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VIP】 ……
早饭过后, 王衍来找,夏枢才知道异族人昨晚偷袭后就没停战休息,一直在安排人前赴后继地攻城。
王衍一夜未睡, 眼底青黑, 神色憔悴,丝毫不见昨日的意气风发,他道:“王妃, 异族人不攻下平远镇不会罢休。将士们除了躺在病床上起不来的,剩下的只要能站起来, 全部安排了轮岗。”
他顿了一下, 低声道:“王妃,异族人来势汹汹,如果持续用车轮战, 平远镇撑不到晚上, 末将恐怕有负所托……不若趁着现在还有人, 末将安排人护你突围吧。”
夏枢没说话,良久, 他轻叹一口气,问道:“突围后,到处都是异族人和冯家的部下, 又能往哪里逃?”
王衍一愣,说道:“绥远……”
但想到元州至今未回,生死未卜, 绥远镇情势不明, 就算成功逃去了,也不一定有命活,他张了张嘴巴, 又把话咽了回去。
夏枢道:“其实本宫猜得到王将军的打算,不过并不赞同。”
王衍顿时一脸为难。
“按理说,本宫不懂打仗,不该干涉你的安排。”夏枢看着他,慢慢说道:“但是,本宫要提醒一下,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全体将士自杀谢罪,异族人都不会放弃屠城的。”
前些天的大战,灭掉了异族人四五千战力,平远镇才多少人,哪怕屠了全城,都不够异族人泄愤的。
王衍抹了把脸,颓然道:“万一呢?”
这是承认了想要在送走他之后,一力承担异族人的怒火,求异族人放过其他人。
夏枢摇了摇头:“本宫听说异族人连同族人被火烧熟的身体都吃,你能指望他们对李朝人仁慈?只怕他们会连带着将平远镇的人与粮草一并吞进肚子里,尸骨无存。”
李朝人讲究死了也要全须全尾,入土为安。
王衍想象那个画面,不由得心底发寒,再想想异族人的凶残,一时间起了犹豫。
夏枢接着道:“还有粮草……是一定不能落入异族人手中的。”
“异族人缺粮严重,再拖延一段时间,他们就会不战而败,自己灰溜溜的逃走。把粮食给他们,等他们恢复元气,战事不知道又要持续多久,李朝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城池沦陷、百姓家破人亡了。”
“再者,还有绥远镇……”夏枢道:“如果元将军与高将军现在平安,他们没有按时收到本宫寄出的信,必然已经知道平远镇出事,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会来救。粮草是绥远镇的命脉,无论如何都得帮绥远镇保住。倘若不幸发生,两位将军已经出事,无法带人对平远镇施以援手,那绥远镇现在冯家独霸,我们更得保住粮草,只有这样才能后续与绥远镇继续斡旋,为平远镇谋求生路。”
王衍没想到他一个双儿思路会那么清晰,他被说服了,不会再按之前的打算求死。
只是……
王衍都想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了,实在头疼的厉害:“末将也想守住城,护住粮草,但实在是力有不逮,平远镇与异族人的实力相比太过悬殊。现在异族人使用车轮战术,我们全部人都上,也只能撑上一个白天,恐怕刚到晚上,人就要全倒下了……”
“确定全部人都上了?”夏枢看他眉头紧锁,玩笑了一句。
“自然……”
“王妃……”景璟出现在门口,正好打断了王衍的话:“人来了,现在就在军营门口。”
“走吧……”夏枢神态轻松地瞥他一眼,站起身:“去看看‘全部人’。”
…………
等王衍跟着夏枢到了军营门口,看见黑压压一片拎着镰刀,身旁放着扁担,扁担两头挂着箩筐,箩筐里装满石头的人群,才明白什么意思。
“虽然暂时没说服运粮队伍,但城中普通百姓、还有之前收留的流民们倒是有不少愿意来帮忙守城。”夏枢道。
王衍看着眼前年龄大小不一,有八/九岁稚子,也有五六十岁老人,但明显大部分是女人和双儿的人群,一时无语:“靠他们……怎么杀得了敌?”
“本宫听说红雪在战场上勇猛无敌,斩杀异族人的数量军中几乎无人能及。”
“这不一样。”王衍皱眉道:“她受过专门培养,之前做过刺客……眼前的这些人恐怕连见血都怕。”
“性命都不保的时候,谁还会在意血,别把他们看的太柔弱。”夏枢道:“他们既然决定来了,就有足够的血性与魄力,为平远镇贡献一份力量,王将军大可先收下,安排上任务试一试。”
“实在不行。”夏枢顿了一下,看向他,目光严肃,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就由本宫带着他们去迎战异族人。本宫虽然胆小过,但手刃异族人的时候从未手软过。”
王妃是个狠人,王衍知道。
毕竟对方是踩着异族王族的尸体,淌着异族精锐兵马的血,一路从异族王都血雨腥风地杀回平远镇的。
私底下,之前的同僚们没有不感慨的,昔日王妃见个死人都吓的脸色苍白,需要王爷安慰,王爷杀个叛徒,还要精心安排避过王妃,哪料经过异族一行,王妃会变化那么大。同僚们提起王妃,都是忌惮中夹杂着佩服。当然,在得知对方是皇后命后,那种佩服悄悄转化为敬畏,忌惮则压到了更深的心底。
王衍丝毫不怀疑王妃说话的真实性,他知道自己一旦不同意,王妃真有可能会挺着大肚子带着人亲自迎敌。
想了想,他没有再说拒绝的话,朝站岗的兵士下令:“放他们进来。”
虽然多数看起来是没什么用的女人和双儿,但一千多人,一人一块石头往城楼下砸,也至少能砸死几个异族人。
不过虽然缺人,王衍也没立刻把人带城楼上,边城百姓大多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让人参与守城前,起码得教一下如何躲避流矢,保住性命。教完后,再分分工,之后就走一步是一步。既然城破后大家都是死,不若现在就拼死一搏,努力多活一会儿吧。
“怎么样?”回到营帐后,夏枢没有像往常一样忙事,而是把景璟拉到一边,问起了最关心的事。
“那张舟昨天晚上带了几个运粮管事在酒馆包房喝酒,听小二说,他们声音压的很低,神情很警惕,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紧事。小二说他悄悄靠近门,只模糊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没有人了,明晚就可以去城门下……”后来声音低了下去,他就没听清楚。”景璟道。
“还有翠乐坊的柳儿姑娘说,张舟前些日子宿在她那里时说过几句梦话。她原本觉得太过亵渎王妃,就没和我提。但昨晚张舟喝醉了和她说,再过一天,天命皇后就要到了他手里,到时候他就是自己不用,把人送出去,也能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了。”景璟神情愤怒:“这狗皮癞/□□还妄想过小枢哥哥,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配不配!”
张舟是绥远镇守将张莫的本家侄子,此次押运粮草的任务由他负责。粮草提前运到了平远镇,却正好遇上异族人围城,被困在这里。
原本运粮队伍三千多壮劳力,只要参与守城,平远镇就不用太忌惮异族人,但问题就出在队伍的首领张舟以粮草为重,他们只负责粮草安全为由拒绝让运粮队伍参与守城。
王衍好说歹说,费尽口舌都没说通对方,又怕行事太过惹了对方,得罪绥远镇不说,还腹背受敌,只得装作没这些人,带着那点守城将士和异族人耗。
夏枢这些年形成的习惯,一接触新的人,就会先捋人脉关系,所以张舟出现在平远镇时,他就知道了对方和冯家那点九曲十八弯的关系。
原本异族人刚攻城时张舟不帮忙守城,夏枢也只是让人稍微盯一下他,没怎么怀疑,毕竟对方身上是真有重任,且人人都怕死,异族人又兵马强悍,平远镇眼看着没有胜算,没必要让自己失职且为不是自己职责的事送上一条命。但是仗打了那么久,经历几天前的大胜后,异族人的战力只剩两三千,比平远镇的残兵强的多,但比之运粮队伍却要弱上几分,张舟还冷眼旁观,不仅不急着赶走异族人带粮草回绥远镇复命,见他安排人宣扬异族人残暴屠城事迹、到处招揽普通百姓守城,也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怕城破后异族人的报复以及粮草有失,夏枢就不得不怀疑了。
更何况元州是去绥远镇后再没消息,绥远镇也似乎没担心过这批粮草,至今没安排个人过来探看以及解救粮草,夏枢就不得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比如粮草在异族人围城前一天提前运达平远镇,是否就是绥远镇和异族人的一个局?
夏枢既然有了怀疑,就不会放过蛛丝马迹,让盯着的人深入探一探,果然探到了点东西。
听到景璟的话,夏枢倒没怎么生气,说出批命之事,他就预料到了之后会有数不尽的觊觎与窥视。当时那情况,他不得不说,现在遇到觊觎,他也不会有什么心态起伏。
拍了拍景璟的肩膀,权作安抚,夏枢继续问道:“运粮队伍那边呢,有什么消息吗?”
第302章 【VIP】 …………
半个上午夏枢都没出营帐, 军营里也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在纸上写写画画半晌,捋清思路, 夏枢便停了笔。
他扭了扭僵硬的脖颈, 招呼旁边埋头算账的景璟:“走,去城楼那里看看。”
远远的,还没到城楼下, 城外就响起了一阵敲锣声。
“异族人鸣金收兵了?”景璟惊喜。
夏枢看了看天。
六月的太阳,还没到中午, 就烤得皮肤生疼, 头顶冒烟,风再一吹,带起一阵阵热浪, 几乎要把人炙焦。
前些日子天气炎热, 太阳一升到半空, 异族人便会鸣金收兵,得益于天气, 仗打得磕磕绊绊,叫平远镇拖延了不少时间。
今次这场仗,异族人来势汹汹, 夏枢还以为异族人会一鼓作气,不把平远镇打下来不罢休呢,没想到……
不过这样也好, 温度降下去前, 平远镇可以稍稍喘口气。
城楼下人来人往的,到处是挑着扁担,抬着竹筐, 帮忙运送石头、沙子作为武器的普通百姓。城门旁的草棚子里,或坐或躺着几十名受伤的士兵,血腥气弥漫,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大夫们走来走去,每个人都在忙碌。
夏枢走进草棚子,见大夫和清醒着的兵士们欲行礼,摆了摆手:“你们忙,不必拘礼。”
夏娘正给一个胸口受伤的士兵换药,闻言抬起头,暼见两人相携着,腰间别着武器,身后却只跟了两个侍卫,不由得直起腰,皱眉道:“怎么只带了两个人?还有半个月就要生了,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安全,有事叫人过来走一趟就是了,不要亲自过来。”
夏枢知道她是担心,凑近了,有些讨好地蹭了一下夏娘的肩膀,低声道:“阿娘,我心里有数的。”
夏娘顿了顿:“找王将军?”
夏枢“嗯”了一声:“有事商量。”
夏娘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交待道:“那你们注意安全。”
等夏枢应下后,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小方凳,示意他们坐下等,之后便弯下腰继续手上的事。
夏娘手下的病人年纪不大,十五六岁模样,胸口上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看着瘆人的很。
上药的过程里,病人双眼紧闭,脸颊通红,疼到极处身体抽动了一下:“娘……”
病人发白的嘴唇微动,呓语了一句,只是眼泪从眼角滑下,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
夏枢眉头蹙起:“晕过去了?”
