早就碎了,在五年前安凤宁可签下巨额欠条也要去京北的时候,就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是她一直不愿意直面罢了。 她以为她和安凤是母女,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即便有一些不开心,也会被时间轻易淡去。 她以为她会和她一样,即便心里再埋怨、憎恨张家,也会永永远远把他们视作最最亲密的家人。 可安凤不是她。 她当然不是她,她的身上还留着安南的血,那个身上毫无一点人性,那个人世间最恶心的畜生。 张小莲坐进沙发,把户口本和通知书放在茶几上。 过了几秒钟,她听见一阵“呲”的冲水声,接着,安凤打开门,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出了厕所。 好暗。 是停电了吗? 不对,现在是大白天,就算停电,家里也不会黑成这样。 是有人关了门。 难道她妈又出去了? 安凤停在厕所门口,等着后窗的光透过百叶帘,掠过她,投进客厅,照亮客厅暗到极致的黑暗。 大概过了一分钟,她适应了眼前的黑。 她看见她妈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里。 她看见茶几上放着两本红本本,暗红色的那本是她家的户口本,大红色的那本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她妈转过头,声音平静地问:“想迁户口?” 安凤愣了一下。 她想过她妈或许会发现,但她没想到,她会发现地这么快,这么地让她毫无准备。 “恩。” “为什么?” “京大要求新生在报到之前,把户口先迁到学校。” “这么重要的事,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这就是一次临时的户口迁移,等我读完四年大学,户口就会在毕业后的两年,自动迁回属地。” “两年?时间还挺长的。”她妈玩味地笑了笑,“既然毕业后户口会迁回原地,你还迁出去干嘛?” 﨔 第两百二十八章 一筹莫展 大学迁户口是国家给学生的一种福利,可以让他们步入社会后,借用工作之便,落户其他城市。 她非要迁户口当然不是为了让户口在毕业后的两年回到临安,她是想在毕业以后,落户在京北。 “安凤,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事到如今,你想要骗你妈吗?!” “我没有。” “怎么没有?!” 她妈愤怒地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砸向地砖。 “哐——” 杯子坠地的瞬间,碎得支离破碎,一片碎玻璃被桌角反弹,像是一颗流星般,擦过她的小腿根。 她的小腿破了。 一缕鲜血从伤口处,像是一条血线,滑过了脚踝。 “安凤,五年了,我忍了你足足五年! 五年前,你去京北附中做交换生,一直到毕业,你没有回过家一次,你说京北太远,不方便回。 可你是不方便吗? 不,你就是不想回来!” 是,她不想回。 她怎么可能想回来? 一个让人想要回去的家,可以不富丽、不堂皇,但一定像港湾让人安心,像阳光让人觉得温暖。 可她的家里有什么? 她的家只有令人窒息的冰冷,只有永不止歇的争吵,充斥着你不满意,我不满意的埋怨和憎恶。 这样的家,她为什么非要回来? “妈,我和你说过,京北离临安太远了,回趟家既麻烦又费钱。” “好! 那么这三年呢? 从你考进江城高级中学开始,你除了在过年时,回家几天,其他时候,你都不回来,又怎么说? 江城离临安远吗?从江城回临安麻烦吗?贵吗?” 安凤无言以对。 她的沉默让她妈更愤怒了。 “安凤,你就是不想回来! 你现在被保送京大,瞒着我去迁户口,就是为了离开临安,离开家,永远都不回来了,是不是?” “不是。”安凤连忙摇头,“妈,我是您女儿,不可能不回来的。” “是吗?” “当然是。 您手里还有一张我签下的欠条,我要是真敢不回来,您可以报警抓我,您还可以向法院起诉我。” 欠条! 欠条! 欠条! 她果然是记恨她让她签了一张欠条! 可她为什么让她签欠条? 还不是她看出她想逃离临安,逃离家,想丢下她这个妈,她才迫于无奈,逼她签下一张欠条吗? 她是真要那一笔钱吗? 不,她是舍不得她这个女儿! 她这些年给她的所有钱,她全都存进了银行,一分没花,她还把自己挣得钱,也全都存了进去。 她把钱存进银行,是因为她想把钱留给她! “安凤,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别忘了,是我生了你! 你能去江城读书,能被保送京大,你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妈拿自己的半辈子换来的! 没有我,就不可能有你!” 她知道。 她知道没有她母亲的忍辱负重,就不会有她的“来人世间走一遭”的幸运。 她知道母亲生下一个孩子,是一件格外了不起的事。 她也知道她妈知道自己很了不起,了不起到她彷佛天赋神权一般地,拥有了掌控她一生的权力。 她记得怀孕的艰辛,记着生养孩子的不易,却看不见被生下来的孩子是不是艰辛,是不是不易? 是作为孩子的她,没有资格被身为母亲的她,看见?还是作为母亲的她,从来没想过要去看见? 曾经,她好在意、好在意这个问题,在意到哪怕生命走到了终结,都无法释怀她和她妈的关系。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做得不够好,才会让她的妈妈对身为女儿的她,失望了一辈子。 可当她把自己抽离出女儿的身份,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她妈,她终于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她无法和她妈交心,无关时间,无关距离,而是她妈从来也没想过抛开母亲的尊贵,和她交心。 在她妈的世界里,从始至终,只有她自己。 她从来没把她当做女儿,她把她当作了她的所有物,一个她生下来,理所应当听从她的所有物。 可她不是物。 她是一个人,一个有权力去追求自由、幸福,和温暖的人。 “妈,你误会了,我真没有——” “误会?”她妈无情地打断她,“既然是误会,户口本和你的通知书就交给我保管,没问题吧?” 她能怎么说? 说有问题,她妈就能把通知书还给她吗? “没问题。” “很好。” 她妈揣着户口本和通知书,拉开了客厅门。 明晃晃的阳光在她妈走后,如同一道天光,驱散了客厅的黑,安凤立在阳光里,觉得心口发冷。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时间在安凤的一筹莫展中,飞快地走过了。 当无数考生在一日热过一日的炎夏里,焦灼不安地等着命运翻页时,安凤开始流转于各大楼盘。 这两年临安县建了不少房子,大部分都是多层和小高层,少数几个别墅区又是联排和花园洋房。 这样的房子,很难直击她妈的灵魂。 安凤又看完一个楼盘,她本来想问问前排的别墅怎么卖,没等她开口,售楼员就把她轰出了门。 “小丫头,我们很忙的,你别进来捣乱!” 忙? 2006年的临安,房地产还没崛起,像多层这样的公寓房,一平米的售价还保持在2000元左右。 即便是这样的“白菜”价,临安也没多少人买房子。 这时候的临安人,还没有狂热地爱上公寓楼。 楼盘的营销人员根本不忙,他们只是瞧不上她,觉得不满十八周岁的她,不可能买得起一套房。 “唉……” 被赶出来的安凤走到树荫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妈收走户口本和通知书后,把户口本和通知书藏得严严实实,她趁她妈不在家时,找过两次。 可惜,都没找到。 然后,她就放弃了。 就算她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她未满十八,没有父母的同意,她根本不可能把户口迁出安家。 偷迁户口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路。 虽然罗马只有一个,但通往罗马的路却有千万条。 她总有办法走通的。 安凤抬头,隔着明晃晃的阳光,看向了楼盘对面的一家房产中介。 﨔 第两百二十九章 风华苑 安凤穿过柏油路,走进房产中介。 中介里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他一边打着游戏,一边时不时地觑向门口,他一看见安凤进门,急忙关掉显示屏,笑着站起来。 “小姑娘,你找谁?” 安凤瞥了瞥青年人的胸牌。 “李先生好,我想买房子。” “哈?” “恩,我想买套别墅。”安凤郑重地点点头,“但临安在售的别墅不是太偏了,就是户型不够好。 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户型好、位置好,自带独立院子,价格优惠的毛坯,或者精装的二手房源?” “小姑娘,你挺厉害啊。”李一男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家大人教得?” “我自己。” “所以你真要买房子?” “恩。 我的预算是一百到一百五十万,能接受的付款方式是现金加贷款,现金比例不能超百分之四十。” 李一男愣了两秒钟,无奈地干笑了两声。 “小姑娘,我不是取笑你啊,但是我怀疑你在戏弄我。” “李先生是怀疑我的财力?” “不,我在怀疑你的年纪。” “什么意思?” “国家有规定,无论是买房合同的签订,还是银行贷款的申办,都必须是年满十八周岁的成年人。 如果你未成年,即便你有一百万,也买不了房子,你必须在法定监护人的陪同下,才能买到房。” “我知道。” “你知道? “李先生,今天是六月三十日,距离我成年,还有二十一天。”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六月底离开临安县,前往京北,跟随吕教授的团队,一同前往西南地区采风。 但她妈没收了她的录取通知书,并且单方面决定在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天,请张家人到安家吃席。 所以,她至少要在临安待到七月二十一日。 “李先生,我想在十八周岁生日那天,买下一套别墅送给我妈,当作感谢她生我、养我的谢礼。” 李一男听傻了。 他是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毕业以后在大城市找不到很好的工作,迫于无奈回到了临安县。 回来以后,他经亲戚介绍,做了房产销售。 他见过老人给儿女买房子的,见过年轻人给孩子屯房子的,但他从没见过孩子给父母买房子的。 但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毕竟,这个世上有多少不负责任的孩子,就有多少不负责任的父母。 譬如他,就有一双不负责的父母。 他能有,别人当然也可以。 这一刻,李一男不再觉得安凤好笑,他甚至对眼前这个面色稚嫩,但眼神坚定的姑娘肃然起敬。 “小姑娘,你真想买房?” “恩。” 李一男正了正衣领。 他如同对待每一个前来咨询房源的客户般,朝安凤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 “欢迎光临安居二手房,请您上座。” 安凤被李一男的举动,惊得一愣一愣的。 二十多天来,她去过不下十五个楼盘,售楼处的人要么对她视而不见,要么随随便便地糊弄她。 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把她当回事的大人。 “谢谢你,李先生。” “不客气,为客户服务,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李一男拿出一罐冰可乐,“小姑娘,怎么称呼啊?” “我姓安。” “安小姐,临安的别墅区不多,符合你要求的更少。 我粗粗筛了一下我们中介的房源,为你筛选出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临安县以南的一个别墅区,那个小区的房子无论是户型,还是自带的院子,都很大。 而且房子质量不错,至今没出现墙裂、漏水的事故。 但美中不足地是,小区的位置有一点偏僻,小区周边的设施都处在待建状态,根据市政规划,完全建成需要十年以上。 不过,因为相对偏僻,所以价格非常好,一套建筑面积在250平的别墅,总体售价只要一百万。 而且房子落成已经满五年,可以直接过户。” “李先生说得是翡翠园吧?” “安小姐知道?” “恩。” 她前几天去了趟翡翠园。 就像李一男介绍地,房子很好,院子很大,户和户之间的距离也好,单说房子,是她妈喜欢的。 可是,翡翠园在临安的口碑一般,因为口碑一般,所以入住率很差,她妈好面子,未必看得上。 “李先生,你的第二个选择是……?” “风华苑。” 风华苑是位于临安中心区最好的别墅,也是她的老师章文龙到临安养病时,住过两年的别墅区。 如果是风华苑,她妈应该会喜欢。 “李先生,风华苑很贵吧?” “恩,很贵。 不过安小姐很幸运,风华苑最近出了一套急售房,房主打算移民M国,所以很着急卖掉房子。 他的理想价格是一百五十万。 但由于他着急出售,所以接受让价,我估计最后能以一百四十万左右的价格成交。 安小姐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和你的母亲去看房,到时候,你做个对比,看哪套更合适。” “好。”安凤拿起一支笔,写下一串手机号,“李先生,不出意外,我会在七月二十一日联系你。” “行。” 房子看好以后,安凤就不再出门,她开始长时间地窝在二楼的小房间里,写随笔、散文和小说。 这一天,她又一次写到了半夜十二点。 熄灯前,她推开窗子,探出脑袋,看了看院子外的小路。 路上空空,不见人影。 她上一次见到她妈还是在六月二十几号,她们撞上的时候,她想和她妈说说话,她妈却避开了。 一眨眼间,时间已经走到了七月十八,再有三天,就是她妈宴请张家人的日子。 那一天,她总能和她说上话吧? 安凤关上窗子,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不亮,她听见了一阵“淅淅沥沥”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滴雨滴进了她的眉心。 又下雨了。 她叹了一口气,起床找脸盆盛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她听见主卧里传出她妈凶巴巴的质问声。 “安南,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家?你今天晚上要是再不回家来,这一辈子你都别回来了! 嘭——” 她妈砸断了电话。 﨔 第两百三十章 要不回的通知书 安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自从看好房子后,她一直在家等她妈回来. 她想和她好好谈谈,说说房子的事。 今天,她终于回来了,但她又觉得此刻不是她们说话的好时机。 怎么办? 要换个时间吗? 安凤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妈突然拉开房门,她和她妈在各自的猝不及防中,没有准备地对上了。 她妈沉着脸问。 “有事?” “马上就是七月二十一号了,我就想问问,过了七月二十一号,您能不能把录取通知书还给我?” “京大八月十九才开学,你有什么可着急的?” 她很急。 无论是在巡演的老师,还是《青年文学》的编辑白杨,又或者是吕教授,都希望她尽快去京北。 她自己也想过去。 “妈,这个事就没得商量吗?” “你想怎么商量?” “如果我能提前兑现承诺,在离开临安前,以个人名义贷款,给您买套别墅,您能不能让我走?” “安凤,看不出来,你挺有钱啊。” “不,我没钱,但我可以想办法凑钱,只要您答应帮我迁户口,放我去京北,什么都可以商量。” “呵呵!”她妈笑了,“安凤,你早就想好了吧?想好一旦离开临安,就再也不要你妈了,对吗?” “妈,我总归要去上学,七月走和八月走有区别吗?而且您是我亲妈,不是我想不要就不要的。” 这话一出,她妈沉默了很久。 她妈在漫长的沉默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妈看着她的眼神冰冷又阴湿,就像一条猎杀的蛇。 她恨上了她。 “安凤,”过了很久,她妈平静地张开嘴,“你终于说了实话,你和你爸一样,既无情,又自私。 既然你是一只白眼狼,我又何必对你好? 我告诉你,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去京北了!我会撕了你的录取通知书,我要让你永远地留在临安。” “妈——” “闭嘴!” 她妈暴跳如雷地咆哮。 “安凤,别逼我现在就撕了你的录取通知书!” 她妈甩上主卧门,踩着楼梯走了。 安凤立在楼梯口,看到她妈愤怒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世,她和她妈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她必须在她妈撕掉她的录取通知书之前,找到通知书,并且离开临安。 所以,她妈会把东西藏在哪里? 安凤伸手,搭上主卧的门把。 房门被锁死了,而她没有钥匙。 怎么办? 撬门? 撬! 安凤回到房间,从抽屉的深处,摸出一把陈年的水果刀,她刚把刀握在手里,窗外飘来说话声。 她撕开窗户,看了下去。 她爸回来了。 夜色下的他,他看起来有一点憔悴。 他头发凌乱,两鬓多了几缕白发,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今晚的他,身上完全没了六月份的得意。 出事了? 