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71.
那殿中一时安寂了,片刻后,终于听到人开口,瓮声瓮气的。
“行之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名?”
裴昭如实答道:“阿翁临去前,替我取了这个字。”
又听宁离道:“那你原本唤什么名?”
裴昭仔细看着他神情,道:“我单名一个‘昭’,也是阿翁所赐。”
“哪个‘昭’?”似乎不死心的确认。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听惯的文辞脱口而出,心里忽然却一震,不觉凝望着眼前的少年。
裴昭从来都是惯读诗书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从来都没想起过下句,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纵然知晓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这一下也没禁得住,说好的是教宁离发问,自己却忍不住问了:“宁宁的名,又是哪一个‘离’?”
宁离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风情:“离别的‘离’。”
于是裴昭那点子摇动的心旌,便立时被扼住,连一点蔓生的枝桠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对侧的那人还眼眸澄澈,无知无觉。
一时间只得苦笑。
他知晓宁离当初进京时,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换了一位,更知晓宁离后来为了弄清这个乌龙,仔细打探了一番……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时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极,恰是三年。
宁离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那少年原是在他怀中,拭泪时半跪在榻,此时垂着头,望之只见雪白下颌。
揭开身份后,两人一时间都无话。
裴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将人头抬起,到底是作罢。慢慢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去岁以来,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宫也有异动,于是便做了番设计,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牵动了旧疾,医官说温泉养生,所以才去山间别院休养……也没想到,你刚好就在那处。”
“那时你走丢了鸟儿,夜里寻过来,我当时对外称还在宫里,并不愿声张,所以才用了化名。后来知道你不喜建邺,也不想入宫,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会将你吓住,便那样与你交往了些时日。”
“只是与你相交愈多,亲近愈深,我又是隐瞒在先……便更不知该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这浮生半日闲,到底是偷来的。
他叙述完这一节,宁离仍是低着头不肯吭声,唯有胸膛微微起伏着,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绪。
裴昭心里叹息,只怕这少年心中,着实是气得很了。
他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会暴|露,纸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隐瞒下去。恰巧 宁离入京的时间点很妙,赶上了他被设计被刺的节骨眼儿,尔后又是年下辍朝,是以暂时不用面见天子。
只是,宁离能够拖着一天不进宫,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进宫。
裴昭瞒得住一时,又哪里瞒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愿罢了。
小郎君活泼又爱笑,对他亲昵又亲近,满心腔都围着他打转,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从没有人教他这般合意。
于是放纵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对。他希望自己就是宁离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这个,禁宫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闲谈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对建邺的不喜,更明白他对故乡的渴切,生他养他的,是沙州的驼铃、胡杨、明月。
建邺风景纵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将这钟灵毓秀的小郎君养得灼灼皎皎。
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谁肯轻言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
裴昭按捺下心中牵扯的痛意,低声问道:“宁宁还想离开建邺吗?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于是他自苦一般的又复述道:“你想吗?”
那已经是他第二次问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问得出来,扯得胸腔作痛,仍还平声静气,好像不愿也不舍的那个并不是他。
“不用担心那些祖宗规矩,也不用去想什么前朝旧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会有任何隐虞。死人没有活人大,他们也不能从地府里跳出来拦着。”
少年实在是太过于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说起了俏皮话,只是想教气氛松快些,教他开一开口,说一说话,无论是什么,无论是怒、是斥、是责,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吭的惩罚他。
宁离终于开口:“我不会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动,即便知道或许宁离接下来的话并不如自己所想,却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声,语气仍旧温和:“宁宁是怎样想的呢?”
宁离抬头,终于直视他,漆黑的眸子单刀赴会:“你可愿随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他设想过的回答有许多种,或怨怼、或生气、或失望,但从没有哪一种,会是这样的邀约。
大概是他着实是失态了,宁离眼眸明亮,彷佛是气着了,咻咻逼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明知道你病成了现下这样,还会不管不顾,抛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宁离一直牵挂着他的痼疾。
那双眼眸因为愤怒而明亮,蕴着未褪的水光而发红,几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将他瞧着,他本该解释,本该宽抚,却禁不住唇角微扬,笑了起来,笑得牵着肺腑隐隐作痛,却还止不住。因为着他的笑,宁离微红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宁宁,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这样用的。”
宁离满不在乎:“我不管,我没读过书。”
是的,他当然知晓,宁离不通诗书,不然换了翰林学士,早在他说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时,便能顺畅的对答下来。
可占据他满心满眼的,就是眼前这个不通文墨的小郎君。
他第一次见时就知道了。
裴昭含笑道:“你要我随你去白帝城……见你师父吗?”