夏娘轻声“嗯”了一下,动作麻利地给病人上药、包扎好伤口,又招呼夏宴平取块在井水里湃过的毛巾过来,她拧掉水,折了折,把旧的换下,新的重新敷到病人额头上,才淡淡道:“伤口发炎,高烧不退,能不能撑过去,就看他自己了。”
夏枢看着病人犹带婴儿肥的脸,一时沉默。
“别多想。”夏娘没有看他,低头去收拾床头的药瓶:“以后……你多记着些他们。”
夏枢不由得抿起唇:“我会的,阿娘。”
之后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夏娘收拾好药箱,城楼上就响起了鸣金声,是平远镇这边收兵了。
夏娘只交代景璟带着夏枢离远点,别被来来往往的人给冲撞了,便点了几个大夫以及助手,背上药箱,匆匆往城楼上跑去。
没一会儿功夫,喧哗声、痛哭声、呻/吟声,随着满身血污、神色疲惫的兵士们洪水一般涌下了城楼。
人群挤挤攘攘,到处都忙作一团,等见到王衍,已是两刻钟之后了。
几人在一个避开人群的角落里站定。夏枢问道:“早上那批人得用吗?”
王衍的神色比早上更疲惫,但精神头还不错。
闻言,他表情一松,嘴角甚至扯出一个笑:“得用,他们躲在城垛后投石压制异族人进攻,守城的兄弟们压力至少减了一半,大家可以轮着休息一会儿,喘口气了。”
夏枢点了点头,没有废话,直接说道:“既然如此,那下午待他们休息一个时辰过后,你给安排些人藏在暗处,随我在城里转转。”
王衍一愣,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么个要求,脸上的表情瞬间紧绷。
不过他深知这位王妃不是个无理取闹的,想了想,沉住气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景璟开口道:“张舟意图在傍晚时分,趁着将士们兵疲马乏之际,打开城门,引异族人入城。同时,他还打算捉了王妃谋求荣华富贵。”
王衍见夏枢没反驳,惊了一下:“他们竟然敢!”
顷刻间,又想到了另一层,冷汗登时就下来了:“那运粮的民夫……”不会也要随张舟闹起来吧?如果民夫乱起来,和异族人联合起来内外夹击,平远镇就没一点生路了。
“王将军不用担心。”夏枢瞧出了他的担忧,镇定地安抚道:“景尚仪已说服了民夫里的大半什长老实待着。至于张舟及其党羽……”
夏枢冷笑一下:“他们投敌卖国,置平远镇将士百姓于不顾,本宫绝不会放过他们。”
王衍虽然不知道景尚仪一个双儿怎么说服的人,但他明白了夏枢的意思,忙阻止道:“王妃怀着身孕,身体贵重,万不可亲身涉险。”
他想了想,道:“王妃之前深居庭院,未在平远镇众人面前露过面,不若将此事交于末将,由末将安排一双儿假扮王妃,再由景尚仪陪伴在侧,以此来将计就计,拿下张舟等人。”
夏枢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逞强,只看向景璟,询问:“你可以吗?”
景璟对此丝毫不怯:“王妃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夏枢点点头:“那此事就由你们来处理。”
王衍心里还有别的顾虑,他谨慎道:“抓了张舟后,不知王妃打算如何处置,他乃是靖远镇将军张莫的本家侄儿……”
“他是什么身份都无关紧要,犯了李朝律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该受到处罚。”夏枢神情冰冷:“按律例当杀头,那就当众处以军棍,杖毙为止,以儆效尤。”
“张莫要是不满,就让他来寻本宫,本宫倒是要向他讨教一番张家是怎么教育小辈的,是否要拉着阖族陪葬。”
他神情冷森森的,说起杀人酷刑,面不改色,心性如铁,再不见昔日在王爷面前天真胆怯的影子,王衍只偷偷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心脏略紧地应是。
第303章 【VIP】 …………
事情办的很快, 下午时分,张舟及其亲信便被景璟以及扮作夏枢的双儿引出来,在大街上欲行绑架之事时, 被王衍带着人一网打尽。
而同时, 守城门的兵士们也在王衍的指示下,将在城门口鬼鬼祟祟探望徘徊的张舟手下们一一辨出,全部抓获。
叛徒们被押到城门口行刑时, 将士们群情激愤,挥舞着刀枪, 高呼着口号, 气势汹汹全都围了上去。
夏枢坐在棚子里,受伤的兵士们除了躺在病床上实在挪动不了的,其余的都相互搀扶着去观刑了。
听着张舟等人受刑的惨叫声, 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尿屎味, 夏枢面无表情。
夏海坐在他旁边担忧地看着他, 想说带他避开这血腥场面,胳膊刚动了一下, 就被夏娘摁下,轻轻摇了摇头。
“让他待在这里吧,待在这里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夏娘视线扫了一下棚子, 轻声道。
棚子里剩下的兵士们不是昏迷,就是缺胳膊断腿,身上大多千疮百孔, 伤痕累累, 所以都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不过虽然躺着,他们醒着的人里眼神却没掩藏情绪,都努力抬起头, 愤恨地地盯着棚子外面人群围着的地方。
夏枢扫视过他们遍体鳞伤、没几块好肉的身体,心里慢慢平静了下去。他想,如果不杀了张舟这些人,但凡叫他们打开城门或者是用他作威胁,就会有更多保护他,保护普通百姓们的将士们受伤濒死或者是被异族人虐杀,所以,他第一次动用这个身份所拥有的权力去杀人,并没有做错。
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且必须得做的。
…………
观完刑之后,收编运粮队伍的事交给王衍主办,景璟协助。夏枢挺着大肚子,不想给忙碌的大众带去不便,就由夏宴平陪着,又回了军营。
之后好几天,他都没再出过军营。等景璟忙完,带回来一个新消息,他才知道收编运粮民兵后,守城战的压力确实极大的减轻了,但随着战事不停,伤员增多,之前勉强够用的药材开始捉襟见肘了。
“再这么下去,药材撑不过十天。”景璟拿着账本,一边翻一边和夏枢道。
夏枢想起棚子里见到的那个伤口感染,高烧不退现已经去世的少年兵士,握着书的手不由得一紧。
平远镇之前就是个粮草运输队伍歇脚的镇子,驻军不多,库存药材都由绥远镇那里下拨,数量自然也不多。
褚源驻扎绥远镇时,给平远镇拨了几千守卫,粮草及药材就顺势从绥远镇多拨了一些,保证平远镇正常运转。
但现在褚源离开,平远镇被异族围城,绥远镇却至今毫无反应,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夏枢咬了一下牙,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血都是冷的,他道:“告诉王将军,万望他们坚持住,再撑上一撑,王爷和元将军说不得已在路上,援军也马上要来了。”
第304章 【VIP】 …………
许多年后, 夏枢想起平远镇的这段经历,都有一种血液发凉的感觉。
尽管两日后,褚源和元州就带着人赶到, 与守城将士们一起包抄了异族人, 平远镇的军民们也没有因为夏枢的决定陷入药材用尽,受伤后听天由命的境地,但夏枢依旧有一种后怕感。
他不知道褚源、元州这些天潢贵胄、世家贵子面对决定普通人生死的情况, 会不会紧张害怕,他难逃惶恐。
夏枢记得舅公曾教导过他, 说:“上位者的一举一动, 影响的是无数黎民的生计前途,生死命运,所以, 作为上位者, 一定要克己修身、明智明德, 不可头脑发昏,乱用权力。当然, 从百姓那里享用了赋税,自然也不可放置责任不顾,任他们被欺辱折磨, 而是要担起责任,给他们太平,护他们安宁, 助他们更好的生活。”
之前夏枢一直懵懵懂懂, 对身份、权力以及之后的路没有清晰的认知,经此之后,他才意识到, 哪怕他把自己当成过去的夏枢,他也不再是之前的农家小双儿、安县小王妃,他已经踏上某个台阶,正在加速走向褚源。因为他的决定已不止是影响自己以及几个敌人,还有普通将士的生死。
清醒认识到这样的变化后,夏枢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也立马警惕起来。
现在的他行事很多时候会根据直觉去做,虽然没出过大纰漏,但细论可称之为武断,这对他以后要走的路来说,是完全不够的。若想在之后可能遇到的事上做出最佳判断与最优决策,他就需要了解更多的东西,做进一步的积累与学习。所以在他真正成熟起来前,他行使某些权力时,就需要更清醒、谨慎。
…………
夏枢思想上的这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忙碌的夏娘、景璟都没发觉,唯有褚源,在府门口,见到迎接他回家的夏枢的第一眼,就从他那惊喜中带着坚定的眼神,亲昵中散发着信任依赖的笑容里,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褚源!”夏枢一瞧见他从马车上下来,就忍不住大喊一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小跑几步,一把扑向风尘归来的爱人。
褚源第一次清晰见到他的面容,旁的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他巴掌脸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吸引住了,睫毛弯弯,黑而浓密,黑葡萄一样的眼珠,晶亮水润,熠熠生光,一看就知道是个极有活力的小双儿。他还想再多看几眼,冷不防他挺着大肚子快要生了还这么活泼,没被异族人吓到,反倒被他跑起来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赶紧疾走两步,在人冲过来时,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小心!”
周围人也唬了一跳。
元州急从马上跳下,飞奔过来,景璟也赶紧从身后追来,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没事吧?”
夏枢刚刚太过开心,一时激动就朝褚源扑了去,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外面,好多人看着,赶紧扶着褚源胳膊站好,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
“没事!”他飞速看了周围人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含糊地应了一声。
“怎么不在府里等,外面人来人往的,万一冲撞了怎么办。”元州皱眉,目光上下打量他的身子,见他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夏枢快速扫了他一下,见他除了脸色有点白,其他都好好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为缓解窘迫,嘿嘿笑了一声,说道:“阿娘说快要生了,要多动动。”
“这样动么?”元州不信,不过涉及到知识盲区,他没太笃定,下意识看向景璟,眼神询问。
景璟刚刚一直在偷偷瞧他,冷不防他突然看过来,毫无遮蔽的就对上了那双思念许久的眼睛,躲无可躲,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元州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看见他那双害羞又情意满满的眼睛,脑中突地蹿入一个月之前,景璟去军营找他,与他那个猝不及防的轻吻,当时景璟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脑中不自觉浮现当时的场景,想说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元州耳尖跟被传染了似的,晕开不自然的红。别开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下心头悸动,轻咳一声,不自然地问道:“你瘦了许多,这些日子是不是很辛苦?”
夏枢看着他俩,眼神从窘迫变成震惊也只花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从来只见过元州风流无忌以及对他管天管地的气人模样,哪里见过他铁树开花的羞窘样子,好奇惊讶的同时,心里瞬间笑开了花,乐得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拉着所有人一起看这个二哥笑话。
他忍着笑,拉了拉褚源的胳膊,扶着他慢慢往院子里走去。
等只剩两人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边晃着褚源的胳膊,边哈哈大笑起来,表情贱兮兮地凑近褚源,嘴巴叭叭道:“你是没看到,刚刚二哥哈哈哈哈……他竟然哈……”
突然,他笑声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僵着脸,抬起眼,慢慢朝褚源眼睛看去。
褚源侧着耳,都做好了架势,打算听他一顿活灵活现、叽里呱啦的编排打趣元州,结果等了几息,都没听到他吭声,眼睛下意识朝他脸上看去,然后就对上了对方瞪得溜圆的眼睛。
然后夏枢就做了一个让褚源此时无比惊愕,此后想起来一次就忍不住笑一次的动作——他猛地捂住了脸,一蹦三尺远——当然,褚源及时拉住了他,没让他蹦成功!
夏枢:“……”
夏枢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褚源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看见他手遮不住的红的发亮的耳朵,笑意瞬间在眼睛里氤氲开。
他忍着笑意,手指轻移,捏了一下夏枢发烫的耳朵,打趣道:“怎么,害羞了?”
