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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甜杏干 他亦是少年通幽


    91.1.


    时宴暮持木剑站在大殿中央。


    周遭窃窃私语不断,无数目光转来,或好奇,或惊讶,或疑惑,或鄙夷……而他挺直脊背,如若不觉。


    他的目光黏在了那侧的案上,看见那个铁勒人跪在案前,和那红衣郎君喁喁低语。


    宁离,他缓慢的念过这个名字,无声无息。


    他知道在场上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侍卫名为陵光,或许还要附上斛律的姓氏,或许是铁勒的贵族,或许是流亡到了宁王府上。


    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要用斛律陵光的血,来洗刷两个月前的屈辱,在那之后,他更要将那个少年……轻描淡写彷佛万物不羁于心的宁离,踏在脚下。


    他知道此刻宁离十分得宠,受到陛下的青睐。可是他更知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到了尽处,便应该退场了、衰败了,否则,便会是一场惨烈的结局。


    过往的一切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时宴暮不信,皇帝能够对宁氏放心。他要挑破这表面的和谐,如同火药的引线,将这些都燃爆。他要宁氏衰落,受陛下猜忌、镇压……而这,都将从今天始……


    时宴暮剑尖垂地,目光冰冷。他忽然听见一道清峻声音,不疾不徐:“以逸待劳,未免胜之不武。宁离,你这侍从可要再休息片刻?”


    那声音……竟是从上首发出的。


    时宴暮不敢忘记,上一次听见时,自己在大殿中跪下,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可陛下自比试起一直冷眼旁观,教萧九龄代为主持,彷佛一点意趣都没有,只不过迫于传统走个过场。终于开口,却是问候……宁离?


    那斛律陵光仍跪在案前,主仆间不知有何絮语。


    “用不了。”宁离开口,他甚至没有再看向场中,仍注视着身前的侍从,“多谢陛下美意。”


    蓝衣的胡人青年缓缓站起了身,鲜血几乎染红了他一边身体。


    他转过头来,大步踏向殿中,步伐沉稳,目光平静,犹如磐石。


    时宴暮心头一跳。


    这个铁勒人……这北边的蛮子,居然还能够重返比试场?


    或许旁人没有注意,但是他看到了宁离十指连弹,那或许是一种十分精妙的手法,封住大xue,止住了斛律陵光肩头的鲜血。世家大族各有秘法,时宴暮并不意外,但宁离竟然连药粉都不用,这般托大,说不得便令他轻嗤。


    血,止住了。伤,仍旧在。这般饮鸩止渴,想必不能长久的罢?


    时宴暮手中木剑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宛如狂风骤雨般袭去。


    ——铮!


    ——铮!


    ——铮!


    剑锋相交声连绵不绝,如同爆豆子般噼里啪啦炸开,两把木剑交击本应该是钝响,可一声声犹如金石崩裂,刺耳至极!


    无形的剑风冲天而起,身形快到近乎于目不暇接,一个是大开大合势如山岳,另一个则是小巧清灵飘忽不定,那剑花团团宛如银丝乱舞,竟是泼水不漏。


    剑光与灯火交织做一处,殿中众人无不是目不转睛,见那两人极快的过了十数招,眼力差一些的根本看不清。


    忽然,宁离轻轻“咦”了一声。


    萧九龄眉宇一轩,若有所思。


    上首高处,裴昭神情不变。


    剑光越战越快,有那些个看出门道的,已生出震惊:时家二郎,已经进入通幽境界了吗?


    宁王世子那胡人侍卫是通幽境,不难看出来,事实上自从驿馆外冲突后,建邺城中,该知道的便已经知晓。可是时家二郎……那彷佛也是少年通幽,竟然能对战得不落下风。掐指算来也不过区区两月光景,难道是有一番奇遇?


    “阿离。”杨青鲤在他身侧,低声道,“我瞧着……有些不大对劲。当时他在那驿馆里,只有观照初境的罢?”


    不可能看错的,当时虽然别人不知道他在,但是杨青鲤看完了全程。时宴暮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他怎么都不可能认错。可眼下的架势,若有若无的通幽气息,实在教人惊疑不定。


    宁离拈了颗甜杏,声音亦轻,但完完整整落到了杨青鲤耳底:“解支林。”


    杨青鲤不解其意。【此刻说的是时宴暮,为何又提起了那铁勒的国师?且慢,如果没错,那解支林应该是乌兰撒罗的师父,方才乌兰撒罗挑衅时,宁离说让他师父来?着实是想不通。】


    杨青鲤说:“我记得陵光从前是用刀的,现在弃刀用剑,到底没那么顺手,何况还受了伤,你真的放心他继续打下去?时宴暮那剑法……不知怎么的,我看著有点儿邪性。”


    宁离点头:“邪性就对了。他再不停手,迟早把自己害死。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旁的不会,这歪门邪道倒是一点就通。”


    “害死?是他剑法有隐患么?怎么说?我就觉得他这突飞猛进有毛病。他那么个资质,哪儿能两个月就通幽……”


    裴昭目光垂落,并不在那场中,而在殿侧桌案。萧九龄持中把控,只是耳朵翕动,微露讶色。两人一番私语,浑不知被谁听了去。


    “……那继续打下去,谁会赢?”


    “陵光输不了。”宁离看向场中,吐词清晰,“除非时宴暮拼着不要他那条命。”


    91.2.


    一场平平无奇的比试罢了,纵使赢了也只是得到神兵一把,又何必拼上一条性命?


    但显然有人不觉得。


    渐渐有人看出门道,那轻巧的剑花逐渐落了下风,因为斛律陵光膂力实在是惊人,他以剑为刀,开阖之间汪洋闳[hóng]肆,一招招俱是劈山裂石之态。纵使时宴暮灵敏机变,天生就弱了一筹。


    前番是神完气足,剑花泼水不漏,是以战成平手,但他本就取巧走的捷径,又如何比得上斛律陵光勤学苦练、水磨石穿的功夫?


    宁离看在眼里。


    自从陵光被救下、来到他身边后,并不曾虚度半刻光阴。


    他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岳,以力破巧,沉稳的迎击敌人。


    时宴暮喘气渐渐如同风箱。他的面色逐渐变红,可比那更刺眼的,是他的眼睛。血丝弥漫,堪称狰狞,那之中隐隐现出些疯狂的情态。


    不对,不对,为什么还是不够?他已经学了那丹抄残卷,他的真气无比充盈,他的剑法比从前更轻灵、更迅捷……可为什么还是无法打破这个胡人蛮子的防御?为什么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的真气呢,都去了何处!正此危急时刻,合该听他调用。


    时宴暮面色逐渐癫狂,那隐隐然竟有疯魔的态势,他忽然咬破舌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下一刻,气息顿时暴涨。


    座中,时老侯爷见此情状,刹那色变。他立时想要喝止,却吐出些嘶哑音节。他的手被人牢牢按住,却见时宴朝嘴唇紧抿,缓缓冲他摇头。


    一侧,萧九龄眉心微皱,手指掐诀,他心知此场比试不同于之前,只要有半点不对,便要出手将两人分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芒遁出,萧九龄立时出手,可还有一道风声,比他还要急、还要快——


    ——铮!


    金蟾落地,光芒幽蓝,那分明是淬了剧毒。


    “谁?!”时宴暮蓦地大喝,额头青筋暴起,赫然锁定宁离,“宁离!你若是心痒,何不自己到台上来,还要做这些个暗算手段?”


    宁离漠然道:“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倒是与日见长。”


    殿中落了一颗杏核,若非仔细搜索,绝难看见。


    宁离案前堆着一叠甜杏干。


    杨青鲤不管不顾,立刻嚷道:“好啊,你打不过人家,就暗中偷袭……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做暗算,分明是你……”尖刻声音尚未落下,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萧九龄面色如霜,一脚踢在了时宴暮脚窝。那一下没有收势,时宴暮“扑通”一声,当即跪倒。


    萧九龄沉声道:“力不能敌,便暗算伤人。如此肮脏龌龊手段,也配进入奉辰卫?”


    话音方落,立时有人出现,时老侯爷颤颤巍巍,跪地求情,涕泗满面:“都是臣管教无方,还请陛下恕罪!”而在他身侧,年轻的奉辰卫亦是跪地请罪。


    一场闹剧。


    天子倏忽开口:“倒真是好家教。”


    那语气不轻不重,却教时老侯爷面色煞白,情知此举当真是恶了陛下。早知如此,说什么今日也不会带二郎进场。方才二郎要跳上台时他就没阻止得住,只是心中隐隐报了侥幸之心,心道若是赢了那铁勒人,陛下说不定也不会追究,谁知输的如此彻底,如此的不光鲜。


    四周鄙夷目光如芒在背。


    天子声音冷峻:“你却不该向朕请罪,该向苦主请罪才是。”


    那苦主是谁?


    时老侯爷倏地醒悟,立刻转身,要向那站着的胡人侍卫,翕忽醒悟,朝着宁离道:“宁世子,你大人大量,还请饶了我这不成器的孙儿。”


    宁离轻轻一哂:“我饶过他?他饶过他自己才是。少学这些邪魔外道,我看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落地,众人看去。


    时宴暮跪在殿中,身体颤抖,幅度逐渐变大,开始不自觉的痉挛。时老侯爷目光骇然,却见他七窍间都流出血来,只怕立时就要停住呼吸。


    ……通幽?


    他也配称少年通幽?


    众人无不骇然。前日奉辰卫比试后,都道是时家两位二郎步入通幽,时家老侯爷生了两个好孙儿,谁知里面却有这般关窍。


    “他流血了,看着怕是活不成……”


    “只怕是用了些阴私手段强行堆的境界,难怪……”


    时老侯爷充耳不闻,嘶声道:“世子,您可否救救他,都是他自作自受……求求您救救他。大恩大德,时家必然铭记于心!”


    上首,天子不着痕迹的蹙眉,到底不曾开口,只等着宁离应答。


    宁离冷然道:“求我作甚?你该去求那铁勒国师才是。”


    时老侯爷顿时瘫倒,不知如何有此一说。两侧侍卫上前,孔武有力,将几人俱拖出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场闹剧争端,好好地比试,竟惹得如此血腥。


    众人看在眼里,殿前失仪,失了圣心,这般行径,东海时家恐怕在陛下心中跌到谷底,是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


    宁离步出大殿,偏殿中,医官早在此等候,小心翼翼给陵光包扎。他肩上那伤口狰狞的很,先是被洞穿,后来又与时宴暮交手,虽然宁离封住了周边大xue,到底只是权宜之计。


    药粉气味辛辣的很。


    宁离道:“给他好好看看,别留下什么隐患。”


    医官自然小心称是的,好容易包扎了,又各种嘱咐,切莫用重力,切勿沾了水。一边嘱咐,一边啧啧称奇,也不知这铁勒人是如何顶着这么个伤势,和那时家二郎比武的。动一下都痛得很,他竟然还能眼睛都不眨。


    偏殿外,步履盈盈步入宫人来,奉上木盘中,一把翠绿如水的长剑,玉色莹莹。


    正是今日的彩头。


    别春水。


    “世子。”陵光起身,接过木盘,他虽然只有右手能用,仍是稳稳当当,瞧着是要将剑捧过来。


    宁离莞尔:“给我作甚?你赢了,便是你的。”


    陵光哑声道:“我不该收,世子已赐了我刀。”


    “拿着吧。”宁离随意道,“若瞧不上,当了便是,也能值几百金呢!”


    神兵利器,如此不被重视,三言两语间,决定了命运,若教旁人知晓,定然大跌眼镜。


    忽然张鹤邻过来:“世子,陛下召陵光觐见。”


    第92章 山茶油 又有另一种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


    92.


    偏殿里顿时悄悄寂寂的,陵光被召走,医官也退下。


    宁离忖了晌,还是没有跟过去,他想裴昭知这是他的侍卫,左右也不会为难。


    于是先回了式干殿,想起一事,问道:“信呢?”


    桌案上正有一只浅棕色的竹匣,通体无饰,简单的很。小内侍道:“回禀世子,都在这一处了。”


    那竹匣样式瞧着眼熟,是从前见惯的,无需多想,正是从夔州寄来。年前宁离去了信,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这回信盼了来。


    他走到那只竹匣跟前,伸出了手,到得这一步,心中反而生出些紧张。亲手将那搭扣打开了,见得其中灯盏、瓷瓶、竹盒数样物事,而最上方的,正是一封竹纸信笺。


    信封用蜡油封好,当中不曾有人动过。宁离手指滑过,那蜡油便似触了火,悄无声息化开。他取出信来,入目是十分熟悉的字迹,幼年时曾在病案、药方上见过许多次,可是……


    他又在竹匣中找了找,发现里间的信,就只有这一封。


    怎会这样?


    师父不曾收到么?还是又去哪个犄角旮旯钓鱼了?


    小内侍侍立在旁,就见得宁王世子眉轻轻的蹙起,彷佛是信上的内容有些与他想像的不符合。但是看到下一张,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那只竹匣敞开着,就在边上,受过良好的调|教,内侍并不敢去窥探。耳朵里听到窸窣的动静,到底是忍不住,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只见到一只形状古朴的灯盏,通体漆黑,自那竹匣中取了出来。


    那是……


    小内侍低低惊呼:“世子,这也是碧海燃犀灯么?”


