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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冻荷醢 原来那竟是《凤求凰》


    81.1.


    萧九龄将人截下来的事情,裴昭自然知晓。


    然而他此刻要关心的,并不是这一桩。


    萧九龄将雅苏带走了便带走了,有什么事情,之后都会给他回禀。那时候再听也不迟。


    侍从们布好了膳,里面有一道名为冻荷醢的,比较有意思,煮了汤圆,有荷叶的清香,融合在了一处。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宁离一向都随意的很。


    裴昭道:“下午奉辰卫似是有兵法。”


    宁离说:“怎么了,我一定得去听么?”


    “想去便去罢了,也不是一定要。”裴昭说完,觉得自己简直是退的没什么底线。他从前哪里会这样?换了他从前的性子,他定然是把宁离押去听的。


    可看着宁离,那是半点儿不愿呢……


    “谁要听兵法,我听他们讲,还不如听阿耶讲呢!”宁离嘀咕。


    裴昭听得失笑:“也对,竟是我忘了。”


    宁复还便是声名在外的,若是论名将……大概朝中是没有人能够比的过他的,西域三十六国无不是听闻他的威名,只可惜,他是在西北的沙州,而不是在帝京这处。


    朝中能比得过的,只怕没有。


    只是……


    裴昭道:“那他讲与你听了么?那宁宁可曾认真听了么?”


    宁离:“……”


    宁离”咳“了一声:“我多多少少还是听了那么点儿的,不然说出去,我得多没面子啊!”


    “是么?”裴昭失笑。


    宁离郑重点头:“陈先生乱讲,我懒得听,但是阿耶的场,我定然是要捧的。”虽然阿耶也没怎么讲便是了。


    但是这番话,不需教行之知晓。


    兵书有什么好看的,兵法又有什么好听的,都是些纸上谈兵。


    他眼见裴昭笑着,顿时目光警惕:“我不去!说好的,点个卯我就能走人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行之是顶顶厉害的君子,不能抓我去!”


    裴昭当真听得无奈:“是,我不会迫你。”


    那下午他要做什么呢?


    裴昭道:“既然如此,宁宁不如替我念会儿书罢。”


    宁离:“……”


    81.2.


    校场。


    宁离没有找到人,才知道都去了崇文馆。他对这地方实在是敬谢不敏,于是也避开了,只使了内侍,教他们去等人。


    杨青鲤下了课便被捉住了,出了崇文馆后,便见宁离在外边儿等着。


    “怎么,今儿个有事么?”


    宁离说:“青鲤,你很通音律的罢。”


    杨青鲤笑道:“略懂,略懂,都是些山野的调子。”


    宁离道:“我有首曲子,想请你帮我辨认。”。


    是什么曲子,教他这样念念不忘?


    宁离摘下了一片叶子,轻轻卷折,凑到了唇边,回忆那一日听到的曲调,断断续续吹了起来。


    他吹得不快,一会儿停,一会儿止,他本以为自己全部都忘记了,没想到还能记得起来。只是这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实在是七零八落……很难听得出来的罢?


    如果裴昭一曲弹罢,是余音绕梁,那他的这一曲子吹下来,连树上的雀儿都要惊走了。


    仔细回忆下一个章节时,忽然见到了杨青鲤神情有些奇异,那还朝着他挤眉弄眼了,滑稽很好。宁离没忍住,被他逗的一跳,顿时曲子也吹不下去。


    “你做甚要逗我笑!”宁离怒斥他。


    就算……就算他这曲子吹得折磨人耳朵,也不能这样打断他吧。


    “哪有,我才没逗你笑哩!”杨青鲤立刻澄清,他望着宁离,语气里颇有些感慨的意思,“我只是没想到,咱们宁世子,竟然也少年思|春了。”


    宁离:“……”


    宁离顿时大怒:“你胡说些什么,我哪里有什么思|春的?我不过觉得这曲子好听,随意吹吹罢了。”


    杨青鲤就看他瞎胡扯,还说什么曲子好听,哼,这么多琴曲,哪首不好听?


    “是是是,你没有,你就只是随便吹吹。”杨青鲤敷衍道,“随便一吹就挑了首《凤求凰》罢了。”


    宁离愕然。


    杨青鲤轻轻唱道:“……凤飞翺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1]


    他有一把好嗓子,清澈透亮,教人听得也怔怔望。


    一曲唱罢,竟也是余音不绝,歌声绕梁。


    杨青鲤悠然道:“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你总是听说过的罢?”


    宁离如何不曾听说过?可是他从前只听过故事,却不闻其音。


    那天行之赔罪时弹给他的曲子,那首轻缓的,缠绵的,悠长的,婉转的曲子。那样浓烈的,幽徊的,款款动人而又欲语还休的心意……


    原来竟是《凤求凰》!。


    “司马相如于桌家做客,在堂上弹了这一曲《凤求凰》,以表自己倾慕之意。桌家的女郎卓文君在帘后听罢,怦然心动。两人月下夜奔,成就一段佳话。”


    “谁与你弹的?”杨青鲤嘻嘻笑着,凑了过来,“谁给咱们宁世子弹了这首曲子,竟是把你的魂都勾了!”


    瞧瞧呢,谁见过宁离这时候样子,听了曲子,不知道想着了什么事,竟然脸颊晕红,双眼目光也不由自主漂移,不知道到了哪处去。


    这是想着谁,又是念着谁?分明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模样。


    宁离说:“没有,我这几日不是在听曲么,随便听到的。”


    杨青鲤看他还在嘴硬,没忍得住,“噗嗤”笑出了声。平日若换成这样,宁离铁定要瞪他,赏他两个眼刀子了,这时候呢?声音也小,眼神也飘,还转过去,不肯看人。


    “是是是,那不知道是哪位琴师,随意给你弹了首《凤求凰》呢?”


    宁离不肯说。


    脸颊都红成这样,眼睛也像含着水一样,都还嘴硬着呢。杨青鲤心里好笑得很,也不去戳破他这死鸭子,打着弯儿的想要问。


    半晌,宁离抬头,目光期期艾艾的:“哎。青鲤,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你说,你说。”杨青鲤精神大振,洗耳恭听,“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首曲子,弹的人……他心中,是有些思慕的罢?”


    杨青鲤还道他要问什么,哪知居然是这么个算不得问题的。


    这还用问?这不是瞎子都知道的吗?但凡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呢!


    但是他眼前的小郎君不知道。


    清澈眼眸一瞬不瞬将他看着,旋即又低下去,看着自己手中那半折的叶笛,好像上边儿生出来了花。等了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又把头抬起来,眼巴巴的将人望着。


    还说不是呢!谁信。杨青鲤憋不住笑。


    他定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手中的叶子都要被捏碎了。


    是谁牵动了他的情肠,教他也这样欲语还休?


    杨青鲤拍他肩膀:“你想什么呢?若非是面对心悦之人,谁会特意弹《凤求凰》呢?”


    宁离眼神霎时亮了。


    “只是啊……”杨青鲤叹气,“我们宁世子,竟是半点都没听出来这曲子呢!只怕人当时满怀倾慕的弹给你,你是半点儿也没听出来罢,还不知道人家怎么伤心呢。”


    “他才没有伤心。”宁离下意识反驳他。


    行之还逗着他玩儿呢。


    “是么?”杨青鲤笑道,“当真?他当时难道不是甚是期盼?他难道不是想着能与你两情相悦?可惜你个呆子,肯定没回应他。”


    宁离不理他。


    这少年人,得了解答就不理他,过河拆桥呢!杨青鲤也不在意,笑着看宁离这神思不属的模样。这看着……也不是半点无意嘛。


    片刻,听得小小声说话:


    “现在知道也不晚。”


    第82章 梅子露 你也配弹这把琴?


    82.


    宁离正在乐坊听曲。


    妙龄的乐师端坐阁中,素手纤纤,正拨弄着身前的箜篌。那华丽的乐器被拨出了残影,当真是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然而宁离却听得困困欲睡。


    他已经听过了数码乐师,只觉得没有一个能弹出他想要的韵味。


    随坊主走进来,见他神情恹恹,还是那挑剔模样,心中先叹了声,面上却不显,笑着道:“世子觉得这一位如何呢?这却是坊中花了大价钱,自西域请来的乐师,自幼便跟随父亲弹奏箜篌的。如今还没登过场呢,正是请世子先赏鉴一番。”


    宁离说:“尚可。”


    但他这评出的尚可显然敷衍的很,便是个瞎子都能够看出来。随坊主心中琢磨一阵,忽然暗恼后悔,有事没事提西域作甚?建邺别的王侯子弟或许见得不够多,可是这位是沙州来的,听过的西域乐师,定然不少,自己却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半点没搔中痒处哩。


    随坊主示意那胡姬退下,笑着问道:“不知世子可否给个准话,究竟是要哪样乐器,又要哪首曲子呢?如今您这几天来,是琴瑟琵琶,筝筑箜篌,但凡有的,都听了个遍……竟是一个满意的都没有?”


    宁离心道,美则美矣,全无灵魂,有什么用处?但他心下晓得,这话说出来,定然是要惹得坊主不悦的。


    他倒也无意戳人心口,随口道:“都不如我曾听过的。”


    那随坊主微愣:“并非在下夸口,只是京中乐坊,若要再寻一处胜过我家……那也是极难了。却不知道世子所说的,是哪位乐师?”


    宁离神情微滞,那名字就在他的心底。


    可是“行之”两字,当珍之重之,又如何能在这舞乐之地堂皇出口呢?


    自然是摆了摆手。


    他不愿意说,随坊主又哪里敢追问,心里琢磨着,这宁世子上门之时,说是要听些令人心怀舒畅的曲子,但最好又要调子热烈蓬勃些,还要清新明快,能完整传达弹奏人的心意。最好还要简单些,因为他要学,是了,还要给他找个能看得上眼的乐师。


    ……我的个乖乖呀,这是什么心意,又要哪个乐师啊?!


    坊中顶尖的乐师全部过了一遭,得,没一个能瞧得上。便是歌姬也被唤来了不少,唱了好些词令小调。


    问,是问不出的;弹,是必须弹的;唱,那也是必须唱的。


    宁世子说要自己学,可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便是精心教养了许多年的头牌……也被嫌弃成庸脂俗粉了。


    可就这样含含糊糊的、没得个明确意思,那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有人掀帘进来,未语先笑:“……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人大马金刀坐下,先将案上的梅子露喝了一盅,这才觉得稍稍润了枯肠。


    眼见着自己吹风沐雨着,宁离却是一派红玉温香,杨青鲤顿时诉苦道:“我在宫中当了奉辰卫的值,出宫后竟然还要来当你的值。”


    宁离心里还愁着呢,闻言撇撇嘴,一副懒得理他样子。


    杨青鲤眼睛一转:“怎么了,听了这么多天曲子,还没选得出来?”


    随坊主道:“杨世子你来的甚好,也给小人透露一番,宁世子这究竟是想要选什么曲?如今在下这乐坊,当真是愁的团团转哩。”


    杨青鲤闻言一笑:“这你可问对了人,我看那《诗三百》的第一篇就很好。发乎情而止于礼,是也不是?”


    他转头望宁离,见宁离还有些懵懵,心想这书一点不读也是要不得,不然当时听那《凤求凰》便回应了,那还需要现下,这般绞尽脑汁?但他既被抓来参谋,少不得襄助些个,当下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宁离猛地醒悟过来,大窘:“青鲤,你这凑的什么热闹!”