第305章 【VIP】 …………
夏枢当然害羞了。
褚源刚离开时, 他曾想过好多次,等褚源回来时,眼睛好了, 会不会对他的容貌形象有落差感, 会不会就没那么喜欢他了,所以,他要不要以英姿飒爽、霸气侧漏的姿态出现在褚源面前, 给他留下一个美好且深刻的印象,先在褚源的心里定下白月光朱砂痣的位置。只是后来平远镇被异族人围攻, 他一直操心忧虑, 心思全在解困的事儿上,就把这茬给忘了。
今日早上醒来,夏娘告诉他, 说战事昨晚已结束, 异族人活着的全部被俘虏, 褚源怕晚上回来太晚耽误大家休息,就在军营里待了一晚, 上午就会回府。夏枢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胃口大开,连粥都多吃了一碗。饭后,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刚想要思考一下,不知道小崽子们是不是感应到了他的情绪, 也很激动, 在肚子里狠狠地动了几下小拳脚,疼得他半晌没缓过神来,把思考的事儿也抛到了脑后。
等褚源那张几个月没见的俊脸出现时, 夏枢已激动的忘了所有,甫一碰面,就朝着心心念念的大美人扑了去。
然后就是在这样那样的事情打岔之下,夏枢不仅把之前的打算给忘的一干二净,还忘了褚源服下宋大夫制的解药眼睛恢复后就能看到他,整一个放飞,留给褚源的不仅不是预想中的霸气侧漏、英气飒爽的初印象,还是一副贱兮兮、龇牙咧嘴嘲笑他二哥的搞怪嬉皮模样。
夏枢何止是害羞,他尴尬得都恨不得用脚趾给平远镇再建一道城墙。
脸皮厚得刀枪不入的他,第一次想捂住脸,强迫褚源把刚刚的事儿都忘了,全部推翻重来一遍。
那感觉,简直了。
不过重来明显不可能,而站着被人调侃也从不是夏枢的性格,在感觉褚源捏着他耳朵的手一路不停向下,想要抬起他的下巴时,夏枢不管了,移开脸上的手,一把抱住褚源,脑袋往他怀里一拱,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我不管,反正你得说我是天下第一最好看、最飒爽、最霸气的双儿!”
很胡搅蛮缠,很理直气壮,也很不要脸!
褚源捏了捏他的耳垂,瞧着他在自己胸前拱来拱去,就是躲着不露脸的模样,压下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如果我说不呢?”
夏枢一下子呆住,赶紧从他怀里抬起脑袋,震惊道:“你负心了,不喜欢我啦?”
褚源嘴角一抽,一把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道:“你个只看脸的,还敢编排我!”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肤浅。”褚源使劲揉了揉他的脸,这些日子夏枢胖了些,脸颊肉肉的手感很好,褚源都有些爱不释手,他道:“脸皮有什么好的,年华老去,容颜再好也会枯萎变丑,哪里及得上有趣且心意互通的灵魂。”
“二哥就和我一样只爱美人!”夏枢这次有了审美同盟,很有底气,说道:“再说了,你这么好看,以后就算变老也不会丑,肯定是最好看的老头儿,我看着都能多吃两碗饭,哪里不好啦!”
褚源:“……”
这颜控真是没救了!
而且,褚源有点手痒,想揍二舅哥!
“那我是不是还得说谢谢你夸奖啊!”褚源有点无奈,“再者……”
他想起十四岁和夏枢的初遇,胡撸了一下夏枢的后脑勺:“你是不是对最飒爽、最霸气有什么误解?”
从一相遇,夏枢就是个善良可爱的小流氓,虽然他自称“霸王”,但和霸气没一点关系。后来成婚,褚源也是被他的灵动与活力所吸引。
在褚源眼里,没人不会被夏枢吸引,特别是现实里的夏枢比他脑海里描绘的更灵动可爱、健康漂亮。褚源都能想象在他看不见的时间里,肯定有很多人曾觊觎过夏枢的灿烂明亮。但无论什么样的夏枢,都与最飒爽、最霸气这样冷硬单一的形象无关。
他道:“如果没有眼疾,可以记下你的容貌,我可能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尽办法把你带回家,与我长久相伴。”
夏枢来不及为失去褚源眼中“最飒爽”“最霸气”的形象而失落一下,就被震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褚源:“你这眼光,跟眼瞎了也没什么区别啊。”他那个时候就是一只黑皮猴子样啊!
褚源:“……”
褚源磨牙,他这次想收拾媳妇了!
好在夏枢反应快,看到他紧绷了腮帮子,就哈哈大笑起来,抬脚冲着褚源的脸“吧嗒”几声,重重地吻了好几下,插科打诨道:“恭喜咱们安王通过此次考验,知道安王最喜欢我,我和崽子们就放心啦!”说着,还挺了挺肚子,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肚皮。
褚源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哭笑不得,他故作凶狠地捏了一下夏枢的脸蛋,对着还在肚子里的小崽子们一脸严肃道:“以后敢调侃你们小爹,小心挨阿爹收拾!”
夏枢:“……”
第306章 【VIP】 …………
插科打诨一番, “初次”见面的尴尬感与几个月未见的生疏感逐渐消散,往日的熟悉感、亲昵感又回来了。
褚源扶着夏枢在院子的游廊上坐下。夏枢有很多话想问,比如迁墓之事处理完了么, 冯家兄弟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还有临远镇的情况……
不过见褚源神色略有疲惫,夏枢便没开口,只配合坐在那里, 放松了身子,任褚源半揽在怀里, 夫妻俩头挨着头, 相互依靠着。
“他们闹你么?”安静地靠了一会儿,褚源怕累到夏枢,便坐直身子, 一手揽着他的肩, 一手小心翼翼轻抚他隆起腹部, 轻声问道。
“嗯。”说起这个夏枢就有话说,愤愤委屈道:“早上还闹了一顿, 本来我还想让你见到我第一眼,就被我的英姿所迷,结果他们一闹, 就给我闹忘了,然后……你还取笑我。”
褚源赶紧收起露出的笑意,咳了一声, 微敛表情, 认真道:“我没有取笑你……”
顿了一下,稍有些不自然地道:“只是觉得你有些可爱。”
夏枢脸颊倏地一下红了。
他忍住羞意看向褚源那张俊美的脸,不晓得是不是随心和解药的作用, 那道在定南郡被划的伤疤已没了痕迹,整张脸恢复如初,不,应该说是变得比之前更加俊美逼人。
昔日无神的眼眸此时星光点点,白皙无暇的肌肤在阳光下散发着冷白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近嗅上一嗅,看是否散发幽幽冷香,还有绯红润泽的唇……
夏枢心跳如鼓,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角,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忍不住靠向褚源,既有些羞涩又有些大胆地道:“褚源,我想亲亲你,可以么?”
夏枢身上有一种明亮又坦荡的气质,褚源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对这种气质着迷,但只要夏枢在身边,他都只想拥他在怀,恨不得永远也不分开。
他并不是个欲念重的性子,对夏枢,他有欲念,但更多的时候只想静静地抱着他,听他说说话,两人仅是依在一起,时不时闲聊两句,褚源都觉得欢喜与满足。
不过,当夏枢红着脸,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火热的渴望时,褚源就是无情无欲的神,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欲念沸腾,只想变身坏人,做一些欺负夏小枢的事情,让他这样的眼神永远为他停留,因他绽放。
“好。”褚源喉结滑动了一下,不待夏枢动作,便低下头,唇轻轻贴在小流氓柔软的唇上。
一股电流瞬间在两人唇间蹿开,夏枢身子一震,腰刹那酥软了下去,如果不是褚源及时揽住他,他可能都滑溜到地上去了。
夏枢这下不止脸上爆红,连脖颈都红成了一片。
褚源轻笑一声,在夏枢恼羞成怒前,含住他的唇轻吮了一下,夏枢一颤,瞬间忘了小插曲,重新沉迷于褚源的美色之中,情不自禁地微张开唇进行回应,胳膊也不知何时抱住了褚源的脖颈,两人交颈深吻。
…………
等夫妻俩稍解几个月未见的相思之苦之后,便相互依着,开始聊着分开以后双方身上发生的事情。
夏枢把遇袭、李云霁求援以及异族人围城的事粗略说了一遍。
他道:“异族人围城,我没有离开平远镇这事儿,你别怪王衍,他有安排人要送我离开,不过我看情况不合适,就拒绝了,决定留下。当然……”
他笑了一下,眼神带着些骄傲与信任地道:“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也是对的,我们不仅削弱了异族人近半战力,还守住了靖远镇后面几个月的粮草,最终等到了你们的回援。”
褚源昨晚就从王衍那里了解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褚源了解夏枢,知道夏枢机敏聪明,判断力与决断力不在任何男人之下,也知道他的脾气倔,别人是左右不了的,所以离开时就交代了王衍,如果王妃有别的安排且坚持,就不用管他的事先安排,一切听从王妃指令。
当然,王衍是个老油条,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汇报之前,就先为没送王妃离开,置王妃于险境的事向他请了罪。褚源事先有命令,且平远镇最终得以守住,夏枢也全须全尾,自不可能罚他,只象征性的敲打两句,便让他等着之后的封赏。
褚源没想到的是,夏枢竟然还为王衍说话,看样子,王衍没有把他走之前的安排全部告知夏枢。
不过,稍微思索一下就想通了,王衍这类武将,大多对女人和双儿这些弱势人群不怎么看得起,也不怎么有耐心,可能事先也没把自家王妃放在眼里,并不想把决定权给王妃。之后的事,可能是王妃的决断与王衍自己对情势的判断一致,他才有所改观,听了王妃安排。后面王妃爆出皇后命,与冯显等人斡旋,又果断利落处置张舟等人,收服运粮队伍,为平远镇解决隐患,增加战力,帮忙度过难关,王衍自是心生拜服与畏惧,不敢再有轻视之心。
褚源想着手下人的心路历程,眼睛打量着夏枢的脸,越看越觉得夏枢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符合心意,忍不住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把人抱进怀里,叹道:“虽然有自夸嫌疑,但见他人待你,总觉得自己慧眼如炬,能第一眼就察觉你的不同。”
夏枢:“……”
他想吐槽自家夫君虽然现在看得见,但之前就是一个瞎子,八竿子也挨不着慧眼如炬这个词。还有,自家夫君的脸皮竟然开始向他发展,自夸起来不脸红了,真是奇观。
不过怕褚源收拾他,夏枢老实地吞下吐槽的话,抬头在褚源下巴上亲了一口,嘿嘿笑道:“我也是,见到美人第一眼就先下手为强,我可太有眼光啦。”
褚源嘴角抽了一下,想起他只看脸的性子就有点头皮发麻,赶紧转移话题,问起了其他事情。
他道:“王衍汇报的时候,说运粮队伍是你不费一兵一卒收服的,对你佩服不已,不过他却不知详细过程。我有些好奇,你是如何收服他们的?”