安凤正在揣测时,她妈立在院中,眉目冷硬地问: “你回来干嘛?” “不是你让我回来的吗?” “对,我是让你回来,可你不是不想回吗?你不是觉得我人老珠黄,要和你的小秘双宿双飞吗?” 他的小秘跑了。 今天,他在地下赌场玩了半天,输掉十几万,他想让贱人送钱过来,却发现她卷着他的钱跑了。 她卷走了钱,害得他没钱还赌场,赌场说,如果三天之内他还不上钱,就要砍了他的一条胳膊。 可现在的他,去哪里筹十几万? “老婆,我错了,我——” “别叫我老婆,我嫌恶心!”张小莲吼断安南,“安南,我想好了,我要和你离婚,立刻,马上!” 离婚? 倒也不是不行。 如果他和张小莲离婚,张小莲存得钱就要分他一半,有了这笔钱,他就能还上地下赌场的钱了。 “行。”安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房子归我,存款我拿一半,只要你答应给钱,我们立刻离婚。” “安南,你要脸吗?你怎么敢要钱?!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是你挣得又怎么样?按照法律,你嫁给我以后挣得钱都是婚后财产,我分你一半,理所当然!” “你——你——你去死!” 张小莲大吼一声,跑出了家门。 “泼妇!” 她爸大骂一声,走进了家门,他“蹬蹬蹬”地冲上楼梯,跑进主卧,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存折单。 安凤走出房间,走到了主卧的门口。 “爸?” “安凤?”她爸吓得弹起身,“你在家啊?” “嗯。” “我听说你被保送进了京北大学?” “嗯。” “恭喜啊,安凤。” 这一句“恭喜”,多少来得有点迟。 “爸,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 “你是不是在找存折?” “……”她爸后背僵了一下,“对,爸遇到一点事,急着用钱,你帮帮爸爸,千万别告诉你妈。” “爸,你知道存折都是有密码的吧?如果没有密码,你是根本不可能拿到一分钱。” 密码?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几年前,他为了帮安北娶媳妇,拿过家里三千块的存折,后来张小莲把所有存折的密码都改了。 新的密码是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安凤,你知道密码,对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妈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不可能把密码告诉你,当然也不会告诉我。” “该死!该死!该死!”安南气得不停地踢床柱子,“如果拿不到钱,我该怎么给彪哥一个交待?” “彪哥是谁?” “一个……客户。”安南弯起嘴角,勾出一丝假笑,“爸爸接了一个大单子,手头缺点启动资金。” “缺多少?” “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些干——” 不对。 安凤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学会了挣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口袋里一定有钱。 “安凤,你帮帮爸爸,好不好?” “好。” “太好了!”安南高兴地说,“爸爸就知道,咱们安凤和她妈不一样,你是最温柔善良的好孩子。” 好孩子? 她曾经或许温柔善良过,但这一生,比起对人善良,她一定会先对自己善良。 “爸,我可以帮你,不过,在我帮你之前,我需要你先帮我一个忙。” 﨔 第两百三十一章 父女情 “没问题。”安南急忙点点头,“安凤,只要你肯帮爸爸,不管你想让爸爸干什么,爸爸都答应。” “我想把户口迁出去。” 迁户口? 原来,这就是前几天张小莲突然发疯,冲到十里屯要和他闹生闹死的原因。 “你要迁,就迁呗。” “我迁不了。 派出所说,我未满十八周岁,没办法自己办理迁户口,必须爸妈代为办理,才能把户口迁出去。” “你非要迁户口,是想脱离安家?” “不是,迁户口是学校要求。” “学校要求?”安南笑了,“如果真是学校要求,你怎么可能找我?你不应该找你妈帮你办吗? 你不找她,是她不帮你办吧?” “……” 安凤早知道,她爸不笨,至少在拿捏她妈,和算计家人上面,她爸拥有一般人没有的卓越本事。 “爸是不肯帮我吗?” 如果是之前,他还真未必肯。 但现在,他没得选择,如果他不帮安凤,他就拿不到钱,没有钱,他就会被彪哥砍掉一条胳膊。 他不想被砍胳膊。 可如果他帮了安凤,她以后可能就不回家了,她不回家,他还怎么继续从她的身上薅出更多钱? “谁说的? 我又不是你妈,一天到晚都觉得别人要算计她,会对她不好,爸爸一向宽怀大度,当然会帮你。 就是……” “爸想要什么?” “我要五十万。” 安凤愣了足足一分钟,才回过神来。 “爸,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安凤,别装了,我知道你有钱,你要不是有钱,你怎么敢在五年前就签下一张几百万的欠条? 你要给你妈几百万,爸爸没意见,但你不能只给她,不给我吧?我好歹也是你亲爸爸,对不对?” “……对。” “你明白就好,你我都知道,爸爸一点也不贪心,以你现在的能力,五十万,真得算不了什么。” 这话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她爸知道她有多少家底? 可是,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即便是她妈,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 “爸,我真没有五十万。” “你怎么可能没有五十万?别说你一年到头能挣不少,就算你一年到头不挣钱,你也应该有的!” “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她爸撇开脸,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行了,我可以要三十万,不能再少了。” “我也没——” “安凤,”她爸打断她,“我不管你是借还是抢,除非你给我三十万,不然,我不会帮你迁户口。” 三十万,她有,但她不想给她爸。 “安凤,如果你不给我三十万,我就去找你妈,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妈一辈子都不答应你迁户口?” 她信。 她爸格外擅长拿捏她妈,如果她爸真去找她妈,她就再也别想把户口迁出去。 算了。 就当是拿三十万,买断她和他的父女情吧。 “我答应了。” 安凤一应,安南立刻伸出手:“先给我十五万。” “不可能。” “安凤,你敢出尔反尔?!” “想要钱,把录取通知书给我。” “通知书不在你那儿吗?” “被我妈拿走,藏起来了。” “哈哈……” 安南乐得哈哈大笑。 “安凤,你妈真是个狠人,对我这个丈夫狠,对你这个女儿更狠。” “你有空骂我妈,还是赶紧想想她会把东西藏在哪里吧。不然等她回家了,你就再没机会找了。” “不用想,我知道她会藏在哪里。” “哪里?” “等着吧。” 安南关上了房门。 过了两个小时,他才打开房门,脸色惨白地说:“安凤,我找不到。” “那就接着找吧。” “找可以,你先给我十万。” “没有。” “那就五万,不能再少了。” “也没有。” “安凤,你要是不给,我就去找你妈!” “我最多给你三万。” “……行。” 时间在安南埋首安家,掘地三尺的时候,如白驹过隙一般,流到了二〇〇六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这天一大早,张小莲就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新裙子,对着镜子,把新做的卷发理了一遍又一遍。 安南立在镜子后面,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 “张小莲,不管你怎么打扮,都改变不了你是个黄脸婆的事实了,你越是折腾,看起来越难看。” 张小莲抬起眼睛,对着镜子里的人影微微一笑。 “你要是嫌我老,可以去十里屯,找你的小秘。” “……” “怎么不去啊? 哦,我忘了,你的小秘跟人跑了,跑之前还卷走了你所有的钱,你不是不想去,你是没办法去。” “张——” “闭嘴。”张小莲转过头,“安南,别惹我,不然,我就不买菜,不烧饭,生生地饿死你和你妈。” “……” 泼妇! 泼妇! 泼妇! 安南气得在心里一通狂骂。 安凤的户口没迁成,他还没拿到钱,现在的他,不仅身无分文,还欠着地下赌场的彪哥好多钱。 如果张小莲把他赶出去,他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 “行,我闭嘴。” 安南转个身,想要走。 “你干嘛去?” “去楼下透个气。” “先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 “今天我爸妈,还有我兄弟都要过来吃酒,你最好给我穿得体面点,不然,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泼妇! 安南一边在心里骂个不停,一边假装打开衣柜,翻衣服:“张小莲,你还不去出去接你爸妈吗?” “你让我一个人去?” “不然呢? 家里头总得留一个人烧水泡茶吧?不然等你爸妈和兄弟们到了,对着空空的桌子,干瞪眼吗?” “不是还有安凤吗?” “张小莲,你别太过分了!今天是你女儿生日,你好意思让一个小寿星干活,我还不好意思呢?” “安南,你要脸吗? 从安凤生下来到今天,你几时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不是一向嚷嚷她是个女儿,是个赔钱货吗? 现在,她被保送京大了,你忽然发现她是一个好的,所以打算洗心革面,从此做个好爸爸了吗? 安南,我告诉你,晚了!你女儿安凤不是个傻子,她一早看透了你,不管你怎么装,都没有用!” 﨔 第两百三十二章 迁户口 “行了,别骂了!”安南吼了回去,“你爸妈就要到了,你难道想让他们一来就听见我们吵架吗?” 张小莲不想。 不管她在安家吃了多少苦,她从没在她爸妈面前哭过一句,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过得不好。 今天,也一样。 “谁要跟你吵了? 你就是不想去接我爸妈,干嘛非要拿安凤当借口?你不想去就不去,我爸妈还不乐意看见你呢!” 张小莲说完这句话,就踩着高跟鞋下楼了。 等她走出家门,过了石桥,安南才走出主卧,敲响安凤的房门。 “安凤,走了。” “去哪里?” “派出所。” “你找到户口本和录取通知书了?” “当然。”安南掏出藏在口袋的户口本和录取通知书,“趁你妈出去接人,我们赶紧把事儿办了。” “行。” 安凤跟着她爸飞快地走下楼,他们走出客厅的时候,她奶奶忽然从小楼旁边的巷子里窜了出来。 “安南,我有话和你说。” “妈,我这会儿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你是不是要去接张小莲的爸妈?” “不是。” “我知道你是!”她奶奶捂着脸,开始大声地干嚎,“安南,张小莲欺负我,我要你马上休了她!” “妈,我真有事,你等我回来再说。” 她爸拽着她,一溜烟地跑出院门,冲过了石桥。 他们拐上河边的一条小路,绕了好几个弯,上到大马路上。 “累死我了。”她爸喘了一口气,“安凤,爸今天为了你真是豁出半条老命,你可得记着爸的好。” 为了她? 他明明是为了她的三十万。 “恩。” 安凤不再说话,跟着她爸,飞奔到派出所。 今天派出所的办事大厅挤满了人,负责拿号还是上次的那个女警,她看到安凤,脸上闪过惊讶。 “警察姐姐好。”安凤弯起嘴角,“请警察姐姐帮我拿一个号,我要办个身份证,再迁一个户口。” “你还是要迁户口?” “对啊,我考上了大学,需要把户口迁到学校,这次是我爸和我一起来的,应该可以办理了吧?” “可上次你是六月四号来的,那时不是还没高考吗?” “我女儿又不需要高考!”她爸嚷嚷了一嗓子,“她被保送了京北大学,早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抱歉,我不知道,我以为——” 女警顿了一下,安凤联想到她刚才看见她时脸上闪过的惊讶,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于是她追问: “以为什么?” “那天你刚出派出所,有一个四十来岁,自称是你家亲戚的女人说你应该在家复习,准备高考。 她觉得你出现在派出所有问题,和我打听你来干什么,她还说,要把你迁户口的事告诉你爸妈。” 难怪她妈会那么快知道她偷拿了户口本,到派出所办理迁户口,原来是有人故意跑去告诉她妈。 她是谁? “警察姐姐,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她给我看过她的户口本,但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我只记得她说她是你表婶,住在溪水七组。” 她知道是谁了。 那位表婶一定是知道了表叔被抓,是她报得警,她想要报仇。 “警察姐姐,表婶和我家有一点过节,她大概是听说我被保送了,心里不舒服,才会撒谎骗你。” “是我大意了。”女警显得很自责,“小姑娘,对不起啊,是我自以为是,才会透露了你的信息。” “没——” 安凤刚想说没关系,她爸冷笑一声,很不客气地说:“你这是严重失职,光说对不起有个屁用。” “我愿意弥补。” “行啊。 今天是我女儿十八岁的生日,家里摆了宴席请客,你帮我们插个队,让我们早点回去招待客人。” 她爸倒是敢说,但插队这种事,警察应该不会帮忙吧? 安凤正在心里这么想,女警却突然说: “行,你们等等,我去想想办法。” 十分钟后,安凤和她爸被女警领到一个特殊窗口,加急安排了身份证的办理,以及迁户口事宜。 不到二十分钟,派出所就为她办完了两件事。 办事窗口的警员一边在户口本上,写着她名字的那一页,敲上“迁出”的红色印章,一边问她: “安凤,你是选择亲自过来取身份证,还是快递签收?如果你选择快递,请留下你的收件地址。” “快递。” “好的。”警员递给她一张条子,“请务必留下一个你能亲自签收的地址,另外,身份证是到付。” “好的。” 安凤留下了京北大学文学院的地址,写完以后,她把字条交给警察。 “我填好了。” 警员核对后,把字条收了进去,又把她爸、她家的户口本还给了他们。 “安凤,你的身份证会在一周内寄出,请你注意查收。” “好的,谢谢。” “不客气,请问你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办理吗?” “没有了。” “好的。”警员笑了笑,“下一位。” 不到九点半,安凤和她爸又一起出了派出所。 他们前脚走出派出所,后脚她爸就迫不及待地问: “户口迁完了,你该把剩下的钱给我了吧?” “账号。” 她爸立刻掏出一张卡。 “喏,就打到这个账号上。” “恩。” 安凤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什么时候能到账?” “我没那么多钱,需要分批转账。” “分几次?” “三次吧。 我会在今天下午给你打十万,明天早上再给你打七万,然后在离开临安前,给你打最后的十万。” “不行。” 彪哥已经打过他无数次电话,他说他再不给钱,不仅要和他算利息,还要让小弟跑去安家大闹。 “安凤,爸爸真得很急。” “爸如果不想等,也可以帮忙打掩护,帮我离开临安,只要登上去京北的火车,我立马打全款。” “行!” 他们一起走上了回家路,往回赶的途中,她爸忽然微笑着转过头,用一种陌生的温柔语调问她: “安凤,你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带你去江城吃炸鸡的事吗?” 﨔 第两百三十三章 安家和张家的闹剧 安凤的爸爸不是一开始就混账的。 她爸在供销社上班的几年,尽管不算靠谱,但因为没有沉迷赌博,所以对她和她妈还算过得去。 那时,他听说江城开了第一家KFC,特意带着她妈和她坐了很久的大巴车,排了长队等吃炸鸡。 炸鸡很好吃,她吃撑了。 可这一肚子的鸡,又在回家的路上,全吐完了。 她妈骂她浪费,她爸却哈哈大笑,说没关系,只要她喜欢吃,下一次,他还带她坐车去江城吃。 那是他第一次带她去江城,也是最后一次。 “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喜欢吃西瓜,我给你买过一个暑假的西瓜?那些西瓜每一个都又大又甜?” 九岁那年,她妈为了挣钱造房子,去邻县打了三个月的长工。 她爸不想烧饭,去市场买了好多西瓜,她每天的正餐就是西瓜,连吃了两个月,她把胃吃伤了。 半夜,她胃疼发作,痛得满地打滚,喊她爸救命时,她爸却不在家,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家。 “记得。” “记得就好!” 她爸高兴地笑了。 “安凤,虽然你妈不是东西,但爸爸对你还是好的,你以后发达了,忘了谁,都不能忘了爸爸。” “……恩。” 说话间,他们拐进溪水大桥下的小路,经过溪水小卖部时,吴家二叔看见了他们,焦急地大喊: “安南,你妈和你亲家吵起来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欸?” 她爸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他一边看着围满人的家门口,一边问:“吴二,他们为啥吵?吵得凶不凶?我妈有没有喊我弟?” “我怎么知道他们为啥吵?