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金玉是她叔的老婆,嫁过来的时候,非常风光,最风光地是,她是抱着女儿一起进安家门的。
那会儿村里人不明真相,以为她叔娶了个二手货,私下议论了好久。
直到某一天,她听说了这话,立刻跑到石桥,高调地嚷嚷,说庞金玉的女儿就是她叔的亲闺女。
她奶奶还说,是她叔有本事,才能让人婚前生孩子,还说她婶生得女儿是仙女转世,很了不得。
然而,她叔的女儿从入学开始,就没考过一次及格,听说最好的一次,是语文考了个三十七分。
因为她女儿实在太笨,溪水村的人有事没事就拿她和安凤作比较,庞金玉听多了,就开始恨她。
安凤看着听见热闹,赶来看戏的村人,不想和她蛮不讲理的二婶废话,所以打算一句话说清楚。
“二婶误会了,我被保——”
安凤的话说到一半,庞金玉昂着头,朝着她身后大喊:
“张小莲,你女儿不想高考,要嫁给吴家老二做填房!”
她妈来了?
安凤连忙回过头。
“妈。”
她妈不说话,一脚踹上电瓶车的撑子,然后冲到她面前,扬起手,狠狠往她的左脸呼上一巴掌。
“安凤,你找死吗?!”
“……”
安凤看不懂她妈。
即便她已经活过了两世,还是如此。
明明这个世上没人比她更懂她妈的苦,也没人比她明白她妈陷在安家这潭泥里无法自拔的无奈。
可是,她明白知道一切,却不懂她妈。
譬如这一刻,无论是无端挑事的庞金玉,还是桥上那堆看好戏的村人,都是她打心里厌恶的人。
她明明厌恶他们,最厌恶的时候,她甚至盼着老天爷能降下一道天雷,劈死溪水七组的所有人。
因为她知道他们不是好人。
可她知道,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听信他们的挑拨。
她宁可相信他们胡说,也不愿意相信她。
为什么呢?
如果说这一世,她冷血无情到不像她的女儿,那么上一世呢?
上一世,她自始至终都乖乖地遵从着她的吩咐,像是一个傀儡般言听计从,她为什么也不信她?
她是不是从来没在内心深处,把她当作过亲人?
她是不是终其一生都在防备着她?
“妈,你别听婶子胡说八道,我不是不想参加高考,我是不用参加高考,因为我被京北大——”
“听见没?”安凤的话没说完,庞金玉迫不及待地朝村里人高声嚷嚷,“她承认不参加高考了!
张小莲,你不是很得意吗?你不是到处说自己生了个争气的女儿吗?这就是让你觉得争气的女儿?
原来你争气的女儿连高考都参加不了吗?
哈哈哈……
真是笑死我了!”
庞金玉笑得张狂极了。
她边笑边继续说:“张小莲,你女儿平时读书好有什么用?她不参加高考,以后就什么都不是!
她会和你一样,嫁给一个没用的男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哈哈哈……”
她妈的脸色在庞金玉猖狂的笑声中变得越来越黑,她忍了一分钟,终于忍不住地揪起她的耳朵。
“走,回家。”
“妈——”
“别叫我妈!”
她妈愤怒地咆哮。
“安凤,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不是不让我管你吗?结果到最后,你混到连高考都参加不了吗?!
你真是丢尽我的脸!”
她妈打掉她的行李,像是揪起一只牲口,把她揪上石桥。
一个村人心生不忍,劝了一句:
“张小莲,算了,这种时候你就别打安凤了,孩子心里肯定比谁都更难受,你还是安慰安慰她。”
“就是,就是。”
其他人也都开劝。
“安凤是个女孩子,不能高考就不能高考了,回头你给她找个厂子,让她上班挣钱,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张小莲恨恨地骂了一句,“你们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养她吗?她就这样回报我吗?”
“唉……事已至此,小莲,你就想开点。”
“我没法想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庞金玉不嫌事大地接了一句,“五嫂说得对呀,安凤一看就适合进厂子。
张小莲,你就先让安凤进厂打几年工,等她打不动了,就学学你,找个有钱人家,过去当保姆。
多好呀。”
张小莲被气炸了。
“庞金玉,你说什么?”
“我说你放心,安凤没考上大学的遗憾,我让我家婷婷来弥补,等将来她考上,我第一个告诉你。
哈哈哈……”
“庞金玉,你得意什么?就安婷那个鬼见了都要愁的成绩,你以为她考得上?她也不可能考上!”
“谁说得?
婷婷还小,有的是机会,不像安凤,永远没戏了!
再说了,就算婷婷考不上,还有我这个妈,我们家在县里有关系,随便就能给婷婷找个好工作。
你呢?
你有什么?”
“……”
张小莲什么都没有。
她既靠不上娘家,也靠不上夫家,原本还有一个争气的女儿能靠靠,现在,连女儿也没指望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火就像春天的野草,拼命地疯涨,她指尖一转,更用力地拧住安凤的耳朵。
“安凤,我为什么要生下你?我要是没有生下你,今天也不用被庞金玉这个贱女人,当众羞辱。
安凤,如果我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就该一把掐死你!”
现在是六月。
六月是炎热的,六月的雨就算不至于烫人,打到人的身上,也应该是暖暖的,温温的,很舒服。
可这一刻打在安凤身上的雨,却更像一场冬雨,冰冷而刺骨。
亲人的谩骂,是不是不管听过多少次,都会在落进耳朵时,无一例外地变成一把扎碎人心的刀?
“妈,我被保送京大了。”
“什么?”
她妈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是一片迷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以猝不及防的语气,急切地追问她:
“你说什么?”
她的追问里有不确定,有不敢相信,却听不出多少喜不自禁。
“我说——”安凤扬声,目光扫过石桥上的所有人,“我不用参加高考,因为我被保送了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