夏枢没想到褚源会这么快问这个,瞬间有些心虚。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褚源,家里的钱全被他拿去安抚、分化以及收服人心,化解平远镇危机了。现在平远镇成功度过危机,他们却开始进入经济危机了。
不过想到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迟早也要说这个事情,就干脆豁出去了。
“褚源……”他一把抓住褚源的手,紧紧握着,然后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讨好笑道:“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哦,你可以生我气,但不能生太长时间。”
褚源:“……”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坐正身子:“你说……”
“就是那个……”夏枢一边拿眼神偷瞄褚源神情,一边吞吞/吐吐:“你手里还有钱么?咱们账上的银钱,全花光了……一文不剩。”
褚源:“……”
…………
褚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问元州这个二舅哥借银钱。
元州也没想到,听他说完来意,愣了一下,就捶着枕头大笑起来。
“你也有今天。”他笑得伤口疼,却依然大笑不止,肆无忌惮的很。
褚源脸色微黑:“看来姑姑收拾你收拾得太轻了。”
这下换元州脸色微黑了。
昨日夏娘回来,逮着元州就是一顿揍,然后褚源才知道这货离开平远镇时,竟然什么安排都没与小枢他们说,害得小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乍一听见他出事就以为是真的,焦心悲恸之下动了胎气,差点出事。
如果不是这货旧伤未愈半途晕倒,吓得小枢眼泪汪汪,褚源也要忍不住出手收拾他了。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银钱?”褚源黑脸问道。
夏枢快要生了,生完之后还要补身子,这一段时间,不说下人月钱,就是夏枢身上的花销都是断不能少的。可惜安县的家当没带来,离开京城奔赴北地时舅舅与舅公私下给的十万两,除了收买人心的,剩下都给夏枢管了,他身上留的不多,也没藏过私房,这么一来,手里就没什么钱……所以在高溪等人送银钱过来之前,就只能从别处借一些,暂时度过眼前难关。
这一次,不说元州没想到,就是褚源也没想到不过是出一趟远门回来,自家会变得一贫如洗。
实际上前世今生两辈子,这是褚源第一次缺钱。上一辈子,哪怕是在逃亡,他也没缺过银钱,顶多是世道大乱,有银钱也买不来粮食罢了。
褚源现在想一想要借钱,就有一种不真实感与窘迫感。
当然,想起自家小流氓的巧合操作,又有一种哭笑不得之感。
“钱当然是有的啊,为了小枢,你要多少给多少!”元州被他揭底虽然不爽,但到底心虚。
“不过……”他看着端庄持重的褚源,忍不住想要捉弄,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借之前,先叫几声好二哥听听!”
褚源:“……”
褚源想想自家媳妇,再看看眼前人,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一家人。
不过媳妇这样是可爱,二舅哥就有些碍眼加辣眼了。
想罢,他干脆站起身,转身就走。
“哎,哎,你上哪里去,叫一声嘛,叫一声就给你。”身后元州忙呼唤他。
褚源信他才有鬼,懒得再给他半个眼神,头都不回,直接去找了景璟。
“两万两够么?”景璟很正经,也果然有钱,一听他借钱,立马拿了银票给他。
“够了,多谢。”褚源心道还是褚家人靠谱,刚想说归还日期,就听景璟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这么多,是有什么要紧事么,要我瞒着小枢哥哥么?”
褚源:“……”我现在又不瞎了,你那打探的眼神还能再明显点么?
而且,真让你瞒,你就会瞒,不会告诉你小枢哥哥么?
褚源想到他往日的操作,心想还是得了,自家表弟哪里算得上靠谱,这心眼子多的,也就小枢和元州看不出来,觉得他单纯可爱,全被他蒙了去,一个真心爱护,一个明显动了心,把全部家当都送上了。
看来看去,也只有自家媳妇最靠谱,最合心意。
想了想,褚源干脆拿了银票,回去找自家媳妇了。
趁着事情还没来,先多陪陪自家媳妇。
第307章 【VIP】 …………
接下来的几日, 褚源除了去书房见一些人、处理一些公务外,剩下的时间全部陪着夏枢。也是这个过程里,他才知道夏枢阳光灿烂的外表下, 吃了多少怀孕的苦。
腿脚浮肿, 腰背酸痛,不能长时间坐,也不能长时间站, 连长时间躺着也不行,小腿会时不时抽筋, 肚子也会时不时阵痛, 夜晚几乎睡不了安稳觉,常常被疼醒,偏偏他大着肚子一切都不方便, 如果没人在跟前帮忙, 他就要一个人拱着腰, 忍着痛楚,咬牙熬过那一阵。
大夏天的天气热, 房间里热气不散,等他熬完,浑身都会大汗淋漓, 哪怕衣裳时时勤换,澡也时时勤洗,后腰往上还是长了半背的痱子。因为怀着孩子, 药不敢乱用, 痱子就也不能治只能忍着,结果就是痛痒之下,让他躺卧站都难受, 几乎没有一刻舒坦。
褚源亲眼见到他吃苦,心里的怜惜哪里忍得住,蹲下身子,将他的腿轻轻抬起置于自己膝盖上,一边按摩,一边心疼道:“这一胎生完,咱就不生了。”
夏枢哪怕喜欢孩子,现下孩子没生出来,他又正在受苦中,心里自然没有生二胎的想法,抿了一下唇,小声道:“万一是两个双儿呢?”
褚源能接受么?
之前褚源虽然说过不在乎孩子什么性别,但那个时候褚源眼睛盲着,哪怕把永康帝父子杀了,也没可能登上最高位置。现下,他的眼睛好了,自然是有了可能,后嗣性别就很重要。
褚源垂眼摸摸夏枢腹部,小崽子似乎知道阿爹在和他玩,伸出小拳头隔着肚皮和褚源的手碰了碰。褚源神情一下子柔了,纤长睫毛动了动,眼中泄露出些许情绪,他道:“双儿就双儿,不差儿子什么,我们好好教养就是。”
这下夏枢是真有些惊讶了,他打量了一下褚源的表情,见他不是在哄人,不由得有点懵,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现阶段他浑身难受,懒得去多想,再加上褚源对孩子没性别要求让他瞬间少了压力,心情很好,于是也不去自寻烦恼,干脆不想了,开心笑道:“好!”
等褚源揉完腿,和孩子互动一番后,夫妻俩便如同在安县时一样,一个手指轻抚琴弦,缓缓琴音流出,一个依着对方的肩,听着悠扬琴声,双眼放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天。
“褚源,我给孩子想了两个小名。”
褚源只拟了两个大名,小名还没考虑过,不免有兴趣:“叫什么?”
“大鹅和花花。”夏枢从他肩上离开,两人脸对着脸,他表情得意:“怎么样不错吧,不管儿子还是双儿都可以用。”
褚源手指一抖,差点没把琴弦给勾断了。
他稳了稳情绪,压住嘴角的抽搐,委婉道:“……挺有个性的,不过是不是有点少,不如再多想几个?”
夏枢觉得有点难,他道“大鹅是家里最勇猛的动物,可以看家护院,想不到比它更霸气的了。至于花花……”
夏枢顿了一下,情绪沉下来:“之前我有过一只狗狗,它花色黑白,身姿却勇猛,阿爹见它救了我,给它起名叫花花,把它也养了,让它陪着我一起长大。后来它老了,我把它埋在惠河边,又在埋它的时候认识了你。它虽然是一只狗狗,但和我特别投缘,与亲人相比也没什么区别了……我就是有点想它。”
夏枢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有些哽咽。
褚源看着他伤感的模样,沉默片刻,将膝上的琴放在一边,伸开胳膊一把将夏枢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手慢慢抚着他的背,视线望着半空,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叹:“花花这名不错,另一个叫圆圆吧,花好月圆,正好应了他们出生时的景。”预产期六月中旬,如果是晚上的话,正好是花好月圆之夜。
虽然媳妇装可怜,但“大鹅”是万万不行的,不然孩子懂事后说不得得以下犯上,数落他们这对爹爹不靠谱。
“……万一是儿子,圆圆不合适吧?”夏枢试图挽救:“大鹅多霸气,李留还叫驴子呢。”
褚源:“……”
想起媳妇当初给他自己起的“霸王”,他嘴角一抽:“那你呢?”
“我叫……”夏枢话到嘴边突然反应过来,脸蛋瞬间通红,一把抓住褚源的衣领,脑袋拱进他的怀里,啊呜一口咬了上去,愤愤道:“我叫这个!”
褚源忍不住笑起来,垂眼瞧着他红得发亮的耳尖,伸手捏了捏,正欲说些什么,眸色突然一黯。
夏枢隔着衣衫对着褚源的胸口就是一顿咬,结果褚源像是没知觉,一动不动,夏枢咬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哼哼唧唧抬了头,然后就被褚源眸子里翻涌的欲念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想后撤,但没撤动,人被褚源紧紧搂在怀里,半点都动弹不得。
“你……”他眼神颤了颤,想说句什么,只是还不待开口,眼前就是一暗,高大的身影压下,唇被撅住,呼吸瞬间被夺了去。
半晌后,等两人分开,夏枢已是晕晕乎乎地趴在褚源怀里的状态,好一会儿,才迷迷瞪瞪的回过神来。
他气呼呼地瞪着褚源。
褚源浓稠的视线在他红肿的唇上以及润得几乎要滴水的眼眸上掠过,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凑近他耳边,声音暗哑撩人:“其实想了想,大鹅也不错。”
夏枢:“……”
如果不是怀着孕没办法,他一定要好好的欺负回去,要褚源好看。
夏枢盯着褚源那张勾引人犯罪的脸,愤愤地想!
…………
孩子们最终也没能获得“大鹅”这一小名——夏娘回来后,一听说是褚源同意的,二话不说就让褚源面壁思过去了。
当然,本想看双婿笑话的夏海也没能逃过,生无可恋的听了自己老婆一顿训。
“狗蛋儿是能起给双儿的名字么?”
“其他小伙伴肯定没少嘲笑,小枢怎么见人?”
“狗蛋儿狗蛋儿,你自己喊喊,能叫得出口么?”
…………
元州不想笑话小弟,一边默念我是最好的二哥,一边揽住景璟的肩,试图分散注意力,但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余光扫到夏枢正在瞪他,赶紧趴在景璟肩上,试图遮掩,但笑这玩意儿越忍越憋不住,人笑得一抽一抽的,连带着景璟都晃晃悠悠、站立不稳,动静越闹越大,越闹越显眼。
景璟低着头,看不清脸,也没发出声音,但一抽一抽的肩膀表示——他也没憋住。
夏枢囧得面颊通红,恨不得揍一顿元州之后,找个狗洞钻了。
呜呜呜……现在不止阿爹,所有人都知道他叫狗蛋儿了。
好想揍元州,然后脚趾挖个城池,把自己埋了,再也不见人了。
…………
一家人吵吵闹闹的很热闹,时间也在无声无息间来到了夏枢发动的日子。
夏枢这一胎是双胎,夏娘为防万一,已经提前两天和军营那边告了假,就在家里陪着夏枢。
稳婆也早早地请了来,和夏娘、丫鬟们配合着演练了两次接生流程。
那稳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先要求演练的主顾,知晓夏枢这个王妃的第一胎极重要,也不敢敷衍,打起精神配合了两次,还努力回想之前接生的经历,把生孩子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突发状况都列出来,由王府这边做好应对措施。
于是,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夏枢在经受了一天一夜的痛楚后,于六月十六日晚上子时前,顺利生下了他与褚源的儿子与双儿——李元昭与李夏初,小名花花与圆圆。
大名承载着对长辈的感激与怀念,小名求一个花好月圆的美好愿景。
两个孩子,从出生就被寄予了所有人的爱。
孩子生下来之后,褚源和元州也忙了起来。两人不再留在平远镇,而是去了绥远镇,处理异族人剩下的事情。
景璟重新管起了家,夏枢则是安心家里坐月子。
直到一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王夫人,不,应该说还有侯爷褚霖……的尸体的到来,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的消息,打破了一切平静!