    杨青鲤抚掌笑道:“难道这一首不够好?本就是你教我帮你合计的,我觉得这首《关雎》,甚妙。你看你这几天样子,可不正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宁离说:“这么明显?”


    杨青鲤道:“其实教我说,何必拘泥那曲子呢,你随便取一首,弹了也就是了。能教你这闻学色变的性子,耐心坐下来学一番,那心意已经殊为不易,想必你那意中人,也能体察你的用心。”


    随坊主笑容满面,觉得自己体悟了些,试探道:“世子竟是要弹给心上人?”


    杨青鲤倏地扫他一眼。


    随坊主顿时噤声。


    宁离思忖了一番,觉得杨青鲤所说,也不无道理。也行,就这首《关雎》,可是要教他跟着谁学?


    这坊中的琴师,他没有一个能看上。


    宁离懒懒道:“还有别的琴师么?”


    随坊主微微思索,有些犹豫,终于道:“世子若是喜欢琴,正巧坊里新来了位琴师。不瞒世子,那琴师技艺极是高超,听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的。”


    宁离诧异的打量一眼,倒不知道这随坊主被他折腾的这些时日,怎的还有这般自信。


    彷佛那琴师一定能满足他要求。


    宁离道:“教他来。”


    不多时,帘后有人坐下,瞧着身形,是个清俊的少年。这乐坊里性子古怪的多得是,宁离也没有一定要抓人露出真容的意思。


    那少年抱着琴小心翼翼放在案上,焚香净手,过了许久,终于勾动琴弦。


    清音袅袅而起。


    万壑松风,泠然奏响,清流激石,神泛太虚。


    初时沉重稳正,尔后层层攀升,吟猱之时若山雾漫卷,游吟之处若飞瀑溅玉。潺潺音流低处有如涓滴,滚拂连作七十二声后,渐成奔涌之势。


    巍巍若高山,洋洋若流水。


    巧得很,这首琴曲宁离听过,那话本子他也看过。


    高山流水遇知音。


    倘若人世间能有一知己,当是何等的幸事,又教人何等欢欣。


    盏茶功夫,琴曲已毕,余音袅袅,心旷神怡。


    杨青鲤听得一时也神往,心道这老板原来没说大话,这琴师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教他看来,便是去宫廷献艺,只怕也绰绰有余了。


    他忍不住道:“我觉得这一个不错,就他罢。”


    话语落下,瞧见宁离神色,顿时一怔,只因宁离眉梢含霜,无疑笼着冰雪。素来爱笑的唇紧紧抿着,那分明是引怒而不发的态势。杨青鲤便见他站起身,大步朝后走去,毫无怜惜之意,劈手掀开了珠帘。


    琴后坐着的少年,五官姣好,容色秀美,锦袍玉冠,神态风流。见得宁离来,抬眸一笑,那当真是明丽绝伦,百花盛春。


    “裴晵?”


    “是。”


    “月露知音?”


    “是。”


    耳边的声音太冷太寂,教裴晵一时也生出犹疑,难道这琴音还不能将他打动?


    宁离面无表情,神色漠然,他忽然抬手。


    刹那间半空中似有异响,阁楼上门窗分明俱已关好,穿堂风却不止,惊掠过屏风、纱幔、珠帘,那剑不知从何处来,被他握在手中,霍然劈下。


    剑光若白虹贯日。


    轰隆一声巨响,千金的名琴顿时劈作了两爿,七根琴弦齐齐断裂,木屑崩溅,琴轸四散,狼藉一地。无价的珍宝,从此变成再也弹不得的废物。


    笑容犹在唇边,然惊骇已是欲绝。


    裴晵木然呆坐原地,为宁离目光所慑,竟然无法出声。


    “往后别教我撞见你弹琴,否则我见一次砍一次。”宁离碾过碎落在锦毯上的残片,恨这东施效颦情态,更厌这矫揉造作,粉饰油腻。


    目中浮起冷笑,怫然有怒:“你也配弹这把琴?”


    第83章 木瓜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83.


    裴晵面色煞白,瘫软在地,骨烂如泥。


    而宁离已经不再看他一眼,他胸中有一团四窜的怒气,烧得心火皆起。触目所及,乐坊阁楼,锦天绣地,只觉得处处皆污浊不堪,教他霍然拂袖,下楼而去。


    冷风卷面,冬日清寒,没有了甜腻的香气,直到这一时,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宁离负手立在原地,神情凛冽如寒霜,一时教来往歌姬乐工皆退避,有人悄悄瞧着,不知这位世子,是被谁惹着了,动了这么大肝火。


    不多时,身后有人追来:“阿离,你且等等我。”


    “走罢。”宁离道。


    两人当即出了乐坊,到得杨青鲤府上。侍从奉上热茶,酸甜可口的,安抚人气性。


    杨青鲤问道:“他怎么惹着你了?你怎的发这么大的火?”这模样,当真是把他也吓住了。


    宁离啐道:“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那一日,他第一次往建初寺时,裴晵使了侍从来请他,当时弹的就是这一曲。


    宁离愤然道:“我那时还未见过他,他就与我说些屁话,什么月露知音,今日才遇到了知音……竟当我是傻子么?演什么知交相逢的把戏,真当我要感激涕零?他也不看看他那样子,他也配?”


    污浊恶臭,蝇营狗苟。着实令人倒尽了胃口。


    裴昭屡次假意相逢,与他弹《高山流水》,难不成真觉得自己会沉溺于他的画皮?这样算计着想要与他相交,又是想要借他的手做什么?


    那一时他胸中鼓噪,彷佛有一腔意气喷薄而出,久召不至的长剑体会心意,竟然就那样回到了他手上……


    杨青鲤低声道:“你下来后,那随坊主害怕得很,当时就跪下了。我问了他几句,因为你这些日在寻访乐师,一个都瞧不上眼,他实在寻不到人,又舍不得你这桩大主顾。刚好魏王府前来牵线,京中都知魏王琴艺出众至极,他便动了歪心思,安排魏王冒充琴师来弹了一场。”


    这胆子当真是大得很了。


    “他瞧你脾气好,为人和气,何况魏王也隔着帘子,魏王许诺他事成之后,还有好处。”


    “什么好处?”宁离冷冷道,“他不敢作弄魏王,就来欺瞒我吗?”还说什么新来的琴师,只怕仗的便是他好说话,用那一道珠帘裹饰罢了。


    如果他当真被琴音打动,那便是半点隐忧都没有,坊主只等着接下泼天的富贵。


    杨青鲤道:“魏王或许想以此与你熟悉几分。”


    宁离道:“难道我打了时宴暮的名头还不够响?他自忖是亲王便来触我的霉头?”


    杨青鲤叹道:“便是不响,如今也响了。你那一剑砍了魏王的琴,只怕建邺上上下下,都是要传遍了。”


    宁离根本不在意。


    他早就看那粉|腻画皮不顺眼了,偏偏这人心术不正,还要舞弄到他跟前来。


    只是……


    他小心藏着的心意,彷佛被人玷污了一口,教他思之都觉得作呕。


    他这如今,又要如何是好呢?。


    这样想着,眉间不慎,便带出了几分怏怏。


    教杨青鲤悉数看在眼里,一颗心缓缓地沉落下去。


    “那把琴……”杨青鲤吐了一口气,道,“是有什么要紧处么?”


    宁离微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杨青鲤低声道:“我在崇文馆进学时,曾听先生谈起过,元熙帝陛下时,曾有一次夜宴,赐琴给当时的齐王世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赐的那把琴依稀便唤作‘月露知音’。”


    他小心翼翼将人望着,只觉得自己彷佛窥到了一片幽然的隐秘,那浪涛之下所潜藏的、隐匿的席卷着要将人淹没。


    尔后,他见得他对侧,宁离坦然的点了点头。


    杨青鲤一路麻到了天灵盖,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想到自己窥得的竟然是真相,一时没忍住,咬住了自己舌头:“你……”


    宁离说:“那本是行之的琴。”


    杨青鲤对他慨然面色,刹那间,当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半晌,他勉强道:“所以这些天你寻曲子,是想弹给他听。”


    宁离面色分明是默认的意思。


    “你想好了?”那是御座上的皇帝,丹阙间的君王,九州四海权势最盛的人……又哪里是好相与的?


    宁离微微一笑:“难道我便是好相与的?”


    情意已定,心共神飞,他又岂是那等瞻前顾后之人?。


    当晚,乐坊的消息就传入了宫内。


    暗卫只道宁王世子与魏王起了冲突,一剑劈了对面的琴。宁王世子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而魏王瘫软原地眼角含泪,怔怔好似被吓住。


    “月露知音?”裴昭神情复杂。


    “可不是么?”张鹤邻轻吸一口气,“当时魏王弹的正是这把,被世子一剑斩了。”


    裴昭睨他一眼:“你又与他胡说了什么?”否则无缘无故,宁离怎么会去砸裴晵的琴?裴昭道:“他纵然性子不拘些……可也不是这样骄狂恣意的人。”


    “奴婢哪儿敢呢?”张鹤邻连忙道,“那日陛下弹琴后,世子问起,奴婢不敢隐瞒,只得说了。”


    裴昭面色一丝不动,淡淡道:“他胆子倒大。”


    张鹤邻知晓这语气,定然不是对着宁离。


    果然听得裴昭道:“才将他从凤光殿放出去,便招惹是非,真是半点也不安分了。”


    他心中暂且给魏王记上一笔,先小惩大诫一番,只等秋后再行发落。


    只是这空荡荡的殿里,也望不见人。裴昭蹙眉道:“宁宁呢,又往何处去了?”


    张鹤邻回禀道:“当时先去了杨世子府上,后面便自己打道回别院了,教人捎了个话,说他今日不进宫。”


    这说出来不免有些面色发苦,这好几日了,宁离都不曾留宿宫中。日日这话捎着,陛下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可是他们这伺候的奴婢,哪里看不出来呢?


    那宫外的天地虽然新鲜、顽著有趣,但多少也等一等,见一见陛下呢?


    点了碧海燃犀灯便不见人影了,彷佛躲着陛下也似。


    裴昭道:“他都去乐坊做些什么?”


    张鹤邻是仔细打听了才回宫的,当下回禀说:“世子前些天都在乐坊听曲,那乐坊坊主说,世子要听个蓬勃热烈、清新明快的曲目,最好还能传达心意,但究竟是什么,却没有细说的。”


    “世子听了一圈,一个满意的都没,却是这满城的乐师都看不上,只因他听过更好的。”


    裴昭眉间终于露出些笑意:“竟然挑剔成这样。”


    见得他神情舒展,张鹤邻连忙道:“可不是么?听说最后是杨世子给他出了主意,定的首《关雎》。只是如今闷在别院里,乐师也不招,一个人也不愿见了。”


    “气成这样了?”


    张鹤邻看他神情,道:“奴婢还打听到了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腊八那一日世子也曾去建初寺游玩?当时便在法华阁上遇见了魏王。魏王打发了时家二郎,抱着月露知音,给世子也弹了首曲子,和前日弹的原来是同一首。”


    “什么曲?”