宁离咕哝:“想见就见,不想就不见,天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又去哪个海钓鱼。找他作甚,找也找不见……孙大夫在白帝城,请他给你看看。”
裴昭“嗯”了声:“是孙妙应么?我从前听说他失足跌下了悬崖。”药王已久不见踪迹,寻访的名医里,说起也都是叹的,阖宫上下,都以为他已逝世。
宁离说:“跌下去又没跌到底,我把他拎上去了。”他认真道:“行之,他以前能治好我,也一定能根除你身上的病。”
他一心一意的谋划,干净而纯粹。
裴昭望进漆黑的眼眸,有那一瞬已经意动,可到头来,吐出的却是另外四字:“我不能去。”
天子居九州之大,当神器之重,自该在帝京坐镇。何况如今时局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罗网已设,如何能轻言离开?
那小郎君自是不依,登时间横眉:“你是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宁离顿时更加气了,只恨这人不知道好好保全自己,都病成这样,还念着那些个朝堂时局,当真是想把自己熬的油尽灯枯么?
他一旦生气,也不说话了,抿着唇拍掉了裴昭的手,自顾自的点起了碧海燃犀灯,重新悬挂在幛幔上。期间几度看到裴昭欲言又止,也不去理他。
“你就和这些宫务过一辈子罢!”。
“陛下,这是……?”张鹤邻悄悄进来,“奴婢彷佛见得,宁郎君气咻咻的出去了。”
裴昭苦笑:“惹到了他,正恼着呢。”
陛下隐瞒身份这一桩症结,张鹤邻也是知道的,眼下人都在式干殿里,瞒也是瞒不了。便道:“陛下哄哄他,世子向来心软,想来要不得多久就会回心转意。”
裴昭心道,他何尝不知道呢?
这小郎君,气头来得快去的也快,惯会自我排遣,但这一次瞒着的不是小事。裴昭不是看不出来,宁离问了他名字后,就再也不纠缠在身份上了。那并不令人觉得欣喜,反而是生出恐慌与害怕,少年隐隐然间的回避,要躲开到几时呢?后来一怒着出了殿,只怕也是心里复杂,下意识要避开。裴昭不忍,也没有拦,由着他去了。
那么他要想办法去哄宁离吗?
哄得他留在建邺,还是放手,任凭他海阔天高。
裴昭慢慢思索着,吩咐道:“教人看着些,眼下宫里乱,莫让人冲撞了他。他若是想出宫,便由着他去……等等,是朕忘了,先送些吃食给他,他一早起来,只怕什么都没吃。”
“得令。”。
此时天色尚早,宁离心烦意乱的出来,坐在侧殿的书斋里生闷气。
窗外雪停,红墙碧瓦,宫阙巍峨延绵不见尽头。
他怎么也没想着,自己再度入宫,竟是眼下这般处境。
宫人们摆上了糕点汤羹,一样样皆是精心准备的,味道自然不同寻常,宁离腹中空空,确然也饿了,可夹了块水晶糕到口里,明明是喜欢的软糯味道,却有一些食不知味。
他好像有一些失态了。
刚刚那……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了罢。
自己冷冰冰的走了,把行之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那里,行之本来就还病着,还要与他解释……打住!打住!明明是他隐瞒在先!
宁离垮着脸,食不知味的咽下了口里的糕点。
他看了眼案上,鱼片粥、银耳盅、琥珀酱蹄冻,还有些花样百出的酱菜,脆嫩爽口。
和他被幽居在净居寺里时一样尽心。
怕寺中饮食清淡,不合他的口味,于是日日换着花样,遣着张鹤邻送来。
更早前他夜探宫城,将奉辰卫都惊动,也是被轻轻巧巧的按了下去。那夜里他慌不寻路,误打误撞摸到了皇寺禅房,裴昭与他抵足而眠的样子彷佛还在昨日。
宁离不是傻子,只是从前没有往过这方面想罢了。
蛛丝马迹有那么多,一点一滴,触目惊心。
原来行之不是见不得光的暗卫,而是九重丹阙上的天子。
难怪解支林要刺杀他。
自己入京的那一日,是闯见了滁水河畔的那场刺杀罢?那便是行之说的引蛇出洞吗?
那时宁离看不惯这卑鄙暗算的小人行径,出手将解支林击溃,他没有想到,救下来的那个人就是裴昭。
不,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裴昭,他没想过,那是御极海内的天子。
可裴昭瞒着他,有坐、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吗?
没有。
他与时宴暮起了冲突,时宴暮被按着头道歉。他不想进宫,宫中便一直没有传召。他想要看《春归建初图》,于是宫中的秘藏,便到了他的案上。
甚至他伤心落魄时,裴昭还说了自己的旧事做开解。
……若非是这一次裴昭毒发,他关心则乱,失了方寸自己闯入宫里来,恐怕还在那山上过逍遥日子罢。
而他赶来之前,还在别院中折梅。
宁离搅动着手中汤匙,雪白的粥羹荡起一圈又一圈浅浅涟漪。
那时归喜禅师面色有异,问他知不知道裴昭身份,他胡乱搪塞过去了。
禅师定然是早就知晓,是以才有此问。
唔,他当时还警惕得很,生怕这老僧是要挑拨离间。
归喜禅师还与他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什么分桃的故事……
宁离心口一跳。
汤匙晃荡,险些没有拿稳。
他做贼似的喝了口鱼片粥,教那香糯的粥羹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又生出了一点子疑惑。
可行之看上去,也不怎么想将他留在建邺嘛?