第308章 【VIP】 ……
彼时花花和圆圆的满月宴刚结束。
元州、景璟在前院帮忙送客, 夏枢和褚源哄睡乐了一天的崽子们之后,交给奶娘们守着。两人从育儿房出来,还没走过转角, 就见到了神色惊慌、踉跄跑来的景璟。
“小枢哥哥, 出事了……”
夏枢心中一跳,刚想问怎么了,就见到他身后本该在临远镇的褚洵以及随皇帝南逃的王夫人, 一个风尘仆仆、目露哀痛,一个头发花白、呆滞萧索。
“阿姐被人抓走了!”褚洵一开口, 就是个惊雷, 嘴唇颤了颤,眼中霎时充满了泪,嗓音艰涩道:“阿爹他……去了!”
夏枢脑中倏地空白, 一瞬间天旋地转。
“小枢!”褚源来不及悲恸, 忙伸手揽住他。
王夫人原还神色麻木空洞地由褚洵扶着, 褚源的声音似是惊醒了她,尖叫一声, 就朝褚源扑去,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神色悲戚欲绝, 眼神却状若疯癫:“求你救救你舅舅,救救眉子!我求你救救他们啊!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求求你救救他们!”
然后不等人反应, 就冲着褚源脚下砰砰几个响头。
一眨眼的功夫, 额头就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一道道鲜血和着泪水,几息间爬满了她的脸, 看着犹如地狱出来的疯子。
众人皆是大惊。
“洵儿!”褚源揽着腿软往下滑的夏枢,躲避不及,被磕了个正着,不由得高喊一声。
褚洵这才从惊愣中回神,赶紧去拉王夫人,痛苦道:“阿娘,阿爹已经去了,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都是我的错!”王夫人却置若罔闻,挣开褚洵的手,抓着褚源衣摆,满面疯狂与绝望:“有什么报应就冲着我来,求你救救他们,求求你!”说着,竟是还要去磕头。
“阿娘你不要这样……”褚洵心中大恸,再次去拉王夫人。
王夫人却似陷入情绪,不仅对褚洵的话仿若未闻,还一把推开他,力道之大,推得没有防备的褚洵直接摔倒在地。
她一边哭,一边紧抓着褚源的衣摆,慌乱无措道:“都是我的错,我去死,你把过往都勾销重来好不好,你舅舅和眉子都是无辜的,我死了换他们活……”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扭头就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阿娘……”褚洵惊叫一声,却因连续几日日夜不休的赶路,体力殆尽,被王夫人刚刚的一推摔在地上,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连扑带爬地朝王夫人抱去,目眦俱裂地看着那把匕首朝她脖颈划去。
而褚源在看到匕首出现的一刹那,下意识转身以背护住夏枢,等他反应过来王夫人不是要刺杀,而是要自杀时,已经来不及。
景璟本身离的最远,更是阻拦不了。
眼看那匕首就要挨到脖颈,王夫人就要亡命当场,一枚银针突然出现,“叮”的一声击中匕首。匕首“咣当”落地,王夫人也被褚洵抱住腿,踉跄几步,软瘫在地。
“阿娘!”褚洵吓疯了,把她护在怀里,痛苦道:“阿娘,你干什么,你不要干傻事!”
王夫人好似没听见,愣愣地看着打掉她匕首的人,尖叫着就扑了上去,眼眸血红,满脸愤恨,恨不得生吞了来人一样,只是褚洵拦住了她,剩她徒劳地撕抓着空气,歇斯底里地哭道:“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女儿,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夏娘看着王夫人,眼神复杂难辨。
印象中的王芙还是几年前保养得宜、妆容得体的贵妇模样,虽然偏执但生龙活虎、斗狠起来能掀翻褚霖的头盖骨,哪曾想再见她会是这副苍老疯癫之态。
哪怕再不喜欢王芙,看到她现在模样,夏娘心中也不觉开怀,只觉沉重与悲哀。
不过心中如何波动,面上都未表现,夏娘冷冰冰道:“凭什么?你一心寻死,对眉子好不了几日,凭什么要还你,让孩子以后没爹没娘,受那孤苦无依之痛,寄人篱下之苦。”
王夫人突地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夏娘,半晌,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兀地一变,扫了一眼地上泛着冷光的匕首,赶紧一把踢开,看着夏娘,慌忙保证道:“我不死了,你把孩子还我,还我!”
“你好好的清醒过来,我就还你。”夏娘神色缓了缓。
王夫人眉头一皱,看着夏娘,越看越觉得不对:“不,不是你……”
她赶紧向四周看去,视线掠过褚源时,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顿住:“是你……”
她的神色瞬间绝望,看着褚源,满面哀求:“眉子被人抓走了,求你救救她!”
她说着,神色又恍惚起来,喃喃道:“你不会救她的,我给你爹娘偿命,我偿命你去救眉子,你去救她……”
说着,竟是又有了死志,挣开褚洵,要去捡地上的匕首。
如此反复,让在场众人心惊不已。
此时大家已隐约看出,她怕是心神错乱,疯了。
褚洵强忍着泪水,紧紧地抱住不断挣扎的王夫人:“阿娘,你别这样好不好!”
王夫人挣了好几次挣不开,就尖叫起来,挥舞着胳膊,闷头盖脸地朝褚洵脸上撕抓而去,不过眨眼功夫,褚洵的脸上就被抠划出了几道血印子。
褚洵心中更觉悲恸。
眼看着王夫人力道越来越大,褚洵也不阻拦,任凭脸上被抓得鲜血淋漓,夏枢实在看的不忍,上前一步,对着王夫人的脖颈就是一手刀。
然后瞬间就安静了。
激烈挣扎的人双眼一闭,在全场的静默中晕死过去。
…………
侯爷褚霖的葬礼最后办得很简单。
夏日天气炎热,侯爷死去多时,尸体也早已腐烂,夏枢这个手中见过血的,看到尸体状态的一刹那,都没忍住胆寒与反胃,晚上做了噩梦,也不知道做了几十年千金小姐、贵族妇人的王夫人是如何在疯癫状态下,不离不弃,拉着草席粗裹的侯爷摸到人生地不熟的平远镇的。
很多时候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一细想就是种残忍。
因着这种情况,葬礼不适合再拖下去,没等亲戚朋友齐聚,褚源和褚洵就一切从简,把葬礼给几日内操持了。
过程里,王夫人醒来过,发了一次疯,哭求褚源去救侯爷和夏眉,还一头撞向床柱,幸好夏娘给及时拦了一下,没让那一撞造成致命伤害,叫她当场殒命。
夏娘见她不怕冷脸威胁,也不听温声劝说,只会自说自话进行自残,没办法就找了绳子绑住她四肢,还在她床头和里侧塞了软垫,安排人守着,以免她再次寻短见。
褚源在灵堂被下人通知匆匆赶到时,她被捆在床上,不停挣扎,已打翻了好几碗药,床上汁水淋漓乱成一团,她披头散发,尖叫的嗓音嘶哑,人都快要窒息了。无奈之下,他给了承诺,而她似乎只听他的话,得到承诺后就安静了下去。之后喝下夏娘喂的安神药,睡了过去。
之后再醒来,人是不闹了,坐在床上,呆滞地望着空气,时不时的或哭或笑、自言自语几句,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的同时,也只能无奈叹息。
“我明日走后,阿娘就暂时麻烦大嫂和大哥了!”褚洵神色痛楚又疲惫,临别前略带愧疚的拜托兄嫂照顾阿娘。
从临远镇来平远镇本是为参加花花圆圆的满月宴,恭贺兄嫂,同时为两个小生命的到来欢欣祝福,哪知道半路上会遇见自己本该在南边的阿娘拖着阿爹的尸体踽踽独行在北地。
人生从大喜到大悲,用天塌地陷形容再不为过。
虽然也想陪着阿娘,但阿娘仿若不认识他,只认准了大哥,不愿跟他走,而异族人还未离开李朝疆域,他还有仗要打,不能离开太久,只能暂时把阿娘交给大哥和大嫂照顾。
而阿娘和大哥大嫂的关系,褚洵之前已经知道,难免愧疚。
“你安心的去忙。”夏枢道:“夫人这里我们会想办法帮她医治与将养身体,不会再让她伤害自己,你可以放心。阿姐那边,夫人暂时未能说出谁人掳走阿姐,你大哥会安排人去查,一旦查到,就会想办法营救。至于侯爷……”
夏枢顿了一下,放缓声音:“你要节哀,保重自己的身体,切莫再如前几日那般不眠不休的伤痛哀思了。侯爷慈爱,在天之灵也希望你珍重自己,这样才能放心把褚家交给你,由你来代他照顾保护最在意的妻女与家族。”
褚洵几日未曾休息,人熬得形销骨立几乎站立不稳,今日下午侯爷下葬时,心神大恸之下更是吐了几口鲜血,差点晕过去。
褚源看不得他这样,着人给他喂了药,摁着他休息了几个时辰,不过休息过后他的状态也没见好,眼窝深陷,神情颓然,才十八岁尚未弱冠的年纪就没了生气,身上只有沉重与黯然。
夏枢知道侯爷刚走,褚洵作为亲子黯然痛苦很正常,走出丧父之痛也需要时间,但他不希望褚洵这般不顾忌自己的身体。
褚洵知道大嫂是为自己好,可身为亲子从未孝顺过阿爹一日,阿爹就如此惨死,褚洵心里的痛和愧疚几乎挖心噬肺。
而阿娘只认大哥不认他,可能是他从来不成器,阿娘下意识不认为他可以依靠,疯了之后求助都不会对着他,更让他无地自容。
不过想想自己现在已不是有阿爹顶着的无虑孩童了,侯府需要支撑,阿娘与阿姐需要照顾与寻找,自己不该躲在无尽蔓延的痛苦里,把一切抛给大哥大嫂去解决,而是该像个男人一样,成熟起来,担起自己的责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以后进一步把家撑起来……
压下对爹娘深深的愧意,褚洵垂下眼,退后一步,郑重地朝夏枢鞠了一躬:“谢谢大嫂,褚洵谨记大嫂教诲!”
夏枢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去和你大哥告别吧。”
褚洵离开后,红雪就进了门。
夏枢打量她铠甲加身、利落干练的着装,玩笑道:“如果不是你我熟识,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英俊小将军呢。”
红雪面上有些羞涩,两人闲话几句后,她咬了一下唇,站起身来,朝着夏枢突然单膝跪下:“王妃往日待红雪极好,红雪本不该再拿自己的事烦扰王妃,只是异族人尚在李朝境内撒野,红雪不甘他们践踏过我朝百姓后还安然无恙,此次前来,是厚颜想请王妃再帮忙一件事情。”
夏枢稍有些意外,不过想想红雪曾经闲聊过的梦想以及她现在眼中坚定的光芒,又觉一切顺理成章。
他道:“你是想随褚将军一道前去临远镇镇杀敌。”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红雪的声音铿锵有力,眼中迸发着极强的战意,自信道:“经平远镇一战,红雪自认杀敌能力不弱于大多同袍,想要再上战场,为王爷王妃,为军中将士添一份助力。”
夏枢想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把危险摆一摆,让她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决定,但看着她自信的目光,昂扬的活力,再对比曾经那个黯然自艾的她,突然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
不过平远镇之前情况特殊,他又有话语权,安排女子上战场,其他人不能也不敢质疑什么,其他镇不一样,若真安排女子去,军中情况不好说。
再者女子双儿没有做官的例子,倘若红雪挣了军功,该如何封赏?
总不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挣得功劳,却什么也得不着。
这么一想,夏枢就发现事情有些复杂了。
略沉思了下,他问:“王爷是如何说的?”