你想知道,回去看看不就得了吗?” “呵……呵……” 她爸呵呵两声,就是不肯迈开步子。 安凤知道,她爸不敢回去,他既怕张家人,也怕她叔叔。 果然,他纠结了一秒钟,就对她说: “安凤,我好像忘了要去办一件急事,我得赶紧去把事情办了,你先回家,我办完事马上回来。” 说完,她爸脑袋一转,撒腿跑了。 吴二叔瞪着他的背影,简直惊呆了。 “小安凤,你爸跑了?” “恩。”安凤笑着点点头,“二叔,我也走了啊。” “等等。” 吴二叔喊住她。 “安凤,你奶奶和你外公他们都吵疯了,你还是别回去,在叔这儿躲躲吧。” “家里就剩我妈,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得? 今天你外公、你外婆、你舅舅、舅妈都在家里头,就算你奶奶把你叔喊进家里,也不敢动你妈。” “二叔说得对,今天我家安全地很,所以我不用躲。” “行吧,那你小心点。” “恩,谢谢二叔。” 安凤走过石桥,挤进了院门。 进去的时候,她奶奶横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正学着那些碰瓷的老人,扯着嗓子,嗷嗷地大哭。 她叔、她婶、她姑和姑父护在她奶奶身前,紧张地好像有一群人提着刀子,想要杀她奶奶似得。 她站在墙边,斜了一眼客厅。 客厅的方桌上很乱,她妈一早准备的果盆被打翻了,花生、瓜子、糖和水果在瓷砖上滚了一地。 地上还碎了几个杯子,青绿色的茶水顺着瓷砖缝隙,像是无数条蜿蜒的小河,在客厅张牙舞爪。 她妈和她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挤在门廊下,看着她叔叔用食指指着他们,凶神恶煞地叫嚣。 “这里是安家,不是你们张家人能撒野的地方,你们敢欺负老子的亲娘,信不信老子揍死你们?” 张家人不说话,目光全都看向了她的外公。 “安北,你讲讲道理,这里是我女儿女婿家,我们今天是他们请到家里,给安凤过生日的客人。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是你妈一看见我们进门,就冲过来,横躺在院子的地上,又是哭、又是闹。 我还想问她哭什么呢? 今天是安凤生日,她这个亲奶奶不乐呵呵地给孙女庆生,反而倒在地上哭天喊地,是几个意思?” “你说呢?”安北不客气地反吼了一句,“当然是因为你女儿不是东西,一天到晚虐待我老娘。 我妈活不下去,只能趁你们来,哭给你们听啊!” “你说什么?”她外公惊讶地皱起了眉毛,“小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真苛待婆婆吧?” “爸,我没有——” “怎么没有?” 安北蛮横地打断她妈。 “我妈这么大岁数了,难不成还能当众冤枉你? 张小莲,你就是个烂货!也不知道你们张家是怎么教养女儿的,竟然教出一个嘴巴恶臭的贱人!” “安北,你才是烂货!你这辈子除了坑蒙拐骗、杀人放火,还干过什么好事?你和你妈一样烂!” “张小莲,把你嘴巴放干净!你再敢骂我妈,我弄死你!” “……” 她妈本能地一瑟缩,她妈瑟缩了,安北立刻转过头,质问她外公: “张家老爷子,你听见了吧?她当着你的面就敢骂我妈,你说她平常欺没欺负我妈?” 她外公的脸色沉了。 “小莲,家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张家的家教很严。 她妈说过,张家祖上是地主,家里非常富贵,后来因为社会动荡,张家作为地主,被人斗倒了。 尽管张家的富贵没了,但张家留下的规矩还在。 她妈从小就是听着长串的规矩长大的。 她妈刚被“卖”到安家时,觉得很不适应,她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安家这么粗鄙的人家。 可后来,她妈自嘲说,她和粗俗的人待得久了,也变得粗俗起来,她不想变粗俗,可她没得选。 她妈说,如果她不变,就要被这些粗俗的人折腾死,她不想死,她只能更粗俗。 “爸,是安北先骂我的,我才骂回去的!您难道想让我听他们骂,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回吗?” 张老爷子摇摇头,面色越发地严厉。 “他骂你是不对,但不代表你就可以骂你婆婆了,你婆婆是长辈,她再怎么有错,你不能骂她。” 﨔 第两百三十四章 倒打一耙的安北 张小莲知道,在她爸这里,她不能骂她婆婆,如果她骂了,就是违背了张家最重要的一条家规。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在张家,父母不会错,身为子女,不需要思考父母的决定是不是错了,他们只需要遵从父母的意愿。 所以,她爸妈为了三百块把她当作货物般卖给安家的时候,她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能说个不字。 她当初不敢说不,才有了半生凄凉。 “爸,我不想骂她的,可是她实在不像话,她住我的、吃我的,喝我的,却天天帮外人欺负我。 她还——” “什么外人?”安北再次打断张小莲,“张小莲,你嘴里的外人是我、我老婆、我妹,和我妹婿。 我妈是长辈,你做得不对,她不帮我们,难道帮你?你不检讨检讨自己,还怪我妈,你是人吗?” 质问完张小莲,安北嘴巴不停,又转过去质问张老爷子。 “张老爷子,我妈养育了我哥,我哥和他老婆供我妈住、供我妈吃、供我妈喝,是不是应该的?” “当然应该。” “对嘛!还是张老爷子明事理。”安北立刻拍上一通马屁,“张小莲不想养我妈,就是不忠不孝。 您是她爸,得管管呐。” “恩。”张老爷子点点头,“小莲,快给你婆婆道个歉,然后把人请进屋里,坐下来好好地谈谈。” “爸,您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别乱指挥? 安家有两个长辈,当初大家说好了,我和安南负责养他爸,安北负责养他妈。 我们已经给他爸养老送终了。 安银宝本来就不归我们养,是安北和庞金玉不想养,把她踢出了门,我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她进来前对天发过誓,说以后会和我们好商好量,再也不会帮着安北和庞金玉,折腾我和安南。 可她住进来以后,一天天地作死作活,不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就是偷偷把家里的东西塞给安北。 爸,她就是一个吃里爬外的老畜牲!我凭什么给个老畜生道歉?!” “闭嘴!”老爷子大吼一声,“张小莲,外头那么多人,你能不能管管你的嘴,骂狠了你对没好处。” 她不骂就有好处了吗? 她嫁进安家的头两年,处处好说话,安银宝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可结果呢? 安银宝收了她的工资,趁着她去上班的空挡,把安凤丢在院子自生自灭,又搬空了她家的米缸。 那时,她无依无靠,不会吵,不会闹,被逼到绝境了,实在没办法,偷偷跑回娘家,求助她爸。 可她爸说什么? 她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安家的事,张家不好插手,让她回家,找安南一块儿商量。 十九年了! 张家不管她死活已经有十九年了,今年,他亲眼看着她被欺负,不帮她,竟还要她给安家道歉? 凭什么! “爸,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道歉。” “张小莲,你蠢吗? 人是你自己领回来的,你领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人说你孝顺吗?你现在这么骂,不是得不偿失吗? 你听我的话,先服个软,把你婆婆弄进去,然后关上门,和她慢慢理论,这样,你才不会吃亏。” “爸,您不知道她,她就是个泼妇,她这辈子从来不和人讲道理,我要是服软,她会闹得更凶。” “张小莲,是她不讲理,还是你不听劝?你要想张家插手这档子破事,就听我的,把人请进去。 不然,我和你妈就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 张小莲憋了一会儿,就是不说话。 张老爷子气得瞪了她好几眼,瞪得眼里、心里冒出火气,大手一挥,走了。 “爸——” 张老爷子停下脚步,回头问:“肯道歉了?” “……”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 张老爷子气得真要跨出安家。 张小莲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眼里全是不敢置信,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她的父亲会真得不管她。 眼看着他们要走出去了,安凤伸开手臂,挡住了院子的大门。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请留步。” 她外公扫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地问:“你是安凤?” “恩。” “安凤,本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外公准备好好给你庆祝一下,但现在不行了,你别怪外公。” 说着,她外公摸出一个大红包。 “这个给你。” 安凤没有伸手,她弯起嘴角。 “外公,既然是大喜的日子,那您能不能看我的面上,在安家多待几分钟。” “我也想待,但——”外公斜了她奶奶、叔叔一眼,“安凤,还是让你爸妈先把事情解决了吧。” “外公,我妈是您亲生的,她什么脾气,您最清楚,她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不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您姓张,不好插手安家的事,我也不敢求您插手,但您至少多留会儿,帮我妈壮壮胆。” 外公听了安凤的话,眼里露出一点赞赏:“小安凤,难怪你能被保送京大,你比你爸妈都要强。” “那外公能多留一会儿吗?” “能。” 安凤的心,因为外公的话,定了。 她和张家人不熟。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和他们都没怎么见过面。 但是凭着不多的几次见面,却足够让她了解一件事,她的外公很会治家,张家的小辈非常和睦。 一个能管好大家的长辈,一定是个明事理的长辈。 果然,她和他好好说话,他也愿意帮她一点忙,这个忙看似不大,却足够震慑住她嚣张的叔叔。 “外公,我去给您搬个椅子,您在阴头里坐一会儿,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爸,让他回来解决事情。” “好。” 安凤往客厅走,经过她妈身边时,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妈,我有话和您说,麻烦您进来一下。” 如果是之前,安凤这么和张小莲说话,张小莲是理都不会理的,但这会儿,她知道女儿在帮她。 “恩。” 两人一起走进了客厅。 “安凤,你想说什么?” 安凤没有立刻回答她妈,她从包里拿出了户口本:“我爸刚带我去派出所,把户口迁出了安家。” 﨔 第两百三十五章 赶人 张小莲瞪着户口本,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浑身发颤。 她说不清楚她究竟因为什么发颤,她只知道,她的心在迅速失温,于转瞬之间,冷成了一块冰。 “安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你这么对我?让你爸这么对我?让你外公、外婆这么对我?!” 这一刻,安凤再一次自问,亲情到底是什么? 她妈也曾经是个温柔似水的女人,她明明渴望着幸福,却还是为了张家,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 然而,她为张家嫁进了安家,却又在嫁进安家的那一刻,成为了完完全全脱离张家的,“外人”。 她爱父亲、母亲和兄弟,但他们却没有那么爱她。 “妈,就像您和外公、外婆之间的关系回不到当初一样,我和您、和爸的关系也回不到当初了。 可是,回不到却不代表我不是您的女儿了。 我或许不会像您期待中的,那么地爱您,但是,我会遵从世俗和道义,对您尽我应该尽的孝道。 我无法长久地陪伴在您的身边,但是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您过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 我愿意给您买一套大房子,让您搬出溪水七组,我也愿意给您一百万甚至更多,让您半生无忧。 我还可以在今天,帮您把奶奶赶出去。 妈,尽管我无法成为您的贴心小棉袄,但是,我可以为您做很多事,有时候,做远比说更有用。 您说呢?” 她能说什么? 她能说不吗? “安凤,你告诉妈一句实话,你一心想把户口迁出去,是不是代表了你以后再也不会回临安了?” “恩。 我不想回来。 临安不是一个好地方,这里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噩梦,所以我想远离这里,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噩梦吗? 这里又何尝不是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噩梦? “妈,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不和我爸离婚呢? 过去,您无处可去,只能依附安家,可以后您会有自己的洋房,有大笔存款,您可以过得很好。 您愿意地话,可以找一个好男人搭伙过日子,您不愿意地话,可以旅旅游,做一些感兴趣的事。 未来很长,您还年轻,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锁在苦难里?” 她可以吗? 张小莲抬起头,目光掠过安凤,落在水泥场上,像是恶鬼般哭嚎的安银宝,心里闪过一丝动摇。 “安凤,你真有本事赶走你奶奶?” “恩。” “行,只要你能赶走她,我们万事好商量。” “好。” 安凤搬起一张椅子,走出了客厅。 她把椅子放在她外公身后,立刻给她爸打了一个电话。 “喂?” “喂?”安南一边接起电话,一边迅速地摸起一张麻将牌,“安凤,你是不是在给爸爸打钱了?” “不是。” “为什么还不打?” “爸,如果你在二十分钟内赶不回家,那么我就要反悔,不给你钱了。” “你敢?!” “你可以试试。” “该死!”安南丢下麻将牌,“大兄弟们,你们先打着,我家出了点急事,得赶回去,处置一下。 我马上来,马上来啊……” 安凤听见她爸跑出来的声音,才挂断了电话,挂完以后,她没有收起手机,而是又拨了一组110。 “喂? 警察叔叔,这里是住溪水村七组一号的安南家,我是他的女儿,安凤,我叔叔闯进我家要杀人。 求你们救救我。” “好的,我们马上来。” 挂完电话,她对她外公弯出一个笑。 “外公,我要动手了,麻烦您一会儿不管我怎么闹,在事情消停之前,都坐在这里别走,行吗?” “你要做什么?” “做一件别人做过的事。” 安凤朝她外公俏皮地眨眨眼,拐进了主屋旁边的巷子,拐过去的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飞快走进她奶奶住的小房子。 房子里黑漆漆的,桌上堆着两个发馊的碗,地上落满了瓜子壳。 屋子里飘着浓郁的老人味,等她走进卧室,这股味道重得就像是几天没冲过的溪水一中的厕所。 她妈说过,安家人很脏,尤其是她奶奶,就算是在最炎热的夏天,也可以一个月两个月不洗澡。 她现在非常后悔刚才过来的时候,没戴个口罩。 算了。 她抄起一条床单,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柜子里的衣服、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全部丢了进去。 然后,她把床单打成一个包袱,拖出了巷子。 横在地上寻死觅活的安银宝看到安凤拖着一个包袱走出巷子,立刻坐起来,愤怒到极点地质问: “小贱蹄子,你干什么?” “请你滚。” “你敢?!”她奶奶大吼一声,拽住安北的手,“北儿,小贱蹄子敢动我的东西,你还不弄死她?!” “知道。” 安北撸起袖子,扬起了手掌。 “叔叔,”安凤抬起头,“我刚刚报了警,你要是敢动我一下,就是故意伤人,你就等着被抓吧。 哦,对了,友情提醒你一下。 你在派出所留有案底,所以这次,只要我这个年满十八周岁的成年人不答应和解,你就得坐牢。” 安北不敢动了,但他不敢动,不代表他能甘心,他立刻命令庞金玉: “你过去给小贱人两耳刮子。” “行。” 庞金玉早看安凤不顺眼了,可她总不在家,她没机会整治她,今天,她一定要打得她满地找牙! 她冲向安凤时,张小莲站在门口没有上去帮忙,安凤也没指望她妈能帮她,她朝门外大喊一声。 “救命啊,庞金玉杀人了! 各位叔叔婶婶,求求你们打开手机,拍个视频,等警察来了,交给他们当作庞金玉杀人的物证。” “安凤,你胡说什么?我可没杀人。” 是谁说过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对付安家这帮地痞流氓,任何道理都是没用的。 平常她家在溪水村势单力薄,她妈不敢闹,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张家人全在,她看安家怎么横! 她把包袱丢出了院门。 “安银宝,你可以滚了。” “你——” 安银宝傻了,她傻了一会儿,又开始嚎。 “小贱蹄子,我是你奶奶,你敢这么对我,不怕天打雷劈吗?!” 﨔 第两百三十六章 言辞凿凿的她 安凤笑了。 “安银宝,你跪着求我妈收留得时候不是发过誓,要是对我妈不好,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吗? 你被雷劈了吗? 你都没被雷劈,我又怎么可能被雷劈?” “你——”安银宝答不上来,只能拽着安北的手,“北儿,她这么欺负你老娘,你就干看着吗?” 难道他想干看着吗? 今天的安家和往常不一样,今天的安家站着一群张家人,他们不走,就是有了想要插手的打算。 再有,安凤被保送了京北大学,成了整个溪水村七组的骄傲,这些人不可能干看着他对她动手。 加上,她还报了警。 安北能在道上混到今天,凭借地从来不是发狠。 到了这种时候,他其实该退了,可安凤已经把事情做绝了,他要是退了,他妈又得归他家赡养。 他不想养。 安北转过头,轻声问他妹: “现在怎么办?你有法子吗?” “恩。”安家小妹淡定地点点头,“我刚打过安南电话了,他说他马上回来,有他在,妈走不了。” “好。” 安北立刻低下头,在安银宝耳边嘀咕了两句,安银宝得了安北的指示,立刻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呜呜……安南,你在哪儿?你赶紧回来救救你妈,你媳妇和你女儿大逆不孝,要弄死你妈……” 安银宝哭得最起劲的时候,安南提着一口气,冲进了家门,他冲进来的下一秒,警察也进了门。 “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他问完这句,又接着问,“谁是安凤?” “我是。” “安凤,你不是说你叔闯进你家要杀你吗?你叔在哪儿?他打你了?打哪里了?打了你多少下?” “他——” 安凤刚想回答,安北就先跳起来。 “警察同志,我没打她,是她欺负我妈,我是来保护我妈的。” “你妈?” “对。” 安北点点头,指着地上的安银宝。 “安凤和她妈张小莲不孝,欺负我妈不说,还要把她赶出去,我妈没办法,才求我过来救救她。” “对。”安银宝抬起没有眼泪的脸,“警察同志,张小莲他们母女欺负我,还把我的东西丢出去。” 安银宝横起手,指了指门外的包袱。 “警察同志,你看,那些东西就是安凤这个小贱蹄子丢出去的,咱们村的人全都可以为我作证。” 警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询问了村里人。 “是这样吗?” 门口的人全都点点头。 “是的。” 警察得了回复,立刻转头看安凤。 “安凤,她是你的奶奶,你怎么能把奶奶的东西丢出去呢?” “警察叔叔,我们家有奶奶,也有爷爷,安家分家的时候说好了,我爸管爷爷,我叔叔管奶奶。 我爷爷前几年没了,他生病住院的钱,他死后办丧事的钱,全都是我们家出的,我叔一分没出。 我十岁那年,我奶奶为了帮我叔凑结婚钱,让我叔上门打我和我妈,我当时被我叔打进了医院。 这个事,派出所是有案底可查的。 后来,我奶奶和我叔又来闹过几次,终于逼着我爸拿出了三千块钱给我叔娶媳妇用。 我奶奶对我叔掏心挖肺,结果我叔一结婚,就不要脸地把奶奶踢出门,是我妈心软,收留了她。 谁知道我妈好心,我奶奶却不是个东西,她搬进来以后,天天偷我们家东西,悄悄拿去送我叔。 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警察叔叔可以随便打听。” 警察叔叔又回过头,询问路上的村人。 “是这样吗?” “是的。” “好。”警察点点头,又对安凤说,“安凤,就算你说得是实话,你也不能把奶奶的东西丢出去。 这家里有矛盾,可以商量,好好商量,总能商量出一个结果的。” “警察叔叔,不是我不想商量,是他们不想商量。 今天我生日,我们家准备招待客人。 我奶奶当着客人的面,不仅砸了我家的客厅,还横在地上,说我妈虐待她。 我叔和我婶还一个劲地嚷嚷,说赡养老人是子女的义务,还指着我外公的鼻子说他不会教女儿。 合着我奶奶会教,就是教出一个一边坑她财产,一边又把她丢出门,塞给我们家来养的儿子吗?” “……” 警察被问蒙了,没等他们想好怎么答,安凤又接着问了一句: “警察同志,良善是美德。 你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人间的一切美好,如果连你们也不护着美好,人间还有美好存在吗?” 警察苦笑一声。 “小丫头,你可真会上纲上线。” “警察叔叔错了。 我不是上纲上线,我是被逼得无奈,我也想做个好孩子,可我的好换来地却是坏人一天恶过一天的猖狂。 坏人根本不珍惜我的好,那我为什么还要做个好人?就因为我好,所以活该被坏人欺负死吗?” “当然不是,好人不该被欺负。”警察斩钉截铁地说,“安北,既然你妈归你们养,就领回去吧。” “……” 他怎么领回去? 他妈好吃懒做,要是领回去,他老婆和女儿能天天和他吵翻天。 可不领,他又该怎么赖掉? 就在安北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妹子凑到他的身后,悄悄说了三个字。 “找安南。” 对。 他哥是个蠢货,有他在,他妈就得留下。 “警察同志,安凤只说对了一半。 是,我们是在分家时说过,我哥管我爸,我管我妈,但我哥看我日子难过,主动把我妈接过了。 这事儿,你们可以问我哥。” 警察转头,看向了安南。 “安南,有这回事儿吗?” 当然没有。 但他不敢说没有,因为安北正在瞪着他,只要他敢对警察说没有,他明天就能找人打断他的腿。 “有——” 安南张嘴要认,安凤走到他身边,又轻又快地说:“爸,你敢说有,这辈子别想拿到三十万了。” “……” 得罪安北,他最多打断他的一条腿,但拿不到三十万,他没得将是他的命。 安南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主动要养我妈,是我弟不肯养她,我看她可怜,才把她接回家的。” 﨔 第两百三十七章 外公 早上十一点,安家的这一场闹剧终于散场了。 安凤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被请进了客厅,她奶奶、叔叔、婶子、姑姑、姑父被赶出了门。 她妈先把她爸支出去买熟菜,又让安凤给张家人泡茶,安排好这些,她拐进厨房,准备中午饭。 “外公,喝茶。” “好啊。” 张老爷子点点头,看着端茶倒水,忙个不停的安凤,一双微微发黄的老眼睛笑成了两条弯月亮。 “老大、老二、老三,让你们家孩子都去帮帮安凤,都是一家人,哪有让安凤一个人忙的道理。” “是是是。” 一群表弟、表妹围了过来,他们一边帮安凤泡茶、洗水果,一边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们不仅态度热情,而且手脚麻利。 安凤从他们的态度里看出了他们对她的刻意讨好,和一些努力掩藏,却没办法完全藏住的嫉妒。 她记得她妈说过,外公是个读书人。 但因为张家成分不好,外公读完小学后,就没有办法继续往上读了。 他对此一直很遗憾。 这些年,他很重视小辈的教育,可是她的三个舅舅一个小学,一个初中,还有一个初中没毕业。 舅舅生下的孩子,除了两个成绩还过得去,剩下的都是班级里的吊车尾。 以这些人的成绩,想要考上985这样的高校,难度很大。 张家子孙很难做成的事,她做到了,估计外公得知她被保送京大后,没少在家里念叨这些孩子。 安凤脑子转得飞快时,张老爷子笑着喊了一声: “安凤,水果让他们弄去,你过来陪外公坐会儿。” “好。” 安凤搬来一个小凳子,乖巧地挨在外公脚边。 “几年不见,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辛亏今天是来你家,要是在半路遇见,外公肯定认不出来。” “我和外公是好多年不见了。” “那可不? 你外婆一直和你妈说,没事常带你回家看看,可你妈倒好,一天到晚忙着上班,总是说没有空。 这工作再忙,也得回家看看,是不?” 她妈是忙,但忙不是她不回张家的理由,而且,她也不记得外婆有打过她妈电话,让她妈回家。 “外公,这事儿不怨我妈。 初中时,我被选中去京北附中做了交换生,中间有两年多没在临安,高中又一直在江城读高中。 我妈就算想带我回去,也不行啊。” “你是有出息。” “外公过奖了。” “一点没有。 京大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学府,江城一年能考进去的人没几个,像你这样被保送的更是少之又少。 你是安家的骄傲,也是张家的骄傲。” 说着,外公抬起头,目光有些严肃地扫过舅舅舅妈。 “都让你们家的孩子好好跟安凤学学,别说和她一样被保送,至少也要考进一个不错的大学吧。” “是是是。” 一片点头声中,她家大舅母笑盈盈地问:“安凤,你几号开学?” “八月十九。” “那还早。” “恩。” “安凤,反正你在家没啥事,不如去大舅母家里住个几天?去了正好给你的弟弟妹妹们补补课?” “这个主意好。”她外公连忙点点头,“安凤,张家比安家大多了,你可以在几个舅舅家轮着住。” “对,对,对。” 她去过张家。 七岁那年,外公过六十大寿,她妈请了两天假,带着大包小包,领着她去张家做客。 去的路上,她对她说,张家和安家不一样,张家很大,舅舅们人很好,他们肯定会留她们过夜。 舅舅们果然很好。 从她们进门起,他们就笑得合不拢嘴,嘴里的客气话不见停。 那些话听得安凤面红耳赤,心里发虚。 可对她们这么客气的舅舅们,既没在白天请她们去他们的小家里坐坐,也没在晚上留她们过夜。 他们笑着在夜色下告了别。 回去的路上,她看着她妈脸上的失望,蓦然明白一件事,原来一个人说话和做事可以毫不相关。 “外公,我也挺想去张家做客,但我在家待不了几天了,我要去京大,参加文学系的采风活动。” “你妈不是说你不去了吗?” “我本来是不去了,但前几天吕教授又打我电话,说采风活动快收尾了,让我尽量去凑个热闹。” “这样啊……” 外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恩。”安凤笑笑,站了起来,“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你们喝茶吃糖,我去厨房帮帮我妈。” 安凤溜出客厅,钻进厨房。 张小莲看见她来,似笑非笑地给了她一句:“怎么不在里头吹风扇了?” “外公让想我给弟弟妹妹们补课。” “他倒是好意思。” 张小莲轻轻啐了一声,丢给她一把青菜。 “既然过来了,就把青菜洗好,切了。” “好。” 她打来一盆水,坐到小凳子上洗青菜。 洗到一半,张小莲凑过来。 “你爸今天这么听话,是不是你给了他好处?” “嗯。” “你给了他多少?” “三十万。” 张小莲愣了一下,把菜摔进水里。 “安凤,你疯了吗?居然给他三十万?! 你难道不知道他就是一个有钱不过夜的主,你给得越多,他败得越快。” “爸说,我能给您买别墅,却不给他一分钱,不公平。” “放屁!要钱的时候说公平,养家的时候他怎么不说公平?安凤,这种屁话,你怎么也能相信?!” “……”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把给我买别墅的钱给他了?” “还没。” “那就别给了!” “要是不给,他能把奶奶请回来。” 她妈又愣了一下,她憋了足足两分钟,才又心疼又不甘地丢出一句:“那也不能给他三十万啊! 而且你给了他三十万,还怎么给我买别墅?我们可是说得好好地,没有别墅,你不许离开临安。” 说好? 那天晚上,她妈不是什么都不要,一心只想撕了她的入学通知书,让她一辈子都离不开临安吗? “你什么眼神?话都是你自己说得,又不是我逼你的。” 﨔 第两百三十八章 老人家的规劝 “恩,是我说得。” 安凤笑着点点头。 “如果之前您答应帮我迁户口,我可以给您买一套风华苑的别墅,但现在,我没有那么多钱了。 现在的我,最多能给您买一套翡翠园的别墅。” “你说得翡翠园是临安县最南面,那个没人买的别墅区?” “翡翠园现在没人买,是因为周边的设施没起来,但不出十年,那里就会成为临安最好的地方。 所以,无论是从性价比、升值空间、还是未来的发展来说,翡翠园都要比风华苑更好。” “呵!我发现你的嘴是真会说!”她妈瞪了她一眼,“所以翡翠园多少钱一套?风华苑又是多少?” “翡翠园的别墅平均一套一百万,风华苑比较贵,但这几天正好有套急售房,只要一百五十万。” “知道了。” 说完这话,她妈就去忙了。 安凤没有追问她要哪一套,她低着头,洗完一盆青菜,然后沥干水分,把青菜切成了一块一块。 “妈,青菜切好了。” “恩。”她妈瞟了一眼砧板,“安凤,如果我就想要风华苑的那套别墅呢。” 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管翡翠园未来如何,现在临安县最好的别墅区就是风华苑,她妈既然要买,一定会要最好的。 “安居中介说,风华苑的房主着急卖房子,所以有机会压价到一百四,这样首付就是四十二万。 我现在最多能拿出二十五万,如果您坚持要买风华苑的别墅,差得十七万就得靠您自己来补上。” “首付的十七万我可以出,但后面的房贷必须你来付。” 如果买风华苑,她要向银行贷款一百万,假如按三十年来偿付,她总共要还出去一百七八十万。 再算上首付的二十五万,加上她答应给她妈的一百万,她这一生一共要掏给她妈钱,是三百万。 她妈呢? 她生她、养她,又花过多少钱? “安凤,你不说话,是要反悔吗?” “没有。” “既然没有,等吃过中饭,送走你外公他们,我们就一起去安居房产中介,买下风华苑的别墅。” “……好。” 下午一点半,这场打着为她庆生旗号的饭局终于结束了。 撤碗盘的时候,张家人坐在桌边,显得非常依依不舍,倒是她爸和她妈,不停地瞟墙上的挂钟。 挨到两点,她外公受不了,站了起来。 “小莲,安南,时间不早了,我和你妈、你弟弟先回了。” “好。”张小莲也不客气,“爸,妈,我送送你们。” “恩。”老爷子点点头,“安凤,你也送送外公。” “好。” 安凤和她妈陪着张家人一起走过石桥,穿过小路,上到了溪水大桥,到了桥上,外公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 “爸,”张小莲面上闪过一丝难色,“有件事,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你说。” “安凤大了,已经不太需要我操心,我……” “你想离婚?” 嫁进安家的这些年,她无数次地想过离婚。 她之所以敢想不敢做,一来是怕离婚后,她没地方去,二是她怕离了婚,会把房子便宜了安南。 但现在不一样了。 安凤答应给她买套别墅,比起安家这栋破小楼,别墅更值钱,她再不离婚,难保安南要和她抢。 除了别墅,还有她这些年默默攒出来的钱,她也怕安南惦记。 “爸,安南最近越来越不像话,前一阵他还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才想要离婚。” “我不同意。” “为什么?” “小莲,你也说,安凤长大了,要出息了,不管你过去受过多少罪,都到了要苦尽甘来的时候。” “可——” “再有,”张老爷子打断女儿,“你已经老了,你不会觉得这个年纪离了婚,还有男人会要你吧?” “……” 是,她老了。 今天早上,她高高兴兴地穿上一身红裙子,站在镜子的前面,才忽然发现,自己老得不像话了。 这样的她,安南嫌弃,其他男人当然也会嫌弃。 “小莲,俗话说的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安南再不好,你和他过了几十年。 你们能一起过了几十年,当然也能再过几十年。” 再过几十年? 再和安南过下去,她不觉得自己还有几十年的命。 “爸,如果我非要离呢?” “你非要离,我拦不住。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张家从古至今,只有丧偶,没有离婚,你非要离,别指望张家有人能帮你。” 又是这样。 从她嫁进安家,不,从她有记忆起,她的父亲就习惯了独断专行,他认定的事,谁也不能违背。 如果张家不帮她,凭她一个人的能力,怎么干得过不要脸的安家? “行了,我和你妈真要回去了。” 张老爷子转过头,朝安凤招招手。 “安凤,你来。” “外公是有话对我说吗?” “对,外公送你一句话。 人行于世,不可能踽踽独行,你身后最宝贵的财富一定是家人,你身后最温暖的港湾一定是家。 别被前路的灿烂迷了眼,失去你最重要的倚仗。” 倚仗? 谁是她的倚仗? 安家? 对她来说,安家从来不是倚仗,而是一个能食肉吸髓的泥潭,这片泥一旦沾上,终生甩不干净。 至于张家,那就更是一个玩笑了。 连她妈这个亲身女儿都沾不上光,她一个外孙女哪有福气沾得上? “安凤,外公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恩。” “明白就好。”外公满意地点点头,“小莲,我和你妈走了,今年春节,你记得带安凤回家过年。” “……好。” 张老爷子领着人,转身走下了桥。 安凤和她妈立在桥上,目光着张家人走远,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人了,她妈着急地拉住她的手臂。 “走,去买房子。” “妈,等一下。” “等什么?你不会真想反悔吧?” “不是,我是想问您带身份证吗?没有身份证,签不了买房合同。” “我去拿。” 她妈拽着她往回走,安凤又叫了一句。 “等一下,妈。” “又怎么了?” “爸在家里,我回去他肯定要和我讨三十万,我还是在桥上等您。” “也对。” “除了身份证,您最好也拿一下户口本。” “知道了。” 她妈松开她,像一阵风般奔进桥下的小路。 﨔 第两百三十九章 买房 安凤看着她妈的背影,摸出手机,给她的理财经理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孙经理吗?我是安凤,之前托您买进的那些黄金,麻烦您帮我尽快卖掉。” “小安,黄金最近涨势很好,你要是留到年底,很可能升到130,要是留到明年,还能涨更多。” “我知道,但我着急用钱,只能麻烦你。” “行吧。” 