    “唔。”宁离应了一声,倒也无意隐瞒。


    这碧海燃犀灯,原本天下就是有两盏,当年一盏留在建邺,一盏被带回了沙州,后来他前往夔州求医,又与他一并带到了白帝城去。此次去信,便向城中讨要,果然这盏碧海燃犀灯,被大师兄随信寄了来。


    他起身到了床帐前,那盏碧海燃犀灯还在高处燃着。宁离取了雪白的鲸脂,将这一盏也填上,又有一点儿犹豫。返回去将那信取出来,再仔仔细细看了遍。


    差不离罢……


    他心里忖了一遭,决定暂且先放下,先去处理自己这一身。先前他用真气封住陵光周身大xue时,没有躲避,手上沾了满手的鲜血。虽然后来用湿热的巾子擦拭了一遍,但是那血腥的触感,还是在指间,有些挥之不去。


    宫人早备好了沐浴所用一应物事,恭敬引他去了宫中汤池处。


    桃花池亦是引了泉池水,白玉为阶,琉璃为顶,在一侧池边种植了数株桃花,想必开时应是深红浅红、落英缤纷美景。可惜如今正是冬日气候,只见得青翠碧叶,未有半朵桃花盛开。


    宁离未曾要宫人服侍更衣,只是自己浸入了那池子里。周身浸润,热气氤氲,想起那信中所言,于是先摆了个打坐姿势,将一身真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神完气足之时,只觉得精神抖擞,可那汤池仍是寂静的,不曾有人来。


    他便扯了扯铃铛。


    宫人一直侍候在外,闻声悄无声息上前。


    “陛下呢?”宁离问道,“还不曾问完事?”


    宫人道:“已经报与陛下了,世子正在此处沐浴。”


    他心道这召陵光觐见是问什么,竟然要问这么久?有什么不能明天问么?又想起陵光的身世,那时也是被追杀的路上,奄奄一息,只怕不简单。


    宁离靠在白玉池壁旁,水汽氤氲,一时间困困欲睡,半梦半醒间,忽然有一双手,按上了他的脑袋,轻轻按压着,力道适中,教人惬意。


    那指尖微凉,不疾不徐,彷佛是取下束发的银冠,又用玉梳将一头黑发打散。青丝如瀑,披落在水面上,随波摇曳。耳边似乎听见一声轻笑,温热池水自发顶浇下,小心翼翼避开了双耳、面颊,是将长发浸润了些,又搓上了香膏。


    “行之……”宁离咕哝些出字眼。


    “困成这样?头发也不洗。”


    “教你这么久,不困也困了。”


    他是十分娴熟的倒打一耙,总之这千万的错处,都先扣到裴昭身上,他定然是片叶不沾的。


    裴昭莞尔,不以为意,亲自替他洗了长发。


    宁离熏熏然欲睡,总算心里还存着事,不曾忘却,当下道:“你坐一日不乏么?还有心情去审人,快些下来,泡一泡,活络些筋骨……唔,然后我再给你按一按。”


    “宁宁这么好的兴致?”


    “是。”宁离也不否认,“夜色正好,你可莫要辜负呀。”


    这莫要辜负的,究竟是夜色,还是什么呢……


    裴昭心中轻叹,解了衣裳,缓缓步入池内。


    那小内侍前来禀报时,教他都有些惊讶,宁离从来都懒得沾染这些事务,一向观之不见,今日缘何催促?


    好在他也问得差不离,当下便赶了来,自是要赴这一段月下邀约。


    只是如今一看,那约是假,只有邀是真。


    夜风清爽,拂过少年面庞,只见得那一侧宁离浑身湿透,宁离面颊白里透红,倒像是一颗熟透的鲜桃。只是如今那桃树连花苞都不曾有,如何能有桃果结落?


    一侧小间中摆着卧榻,铺上柔软丝垫。泡了些时辰,裴昭被催促着躺上。但宁离又有一段关窍,要他先转过身,如今却是趴在榻上。


    耳边听着些微碰撞声响,应是瓷器被缓缓拧开,果然下一刻,便觉著有粘稠液体落在了光|裸背部。


    宁离已拭了手,先倒了些在裴昭背上,又沾了点儿在五指、掌心,他目光下落,正在裴昭背部,未曾覆盖丝缕,因为抹了精油,光滑湿亮,好像一匹上好的缎子。


    他探出手,从两侧肩膀开始,顺着经络一路下滑,指尖真气蕴而不散,一点一点按过裴昭身体,务必要敲散各处的郁结。


    “是橙子油么?”他感觉掌下肌肉在震颤,传来的声音十分慵散。


    “是山茶籽萃出的油,又添了些橙花和乳香,用来疏肝解郁的。”宁离回忆了一下信上看到的内容,解释道,“孙大夫说,在他来京之前,我可以用这个油先替你按一按,这是他自己调制的。”应该还加了些别的药材,只不过那些,宁离分辨不出。


    “孙妙应?他与你回信了?”


    “嗯,陵光今日给我的。”


    裴昭这才恍然想起,若非此,宁离的那个侍卫,只怕并不会入宫……


    背上劲力不轻不重,又有点点热力渗入。宁离一路推擦揉捏,那与其说是按摩,倒不如说,是用真气蕴养着他的经络,一点点揉散僵滞阻结处,无 微不至。


    那一边揉捏着,一边还十分体贴的询问:“力度够么?重不重?痛不痛?”


    倒像是在问三岁的小儿。


    鼻端橙花香味熏然,与少年郎手上热力混杂在一处,那或许是为了按捏方便,宁离跨坐在他身间。裴昭悠悠然想,这按摩的技巧没得多少,唯独一腔心意,十分动人,便半应不应的“唔”了一声。


    他这一声,果然是将宁离难住了,一时间耳朵边上,只听着小声的嘀嘀咕咕:“是痛么?力度不够?还是力度轻了?我按的地方不对?你不舒服?”


    瞬时间拉拉杂杂问了许多,却也没有半点回应。


    按在背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寸许,饶是裴昭好耐性,一时也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于是按着的那双手忽然间又醒悟,力道如同春雨般低了下去,端的是和风细雨,体贴人心。


    开督脉,由上至下,自大椎xue一路按至长强xue。再按揉背俞,用以调理脏腑。


    虽然技巧没得些个,但行进之间,隐隐然还有章法,只怕也是细心学了些的。


    按到了后腰右侧时,那只手忽然间停住,只在那一处肌肤上,反覆摩挲。


    宁离的声音轻轻,似乎有些犹豫:“这里……是怎么了?”


    记忆缓慢回炉,裴昭不甚在意道:“是从前受的旧伤,在幽州打仗的时候。”


    宁离轻声说:“你也要上战场吗?”


    这样孩子气的话语教裴昭一时失笑,仍是耐心道:“宁宁,身为一军主帅,若是不身先士卒,又如何笼络军心?”


    宁离一时醒悟过来,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好生愚蠢的问题。任是天潢贵胄,在战场上也不过肉|体凡胎。他心想那时裴昭是被发配到了幽州,只怕也与边境上那些凶残的部落好一番恶斗,这才将那些异族降服。


    腰间的那道伤看着凶险的很,彷佛是什么锐器穿腰而过。


    他猜测道:“你中了箭?”


    裴昭道:“对面的主帅是个好手,当时躲避不及。”是默认了。


    从前那次欢好时,宁离头脑昏沉,并不曾仔细看过,如今才终于看清狰狞的形状。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鬼使神差间俯下|身,嘴唇缓缓凑上前去。


    “宁宁……”裴昭喟然叹道。


    不是说只是一段按摩,怎么就如此磨人?


    后腰处的触感彷佛柳絮飞羽,旋即又变作了一般温|热湿|滑,那是与柔软指尖相触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宁离在轻吻他的伤疤。


    过往的伤势早已经痊愈,甚至连造成伤疤的敌将都抛之脑后,只留下这么道伤痕。经年累月里,裴昭已经将那疼痛都忘掉,却在此刻又被唤醒。


    然而那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随着轻|软的舔|舐愈来愈盛,作怪的人还浑然不知。


    裴昭趴在平整的卧榻上,看不见身后人的面容与神情,可是耳间捕捉到的细微水声,却是那样的清晰,教他在脑海中缓缓勾勒出一张面庞。


    那定是明丽至极的五官,微微怜惜的神情,润泽唇|瓣中探出一截湿红的舌尖。


    早被遗忘的旧伤更加疼痛了。


    “宁宁,你按完了么?还是要半途而废了……”再响起的声音瘖哑得教他自己也吃惊。


    似是被他点醒,那湿|润的触感旋即消失,往日旧伤处空空落落。


    裴昭心中又有悔意,真真是怅然若失。


    第93章 蜜桃 是粉与绯之间的颜色,鲜嫩可爱


    93.


    那少年郎指力均匀,打圈按压,点揉xue位,堪称是一丝不苟。


    精纯内力于指尖流淌出,不疾不徐,井然有序,一路推过身上僵滞阻碍处,将陈年旧伤悉数打碎。裴昭明明此刻在卧榻上,却像是置身于温|热泉水间,当真是将人按得熏熏然。


    可是他身上还有另一处惹着火,愈烧愈盛,被强行按压在骨里,蓬勃欲燃。


    身后人浑然不知,抖了抖手指,在大椎、至阳、命门处连点,真气串成一线。


    “镜照幽明还有在反噬吗?”问的话也直击中心。


    裴昭心道,哪有什么镜照幽明在作怪,作怪的分明是别处才对。


    口中并不便说的,只道:“不曾。”


    他沉默得很,只说了那两字后气息又低沉下去。宁离以为他是被按得筋骨舒展,有些发困,当下也不开口闲聊了,专心按着,十分仔细。


    那功法的凶险,他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一些,若不是到万不得已之时,断断不能修习镜照幽明。可如今裴昭修为已深,他左右不得,便只能出手封住周身大xue,将那阴诡奇寒的真气锁住,以免冲撞了心脉。


    不知孙大夫是否有法子,总之天无绝人之路,便是没有,再动脑子钻研出来个也成。


    当初他在沙州,被无数名医断言,没得几年好活,不也顺顺利利长到现在了么……


    这样想着,声音也轻快了些:“好啦,后面按完了,你先转过来。”


    烛光昏暖,宁离原以为裴昭已经睡去,心想不若自己动手柄人翻过来,总不能半途而废。耳中听到摩擦的窸窣声响,这才晓得,裴昭原是醒着的……


    裴昭一言不发,只沉默的转身,随手扯住一侧布巾,搭在自己身上。他原本只是为了不露出动静,孰料宁离会错了意:“冷?”


    不,其实热得很。


    宁离当真以为他冷了,解释道:“那我按快一些,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按完,不然劲力不消,会堵结在经脉里。”


    当下取了一只织锦软枕垫在裴昭脑后,自己跪在榻下,抬起裴昭一只手臂,又从肩膀始,顺着臂上经络xue位,一路按压下来。


    裴昭眼眸微阖,似睡非睡,只透过一线狭窄的明光,静静地看着他。


    言笑晏晏的模样已经见惯,甚少见这般宁静柔和。黑发如云,衣衫似雾,肌骨如莹,格外迤逦动人。


    平日里瞧着是万事万物都不在心,偏偏此刻这般认真,嘴唇微微抿着,神情一丝不苟,像是在做极为重要的事。自己明明也是昂藏威武的八尺男儿,倒像是被当做了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器。


    裴昭并不觉得被冒犯。


    他享受这样的爱护,并珍重这般的爱怜。


    只是实在是折磨恼人。


    “扶我起来些。”他开口,惊觉此刻嗓音,竟然如此低哑。


    “怎么了,是躺着不舒服么?”立时被人小心扶起,在腰后垫了好些个软枕。


    “无事。”裴昭道,“只是想看着宁宁。”


    烛光昏暖,照得榻上一片朦胧,长发与丝踞交织做了一处,眼眸相逢,究竟又是谁在看谁?。


    宁离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凑近了去亲吻那两片淡色的嘴唇。生涩的动作却好似羊入虎口,被人陡然揽入怀中,舌尖撬开牙关,勾着纠缠做了一处,又轻轻卷过了敏|感的上腭,反覆勾扫。


    “上来……”


    宁离被吻得神魂颠倒,意识再回笼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榻上,正靠在裴昭心口。先前为了按摩,他只披了一件丝白的寝衣,此刻身躯相贴,几乎遮不住半点动静。


    裴昭垂目,尽揽眼前风景。少年肌肤如玉,是粉与绯之间的颜色,鲜嫩可爱,教人想起春日刚结的蜜桃,尖尖一点湿红。窸窣动静,一侧衣物、布巾俱是淩乱,而他手上慢条斯理,神情仍是从容不迫。只有一声低沉的喟叹,悠悠长长,原来竟是从他口里发出。


    教裴昭恍然。


    他好整以暇,端的是水磨工夫,低声问道:“上次便想问了,我看你如此生疏,从前是没有弄过么?”


    宁离浑身欲燃,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断断续续道:“习武之人……应当清心寡欲,无执无求。”


    可他的反应半点不漏的皆在裴昭掌中,一时间失笑,附在耳边,咬着少年玉白的耳垂:“是么?我瞧宁宁热情如火,半点也不似清心寡欲之人。”


    “那怎一样!”宁离顿时哼声,此刻还记得和他争辩,“我如今早功力大成,不必守那些清规戒律……唔!”


    末尾带了个破音,似泣非泣,也不知是被弄到了哪处,浑身颤抖不止。


    那一下真是神魂皆荡,脑海中近乎于空白,好些时候了宁离方才回过神,察觉裴昭正抚摸着他嘴唇,指尖微湿,似乎细细涂抹,他陡然间反应过来,顿时大怒,啐道:“行之……”


    骂也没能骂的出口,平日是守礼的郎君,那市井语言岂是此刻能寻出来些的,立时又被衔住双唇。


    宁离觉着这实在是有些过分,怎么……怎么能做这等不体面的事情?便是风月话本也没得做这些的。双眉拧成一处,啐道:“你做甚,好难吃,咸得很!”