第72章 蔗汤 嘴唇晶莹,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72.
难得天光好,窗棂外,日头照得雪花晶莹,琉璃瓦片上有薄薄的光,彷佛也添上了几分温度。
裴昭问道:“宁宁呢?”
张鹤邻道:“还在书斋里,听底下人说,在看您的脉案呢……哎,都说世子不爱读书,看来也只是没遇着教他用功的地方罢。”
裴昭唇上不觉露出些笑意,又觉得有几分不庄重,旋即收了。
这时候外间有人通传,原来是到了每日请脉的时候。
李御奉手指搭在裴昭腕上,久久不曾言语,老皱面上,也现出些琢磨神情。
裴昭倒是已将这样子看惯,心里边平静得和水似的,问道:“如何?”
李御奉问道:“这两日陛下还觉得冷吗?”
裴昭道:“不觉得,只些微有点子困乏。”
又问是否有胸闷、惊悸、气结郁滞等症状,裴昭皆是一一答了。他并不是那等子讳疾忌医的人,只不过从前意兴萧索,也惫懒得很,只觉是徒做无用功,如今心境却有了几分差别。
他唯一沉吟道:“此番醒来后,朕自觉胸中比从前松快了些许。”
李奉御点点头:“正是,碧海燃犀灯传闻可解世间百毒,从前臣等用错了方法……如今教世子点来,果然对陛下|身体大有裨益。”心中其实还有一番感叹,从前只道是陛下的病无药可医,若是早知这法子,恐怕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境地。
总归现下裴昭的身体,比以前毒发时候要好上许多,毕竟不需要再用那些个毒物来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里能够长远?
只是却还有一桩。
“从前陛下都是用剧毒之物来镇黄泉竭的毒,纠缠太深,已经入了肺腑。如今黄泉竭被压制,还要想个办法,把从前那些沉积在体内的毒都拔出来……不然,黄泉竭毒性弱了,又怕那些奇毒再作怪。”
裴昭垂目,望过自己手掌,五指苍白而无华,那并不是很康健的颜色。
此番听李奉御这般说,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这跗骨缠身的毒,哪有这么容易就解掉呢?
“怕是还说漏了一遭,还有朕所学功法反噬。”
“陛下所说的是。”李御奉颤巍巍道,“只是那……便更是微臣力有不及之处了。”
裴昭道:“可有痊愈之法?”
一时殿内安静着,没有人应答。
老奉御抱着医箱下去了,只说还要再多翻翻古医书,张鹤邻轻抹了把汗,还好陛下的性子,并不是随意牵连旁人的,若是换了先帝……那只怕又是几条人命。
无论如何,陛下此番又重有了求医之心,那也是好事,总比那会子在两仪殿里枯坐,说什么年寿不永要强。
张鹤邻道:“陛下,奴婢有个想法,何必拘泥于宫里,大江南北,也有杏林好手,说不定便有些个卧虎藏龙的呢?不若开杏榜,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从前也劝了几番,但裴昭只是不允,如今瞧着,或许可以再劝上一劝。
他只盼裴昭转了心意,却见裴昭手指轻轻叩击着,彷佛有些难以决断,忽然说:“孙妙应没有死。”
谁?
孙妙应又是何方人物?
张鹤邻脑子停了半拍,霎时就转了过来,登时间喜上眉梢:“当真?药王原来还活在世上?那敢情好,陛下,咱们快快将他请进宫来,有药王出手,陛下的病定能不药而愈。”
裴昭轻轻一哂:“你请不来他。”
张鹤邻顿时急了:“那怎么会呢?奇珍异宝、高官厚禄,不怕孙妙应不动心。就算他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便想法子去求他,金石所致,精诚为开。再者,医者仁心,他定不至于见死不救……若是他再不肯,便是五花大绑也得给他绑过来,奴婢看萧统领就很合适。”
这都什么话?前面听着还算正经,后边就只剩荒唐。
裴昭道:“你便是将九龄与定襄两人都派过去,恐怕都不成。”
张鹤邻听他语气不赞同,立刻道:“奴婢只是知道孙妙应还活着,高兴得糊涂罢了,哪里会真想用这等野蛮法子。”但他心里确然是这样想的,若真不愿意来,便付诸武力,威逼利诱,也得将人带来。
裴昭不置可否,只摇了摇头。
张鹤邻忽然间醒悟过来,没忍住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确实糊涂。暗卫寻访那么多年也没听到个消息,怎么突然陛下就晓得了孙妙应还活着?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人告诉的陛下,难道还用再问?