    “依稀是《高山流水》。”


    这小郎君,怕是被恶心坏了罢。


    裴昭心中微叹,面上却露出些笑,已是起身:“备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且让他去看看,那小郎君如今忙着什么才是……


    山间别院,夜色幽朦,踏在青石径上,裴昭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是冲动了些。院墙那处只见得寥寥几盏灯火,照映过寥落院落,亭台楼阁,只怕那府上的主人,如今正在酣甜的梦乡里。


    他沿着梅林走过,自嘲一声,心道自己如今竟也似毛头小子,做这般傻事。


    那把月露知音他早不在意了,不过一把寻常的琴而已,可是他知晓,宁离生了那么大的怒火,无外乎给他出气。


    他见过宁离好几次怒意咻咻,竟然都是为了他。


    这般念来,心中竟有种微妙的快意与甜蜜。


    梅林中有一亭,如今正架着一把连珠式古琴,裴昭随意抚过,雄浑低沉,声若龙吟。


    四方上下谓之宇,往来古今谓之宙。心随意转,海上潮生,天涯此时……这正是他心中小小的一方世界。


    香雪海里,几度相逢。


    枯木龙吟,几照惊鸿。


    琴声自澎湃转到低处的时候,院墙外的梅枝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彷佛鸟雀飞过,惊落了簌簌飞雪。紧接着,一枝又一枝梅花便轻轻摇曳起来,直到一处银朱的袍角,如同熔金落日般浓墨重彩的绽开。


    来人轻轻巧巧,翕忽坐在了他的身侧,玉骨纤长,端起了案上 的果子酒。晶莹的果酒剔透如玛瑙,那是特意酿制的,度数很低,便是喝上几盅也不会醉。


    琴音停止的时候,来人抬起了眼眸,明亮胜过漫天星子。他似乎因为果酒醉了,双颜也染上酡红。


    “你弹的什么?”


    “没有曲名,随意弹的。”裴昭微微笑道,“可还能入小郎君耳朵?”


    他彷佛山间的琴师,随意拨弄着七弦,等着狡魅的精怪来相会。不知那精怪是否会前来,他却踽踽的弹奏着此间心意,教琴声散作了山风,又化作了明月。


    夜色那样好,风也淡淡,月也溶溶,氤氲过此间山水。


    “我要听别的曲子。”


    “好。”


    “什么曲子都能弹么?”


    “是。”


    宁离眸光潋滟地看来,彷佛亦是含着水,澄明空蒙。


    他其实也不是那般不学无术,其实也还记得下来一些书。


    宁离说:“我要听《卫风》的最后一首。”


    话音落下,便见得裴昭指尖一颤,竟然是滑了一个音。


    “当真?”裴昭眼眸深深:“若教我弹这首,小郎君便再走不了了。”


    亭台楼阁间,那些朦胧的光晕彷佛都暗淡下去,天地万物彷佛都寂静了下去,唯有两人的眼眸,似乎闪烁着火光,那样幽微,又那样不容错认。


    那双素来平静的眼眸墨色沉沉,却彷佛有一团灼人的火在其中燃烧,攒动着、汹涌着彷佛有暗潮。烧得宁离手中的酒樽都发烫,彷佛自指尖、至耳侧、至面颊……一路都艳红似火。


    他忽然羞恼,生出嗔意,袖中小巧的硬物不听话的将他硌着,而眼前人彷佛不解风情的泥雕木塑。


    “你弹么?不弹我走了!”


    深深地目光彷佛要将他刻印,雍容曲调霎时变换,寤寐辗转。


    金石之音破开冬夜寂静,惊起梅间飞雪,却化作绕指柔,旖旎于琴尾衣袍相接处。


    宁离屏息敛首,郑重的行礼,广袖如云垂落,似花瓣般散落一地,他双手翻覆,举至眉心,一枚玲珑的玉佩赫然现于掌上,彷佛是随意雕成双鱼的样式。


    他听见裴昭声音,很涩,很沉,那彷佛是极艰难从胸腔中逼出:“宁宁,你想好了吗?”


    宁离顿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84章 鲤 不知今夕何夕


    84.


    宁离跪在原地,迟迟的没有听到应答,不免有一些胡思乱想。那夜色安寂得很,只能听到清浅呼吸声……似乎是有一些急促的,又十分有力。


    行之应当是愿意的罢,总不至于不愿,那他怎的不接过去……难道行之不喜欢吗?他不应该欢欢喜喜的把这枚玉佩接过去吗?是行之给他弹的《凤求凰》,他又没有听错,他绝不可能会错了意!


    忽然感觉有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下巴,下一刻,他被迫抬头,对上了一双墨色眼眸。极深极沉的颜色好像一个漩涡,望不见底的要将人给卷进去。


    宁离怔了一瞬,下一刻,只觉得自己被温|热的气息笼罩,那张俊美的面孔在他眼中放大。


    裴昭印在了他的唇上。


    是微微有一些凉的,但是又很温|软,比从前尝过的、汁水最丰沛的果子还要甜美。可再要描摹,却说不出了,那不是他从前曾体会过的任何一种,那样的陌生,教人无所适从。


    好像思维都被汁水黏糊住,那样迟钝而又缓慢。宁离只觉得自己的唇|瓣在被轻轻的描摹着,有什么在他的嘴唇上辗转,忽然间,像是想要撬开他的齿列。


    他迟钝着,蒙昧着,忽然间醒悟了,于是跌跌撞撞,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兽,稚嫩而快活的迎了上去。他抓住了裴昭坚实的臂膀,大胆的探出舌尖,去描绘那双形状优美的嘴唇。浅淡的颜色,令人吃惊的丰|润,初遇那一日,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知道原来唇舌相交是这样教人沉迷,耳鬓厮磨是这样的教人快乐。


    迷|乱之中不知撞到了何物,耳边听得一阵七零八落声响,器物滚落了一地。宁离伸手,迷迷糊糊间想要去扶,却被人轻柔而强硬的拽回,他被扣着手,被抵在嶙峋的亭柱间,被笼罩在深深浅浅的青色袍裾里。


    喝下的那点子果酒似乎有点作怪,明明没有喝多少,怎么会生出些头晕目眩。迷茫间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和裴昭滚到了木亭的另一侧。


    水晶壶落在地上,教剔透的酒液沾湿了衣袍,深青与银朱交叠在了一处,氤氲作了深暗的色彩。


    身下不知道是硌到了什么,热热的,硬硬的,却还在作弄他,教他浑身发热发烫。宁离有些不悦,扭动着想要避开,却被一双手紧紧按住,耳边的呼吸声刹那间更加低沉。


    “……行之。”他低声说话,懵懵的将人看着,浑然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是多么的甜美,几乎要教人的魂都沉醉。


    于是拥着他的臂弯骤然收紧,那道身影又将他笼罩,深深地压下来。舌尖扫过上腭的力道彷佛勾起心中某种欲|念,教他想要反客为主,教他探出舌尖、依样画瓢,却被人勾住。席卷、纠缠、吮|吻,就那样不经意间将自己完完全全送了上去。


    怀中小郎君浑身发软,面颊是霞色的潮红,胆子大得很,还凑过来吻他,结果连舌尖都被吮的发烫。醉红的嘴唇上是湿|润的水光,教人只要一眼便想起来,适才是如何的辗转厮磨。


    热情成这样?


    裴昭伸手,轻轻地拭去了他眼尾的一抹湿痕。宁离靠在他的怀中,眼眸雾蒙蒙的,过了好些时候,彷佛才终于凝聚起一些焦距。


    然后,亭中的狼藉便悉数被纳入眼底,杯盘、美酒、果子洒落一地,半点不似几刻前琴师独奏、那般雅致潇洒的风景。


    宁离:“……”


    宁离:“这些都是我做的吗?”罪魁祸首除了他还有谁?


    裴昭胸腔震动,似乎是低低的笑了笑,为他此刻的窘迫,却贴心的没有揭穿,问道:“今晚怎么还没睡?”


    宁离试图找回一些气势:“那你不也还坐在这里弹琴?这大晚上的,夜深露重。”


    裴昭叹道:“我只是心中所动,并没有想着将你引过来。”


    宁离轻轻“哼”了声:“那我也是心中所动,所以就来了呀?”


    大功告成之际,忽然听得梅林深处杳杳琴音,冥冥之中,一切彷佛天定。


    对了,他有正事哩!


    他面上忽然浮现几分着急,四处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可他原本就和裴昭紧贴在一处,当下,只听得裴昭低低的闷哼一声,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宁宁,你做甚!”


    宁离道:“我的玉佩呢!”去哪里了,怎么找不到。


    裴昭递给他:“这枚吗?”


    那玉佩上还有浅淡的玉屑,似乎没有吹拂干净,随着动作扑簌扑簌的向下掉。


    终于找到了,宁离却没有接:“给你的。”


    他见裴昭不说话,顿时小脸垮住了,撇了撇嘴:“我随便雕的,手艺不是很好,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这听着鼓鼓囊囊似要负气了,将裴昭也他逗得笑了起来,惊起梅枝簌簌,却教宁离恼了,这笑是笑什么?


    下一刻,却被爱怜的握住了手。


    裴昭温柔道:“宁宁心意,我当珍之重之。”。


    夜色袅袅,月色皎皎,雪貌朱唇的小郎君便依偎在他怀中,裴昭轻轻地摩挲着宁离柔软面颊,目光逡巡,又落在水润的唇|瓣上。


    “行之。”宁离若有所思,“我们这也算得是两情相好了罢?”


    他快活的投去目光,期许的将裴昭望着,见那眼眸里点点笑意,却也不觉得羞、也不觉得窘了。阿耶教他上京时与他说,让他在京中寻一个人……他也已经寻好了,又体贴,又温柔,无论何处都是那样的称他心意。


    ——那便是如意郎君罢?


    那指尖仍轻柔将他摩挲着,温情而又爱怜,宁离不假思索,张开嘴唇,便咬了一口。他侧身过去,忽然蹙眉,只觉得彷佛还有东西将自己硌着,且愈热愈硬,便要将之拨弄开……


    却见得裴昭从容的面色,只是眉眼间有些隐忍的意思,彷佛在克制,又有些难受似的。


    忽然间醒悟过来,顿时脸烧得通红冒烟,他本以为自己再不会羞窘了,这一下,吃吃的,话也没说得出来:“你,你……”


    一溜烟的要起来,却也没人将他拦住。


    “去沐浴罢,小心着凉。”。


    这别院亦修的有汤池,正是引山间温泉水所建,此刻水雾蒸腾,热气氤氲。


    侍从早已备好了一应洗沐物事,无声无息间退下了,不敢打扰此刻光阴。


    宁离顺着洁白的石阶下到汤池其中一侧窄处,将自己隐在扶疏花木间。他断断不愿意去看汤池另一侧,只要想起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事,便是向来大方,也仍觉眼花耳热。


    他虽未通晓人事,可他到底也知道那是什么。怎么还三番两次拨弄,还想要让行之把那物事收到另处……打住,打住,且莫再想了。


    温泉水湿热,却比不上他双颊颜色,宁离听闻那侧动静,水波漫了过来,有人步入了汤池内,他也不肯去看。


    彷佛听到了一丝轻微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响在耳边也似。


    侧目望过去,正可以见到一具优美的男性身躯,线条起伏犹如山峦。


    宁离有点目热,又有点头晕,他心想裴昭看着是一副清瘦模样,没想到脱去衣物外饰后,却也有结实肌理。转念又想起裴昭也是学过武的,自然不像那些文弱书生、弱不禁风。紧接着他又想自己这是在想什么?这乱七八糟的念头……


    当真该摈除掉。


    ……么?


    水热得很,好像比他身体还热,宁离去端一侧的果酒,倏忽间却被人按住。


    裴昭彷佛是蹙着眉的:“都喝了好些了,不许再喝了。”


    宁离哪里肯,便要将那只按住自己的手拂下,两人推脱间,却不知道按到了哪处,听得裴昭微微哼声,半是警告半是克制:“宁宁。”


    就喜欢唤他名儿,总喜欢唤他名儿,吐出“宁宁”两字,后面的却压下了不说,一个字也不给,一句话也没,好像他就应该懂得似的。


    宁离心道,他才不懂得!