孙斌叹了一口气。 “我帮你处理,不过马上就三点了,我不保证今天就能卖出去啊。” “明天也行。” “好。” “谢谢。” 说完,安凤想要挂断电话,这时电话里的人着急地追了一句。 “小安,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 “没事儿你卖黄金? 你肯定有事儿,你要是有事儿,你跟我说,咱们认识很多年了,只要是我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上一世,她妈说过,她这一辈子遇到的贵人全是毫无关系的外人,没想到,她会和她妈妈一样。 “孙经理,我真没事儿,是我妈想买房子,缺点钱。” “原来如此,不过,我见过父母给没毕业的孩子买房的,还没见过没毕业的孩子给父母买房的。 小安,你爸妈摊上你这么一个又会读书,又能挣钱的女儿,一定是在上辈子烧了一吨的高香啊。” “孙经理真会夸人,就冲您这句话,我回头一定请您吃大餐。” “低于二百,我不吃啊。” “好。” 两人在说说笑笑中挂断电话,挂完电话后的两分钟,她爸跑出小路,怒气冲冲地奔上溪水大桥。 “安凤,你TM什么时候给老子转钱?” “明天。” “几点。” “十点。” “好,老子等着,要是明天早上看不到钱,老子弄死你!” 她爸妈是不是上辈子烧多了香,没有得到神佛的保佑,所以这辈子才会变得如此地面目可憎? “爸,我妈来了,你还不走吗?” “马上走,告诉你妈,我晚上不回去。” “知道了。” 她爸踩上自行车,冲下大桥,不到一分钟,她妈开着电瓶车,也上到了桥上。 “安凤,你爸和你说什么?他是不是和你要钱?” “他让我告诉您,他晚上不回家。” “不回最好,死了更好。” 她妈恨恨地骂了一句。 “赶紧上车,我们去中介。” “好。” 下午两点半,她们一起走进了安居房产。 “李先生,下午好,这位是我的母亲,张小莲,我们想去看看风华苑的那套别墅。” “没问题。” 安凤和她妈又跟着李一男赶去了风华苑。 到了风华苑的大门口,李一男对她们说了一声“稍等”,就转去保安亭,让保安放她们进小区。 看门的人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人,他一边和李一男说话,一边看了安凤好几眼。 她知道,他还记得她。 过了大门,李一男边领着她们往里面走,边介绍风华苑的小区环境,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 “到了。” 安凤一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怎么会是这一套? “张女士,安小姐,两位里面请。 我呢,先带你们在房子里逛一逛,等逛得差不多了,房主人也来了,大家正好坐下来,谈一谈。” “行。” 她妈兴冲冲地拉着李一男,奔进了别墅。 安凤没有跟上去,她也不需要跟上去,因为她曾在1999-2000年间,无数次踏着黄昏走进这里。 她走到大厅,坐进了沙发。 师父曾经说过,这一栋房子是风华苑的楼王,房子不贵,但房子内部的装饰,全都是最顶级的。 尤其是镶嵌在客厅炉壁上的那副大理石碎片的拼装画,是房主人三顾茅庐才请来人操刀设计的。 师父很喜欢这套房子,还动过心思买下,但是房主人死活不肯,说这里有他和亡妻共同的回忆。 回忆终于要消散了吗? 不到半小时,她妈又兴冲冲地奔下楼:“安凤,你怎么不上去看?我告诉你,这套房子好极了。” “您决定要买吗?” “买。” “好。” 她妈在房主人赶来后,拉着李一男,和他讨价还价了半个小时。 最终,房主人在她妈的软磨硬泡之下,答应以一百三十八万的价格卖给她妈。 下午四点钟,他们顺利签完合同。 李一男一边把其中的一份合同递给张小莲。 “张女士,按照合同的条款,请你们在明天早上把首付款四十一万四,先打到指定的监管账户。” “好的。” “剩余款项,如果确定走贷款,也请尽快申办,如果张女士不知道怎么办,我可以陪您去银行。” 张小莲不说话,眼睛斜向安凤。 “李先生,贷款由我来申办。” “由安小姐来申办也可以,但是贷款合同必须由张女士一起签署,因为买房合同上有她的名字。” “什么叫买房合同上有我的名字?”张小莲不高兴地皱紧了眉毛,“李先生,这套房子是我的。” “所以张女士的意思是,房产证上只写您一个人的名字吗?”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不过,保险起见,申办贷款那天,还是请张女士到场,毕竟安小姐是在读生,未必能办出贷款。” “知道了。”张小莲不耐烦地说,说完了,她又补了一句,“我可以去银行,但别想让我办贷款。” “……” 张小莲的话让李一男沉默了半秒钟,尽管他心里冒出了一堆想法,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依然得体。 “好的,张女士。”李一男笑着点点头,然后转头问安凤,“安小姐,您什么时候有空去办贷款?” “我还没拿到身份证,等一周后我拿到,就去银行办贷款。” “一周后,安小姐可以带着购房合同,直接去银行申办贷款,也可以联系我,陪你去银行办理。” “谢谢。” “安小姐客气了,等房主拿到房款,张女士拿到房产证,还请安小姐付清两万块的中介代理费。” “当然。” “那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就先到这里,后面如果有事,我会随时联系张女士,或者安小姐的。” “好的。” 张小莲拿起合同,心满意足地走出了中介。 到了外面,她飞快板下脸,严肃地叮嘱安凤: “买房的事,不许告诉你爸。” “好。” “回家。” “妈,您先回吧,我要去趟派出所,改一下身份证的收件地址,不然,身份证会寄到京北大学。” “行,你路上小心。” “知道。” 她妈骑上电频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﨔 第两百四十章 不一样的生日 安凤笑了笑,打算走到对面的公交站,这时,李一男推开门,跑了出来。 “安小姐,你等等。” “怎么了,李先生?” “生日快乐。”李一男递给她一根彩虹色的棒棒糖,“抱歉,我这里没有蛋糕,只有一根棒棒糖。 你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呢? 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她在这一天遇见了很多人,办成了很多事,但这些事都和她的生日无关。 她既没有收到生日礼物,也没有收到生日祝福,她还签下了一份不知道要还多少年的购房合同。 她想,这个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把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过成她这个样子吧? “谢谢你,李先生。” “不客气。”李一男弯起嘴角,“安小姐,人生很长,今年的生日不好,还有明年,后年的生日。 总有一天的。” “李先生,谢谢你的棒棒糖,我们回头见。” 她用力挥挥手,奔向街对面的公交站。 安凤在站台上等了十来分钟,中间来过两辆车,都不是她等的那辆。 她怕来不及,打了一辆的。 她在派出所办事大厅关门的前一刻,拔腿冲进去改了地址。 等她再出来,天色开始发昏、发黄。 她低头一看,发现棒棒糖被她落在了办事大厅,她想折回去拿,办事大厅的门,却已经关上了。 “呵……” 安凤笑了一声,忽然觉得很累。 她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看起了夕阳。 夕阳真得很美,就像一朵开到荼蘼的鲜花,一截烧到不剩半寸的蜡烛,一段将走到尽头的人生。 上一世,她生了病,一个人住在养老院时,经常坐在庭院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看着夕阳。 时光在那一刻总会变得格外地静谧,静谧之中又透着说不出来的绝望,就像她从小读过的诗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每每想到这句诗,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句。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种伤悲,让她抱憾终身。 “安凤,加油,还有七天!” 她给自己打了一阵气,笑着冲下台阶,走上了回家的路。 夕阳在她归家的途中,逐渐被黑暗吞没。 走上溪水大桥时,她的手机响了。 “喂,妈?” “恩。”她妈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很怪,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给你定了蛋糕,但我忘拿了。 你能不能去拿一下?” “能。” “那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 “收到没?” “收到了。” 蛋糕房离她家不远,骑电频车只要二十分钟,走路就得慢一点。 安凤走了四十来分钟,才走到。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蛋糕房里没别人,柜台后的年轻女人瞟着墙上的钟,脸色显得非常地难看。 “你好,我来取蛋糕。” “你是来取张女士定的蛋糕吗?” “对。” “你总算来了!”年轻女人气得跳起来,“昨天她说好了,今天下午三点来取,可她一直没来取。 我刚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说原因也就算了,居然说不要了。 这年头,哪有人订好了蛋糕还说不要得?而且这个蛋糕她又没付钱,她是打算让我承担损失吗?” “抱歉。” “算了,你赶紧付钱吧。” “多少钱?” “四十八,我们店最便宜的那一款。” 安凤急忙掏出五十块。 “谢谢。” 晚上七点,安凤提着一盏六寸大的水果蛋糕,推开了家门。 客厅一片漆黑,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她打开日光灯,看到桌上放着两盘子中午吃剩下的菜,菜盘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 “妈去上班了,你吃完收干净。” 她放下蛋糕,先把桌子收干净了,然后,她打开蛋糕盒子,把做成数字十八的蜡烛插在蛋糕上。 烛光亮起的一刹那,她关上了日光灯。 “安凤,生日快乐。” 2006年的7月28日,安凤办完了一切该办的事,带着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坐上了去江城的车。 她妈坐在她的隔壁,一遍遍地问: “没落下什么东西吧?证件、学习资料、衣服,都带了吧?” “恩,都带了。” “你再想想,临安离京北远,万一落下东西,不好回来拿。” 其实不用想。 这些年,她常年不在家住,偶尔回去都是带多少东西回,又带多少东西走,她没在家留过东西。 这一次回家,她一直把行李箱竖在墙边,除了必要的换洗,其他的东西,她全部没有拿出来过。 她做好了随时要走的准备。 “妈,你工作忙,不用特意送我。” “那怎么行呢? 你要去得是京北,那么远的地方,我不能把你送过去,至少也要看着你坐上火车,才能安心吧?” “谢谢妈。”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她妈假装生气地横了她一眼,“你该不会因为买房子的事记恨妈吧?”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张小莲知道安凤有想法。 本来,她对于她有想法她是不太高兴的,但想到她给她买了一套别墅,她又觉得没道理不高兴。 还是哄哄吧。 她们终归是母女,难道还能有隔夜仇? “安凤,妈这个人不会说话,生气的时候,说话可能更难听,但是妈没有坏心,对你更加没有。 咱们买的那套房子,虽然写得是我一个人的名字,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这房子早晚还是你的。” “恩,我知道。” “你一向聪明,妈知道你肯定明白。”她妈笑了笑,“行了,你最近累得够呛,在车上睡会儿吧。” “好。” 她其实不累,她还很兴奋。 但是不睡,她不知道怎么和她妈相处。 她闭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她给吕教授打过电话,吕教授说,他们到了采风的最后一站,她现在去没多大意义。 于是,她又联系了老师。 老师听说她要去京北,高兴极了,还说等她到了,让她立刻去报道,参加他的全国巡回演奏会。 她本来有一点犹豫,但是老师说,每场演出都有钱拿,而且钱不少,她正好缺钱,立刻答应了。 等和老师见面了,她就一边跟着他巡演,一边抽空多写几篇文章。 她要争取在开学前,多挣点钱。 安凤在心里盘算地起劲,车上的广播里播出一条语音:“江城火车站到了,请乘客从后门下车。” “安凤,”她妈推了推她,“到站了,我们下车吧。” “好。” 﨔 第两百四十一章 离开 安凤提起行李箱,和她妈一起下了车。 江城火车站有一点乱,好多地方被彩钢板围了起来,彩钢板的外面贴着“江城铁路局”的字样。 “安凤,江城是要造地铁了吗?” “恩。 今年一月开建的,先建一号线,等建完了,会接着建二号,三号……听说建完后,能联通江城。” “不愧是江城,就是比临安好啊。”她妈不由地感叹了一声,“对了,地铁会通到咱们临安县吗?” “不会。” “我就知道。”她妈失望地摇摇头,“临安还是太偏了。” 临安是偏,江城不可能修条专门通到临安的地铁,但三十年后,江城和临安之间会有一条轻轨。 但那个时候,她妈已经不在人间了。 “你买了几点的火车票?” “十点二十五。” “十点二十五?”她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马上就十点了,咱们赶紧进站,别误了班次。” “好。” 她们狂奔进候车大厅,进去的时候,她买的那班火车还是“等待检票”状态,她妈松下一口气。 “还好,没晚。” “恩。”安凤笑笑,“妈,我已经进站了,你放心回去吧。” “不急,我等你进站。” “好。” 等待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对她和她妈这样隔了山和海的母女,更是缓慢到了残忍。 过了五分钟,她妈受不了了。 “安凤,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上个厕所。” “好。” 她妈一走,安凤也喘了一口气,她靠着行李箱,看着电子显示牌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划过去。 “各位旅客,通往京北的G118次列车即将检票,请旅客带好行李前往检票口,等待检票上车。” 车,终于来了。 安凤连忙拿起行李,起来的时,她转头看了看厕所的方向。 她没看到她妈。 也好。 没有告别的告别,或许更适合她们。 她推着行李箱,排进检票的队伍,离检票口还有五六米,她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 “安凤——” 她回过头。 她妈拿着一瓶水,一袋子面包冲了过来。 “怎么不等我?” “怕来不及。” “行吧。”她妈把水和面包塞给她,“你路上小心,到了京北,立刻给我打个电话,别让我担心。” “好。” “临安离京北太远了,妈妈不太可能过去看你,你记得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就买,千万别省钱。” “好。” “还有,一定要常常打电话回来,告诉妈,你在京北过得好不好,听到没?” “恩。” “还有——还有——” 张小莲拽着安凤的手不想松。 她不喜欢安凤,从小就不喜欢。 她不喜欢安凤,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也因为她性格沉闷,身上一点也没有孩子的娇憨。 尤其是十岁以后的她,一双眼睛在看人时,总是冷得没温度,有时候,还带着令人不快的蔑视。 但她再不喜欢她,她也是她唯一的女儿,这个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会真得一点都不爱她的孩子。 “安凤——” 张小莲想要再说这些什么,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催促登车的提醒。 “各位旅客,开往京北的G118次列车即将停止检票,请还没有检票进站的旅客尽快到检票口检票。” “妈,我真要走了。” “……好。” 张小莲松开了手。 “妈,再见。” 张小莲看着安凤把票递给安检员,过了闸机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 她知道,一旦她下了楼梯,她就看不见她了。 这一别,又会是几年不见吗? “安凤——”张小莲急忙大叫一声,冲到金属栏杆前,“你过来,妈还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安凤停下脚步。 1998年,她第一次独自一人乘坐火车,前往海城时,她妈也来送过行。 那一次,她在走去站台前,停在楼梯口,回头看过她妈,当时,她心里装满了复杂的离情别绪。 今天,她妈又来送她,她站在同样的位置,回望闸机另一头的她,这一刻,她的心安宁如平川。 她知道,曾经困顿了她一世的埋怨、憎恨、不理解,都将随着她的远行,一点一点被时间消解。 她不恨她妈了,但,她也不爱她妈了。 “妈,还有事吗?” “安凤,咱们还是母女,一辈子都是,对不对?” “……对。” “所以将来家里有事,或者妈妈需要你,你还是会赶回到临安,义无反顾地帮住妈妈,对不对?” 