夏枢想知道褚源的态度。
“王爷说此事牵涉甚多,不是我一腔热血可行的。”红雪咬了下唇,殷切看向夏枢:“王爷平日最是爱重王妃,王妃所愿王爷所行,红雪无所求,只求可以在战场上驱除异族人,所以厚颜恳请王妃帮忙说项。”
夏枢被她恳切的目光看着,心中不由一叹。
之前平远镇之战,阿爹曾与红雪结伴而行,最开始是打算战场上照顾一下她,但见识过她杀敌的模样后,就改了想法。
阿爹说,红雪这女娃娃除了不爱惜自己外,可能是一个天生适合战场的人,心性坚定,杀伐果断,比之军中大多人都强,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有极强的战斗意志,不畏血不惧人不怕死,杀起人来狠辣果决,气势甚至压得异族人都胆颤。如果加以培养,未尝不能为将,因她不仅让异族人犯怵,还能让自己的队伍士气大增,纯是男人的队伍最终竟是隐隐以她为首,听她号令,团结协战。
能靠自己的能力压服敌人,获得同袍认可,她就不是普通人。
想到这里,夏枢不免有些惜才,思考片刻,说道:“既然你有心,那我就助你一助。不过这事有些麻烦,我也不能保证可以说服王爷。你要有心理准备。”
红雪眼睛瞬间一亮,忙道:“我心里都明白的,这事儿成与不成需要许多考量,王妃助我,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感激王妃。”
夏枢点点头,与红雪又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晚点会着丫鬟过去告知她结果,让她回去先准备着。
之后夏枢去看了两个崽崽,陪着玩了半个时辰,等崽崽们睡着,又回到寝房。
褚源还未回来,夏枢寻思可能是与褚洵的事情还没谈完,就让人准备水,先行沐浴洗漱了。
褚源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时末了,夏枢靠在榻上看书,书却落在手边,头一点一点的,不断下坠,差一点就要磕在小桌上。
“怎么不去床上睡?”褚源伸手护住他的脑袋,顺势把他揽进怀里,手臂穿过背和腿弯,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失重感让夏枢清醒了些,打了个呵欠,头靠在褚源肩窝里蹭了蹭。
褚源已经洗过澡,长发微湿,身上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冷香味。
夏枢吸了一口后,人就彻底清醒了,想起一直等褚源的原因,他道:“红雪来找我了,她想上战场,我觉得她能力不错,心思也坚定,或许可以给她求个机会。”
“嗯。”褚源淡淡应了声,轻轻把他放在床上,伸手开始帮他解腰带,脱外衣。
修长白皙的手指隔着轻薄的夏衣在身上轻柔摸索,微痒温热的触感让夏枢忍不住身体微颤,脊背酥麻,人有些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好了!”外衣脱掉后,见褚源又要来脱中衣,夏枢赶紧脸皮发烫地摁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侯爷新丧,虽然褚源没说过,但夏枢知道他肯定要为侯爷守孝的。
两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现阶段若是过多接触,难受的是夏枢。
明亮的灯光下,夏枢脸上的红晕看得一清二楚,褚源盯着瞧了几眼,突然就笑出了声。
夏枢的脸顿时更红了,深为自己轻易就被褚源美色所惑而羞耻,愤愤地推开他,一边自己脱衣裳,一边气哼哼地嘟哝道:“就会仗着好看勾引我!”
不过看褚源身上连日来的沉重因这一笑散了些,夏枢心里又好受了些。
“过来!”他将脱下的衣裳放在床头,见褚源也脱了衣裳,便朝他张开双臂。
褚源顿了顿,视线在他的小身板上扫过,一点一点上移,最终落在他那双明亮又温暖的眼睛上。
沉默片刻后,他依言靠了过去,却没有投入夏枢的怀里,而是一把将夏枢抱进怀里,高大的身体放任自己的意识,将体重全部卸给怀里人,脸埋在对方单薄而充满力量的肩膀上,汹涌的负面情绪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肆意迸发喷射,释放着见到舅舅尸体后积攒许久的痛苦、愧疚与恨意。
两人谁都没说话,褚源的脸埋在夏枢肩膀上埋了很久。
不过夏枢并没有感觉到肩头有湿意,显然褚源仍在压抑着情绪。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褚源的背,无声的安慰着他。
良久之后,褚源支起身子松开胳膊,才结束了这个力重千钧的拥抱。
沉默了一下,他道:“红雪所求之事,你既觉得她可用,我便应了。”仿若刚刚的脆弱没有出现过一样,脸色正常地摸了摸夏枢的头发,察觉已经干了,便为他拉了枕头,扶他躺下,嘴里则自然而然地提到了两人拥抱前的话题。
夏枢见他虽然依旧对侯爷褚霖之死讳莫如深,但经过刚刚的拥抱,身上那种黑暗紧绷的感觉似乎淡了很多,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抓住褚源的手,暗暗用了点力,想要给他更多力量。
嘴上则顺着褚源的话题,说道:“怎么应的这般轻易,是原本就没打算拒绝么?”
然后就有点奇怪:“那你为何不直接同意她的请命?”
“冯家兄弟虽倒,军中旧势力依旧盘根错节,现阶段各镇是应了我出兵合围异族人的命令,但未必心悦诚服。安排女子上战场,不是恰当时候。”褚源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捏了捏他带着粗茧的手指,反过来把他的手包进手心里。
夏枢没注意他的动作,一时有些发怔。
之前褚源前往镇关镇为阵亡将士迁墓时,借助褚风大将军的宝藏和旗号聚拢了一部分人心,将计就计把冯家兄弟除掉了。
冯家旧部见此,部分人选择投靠褚源,但大部分选择了蛰伏,假意归顺。
夏枢是产后褚源和他讲起两人分开之后的事时才知道,原来李云霁外出借兵时,褚源正好处理完冯家兄弟以及迁墓事宜,返程路过临远镇。
见临远镇被异族人七八万大军围攻,他一边写信向朝廷报告军情,一边连下几道命令让附近各军镇派人前往支援,结果之前假意归顺的军镇大多无视了命令,只有小部分安排了些杯水车薪的增援,如果不是平远镇和绥远镇的大部队增援赶到,威逼一些军镇出兵,共击异族人,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看到平远镇和绥远镇的增援,褚源就知道这两镇不安全了,再探到还有两万多异族人已赶往这两镇,褚源就猜到情况要糟,夏枢可能会有难。
于是在把异族人赶出临远镇,道路通畅之后,褚源安排了人守着临远镇,监视异族人动向,自己则立马带兵回防。
也幸亏他回来的及时,平远镇无恙,夏枢安好。
不过经此,褚源也下定了肃清北地军里盘根错节关系的决心。
只是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若想把一些人踢出军中,就须多寻些有力的错处,且旧人移位,还得有新人填补上位。
褚源需要时间去从军营里挑出一些有才且忠心的属下,保证不埋没了位置又能听令行事,不拖后腿。
当然,褚源意图寻人错处,那些不听令的的冯家旧部未必没有寻他把柄,一举将他掀下去的打算。
把一个女人安排进军营,上战场,是史无前例的事,很容易被关注放大。倘若红雪被针对出个什么事,故意残害妇人,草菅人命的帽子可能就扣他头上了。倘若红雪无事,还拿下军功,也有无数麻烦,比如升职任命方面,不升职,可以扣他心胸狭窄,不容妇人,打压有功之士的帽子,升职,就以女子之身占了军中男人们视之如命的官位,必然会引起集体不满。
总之,就是很麻烦。
不过……
“那你为何应下?”夏枢就有些不解。
“阿娘昔日酷爱读书策论,常常思考若是她能像男子一样参加科考,会拿下什么样的功名,做什么级别的官,怎么样处理江湖庙堂的各类事情。还在学堂时,她就有过一个想法,找一偏僻之地,开放学堂,教女子双儿读书,然后亲自出科考题目,召大家应试,选出秀才、举人功名的女子双儿,为他们安排事务,让他们做‘官’。她认为女子双儿只要有机会,为民请命的能力不一定就比男子差。”褚源道:“前世今生所见,我颇认同阿娘的观点。所以若是红雪之类真的有所求,我也不会反对他们展现自己的能力,发挥自己的才华。”
夏枢目瞪口呆,没想到褚熙是这样的阿娘。
“不过。”褚源坦诚道:“我不反对不代表其他人不会。红雪的请命很容易被人暗中操作给我制造麻烦,现阶段正是合围异族人的关键时期,我自不能节外生枝!”
“所以……”夏枢接着他的话说:“你让她以我的名义请命?”