    他翻手按住了裴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了酒壶,对着壶嘴便饮了一口,醇厚的滋味入喉,便笑吟吟的望过去,大有挑衅的态势。


    却不知此时面颊酡红,双眸如星,双唇微微张着,彷佛某种甜蜜的邀请。


    下一刻,头顶处笼罩一片阴翳,月光彷佛都黯淡去。


    裴昭恣意的吻住怀中少年,感觉到有一股陌生的欲|念自丹田窜起,沉寂已久的身体在夜色中缓缓苏醒,彷佛了上了弦的弓箭般勃然待发。


    他稍稍放开了一些,凝望着怀中已是被吻得喘|息不止的少年,指尖轻轻拭过雾蒙蒙的双眼,沿着秀挺的鼻尖向下,滑过修长的脖颈。那是少年柔韧纤长的身体,肌肤如玉一般晶莹,被泉水熏出了淡淡的红,粉致生晕。


    就那样依恋的在他怀中,亦然苏醒。


    水波浅浅的漾着,荡碎一波又一波轻吟。


    修长的手将人笼住,轻缓而不容拒绝。裴昭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此刻却好像无师自通。他本该觉得此事肮脏污浊,此刻却忖出几分美妙,和乐仙乐,莫不如是。就那样挑拨着,逗|弄着,将人揽在臂弯,困在怀中,掌控着,抚慰着。


    见着宁离双目阖上,眼尾也沁出了湿|润的泪光。


    细细碎碎的呜咽,混合著柔软的哭腔,被他尽数吞入了口中。


    就那样享受此刻他给予的欢愉。


    不知今夕何夕。


    第85章 石榴酒 细细描绘那弧度优美的嘴唇


    85.


    宁离是千杯不醉的酒量,然而此时此刻,他十分怀疑,自己或许是喝醉了。


    否则,怎么会这样?


    在那座小木亭里,他激动得很,像个毛手毛脚的小子,扑上去亲吻行之的嘴唇。说是亲,其实大概是用咬的,他没有能控制住自己力气,好像磕出了些血腥气。


    那莽莽撞撞的样子,却换来了轻快笑声,低沉的响在他的耳边,就像那雄浑的琴音一样缭绕。


    然后,唔……


    行之又与他说了什么?天冷的,且去汤池中沐浴,莫要着凉。


    自己顺从的起来,笨手笨脚的去了汤池边,馋那甘甜的果子酒,彷佛有些石榴的香气,又想要去抢,却被人按住了手腕,将酒壶也夺走。


    就那样被按在汤池边沿狠狠地亲吻着唇,彷佛要将他从头到尾都吃个干净。混混沌沌里自己的思维彷佛都黏着了,像一尾不知事的鱼儿,被夺走了水,只能贪婪渴求行之赐予的甘甜。


    或许是抽噎了,或许是哭泣了,软语咕哝着不知说些什么,有一只手走遍了全身,惊起一片片火花与颤栗,带来全然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宁离脸一阵阵红一阵阵白,他说自己酒量好,那是真的好,从来都不会闹着、醉着的,便是醉了,那发生的事情也会尽数记在脑中,不会有丝毫遗漏。


    可是此刻他却有些恨自己这好记性,将那发生的一切悉数带回了脑中,强势的掌控,不容拒绝的桎梏,有条不紊的操纵……


    从来温和的人变得强硬而不容反抗,紧贴的胸膛炽|热滚烫,那甜美而颤栗快感彷佛还在体内沉醉,教他沉溺于中,甚至还有几分回味。


    打住,打住!


    宁离心中哀嚎了一声,翻身想要起来,天光已经大亮成这般了,外面似乎又下了雪罢?那雪光都透过窗纸要照人的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是没有脸面再继续躺下去的了。


    可微微一动,便察觉到了一侧箍着坚实的臂膀。他此刻竟然仍被牢牢地困在怀中,略一抬头,便能感觉到耳边一阵温|热的吐息。


    后来怎么从汤池回到屋中的他已经不记得,原来他此刻和行之躺在同一张榻上。


    他便那样咕涌了一阵,也没有听见人说话,幛幔紧紧地阖着,无人打扰,这一方小小的世界,明亮温暖的天光,便只照映着两人。


    裴昭大概是困着,此时仍不曾醒,只是一只手搁在他的腰间,将他牢牢握住。


    宁离脑中自我谴责了一会儿,便已经想开,不再羞窘了,反倒是生出了一种盎然的玩兴来。他从前没有与裴昭同睡在一张床上,也不曾有这样能见着裴昭安然睡颜的时刻。


    他艰难的支了支身,试图腾挪出一些空间来,好去打量裴昭的面容。他生得极是俊美的,并不是那等少年柔和秀丽的五官,而挑出些峭拔的弧度,若睁眼时必是端肃威仪,而此刻因在睡中,未觉得有半点冷冽,反是一派宁静安和。


    眉峦似飞,骨清而峻,漆黑的发丝在身后散落,连洁白的里衣也不曾系好,微微敞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都是被他扯的……


    宁离忽然没有忍得住,悄悄凑过去,亲吻那双淡色的嘴唇,他记得那滋味极好,像美酒一样甘醇,使人回味的。可那已经是昨夜的事情了,被汤泉的雾气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教他的回忆也若隐若无,时隐时现。


    最初时只是想轻轻地碰一下,可没体会出些滋味,便想再厮磨几分,嘴唇印着,触碰着,终于悄悄地探出舌尖,细细描绘唇片最中央处、那弧度优美的尖尖,微微隆起的,那样的软,还因为他昨夜的莽撞,咬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未免有些愧疚,轻轻抵着,小心翼翼的舔|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做坏事的小馋猫,趁着人梦中未醒,偷偷地揩香窃玉。直到忽然间触碰至更深处,身下人不知何时启唇,反客为主,毫不客气的夺取了他的呼吸。唇舌相交,气息相融,不可停歇。他的手蓦地被人扣住,直到修长五指,根根楔入了他的掌中,将他牢牢握住。


    宁离:“……!”


    他便是做这事前,知晓或许会将裴昭弄醒,可真把人给弄醒过来,又觉得甚是不好意思。


    裴昭伸手,拂过他额头细细薄汗,眼眸中点点笑意:“我说梦中怎么有只小猫儿追着我的下巴啃,教我睡梦里也不得安生……原来是宁宁这只小猫。”


    悄悄做了坏事,还不知道跑,还这么光明正大的把他瞧着。


    宁离支吾道:“你……你怎么醒了。”


    裴昭轻轻点他唇尖:“被你这样亲著,便是个瞎子都睡不下去了。”


    宁离顿时双颊又变得通红,眼神乱飞着,似乎想要找些言辞给自己辩解。可他这小脑瓜,搜肠刮肚又想得出来哪些?本就是自己亲身亲力做下的,难道还要他扯些幌子胡沁不成?可说一千道一万,他想来想去,都是他自己被美色所惑,没有把持得住……


    “我只是想着你怎么还没有起?都这个时辰了,竟然还与我一道躺着。我是个懒懒散散的,但是行之……”话没有说得完,忽然极吃惊的垂下眼,正对上裴昭双目,“行之!”


    “宁宁?”


    宁离简直要说不下去,昨日里教他方寸大乱、一时间羞窘不堪的物事,居然又那样,直挺挺的将他贴着。


    可裴昭神色还一丝不动,若无其事地问他,若不是那坚热的触感,他险些要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只要微微一动,那感觉变越发明显,可便是这般不动,却也半点都不能忽视。可裴昭还噙着笑意,自若的将他望。


    宁离面色越来越红,有心想要挣脱些,可十指是与裴昭紧紧相交的,他轻轻挪了挪,实在避不开,忽然又生出了几分狐疑。那点子疑心一起,便越发不能控制,使得他不由自主将裴昭盯着,仔细打量。半晌,吞吞吐吐道:“行之,你身子……该不会是有毛病罢?”


    裴昭眼眸微挑,目光斜飞,纵使不知宁离为何有此问,依旧是从容克制的好脾性:“怎的了?”


    宁离脱口便要说出来,又觉得要是当真如此,着实有些伤人,切莫大声说出来,伤着了裴昭的面子,便低首凑过去,附到裴昭耳边,轻轻耳语数句。


    他含羞带怯模样,容光如雪晶莹,裴昭还以为他要说甚?正是心魂自荡之际,忽然听得那几声疑问,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宁离小心翼翼打量他神色,细声细气道:“那不然昨夜,你替我……之后,我见你自己也并未排遣。若真是有些不适,千万要说出来,不要讳疾忌医。”


    裴昭:“……”


    裴昭气得险些笑了,他体谅宁离年少,宁离居然还怀疑他?


    就听宁离说:“你便是被我说中了,也不要恼羞成怒,孙大夫已经接了我的信,待他来了建邺,定然什么隐疾都给你治好。”


    况且……


    宁离期期艾艾,遮在锦被下的身体悄悄挪了挪,轻轻碰了碰他:“你现在都这样了,还半点不用纾解,可不是有隐疾?”


    裴昭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与旁日有所不同,透着些危险的意味:“宁宁当真这么想?那我若是可以自证呢?宁宁若是错了如何?”


    宁离心道,他岂会错认。眼下这将他贴着,还八风不动着……


    宁离道:“那你就向我证明罢。”他胸有成竹道,“但我若是没错,行之要给我赔礼道歉。”


    裴昭意味不明地将他打量,忽而低笑:“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罢。”


    他抓住宁离的那一只手,原本是无甚动作、轻轻扣着的,此刻却引导着、落到了下处。


    屋外的雪花仍旧落着,透过幛幔,遥映一段天光。


    风声里似乎有细微的扑簌声响,那是一朵一朵被卷下的红梅,扑到了窗棂之上。而更远的院墙处,有大片白梅淩寒盛放,暗香窈窕。


    庭院一处,冬日凛冽,帷帐之内,温暖如春。斜插的那些梅花都开了,一枝枝明光娇妍。


    半湿的发丝如瀑垂落,雪白的丝踞四下散乱,唯有玉色的肌肤,嫣红的嘴唇,悄然绽放。


    裴昭哑声问道:“够了么?”


    宁离眼眸氤氲如雾,连声道:“够了够了,不必了,我晓得错了……行之,你没有隐疾,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色已然羞赧不胜,只心道,行之怎的这般、这般……


    却听着耳端一阵低笑:“如今你认了么?”


    宁离早是个丢盔卸甲的态势,被研磨得溃不成军,低低泣道:“认了!你可以把我放开了罢?”


    却被人紧紧桎梏,掌腕翻覆,顿时恍惚。


    耳侧听得裴昭嗓音,却还义正言辞的将他指责:“宁宁心不诚。宁宁说要与我赔罪,怎么现下又打了退堂鼓?”


    他却是鬓发皆湿透了,晶莹肌肤蒙着一层薄粉,好似玉瓷流光。懵懵间呜咽一声看来,早把那些言语都忘却,学舌一般道:“赔罪……”


    起伏折腾里,已然是浆糊般、什么也想不清了,喃喃念着,只望着身下人面容。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上,亦是相似的轻汗与薄红。于是宁离好像明白过来,软折下腰身,抱住裴昭臂膀。


    怀中刹那间充实,少年轻微的喘|息,柔软的面颊蹭在他的颈中。


    就好似所有的空缺皆被圆满,那一时裴昭心魂皆荡,只觉人间满足,不过如此。


    第86章 荔枝 喜欢便是喜欢,骗你作甚?