他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孙妙应可是在夔州?”
裴昭颔首。
张鹤邻心下微松,连道果然,一时笑道:“那就请宁郎君卖个面子罢。”
裴昭斜睨一眼:“你倒机灵。”并不曾否认。
张鹤邻嘿嘿笑了声,心道原来是宁离的渊源,以这位小郎君对他家主君上心的程度,那必然要去请孙妙应出山。愁云惨雾许久,如今竟然当真拨开阴翳、见得一线生机,心中激动,说不得眼眶都红了。
裴昭皱眉:“宁宁成天落泪也罢了,你怎么也哭上了。”
张鹤邻赶紧一抹:“奴婢心里高兴,心里激动……没忍住失态了,陛下。”。
书斋离内殿并不远,裴昭过去时摆摆手,于是底下人皆无声行礼,并不曾通传。
有那些个不长眼睛的内侍跟着要过去,一把被张鹤邻给截住了。
等裴昭走进书斋,却见案前空空,不见的人影,走得近了时,鼻端却嗅到一段熟悉味道。那药香清苦的很,他目光自案上堆栈的卷宗扫过,心中大致有了数,只怕是自己历年来的脉案,都被取来堆在了这处。
绕过桌案,终于拨云见日,原来那传闻中正苦读脉案的小郎君,此刻正躺在窗前卧榻上,耳侧听得绵长呼吸,显然是睡得熟了。蕉红的袍子胡乱散着,脸上一卷病案斜斜覆着,还有只手也淩乱的垂在榻外,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榻边搁着一方矮几,上边摆着几样果盘与水晶杯。果子不曾动过,但杯中的蔗汤已喝了一半,不过早冷了。
日光晴好,他倒是躲懒,睡在这一处晒太阳。
裴昭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果然读书还是太难了些。又道这伺候的内侍太不尽心,怎能教宁离在这里睡着,如今隆冬,纵使屋中烧着地龙,也要小心受了寒气,头痛脑热。他亲自取了毯子给宁离盖上,也不曾把人叫醒,便在一旁坐下。这时候,只觉得那病案书页微微晃了晃,再一看,原来是宁离轻轻侧了个身。
他听着急促了一瞬的呼吸,不知道怎的,忽然促狭之心起了。起身捉了宁离的手臂放入毯子里,又亲手取走了少年面上盖着的病案。
果然见得那卷翘眼睫,轻轻颤了颤。
宁离生得极明艳的一张美人面,此刻雪白面上,双颊晕粉,好似霞染,嘴唇晶莹,微微张着,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裴昭原本是要作弄人的,然而此刻心中那想法烟消云散,反而生出另一般心思。倾过身去,将少年尽数笼在自己气息里,手指碰过丰|润鲜妍的嘴唇,这一下,原本乱了的呼吸彻底停了。
到底是心中不忍,裴昭一触及分。
眼见着少年双目紧阖,还在装睡,心道不若就走开,也别把人逼得太紧。然而起身走出几步又改了主意,旋即回来坐下,彷佛自言自语道:“果然日光醉暖,我不若也来赏鉴一番。”作势也要上那卧榻。
终于听得那呼吸一变,少年嗔道:“行之,你作弄我!”
“何有作弄?”裴昭端然正经道,“我不过效仿宁宁罢了。”
宁离瞪他一眼,水光漉漉,翻身要起来,却是起的急了,猛地一阵头晕。裴昭见状扶了一把,教他稳稳地坐着,含笑道:“怎么不回床上去睡?就在这里困着,小心着凉。”
宁离原本还要再和他争辩,听得这句,顿时一阵阵心虚,小声说:“我看脉案呢。”
裴昭也不拆穿他:“是么,那宁宁可有心得?”
这可把宁离问住了,他自告奋勇看病案着实是看得头晕眼花,林林总总的方子、脉案,终于撑不住把自己看睡过去了……还被人抓了包!眼下人就在边上等着!
那笑吟吟的将他看着,看得窘迫又要起了。
恶向胆边生,立刻先告状,气汹汹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摸……摸|我嘴巴!”
话落出去,就见裴昭眸色深了一分,但好像又只是自己看错。
裴昭心想何止是想碰,他其实是想咬呢!但这话自然是不会与少年说的,只笑着道:“那病案写得久了,纸脆的很,我看有碎屑落到你嘴上,想给你拈走罢了。”
“真的?”宁离十分狐疑将他望着。
“自然是当真,我还会骗你不曾?”
宁离“哦”了一声,觉得自己是该心安,但不知怎的,好像又生出来一股失望。但这失望也忒古怪了,好像他盼着裴昭真的……过来一样。
打住打住。
还是秉持自己诚实的美德罢。
“好罢,其实是我看着犯困……这病案好难啊!”