不对。 她想要迁户口,就是为了再也不回临安,她给她妈置房,给她爸三十万,是为了买断生养之恩。 她早已经做好了有生之年再也不回来的决定。 可—— 安凤抬着头,隔着一米的距离,定定地看着她妈。 她妈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好像就要哭了似的。 她在舍不得吗? 所以,这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边憎恨着彼此,一边又惦记着彼此的亲情吗? 不管是不是,这一刻的妈妈,还是让她动容了。 “当然。”安凤郑而重之地点点头,“妈,我只是去京北上几年学,你如果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真得?” 如果恩情有大小,生育之恩一定是世上最深重的,她除非学哪吒剔骨还母,否则,她还不清的。 “妈,你多保重,到了京北,我就给你打电话,以后,我也会打。” “好。” “妈,爸不是什么好人,安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别舍不得。” “我……知道。” “再见,妈。” 2006年的酷夏,安凤乘上火车,离开了江城。 那一天,她并不知道未来等待她得是狂风暴雨,还是旭日暖风,她只知道,她再也不会回临安。 七月二十九日的早晨,安凤终于再一次来到了京北。 她走出火车站时,太阳还隐在云后。 车站前的广场雾蒙蒙的,就和她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 但今天她到得有些早,卖早点的摊贩才刚刚摆开餐车,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人。 安凤的心,莫名间一沉。 她不知道她的心为什么会沉,也许是因为广场太静了,也或许是今天的她,没有撞到一个少年。 她低着头,走下台阶,踩到最后一层台阶,她听见一声急呼。 “喂——” 﨔 第两百四十二章 像蝴蝶一样的师兄 远处的喊声又急又喘,她被惊得抬起头。 大喊大叫的是一个姑娘。 她彷佛一只蝴蝶,正在飞快地奔向出站口,她黝黑色的长发和湖蓝色的汉服在早风里摇曳生姿。 她是来接人的吗? 她接得是谁? 不管她接得是谁,那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安凤低下头,想要继续往下,这时,像蝴蝶一般漂亮的女孩冲到她面前,欢欢喜喜地喊了一声: “小师妹!” 好粗犷的声音! 她目光错愕地瞪着眼前穿得像个女孩子的男人。 “四——四师兄?” “是我!” 薛易安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安凤,然而,就在他的手臂将要沾上她肩膀的一刹那,安凤闪开了。 他气得撅起嘴巴。 “小师妹,三年不见,你都不想我吗?” 为什么要想? 她是在1998年的早春认识地薛易安,但认识没两天,他就回了蓉城,再见面,已经是2001年。 那一面,他和她见得非常仓促,后来的几次面,也都一样地仓促,他们还没认识,就已先告别。 她和他一点也不熟。 可—— 不熟的薛易安竟然来接她了。 而且是如此地热情和洋溢,热情和洋溢到让她愣是不好意思说出“不想”两个字。 “想。” “既然想,就让师兄抱一个。” 薛易安又一次伸出双臂,安凤吓得脖子一缩,跳下了台阶。 “小师妹,你躲什么?!” “四师兄,男女授受不亲。” “……”薛易安愣了足足一分钟,才不敢置信地念了句,“小师妹,你怎么变成了一个老古董?!”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喊老古董…… 不过,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用“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理由去拒绝一个男性,的确很古板。 但她真得不习惯被人拥抱,尤其是被一个不熟悉的异性。 “小师妹,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 “对,想当初我们都在听风山庄,有个臭小子最喜欢动不动就抱住你,我可没见你躲过他一次!” “啊?” “算了,不提他。”薛易安接过她的行李箱,“我先送你去京大办入学手续,弄完了再去见师父。” “哦。” 安凤跟着薛易安,穿过广场。 往马路走得时候,她一直再想,薛易安说得“臭小子”是谁。 直到穿过整个广场,她才想起来,他说得是薄景言。 那个她在十岁那年见义勇为救下的,长得比年画娃娃还要漂亮一百倍的少年。 他很喜欢抱她吗? 似乎是有一点。 不过,那会儿她十岁,薄景言十一岁,他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搂搂抱抱不是很正常吗? 再说了,那会儿的薄景言是个易碎的泥娃娃,她敢躲他一次,他就敢找个没人的地方弄死自己。 也不知道七八年不见,他过得好不好? 薛易安停下脚步,他一边把她的行李箱递给司机,一边为她拉开后座的车门。 “小师妹,上车。” “恩。” 安凤坐上了车。 上去后的几分钟,她回过神,看着方向盘上黄色底绿色芯的车标,有一点不敢置信地问薛易安: “四师兄,你家该不会很有很有钱吧?” “有点小钱,怎么了?” 小钱? 这年头能开得起路特斯都只能算有点小钱了吗? 还是说,京北豪门圈的世界就是这么地夸张? “小师妹,你是不是缺钱?不管你缺多少,尽管告诉师兄,师兄替你摆平。” “不是。” “小师妹,你不用不好意思的,师兄有钱,师兄——” “停。”安凤哭笑不得地打断薛易安,“四师兄,你是唐僧转世吗?” “什么?” 她不讨厌热情的人。 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太过自来熟的人打交道,尤其这个人对她而言,还相当陌生。 “我是说,我不缺钱,但我仇富。” 薛易安被堵得沉默了一会儿,才带着一点难受、一点无奈、一点愤怒,咕哝:“无情的小师妹。” 安凤笑着撇过头,看向了窗外。 出京北站的时候,她觉得京北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出来后,她才发现,京北早已变得截然不同。 京北的马路变宽了,隔绝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的,种着鲜花的栏杆变成了绿色单薄的金属杆。 城市里那些老旧、肮脏的东西被清干净了。 她甚至无法在街道上看到一点属于旧时代留在京北的历史遗迹。 这是一个崭新又陌生的城市。 她正这么感叹着,路特斯拐进了京北大学所在的那条马路。 拐进去的刹那,历史的风尘扑面而来。 青石小路斑驳,路边的百年梧桐遮天蔽日,眼前的景致彷佛在一瞬间变成一张黑白色的老照片。 路左边,几个老人提着雾色的塑料袋,慢悠悠地溜达,路右边,一行穿短裤的年轻学生跑了过去。 新和旧,老和幼,在这一条街上,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相容、共存着。 她喜欢眼前的一切。 “小师妹,到了。” 到了吗? 安凤抬起头。 她看见了一面红墙蓝顶,和皇城同色的恢宏门头。 门上挂着一块巨幅匾额,匾额方正,字色庄严。 京北大学,果真到了。 “小师妹,京大不许私家车通行,我们就在这里下车,走进去吧。” “好。” 她跟着薛易安下了车。 下去时,司机已经取出了她的行李箱,她想接过来,却被薛易安抢了先。 “我来。” “……谢谢四师兄。” “不客气。” 薛易安对着她灿烂一笑,这个笑非常地明媚,配上他清澈秀丽的五官,足以迷倒一大片小姑娘。 她这位四师兄不仅长得像一只蝴蝶,个性似乎更像。 “小师妹,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 她笑着走进了京大。 京北大学的校园非常大。 这是一种和开阔无关的大,京大校园的大是满溢的,随便一抬眼间,就能看见一栋楼,一片绿。 小路两边的教学楼各有高低,错落有致,楼和楼之间,路和路之间种满了品类繁多,相貌不一的树。 这些树,棵棵高大,枝叶繁茂。 安凤跟着薛易安在校园里走了十分钟后,她就迷路了。 她看着七弯八拐,像迷宫一样的路,有些诧异地问薛易安:“四师兄,你不会在京大读过书吧?” “不能读过吗?” 﨔 第两百四十三章 京大 安凤连忙摇头。 “抱歉。” 尽管薛易安是她的四师兄,但她和他之间毫无交情,她和他说话,应该时刻注意尺度,和礼貌。 “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易安愣了一下,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慌张。 “小师妹,你为什么道歉?还有,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 安凤也愣了一下,然后,她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噗呲——” 薛易安显得更慌乱了。 “小师妹,你又在笑什么?” 她以为刚才的那句置疑,让四师兄生气了,没想到是她想多了,她家四师兄是个单纯的傻白甜。 “我就是奇怪四师兄怎么对京大这么熟。” “老师曾多次受京大的邀请,来这里演出,每次他来,总会带上我,还有其他几个师兄、师姐。” “原来如此。” “不过,你猜得也没错,我是在京大读过两年书。” “哦。” “前面就是文学院的行政大楼,现在是暑假,值班老师还没来,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听四师兄的。” “真乖。” 薛易安带着她绕过文学院。 文学院的后面是一片大湖,湖面幽静,湖水青绿,湖心有一座岛,岸边每隔数十米都有一处景。 薛易安抬起手,指着一座半隐在几棵老树后面的,一间带着西欧风情的玻璃房,对她说: “那里是临湖轩,是最受京大学生喜爱的茶吧,里面的早点很不错,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坐会儿?” “好。” 临湖轩里坐了不少人,这些人几乎都是出双入对,不是男女同坐,就是女孩子和女孩子对着坐。 薛易安领着她进门时,不少女孩子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她在她们的眼睛里看见了惊艳和嫉妒。 让她们惊艳地当然是她四师兄,让她们嫉妒的,估计是她这个长得一般,却能和他同行的女人。 “小师妹,你先坐,师兄去点单。” “谢谢师兄。” “你有忌口的吗?” “没有。” “好。” 薛易安跑去吧台。 他一走,安凤靠上椅背,看向了窗外的湖。 她喜欢京北。 哪怕京北天气干燥,常年雾霾,她还是喜欢,尤其喜欢这里给予她的这份和江城不一样的陌生。 她喜欢这种谁都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的,自在感。 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气没吐完,她听见邻桌一个女孩子长得珠圆玉润女孩子又惊又喜地大叫。 “天哪! 今天金融学院和法学院巅峰对决的这场篮球大赛,咱们学校的校草,薄家太子爷,竟然要参加!” “真得假得?那位薄太子不是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除非是有课要上,不然根本看不到人吗?” “真得!” 胖女孩激动地指着手边的笔记本。 “你看,薄太子要来打球赛的消息是金融学院放出来的,怎么可能有假?” “真的欸!” “我要去看,你去吗?” “当然去!” 两个女孩像是一阵风,奔出了临湖轩。 接着,更多的女孩子涌了出去,她们各个跑得飞快,差点撞到了端着咖啡和早点过来的薛易安。 薛易安惊讶地问。 “小师妹,她们怎么了?怎么感觉像疯了?” “她们要去看篮球赛。” “篮球赛? 京北大学一年到头要举办好几百场篮球赛,我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一场,能引发这么大的轰动的? 难道今天有球星要来?” “不知道。” 安凤笑笑,端起一杯咖啡。 “我喝了哦?” “喝吧。” 京大的咖啡很纯,一口下去,她既没有喝出奶味,也没有喝出甜味,她只喝出了一嘴的苦和涩。 真难喝。 说起来,尽管她已经活了两辈子,但她始终无法爱上充满小资情调的咖啡。 比起又涩又苦的咖啡,她还是更喜欢腻死人的奶茶。 她拿起桌上的糖罐子,往咖啡里倒了一堆糖。 “小师妹,你会不会加点有点多?” “一点也不多,我吃不了一点苦。” 她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 “好喝。” 安凤和薛易安在临湖轩坐了一个多小时。 在这段时间里,薛易安在和她说起了自己这些年在国外巡演的趣事。 他的声音很好听,他的用词也很有趣,说到兴起时,还总是忍不住激动地爆出令人震惊的粗口。 还没吃完早饭,安凤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她的四师兄,尤其喜欢他这种表里不一的巨大反差感。 “小师妹,走吗?” “走。” 她把行李箱丢给薛易安。 “辛苦四师兄。” “呵……”薛易安愣了一下,本能地脱口,“所以我做了什么事,让小师妹突然不对我设防了?” “我喜欢听你骂人,贼贼有趣。” 喜欢……吗? 薛易安傻住了。 不过,他喜欢听安凤说“喜欢”他,因为,他也喜欢她,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喜欢上她了。 他喜欢她的音乐,喜欢她面对困境时的倔强,喜欢她不管对上谁,都能不卑不亢,从容而淡定。 她是他见过地最特别、最美好的姑娘。 “小师妹,我也喜——” 薛易安张口就想说出他的心意,然而一抬头,安凤已经走出了临湖轩。 “小师妹,等等我——” 薛易安追了上去。 这一刻,他的心雀跃极了。 他甚至想到了等安凤一毕业,他就向她求婚,他要和她生两个孩子,一个跟他姓,一个跟她姓。 如果她喜欢京北,他就陪她常住京北。 如果她不喜欢京北,他也可以带她回蓉城,或者任何她喜欢去的地方。 “小师妹,你倒是走慢一点啊……” 安凤听着薛易安如牛般的喘气声,一边走得更快,一边回头喊了一句:“四师兄,你该健身了!” “……” “呵呵呵……” 安凤简直乐疯了,她因为太乐了,根本没注意到迎面走来了几个人,她就这么直直地撞了上去。 “啊——” 被撞的祁思汝大叫一声,愤怒地瞪着安凤。 “哪来的穷鬼,敢撞姑奶奶我?!” “抱歉。” 安凤立刻道歉,道完了歉,她才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头上带着水晶发夹,身上穿着雪白色的公主裙,非常富贵。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有警察来干嘛?” 﨔 第两百四十四章 撞了人 好耳熟的台词,出自哪一部言情剧来着? 安凤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学姐,刚刚是我走神了,没留意到学姐,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好啊,只要你跪下,给我磕个头,我就原谅你。” 这人有病吗? 大清都亡国多少年了,她还当自己是满清朝的公主,能随便让人下跪吗? 也不怕被跪得折了寿! “学姐,不小心撞到你,是我的错,我愿意诚心诚意地道歉,但想让我下跪谢罪,绝对不可能。”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谁让你走了?”祁思汝眼睛一横,命令身后的人,“董明璇,拦住她,我要抽她两个耳刮子!” “好的!” 董明璇立刻递给旁边人一个眼神,接着,三五个女孩子捋起袖子,像是地痞流氓般,涌向安凤。 这是要开打吗? 打,不是问题,她一个吃山糠长大的农村人,不至于干不过几个养尊处优的皇城公主,但—— 她初来乍到,还没办上入学就先和人干架,被学校知道了,会不会直接遣回原地,再也回不来? 聪明人,一定要懂得能屈能伸。 安凤脑袋一转,向后跑去。 她一跑到薛易安身边,立马地缩到他的身后,然后可怜巴巴地哭求: “四师兄,救命。” 薛易安的内心本来就小鹿乱撞,安凤避到他身后,更是让他的肾上腺素以几何倍数的速度飙升。 这种时候,别说是一个祁思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欺负他的小师妹。 薛易安立刻昂起头,挺起胸。 “董明璇,你敢欺负我家小师妹,我和你没完。” 董明璇一向欺软怕硬,她看到薛易安出头了,连忙讪讪一笑。 “薛学长,你什么时候回京大的?” 薛易安没理董明璇,他直接对上了祁思汝。 “祁思汝,安凤是我家小师妹,我师父章文龙的关门弟子。 你要是敢惹她,不仅会得罪老师、我,和其他师兄、师姐,还会得罪章家、薛家,和一众世家!” “呵。” 祁思汝笑了。 章家只是一个音乐世家,他收的徒弟的家族也都是音乐世家,这种世家,清贵,但毫无威慑力。 至于薛家,是厉害,但势力在蓉城,有什么能力威胁京北的顶级豪门,祁家? 够资格让她退一步的,是章文龙,他和薄爷爷关系匪浅,和景言哥哥关系也好,她不想得罪他。 “薛七,我没有招惹你的小师妹,是她走路不长眼睛,先撞了我,我要她道个歉,不算过分吧?” 不过分。 如果今天撞了祁思汝的是别人,或者是明瑶华那个讨厌的,薛易安不会多话,还会逼着她道歉。 但今天撞人得是小师妹,他最最宝贝的小师妹,他怎么能让她在他在的时候,受一点点委屈呢? “过分。” 薛易安毫不犹豫地说。 