    “是么?”裴昭啄吻他鼻尖,“我怎么觉得,宁宁哪里都是甜的。”


    那热气浑身蒸腾,简直要将脑袋都蒸得冒烟,宁离阖眼,半点也不想和他争论这个有关于……味道的问题。


    耳侧听到沉沉的笑声,枕着的胸膛一阵阵震动。宁离抿着唇,他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要让裴昭也松快一些,孰料刚刚碰着,就被底下的热度给惊了一跳。这委实是……


    “不必……”


    裴昭握住他的手指,半拢半哄着。掌中少年指尖莹白如玉,而更有一般桃尖的颜色,被拈得愈发鲜艳,抵在了指腹。


    “宁宁会弹琴么?”


    “不会。”


    “是么?倒是忘了,先前你在乐坊里寻了好一阵琴师……宁宁可想学?”


    “不!学!”


    宁离发著颤,惊叫着挤出两字,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可那岂是他不想便能够不学的?耳边听着说什么勾抹挑剔,裴昭竟还像弹琴一样,教他用指甲刮擦蹭过,又说什么掌腕定要用力,否则琴音会绵软无声,奏出的曲调也会七零八落……


    可他已经七零八落,狼藉不成章了。


    宁离口中蓦地发出一声低泣,泪水湿了眼睫。难以形容的羞耻涌出将他包裹,却被人强硬而不容拒绝的从屏蔽中挖出,这简直比先前裴昭作弄他时还要难熬,从前并不曾亵玩过自己半分,纵然欢愉甘美,伴随着的却是不可抑的难为情。


    他惊喘着、颤栗着,忽然间天旋地转,身下从紧贴的胸膛换做了柔软的丝绵。他被压在了柔滑的缎子上,擦过绣上的暗纹与细线,带来一阵阵触感似痛似愉悦。


    身后被紧紧贴住,宁离颤声道:“不要……”却起不得任何作用。


    宁离逃离不得半点,手指伸到尽头只有坚硬的雕花,崚嶒的抵着掌心,扣也扣不住。身后人有激发的热情,悉数挥洒在他的身体里。不知疲倦,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日的这通按摩,别的没有做成,到头来是折磨了自己。


    不知何时终于神魂归窍,他捶弄着卧榻,忍不住咕哝出些许语句,而那可恶的人还斯文有礼:“既然是宁宁自己栽的花,那也该自己接这果才是。”


    这人!


    宁离觉得自己应该昏死过去,或者羞死过去,可实际上他身体却精神得很,余韵缓慢的流淌,只感觉到正被人一下一下抚过背脊,轻柔绵长,好像在抚弄一只猫儿。


    裴昭容色瑰丽,透出些熠熠的神采,好像话本里山间那些攫取人阳气的精怪。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叼起落在唇边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裴昭“嘶”了一声,倒是轻笑,也不曾将手指撤出,只去磨弄他的牙尖,挑过一截软舌。


    宁离被他逗了半晌,忽然醒悟,如此这怎么又如了裴昭的意,愤愤的将手指吐出,配合著“呸”了一声,听着嫌弃意味十足。


    “真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姿势。”被人温柔小意的问着了,又硬不下心肠。宁离闷声闷气,“……只能看见床板,又看不见你。”


    裴昭微微一怔,见他埋着脑袋不想理会,蓦地放声大笑起来。他还道是自己方才弄狠了些宁离不喜欢,没想着是为了这事。


    “这多简单。”裴昭含笑,他哄着人起身,柔声道,“别急,小心弄伤了自己。”


    “我知道,不要你教。”宁离额上热汗涔涔,顿时撒些脾气。


    裴昭有美在怀,哪里还在意他说些什么,便是恶声恶气也半点不管的,柔声细语的哄着,一把将所有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素知自己耐性极佳,也不曾想竟能好到这样,将主动权皆让去,唯恐惹得人恼怒。


    四目相对,两情相融,昏黄烛光迷离扑朔,他爱怜地抚过宁离汗湿面颊、鬓发,一腔柔情如水。


    “行之。”


    “行之……”


    少年似乎不知道要唤什么,便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若呢喃,若低语,是沙哑的哭泣,亦是满心的爱恋。


    他像一枝柔软的春柳,又像一把坚韧的长弓,热情而又坦然,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心中的喜爱,水光润润的眼眸像是浸染了蜜糖,甜蜜而又磨人的流淌。


    两人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半夜,天边孤月高悬,窗外夜色凄清,而身侧如玉温软。裴昭满腔爱怜,拥着少年人修长而光滑的身躯,心满意足的睡了……


    宁离醒来时身侧已经没有人,天光敞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发现自从住进主殿以来,十有八|九,是裴昭早早去上朝的。


    读过的话本子勉强还记得些,都说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裴昭这瞧着,春宵不曾苦短,早朝也不曾落下。


    也不对,如今朝廷是五日一朝,不必日日去。若是没有朝会的时候,大多是去了前边议事。


    如今尚且是病中呢,弦亦是日日都绷着。


    果然这皇帝也不好做呀……


    他拉了铃铛,慢悠悠的起来,洗漱过了,内侍来回禀他说,陛下如今正在两仪殿,待会儿便回来陪他午膳。他闲得很,奉辰卫是去也不去的,随手抄了本游记,这时节听见内侍进来,手中捧了个木匣。


    宁离眉一挑,那内侍笑道:“世子,是您的家书。”


    原来是沙州的回信到了。


    也对,左右算着时日,也在这几天,昨日收到了夔州的回信,阿耶的也该来了。


    宁离不曾出宫,这信便由人送到了宫里来。


    木匣规整,其中薄薄一封信笺,却重若千钧。


    宁离伸手要拿,又生出几分情怯不敢,深吸口气,只道是总有这么一天,难道自己还害怕不曾?


    纵然他只是由归猗迫不得已之下托付,纵然他与阿耶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他心中仍尊之重之敬之。


    宁离熟稔的裁开了信封,触及到“宁宁吾儿”四字时,眼眶中竟是一阵阵模糊,险些要读不下去。泪水滴落,险些沾湿了信纸,被他一把抹去了。


    他一目十行读下来,泪水渐渐收了,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字都认识,怎么合起来,却是半点也读不懂了。


    他为宁王亲生子。


    归猗亦是他父亲。


    ……啊?


    第94章 芙蓉蛋羹 贤臣遭诬,忠良见疑,屡见不鲜


    94.


    裴昭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天光明净,浮日灿烂。那窗前的小郎君如粉面颊上,彷佛被镀上了薄薄辉光,可面上的神情,却是一般魂不守舍。


    那指尖还攥着张薄薄信纸,边角都被揉出了皱纹。


    裴昭不禁想起先前在两仪殿议事时,张鹤邻快步来,只说世子彷佛是哭了。


    当下教朝臣散去,后殿询问,只听那小内侍说,今日夔州回了家书来,世子读过后,泫然欲泣,那神情很有几分不对劲。


    禁不住便回忆起那日在净居寺中、宁离被解支林掳走,后来被他救下,在渡口、在别院,那惶惶不安的眉眼。那是知道了身世后的惴恐与伤心,纵然被他劝慰了,仍旧如大石一般沉沉压在心间。


    如今正到揭晓结果的时候。


    他怕宁离心志不安、七情受损,连忙赶回来。


    眼下瞧着,倒还没有至于最糟。


    眼眶只是微微泛红,应当不曾大哭过,面上有几分迷惘,不似伤心,倒像是震惊。


    边上的早膳半点也没有动,怎么端来的,便怎么放在桌上。


    是口味不合,还是全然没了胃口?。


    裴昭缓步过去,笑意如常:“呆坐著作甚,准备去庙里当菩萨么?”


    宁离陡然间回神,似才看到他来,慌而忙之的将手中的信笺放下,一骨碌塞进了木匣,飞快的扣上。那动作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直教裴昭猜测,宁王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他想像过许多,也不知宁离为何有此反应,好好的一个小郎君,里外里都是惊慌。


    裴昭半点也没有提这沙州的来信,如若未见般,只让宁离与自己一道去用午膳。


    只是……


    瓷勺刮过底的声音很轻微,却也不容人忽视。宁离显然神思不属,瓷勺在碗中搅了好些圈,好好一道芙蓉蛋羹,嘴里没吃上多少,在碗里搅了个细碎,怕是半点注意力都不在。


    裴昭有心开解,于是问道:“宁宁,你的那个侍卫,今后是做什么打算?”


    “……陵光?”宁离回过神。


    “是斛律陵光。”裴昭添了句,察觉些异常,“你不知晓他姓氏吗?斛律是铁勒大姓。”


    宁离道:“他从前与我说过,只道是姓氏不敢再用,怕招来杀身之祸,我便允了他以名相称。”


    这时节他终于想起,昨日殿上比试后,裴昭将陵光召去问了好些个时辰。当时还想着自己要问问,今日起来收到家书又忘了。


    裴昭道:“你可知晓,他与乌兰撒罗有仇?”观察些神色,又道:“你既然不知,那还敢把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


    宁离解释道:“阿耶问过他的,后来教他跟着我……当时我与阿耶出游,在草原上遇见的陵光,他那时只剩下一口气了,瞧着可怜得很。既然撞见了,就把他带回了沙州。”


    他说到这里,一时也恍然。难怪当时在大殿上,乌兰撒罗见到陵光时面色狰狞,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搏。若非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铁勒的手脚当然伸不去沙州。


    后来那胡人少年养好伤后,便成了世子的侍从。


    阿耶说陵光天赋上佳,不若恩威并施,将人收服,教他死心塌地跟随左右……


    宁离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自己性情随意,怕是做得不太合心。后来阿耶也不再提了,便由着他……


    他神情怔怔,显然是想起了旧事。


    裴昭不意此事还与宁王相关,先前勾得宁离神思不属、心肠若断的,可不正是宁王的那一封家书?


    他只想转移些注意力,当下便道:“他父亲斛律频伽原是铁勒大将,颇有战功,后来被诬告谋反,全家赐死。只道都没了性命,没想到他侥幸逃脱出来,去沙州做了你的侍卫。”


    宁离眉心微蹙,却是想起杨青鲤当时说的,禁不住问道:“是真诬告,还是真谋反?”


    裴昭淡淡道:“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告他的人依附于解氏,亲手杀了斛律频伽的人是解支林。斛律频伽战功彪炳,使人生畏;解支林亦是唯一入微境,地位超然。你若是铁勒王,朝中大将不容于国师,二者只能存一,你又会如何选?”


    宁离不假思索:“若是我,便将两人都收拾了,各打五十板子,谁也别想别苗头。”


    裴昭一时失笑:“你这鲁莽劲儿,是要一力破万法么?”


    宁离扬眉:“难道不可?”


    裴昭瞧他倨傲模样,心中莞尔:“宁宁若想,自是可的。不过铁勒王没这手腕,斛律一家满门被害……总归贤臣遭诬,忠良见疑,这等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屡见不鲜的。”


    又怎知铁勒王不是对斛律频伽忌惮已久,正好以此为藉口?指不定那诬告正合他心意。


    “如今解支林成废人,被关在狱中。那乌兰撒罗也伤重,听闻怕是不好。宁宁,你是怎么想的?”


    “我应当想什么?”宁离生出些茫然。


    “斛律陵光,他是斛律一脉最后的人。”裴昭道,“他本是你的护卫,按理应随侍于沙州。不过昨夜他比试胜了,若按照惯例,也可在大雍讨得一官半职。但他本又出身铁勒,亦可以此为契机重回铁勒,为斛律一族沉冤昭雪。铁勒王自毁长城,如今朝中无大将,说不得也有他一席之地。”


    宁离默然半晌,低声道:“教他自己选罢。我只不过救了他一命,没有权力左右他的人生。让他做我护卫,原本也是大材小用。”


    裴昭道:“他如今正是‘通幽’上境。”


    宁离点点头:“三年前便是了。”


    裴昭不期然想起那时落在殿中的那一枚杏核,妙到巅毫,将将击溃了时宴暮的暗器。


    他凝望着身前少年:“宁宁也是通幽。”


    不意他在此刻提起,宁离“嗯”了一声:“观照封不住你的xue。”。


    那语气随意得很,却教裴昭一时忆起萧九龄与他的禀告。奉辰卫大统领言道,宁王世子在崇文阁三层中待了好些时候。


    崇文阁原本就藏着无数珍贵典籍,三层中更是藏有天下的武学秘籍,轻易不能由人进出。那小世子浑然不知,十分堂皇的去了。守阁人原本想将他拦下,眼睛瞥见了腰间系着的那块螭龙玉佩,心中大惊,顿时拦也不敢拦。


    宁王世子在阁中待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点名要看那一卷《镜照幽明》,对着目录细细的找了。


    等到他走后,阁中仔细检查,却见的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看,彷佛对这一阁的武学秘籍半点也不动心,当真只看了镜照幽明那一卷。


    裴昭自然知道宁离为什么要去取镜照幽明。


    那事情是从前禀告给他知晓的,如今又生出了别样的意味。


    滁水渡口时,惊鸿一瞥,两人一度相逢。


    那时宁离上京,还只是十分寻常的观照上境,两月不到,便已入通幽。


    这样的天赋,无疑可以印证宁离所言,师父厉观澜曾道他天赋无匹。


    他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


    裴昭自忖,自己在这等年岁时,亦有通幽修为,但那却是饮鸩止渴,以熬尽身骨作为代价。此后年年毒发,年年煎熬,再也没有半点舒心时候。


    身边两位大统领,萧九龄、薛定襄俱是入微境,其中一人更是一线巅峰,却也拿他真气反噬没有半点法子。


    可宁离信手拈来。


    昨日浴后,颈项相拥,一夜安眠。


    裴昭心中生出一种古怪感觉,冥冥之中又一个念头浮现,却像是蜻蜓点水般触之即散。


    通幽?