    86.


    这一日宫中原是罢了朝,只说陛下偶感风寒,需要休养些时日。裴昭自登基以来,每逢冬日便常常在病中,如今又无法见大臣,竟然并不叫人奇怪。只是心里生出些嘀咕,陛下这三天两头大病小病的,似乎也太体弱了些。


    而至于宁离这一边,他那奉辰卫的差事,原本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便是去点个卯都已经恨不得了,又有谁敢去陛下跟前捉他呢?


    宁离再睁开眼时,身边总算没有了人,只觉得天光略略暗了些,也不知道究竟是胡闹到了什么时候。他刚刚想要坐起来,便被身后一些隐秘的酸胀给弄得呲了牙,那酸麻好像还在四肢百骸里,顿时也不挣扎、也不折腾了,干脆继续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窝在那锦被里。


    不若流转些真气,驱散些酸意罢,否则,他还能怎的呢?


    他是个潇洒的,也懒得摆出什么端坐架势,怎么舒服怎么躺着,只教体内真气流转。


    不远处彷佛有些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似乎是穿过厅堂传来的。宁离没想自己耳力好成这般,原是从前懒得分出精力探寻,只因着捕捉熟悉嗓音,清沉,微喑的,这才仔细听了分。


    但也是断断续续的,左右说着京中的那些事儿,什么铁勒啦,魏王啦,上皇啦。噫!又是这一家子想要谋害行之的毒计。


    过得一时,外间的说话声终于停了,原来又换了人禀报,京中雪大,百姓不易,还好早有安排。裴昭吩咐几句,又听说什么妙香佛国不日要遣僧人入京……


    那些事务繁杂的很,宁离听着只觉得头痛,衙门政务,没一个是他弄得清的。本就没有兴致,当下收了耳朵,也不去再听,困困欲倦间,又觉察脚步声由近及远。


    行之谈完了么?


    宁离下意识闭眼想要装睡,又觉着好没有道理。醒了便是醒了,何苦在这里装睡?他岂是那等不敢面对之人?


    于是便支起身。


    待得裴昭掀开帐幔,便见着那刚醒来的小郎君以手支颐,侧靠在床头,黑发如瀑,里衣微乱,修长颈项间红痕点点,好似皑皑白雪中落下如火梅花,一路蜿蜒到了深处去。


    他眸光微暗,忽然间有记忆翻涌,而那榻间的少年半点不知,犹自仰起头。水晶丸子也似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圈,忽然冲着他招了招手。


    可是这一动作,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痛处,说不得眉尖便微微拧着。


    那教裴昭不禁忆起放浪之处,心神俱悦之时,免不得生出些许歉疚。他自忖克己复礼,如何要与这天真的小郎君置气呢?晨起时没忍住过了火,把人给折腾的不轻。


    他声音禁不住放柔:“身上不舒服么?”


    宁离道:“没有。”


    裴昭只道他是宽慰自己,心想那眉都拧成这般了还要强撑,一时说道:“若是不适便躺下,宁宁,也不用这般逞强……”


    宁离见他老是不理会自己意思,彷佛自己弱不禁风了也似,顿时怒了:“我好得很,我说没有就没有,招手是教你过来呢,你还傻站著作甚?”


    本就不甚有柔弱情态,嗔怒间是灵动鲜活的明亮色泽,好像这昏暗一室内都生出绚烂光彩。


    他这一嗔怪,哪个敢不依从?


    裴昭微微一怔,心道是自己想岔了,却浅浅勾出些笑容。当下便走到了跟前去,正在宁离面前,便见那榻上的少年探过柔韧的身体,到得腰间,五指修长,正正拨弄着蹀躞上垂落的玉佩。


    他忽然间生出恍然,于是唇边笑容愈盛,只温和的低头,任由这小郎君摆弄。


    他与宁离缱绻了那一遭,再起来时,便望见了案上的双鱼玉佩。共赴巫山时抛在了脑后,此刻却不能忘了,于是便将从前的螭龙佩摘下,换了这一枚。去外间听人禀报时,彷佛迎着些诧异目光,但他自是不必解释,只佩着那双鱼,心中悠然含笑。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1]。


    这枚玉佩原本就是宁离亲手雕出来的,处处皆烂熟于心。其中有如何构造、如何巧思,如何雕琢,俱是用了大功夫。若不是朱明恰到好处的回来,只怕还不能完工。


    手指轻轻拨弄,只听得轻微的哔啵声响,两片双鱼不知如何便已合上,此刻宛如剥壳鸡子,光润生晕,俨然是一枚荔枝样式。


    做双鲤鱼时,只觉得线条细|腻,雕工精湛,一丝不苟,此刻合二为一荔枝,便是另一般清新稚拙了。


    宁离咕哝道:“你啃我嘴巴啃那样快,我都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完呢。”


    这小小的玉佩,亦是别有洞天。裴昭虽无缘听他亲手奏曲,却得了这一枚寄情的琼瑶。


    他听宁离又说些直白的话,心中微笑,并不觉得粗鲁,却觉得可喜可爱。那一日在书斋中时,他便存了这一番绮丽念想,只是仍有些犹豫,又做回那克己复礼的君子。


    端方持正的壳子披了太久,久到他都要以为,此生不会再被敲破。


    裴昭微微翘着唇角,便倾下身,将宁离拨弄的手指握住,与他一同搭在玉佩上,问道:“宁宁怎么做的?只是触手温润,但彷佛浑身生温,与宫中那些暖玉又有所不同。”


    那可不是?说起来宁离还有几分得意,只觉得自己贴心得很:“知道你体冷,特意选的,这是我练剑处的江心玉!”


    他府上的玉料多得很!昆山玉、祁连玉、和田玉数不胜数,那俱是从沙洲带来的。还有别的火玉、玛瑙、彩石,夔州所产亦是不少……可那些说起来珍奇的玉石,真要送给裴昭,又有哪个比得上他最后挑中的这块呢?


    裴昭道:“知晓宁宁将我牵挂,我心中甚是欢喜。”


    宁离“啊呀”一声,顿时耳尖泛红:“好……好罢,我也欢喜。”


    他有时候却是不知道怎么说,便跟着裴昭学舌。平日里不觉得,可昨夜至今,却学了好几遭。


    裴昭只教他过来靠在怀中,替他轻轻揉捏着腰间,闻言道:“当真么?当时不曾听你的停下,急得你都快哭了……我还以为,你或许要将我恼了呢。”


    宁离:“……”顿时间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急得快哭的。


    其实是没有控制得住,将身下丝被紧紧攥着时,已经哭出来了!还说了好些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言语,怕是称作淫|词|浪|曲……也不为过了!


    他那个光风霁月、清峻萧疏的裴行之呢!那个风姿清越、雅量高致的裴行之呢?还他,还他,还他!眼下这个一本正经与他说这些……不正经言辞的人究竟是谁!


    “宁宁?莫不是你心中还是恼的?”


    宁离决定认真和他掰扯,难道有人能掰扯过得他吗?裴昭敢说,他怎么不敢说?他必定要让裴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离语速快得很:“你怎么就觉得我恼了?我其实很喜欢…… 哄你作甚?喜欢便是喜欢,难不成要为了这一点面子,梗着头说假话么?”


    他半撑起身体,还想要强调,结果正对上裴昭目光,笑意溶溶,哪里是有几分慌张焦虑的模样?


    分明是喜欢听这话,所以哄着他说呢!


    宁离:“……”又诓他!。


    昨夜不曾恼,晨起时也不曾恼,现在,是真的恼了。


    直到坐到了案前,宁离还抿着唇,分明是一副被惹到的模样,不愿意说话。


    裴昭少不得哄慰些个,但本是他过了火,如今却是哄不听的。


    他亲自与宁离束发,又教宁离起来,弯腰于宁离身前,修长的手指轻巧而灵活,宁离便觉得腰间一重,微一低头,正见得裴昭手指撤开,系上了一枚螭龙玉佩。


    温润如脂,莹白无瑕。这螭龙佩根本不是他的,可裴昭却十分自然的给他系上,顺理成章,彷佛本该如此一样。他心中生出些疑惑,再做打量,却觉得那连环的螭龙有些眼熟,猛然间回想起来,那分明是裴昭平日佩在身上的。


    目光微微逡移,那螭龙已换做了双鱼。


    宁离忽然心中轻轻被触动,也不知是怎的,好像被落下的花瓣悠悠的触了一下,飘起了点点涟漪。他并不曾开口,只是上前握住裴昭的手,斜斜的瞥一眼,便又转过去。


    裴昭莞尔。


    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呢?是还生着气呢,还是别扭着的,只是稍稍原谅了那么一点点。


    便携着宁离的手出去,一同用膳。


    四周的侍从都乖觉的很,便是见着这般场景,也是面不动、心不跳的。只有张鹤邻笑吟吟,心道以后那禁宫日子,不知要比从前好上多少哩!


    第87章 瑶柱冬瓜盅 宁宁心怀明净,我亦不如。


    87.


    “先喝些汤,暖暖身。”


    案上雪白的瓷盘间,各自盛着一只圆润的冬瓜,原是以整颗冬瓜作为容器,挖取瓤后填入了食材。用筷子揭开小巧的瓜盅盖,便见得里面清澄澄的高汤,瞧着是填了冬笋、莲子、香菇、瑶柱、火腿等等,冬瓜清淡,汤汁鲜美。


    夔州不兴这么做,想来又是江南的菜式。


    宁离喝了口,果然清而不寡,鲜而不腻,又挑了一筷子鲜虾。桌上还有糟鹌鹑、煨茭白、萝卜糕、栗面窝头种种,正好就着汤吃。


    他辘辘的饥肠总算消解几分,这五脏庙已祭,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原谅些个。于是宁离递出话头:“……萧统领是雅苏的舅舅?”


    裴昭微微有些意外:“宁宁听见了?”


    宁离道:“你们的声音又不小。”


    那就是听见了的意思。


    “把你吵着了么?”裴昭微微蹙眉,心道当时不该在前厅说事才对,这小郎君累了这么久,只怕教他睡得不安稳。但见宁离面上全是好奇神色,便点了点头,“应是没错了。”


    宁离顿时好生震惊:“啊?真的么,我还只当是萧统领与雅苏有旧,只是天南海北的,雅苏将他忘了……”


    裴昭微微一叹:“如何是忘了呢?只怕九龄,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宁离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大安宫前,萧九龄说起的旧事,满门性命悬挂于心,那青年面上近乎于惨然。又想起曾听过有关雅苏母亲的传闻,模糊间猜测:“但我听萧统领说,他家只剩下他一个了,难道说其实也有人活了下来?”


    裴昭道:“当时萧家获罪,妇孺流放,又遇上了疫症横行,死了许多人。后来也派人去找过,只是一个也没找见。都以为是遭逢不幸,谁知道她姐姐是被草原的小部落劫走,辗转献给了铁勒王,从此改名换姓。”


    天有旦夕祸福,都以为红颜薄命,谁知故人仍在这世间。


    “都只知铁勒王宠妃容夫人乃是雍人,却不知晓,原来她便是萧氏九容。”


    “那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宁离道,“那天我带雅苏去了醉仙楼,他吹了芦管后,便有人送了一道蕉叶炙,想来是萧统领送的罢?”