裴昭捡起了发黄的册子,随手翻了翻,放在了一边:“都是些陈词滥调,其实也没得什么好看的,你也不必折腾自己。”
他侧首,见宁离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心下柔软。伸手探向宁离面颊,见少年一退,似要躲避到底还是没躲,乖乖的在榻上坐着,只是在他抚过鬓发时,生出一缕疑惑。
裴昭翻手,指尖一抹薄薄纸屑。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他。
宁离拈过他指尖,呆呆道:“哦,真的有纸屑呀!”
第73章 蜜瓜 啊,美色误人!
73.
裴昭但笑不语。
却听宁离说:“我想好啦,你不去白帝城就不去罢,我写信请孙大夫来建邺。”
话落下,正对上裴昭幽然眼眸,那目光有些奇异:“你不回沙州了?”
宁离瞪他一眼:“我早就说不回沙州了。”
裴昭又问道:“那白帝城你也不去了?”
宁离好生奇怪:“你不去,那我回去作甚?”
两个问题下来,就见裴昭长眉舒展,唇边带笑:“那宁宁……是还愿意留在建邺吗?”
宁离见裴昭这么说,气得瞪他:“你过分!你明知故问,哪有你这样的……你还问我,你再问我真的要回沙州了!”
裴昭心怀舒畅,笑意款款,只觉得眼前人无处不可心,便是那晶亮的眸子也格外生动。他抵住了唇角,道:“既然宁宁留在了建邺,那有些章程也要提起了来。眼下还在年中,开了年,就去崇文馆听课罢。”
宁离:“……”
宁离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我都留下了,你就这样折腾我?”
这怎么能算是折腾呢?
裴昭望着他气得亮晶晶的眼眸,悠然含笑:“按理你本就该去崇文馆进学才是。我原是想给你找一个先生,不过那时选的人如今看来,并不太合适,须得等我再挑挑,定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宁离:“……”
宁离:“一定得去?”
“宁宁不想么?”这话也是明知故问,果然见得宁离的脑袋摇得似拨浪鼓,那样子跟有洪水猛兽似的。裴昭忍俊不禁,状似沉吟,终于退了一步:“好罢,既然宁宁这样不想去崇文馆,那便去奉辰卫罢。”
宁离:“就是你那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刮风下雨都要站岗值守,一年都找不出来一天休沐的奉辰卫?”那谴责的眼神好像他是扒皮一般。
裴昭:“……你听谁说的?倒也并非如此,奉辰卫十作一休,节令时也有假期。”
宁离撇嘴:“我不去。”
他知道各地世家入京,不是入崇文馆就是进奉辰卫,也知道自己这讨价还价属实是有些……没眼色了。可是从前可以不去,为什么以后不可以?裴昭都那样纵着他,就不能再纵一些么?况且,他都愿意留在建邺了,已经很大度了好罢。就连来这建邺,那也是师父发了话,不然他来都懒得来呢!
宁离决定给裴昭看看自己的决心。
他不想做的事,就没有人能逼着他办成。
外间似乎有内侍进来,放置下了些什么物事,他也坚决不去看。
“张嘴。”
“啊?哦……”
只是有人偏不看他的眼色,亲自动手送到了他的唇边。这都送上门来了,再不吃就有点没道理了。宁离张嘴,脆生生,甜丝丝,汁水充沛,恰好解了口中枯燥。只是这味道……
宁离一扬眉:“沙州的蜜瓜?”
裴昭点头:“是,年下刚送来的,就你嘴刁。”
宁离心道,他这算什么嘴刁,他从小吃到大的好罢。
只是这一旦开了口子,就没法再沉默下去。这蜜瓜被十分殷勤的喂到嘴边,又迎着裴昭软意温存的笑容。日光熹暖,情致融融,宁离迷迷瞪瞪的想,啊,如果行之真的想,那他去点个卯也不是不行……
“是么?”耳边听到开怀笑声,“那便一言为定了。”
宁离:“……”等等,什么一言为定?他没有!
裴昭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观宁宁品格端庄,定然是君子。”
宁离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句子来。他要嚷裴昭又诓他,可那话,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时说的,还怪不到别人头上。现下还给他戴高帽,他若是不去,岂非不是君子了?
“这蜜瓜甜么?”