    第95章 翡翠银鱼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95.


    明心,观照,通幽,入微,无妄。


    修者五境,便是幼儿也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止步于通幽境界,无法再进一步。而在那之上,能进入入微境界者,更是凤毛麟角。至于天下的无妄境,九州四海,也不过一手之数。


    通幽便是一个极难的关卡,是普通高手到一流武者的分水岭,这一步不知堵死了多少人。


    而自观照晋入通幽,宁离彷佛没有遇到任何挫折与阻碍,彷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裴昭一边想着,一边吩咐内侍。不多时,宁离面前那碗被搅得稀烂的芙蓉蛋羹便被撤下,重新上了道热气腾腾的翡翠银鱼。


    汤羹浓稠,几色相间,宁离这才看到,自己那蛋羹已经全被搅成了糊糊。方才自己的动作,定然全部都落入了裴昭眼睛,一时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前他想,不管阿耶回信给他写了什么,他都能坦然对待,那结果总归不过是与不是两个,或许他还能告诉裴昭,让裴昭帮忙参详。可这如今,结果是有了,却又带来了另一桩霹雳啊!


    过往认知都被颠覆,这实在是坦然不了,也坦诚不得。


    裴昭舀了一勺热鱼羹,见他还是慢吞吞的,终于问道:“怎的了?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多气要叹?”


    宁离:“……”


    宁离喝了一口翡翠银鱼,没忍得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知晓裴昭是想开解他,如果换了平常,他也定然愿意和裴昭诉说。可是以男子之身生子这事,落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委实是太荒唐、太离奇、也太惊世骇俗了。若非阿耶在信中亲笔,他绝对是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若依照阿耶所言,原来当年他便与归猗两情相好,建邺一别,却不知归猗已是珠胎暗结。后来五惭大师千里迢迢将他送至沙州,便正是依归猗所托、将他带给另一位父亲。


    剑上缀着的佛珠便是信物。


    他接了那家书,当真是五味陈杂。情知阿耶绝不会骗自己,又难以摆脱心中的不知所措。这般心情,教他欲言又止,那愁肠百结,悉数浮在了面上。


    裴昭淡淡道:“西域生了乱?沙州出了事?”


    宁离下意识道:“不曾。”


    裴昭也知未有此事,摺子上半分也不涉及,又道:“那是你阿耶身体不好了?”


    宁离立时道:“哪有,我阿耶身体好得很,他日日晨起,都会在校场里先舞一顿枪呢!”


    “那便是了。”裴昭点他,“沙州无事,你阿耶也无事,那你这样愁眉苦脸作甚?便是天塌下来也还有高个儿顶着,无论如何也塌不到你头上。”


    宁离一愣。


    “好好吃饭。”裴昭示意内侍将一瓷白汤盅放在他案前,“先前正是向奉御讨了方子,务必将你养的气血充盈。你若是教我成果有亏,必饶不得你。”


    宁离:“……”


    宁离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这身体还用养什么?那破了的口子早就好了,偏偏裴昭这般小题大做。


    他揭开盅盖,见得里边儿是当归生姜羊肉,早就炖得软烂至极的。入口那羊肉都快要酥化,果然是驱寒补血,千古温补第一汤。


    那还有什么说的?自是将家书暂且抛在脑后,细细用了这顿午膳才是。


    两人在内殿小憩了片刻,宁离心里存了事,起来便要出去,却被人喊住了:“宁宁。”


    他只道裴昭还在梦中,却不想已经醒了。


    当下转身来,被轻轻抚过了面颊,温厚且珍重的。


    “无论沙州如何,建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少年怀抱突兀且热烈,紧紧地将他拥住,几近于哽咽,那其中心绪激荡,冲撞着不得出。


    裴昭目送宁离出殿,心中却很是森然的想着,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竟教宁离情绪激动至这般。听宁离话语仍是维护而亲近,那求得的答案应是肯定。还是说沙州有暗变,只是如今建邺不曾查探到?


    又想或是那答案不如人意,只是宁离困于养育之恩才维护。若宁王生出悔意,宁离世子地位有变,自己少不得扣住那玉牒,不容任何更改,弹压下所有请换世子的奏摺。


    宁离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出了式干殿后,一时逡巡,最后独自去了净居寺。


    古柏萧萧,参天蔽日,净居寺中风景清幽,和从前来时并没有两样。


    宁离心知这寺中有一老僧,必然对当年过往瞭如指掌。


    然而从前并不曾问归喜禅师住在哪一处,这一时兴起,悄悄地来了,也无人可问。他随意漫步,顺着石阶到得旧日禅房,见台阶下小池幽幽,潭水清冽,不由得想起了从前。那时自己想要《春归建初图》,悄悄潜入宫里,没想到被人发现。后来慌不择路在这小潭出水,正是在禅房里,又遇见了行之。


    行之那时候,已经知晓他身份了罢。


    自己夜闯皇宫,做得马虎莽撞,竟然也被不动声色压下去,后来城中没听得半点流言。


    也因此阴差阳错,将行之当做了暗卫。


    行之竟然也不说,就将他瞒着,任由他猜错。


    宁离若是要计较,大可以寻着这一桩事情挑刺,被欺骗被隐瞒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他亲眼见过了裴昭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时刻,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余毒跗骨缠身,内伤反覆发作,想要活下来都那样不容易。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于他而言,都是冬日午后,隔着飞雪在院墙那侧赠与他一枝梅花的裴行之。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一时宁离面上微微露出笑意,正是一派心荡神驰。他心道这宫室中不知哪处有梅花,且容他也去采一枝。


    回首处见得九层宝塔,心念微动,脚尖轻点,恰如惊鸿掠 影,飞掠到了塔上。回首处正见得层檐叠嶂,凤阁龙楼蔓延到了视线尽头。那是大雍宫城,百年不变的建康宫。


    他心道,您当年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景像吗?


    那时被幽囚在塔上,望着这一成不变的风景,会有后悔吗?后悔与阿耶相识相交,后悔……诞下了他。


    心念微动之际,耳侧刹那有破空风声,若白驹过隙,朱明赫然出现在了他掌上。宁离拈过了玉色的穗子,捏住那小小的一颗佛珠。不为人知的隐秘处,正镂刻着一方小字。


    猗。


    十七年前,自己带着这颗佛珠,一路风霜波折,被辗转送到了阿耶身旁。


    那时候,只剩下您一人在建邺。您会不会有一点想念阿耶?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和他一起走?


    宁离心中忽然掠出了一股酸楚,像是被长针扎了无数道。那比他从前治病针灸时更痛,教他明明身体康健,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抵在低矮的案几上。


    冰冷棱角抵住他的额头,崚嶒的佛珠紧紧捏在掌心。


    那些账……


    他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宁离在浮屠塔上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日暮时分,这才轻轻跃下了高塔。


    他甚少有这般出神的时候,此刻收拾了心情,神态又如常。


    那净居寺里静悄悄的,直到他离开,也不曾见第二个人。


    归喜禅师大概也不想见他,宁离并不在意,左右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


    他从净居寺里出去,周围侍卫都面色如常,没有想到,竟然还见着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那人冲着他挤眉弄眼,一张脸好不滑稽。


    宁离没忍得住笑了,当下走过去,说道:“你今天在这里当值?”


    那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陆道思。


    更早一点,自己当时教人去叙州杨氏府上讨纸钱,传话的那人也是陆道思。眼下看他又在净居寺外,宁离倒是不奇怪。


    陆道思冲着他点了点头,问道:“世子今日怎么又有兴致去净居寺?”


    宁离道:“随意逛逛罢了。”


    他观察了一下陆道思面色,看他那欲言又止模样,觉得肯定是有事。虽然平时他都说什么不挂心,不懂察言观色,但是这点子还是能看出来。当下宁离问道:“怎么着,寻我有事?”


    他这话简直是一道甘霖,陆道思就跟那干涸大地遇上春雨一样,顿时连连点头,急忙道:“是,是有一件事……”


    宁离还等着他说,没想到陆道思就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了。那点子被救了的神情消失,面色又变得有些发苦。


    这实在是很不寻常,宁离瞥他半天,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家里出了大事,想请我去求情?我可先说,违法乱纪的不行……”


    “唉!那不是!”陆道思一拍脑袋,“我家里哪里出了事,家中好得很,是别人……”


    宁离脚步一收,心中隐隐然间有个猜测,也不说话,就将陆道思看着。


    他平时未语先笑,是十分可亲的样貌,这下子沉静下来,眉飞入鬓,眸光如邃,说不得就有一些迫人。


    陆道思一时间竟有些畏惧,半晌,终于一咬牙:“是时宴朝,他托我来说项,想要见世子一面。”


    宁离眉一挑:“他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陆道思既然已经开口,那点子发苦慌张的意味倒是散了,一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论理我不该来开这个口,但是我与时宴朝相交两年,他平时对我颇有照拂,如今请托到我头上,我又实在是不忍心。”


    宁离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该开这个口。”


    “可不是么?”陆道思苦笑道,“昨夜在大殿上,大家都看到了……唉,他家二郎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教人来开口?”


    当时陆道思也在殿上,从乌兰撒罗挑战宁离、斛律陵光接下,再到时宴暮出手暗算、反噬己身,那一幕幕他是俱收入了眼中的。教他说时宴暮那做的都是什么事?他心中亦是十分不齿的,没奈何却被人以旧情相托。


    宁离不经心道:“他怎么自己不来?”


    “哪儿能人人都像世子这样呢?”陆道思听了,十分无奈,“您这是唯一的殿下,咱们大家夥儿又不是。世子日日在御前当差,我们都是在奉辰卫当值,今日正好轮到我来净居寺这处,刚好撞见了您哩……否则还要想别的办法。”


    宁离:“……”他顿时想起来,自己这奉辰卫的差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是十成十的不合格。


    陆道思终于说完,心中彷佛落下一块巨石,正色道:“眼下他是在奉辰殿里等着,无论世子去与不去,我都已经将话带到。”


    宁离:“喔。”


    他面色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眉斜斜的挑着。


    陆道思观察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呢?”


    宁离一点头,却是飒然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去,怎么不去?我也去会会他,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奉辰殿离净居寺好一段距离,宫中轻功不便施展,说不得就耽搁些时辰。


    那大殿深深,只见一个人影在宫门处等着,听闻脚步声,陡地抬起头来。时宴朝还是那俊美面貌,神情尚还算得上沉着,但无端端的,只教人觉得憔悴。


    宁离也懒得过去,淡淡道:“听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其实猜也能够猜出来。


    果然时宴朝哑声道:“宁世子,舍弟如今病重,还望你施以援手。”


    宁离仔细端详他,看时宴朝那模样大概就是肝火甚旺的,想必昨夜没有睡好。可是那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昨夜肝火也旺得很呢!顿时间冷笑道:“那你为什么舍近求远来问我,而不是去问萧统领?”轻轻拉过个长音,冷道:“该不会是萧统领不愿意管,觉得脏了眼睛……迫不得已来寻我罢?”


    这话实打实的戳着了痛处,时宴朝刹那间面色微变,手指一时痉挛。


    昨夜里在大殿上,时宴暮手中暗藏的金蟾出手,当时萧九龄在旁主持,当下就要阻止。只是有人还快了他一步,一颗杏核击落了金蟾。时宴朝从头到尾,俱是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出手角度、那袭来劲风。后来萧九龄一脚把时宴暮踢倒,直言时宴暮不配入奉辰卫。那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敢去请萧九龄?


    唯有那时宁离一语道破,该去求铁勒国师解支林。


    那解支林早不知踪迹,远水难救近火,说不得就只能来求宁离。


    时宴朝沉声道:“我知晓二郎言行无状,冒犯了世子,特来代他向您赔罪。”


    宁离冷笑一声:“你现在想起来找我,当时他要上前以强淩弱欺淩陵光时,你怎么不把他拦下?他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你不要说你做不到……时家大郎,奉辰卫中年轻一代第一人,连一个观照境都拦不下?”


    话语一转,又是轻嘲:“还是说,其实那时瞅着陵光重伤力竭、难以再战。正好要借此机会乘一乘东风,打的是什么扬名立万、青云直上的主意?”


    殿上的彩头,那把别春水算得了什么。天下神兵无数,莫要说别春水只是入微境的佩剑,便是无妄境也没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什么正经修武道的。


    真正想做的,只怕还是想要入帝王的眼。


    陵光是铁勒人,跟的又是自己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世子,那不正是被人拿来做了筏子?


    不过是没想到软柿子甚硬,一脚踢到了铁板。


    让他去救时宴暮?他定然是不会去的,私底下和裴晵厮混在一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时宴朝被他那话刺得面上苍白,手握成拳,心中煎熬,险些要滴出血来。


    他何曾不想拦?可那时身边还有个是非不分的祖父。时老侯爷觉得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又能够怎么办?祖父与幼弟两人怕是早就商量好的,就瞒着他一个。


    他心中缓慢的忖过了许多遭,却也晓得,此番怕是不能够如愿。心口突突直跳,过了半晌,惨然道:“世子不愿,本就是二郎做错,他自作自受,如今种种,也算是他应得……只是二郎终究是我弟弟,骨肉至亲,我不能见他受苦而无动于衷。”


    宁离一点头:“是,他是你弟弟,金尊玉贵。陵光只是我侍卫,活该受苦,对么?”