    裴昭颔首:“不错,雅苏吹的那首《永遇乐》,是九龄姐姐从前作的。”


    故曲入耳,如何教人不动容?


    是以那天萧统领才将他们拦下,是以那天才将雅苏借走,想必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宁离怔了怔:“可为什么容夫人不联系萧统领?我看那一日萧统领说话……心里大概是很伤心。”


    裴昭叹道:“人生在世,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又如何能让事事都称心如意呢?萧九容高门贵女,却沦落草原,成为异族王朝妃妾,只怕心中也煎熬的很,哪里又愿意别人提起她的从前呢?”他却是能想像她的心情,说道:“她只怕半点不愿意与从前产生联系,怕别人知晓她是萧九容,也怕萧氏门楣蒙羞。”


    宁离说:“我不懂。”他抬头:“可是萧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萧统领……我想萧统领定然不会在乎的。”


    裴昭缓缓道:“九龄那一支虽然只剩他一个,但萧氏还有别人。高门大户,都十分在乎名声清誉,何况还有世人眼光……宁宁,人言可畏,一句一句,是能骂死人的。”


    他落下目光,却推此即彼,忍不住想到宁离与自己。如今两情相好,缱绻正浓,可一旦曝光,恐怕也会招来世人非议,纵然他可以铁腕镇压,可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能杀人。


    天下讥毁,诽谤加身,宁宁呢,他能受得住么?


    心神不定之际,却听宁离扬声,斩钉截铁,字字铮铮:


    “那重要么?为何要在意那些人?难道那些所谓的亲人,比骨肉至亲还要重要吗?”那目光转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难道你会在乎那些无知之辈吗?”


    裴昭缓缓吐出口气:“宁宁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他心中忖过,忽然一震,霎时如冰雪照过,一片洞亮。只道如何要杞人忧天?从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万般艰险走过,披荆斩棘至于今日,正是心意相合之际,怎还能生出这般畏惧惶惶?


    却是他自己入了魔障。


    相望眼眸明净澄澈,一如春水。


    “是我着相了。”裴昭低声道,“宁宁,若论心怀明净,我不如你。”


    宁离并不知他心绪,只觉得裴昭那目光忽而晦涩,很难懂似的,忽然又彷佛放下心中巨石。他听得这句开口的夸赞,顿时弯眉:“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过,若论心境,他没见过一人能比得上我哩!”


    这样说着,眼眸流转,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顿时吃吃的笑了起来。好一会儿了,宁离说道:“既然雅苏是萧统领的外甥,想必萧统领会安排妥当,不用再请我来走后门了罢?”


    裴昭一时听得,心中也无奈:“你道奉辰卫是什么地方,天子近卫,难道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又不是寻常蒙童上学下课的家塾,可以随意塞人进来。”


    宁离“啊”了一声:“那还是要考核?”


    裴昭道:“那是自然……”眼见宁离不信,似乎是要反驳,辨出些口型,淡淡道:“你当杨青鲤也是随意入的奉辰卫么?一则他出身叙州杨氏,二则他自己本也是观照上境,三则他父亲乃是杨青溪……”


    宁离哪里不明白,悻悻的应了一声。


    叙州杨氏世子,如果不是资质差劲到无可救药,多半是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天子也得给世家面子,所以他想要举的这个例,不合理。


    裴昭目光转过。


    何况,唯一一个破例进去的,正在他眼前呢。


    裴昭道:“奉辰卫选拔,素来设在燕雀湖畔,也有几分热闹。过几日,宁宁要去看么?”


    “看。”宁离精神一振,“怎么不去看呢?”他最喜欢凑热闹了哩!。


    那奉辰卫选拔,没有过得几日便到了。


    当天宁离与杨青鲤一处,一同去了雁雀湖畔,只因为校场正设在此处,四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的很。宁离目光转过,发现来的人可当真不少。


    杨青鲤笑嘻嘻道:“这等比武的盛事,谁舍得错过呢?你不知道,奉辰卫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我可真受不了……就你天天也不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宁离睨他:“我哪有,我看你过得也好得很。”这不交了许多朋友。


    杨青鲤大喊冤枉:“我哪有,青天大老爷!这一天天的,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崇文馆的时候呢!”起码那个时候还只是进学,并不是当值,做些学士布置下的功课也就罢了,哪里像现在……杨青鲤叹道:“你看我这么青葱的一枝花,适合来打打杀杀吗?”


    宁离:“……”他今天和杨青鲤一样,穿的都是奉辰卫的袍子,这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介于两者之间。这哪里是什么青葱一枝花?


    他思考一阵:“那不然我与行之说一声,让你来御前伺候?”


    杨青鲤:“……?!”


    杨青鲤敬谢不敏:“那还是算了罢。”去御前伺候,正对上陛下?!他还是没有那么想的。也就是宁离,一天到晚行之、行之的喊着,半点也不在乎。


    宁离说:“那你都不去,你还和我抱怨什么。”


    杨青鲤苦着脸说:“我想回崇文馆。”


    宁离用十分震惊的目光将他看着,然后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杨青鲤顿时嚷道:“作甚!”


    宁离随口道:“我看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都觉得崇文馆是好去处了……”


    两人正是闲闲唠嗑的时候,忽然听得有笑声传来:“怎么了,青鲤今天身体不爽利么?”


    他顿时回过头看去,见得是个面容英俊的郎君,穿着青不青蓝不蓝的衣袍,正冲着两人笑,神情倒是十分和善。


    但是宁离没有认出来。


    来人显然也是晓得的,冲着他笑道:“宁世子,我是陆道思,如今也在奉辰卫当差。”


    陆道思应该是和杨青鲤熟络,这一时便站在两人身边,冲着台上一指,神情却是有些神秘:“世子觉得哪边会赢?可要下注么?”


    宁离:“……”原来是开赌盘的!


    此时两名年轻武者都已经站在台上,面目俱是宁离不认识的。那陆道思翻出来名帖,指给两人看。原来一人出身燕氏,一人出身萧氏,一个是观照初境,一个是观照上境。


    这下注,岂不是很简单?


    陆道思道:“燕氏那位押一赔五,萧氏那位押一赔一。”


    宁离随便一指:“左边这位罢。”


    陆道思便随他看过去,顿时间一愣:“这可是燕氏那位,他是只有观照初境的。世子不再想一想?”这押住下去,那不是得铁定赔么?难道是家大业大,是以不在乎了?


    他还想要劝,宁离摆手,目光已经落到案上的果脯,显然是懒得再去看了。陆道思哭笑不得,只得收下宁离的金叶子,心想这世子真是大方。又问另一边:“那青鲤呢?你也来下注吗?”


    杨青鲤毫不犹豫:“我跟阿离一样。”


    陆道思:“……”今天一个两个,都准备来送财了么?


    他虽然是开赌盘,一时也无奈:“唉你们这……就你俩下燕氏那位,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杨青鲤有些惊讶:“没人下注燕氏?”


    陆道思说:“燕氏差了两个小境界呢!谁会下注他,就只有你们俩。”


    杨青鲤瞥一眼,笑嘻嘻道:“……那无所谓,阿离下注谁我就下注谁。”


    何况,也未必是打水漂呢。


    第88章 五香瓜子儿 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88.1.1.


    宁离却没管,随手在那名册上翻着,一眼下来认识的没有几个,忽然见得个识得的名儿,轻轻“咦”了一声。


    “怎的了?”杨青鲤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儿,也凑过来看,目光看过,明白过来,也啧了声。


    他两人这般和打哑谜一样,陆道思甚是好奇,问道:“怎的了,莫非是看见了熟人?”


    “非也,非也。”杨青鲤摇头晃脑,“熟人自是算不得,只是有点儿惊讶罢了。”


    陆道思一目十行扫过来,他在奉辰卫当值,对这两位同侪在京中的恩怨也了解许多,譬如这宁王世子刚入京时的那桩恩怨,说不得就醒悟了,当下笑道:“这选拔的比试,对京中许多子弟而言都是一条出路。倘若家中并无安排,不幸没有家业继承的,说不得也会想要来这里博个前途……一朝入选,那也比在旁的地方讨食强。”


    他一边说,一边心中也明白,只是眼前的两位,定然是用不上的……


    三人说话间场上的比试已然有了结果,那两人快得很,却是身材高些、萧氏的那位踉踉跄跄跌出了白线。那道白线是先时便划好的,除却比试落败以外,落出了这道白线,那也算是败了。


    萧氏弟子显然并不愿就此认输,但是面前劲风横扫竟教他不可挡,一时间跌出去了,面上还十分错愕。


    中央负责记录的武者宣布了当场的胜者。


    陆道思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啊”?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颇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宁世子怎么知道他赢不了?”


    宁离说:“随便猜的。”


    陆道思:“……”这也能是随便猜出来的么。


    杨青鲤嘿嘿嘿笑道:“燕氏那位赢了,你可知道我俩不会打水漂了罢?哼,我早就知道!”


    眼见着方才比试的两位都下去,又有新的少年郎进入场地,陆道思本应该四处推销继续下注的,但这会儿他却顾不得了,心里痒痒的,问道:“这可不是胡猜的罢,怎么就知道燕氏会赢呢?青鲤……”他知道自己面子没那么大,问不了宁离,干脆就曲线救国,直接去问杨青鲤。


    然而还没有闻得出个所以然来,身边已经是又站了一人。


    深青衣赏的小内侍,面目并不陌生的,问道:“咦,世子知道,燕氏会赢么?”


    88.1.2.


    这一时裴昭却在鸿鹄台上观看。天子选奉辰卫,从前几次他是并不曾露面的,然而今日这遭,却已经站在高台之上。


    台下叫好声、呼喝声不绝,除却参加的那些个少年郎,也还有许多人在观看。


    裴昭目光落下,竟然在那一片青不青、蓝不蓝的身影里,准确的找到了宁离。


    旁边有个似乎攒动着的将他靠近,先是收了他与杨青鲤的金叶子,后来场上比试结束后,那年轻侍卫神情激动的要说些什么,又求助于杨青鲤,宁离只是翘起唇角,彷佛是在谆谆教导,说了一通后,露出了个微微得意的神气。


    裴昭道:“他们在作甚?”


    张鹤邻赔笑道:“回禀陛下,大概是侍卫中私下设了赌盘。”


    话音落下,只觉得这实在是触霉头,果然见得裴昭的面上,那点子笑意已经收了。张鹤邻心里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这私底下押住赌|博屡禁不绝,只是莫要犯到陛下的眼里来……怎么就偏偏犯到陛下的眼里来呢。


    裴昭淡淡道:“教个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87.1.3.


    那小内侍攒了一木盒蜜饯给他,宁离愣了愣,忍不住朝高处望去。


    他这里却是逆着光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木盒中那蜜果子……他之前是尝过的。就在那处山间的别院。


    宁离摸了一颗竹盐黄皮,“唔”了一声,心道也没有什么好藏的,便说道:“右边儿那个脚步虚浮的很,只怕那修为不是正正经经上去的,这观照上境里有多少水分实在不好说,但是左边那个观照初境的,应该没有半点取巧,是实打实刻苦练出来的功夫。”


    小内侍不懂,听了十分迷惑:“世子怎么这样断定?”


    他问的正巧也是陆道思想问的,眼见著有人替他发问,忍不住也眼巴巴的望着,十分好奇。


    宁离心道这小内侍一会儿说不得要讲给裴昭听,当下道:“他两人虽然同为观照,但是体内真气的充盈却有高低之分,并不以初境、上境为分界。一个是山间的小溪,时不时要断流,一个却已经汇聚成河,汩汩向前的……哪怕那小溪瞧着要长一些,可是带走的径流,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陆道思似懂非懂,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宁离就断定萧氏的是消息,燕氏的是河流?