“不甜!”直接口是心非,硬邦邦撂下两字。
眼见着裴昭又拈了一片,心道这蜜瓜就算是送到自己嘴边,都再也不吃了。哪知道裴昭中途居然调转了方向,送进了他自己口里。
宁离:“……”
那人还格外可恶:“是么?可我怎么觉着,甜得很呐。”。
那雪白的面上,先是不可置信,下一刻,眼刀子便嗖嗖的扔来,一双眼眸似蕴着火,又好似有喋喋的委屈。裴昭心下好笑,竟是这沙州的瓜,都遭受无妄之灾了。
其实自有许多法子能教宁离答应,稍稍使些手段罢了,大不了多劝几句。他若是真心想说服一个人,难道还有能逃脱的么?便是抬出自己这恹恹的病,也能教这小郎君应允的。
可裴昭就是想逗逗他。
看他笑嘻嘻,看他气鼓鼓,看他哎哟哟……那鲜活着、神气着,彷佛教冷浸浸的自己也暖了起来。
就该这样活泼灵动才对,哪有谁舍得看他以泪洗面呢。
没想着还有了意外之喜。
无心插柳。
若是要哄,那也简单。
“这是宁王快马加鞭遣人送来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宁宁难道不喜欢?”
果然谈到了宁王,那小郎君神情有些松动。
“也不消你做什么,点个卯就是,平日你去各处顽都可。奉辰卫里大多是年纪与你相仿的各家子弟,也有一些出色的,你若是想,也可与他们切磋几分。”
“他们?和我切磋?”
那语气听着很不可置信,就好像裴昭提出的建议很荒唐很离谱一样。
果然,听得下一句:“什么青年才俊?有多出色?那天见过的那个……那个谁,连化个鲸脂都化不开的,时宴暮一样的么?”
裴昭默了一默。
其实那天被召来的是时家大郎时宴朝,不过显然在宁离心里,不怎么瞧得上,他连人都给记混。
“是我……”
“既然你……”
同时响起声音,教两人皆是一愣,没想着一齐开口了。
四目相对,倒是裴昭先笑了:“宁宁先说。”
他这样谦让,教宁离眨眨眼,顿时也笑了,两只笑涡浅浅,甜蜜的绽开。这沙州来的小郎君一贯是吃软不吃硬,得了人软语,便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容忍几分。这时候,扬起了眉,眼波流转,颇有些豪放:“既然你心里想,他们又是你的侍卫,那我就去指点指点他们罢。”
听得裴昭也是扬眉,这口气倒是不小!
“你要与我说什么来着?”
“我刚才想,是我强人所难了,奉辰卫里的那些,你瞧不上便瞧不上,也无关紧要。”裴昭取了帕子擦拭,随口道,“到时叫杨青鲤去与你作伴。”
“马马虎虎也成。”
明明很高兴,却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是我的不是。”裴昭含笑道,“不若这样,我弹一首琴,给小郎君赔罪罢。”
这里本就是裴昭的书斋,日常读书写字,多在此处,陈设布置无不齐全。窗前漆案上,正放着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隐隐间泛着幽绿。
裴昭缓步至琴凳上坐下,身长如玉,风姿清越。修长手指缓缓按上琴弦,引人向此探寻——
“铮!”
乍响声音微微有一些尖,应是已被主人遗忘许久,宝器蒙尘。
“许久未弹了,还望小郎君不要嫌弃。”
宁离甚少听人弹琴,这等附庸风雅的事他从前都是避而远之的,而当那琴师换了裴昭,却不知怎的,有了意趣。他好奇的探过头,恰恰迎上沉静眼眸,如墨颜色里点点笑意。宁离不知怎的,顿时脸上发热,“刷”的一下转过头,又想作甚是自己避开?他又不心虚,于是又理直气壮投去目光。
裴昭业已垂首,广袖如幕,神容清绝。
勾抹挑剔,雅致错落的琴音,刹那间响彻一室。
琴声淙淙,若流水潺潺,自修长指间泻出,清丽婉转。先时柔和轻缓,欲语还休,复又高昂热切,浓烈奔放,曲折回环间,好似凤鸣清霄,那其中幽徊的心绪,款款而动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那抚琴的青年缓缓抬起头来,眸光离合,神采烨然。好似霜雪浸入了采采春水,那灼灼间含着些许笑,却又与往日别有几分不同。
宁离曲子不怎么记得,人倒是看得痴了。
啊,美色误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收回目光,好像对窗上的雕花起了兴趣,没做那直直盯着人看的事儿。可心里猫抓虫爬一般,有些按捺不得。
“是什么曲子?”他禁不住问道。
“西汉时的,失传了许久,后来《玉台新咏》里又见到收录。”裴昭答他。
可是他再要问是什么,青年却含笑不语了。
第74章 梨汁 鱼目岂可混珠?
74.1.
——真不能说?
——真不能说。
两人眉眼间一段官司,一个切切追问,一个笑而不答,好似就只是想请他听这一首曲子。至于弹的什么曲子,又是为何而弹奏,彷佛都不重要了。
“乘兴而弹,尽兴而归。我既然已弹给宁宁听了,心中便已满足了。”裴昭目光悠然,端的是风神潇洒做派,真似那山间林壑隐于尘世的琴师。
宁离:“……”
可是他没有尽兴呐!哪有这般,只管着自己,却把别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行之说的个什么?西汉时的曲子,《玉台新咏》里也记载着?可恶,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读书。这教他猜,他脑袋大得很呢!