他的回答,让祁思汝皱眉了,也让安凤也有点傻眼,她急忙探出脑袋。 “四师兄,道个歉而已,不至于。” “至于。”薛易安把安凤的脑袋推回身后,“小师妹,你放心,今天有师兄在,不会让你吃亏的。” 道一个应该道的歉,算哪门子的吃亏? 再说了,这就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再闹下去,不是小事化大,大事化结仇吗? “四师兄——” 安凤还想再劝,薛易安却转过头,对着祁思汝,又叫了一句:“想让小师妹道歉,绝对不可能。” 得。 这是没法善了了。 果然,祁思汝被气得暴跳如雷。 “薛七,你别太过分了!” “我就过分了,你准备怎么着吧。” “……” 祁思汝被问闷了。 她从小接触地都是世家公子,这些公子不管背地里怎么不着调,对上世家小姐,还是讲礼貌的。 可这个薛七是怎么回事? 他这个做派别说是有礼了,他简直是一只无礼的癞皮狗! 祁思汝气极了。 “薛七,我要告诉爸爸,你欺负我!” 薛易安愣了一秒,然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告诉爸爸?祁思汝,你还是小孩子吗?哈哈哈……” 薛易安越笑越大声,一边笑,还一边不顾祁思汝死活地,一个劲地问跑过来看热闹的京大同学: “听见没,祁思汝要找爸爸?” 围观的同学也捂着嘴巴笑了。 他们笑,一个是因为这个事儿的确有点好笑,另一个也是因为祁思汝平常没少干仗势欺人的事。 吃过亏的逮到机会,总得落个井下个石。 于是一时间,体育场外的路上全是笑声。 祁思汝的脸色在这片笑声中,越来越红,红到了发紫。 董明璇几个看情形不对,小声地劝祁思汝:“思汝,不然咱们先走吧,再待下去,对你没好处。” “我不走!” 她是祁家小公主,整个京北,除了一个薄家,谁也不能这么欺负她! “薛七,我不仅要告诉爸爸,我还要告诉你爸爸,还有章伯伯!” “你告,赶紧告,不告就是狗。” 躲在薛易安身后的安凤简直要风中凌乱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句会在十三年后大火的神曲歌词。 “听我说,谢谢你”。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必须立刻阻止这越来越失控的局面。 安凤走到人前,打算直面祁思汝,这时,祁思汝猛地一跺脚,跑向了正在往体育场走来三个人。 她一边跑,还一边喊:“哥,薛七和他的小师妹欺负我!” 安凤觉得她快疯了。 别说她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就算她是初中生的时候,也没和同学发生过像是小鸡啄米般的口角。 她是来京大读书的,再怎么闹下去,她不会还没入学,就先被请出京大吧? 安凤连忙侧过身,对薛易安说: “四师兄,今天是我撞人在先,一会儿祁学姐的哥哥过来了,你千万别说话,让我道歉,行吗?” 薛易安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的鼻尖全是少女的馨香,这股馨香被夏日的热风吹进了他的身体,落在他的心上,翩翩起舞。 他迷醉了。 “四师兄,你听见没?!” “……啊?” 﨔 第两百四十五章 牙尖嘴利的她 安凤瞪着薛易安比小鹿斑比还要茫然三分的大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早知道她家四师兄这么不靠谱,她刚才就不会向他求援。 结果这一求,竟然求出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唉…… 安凤在心里连连哀嚎时,祁思汝已经跑到了祁溪鹤面前。 “哥,有人欺负我。” “是谁? “是一个大一学生,她撞了我,我要她道歉,她不肯道歉,她还骂我,害我被这么多同学嘲笑。 哥,你一定要帮我出气!” “好,哥帮你。”祁溪鹤笑着揉揉祁思汝的头,“景言,子明,我要帮我妹妹出气,你们一起吗?” “一起啊。” 冷子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本来就爱看乐子,尤其爱看祁家的乐子。 “薄太子,你去吗?” “不去。” “那我们去了。” 冷子明揽住祁溪鹤的肩膀。 “走走走,赶紧带小爷见识一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招惹祁家公主。” 冷子明脸上兴味十足的笑容,在看到安凤的一刹那,变成了早上坐上厕所,却拉不出来的痛苦。 怎么会是她?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薄景言,他像是一抹幽魂,静立在一棵树下,眼睛无焦距地落在了远方。 他怎么办? 在薄景言碰上安凤前,先把他骗走? 问题是,他要怎么骗? 万一骗不成,反而让他知道安凤来了京大,那—— 冷子明越想越头痛,没等他想好怎么办,祁溪鹤睁着一双足以杀死人的凛冽眼神,对上了安凤。 “你是安凤?” “我——” 安凤想认,薛易安拦住她。 “小师妹,让师兄来。” “你别来了。”安凤把薛易安拽到身后,“四师兄,要不是你煽风点火,事情不会闹到这个局面。” “小师妹,你怪我?” 这算什么口气? 她还不能怪他吗? 好吧,她是不能怪她,毕竟,是她先求他帮忙的。 “没,我是说,我能解决,要是我解决不了,四师兄再上。” “好,小师妹尽管上,四师兄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要是祁溪鹤不识趣,师兄就——” “停。” 安凤双手合十,做出了求饶状。 “四师兄,你还是别说话了。” “……哦。” 薛易安安静了,安凤转过身,迎上了祁溪鹤。 “祁学长,你好,我是安凤。” “你撞了我妹妹?” “是。” “撞了人,为什么不道歉?” “我道过歉了,是祁小姐不接受。” “她不接受,你就应该继续道,一直道到她接受,为止。”祁溪鹤傲慢地说,“现在,过来道歉。” 安凤做好了道歉的准备,她甚至想过,如果祁思汝不依不饶,她可以再诚恳点,多道个两次歉。 但现在,她不想了。 “祁学长,凭什么呢?” “就凭思汝姓祁。” 祁? 京北的祁家是挺厉害的,过几年,房地产大起以后,可能还会更厉害,但再厉害也不能践踏人。 “原来学姐姓祁,我还以为学姐姓爱新觉罗,不过,就算姓爱新觉罗,也不行,因为大清亡了。” “你——” “你什么你? 我是撞了祁学姐,是有错,但我也认错了,倒是学姐,不接受道歉就算了,居然还要当众打人。” “打人?” “对啊,她想打我,但没打成。 为啥没打成呢? 不是因为她心软,而是因为她不敢得罪我家薛师兄,于是,胆小如鼠的她,找来了哥哥撑场子。 哥哥的确是好哥哥。 一照面,妹妹说啥是啥,妹妹说我不道歉,他信,妹妹说我欺负她,他也信,妹妹说我害她被人笑,他还信。 祁哥哥,你有脑子吗?” 祁溪鹤被怼得错愕了。 自从他被领进祁家,成了祁亨通的养子后,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不留情面的损他。 真是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生,难怪思汝能被她气到失控。 “安同学,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说,你不仅没脑子,也没眼睛和耳朵,不然这边这么多人,你随便问一个,都能知道真相。 你不问,是不敢问,是知道你妹妹一向不讲理,喜欢欺负人呢?还是你和她一样,喜欢欺负人?” “你——你——” “别你了。 祁先生,我再说一遍,大清亡国了。 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要有本事,就站上京北电视台,对着全国人民喊一句,说你祁家不受欺负。 祁先生,你敢吗?” “……” 祁溪鹤不敢。 “不敢,就闭嘴。”安凤冷冷地说,说完,她看向祁思汝,“祁学姐,不小心撞到你,我很抱歉。 如果你实在无法接受我的道歉,你也可以撞回来。” “好啊。” 祁思汝心里踹了一肚子的火,本来以为有祁溪鹤在,这股子火怎么样都撒出去,没想到他—— 算了,她自己来。 祁思汝咬住下唇,双脚蹬地,她要用上全部的力气,撞死安凤! 就在祁思汝要冲出去的一刹那,祁溪鹤拉住了她。 “思汝,别这样,小心伤到自己。” “放手。” “思汝,哥知道你心里不爽,哥回头一定帮你找回场子,好吗?” “不好!”祁思汝甩开祁溪鹤,“祁溪鹤,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就是看我被人欺负吗? 你的喜欢,真够令人恶心的。” 祁溪鹤的心,忽然间好疼。 他喜欢思汝,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但他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喜欢上了薄景言。 他不甘心,不甘心陪了她这么多年的自己,会输给一个只出现在她生命里没几天的薄家太子爷。 于是,他向她告白了。 他做好了她不喜欢他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她不仅不喜欢他,她还觉得他的喜欢让她觉得恶心。 “思汝,我不是看你被人欺负,而是今天你不占理,如果闹过头,对你,对祁家没有一点好处。” “闭嘴!闭嘴!闭嘴!”祁思汝大叫三声,“祁溪鹤,你要再敢拦我,我就让我爸把你赶出家门。” “……” 祁溪鹤的头立时大了。 现在他要怎么办? 拦,祁思汝会恨他,不拦,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被父亲知道,他又得倒霉。 “子明,快帮我把景言叫过来,现在,能拦住思汝得只有景言了。” 﨔 第两百四十六章 遇见他 “呵——呵——”冷子明干笑两声,“祁大少爷,这才多大点的事儿,就用不着麻烦景言了吧?” “你还想闹多大?再说,思汝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啊?再闹下去,你不怕她闹出一个非死即伤吗?” “……怕。” “怕就去喊景言啊。” 真把景言喊来,死伤更加成谜。 他得赶紧把事情解决,送走安凤。 “祁大少,这样,我帮思汝出头。”说着,冷子明一拍胸脯,“思汝,别气啊,子明哥帮你出气。” 冷子明冲到安凤面前。 五年前,他和薄太子一起去临安,救下了差点被欺负的安凤,但她因为害怕陈家,转头就跑了。 她这么欺软怕硬的人,如果知道祁家在京北的地位比临安陈家高多了,一定怕得立刻跪地求饶。 “安凤,你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怎么能欺负祁家小公主?你不知道祁家在京北是什么地位?” 安凤挑眉,把冷子明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这是一个非常有个人特色的大帅哥,他的帅是明朗的,活泼的,就像夏天的太阳,炙热、动感。 但—— “你是谁?” “我是谁?” 冷子明愣住了,过了足足三秒钟,他才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脸。 “你不认识我了?!” “我……应该认识你?” “你当然应该认识我!” “所以你是……?” “我——” 冷子明气炸了,他气到完全忘了是来解决问题的,他转过头,对着被祁溪鹤拖来的薄景言大喊: “薄太子,安凤这个没良心的,居然说不认识我!” 薄太子? 安凤抬起头。 早晨出火车站的时候,她还在想,那个八年未见的内敛少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过得好不好? 没想到,才隔了几个小时,她就遇上了他。 他变得很好看。 对,她能想到的只有“好看”两个字,因为他太漂亮了,这种漂亮让她的大脑在一瞬间宕机了。 都说一个人的面相好看到一定程度,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 但她一直不相信有人能好看到这种程度。 直到现在,她看见了薄景言。 他眉眼清雅,长眉不浓不淡,凤眼不魅不俗,鼻梁高挺似山,薄唇微抿,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淡。 明明不是一张浓颜,却比浓颜还要夺人心魄。 他今天穿着一件棉麻质的白衬衫,衬衫的一片下摆因为没有束进黑色的棉质长裤,在风中摇曳。 安凤看着那片左摇右摆的衣角,忽然间觉得那不是一片衣角,而是她的少女心。 她立刻慌得低下了头。 这一刻,她蓦然明白,为什么临湖轩里的女孩子一听说他要来打篮球,全都疯了一般地冲出去。 如果她见过现在的他,大概也会冲出去吧? 就在安凤有些小鹿乱撞时,祁思汝走到薄景言的身边。 “景言哥哥,她欺负我,你帮我教训她!” 祁思汝的话,薄景言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全在几米开外的安凤身上。 三年了。 三年不见,他的小凤凰完全长开了,现在的她比起三年前的她,更加的明艳、自信,以及诱人。 是的,诱人。 她不止诱惑住了他,她也诱惑住了她身边的薛易安。 或许,远不止薛易安,或许,在他离她极其遥远的三年间,她在江城还诱惑住了很多很多别人。 她呢? 她又为谁动过心? 不管她为谁动过心,她一定没有为他动过心,不然,她就该像其他那些女人般,痴痴地看着他。 她不仅没有发痴,她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你想让我怎么帮?” 他要帮祁思汝? 安凤惊得又抬起头。 即便过去了很久,久到幼年薄景言的长相被时光模糊了,她依旧记得他有双星星般漂亮的眼睛。 现在的他,眼睛还是像星星一般漂亮,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泛出了比千年雪山更幽冷的寒光。 他……大概是不记得她了吧? 也是。 她和他已经八年未见。 八年前的他,还是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而十一岁实在不是一个能记住多少刻骨铭心的年龄。 更何况,她和他之间从未有过刻骨铭心。 忘了,就忘了吧。 安凤挪开视线。 她忽然没了继续计较的心。 “祁学姐,今天是我第一天来京大,因为一时兴奋撞到了你,是我对不起,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安凤弯下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请你原谅我。” 原谅? 景言哥哥不在,她都没想善罢干休,现在,景言哥哥来了,有他帮她,她怎么还可能善罢干休? “安凤,我一开始就说过了,你撞了我的事,绝对不可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可以抵消的。” “那你想怎样?” “跪下来,给我磕个头,说你错了,说你再也不敢了,只有这样,今天的事,我才能既往不咎。” “如果我不答应呢?” “呵呵……”祁思汝卷起红唇,露出一丝得意,“景言哥哥,她说不想跪,你说,我该怎么做?” “她——” 薄景言刚刚张开薄唇,薛易安一个箭步,挡到了安凤的身前。 “薄景言,我不许你欺负小师妹。” “不许?”薄景言勾唇,他卡着嗓子,带着风雨欲来的阴沉,轻声问,“薛七,你凭什么不许?” “就凭我是她的——师兄!” “这么说,你可以为了她,不惜赌上自己和整个薛家咯?” “……” 如果是别人这么问,薛易安敢毫不犹豫地答一句“对”,因为他知道,那只是一句没用的威胁。 可薄景言不一样。 师父说过,他在京北惹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惹到薄景言,因为,这个人疯起来,什么都敢做。 “你不能。” 薄景言轻声却笃定地说出了结论。 说完了,他目光一转,带着一种深沉如海的幽暗,看向了安凤。 他说:“我能。” 祁思汝猛地抬起头。 “景言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她不愿意跪,你可以自己跪。” “我跪?”祁思汝瞬间瞪大了眼睛,“景言哥哥,你是不是搞错了?是她撞了我,不是我撞她!” “那又怎么样?” 﨔 第两百四十七章 对面不相识 什么叫那又怎么样? 祁思汝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是哪怕再愚蠢的女人,碰上了喜欢的人,都会在顷刻之间变聪明。 “景言哥哥,你是不是认识她?” 他当然认识小凤凰。 但她呢? 还认识他吗? 薄景言一动不动地看着安凤,他的眼神让祁思汝的脸色越来越差,也让安凤的心里,越来越毛。 她不认为这位太子爷是因为认识她,才会帮她。 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实在不太像是在看一个故人。 她在他的眼底看见了厌烦和愤怒。 也是。 一个人不管怎么变,都改变不了与生俱来的喜恶,薄景言讨厌人多,尤其讨厌被一大群人围观。 他现在大概烦躁极了。 他不是想帮她,他只是受不了这一场闹剧。 “祁学姐,我和薄学长并不认识。” 安凤淡淡地摇了摇头。 “薄学长不帮学姐,是因为他不喜欢胡搅蛮缠的女孩子。所以,学姐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 是吗? 为什么她有一点不相信呢? “景色哥哥,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小凤凰说是,就是吧。 “恩。” “景言哥哥,我平常不胡搅蛮缠的。” 祁思汝立刻说,说完了,她又对安凤说:“今天的事就算了,你下次走路注意点,别撞到别人。” “多谢祁学姐。” 