    那小内侍却是一拍巴掌:“我懂了,就像用来装水的竹筒和水缸,一个高高瘦瘦,但是细的很,只装得了一丁点儿,另一个虽然瞧着圆胖,能容纳下的水却要多得多哩!”


    宁离点头:“孺子可教。”


    他这样鲜艳活泼的面容,却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言辞,那模样怪异的很。


    可是……


    陆道思说:“他二人真气有差,世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离奇怪的瞥他一眼:“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


    陆道思:“……”


    忽然听人叹道:“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宁离心道这又是谁?转头看过去,见一面目俊美的年轻郎君,身上所穿的衣袍与他几人纹饰相同,却是极深的绿色。不知道是何时来到了这处,将他方才的话尽收于耳中。


    虽然没见过几面,他也已经认出来了,人家已经发话,他难道还要当做没听到么?那未免也太不给同僚面子了。


    宁离懒散散的道:“时世子,我不信你没有看出来。”


    他不知道时宴朝怎么心血来潮来了这里,但是一想自己在那名单上看到的,又恍然大悟过来。心道旁人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时家大郎,大概是可怜天下兄长心吧?竟然也跑到这长边来望着。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情,如果要说,交恶大概差不多。但是想一想,当时要点碧海燃犀灯时,薛定襄是将这人给招了来,大概立场上,应是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修为不怎么行。也罢,态度端正就行。


    他不说话,拦不住时宴朝问。也不知是哪里请来了这尊大佛,一定要跟他们处在一块,似乎是有心想要交好,时宴朝又道:“宁世子觉得这两人谁更厉害?”


    宁离看了眼:“左边那个罢。”


    每每有人上场,时宴朝就问两句,宁离被问了两次终于烦了,冲着边上那小内侍一眨眼睛:“还有别的果子么?这黄皮有点咸了。”


    那小内侍初时懵懂,忽然间反应过来,连忙道:“有有有,世子想要,那定然都是有的……容奴婢给世子取过来。”


    宁离催促说:“取什么取,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一溜烟的催着那小内侍跑了。


    他脚下抹油,溜得飞快。徒留下三人在原地错愕,场上忽然间寒光一闪,右侧那人长剑密不透风,已经是将左侧那人逼到了绝境。


    ……好像他说的也不是全对。


    便在那个念头的下一秒,左侧那人身体忽然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险之又险避开了剑锋。右侧那人收势不止,顿时现出破绽,反倒被对手抓住。电光石火间掌心反覆,三尺青芒赫然横上了脖颈。


    右侧那人面色发白,悻然道:“我认输。”。


    然而宁离已经连看都懒得。


    鸿鹄台上,轻快脚步声响起,去时只有一小小内侍,来时却多了个青衣小郎君。


    宁离甚少穿这般颜色,又是窄袖劲装,瞧着竟然有几分矫矫不群之态。


    裴昭面上已不自觉带着笑:“宁宁看得可开心?”


    宁离才不开心:“别提啦,来了一个话痨嗡嗡嗡的飞,哪来那么多话,他不走,我走。”


    听着他话语间将人比作那甚是不雅的绿头苍蝇,裴昭不免失笑,温声问道:“谁惹了你?”


    “没谁。”宁离摇头。


    可是他先前已经说了有人在下面聒噪的将他吵闹,那怎么还能算没谁呢?更何况裴昭身在高处,将下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见宁离先前与杨青鲤一处,十分快活,后来找去了陆道思,也还算得自在,但等得时宴朝一去,没得多久便不看了。


    虽然宁离来鸿鹄台,他心中也甚是喜欢,但是谁那么不长眼搅了小郎君兴致……


    “就没别的么?”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你嫌这个不够精彩刺激?”裴昭恍然,“那之后也有奉辰卫、武威卫间的比试,若是宁宁想,也是可以下场的。”


    宁离:“……”


    他若是下场,那成什么样了?使不得,使不得!


    第89章 水晶凤脯 我对你仰慕已久


    89.1.


    这比试点到为止,出手的人倒算得是有分寸,也没有什么人受伤。然而那些不过都是开胃的小菜,真正的戏肉是在之后的。


    拔得头筹的人物出乎意料:时宴暮。


    那少年用的不过是寻常的木剑,然而身姿流畅舒展,端的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一招招皆是时家入门的剑法,却是每一招都用的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挡住了对侧的进攻,不紧不慢逼得对侧后退,待得他收势之际,对方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


    望着台中那个使剑的少年,杨青鲤一时也愕然:“他怎么突然变厉害了?”分明瞧着先前不过是观照,可眼下,彷佛是有进入通幽的态势。


    他凝神细思上京时曾经撞到的那一幕,喃喃道:“不对,他怎么能通幽?”那时距今尚未有两月之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观照初境至于一线通幽?那必然是天赋卓越,可时宴暮,哪里看得像是如此!


    杨青鲤转头要寻宁离,陡地想起,宁离中途离开了并不在此。他心道这个消息,可要快些告诉宁离才成。


    时宴暮跪在场中,道出效忠言语,谨慎克制,只道前番轻狂,还望陛下恕罪。天子目光如常,只教人赐下奖赏。


    至此,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建邺。


    浑然不知,暗中正有复杂的目光将他盯住。


    89.2.


    四处使臣陆续在进京,京中面目迥异的胡人又多了些许。


    是夜,设宴于东苑。


    侍从捧着木盘上前,其上有玉色丝绒相覆,瞧着倒是平常。然而掀开之后,只觉得眼前似有寒光闪过,一柄约莫三尺三长的宝剑正在其间。那剑身通体透明,宛如碧玉雕成,又似深潭中取出的水精,望之一片令人心醉的浓翠。


    那彷佛只是寻常的饰物,或是碧玉,或是翡翠,雕刻以供人把玩。然而侍从取来一张薄薄白纸,置于剑前,众人目光皆落于那一处,只见得那白纸才将将贴近剑锋,便已裂成了两爿。


    锋锐至于如斯,绝非以为的巧饰,而是不可多得的神兵。


    帝京中藏剑颇多,教人耳熟能详者不知凡几,当下便有人认将出来。


    但不待众人猜测,萧九龄已然开口道:“此剑名为‘别春水’。”


    却是一个温柔婉转的名儿。


    杨青鲤微一点头:“‘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1]竟然舍得拿这把剑来做彩头。”


    这把剑的上一任主人,是大雍的一位入微境高手,寄情于山水,不问人间世事,却是一副风|流放诞的名士做派,而别春水,便是那位名士的佩剑。白露生,别春水,不知如何辗转落入了大雍宫廷,又在今日被取出。


    萧九龄气沉丹田:“今日比试,便以此剑作为彩头,希望诸位,勿使宝剑蒙尘。”


    四周窃窃私语,不乏有火|热目光,落在那一把碧绿的长剑上。在场之人俱是爱武的,难免生出些跃跃欲试之心,都知道比武会有彩头,可是竟然是这把,未免也令人晕眩。


    宁离轻轻蹙眉:“有这么夸张?”


    陆道思眼神火|热将那木盘盯着,口中答的极快:“白露生入微境巅峰,他的佩剑自然也不同凡响。从前禁中也会取出些彩头,但许多不过是寻常兵器,再往前论的主人都是些通幽境,哪里比得上这把。有传言说他是已经一线无妄的,又说他其实也曾在白帝城学艺……”


    再往上,便只有无妄境大宗师的兵刃,可那些,又岂是他们能企及的?


    杨青鲤目光逡巡,扫过四周,果然见得众人面色,怕是许多都生出了争夺之心。须知并不拘泥于奉辰、武威两位,凡是有心动者,皆可一搏。


    在场有萧九龄、薛定襄两位入微境坐镇,但这两位何等身份,必然不会下场相争,而其余的年轻俊彦,已经开始悄悄打量谁为对手。


    再一看,和他桌案紧紧挨着的那个,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从认出来了是“别春水”后,就已经懒得再去看,此刻正用筷子挑了一箸水晶凤脯。


    瞧着都悄悄意动,可是宁离……好像也太坦然了一点。


    杨青鲤倾身靠近,低声道:“你对这剑不感兴趣?”


    宁离摇头:“一把破剑,有什么好争的。”


    杨青鲤听得险些被噎住。神兵利器,如何能算破剑?何况白帝城天下剑宗!从那处流传出的神兵,总是令人更高看一些……


    他却不知宁离想起了昨日时,裴昭与他说,比武会赠出一个彩头。


    藏器阁中,宝剑神兵不知凡几,裴昭笑言让宁离挑一个,那时当真是笑语盈盈:“宁宁不想要这彩头?”


    宁离兴致缺缺,被裴昭拉去在藏器阁中看了一圈,不得不说,其中所藏十分丰富,剑光灼灼,一室寒芒,有许多都是鼎鼎大名的。裴昭原本是想着他是使剑的,想要教他挑一把趁手的,自忖藏器阁中,多少也有一把能有眼缘。谁知宁离逛了一圈下来,竟是一把都没有看中。彷佛那一室的长剑,在他的眼中都如同废铁。


    他心道宁离莫不是眼光高的很,一把都看不上。又怕是宁离修为不及,所以以此作为藉口搪塞。然而一番劝说,到最后宁离也什么都没有挑。


    此时宁离也把当时的答案捧出来:“我有剑了。”


    雄浑声音响在大殿:“刀剑无眼,还望各位点到即止,便以木剑作为兵器,一炷香时间内,分出高低。”


    这般,倒也算不得什么。


    所有人都用木剑,虽然有些并不趁手,但毕竟彩头乃是宝剑。


    场上进行的如火如荼,各路的年轻俊彦都上去走了一圈,不乏有奉辰卫、武威卫的年轻人。都知不仅仅是比试,还是一个在帝王面前展示的机会,纵使无法夺得那把“别春水”,但能够入陛下眼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走过几轮,剩下个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还在台上,高鼻深目,碧绿眼瞳……是个胡人。宛如一头不羁的野兽,气势十分凶恶。


    杨青鲤凑过来,低声道:“铁勒的人,怕是和那二王子有些不和。”


    宁离侧目看过去,雅苏正在那一侧,瞥着嘴巴。尽管这时候台上的是铁勒的勇士,但是显然他心中并不怎么高兴,两人显而易见的关系不怎么好。


    前日比试雅苏最后没有参加,不知萧九龄是怎么与他说的,他应当是选择了入崇文馆。


    中央那铁勒勇士已经击败了好几位上场的俊彦,其中不乏大雍的武者。


    倘若……倘若最后让铁勒人夺走了“别春水”,那无疑大雍是十分丢人的。


    杨青鲤悄悄问道:“时宴朝和他哪个厉害?”


    宁离喝了一口酒,发现是甜甜的果酒,勉强也算喝得,于是不皱眉了,反问回去:“你想问哪个厉害,还是哪个赢?”


    杨青鲤一呆:“两者间难道有区别?”


    宁离道:“论境界当然是时宴朝,可境界又不能当饭吃。这个铁勒人是天生神力,而且他用的功法……”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萧九龄环顾四周,已然朗声道:“这位铁勒勇士已经胜了五轮,还有谁要上台与他比试么?倘若无人,那么他便是今日的胜者,‘别春水’便归他所有。”


    有,或许是有的。


    可是那铁勒人的气势凶恶的很,而且打起来是一种浑然不要命的架势,已经连连跌下去五个,还受了不轻的伤。都指望着别人先上去,再车轮战将他消磨一番,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来。


    顿时那场上有些寂静。


    宁离奇怪道:“时宴朝怎么不上?”他身为奉辰卫一员,这时候正该上场,挫挫那铁勒人锐气的罢?