褚源笑了一下,心中慨叹,夏枢真的聪明。
他道:“她一人处于皆是男子的军营终究不方便,洵儿回临远镇是有紧急公务,她没有,可以晚几日再出发,这几日可以于平远镇和绥远镇发告示,若有女子双儿愿意同她一样上战场杀异族人,皆赐予宫官身份,品秩与军功挂钩。”
“一则人多在军营里可以相互照应,安全些;二则宫官是你的人,有护你之责,你之前被人刺杀,可以将此推到异族人头上,与异域人有仇的情况下,安排宫官去杀杀异族人也算合理;三则你之前杀过异域大汗和王子,功劳卓著,加上皇后命预言传开,谁都不会明面上故意去得罪你的人;四则解决了军功与官职的问题,不让人找茬,也不会寒他们拼命杀敌的心。”
当然,有一点褚源没说。
王衍的阳奉阴违让褚源发现,夏枢虽然是他的王妃,还有传言的皇后命,但并不代表会得到他属下的追随与认可。
他无事也就罢了,他一旦有事,夏枢就是人人手中可以拿捏的棋子,随时被摆弄着命运。
给夏枢建立一支独属于他、坚决拥护支持他的力量很有必要,哪怕队伍人数不多,只要同心,也能在他出意外时护持着夏枢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拖到生的机会到来。
就如他的高家兄弟们一样。
红雪来求,褚源当然可以直接安排好,获得一个新的效忠,但他没有,而是话里话外暗示王妃同意自己才会同意。让红雪去求夏枢,让她把前途梦想身家命运挂在夏枢身上,接下来自然而然的效忠夏枢。
不过这些所思所想都是褚源脑中一转,他不会全部说与夏枢,毕竟夏枢是真心的待红雪她们,褚源不希望这份真心被他蒙上算计的阴影。
虽然时间不早了,但事情既已说定,红雪现在可能还在等着消息,夏枢叫来守夜的丫鬟叮嘱几句,丫鬟很快便出去传话了。
解决了心头事,夏枢睡意一下子就上了来,抱住褚源亲了一口,笑着嘟哝了一句“好香”,便舒心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309章 【VIP】 ……
接下来的日子, 褚源没在平远镇久留,接到褚洵的信后,就动身去了前线。
夏枢知道他之前安排的几路粮草兵马以及银钱已经运送至北地。李朝这边粮草兵马充足, 经临远镇之战后又士气大振, 各镇厉兵秣马,已准备妥当,要对异族人发动主动攻击。
同褚源一起离开的还有红雪及她新招募的同袍们, 其中还包括夏晏平。
夏晏平不是去打仗的,他要随宋大夫到前线做军医。
夏枢担心他太小, 想把他留下, 夏娘却制止了。
宴平笑看着夏枢,十一二岁的小双儿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样貌只算平常, 但眉眼弯弯, 灵气十足, 他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医道同样如此。宴平已确立此生理想,传承师父、阿娘还有小枢哥哥外公、云焱阿娘的衣钵,钻研医术, 为自己,为长辈们,还有为许许多多受病痛折磨的病人们做些什么。所以, 要让阿爹阿娘和小枢哥哥担心了。”
夏枢原就想把外公和云焱阿娘的医术传下去, 只是他杂事太多,要学的东西同样也很多,没办法专注医道。他还思索着招一些学徒, 阿娘帮忙开班授课,从中挑选一些天赋异禀的收做徒弟,重点培养,没想到宴平已确立了人生理想,要钻研医道。
宴平愿意坚持此道自然很好,军营也确实是最佳的实践地方之一,不过夏枢到底担心他安危。
见他坚持以及阿娘支持,夏枢就干脆也不反对了,安排了四个侍卫贴身保护,还请红雪帮忙多看顾着些,努力去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于是,褚源、晏平以及红雪就这么离开了。
夏枢在他们离开后,就开始了继续看书、锻炼身体以及养崽日常。
夏海、夏娘、元州、景璟陪他留在平远镇,轮流帮忙带孩子,守着王府。
当然,夏枢的日子也不全是舒心如意的。
王夫人的状态不是很好。
她不太听得进人言,如果褚源在,哪怕不在跟前,她也会老实安静许多。褚源离开后,丫鬟们无意中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她就又失控发疯了。
夏枢与王夫人没什么大矛盾,就是脾性不太合。
王夫人看不起他的出身教养,态度从来没有遮掩过,而他是个傲性子,察觉之后,对王夫人自然也喜欢不起来。
两人的交集不多,唯一一次和谐相处是他救了褚洵之后,王夫人不想欠他人情,在褚源封王时主动过来提点永康帝可能会搞事。剩下的,都乏善可陈。
不过夏枢始终记得,他初入侯府被废后赐了加药蝈蝈笼时,王夫人的那句“不要玩物丧志”的隐晦提醒。当时她语气高高在上,眼神里也带着讽意,提醒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但夏枢记得那一瞬的善。
王夫人或许偏激,但并不是一个恶人。
夏枢不反感去安抚生病的她。
再者褚洵临行前托付,夏枢怎么的也得看顾照料好,不能让他阿娘受伤。
所以在听到丫鬟们报告王夫人又发病了时,夏枢就把崽崽们交给阿爹看着,匆匆赶到主屋。
王夫人已从床上摔到地上,额头上一片青紫,人如三岁小儿似的,在地上打着滚,哭嚎着要见褚源。
她的力气太大,丫鬟们制不住,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没一会儿就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
夏枢没想过王夫人会变成这般模样。
印象里她从来服饰妆容精致,颇有贵妇主母风范,仅有的几次交集里,不管状态有多疯,姿态都高高在上,污言恶语也只对准褚源和侯爷,对其他人虽会阴阳怪气,但基本体面都还在。
眼前的这个躺在地上尖叫打滚的人,让夏枢觉得陌生又荒诞。
他没有直接进屋,而是站在门口,缓缓说道:“褚洵前些日子率领一支北地军,在淮远镇附近伏击异族人,取得了一场大胜。接下来,他会与其他军镇合作,把战线往北推进,争取未来几个月消灭异族人的有生力量,把他们赶出贡山以南。”
夏枢说着战报,发现自己开口后,王夫人果然就停止了尖叫,虽然闭着眼看不到眼神,但人却停下了滚动。
不知道她是不是累了,见她不再失控挣扎,夏枢便朝屋内的丫鬟们挥了挥手,示意把她扶起来,嘴上则继续道:“他像他祖父、伯伯、叔叔们一样忠魂热血,怀有保境息民之志,又继承了他父亲大气包容的性格底色,为人处世上颇有些知过必改、兼收众长的大家风范,所以尽管他年龄小,还未成年,但人已足够优秀,未来可以预见的前途无量。”
“至于阿姐……”夏枢顿了顿,眼睛扫过她的表情,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褚源已安排人去查了,但截止目前,未查到是谁掳走了她,也没发现她的踪迹。”
王夫人神色没变,仿若没听见一般。
心里叹了口气,夏枢不再说话。
等丫鬟们把她扶回床上,想要拿绳子去绑她四肢时,夏枢阻止了,说道:“之前就没绑,以后也不用绑。她若再犯病,你们不必去找阿娘了,直接报到我这边来。还有祛瘀的膏药每日早中晚记得给她涂抹三次,不要漏了,几日应该就会好。膏药不够的话就去阿娘那里领,剩下的,你们平常仔细守着便是。”
王夫人依旧是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夏枢无奈,抬脚要走。
不过临行前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褚洵很在意你这个阿娘,你若出什么事,他一定会愧疚痛苦一辈子。临行前他托我照顾你,是他信任我,我也会尽力给你提供一个好的修养环境,帮你慢慢恢复身体精神。只是阿姐那里,没有线索会拖慢救她的进度,你若知道什么,还请尽快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去救她。”
说完,没看王夫人的反应,转身就离开了。
之后夏枢没再回花园陪崽崽们,而是进了书房。
书房东面靠墙有一个带格子的书架,其中的一些格子塞着夏枢要读的书,而更多的格子里放的是褚源的公文和信件。
夫妻俩没有秘密,书房共用一间,日常也总是待在一起你看你的公文,我读我的书。
夏枢偶尔会被褚源带着看一些信件,听褚源讲一些公文内容,俩人相互交流一番观点,不过夏枢很少主动去翻褚源的东西。
也就褚源临走前让他接手寻一姐的探子,他才翻阅起褚源与探子们的往来信件。
然后就发现,这些探子传来的东西很宽泛也很细碎,大到朝廷的施政要略,小到官员家里的婚丧嫁娶、交际往来,应有尽有。
比如六月初的信上就写着李留五月底娶了景政的继女,还曾夜访燕国公府,与世子元定宴饮。
夏枢看着信的内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他与大哥元定的交集不多,生完花花和圆圆后,大哥送来了燕国公府的贺礼,另外还单独为他和两个崽崽准备了礼物,这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交集不多,就没办法了解其为人和想法。
夏枢也判断不清怪异之处,就干脆不想了,信放一边,接着看下一封。
然后看着看着,夏枢就有点发愣。
信上说四月底褚源褚洵斩杀冯家卖国贼的消息报给永康帝之后,为嘉奖褚家,永康帝给身为侯府嫡女的阿姐赐婚,做二皇子李茂侧妃,同时以李留年纪已大,身为长辈也要为其张罗婚事为由,给李留赐婚景家双儿,只是燕国公以景家双儿已是元家媳为由拦住了,此桩婚事最终未能赐成。
看到这里,夏枢其实还是庆幸的,一是阿姐此时虽被赐了婚但人还好好的,二是阿娘有先见之明,让景璟躲过了李留。
不过下面的内容却让夏枢眉头皱了起来。
五月八日临元镇之危传至圣驾,重臣议事,燕国公与永康帝疑似发生争执。五月十日,南逃帝驾被土匪袭击,宗室官员们南下带的钱财被抢劫一空。而当天晚上,淮阳侯府三人消失在混乱里,再无踪迹。
接下来讲的是圣驾被劫后,永康帝疑似受了重伤,再没出现在众人面前过,二皇子亲侍汤药,代为处理政事……
拉拉杂杂讲了好多,却再没淮阳侯府几人的消息。
夏枢不由得去翻褚源其他信件。
然后看到有一封来自太监总管六福,这么个人向来与他们不合,不知来信会说些什么。
夏枢想了想,就打了开。
结果六福的信与淮阳侯府无关,说他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富人朋友爹娘先后去世,人却疑似中了随心,是个没法独立生活的可怜人,打听到安王眼睛已经解毒恢复,想问问还有没有随心的解药,有的话,能否匀出一颗,如果没有,可否提供药材地址,他们亲自去寻找。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重金感谢。
夏枢对六福观感不好,见内容不是自己想看的,就放在一边,继续往下翻看。
然后夏枢就看到了一封来自燕国公的信。
夏枢不知道为什么,心跳有些快,他屏气打开。
却见上面只有一段字,字迹锋利,力透纸背:侯府三人已被吾安置于安全之处,王爷慎之!
再底下是高晨来信,夏枢已没有心情仔细去看了,快速扫过,发现高晨是说圣驾被袭当夜未找到侯府三人,就把信推在一边,失力地跌坐椅子上。
是褚源原计划趁乱把侯府的人带出南逃队伍,却被燕国公抢了先么?
燕国公把侯爷他们藏起来,目的是什么,威胁褚源吗?
但结果为什么会是侯爷身死,阿姐失踪,王夫人一副疯癫模样?
是燕国公杀了侯爷么?
夏枢望着桌上的一堆信件,一时觉得浑身冰凉,身体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寒气。
他下意识撑着椅背,一步步的慢慢的往门口的阳光处走。
等回到花园,炙热的太阳光线打在身上,热度刺穿皮肤,烘烤着僵冷的身体好一会儿,夏枢才感觉身上回了些暖意。
元州已回来,正蹲在游廊里的摇篮边逗两个崽崽玩。
他眼睛带笑,手捂住脸,“哇呜”一声,手松开,露出一个滑稽怪脸。
两个崽崽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手舞足蹈起来。
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脸上挂着无齿的笑容,好奇又专注地望着逗他们的舅舅,别提多萌多可爱了。
元州看得心都化了,赶紧凑上前和他们贴了贴脸,嘴上“哇呜”“哇呜”又是几声逗弄,两个崽崽咯咯笑的更是兴奋,小脚猛地一蹬,踹在了舅舅的帅脸上。
“噗嗤!”夏枢忍不住笑出了声。
崽崽们就像治愈人心的良药,只看了一会儿,夏枢心里的郁气和冷意就散了不少。
“我还以为你站在拐角处不动不说话,是要立志当哑巴门神呢。”元州招呼旁边守着的丫鬟们过来把崽崽们抱去找奶娘喂食,自己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夏枢跟前,低头问道:“怎么,谁又欺负你了?”
第310章 【VIP】 。
“阿爹呢?”夏枢装没听见, 转移话题。
视线扫了一圈,花园里没见身影,他去找王夫人之前阿爹还在的。
元州眼神暗了暗, 脸上笑道:“他说你最近一个月瘦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饭菜不对胃口。你和堂姑姑爱吃他炒的田螺,昨日厨房采买了些,泥沙吐得差不多了, 他去炒了来中午给你开开胃。”
“哦。”夏枢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捏着袖子, 沉默了一会儿后, 实在受不了有些沉的气氛,左右看看:“阿娘和景璟还未回来么?”
这次换元州没回答。
他盯着夏枢的脸,直到夏枢有些不自在, 才开口道:“你不想面对我, 不想与我说话, 是我做错什么事了么?”
夏枢抿住唇,压下心头的委屈和冲向眼睛的酸意, 抬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现在这样温柔,我都不习惯了, 你该说夏枢,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那样……”
本来想忍着的, 但话说着说着, 酸气不知怎么的就直冲眼眶,声音瞬间哽咽到没法再说下去。
紧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夏枢根本没法阻拦,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
委屈得夏枢自己都猝不及防。
这下元州是既懵逼又惊恐,人都要吓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慌忙朝夏枢道歉。一边想找帕子给夏枢擦泪,一边又怕碰到他会再次刺激到他,手足无措道:“欸,你别哭啊,我做错了事你说出来我改,再不济骂我几句打我几下也成啊。”
“对,你打我,会比憋着气委屈了自己强。”说着,元州竟然抓起他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拍:“委屈的轻,就下手轻点,委屈的狠就揍重点,二哥扛打也任你打,你别委屈住自己就成了。”
夏枢本来还哭的止不住,手被抓着往他胸膛上拍了几下后,感觉这行为好生幼稚,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了!”夏枢自觉丢人,抽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抬起胳膊往脸上抹了一把。
侧眼见元州拿着帕子欲言又止,心中一时觉得迁怒行为对他不住,又觉得哭那么狠无颜见人,赶紧伸手拽过帕子,往脸上胡乱抹了抹,嘟哝道:“别看了,啥都没有!”