安凤弯起嘴角,递给她一个甜甜的微笑。 微笑还没在她嘴角成型,她飞快地伸出手,拽起薛易安。 “四师兄,走了。” “啊?哦。” 两个人像是一阵凤,跑出了好多远。 “跑得真快。” 祁思汝轻轻又恨恨地嘀咕了一句。 今天看在景言哥哥的面上,她不和安凤计较,但下一次景言哥哥不在,她一定会好好地整治她。 “景言哥哥,”祁思汝弯起嘴角,一边想要伸手去挽住他的胳膊,一边微笑着问,“我们也走吧?” 薄景言避开了祁思汝的碰触。 他侧过身体,目光落在越走越远的安凤身上。 他的眼神里的不悦,随着她的远走,变得越来越浓郁。 小凤凰什么时候和薛易安这么要好了? 祁思汝等不到薄景言的回答,着急地看了他一眼,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一样的情感波动。 “景言哥哥,你在看什么?” “不关你的事。” “景——” “祁思汝,”薄景言挑着眉角,目光如霜地打断她,“我说过了,不要叫我哥哥,很恶心。” 恶心? 他怎么能说她恶心?! “景言,我——” “还有,”薄景言再一次不耐烦地打断她,“她,不是你能惹的人,再敢惹她,我让你后悔终生。” 她? 她是谁? 安凤吗? 没等祁思汝想明白,薄景言已经迈开步子,走出许多远,祁思汝没办法,只能一把拽住祁溪鹤。 “祁溪鹤,景言哥哥说得她是谁?” “我不知道。” “祁溪鹤,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景言哥哥的好朋友吗?” “好朋友也不能事事都知道吧?” “可是子明哥就知道!” “……” “祁溪鹤,你真得很没用。” 这两年,无论是祁溪鹤的养父,还是他妹妹祁思汝,都越来越习惯在不顺心时,朝他丢出一句: 你真没用。 可以前的他们明明不是这样的。 尤其是思汝,她以前最喜欢拉着他,说一句“哥哥最最厉害了”。 她还说过,等她和他都长大了,就嫁给他做妻子,现在,他们长大了,她却看上了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 “我猜,景言说得那个她,大概是刚才那个女孩子吧。” “不可能!”祁思汝竖着眼睛摇摇头,“哥,你没看见她穿着一身破烂吗?景言怎么可能认识她?” “你说得对,也可能是我弄错了。” “可能?”祁思汝更不高兴了,“祁溪鹤,你能不能靠点谱?” “你别急,我回头帮你问。” “我很急!” 不管是谁,胆敢染指她的景言哥哥,她一定会弄死她! “好,我现在就去问。”祁溪鹤无奈地笑笑,追到薄景言的身后,“景言,刚刚那个女孩子是谁?” “不认识。” “对,不认识。”冷子明用力点点头,“祁大少,咱们薄太子才不可能认识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 你啊,别乱说。” “……” 这话听着就不像不认识啊…… 不过,景言是在什么时候,认识那样一个相貌和家世都很普通的女孩子? 还有,为什么冷子明看起来什么都知道? “二少——” “别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冷子明打断祁溪鹤,“篮球赛马上要开始了,咱们赶紧换衣服。” 又是这样。 不管他怎么努力亲近、讨好薄景言,他始终无法像对冷子明那样,自然又毫无排斥地被他接纳。 是因为他比冷子明出现地晚? 还是因为他只是祁家的一个养子? “好。” 祁溪鹤微微一笑,跟着薄景言,和冷子明一前一后地进了运动场周边的更衣室。 篮球赛还没开始,安凤已经到行政楼办完入学,又到女生宿舍放完行李,抱着古筝出了宿舍楼。 “四师兄,可以走了。” “好。”薛易安点点头,“我刚联系了师父,他人已经在京北机场了,他让我和你赶紧过去汇合。” “好。” 他们一起往校门赶时,薛易安又说: “师父说,后面行程比较多,你可能来不及在开学前赶回来。 不过,师父已经和文学院打过招呼了,文学院不会记你缺课,他们会帮你处理成社会实践。” “有师父,就是好。” “那可不? 你回江城的这几年,师父隔三岔五地念叨你,他说你是一个小没良心的,总是忘了给他打电话。” 她其实没忘。 江城高级中学是个半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学生除非人不在学校里,不然是不允许和外面联系的。 所以,她只能在寒暑假,给老师打电话。 高一的冬天,她格外想念京北,想念老师,她会在路过小卖部,报刊亭的时候,给老师打电话。 可老师很忙,他的手机常常不在他自己手里,他的助理看到陌生来电,一律当作骚扰电话处置。 无人接听的次数多了,安凤渐渐就不想打了。 到了高三,学业一天比一天重,她也没心思打了。 “好啦。”薛易安安慰他,“老师没生气,你一会儿见了他,说两句好话,他也就不会再怪你了。” “好。” 﨔 第两百四十八章 唯一的火光 两人走出宿舍区,安凤笑着对薛易安说:“四师兄,我要给我妈打个电话。” “好。” 薛易安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一大段,等他走得足够远了,安凤才拿出手机,给她妈打去了电话。 “喂?” “安凤?” “是我。”安凤笑了一下,“妈,我顺利到京北了,你放心吧。” “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倒是你妈,摊上你那个不省心的爸,天天没个安宁日子过! 你说你干嘛要给他三十万?他拿了你的三十万,现在是连电话都不接了,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妈,我忙着去办入学,爸的事我们晚点再说吧?” “晚点? 你是懒得听我说吧?也是,你现在躲到京北,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当然是不想管你妈死活了。” “妈,我背了一屁股债,不可能吃香的喝辣的。” “……”她妈在电话里沉默了两秒钟,“安凤,你这话几个意思?房子可不是我逼你买给我的!”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别抱怨!” “妈,我真有事,我——嘟——” 电话被蛮横地挂断了。 她听着话筒里无情的“嘟”声,对着灰蓝色的天空,苦笑了一声。 她笑得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是金融学院和法学院的篮球比赛开始了。 此刻,宽敞的体育场的四周围满了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女孩子的欢呼声远大于男孩子的欢呼。 她们垫着脚尖,昂着头,痴迷地看着体育场。 场上,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跳了起来,他像一只迅猛矫捷的海东青,又快又轻地把篮球抛进篮筐。 他进球了。 “啊——” 篮球场外的女生在这一个瞬间,像是疯了一般地,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薄太子——薄太子——” 薛易安走了过来。 “小师妹,看什么呢?” “看薄景言。” “他有什么好看的?” 他有哪里不好看的吗? 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和薄景言隔着篝火对面而坐,火光打亮他的脸颊时,她就觉得他很漂亮。 但那时的漂亮是轻涩的,就像一块还没被精雕细琢过的美玉,尽管色泽通透,却不够精致诱人。 可现在的薄景言不一样。 他依旧很漂亮,但这种漂亮变得更加张扬,这种张扬到能在一瞬之间,夺去一个女孩子的呼吸。 这已经不仅仅是漂亮了。 这是美色。 一种能令女人,或者男人,垂涎欲滴的极致美色。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秦秀秀第一次被班主任领进教室时,陈小刚那个败类对着她吹口哨的猥琐。 这一刻,她竟然也想学一学陈小刚,对着薄景言,猥琐地吹起一声口哨。 “四师兄,这些年,他过得好吗?” “怎么可能不好?”薛易安撇撇嘴,“他是京北薄家的嫡长子,谁见了都要乖乖喊一声太子爷。 哪怕我在京北的时间不长,也知道京北只有被他折腾地生不如死的人,却没有能折腾到他的人。” 原来,她救过的少年不仅人长大了,连脾气也长大了。 不过,这样才好,这样的他就再也不会因为谁的漠视,或者欺辱,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了。 “真厉害。” “厉害?”薛易安惊讶地扭过头,“小师妹,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你居然形容他厉害?” “恩。” 像薄景言这么标致的人,生来就应该他虐别人。 “小师妹,你好双标。” 有吗? 她一点也不觉得。 安凤笑了笑,又加快脚步。 她走过运动场的一瞬间,薄景言停下奔跑,看向了她的背影。 就在这时,冷子明传给他一颗球。 “薄太子,接球!” “……” 篮球砸中了薄景言的脑袋,在空中弹了一下,滚到了地上。 “薄太子,你发什么呆?!” 薄景言白了冷子明一眼,转头走了。 “不是,你干嘛去?” “回家。” “回——家?!你不打球赛了?” “恩。” “你怎么能不打?” 为什么不能? 要不是章伯伯告诉他小凤凰今天到京大报到,他又怎么可能来参加这种无聊透顶的校园篮球赛? 他想见她。 他果然也见到了她。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见他。 她甚至不记得他是谁了。 真该死! 薄景言走得更快了。 眼看他要走出篮球场,金融学院的选手急了,全都喊话冷子明:“二少,快把太子爷追回来啊。” 他难道不知道? “薄太子——” “滚。” 薄景言横了冷子明一眼。 “再啰嗦,我拔了你的舌头。” 太暴戾了! 这几年,薄景言的暴戾与日俱增,京北豪门圈的公子哥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不大不小地整过。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都要混到“人人喊打”的程度了。 冷子明真的很担心他。 “薄太子,三年了,不管我怎么说安凤不好,你都不信,今天你终于见到她,你难道还不信吗?” “我该信什么?” “你是——” 冷子明气到差一点就飙出“猪”这个字了。 “薄太子,你能不能醒一醒?你没看出来,她已经和薛易安在一起了吗?” “她没有,如果她选了薛易安,就不会来读京大。” 神啊,求求你劈下一道雷,劈醒薄太子的恋爱脑吧! “所以你觉得她来京大,是因为你?” “恩。” 还恩? “薄景色言,如果她心里有你,不会整整三年不理你,如果她心里有你,更不会把你给她的——” “冷子明,”薄景言沉着脸,打断冷子明,“别挑战我的底线,真惹恼了我,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薄太子,我是你朋友!最好的朋友!” “你也可以不是。” “薄景言,你是不是疯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疯魔了,如果不是遇见了小凤凰,他不会活在人间。 他因为小凤凰,才会继续留在人间,她是这人间吸引他的唯一一点火光。 所以这点火光,只能是他的。 谁敢抢,他就杀了谁。 薄景言一边走出京大,一边摸出手机。 “喂,帮我查一个人的行踪。” 﨔 第两百四十九章 对舞台的畏惧 一晃眼,时间到了九月中。 章文龙的最后一场巡回演出在海城大剧院落下了帷幕,谢幕前,观众全部起立,大喊着“安可”。 大弟子沈南州笑着说:“师父,观众喊你返场呢。” “返不动了。” 章文龙苦笑着摇摇头。 “不然,你们谁替师父代劳,上台多奏一曲?” 明瑶华立刻举起手。 “师父,我去!” “不行。” “为什么?” “瑶华,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在最近的演出里,犯了多少错吗? 要不是合奏的时候,有你大师兄、二师姐帮着你打掩护,你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蒙过去? 这次巡演结束后,你给我好好练练,练不好,下次不许上场!” “我——” 明瑶华想要狡辩,却沈南州拉住。 他朝她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对章文龙说:“师父,我去吧?” “不用你去,让小凤去。” 正在后面摸鱼,想着回去是继续写文,还是直接睡觉的安凤,听到名字,猝不及防地抬起了头。 “师父,你说什么?” “我让你上台。” “我一个人?” “对。” “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还是你怕?” 她……怕。 她害怕舞台。 和师父、师兄、师姐一起登台,她可以隐在后面。 观众不仅看不清她的脸,他们也无法分辨出她的演奏,即便她出了一点错,他们不会知道是她。 她是安全的。 可一个人上台却不一样,没有人能挡住她的人,没有人能掩盖她的演奏,她必须独自面对观众。 如果她错了,哪怕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错误,他们也会立刻发现。 他们会在顷刻之间,否定她的演奏。 她害怕出现这样的局面,而惊恐会让人畏手畏脚,会让她更容易犯错,会让她无法自由地演奏。 薛易安看出安凤在恐惧,悄悄凑到章文龙的耳边。 “师父,小师妹从来没有单独上过台,她没有经验,要不然今天还是我替您上?” “不行。” 章文龙坚决地摇摇头。 从安凤第一天上台起,章文龙就发现了她会害怕,但这种害怕又会在演奏开始后,逐渐地淡去。 害怕会淡去,不是她不怕了,而是她察觉到舞台上还有他和沈南州这些人,她知道自己不孤单。 可是,如果台上没有别人呢? “小凤,你是一个演奏家。 身为演奏家,最不应该发生的,是畏惧舞台和观众,师傅要你上去,因为这一关,你早晚要过。” 是。 这一关,她早晚要过的。 “好,我去。” “很好。” 章文龙领着安凤走到舞台中央。 “各位观众,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喜爱和支持,我的人生因为你们才有了此时此刻的精彩。 我知道各位希望多听我弹奏一曲,可是,我老了,连续几个月的演出让我的双手有一点点发抖。 这一刻的我,无法向你们展示出最好的技艺。 所以,我想让我最最优秀弟子代劳,为你们演奏。 请你们如同欢迎我一般地欢迎她,我的关门弟子,国家一级古筝演奏家,安凤。” “啪——啪——啪——” 观众鼓起了掌。 掌声稀疏,和刚才谢幕时的掌声完全不一样。 不到十秒钟,掌声就停了。 安凤在一片静谧中,向观众弯下了九十度的腰。 上一辈子,她只在高中时上过一次台,那一次,她被班主任强势选中,代表班级参加演讲比赛。 那会儿,她成绩优秀,所以班主任对她给予了厚望。 然而,她的表现糟糕至极。 她一到台上,就忘了演讲稿,她如同一台坏掉的机械钟,磕磕巴巴,声音颤抖地念完了演讲稿。 念完最后一个字,她捂着脸,仓皇地逃下讲台。 从此,她再也不敢站到人前。 对她来说,那是一场噩梦,一场不管过去多久,一旦回想起来,还是让她感到呼吸困难的噩梦。 安凤直起了身。 “大家晚上好,我是安……凤。” 今晚,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点无法抗拒的颤抖,她的双手也在师父退场后,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没关系,安凤。 她深吸一口气,憋着呼吸,步履沉重地绕到了古筝的后面,然后,她低着头,慢慢地坐了下去。 坐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脚跟打了个滑。 “噔——” 她差点踢翻了凳子。 好狼狈。 安凤难堪地红了脸,紧接着,发生了一件让她更难堪的事,观众席上的一个孩子轻轻笑了一声。 “噗呲——” 这一声笑很轻,但因为演奏厅太静了,所以这一声并不响亮的笑声,被宁静衬托地得异常响亮。 她的脸,红得烧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心,彷佛被这一声嘲笑卷进了狂风暴雨,她握紧双手,试图稳住慌到颤抖的心。 但,她稳不住。 她越来越慌,越来越抖。 她觉得自己的头不是一颗头,而是一座山,一座重逾千斤的连绵大山。 好重。 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 汗水渗过她的皮囊,如同一条条冰冷的绳索,划过她的背脊,将她团团网住。 她,动不了了。 怎么办? 她的首次个人独奏就要以彻头彻尾的失败而告终吗? 难道她会和上一世那样,把人生有且只有一次的首次登台,变成人生当中最大最荒谬的笑话吗? 不! 她不允许自己这样! 安凤昂起头,伸出了手。 她要演奏。 她一定要奏出一曲让人称赞,许久难忘的佳曲。 可—— 她的手是那样地颤抖。 她听见明瑶华缩在幕布后面,用一种看好戏的高昂声调,对章文龙说:“师父,你看,她不行。” “……” 她的师父没说话。 她听见她的四师兄薛易安焦急地问:“师父,让我去把小师妹替下来吧?” “……” 她的师父还是没说话。 安凤低着头,脑子一片空白。 是谁说过的? 当一个人越在意别人,越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她越是无法冷静的面对一切,她会紧张到惶恐。 所以,只要他忘了在意,就可以平复紧张,可是,她无法忘了在意。 怎么办? 她要完了吗? 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