    口里说着对,却全然是不对的架势。


    时宴朝注目着他,心中无奈苦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位宁氏的世子性情如火,爱憎分明,又怎么是阿翁所说、能够劝得动的?


    他其实心中已有了准备,此刻被拒,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弟生命攸关,不得不试。


    时宴朝低声道:“我知世子心情,其实也已经向斛律陵光赔罪,亦向他奉上厚礼。只是他说,一切都但凭世子决断。”


    宁离微怔。


    时宴朝目光恳切:“此番来其实只想请世子解惑,为何说世子当时提及解支林?”


    他只求这么一句话。


    片刻后,宁离终于道:“那是铁勒的丹抄残卷,强行激发血气,提升修为,代价却是折寿反噬。这等邪功,也是能修的么?”


    其实是那日滁水河畔,宁离便已经察觉,解支林亦是用了这丹抄残卷强行提升境界。只是解支林潜伏入京之事,知晓者寥寥,却是不必告知时宴朝。


    时宴朝神色黯然:“二郎修为不济,一时鬼迷心窍。”


    宁离听着只想要冷笑,难道当时上京时,驿馆中朝着自己出手,也是鬼迷心窍?


    总不能一连两次罢。


    他淡淡道:“你四处赔罪,莫不是忘了最要紧的。他将大雍的脸面都丢尽,真要请罪,该去陛下跟前才是。”


    第96章 参汤 上皇遣内侍赐药,不敢隐瞒陛下


    95.


    若教人都以为大雍儿郎都似时宴暮那般,那简直是贻笑大方。


    可到头来是陵光胜了。


    宁离知晓暗中定然有人不满,可既然那日不曾踏进殿上比武,那就把那些个闲言碎语通通给他吞回去。


    他不耐烦听。


    便是眼前的这一位,若非那日的彩头是别春水,若非时宴朝师承蓬壶,若非白帝城与蓬壶相看相厌……他岂会端坐席中、按兵不动?其实大试之前,许多人就已经猜测,最后将是时宴朝折桂,毕竟年轻一辈的通幽又有几个?谁知他竟不曾未下场!


    宁离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古怪。


    藏器阁中神兵利器数不胜数,崇文阁中武学典籍浩如烟海,怎么偏偏就挑了那把别春水?


    他忽然开口,一句话没头没脑:“别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话语将落,便见时宴朝目光错愕,那神情彷佛受了极大的打击,嘴唇嚅动,极为艰难:“多谢世子告知。”


    宁离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时在别院中裴昭对时家这两兄弟的点评。天光悠悠,而裴昭语气更淡:时宴暮乃蠢钝俗物,然而时宴朝是个聪明人。


    可若当真是聪明人,怎么会想着来求他?


    时宴朝目光不知落在哪处,忽然彷佛凝住,露出一抹惊骇。可宁离哪里还管这些,他言尽于此,至于时宴朝接下来会怎么做,却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了……


    夜至更阑,月上寒梢。


    安庆坊内,东海侯府一处,那府上气氛愁云惨淡,比那夜色还要凄冷。


    小院内灯火通明,而床榻上时宴暮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他的面上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青白,任谁看过都只能暗道一句“不妙”。


    侍从在旁,战战兢兢,熬的一锅浓参汤,半碗也没喂进去,喂多少便吐多少,如今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勉强拖着些时间罢了,若是这位出了事,只怕在场谁也讨不得好!


    时老侯爷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听见脚步声,倏地睁眼,眼中迸出希冀:“如何,大郎,你可寻到了法子?”


    时宴朝缓步而入,声音低沉:“若早知他会做出这等错事,当初就该把他送回东海……阿翁,天子面前,你怎敢纵容他胡闹?”


    时老侯爷一怔,没想到时宴朝开口,竟是在怨他。


    他心中突兀生出一股火气,然而见得时宴朝眼下淡淡乌青,到底是没有发出来,苦笑着道:“大郎,你弟弟怨我偏心,说你进了奉辰卫,一跃而上,顺风顺水,他却只能在东海吃苦。前些日子二郎回来,说他有了一番奇遇,修为精进许多,我原本是不信的,他却说不若让他在小比上牛刀小试一番,我心中的其实半信半疑,可那小比上,他不就胜了么?”


    也正是因此,才贪心不足,见陛下并未有责罚,允了入奉辰卫,便当是既往不咎,又想要更进一步。


    谁知生出了这样的祸端!


    时宴朝面沉如水,想起祖父幼弟一番筹谋,竟然是瞒着他,不教他知晓半点。他道:“他从小锦衣玉食,后来开蒙,又延请名师教养,这也算得是吃苦?阿翁,你这样溺爱,只会害了他。”


    “大郎,你去了蓬壶,他却没有选上,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有多苦?”说到这里,时老侯爷又生出些怨气,语气骤然激动,“若是当时乌兰撒罗连胜之时,你下了场,你弟弟又怎会强出头,又怎么会生出这些风波事端?他便是再争强好胜,心里都是尊敬兄长的。”


    “你为何不下场?”时老侯爷盯着他,亦有审问的意思,“这比试原本就是为你备着的,多少人等着你出手?你却作壁上观……你不要说是因为那把‘别春水’是白帝城流出的佩剑!这等门户之见实在太过狭隘,那比试争的是大雍的颜面!若乌兰撒罗不挑衅,若你弟弟不上场,便也由那铁勒王子赢吗?”


    时宴朝太阳xue突突突直跳,面前是时老侯爷厉声疾色,陡然间又想起奉辰殿前宁离没头没脑的话语。


    ——别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难道竟然是他错了?难道那时他就应该下场?


    难道此间种种,皆是因他自拘而起?


    “如今那还说这些?”时老侯爷发过顿气,又生颓然,“没有人肯出手相救吗?”


    建邺的几位入微境。陈则渊尚未回京,五惭大师远游佛国,奉辰卫中萧九龄满面厌恶,而武威卫薛定襄更是一口回绝。宁离教他去向陛下请罪,但是在陛下眼中,二郎乃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他猛地屏气,竟觉喉中一甜,缓缓咽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长颈白瓷瓶。时宴朝沉声道:“陛下开恩赐药,服用后可解二郎气血倒冲之苦。但性命虽然保住,往后武道之路却断绝,只能如平常人生活。”


    时老侯爷见他掏出瓷瓶时,目中尚且迸出惊喜,听了这话,顿时止住,断然回绝:“那怎么能行,二郎素来心高气傲,你若是告诉他往后成了废人……他还不如去死!”


    时宴朝只捧着那只白瓷瓶,默不作声。


    这已经是陛下开恩,便是这点恩典也是殊为不易。


    时老侯爷面目枯皱,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你师父呢,你去求一求你师父,李岛主定然有法子!”


    时宴朝声音干涩:“蓬壶远在天边,二郎捱不到那时候。”


    时老侯爷跌进椅子中,面上现出颓然。他喃喃道:“那真的没法了,我也不想的,只能如此了……”


    前言不搭后语,教时宴朝生出些疑惑,见得时老侯爷彷佛发痴神情,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淡淡不安。


    “其实还有一个大夫,只是先前我想着,或许不至于此……天意啊!”。


    夜深人静时,一驾马车悄然驶向城西的济春堂,请来位大夫年纪轻轻,面白无须,背着随身的医箱,取出来个青色瓷瓶。


    那大夫声音有些阴柔:“这药乃是内廷秘传的,如今还留了些,好容易才找到、带来府上。虽然药性猛烈,其实是不破不立,倘若二郎君心志坚定,之后亦可重修武道……侯爷,这可极为难得呐!”


    大夫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那药瓶,便毫不留恋的走了。


    烛光闪烁,灯花噼啪,正照得桌上两只瓷瓶,一高一矮,一白一青。


    两样截然不同的药性,与两种截然相反的来处。一个是圣恩浩荡,一个是暗藏玄机。


    烛泪流满了烛台,最底下的早已冰冷,教时宴朝不由得想起那大夫临走前笑容,意味深长,只觉寒意从指尖透到了骨髓。


    “阿翁……”他声音说不得有些艰涩。


    时老侯爷风雷一般,取走了青色那只:“我意已决。”。


    翌日。


    东海侯府上,大夫流水般来去,终于传出个消息,那生死难定的时家二郎总算是醒了。无数珍奇药材灌下去,总算教他过了这鬼门关。


    是日,时宴朝入宫当差。


    原本应出现在校场的身影,此刻却静候在两仪殿内。


    天子正在批阅奏章,朱笔悬在摺子上空,迟迟未动,忽然一滴朱砂跌落,溅污了奏摺。


    那目光平静幽邃,不辨喜怒:“卿来了,可要看看时侯递来的请罪摺子?写得倒真是情真意切。”


    ——啪!


    那摺子扔在他脚边,时宴朝捡起来一目十行扫过,或许是早有准备,心中近乎于木然,竟不觉得痛了。


    嗓中一抹腥甜,时宴朝跪倒在地:“昨夜上皇身边内侍扮作大夫带着伤药到了府上,祖父已经给二郎取用,不敢隐瞒陛下。”


    第97章 桂圆百合茶 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97.


    奏摺上落下的一滴朱砂刺目如血,恰如前日二郎口中咯出的鲜血,灼痛,腥甜。


    祖父与上皇之间有所勾连,内侍假作大夫前来府上,他不敢隐瞒,他又如何隐瞒!难道教他在建康宫中侍奉了三年后,转投大安宫吗?


    时宴朝不敢。


    额前金砖的寒意直透骨髓,时宴朝重重叩首:“臣有罪。”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哦?”天子不辨喜怒,“时卿倒是说说,卿何罪之有?”


    “臣罪状有三。”时宴朝喉结滚动,事已至此,他反倒冷静下来,“一罪家风不严,陛下已勒令二郎回东海,却不曾将他管束,教他私自返回建邺;二罪因私废公,比武当日本该上场,却囿于门户私见犹豫不决,以至于乌兰撒罗轻狂寻衅,教大雍失了颜面;三罪忠孝难全,致使祖父私接上皇恩典……”


    那却还有一桩在他喉中,热炭一般烧得他五脏俱焚。


    天子彷佛笑了一声,几许轻嘲:“时侯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糊涂……你倒是比他明白。”


    时宴朝伏地不语,彷佛被炭火灼哑了喉咙。


    他谦顺而恭敬地跪倒在天子御座前,嘴唇紧绷,脑中一片深重的麻木。


    今岁之前,人人都道,他是天子跟前近臣,因着他的出身、天赋、性情,在陛下跟前入了眼。但唯有他自己明白,那传言大错特错。他并不天恩深重,简在帝心,他也与奉辰卫中旁的侍卫没有差别。换了任何一个少年通幽……都会得此优待。


    陛下宽厚,并不苛责臣工,赏罚分明。哪怕是时家前科累累,也未曾牵连到他半分。


    上有祖父是非不分,下有幼弟性情顽劣,还有……


    “抬起脸来。”


    骤然响起的吩咐打断思绪,时宴朝恭顺的抬头,并不敢直视天颜。


    那道目光似乎有一些打量的意味,又似一寸寸的审视,那甚至比昨夜他请罪时还要彻骨几分,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剐得他面皮生疼。他不敢直视,目光落在天子腰间的玉佩上,忽然间发觉,那样式从未见过,似乎有些陌生……


    天子嗓音冷淡:“你可曾送了‘青鸟’去蓬壶?”


    话语入耳的一瞬,彷佛雷霆霹雳加身,劈得时宴朝近乎于悚然,那一句逼得他落在悬崖边上,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1]


    他如今在京中,而蓬壶远在千里之外,那茫茫海上如何传递消息?若要与蓬壶通信,则必定送去青鸟。祖父昨日尚且未提起这一遭,可今天却从陛下的口中听到。


    藏不住,果然是隐不了,瞒不得。


    “回禀陛下。”时宴朝声音嘶哑,如同刮了砂纸,“……臣昨夜不曾。”


    “时侯也不曾教你传?”


    时宴朝指节抵在奏章上,近乎于发白:“不曾。陛下,祖父并不知青鸟之事,昨日二郎伤重,他本想让臣传信去蓬壶,求家师出手相救。但无妄境怎能随意入建邺?便是将二郎送去,千里迢迢,也捱不到那时候,是以臣便拒了。”


    话已至此,他竟不知天子信还是不信。


    祖父不知他可以传青鸟去蓬壶,以为他只能递去寻常书信,这才作罢了念头。


    可若是知晓青鸟一事呢?若祖父昨夜严声厉问,他可还有推脱的办法?他是否会传信蓬壶?


    时宴朝叩首,涩声道:“……若陛下仍心有怀疑,召萧统领来,一试便知。”


    几息间的沉默,竟是如此折磨漫长,久久不曾听得天子言语,时宴朝将奏摺合好,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不敢直面君王,不敢直面天恩,唯有将己身扣在冰冷的金砖上,彷佛这样,能压下几分热炭的沸意。


    “时卿倒是说说,朕怀疑什么?”


    时宴朝面色苍白,浑身发颤,他心知自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可至于此,便再没有了退回的余地。他道:“怀疑蓬壶……是否有不臣之心。”


    话语至此,喉中那块热炭终于吐出,他已不知自己喉咙是否被烫穿,可他心知再隐瞒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时宴朝道:“上皇曾遣人去蓬壶,问道是假,密谋是真……臣从前并不知晓,也是不久前,才得了三言两语,隐约生出这么个猜测。”


    大安宫中,上皇退位之后,寻仙问道,似乎想寻访长生。天下道观走过许多,一处一处皆是禀明上报了的,可去蓬壶的内侍却没有寻着地方,说是在海上遭遇风暴迷了路,连人也不见了。


    九州四海,道门数不胜数,怎么偏偏失了音信的那处,便是蓬壶?