宁离“哼”了一声:“你想让我猜是不是?我偏不猜。”
当他不知道么,还刻意给他留下两条线索,不就是指望着他去问上一问?他才不呢!
偏不遂了行之的意。
裴昭凝望着他,微微笑道:“我自与你弹曲子,也没想要你去猜。”
宁离才不信呢!
自顾自的拈了一片蜜瓜吃,又喝了刚呈上来的梨汁,宁离道:“我要回去一趟。”
裴昭知道他指的是宁王在山 间的别院。
也是,自从年前被拘着进了净居寺开始,宁离便再没回去过,哪怕是除夕那夜,也是近乡情怯悄悄地远了,一墙之隔,未曾露面。此时说要回去,也是应有之理。
裴昭颔首:“去罢,你许久不回,只怕家中仆从也担心得很。”
宁离心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建邺城又没有谁能为难得了他,何况他昨日也请人传消息,告知家中自己安好无恙了。如今是还有东西要取,不得不回去一趟罢了。
就听裴昭说:“宁宁晚上可还回来?也好提前吩咐膳房,做些你喜欢的菜色。”
宁离抬头看他,这听着,似乎是默认他今晚还要回宫的意思?
虽然他是这么打算着的嘛,但是他不许裴昭这么说。
宁离道:“回也可,不回也可。”他也要促狭,他也要把皮球踢回去,才不正面回答裴昭。
倏尔,裴昭甚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宁离:“……”好端端的叹气作甚!叹的这么愁肠百结作甚!好似他做了什么很教人伤心的事情,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宁离决定给裴昭一个台阶下:“那你想么?”若裴昭说想,那他此刻应允赶回来,也不是不成。
裴昭道:“若是我想,便能够作数么?”
宁离:“……”还要把皮球踢给他。
宁离哼声,跳下了软榻:“你老促狭我,我不与你说了!”。
殿外张鹤邻候着,先时听着两人说笑,后来安静些许,忽然便传来琴音,淙淙溶溶,珠落玉盘。
这曲子……
他从前在大时后手下当差时,也曾粗粗疏疏学过一些。刚开始只觉得有几分耳熟,陡然将那曲调辨出来,顿时心中一惊一跳,旋即,又是一定,喜上眉梢。
天可怜见,陛下给世子弹这首琴曲,当是想通了罢?
只是不知世子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那琴声悠悠,牵得人心也荡荡,渐渐杳然。后来听得响动,见两人联袂出来,张鹤邻忍不住悄悄打量。当先的世子神思彷佛有些不属,有些气性着,教他心下又犯了嘀咕。
世子这样,是允,还是不允了呢?
可是另一侧,陛下笑意不减,神情明快,分明是心里舒畅得很呐!
张鹤邻顿时心中大定。
他亲自送了宁离出来,正对上宁离有些疑惑眼神,笑道:“宁郎君怎的这样看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
宁离看他那笑意都快飞到眉毛上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他好奇的很:“张管家,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宫中或许有好事将近,这算不算得一桩喜事?
只是这话,陛下都还不曾挑明,抚琴以示心意,他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说呢?
张鹤邻笑眯眯道:“算不得算不得,只是听着陛下弹琴,心中感慨罢了。”
宁离不妨这里还能打听打听,连忙道:“什么,那曲子原来还有讲究的么,快说来与我听听?”
张鹤邻微愣:“您不知这曲子?”
宁离:“……”
宁离顿时垮了脸,他不读书的事情也不必人尽皆知的罢!
见着小郎君面色乍变,张鹤邻暗骂自己失言。他也是不曾想到,宁离从前竟没学过这琴曲。但是应变也快得很,他道:“宁郎君不知晓,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
“先皇后师承名家,为萧夫人关门弟子,陛下自幼得皇后娘娘教导,在古琴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只是后来皇后娘娘去了,陛下也被上皇打发去了幽州。那时节不好,过得艰难,陛下也甚少抚琴了。”
张鹤邻叹道:“世人皆称,魏王琴艺惊人,一曲可引来百鸟相迎,又有谁知道,那把‘月露知音’其实是陛下的呢?”
宁离一句一句听进耳朵,可是他分明听懂了句子意思却没有明白,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发涩:“……魏王的琴是他的?”
“可不是么,您说说,夺人所爱,这是什么理儿?”张鹤邻叹道,“那把琴是当年元熙帝赐给陛下的,后来却被上皇夺去,赐给了齐王……是奴婢忘了,上皇夺走后赐给了罪人裴旻,又被魏王讨了去。”
宁离伫立在玉阶上:“裴旻不会弹琴罢?”