    “我的天,阿离,你平日都看什么去了?”杨青鲤低呼,“那剑是‘别春水’,白帝城出来的。时宴朝的师承又是蓬壶……你让他怎么上场!”


    李观海门下的子弟,比武去夺一把白帝城的剑吗?


    谁不知道这两位无妄境从来都不对 付。


    宁离一时也噎住,禁不住悄声细语:“哪里是白帝城的,纯粹是贴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看白露生名儿有个‘白’,便把他和白帝城联系在一起!”


    杨青鲤语气怀疑:“你怎么知道?你当真么?”


    宁离说:“真的,比珍珠还真,我翻过谱子,里面没有白露生这个人!”


    杨青鲤奇道:“什么谱子?你和我说说……等等?你,阿离你……”他突然目瞪口呆,面上全然是震惊,为这个突然听在耳朵里的消息。世家当然有谱系记载门内的弟子,便是他们叙州杨氏,那也是有厚厚族谱的。宗门也有相近之处,可宁离说白帝城没白露生这个人……


    便在这一时,听到那台上的铁勒勇士开口,那声音粗哑不堪:“既然无人敢上前,那么今日盛会,便是铁勒胜了……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倏地转过头来,朝着台下一指,神情中别有一股冰寒凛冽:“宁世子,我对你仰慕已久,世子可愿赐教于我?”


    第90章 葡萄美酒 你还不够格,教你师父来。


    90.1.


    刹那间众人纷纷看去,想知道这铁勒勇士究竟是向谁邀战,却见他所指之处正在御案下不远,那那里坐着的不是旁人,是镇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宁王世子,不免生出些错愕。


    那大红麒麟世子服的少年如若未觉,尚且还持着水晶樽,斟着葡萄美酒。殷如琥珀,紫若晚霞,少年郎君彷佛沉浸在那醉翁仙境之中,对眼前所发生之事,浑然不觉,亦浑然不知。


    竟似是喝醉了!


    他那名头与行事作风在京中堪称无人不晓,无人不知。而当今陛下对他的偏爱亦是人尽皆知,谁不晓得那奉辰卫他是几乎不去的?谁不知道他修为就观照的那么一丁点儿?教这么个人物来接受这铁勒勇士的挑战……


    莫不是刻意想要下了大雍的威风?


    仪礼官已然看见,不着痕迹的皱眉。心里先暗骂一声铁勒人狡诈,场上那么多人,却偏偏要挑这一个。这小世子,细胳膊细腿儿的,哪里是这铁勒人的对手,只怕上去就被打的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到时候陛下还不知会怎样生气。


    为人臣子,自然是想陛下之所想,忧陛下之所忧,怎么能让这铁勒蛮子挑衅陛下的心头肉?当下他开口道:“勇士可是糊涂了?宁世子并不曾递上名剌,未曾入册,算不得选手,不会参加这一场比试的。”


    那铁勒人彷佛半点也听不懂,浓眉一挑,一副反驳模样:“我先前听那位统领宣布规则时,并不是你所说这样。不拘泥于出身,在场只要有心,都可以上场……胜者凭的是一身实力,和名剌又有什么关系?”


    礼官:“……”


    礼官一时语塞,这铁勒人所说的也不错,在场年轻俊彦皆可以下场。可那位哪里是什么俊彦模样,分明也半点不想下场啊!


    那铁勒人目光如鹰隼:“我听闻世子已入奉辰卫,是天子的亲卫。想来一定实力不俗,为何如此畏畏缩缩、退避不前?还是说奉辰卫中皆是如世子这般人物,早已经无人?”


    顿时殿内隐有骚动,奉辰卫中,许多人面上现出怒容。若果说先前只是这铁勒人针对宁离,还有人幸灾乐祸、想看他洋相,那么现在,却是将奉辰卫的面子都架上。


    礼官不自觉转向上首,想要知道陛下意见。


    时宴朝长眉一挑,定定注视着那处。


    已经连番败下五人,教宁离上去,再狠狠地被那铁勒人羞辱一番么?


    纵然他并不喜宁离,亦不喜那把“别春水”,但家国在前,他还分得清缓急轻重。


    却在这一时,听得萧九龄缓缓开口:“宁离,既然如此,大王子盛情难却,你便和他切磋一番。”


    ……大王子?


    众人错愕,纷纷看去。都以为这铁勒人只是草原培养的好手,原来是铁勒的大王子?可这位并不曾听说名字在使团里!


    乌兰撒罗瞳孔骤缩,绿色的暗沉里,闪过一片阴翳。


    身份既已被道破,那便再无须遮掩。让他用铁勒大王子的身份击败这群雍人,教大雍知晓他的厉害。


    他不知道为何萧九龄会开口,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乌兰撒罗一声冷笑:“怎么,害怕了?”


    ——叮!


    水晶樽倒扣在案上,一声清越声响。宁离终于抬眸,嗓音里彷佛浸着葡萄酒蜜甜的醺然,有一些漫不经心:“你还不够格,让你师父来。”


    90.2.


    乌兰撒罗面色乍变,被戳中心中最隐秘的痛处,顿时现出些凶光。


    他师父?


    他没有师父,他一身武艺,最亲近的只有舅舅,可如今舅舅身在何处?被这些狡诈的大雍人抓住关了起来,竟然还敢在此刻提起。入京后乌兰撒罗四处打听,没有获得任何消息,解支林如今行迹不知、下落不明,宁离竟然如此刻意羞辱!


    “世子莫不是自知花拳绣腿,想要凭口舌功夫全身而退罢?”乌兰撒罗冷笑道,“竟没想到,堂堂宁王世子,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他话音尚未落下,便已被一道低沉声音喝断:“对付你,世子门下侍卫已足够,又何须世子出手?”


    却是一道劲风滑过,下一刻,场地中央,赫然出现另一道蓝衣箭袖身影。


    众人不免定睛看去,想知道是谁如此胆大,看到那人蜷曲头发时,一时皆是愕然。半点不曾想到,这人虽然穿着中原的衣袍样式,可五官深邃,赫然是个胡人!


    “……是宁王世子的那个胡人侍卫!”一时窃窃私语,已经有人回忆起来。当初滁水河畔,可不正是这个侍卫,教时家二郎吃了个大亏?


    这胡人……


    场上乌兰撒罗已乍然色变,他指着眼前出现青年,面色中现出几分狰狞:“斛律陵光,你竟然还没有死?”


    那唤作斛律陵光的青年目光平静:“大王子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话音方落,场上两人已经团团战做了一处,两道身影俱是大开大合,卷起阵阵罡风。分明只是两把木剑,可斗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骨节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木剑断裂,彷佛承受不起如此重压。同时之间,斛律陵光毫不犹豫,合身而上,以一身血肉作为兵刃。那路数迥异于中原,彷佛两头野兽在场上撕咬、搏杀。


    这样的态势,彷佛并不是比试,而是有深仇大恨了。


    杨青鲤喃喃道:“斛律……你的那个侍卫,他姓斛律?”


    宁离“嗯”了一声。


    这不得了了……


    杨青鲤快速回忆,他虽然对铁勒不是很了解,但是他也知晓,那是铁勒一个十分有名的贵族姓氏。


    “铁勒那个谋反的大将军,彷佛就是姓斛律……”杨青鲤喃喃道,看着场上已经厮杀做一团的两人,他还能看得清身法,也能看得出那一招一招之间渗出的杀机、蓬勃的杀意。


    “……谁会赢?”杨青鲤不自觉问道。他知晓宁离这个胡人侍卫已然是通幽境界,可是那铁勒大王子亦是天生神力,是全然不同的力量体系。


    宁离捏着水晶樽:“陵光不会输。”


    什么叫做不会输?方才他问乌兰撒罗和时宴朝的时候,宁离说时宴朝赢不了,可这时他问乌兰撒罗与斛律陵光,宁离更说这胡人侍卫不会输。


    境界不能当饭吃,真到了生死搏杀的关头,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


    便在这一刻,场上出现惊心动魄画面,乌兰撒罗手中木剑穿透了斛律陵光左肩,刹那间鲜血四溅,可斛律陵光不退不让,猱身而上,任凭那木剑穿身而过,反手扣住了乌兰撒罗咽喉,猝然用力——


    “陵光!”


    手中的劲气微微一松,但也足以造成足够伤害。


    乌兰撒罗身躯轰然倒地,嗓中犹自发出声响:“呵……呵呵……”


    “医官呢?”


    登时便有人上前,要将那倒在场中的铁勒大王子给抬下去。那动作迅疾的很,斛律陵光拔出了左肩上的木剑,任凭鲜血汩汩流出,面色不变。


    雅雀无声的大厅里,仍听得挣扎声音,是喉咙险些被碾碎的、夹杂着血沫的呵呵声响。


    那场面着实是有些血腥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勇士,败了也就败了,但是被捏碎喉咙的是铁勒大王子,上场的是宁王府的胡人侍卫……嘿,管他呢,既然是宁王府的,天塌下来都有沙州来撑。


    可是不曾想到,今日到最后,胜出的仍是个胡人。


    斛律陵光扔下了木剑,眸光漠然,似乎半点也不曾在意。他转身要往场下走去,似乎对这场上的一切都全无意趣,那千金难买的“别春水”,也并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这……


    仪礼官一时难为,那就算这位胜出吗?


    “斛律陵光。”忽然听得声音,冰寒,刻骨,“奉辰卫时宴暮,愿讨教阁下高招。”


    场中血迹未散,赫然又有另一道身影飞身上前,那位年轻郎君生得俊秀,可面上赫然是一片寒意。


    他身形矫健,宛如飞鹞降落,长剑直指。原来竟是从奉辰卫那一处出来的。


    众人纷纷想起两人的那一遭过节,这位时家二郎彷佛是前几日选拔中的获胜者,更早之前,便是因为这个胡人侍卫失去了圣心、打发去东海。如今他回到建邺,依循旧例将入奉辰卫,若如此,是要代表奉辰卫出战,竟也理所应当。


    杨青鲤一拍桌板:“你这是趁人之危!”


    “是么?”时宴暮冷笑道,“他既然上场便要知晓规矩,若是不愿,向我认输,我也不是不能饶过他。”


    斛律陵光左肩被捅穿,此刻鲜血如注,尚未进行包扎。他这个状态,和时宴暮比试,那结果几乎是可想而知。


    “怎么?”时宴暮眯眼,眼见着斛律陵光一言不发,朝着场下走去,他道,“你是要认输了吗?”


    宁离仰头喝了一口酒,正见陵光过来,走到了他的案边。蓝色的眼瞳沉默而复杂,有几分坦然,也有几分愧疚。


    “打了就打了。”宁离随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说没捏碎乌兰撒罗的喉咙,便是捏碎了,杀了又怎么样?


    “世子……”陵光哑声。


    他跪在宁离案前,行了一个复杂而庄重的礼节,旋即转身。


    那是要回到场上、应下邀约的意思。


    “回来。”宁离叹了口气,刹那间扣住陵光肩头,任凭鲜血染红手掌,而面色不变。他出手如电,在陵光肩头连点,刹那间封住了几处大xue,汩汩涌流的鲜血顿时止住。


    “去罢,赢漂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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