    殿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许久,终于听得天子开口:“上皇与蓬壶许诺了什么?”


    时宴朝道:“事成之后,愿奉家师为国师,愿尊蓬壶为天下道庭。”


    而那要成的是什么事情?


    时宴朝心中栗六,根本不敢再想。


    他如何敢,又如何能!这件事梗在喉中,辗转反侧,无人能谋,无人能议。谁料昨日又在家中,看到了大安宫派来的内侍,谁料祖父竟是那般糊涂。


    他哑声道:“知而不报,犯上欺君,这是臣第四桩罪。”


    李观海如何能成为大雍国师,蓬壶又如何能成为天下道庭?大雍从无国师,亦无国教先例,那必然要让御座上的君王首肯。可如今御座上的是当今天子,李观海联系的却是大安宫的上皇!


    这中间安的是什么心思?


    无外乎谋逆造反,犯上作乱。


    这对天家父子之间不睦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三年前宫变便是时宴朝不曾入京也有所耳闻。如今只不过微微一想,已近乎于毛骨悚然。


    前日的比试,陛下为何不偏不倚,正正好取了那一把“别春水”作为彩头!


    而他偏偏以为那剑出自白帝城,当真不曾上场。


    那是陛下的试探,或者说是陛下的考验,而自己的答覆……时宴朝吞下喉中苦涩。


    他,大错特错。


    彷佛一声嗤笑:“他想当国师?”


    时宴朝哑声道:“家师……屡败于白帝城,心中生出些魔念。上皇道若他为国师,有天下供奉,白帝城便再难企及。”


    输给厉观澜,几近心魔。而在天下人眼中,蓬壶低了白帝城一头。李观海心生不甘,饶是已为武道宗师,竟也不能幸免。


    “何必拦着青鸟。”天子轻叹,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温和,“若是再有人劝你,你照传了便是。”


    时宴朝重重叩首:“是,臣……愿为陛下前驱。”


    他知道陛下的意思,也知道终于谋求一分生机……尽管那前途艰险重重,他已近乎于脱力。


    便在此时。


    “陛下呢?”遥遥的听见一道清灵声音,自远处而来。


    时宴朝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天子处理政务重地,是谁敢在两仪殿内大声喧哗?


    旋即他便知道自己不曾听错。


    那边上似乎是有个内侍追着,一边小跑一边赔笑:“哎哟我的世子殿下,陛下如今正在议事呢,是什么事十万火急、一刻也等不得?”


    他听了出来,后边追着的那个是在两仪殿前伺候的小公公,平日里曾见过。


    而那清灵灵的嗓音……


    只能是一个人。


    他想陛下或许不会放人进来,如今谈的事情如何能教人知晓?殿前张鹤邻还守在那处,他必定会将那少年世子拦在殿外。


    可时宴朝错了,大错特错。


    那脚步声来得及快,风风火火,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殿前,那外边守着的张鹤邻不知在干什么,拦也没有拦,开口就是笑:“世子来啦?这么些天,您可算想起主动来两仪殿啦?”


    “你这说得,我彷佛是忘记似的。”


    “那哪儿能呢!奴婢可不敢揣测。”御前总管笑吟吟的,“只是世子从来都不来,那不只教人以为,世子是忘了么?”


    “行之呢?”


    “陛下在呢!世子可快些进去罢!”


    拦也没有拦,劝也没有劝,倒像是满心的逢迎。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脚步已经响到了殿中,彷佛一阵山间掠过的轻风,又似野道上蓬勃盛开的杂花。


    眼角处瞥过的颜色是蕉红的袍角,明烈夺目,伴随着琳琅的环佩叩击之声,琤琤[chēng]琅琅,摇曳生辉。


    他又见到了那一枚螭龙玉佩。


    曾佩在陛下腰间、象徵着天子权柄的龙佩。


    “行之?”响起的声音略有迟疑,“……你在议事?”


    “已议完了。”陛下目光扫过,分明是教他下去的意思,有淡淡的不悦。


    若是他机变灵巧,方才那声音响起时,便应该告退。可他不仅那时跪在殿前,后来陛下的示意也未曾接住。


    他行礼告退,转身出殿,身影蹒跚。


    而来人半分也没看向他,竟是径直走向了御座。


    “跑那么快作甚?先喝茶。”远远地听见陛下开口,不复先前冷淡威重。那嗓音亦是柔和的,不再如云似雾,恩威难测,而是伴着笑意,潺潺如春水。


    “给你备了桂圆百合茶,先润润嗓?”


    面见天子不需传报。


    殿前内侍笑脸相迎。


    还有那一声从未听过的“行之”,那是陛下的字罢?


    踏出殿时彷佛不经意回首,见得那身蕉红衣袍已经到了御座旁,两相人影交叠。年少的世子几乎靠在一处,而天子也不曾出声责怪,甚至还扶了一扶。


    “时世子?”内侍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时宴朝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第98章 龙眼 千里迢迢,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98.


    然而那“天子近臣”并不知时宴朝这一番感慨。


    两仪殿中,宁离取了小瓷匙,正挖着碗中的龙眼。去了核的果肉一颗颗圆润得很,是半透明的乳白,然而含进口中,却只觉得寡淡,想来那甜味早就煮进水里了。


    他在这边挖着,裴昭也已将朱笔放好,微微笑道:“何事这般着急?连你这大忙人都舍得抽空来两仪殿了。”


    宁离:“……”


    他那不是切记铭记,远离朝堂,不沾政事么,怎么行之也还要来打趣他。


    不过在他心中的确有一件事情,十分重要。


    宁离笑起来:“我要告诉你,孙大夫到建邺啦!”


    裴昭道:“……哪个孙大夫?”


    宁离奇怪的看他一眼,以为他忘了,便道:“还能有哪一位,孙妙应孙先生呀,你们不是把他称作‘药王’,寻访了许久么?”


    他心想行之这也是糊涂了,不是一直都在找孙大夫么,如今人终于到了,居然又还问起来了。


    这本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在自己身侧的行之,看上去倒并不是很高兴、或者很激动的样子,那神情竟然有些沉默,而在平静中还有一些恍惚与晦暗。


    这是怎么了?


    宁离从不察言观色,可他莫名的觉得,裴昭现在的神情,彷佛有一些 不对劲。他伸手扣住了裴昭五指,惊觉那指尖竟是一阵阵寒凉的。


    “行之?”


    耳尖听得一声漫长的叹息。裴昭道:“我没想着,竟然会这么快。”


    日夜期待的人物终于近在咫尺,跗骨缠身的剧毒终于有可能解开,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淡淡的不真切,在那不真切里,竟然还有细微的害怕。


    害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害怕只是竹篮打水,害怕到头来希望如镜花水月……仍旧是命定的结局。


    无数的期待尽数系在这位尚未谋面的神医,而他仍不知晓,那最后的诊断会是如何。若天不作美……


    忽然间胸|前一暖,他被人抱了满怀,少年人的体温透过衣料源源不断的传来,驱散他身上的寒冷。柔软的嘴唇落在他微凉的面颊上,亲昵,而又带着淡淡的安慰:“你不要怕,孙大夫一定有办法的。”


    “宁宁……”裴昭低唤他名字,抬眸落进少年双瞳,他们贴得那样的近,在高阔幽深的大殿内,在冰冷坚硬的御座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裴昭苦笑了一声:“我从前都不知道,我原来……也是会怕的。”


    阿娘死去时不曾害怕,徽猷殿里挣扎求生时不曾害怕,发配幽州前路未知时未曾害怕,辗转回京逼宫夺位时未曾害怕……却在此刻,对着渺茫的希望,心中蔓生出了那样的怯意。


    他害怕自己会死去,会再也碰不到怀中的小郎君。


    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宁宁。


    他竟然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以为自己早已经接受了夭亡的结局,却在希望燃起的一时,害怕天不遂人愿。


    “我在呢。”宁离的吻轻柔如羽,“你信我。”


    他轻轻地亲吻,感觉到了身下人澎湃的情绪,几乎像潮水一样要将他淹没。原来那样风平浪静的外表下,也藏有如此多的惊涛与波澜。过往日子行之定然日日煎熬,却从不在他面前现出半点,彷佛神气自若的从容等待,直至今日,终于泄露出一丝半点。


    两人俱是情动,跌跌撞撞转入了里间,那是君王日常休息小憩之处,在此刻被体温点燃。宁离从未在此过,克制着并不曾出声,不知过去多久,才悠悠回过神来。


    他伸手柄住了裴昭脉搏,听着强健有力的心跳,忍不住回头,幽然凝望。


    无论如何,也都还有他呢……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两人洗沐了一番,裴昭忽然问道:“孙先生何时入宫?”


    宁离:“……”


    他顿时耳尖泛红,适才居然把人给完全忘了!还好提前打了招呼。宁离轻咳一声:”孙大夫如今歇在开明坊的一处宅子,我没告诉他要治的人是你。去信时只写了病人的病症。”


    裴昭心中些微瞭然,他大抵能猜出宁离信中写了些什么。


    当时为的是谨慎,但是只怕并不曾告诉孙妙应,要诊治的是皇帝罢……


    果然,宁离小声说:“以前孙大夫被人强抓入府过,是以他对世家权贵有那么一点点偏见……”


    裴昭莞尔道:“便如宁宁入京时?说什么皇帝荒|淫|无|道,残暴好|色?”


    宁离:“……”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那会子不是不知道御座上的人就是裴昭么!


    宁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懂,也不去看裴昭略略揶揄的笑容,正经道:“我去接孙大夫入城后,本来是想请他歇一歇的,但是孙大夫说不用,今日就可以诊治。但想着你或议事未完,便说了明天再去。”


    裴昭轻抚他发顶:“宁宁考虑得甚是周到。”


    至于结果如何,明日,便分晓罢……


    翌日,开明坊四方巷口,驶来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青砖小院大门紧闭,被侍从“笃笃笃”敲过,片刻后,门后响起童儿清稚声音:“谁呀,主人家不在!”


    “咦,孙大夫出去了?”


    那声音一响,门“吱呀”地便开了,后边探出个童儿眼睛一亮:“宁离哥哥!”


    原来是个褐色麻衣的小药童,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骨碌的只冲着宁离欢欢喜喜。


    宁离摸了颗松子糖给他:“天冬,孙大夫呢?”


    天冬道:“师父出门看诊去了。”他往后看了看,问道:“病人来了吗?师父与我交代过的,来了就先进去坐着。”


    宁离点头。


    天冬这才发现,原来马车那一侧还站着位青衣郎君,五官俊美,神容清越。明明那神情很是温和的,天冬却不知怎的,不敢再看。


    他将几人迎进去,小小的一方院子,闹中取静,五脏俱全。院中栽着几处竹枝,叶片青翠,隐隐泛金。原来是今日天气好,照得整个院子都暖洋洋。


    裴昭说:“难怪你处处都瞧不上,原来是京中还有这一处宅子。”


    宁离道:“可不是我的,师父从前留下的地方,想着孙大夫要来……便使人先收拾了。”


    裴昭脚步轻轻一顿。


    这处院落的主人……是厉观澜?。


    院中摆着两把躺椅,宁离眼睛一转,熟门熟路地躺下去一靠,冬日暖阳透过斑驳竹叶洒下,曛曛然间,好不快哉。


    可也没有等躺的多久,外间便进来了一位白发老者,鹤发苍颜,精神矍铄。


    那老者目光扫过,第一句便中气十足:“阿离过来,让我把把脉。”


    宁离:“……”


    宁离道:“我这脉象,有什么好看的,我健康的很,你快帮我看看他。”


    孙妙应像是这才看见了那侧的青衣郎君。


    裴昭温和道:“孙先生,久仰大名。”。


    医者手指苍老有力,搭在裴昭腕间,久久不语。宁离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信息来,却什么也不得。


    将将放下,宁离立时问道:“可有大碍?应当无碍罢!”


    孙妙应瞥了他一眼,说:“那要看救到什么程度了。是要拔除余毒呢,还是与寻常人无碍呢,还是要继续习武呢?”


    宁离不假思索说:“那当然是继续习武了。”


    他话语刚落下,便见孙妙应一声冷笑。老先生瞪了他一眼,说道:“我问他,你回答什么?”


    裴昭神情不变:“不知道孙先生可否言明,分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却不答,只道:“我先写个方子,你先喝着。”


    转身出去了,毫不拖泥带水。


    宁离眉微微皱起,却听外间在喊他:“宁离你出来,帮我抓药。”


    他顿时嘀咕:“有天冬在就行了,叫我做甚。”


    彷佛是知晓他所思所想,孙妙应中气十足:“你手稳。”


    宁离心想,就算手稳的,这里也没有药铺让他抓呀,这定要将他喊出去作甚?


    裴昭若有所觉,安抚地捏了捏他指尖:“去罢,别教人久等。”。


    那鹤发苍颜的身影正在檐下,并不曾走出几步。说好的要抓药,也没见得要去药房,倒像是刻意在等他。


    孙妙应头也不回:“他就是你信中写的那个中了‘黄泉竭’的病人。”


    宁离点头:“是。”


    孙妙应道:“你给我说句实话,要救到什么地步?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离不假思索:“但凡我有,但凡我能。”


    这听得孙妙应顿时“哼”了一声:“这么大的口气。”


    宁离眨眼:“那不是仰仗着您在嘛!”