元州对他又哭又笑的行为摸不着头脑,不过见他不哭了,还害羞了,就忍不住想逗他:“谁说没有,刚刚也不知是谁流了金豆豆呢,我就后悔咋没找个金盆盆接住,这样某人就不能嘴硬了。”
夏枢脸一下子涨红,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你是不是想挨揍?”
“不想。”元州吊儿郎当地摇头。
“不过……”他表情微敛,收起逗他的心思,神色认真道:“我想知道你为何而哭?”
小弟不是个爱哭的人,平常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脆弱模样,刚刚那种眼泪憋都憋不住的状态,明显是受了大委屈。
元州可以插科打诨逗他笑,但也必须弄清楚谁欺负了他,后续好去为他出气。
“褚洵他阿娘?”元州瞎猜起来。
夏枢抿唇,手指不由得攥起:“不是她。”
见元州还要继续猜下去,夏枢赶紧打断:“不是任何人……”
顿了一下,夏枢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花园里的阳光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元州起先还未反应过来是谁,看夏枢一脸不愿提起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阿爹?”
这次夏枢没否认。
元州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很好,是个很好的阿爹!”元州尝试去讲好话:“虽然不会下厨做菜,但刀枪棍棒、兵法谋略无一不精,你若想学,他很开明,会都教给你。另外,他很喜欢双儿,你不知道……”
见夏枢脸色突然阴云密布,元州吓得赶紧改口:“不,他就算再喜欢你,若不小心让你受了委屈,我也不会为他说话,一定会想办法为你向他讨要公道。”
夏枢听了这些,只觉虚假,心中烦躁憋屈异常,一点都不想忍了,怒道:“如果他的喜欢就是把还是婴儿的我送进大我几十岁、几乎可以做我爷爷的李倓的后宫,害死褚源和阿姐的亲人,让我没办法面对他们,那我宁愿他别喜欢我,离我和我珍爱的人永远远远的。我一辈子都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小枢……”元州不料他怨气那么大,愣住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见夏枢要发作,他赶紧道:“你既已嫁给褚源,他就算再不喜欢,也不会对养大褚源的淮阳侯下手,不然你以后如何自处?他不是个不会考虑你处境的人。”
“真的吗?”夏枢怔了一下,虽然不信燕国公会为他考虑,但元州说燕国公不会对侯爷下手,多少还是叫夏枢心里产生了些希望。
“自然真的。”元州坦诚道:“若他有想法,顶多会拘着侯爷的人,让褚源投鼠忌器,下杀手是绝对不可能的。”
夏枢想起信上的内容,确实只是拘了人,让褚源慎行。
夏枢闭上眼:“但愿你没有骗我。”
“我自不会骗你。”元州悠悠道:“骗你也对我没用处。”
夏枢:“……”
他有时候是真的想揍元州。
不过想到对方刚刚漏的信息,夏枢忍住了。
他道:“他不喜欢褚源?”
“没人会喜欢他……”见夏枢瞪人,元州赶紧又改口:“这算是很正常的事,没一家当爹的会喜欢自家双婿。”
夏枢扭头就走。
“欸!”元州连忙伸胳膊拦人,夏枢停下来,斜眼看他。
这下元州不好再胡说八道了。
“阿爹只会效忠皇上和皇上指定的继承人。二十多年前他未选择褚源,注定了他现在不会选,以后也不会选褚源。”元州道。
夏枢垂下眼:“那你和大哥呢?”
“褚源还可以,但他的野心就是杀头大罪。”元州说实话:“国公府无需从龙之功,且一府不止我们一房,阖府几百人,大哥扛着担子,就不会明面站队。”
“至于我……”元州笑了一下:“现在还不明显么?”
夏枢顿时反思自己刚刚竟然产生想要揍他的念头。
“不过……”元州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想让你在咱们家里最喜欢我,但还是得为阿爹和大哥说句话。”
“他们肩上扛着国公府的担子,就得为家族考虑。”夏枢没让他开口,替他说了:“一个双儿的前途命运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整个家族相提并论。”
“不是的。”元州反驳:“阿爹和大哥真的很在意你。我过来找你,他们都是默许的,哪怕我明确说了小弟跟谁我就支持谁,他们立场不同,都没反对。”
“他们身份所限,不如我自由随心,但也是挂念你安危的。还有当年的事……”元州赶紧解释:“阿爹没打算让你一辈子困在皇宫里,他计划先按照皇上的意思送你进宫,安皇上的心,等合适的机会喂你吃下假死药,说你福薄,不能长时间担得起皇后的命格,待风头过去,就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从此隐姓埋名、偷偷摸摸地如傻子一样,不,应该说就是傻子那样,愚钝失智,没有感受四时春秋岁月轮回,看懂万千山水波澜壮阔的能力,如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么?”夏枢垂眸,眼眶微湿。
假死药是阿娘无聊时研制,副作用极大,幼儿服下后会令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阿娘是希望他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所以才哪怕拼上命都要送走他么?
元州观点不一样:“那起码也是活着。”
夏枢自嘲地想:嗯,确实是活着。
他能理解亲生父亲的为难与选择,一边是他效忠的皇帝与爱护的家族,一边是一个只要想生就可以有无数个的双儿,把双儿送走,哪里及得上用双儿换取皇上安心与家族荣宠重要,但理解不代表接受。
现下,他只希望对方真的如元州所说,不会对淮阳侯下手。
聊了这一通,虽然不算太和谐,但夏枢的心情确实轻松了很多。
他看着元州,真心道:“谢谢你,二哥!”
然后在元州表情变得嘚瑟的一刹那,转身就跑!
“喂!”元州猝不及防,伸手抓了个空:“就口头说说么?起码得手写信正式感谢,拿画框裱起来,等我回京好好捧出去炫耀啊……”
夏枢头都不回,越跑越快,加速冲出了院子。
虽然二哥是个好二哥,但要求多奇葩,绝不能答应,不然以后有得羞耻。
…………
夏枢虽然溜得快,但饭桌上,元州幽怨的眼神还是引起了大家的一番好奇。
然后没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夏枢上午心情不媚。
夏枢没好全说了,只说探子还没查到阿姐踪迹,有些着急。
夏海与夏娘对视一眼,压下心中担忧,招呼他多吃点。
吃过饭后,夏枢午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他没去看崽崽们,而是再次去了书房,把褚源最近几个月收到的探子消息以及书信全翻看了一遍。
等再次看到六福那封“求救”信时,夏枢察觉到了怪异。
一是随心的制作方法除了国公府和偷了制作方法、给褚源下药的人,应该没谁知道怎么制;二是制作药材繁多、稀有且昂贵,普通财力一般难凑齐药材,财力强大的哪怕能制成药,估计也不会随随便便用到普通人身上;三是六福的身份,大内太监总管,李倓身边的红人,皇子公主世家大臣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平常使动不了他;四是六福与他们不合,甚至还撕破脸过,夏枢为了报复,喂了假毒/药吓他,当时六福吓得屁滚尿流,现在发现毒/药是假的,估计会恨毒了他……
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了一个“朋友”不顾尊严和面子地求随心解药,那服了随心的这个“朋友”,身份必然不简单。
不过夏枢实在想不到谁惹了李倓的眼又父母皆不再,想了想,就把六福的信收了起来。
接下来,夏枢又看到了圣驾被袭那封信,后面写自圣驾被袭后,李倓再没露过面,一切政事由李茂代为处理……
夏枢心中不由得有个大胆的猜想,中了随心的不会是李倓吧?
李倓虽然富有且父母皆不在,还能让六福放下一切尊严为他求解药,但李倓再昏庸也不至于对自己下药吧?
夏枢压下心中疑惑,接着往下看,发现信的结尾说李茂着人在南巡各郡县贴了寻找侧妃褚眉的告示,告示中说小皇孙很想念亲生阿娘,阿娘不在身边吃睡都不好,天天哭着要见阿娘。
夏枢捏着薄薄的信纸,沉默了一会儿。
接下来看比六福求药信送来更早的一封探子的密报:六月四日,平远绥远两镇危机解除的消息传至圣驾,二皇子情绪激动,与燕国公发生争执,疑似晕厥。
夏枢:“……”
他就是再不想给燕国公眼神,都忍不住吐槽,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愚忠么,怎么净和李倓父子起争执,五月份刚把李倓争执得生病见不了人,六月份就把李茂争执得直接晕倒。带着兵又强势固执,李倓父子能不心存芥蒂,猜疑忌惮,夏枢都得夸一句有胸襟!
想到这里,夏枢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脑子里蹿过去了。
时间太短,尾巴都没抓住,等他再想,又毫无头绪。
夏枢揉了揉太阳穴,干脆地先放一边。
接下来就是探子报,六月十三日,异族人在北地节节败退,圣驾认为局势已稳,决定结束南巡,即日返京。
返京途中探子报了一件小事:燕国公与长公主似有争执,且持续了不短一段时日。
夏枢整一个无语。
觉得燕国公效忠了个寂寞。
思想观点不同,与朋友争执,结果可能是求同存异,不影响关系,但与这些心眼子不大的皇族争执,最终迎来的很可能不是好果子,轻者猜忌怀疑,重者可能就是断头要命。
燕国公现在这般,又何尝不是在铤而走险。
夏枢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整理信件,一封封把它们放回原位置。
等他收拾好书房去找崽崽,已经下午申时了。
阳光正好,丫鬟告诉夏枢崽崽们已经醒来,被外祖带去了花园里玩。
夏枢穿过游廊,走到花园入口的月亮门处,看见阿爹背对着他,正想叫一声,却听他对面的人道:“听说你另一个孩子也是捡的,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要一个亲生的?”
王夫人!
尽管猜到王夫人是装的,但她莫名找到花园,和阿爹搭话,夏枢还是惊愕无比。
夏枢本想直接进去,但王夫人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其实也没什么。”阿爹回答的声音很平静:“月娘冲进火海救眉子的时候,被落下的房梁砸到,腹部受了重伤。离开京城后,担心敌人发现追踪,她一直赶路,再加上眉子那个时候才一个月,每晚都要吃好几次奶水,她没日没夜地照顾眉子,就没怎么休息过。安定下来的时候,身体因为长时间没休养,受损已不可逆。”
王夫人沉默,好一会儿才问:“你就没想过要一个亲生的?”
“眉子、小枢、猫儿都如我亲生一般。”夏海叹道:“夫人生在繁华太平的京城,可能遇不到多少孤儿,北地这里不一样,一旦北地军战事失利,随处可见被父母无暇顾及抛下的孩童,是否亲生已经不重要,给口吃的,让他们多撑些时候,能活着长大才最重要。”
“就如我这只被炭火灼烧毁掉的眼睛。”夏海指了指自己的瞎眼和烧伤疤痕,说道:“当时眉子被李留扔在火场,人已昏迷过去,眼看大火汹汹,房子要塌,她要葬身火海,还能去分析亲生该如何,非亲生又该如何么?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救的,那是否亲生又有何分别。”
王夫人愕然:“你的眼睛竟是因为眉子……”
“小枢被异族人抓走,我也是奔赴异域王都去救他。”夏海道:“这只是身为阿爹该做的,世道不容易,我只想让他们都好好的活着。”
“所以夫人……”夏海顿了一下,看着王夫人,认真道:“你有眉子什么消息,还请告知一下,我们会尽全力去帮你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