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忽然就安静了,她妈、她婶子庞金玉、桥上的村人,都睁着木楞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安凤理解庞金玉的沉默。
她的女儿安婷很笨,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倒数,村里人总笑安婷不如她。
庞金玉一心盼着安凤高考失利,最好是惨败,连最三流的学校都去不了,这样安婷才能胜过她。
可现在,她不仅没失利,她还被保送了京大,庞金玉怎么受得了,她根本没办法面对这个“噩耗”。
所以,她沉默了。
安凤也能理解桥上人的沉默。
他们会同情熟悉的人过得太差,却又害怕熟悉的人过得比自己好。
所以上一刻,他们在好看戏的同时,会开口劝她妈。
可这一刻,他们突然发现安家有的不是好戏,而是好事,他们很难立刻弯起嘴角,说一声恭喜。
于是,他们也沉默了。
安凤唯独不能理解她妈的沉默。
她听到她被保送京大,为什么会陷入怔愣?
她不应该高兴到无以复加,骄傲又得意向石桥上的人大声地嚷嚷一句,我女儿被保送京大了吗?
她不应该毫不客气地嘲讽庞金玉,用最最嚣张的语调告诉她,你的女儿永远也赶不上我女儿吗?
不,她没有。
她只是愣在那里,很久、很久都回不过神。
安凤低下头,捡起被雨沾湿的箱子。
“妈,回家吗?”
“回。”她妈松开她,“我去推车。”
“好。”
她拎着行李,走过了石桥。
安凤和她妈走进自家客厅时,她奶奶正坐在她家沙发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她家的大电视。
客厅的地上,散了一堆瓜子皮。
她妈气得眼睛一横。
“安银宝,谁让你进来的?”
“张小莲,你怎么说话呢?这里是我儿子家,我想进来就进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管不着!”
“谁说我管不着?你信不信我能让你马上滚出去?!”
“不信。”
她奶奶两腿一抬,架到了茶几上。
她妈也不废话,跑到墙边,一把拔掉电视机的插头。
电视一黑,她奶奶蹭地一下跳起来,把手里的瓜子全部甩到她妈脸上。
“张小莲,你发什么疯?!”
“死老太婆,你干什么呢?
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安北和庞金玉把你踢出门,你跪在地上,求我收留的时候,是怎么保证的?
你说以后会对我好,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帮我,可这几年,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帮过我吗?
你没帮过我。
你不仅没帮过我,你还一次又一次拿我的东西去贴补安北和庞金玉,安银宝,你TM就不是人!”
“张小莲,你够了啊!我就是在客厅里看个电视,你疯疯癫癫瞎闹什么?!”
“你是看个电视吗?你看看地上摊了多少瓜子皮?留了多少鞋印?你再看看桌上堆了多少碗?
这几年,我哪一天回来家里不是这样的?你天天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最后就这么糟践我?
你偷拿我的东西去讨好安北和庞金玉还不够,还天天把我家弄得乱七八糟,你还有脸说我瞎闹?
安银宝,既然对你来说,安北和庞金玉拉得屎尿都是香得,你倒是滚出我家,和他们一起过啊!
哦,对了,你不是不想滚,是他们不收你!”
“张小莲,你TM闭嘴!”她奶奶气得踢翻一张凳子,“张小莲,我告诉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安南现在挣钱!他比你挣得多多了,这个家现在是安南撑着,我吃得、喝的、住得,都是他得!”
“放屁!
我不知道安南现在多挣钱,他私下贴补你多少,但我没看见他一分钱,家里开销得都是我的钱!”
“不可能。”
“好啊,那从明天开始,我不买菜、不烧饭,我看你吃什么?你要真有本事,就去叫安南养啊。”
“泼妇!泼妇!”她奶奶气得直摇头,“张小莲,我现在就去找安南,我一定让他休了你个泼妇!”
“去啊。”
“去就去!”
她奶奶狠狠地瞪了她妈一眼,冲出了门。
她冲出去没两秒,又返回来,把桌上的瓜子一股脑地揣进了裤兜。
“张小莲,你就等着滚出安家吧!”
她奶奶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一走,她妈抬起一只脚,用力踢上了门。
偌大的客厅,忽然间静到极点。
过了一会儿,她妈低着头,恨恨地念:“安凤,你看看你妈为了你,一天到晚都过得什么日子?!”
2000年的春天,她爸要收留她奶奶时,她劝过她妈,不能留,她却跟着她爸一起骂她没良心。
她想要做个有良心的媳妇,那就注定了要受这份苦楚。
“妈,你不想让奶奶住家里,就和爸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
你爸那个脾气,是肯听人说话的吗?再说了,他这几年风骚地很,别说听话了,他雄得能上天!”
“爸真发达了?”
“天知道,反正我没有看见他的钱。”她妈翻了个白眼,“行了,不说你爸了,还是说回你的事。
你——”
她妈的话突然停了,她看着她红得有一点发肿的脸,竟然破天荒地用一种不好意思的口气问她:
“你的脸,疼吗?”
她妈习惯了打她。
上一世,她都很大了,还会偶尔吃到她妈的巴掌。
她每次出手都很重,从来不问她疼不疼。
后来她病了,倒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她突然在某一天的午后,恍恍惚惚地说自己扇了她巴掌。
她问她疼不疼?
她说不疼。
她妈却说,一定很疼,她让她别怪她,她说她实在太难受了,火气堆在心里没处撒,才会扇她。
她笑笑,又说了一句不疼,说完了,她问她妈,为什么喜欢扇她巴掌?为什么不是抽她的屁股?
她说她那么忙,哪有空弯下腰,抽她的屁股?
就连打她,她妈也考虑地是她自己,而不是她。
安凤抬起头。
“疼。”
“疼啊?”
这个答案让她妈脸上闪过一点猝不及防,她当然会觉得猝不及防,因为她以为她一定会说不疼。
可她说了疼,这个话题就没法轻易揭过。
所以,她妈会怎么做呢?
道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