    “别拍你那臭马屁,我不吃。”孙妙应没有好气,转过身来:“你说说你,阿离,我就诊这么会儿功夫,你一双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千里迢迢的把我请过来,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宁离:“……”


    孙妙应撇他一眼:“怎么了?我说错了,那不是你的小情郎?你眼睛都转不到别处去,当我是瞎子不成。”


    宁离当真是无话可说了,他耳根通红,心想自己那神情就有这么明显?全被孙大夫看去了。


    唉!


    既然如此。


    宁离从善如流:“孙大夫,请你救一救我的情郎。”


    他这么没脸没皮的,顿时把孙妙应给噎住了,一个爆栗子顿时敲在他头上,那神情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宁离也不在乎,反正从小到大都被敲惯了,笑嘻嘻道:“小心些,别震到了您老人家的手!”


    孙妙应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终于正色道:“你想好了?你这才上建邺多久,别被人给勾得魂都飞了。”


    宁离坦然得很:“那我也控制不住,就被勾了嘛。”


    孙妙应当真是受不了:“说得倒是轻巧,他身份不简单罢。”


    宁离脑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料事如神,是有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


    那怕是一点都不简单罢!


    孙妙应年岁虽不轻,但双眸神光湛然,他心中已有成算,方要开口,目光越过宁离,却望向他身后那处。


    裴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神情温雅:“宁宁年少,若孙先生还有什么疑惑,不妨直接问我。”


    第99章 竹露 百年之后,当与我同陵


    99.


    呵!连宁宁都喊上了。


    当真是好生亲密,好生亲昵呀。


    孙妙应两条长眉倒竖,那神情宁离熟悉的很,这老先生的脾气他从小看到大,说不得什么暴躁话语便要出口。他连忙道:“问我也是一样的。”


    谁知他这眼巴巴的,反而气得孙妙应眉竖更深:“你出去,自己去抓药。”


    宁离还想要说些什么,顿时被甩了个眼刀。


    孙妙应冷道:“你不是要救你这小情郎?说几句话罢了,你还怕我吞了他不成?”


    宁离:“……”


    他只得又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裴昭,被递来个安抚的眼神,终于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了……


    这情状落在孙妙应眼中,只觉得牙酸齿软。


    他行医多年,走南闯北,周游天下,大江南北都去过,吃过的盐比宁离吃过的大米还多,一双招子亮的跟什么似的,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家这小郎君,分明已是情根深种。


    可旁的也就罢了,宁离选的这人……那身份简直是糟糕透顶!


    孙妙应根骨算不得好,只是粗粗学了些内家功夫,勉强强身健体罢了。真论起来来“明心”境都够呛,但是他四处行医,见多识广,对武道也有一些了解。


    何况宁离寄来那封信里也是直直点了的。


    什么人能修习“镜照幽明”?


    那是大雍宫中秘传,若非王族血脉,连那经卷都看不到。


    可眼前郎君这般年纪,裴氏王族,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能够对上的……


    孙妙应还不傻,他从医馆回来时就发现,这小小的一条巷子,看着虽然寻常,但布置外粗内密。眼下这方小院看着虽然寻常,但与昨日相比已经大变,暗处不知有多少人在护卫,守了个密不透风。


    他现在这一身孤高桀骜脾性,眼前人也不急不恼,仍是温文有礼:“孙先生但凡有问,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妙应“哼”了一声:“岂敢,老头子怎么敢让陛下解惑。”


    被人猜出了身份,裴昭也并不意外。


    只听孙妙应说道:“他是个傻的,被人三言两语哄得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晕头转向只说让老头子过来救人。但是他心里不懂,老头子却要问一问。陛下对阿离,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有长久之计?”


    孙妙应心中其实有一个更为悚然的念头,只是犹豫间不曾说出。


    还是说,天子早知宁离与他同中了黄泉竭之毒,如今百般哄慰,只不过骗人为自己解毒罢了……


    如今还不知道宁离究竟说了多少。


    那小郎君是个没封口的竹筒,豆子不需倾倒,就全部滚了出去。


    倘若是被刻意哄骗,过河拆桥那等事情,从前难道就少了吗?


    孙妙应冷然道:“陛下想必也知上皇当年究竟造了什么孽,我在沙州刚看到阿离时,他又瘦又小跟猫儿一样,眼看着第二天就要活不成。他阿耶穷尽心力,不知寻访多少灵药,饶是如此,年年也要过鬼门关……如今好不容易养大,却不是送给人来糟践的。”


    他言辞已经近乎于咄咄逼人,隐然间更对先皇不敬,裴昭却仍是神情温和:“老先生这般说话,想必是将宁宁当做自家晚辈了。既如此,也不妨教老先生知晓,我心悦宁宁时,并不知他来自沙州。”


    孙妙应闭口不言。


    裴昭微微一笑道:“他生的性情磊落,是一派侠肝义胆风范。当时我在滁水遭逢刺杀,他救下我,却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孙妙应心道,这的确像是宁离会做的事,但是他也知晓,宁离当时离开夔州,被封了境界。忍不住还是问道:“那他当时可有受伤?”


    裴昭道:“自然不曾,倒教那刺客吃了好大一番苦头。”


    孙妙应神情仍是冷的,彷佛不为所动:“是么?陛下天潢贵胄,愿意为陛下效死者不知凡几。纵然是救命之恩,也不至于要以身相许罢?”


    这话着实有些不敬。


    裴昭洒然一笑,那神情疏落,却是铿锵:“老先生当我是什么人?”


    这天下如果他不愿意,还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事,若换了旁人,那自然会赏金赐银,加官进爵。而若换了宁宁……


    于是那目中傲然,又化作了一片春风细雨的柔和。


    “老先生是宁宁长辈,正好我心中也有一事,需要与他长辈商议。只是他上有高堂,又有恩师,却不知老先生能否做主?”。


    孙妙应心中升起个古怪感觉,道:“我勉强算他半个长辈,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裴昭微微一笑,那神情中竟有几分温柔:“我登基日久,中宫空虚至今,如今正逢心仪之人。好教老先生知晓,我与宁王府世子一见倾心,欲昭告天下,立他为后。”


    那院中的竹枝摇了一摇,光影婆娑着,好像有鸟儿惊飞了离去。


    孙妙应听得一时怔住,断然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一双老目不见浑浊,湛然而见锋芒:“阿离是男子,你若册封他为皇后,何等惊世骇俗,只怕会惹得世间议论纷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当得住?”


    裴昭淡然道:“世人庸碌,愚昧无知。他与我两心相合,又何必在乎这些凡夫俗子眼光?”


    却是大袖轻拂,高峻傲岸:“我心爱重,自当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沙州,另召钦天监占卜问吉。过承天门,入太极殿,金册玉宝,为我君后。上告天地,下祭祖先,群臣朝贺,乾坤并耀。百年之后,他当与我同陵。”


    他一字一字说来,并不如何高昂,却是切冰碎玉,教人生生的听出些惊心动魄。


    孙妙应揉弄后脑,一时惊骇,也是忘了言语。


    他心中复杂得很,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原是想仔细审视番这位金尊玉贵的陛下,若是不诚,当然要劝宁离早些看开,哪知竟逼出这么一段话来。


    老头子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自是能看出,眼前青年,谋定而动。这番话绝不是一时兴起,必是经过深思熟虑。


    孙妙应忽然扬声:“……别藏了,趴在墙头像什么样子?”


    顿时听见嘿嘿笑的一声,宁离从小院竹林后的墙头翻了下来,衣袂轻舞着,如一只灵巧的雀儿,手上正提着一只小药包。


    孙妙应不想去看那个,还能管管这个,当下板着脸:“你私底下偷听人说话,成什么样子!”


    宁离脸上笑嘻嘻的,被说了全然不恼:“你知道我在,那就不算我偷听呀?”


    一双眼眸亮晶晶,星子也似,只将裴昭望着。


    孙妙应:“……”


    孙妙应气了个绝倒。


    他心道眼下这个摊子,自己还干涉作甚?糟老头子碍人眼,好像还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他挥一挥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头子是管不得了。”


    眼见着两人目光跟黏住了一样,孙妙应头痛,喝道:“先去把药煎了,别忘了正事。”


    宁离:“哦!”


    根本不记得自己手上还拎了个药包。


    孙妙应朝月门走过去,心道眼不见,心为净。


    宁离哪儿知他气恼,满心满眼都是身前的青衣郎君,身影翩翩,浑没有形状,乳燕归林般飞过去,将将被人接住,忽然听见门外大声说道:“险些忘了说,既然要老头子治病,便要遵循医嘱。首先便有一桩,你们年轻人节制些,小心肾水亏虚,切忌房事。”


    宁离:“……”


    方才神魂颠倒还想要亲亲,顿时面上跟着了火一样:“孙大夫一定是诊出来了!”


    自己昨日还和裴昭胡闹了那么一通啊!


    裴昭失笑。


    小郎君依在他怀中,眉眼如莹,肌骨如玉,裴昭轻轻抚过他柔韧的背脊,目光顺着领口垂落,却知这衣袍掩映下,当有梅花点点绽放,一|夜纵|情爱痕。他心道确然是自己把持不住,被医者一口道出,羞得宁离面上霞飞。


    可怜之爱之,又如何忍得住?


    只道:“是我放纵了,如何又能怪宁宁呢?”。


    黄泉竭,镜照幽明,无论哪个,都是一等一的毒物。


    裴昭这病拖了二十三年,实在是再拖不得,孙妙应直言,若再拖上几月,今冬过去,便不必再治了,直接打个棺材收尸就好。


    他脾气爆,嘴巴毒,唯一一点软和都是给宁离的,对着其他人,半点情面也不讲。可情知他是那位遍寻不得的药王,阖宫上下,无不是欢天喜地,又有哪个敢不将他供着?


    世外高人嘛,都有那么点脾气,他们这等凡夫俗子,自然是懂的。


    裴昭不可在宫外久待,若要治病,不能在那方小院住下。当天下午,孙妙应便随从进宫,又使人在太医院收拾了一处住所,暂且做歇脚之地。


    过往的病案上一回时,便由宁离搬到了式干殿的书斋,如今也不必再去找了,昨夜便在偏殿收拾了一处书房搁置。


    宁离过去的时候,就见李奉御与孙妙应,两个白发苍苍的大夫,都在案前,正围绕着脉案与药方争辩。


    说是争辩,倒也不是很贴切,更准确一点,是孙妙应说,李奉御听,那场面倒像是老师在教导学生,李奉御时不时点头,又问上两句,那目光中时而疑惑,时而又是恍然,瞧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两人叽里呱啦的念着术语,越发的深入,宁离初时还能勉强听懂些词汇,再往后,就是全然不明白了。他摇了摇头,也不打扰,悄悄地走出偏殿。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那一次看不懂时,他就已经不强迫自己了。


    他不必强行去听,只等着被吩咐,该做些什么就好……


    当晚便有了章程。


    式干殿中,孙妙应神情肃然:“若要解毒,需要双管齐下,外施以灵药,内加以真气。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陛下|身上这毒,经年累月,已经深入骨髓。若是半途而废,只会毒发攻心,死得更快。”


    张鹤邻侍立在旁,紧张得很:“这成功率究竟有几成?您可否给个准话?”


    孙妙应瞥了一眼宁离:“老头子勉力而为罢了。”


    裴昭若要所思:“是要武者坐镇的罢?”


    孙妙应点头:“自然要绝顶强者坐镇。否则这‘镜照幽明’反噬,谁又能扛得住?一旦疏忽,毒性反噬入心,嘿……”


    他笑了一声,意思不言而明。


    “这两个法子,究竟怎么选,还是陛下自己做主罢!若选定了,便来告诉老头子。”


    他施施然的出了去,浑然不知,里边人被他搅动的那一腔心绪。


    式干殿中,便只剩得两人。


    宁离握着裴昭的手,安慰道:“别慌,孙大夫不是那种庸医,若是救不了,便会直说的。既然接了手,那便是心中有数。”


    裴昭凝望着他,低声道:“自从前日害怕后,我便不曾再惧。宁宁已经将人请来,我难道还要做那犹豫胆怯之人?”


    只是那绝顶强者……。


    无人之时,裴昭走进偏殿,外间所有人都被屏退。他道:“老先生给出的这两个法子,都要内佐以真气,却不知是否有人选?”


    孙妙应反问道:“你难道不知?”


    裴昭心中隆隆直跳,他正是知晓,也因为此,宁愿是不知!


    他声音说不得有些嘶哑:“朕身旁正有两位‘入微’境高手,俱是修为深厚,忠心耿耿。”


    孙妙应一声嗤笑,知晓他说的是哪两人:“区区‘入微’境界,如何能算绝顶高手?”那言语轻忽,说不得教人生怒。可孙妙应像是半点也不在意,彷佛只说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们究竟能不能,陛下心中难道不明白?”


    若是萧九龄、薛定襄当真是绝顶高手,又何以拖至今日?


    可若连他二人都够不得,那还有何人,竟可以视“入微”境不过区区。


    裴昭失神:“宁宁……”


    孙妙应见他这情状,终于解释道:“陛下如今是‘入微’境,请旁的‘入微’,又有什么用?其实这解毒种种,最为关键的一桩,便是‘无妄’境大宗师。若是不想要阿离插手,那陛下想请谁?”


    裴昭默然不语,那神情在天光中明灭。


    孙妙应也不看他:“何况阿离眼巴巴的把老头子找来,不就为了你这一身的病吗?他看着软和,实则倔强得很。眼下他就在这里,陛下能劝得动他换人?”


    嘿,就算想换,那又能换谁?


    总不能再去请厉观澜罢!。


    那言辞句句随意,可里间透露出的消息,却是字字惊心。平地炸起波澜,只搅得人心旌动摇、心神大乱。


    滁水河畔,慨然击退了解支林;净居寺中,随意赠与一张剑符;式干殿中,说观照境不足以封xue,想要通幽,便轻而易举晋入通幽……


    一件件,一桩桩,蛛丝马迹,早有端倪。


    裴昭恍然,略一定神,心中喟叹。也是,若早至无妄,登临大宗师境界,自然可以轻车熟路,重返通幽。


    他终于明白,自己生出的那点恍惚异样,源于何处。


    只是……


    裴昭低声道:“若是为我解毒,他身体可会有损……我瞧着他,如今还是‘通幽’,并不是‘无妄’境界。”


    何况,便当真是无妄境,难道便不会折损修为吗?


    孙妙应颇有些意外的打量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得知自己沉疴有救,他担心的竟还是是否会伤到宁离。


    他道:“那便不是陛下该操心的事情了。”


    眼见裴昭眉宇间似有不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妙应心中哼了声,到底还是有几分满意,终于道:“老头子虽然不懂武道,但是也听到过些说法,能伤着无妄境的,只有无妄境自己。”


    外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默契住口,心下都明白,外间有侍卫守着,能够毫无阻碍过来的,再无他人。


    “行之?”探过来的果然是宁离,他手中拎了一只竹筒,笑吟吟道,“我摘了些竹露,你要不要尝尝?”


    孙妙应一捋白须,痛心疾首:“唉,男大不中留啊!”


    宁离:“……”


    宁离连忙抬手,原来那竹筒是一串系着的,有好几只,只是方才挡住了不曾看见。他立刻递过去,讨好道:“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孙妙应哼哼了一声,自己出去,把这书房留给两人。


    宁离兴高采烈坐过去,却见裴昭似乎有些神思不定,不禁问道:“你怎么了,看著有些恍惚?”


    裴昭回神,注目他莹然双眸,不觉浅笑:“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诗。”


    “什么诗?”


    “东君欲报春消息,便遣梅花次第开。[1]”


    第100章 茱萸酱鱼脍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100.


    裴昭笑意清浅,只凝望着怀中,小郎君雪玉雕琢的眉眼。


    却见得宁离微微歪头:“……你想吃梅花糕了?”


    裴昭失笑。


    他谈诗,宁离谈吃,这当真是把“不通文墨”四字,给贯彻了到底。


    顿时间想起了别院中又相逢时,宁离问他的话,一时叹道:“这一句,倒勉强能算是我做的。”


    宁离似懂非懂:“喔!”


    裴昭也不指望他能够想起,初初时相遇,那浓墨重彩是与他的,或许并不在宁离的记忆里描抹。


    宁离一拍手:“我明白啦,待会儿我便赠你一枝春。”


    他奇异的在这一处懂了,原来那日梅林簌簌,铭记下了同一段天光。


    裴昭笑道:“好,那便等着你摘来,与你做梅花糕。”。


    竹露清淡,其实没有什么滋味,裴昭倒是不曾知晓,宁离也会做这风雅之事。他稍稍尝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桩。先前问过孙妙应,终究是雾里探花,算不得真切。


    可若是要问宁离……


    这小郎君,也从不曾与他说过罢。细思来,从头到尾,都只提过出身白帝城那一件事。


    裴昭思索一阵,眼前忽然光影朦胧,原来是一只手探上,轻轻触在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那些皱痕。些微怔愣间,恰若星垂平野,月照大江,豁然开朗。


    何必旁敲侧击?


    当下出声问道:“宁宁,你的修为为何还只是‘通幽’?”


    果然,宁离随口便答:“师父说我根基不稳,要我把境界压下,再重修一次。”


    ……怎么会根基不稳?


    那念头方起,裴昭便是一怔,案前曾读过的战报又浮现眼前,他低声道:“你入‘无妄’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罢。”


    宁离摇头:“错了!那会儿还没到我生辰!”


    是了,裴昭恍然。


    元熙十四年夏,自己星夜疾行自幽州返回,入京逼宫。同年西蕃陈兵边境,战报传来时,确然不到七月廿六,那时还只是五月末。


    原来还要更早。


    裴昭道:“难怪你师父怕你根基不稳。”


    少年无妄,何等惊世骇俗,而若教世人知晓宁离当时年纪,只怕无一人敢相信。天下五位无妄,裴昭不曾听说过有哪位破境是在弱冠之前。


    难怪厉观澜说,宁离天资绝伦,是他平生见过唯一一人。


    便是裴昭此刻听着,都觉得是在梦里。


    他抬手握住了宁离的手腕,指下腕骨小巧,不过一握,竟然能悉数拢住。少年正在他怀中,是那种修长合度的身形,柔韧有力,但如今都还不及他高,如果换了三年前,只怕身量会更小。


    “你那时候……能担得起无妄修为么?”疑问不觉便出了口。


    “为什么当不起?”宁离顿时撇嘴,好生怏怏,“你也和师父一样,他觉得我修为增长太快,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压了你的修为?”


    宁离“唔”了一声:“师父要我重新体会修行路上的每一个境界,他说修习之道,各人不同,不必拘泥于那些条框桎梏。至于我,他要我听一朵花开,一场雨,一阵风,看一次日升,一次月落。总之要教我在万物四时中重新滚一遭,至于境界,那上面的风景已经看过了,又跑不了。”


    这样,修为便能自然而然的提升?


    裴昭轻吁了口气,心道这话说出去,不知会惹得多少武者羡慕嫉恨……


    白帝城中,夏夜凉爽,一身细布葛衣的城主坐在黄桷树下,摇椅吱吱呀呀,竹扇也晃晃悠悠,他一手拎起石板上的酒葫芦,一边对着小弟子说话。


    而那时他的小弟子刚劈了细竹丝,正打了井水,把那粗细均匀的竹丝往里边儿泡。


    宁离禁不住露出个淘气笑容:“我和师父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吃一口饭,喝一盅酒,编一只蜻蜓,采一篓野果……那修为不就自然而然升了吗?”


    裴昭笑了,看他一眼,只道:“刁滑!”


    宁离顿时不依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也说我刁滑啊!师父说我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抄着他的竹扇就要来敲我。我岂是会被他敲到的?直接朝他躺椅前面泼一滩水,教他起来也要慢几分。”


    想那厉观澜拿着竹扇,追着宁离满院子跑,裴昭面色微微古怪,那场面,无论如何都滑稽得很呢。


    “那你被打了几下?”


    “两下。其中有一下是我让他的!师父要去打大师兄,我总不能让大师兄代我受罚罢!”


    裴昭:“不错。”没想到这小郎君还甚是有义气。


    下一刻,便见宁离嘿嘿笑了声:“当晚我就报了仇。井里养了条[鱼骨][huá]鱼是师父前些天钓的,准备薄切了做鱼脍。我悄悄的给他加了一些茱萸酱,又在橙丝中混了一点橘络。”


    裴昭失笑:“你个淘气鬼。”


    茱萸酱味道十分辛辣,而那橘络又苦得不行。[鱼骨]鱼肉质晶莹绵密,做鱼脍正是要尝舌尖那一点儿鲜甜滑嫩。若是蘸了这特制的酱料,一口下去,想必滋味刺激销魂得很。


    宁离哼 道:“我都答应他重修了,他吃一口鱼片又怎么了,反正也就吃了那一口。”


    ……怕也正是为了小弟子消气,吃的那一口。


    否则厉观澜何等境界,岂会连茱萸酱与橘络都辨不出来?


    裴昭莞尔道:“所以他替你压了修为?”


    宁离点头:“是呀!我先回沙州见了阿耶,又走水路来了建邺。”


    而这小郎君一路游山玩水,浑然不在意朝廷的旨意,就那么拖拖沓沓一路游赏,将将好便在冬至那日,到了滁水畔的河滩上。


    裴昭凝声:“但你压了修为,不怕出现些意外状况么?”


    “有什么意外的?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打劫宁王府的车队罢!”眼见裴昭神情不赞同,连忙道,“忘啦,我来之前先给自己画了三道剑符。”。


    宁离说得轻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离开夔州后的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只因为他心中还存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


    于是那轻快也散了去。


    宁离低声道:“所以孙先生给出的两个方子,你要选哪一个?”


    竹林小筑中,医者的问话犹在耳边。


    是要将余毒都拔出,还是要与常人无碍,还是要继续习武?


    裴昭问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给出了两个药方。


    一个方子保守,能解干净黄泉竭的毒,但却管不了镜照幽明的反噬,解毒之后,仍要受这阴诡奇功之苦。经脉有损,无可逆转,长此以往,只怕会在寿命上有妨碍。


    另一个方子是一剂猛药,解开黄泉竭的同时,还能不受功法的反噬。那却是要让裴昭直接废了这门武功,从此再无半点真气内力,与寻常人无异。散去功法后细细调养,未尝不能活到常人命数。


    二者不可得兼。


    裴昭凝望着他:“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崇文阁。


    宁离袍袖生风,快步上了三楼,他嘴唇紧绷如刃,一副心事重重。


    守卫在此的奉辰卫不敢拦他,教他一路畅通无阻,又取下了那一卷镜照幽明。


    这一门功法,原本就是饮鸩止渴,修为每提升一分,反噬就会更重一分。兼之裴昭还从娘胎中带出了黄泉竭的毒,那毒性更是跟随功法反噬,一重一重侵入心脉。发作之时,浑身冰寒,犹如虫蚁噬|咬,又若万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一旦修为到了最盛时,反噬再难压制,将会迎来的下场……


    只看那修习邪功、七窍流血的时宴暮,难道还不明白吗?


    宁离心乱如麻。


    这镜照幽明,他读来读去,都觉得是那丹抄残卷的进阶,只不过更高深、更晦涩一些。


    裴氏皇族留下这一卷神通,难道就只是想要后人的命吗?告诫那些急于求成、贪图蝇利的后辈,心生邪念,误入歧途,便只有落得反噬而亡的下场吗?


    宁离仔细回忆,竟然想不起来哪一个,曾修了这功法,能有善终。


    因为从前并无人修成。


    他抓着那经卷,手中不知不觉用力,周身真气激荡。忽然间,心中生出个念头。


    一幽一明,二者相对。镜照幽明,照的究竟是幽,还是明?


    可在他看来,那所照的,根本就是黄泉幽冥。一旦修习这功法,便是把自己往着断头路上逼,哪还有半分明亮未来可言。


    便当真不能再选一条路吗?


    便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他问裴昭要选哪一个,可这两个药方,无论哪个,都是摧人心肝……


    宁离这般想着,眉目间渐渐生出了几分郁气,他攥着那卷镜照幽明,指节微微泛白。


    他心道,孙大夫到底是不曾习武,虽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但是对武道化境能做到何种地步,还是不够了解。


    如何教一介凡人踏入道途?


    于旁人难比登天,可若于无妄境而言,不过是要付出一番代价。


    若当真到了那个地步,大不了……


    “宁离!”


    是谁一声断喝,洪钟一般震入他耳中。


    思绪被打断,宁离豁然回首,便见着薛定襄神色沉沉,不知何时来到崇文阁外。武威卫大统领两道剑眉拧做川字,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不知道你与陛下怎么说的,但我告诉你,陛下绝不可能选第二个。”


    以裴昭骄傲的性情,断不会容许废掉辛苦多年才修来的真气,即便那样于他的寿命有益。


    薛定襄冷然道:“若是有人与你说,保全性命的代价是失去所有修为,从此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连剑都拿不起,甚至更加柔弱,难道你能接受……你想说什么?难道想哄我没那么糟糕?那种废去修为的人,我却是见过的!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诛心呐!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宁离像是被重重敲了一记,面色近乎发白:“但若只是解毒,那是治标不治本,还要受功法反噬,怕也……年寿不永。”


    薛定襄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靠着镜照幽明,你根本不可能见到如今的陛下。”


    过往豺狼环伺,险境环生,难道又还能去怪裴昭,不知珍重自己?


    宁离被哽得说不出话。


    他果然与这位大统领天生不和。


    但更要谢谢薛定襄,彻底将他点醒。


    如何救人,孙大夫曾提出了三条路,但给出的却只有两个方子,所剩下的那一个,是什么?


    老先生不可能拟不出来。


    只是把那条路藏了,能够醒悟的,唯有他。


    生死皆系于他手。


    宁离眼眸亮得异常,言语却极简短:“若我有办法让他重入道途呢?”


    薛定襄一声冷笑:“好,你说是什么办法?”


    宁离漠然道:“醍醐灌顶。”。


    话语既落,三层崇文阁,风声悄寂。


    薛定襄瞳孔骤缩,心脏彷佛被扎了一下,旋即怒意更重:“陛下年过弱冠,根骨经脉已定,早不是孩童启蒙入道年纪。你在说什么笑话?醍醐灌顶,怕是对修为大损。我知晓你出身白帝城,难道你能劝得动你师父……”


    说到此时,心中竟然一阵意动。


    “不用请我师父。”宁离截断了他的话。


    他的双眸亮的出奇,漆黑瞳孔中,彷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跃动的火苗彷佛携裹万千金焰,炽烈温度要将周身万物都焚烧殆尽。


    仿若耀灵当空,薛定襄一时间竟不能直视,他蓦地闭眼,惊觉被刺出两行泪来。


    那一瞬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炸开,足可以教人惊骇欲绝。他不由自主看向宁离,却为周身光芒所刺,不受控的退了一步,重重撞上朱漆廊柱。


    许久,薛定襄涩然道:“若‘东君’愿意出手,自然可替陛下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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