张鹤邻道:“君子六艺,皇室子弟,哪个不是精心学习了呢?会自然是会的,只是当年赐琴时,他与陛下同在,元熙帝赐给了陛下,什么也没有给他罢了。”
那未尝不是教齐王摆正心思,是警示,亦是告诫,谁知元熙帝一朝宾天,上皇即位,不仅将“齐王”之封赐给裴旻,甚至将那把琴也夺了去。
宁离沉默些许:“他在幽州的时候,过得很难罢?”
张鹤邻“哎哟”一声:“难不难的,都过去啦,也是奴婢糊涂,今天听陛下重拾兴致,和您说了这些……其实也只是些旧事罢了,陈麻烂谷子哩。”
当真过去了么?
……只怕未必罢?!
宁离面前不禁浮现裴昭清峻而温雅的面容,已经病成了这般,却连去白帝城治病也去不得。
生父不慈,兄弟不悌,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想要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贪婪狰狞的,想要敲他的骨,吸他的血。
前夜里裴昭与他讲的那个故事彷佛又回响在耳边,宁离终于一一对上。
偏心偏到家的是上皇,一度威胁了裴昭地位、迫使他远走幽州的是齐王,还有两个夺嫡死掉的不曾见过,最后留下那个在建邺做吉祥物的是魏王,听说着风|流俊郎、才艺卓绝的魏王。
呸!
明明是脂粉捏造的一团粉|腻相貌,纵使五官生的有几分相似,神骨却截然不同。
鱼目岂可混珠?。
他心里有些难过,蓦地转身,就要向着来时去。然而迈开脚步,又生出了些踌躇。
哪有主意多变成这样的?
他本来气性上,是说要出宫的,但这刚刚出来,难道还不曾出宫门,又匆匆的回去?只是……自己本也不是定要出这一趟的罢,使人回家,将东西送来也就是了,陵光与他收拾好的。但也还有一些,须得他亲自处置。
“宁郎君?”
宁离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见张鹤邻还在他身边候着。因为他停下脚步,于是也在这风口上,被那冬日的寒风扑面。
道旁尽是披甲森严。
他望着巍峨宫城,雄伟帝阙,忽然间问道:“奉辰卫……都要做些什么?”
张鹤邻心道,哎哟我的爷,陛下哪里是真要您做什么呢?找个由头,能日日见着您罢了。
正这时,见着一紫袍青年行在宫道上,身形高大,脚步甚是匆匆。
张鹤邻望见,当即一笑:“可巧,萧统领来了。世子若是入奉辰卫,日后便是在萧统领手下做事的,世子可要去问一问他?”
宁离:“……”
可别,可别罢!
他可不想与萧九龄打照面,就算自己以后日日都要在萧九龄手底下混日子,但至少不是现在。
宁离脚下一抹油,立刻就想要开溜。孰料这时候萧九龄倏地看来,刹那间就要与他对上。
萧九龄行得极快,眨眼间便到了阶上,那转来的目光似有些诧,又有些疑。
宁离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见过礼后匆匆的去了。
74.2.
萧九龄是从宫外进来,怎么也没想着,竟然会在式干殿前,见到宁离的身影。最初见着那蕉红衣袍的小郎君时,他还当是自己花了眼,走近再一看,没想着当真还是。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但那张明秀昳丽的面容,哪怕只有一面也不会忘记。
而且还有张鹤邻陪在一旁?
萧九龄当真糊涂得很:“这是宁王府的世子罢,他怎么在这里?谁放他过来的,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
张鹤邻道:“难道薛统领不曾与你说么?”只怕这位直愣子一会儿面圣说错了话,赶紧道:“是宁王世子替陛下暂且压制了毒,萧统领若还有疑惑,也请先记着这一桩。”
萧九龄一愣,沉声道:“黄泉竭?”
“正是。”张鹤邻点头:“统领快去罢,只是千万要记得,可说不得世子的坏话。”
萧九龄:“……”
他心道这叮嘱的什么,那世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吗?怎么张鹤邻郑重成这般。又想这世子哪来的法子压制黄泉竭的毒,他与薛定襄两人都做不到哩,莫不是扯些幌子来骗人的。
就这样满脑子狐疑的进了式干殿,见得陛下着了身家常的袍子,虽然还在病中,心情瞧着倒是很好。
还笑着道:“九龄来了。”
萧九龄向来言语比脑子快的,立刻道:“陛下如今气色倒好,属下听张总管说,黄泉竭暂时压制住了?是那宁王世子做到的?”
这问得直愣愣的,裴昭也不与他计较,道:“是,如今朕觉得松快许多……先前遣你去审问,解支林招得如何了?”
提及差事,萧九龄连忙道:“好得很,属下略略使了点儿手段,教他招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是三月前上皇秘密遣人联系了他,教他混在铁勒商队里进京,见机行事。”
“解支林胆大包天,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当时陛下不是正做出将属下与定襄都派出去的假象?果然解支林按捺不住,意图行刺陛下。上皇允诺他,事成之后,会认大王子乌兰撒罗为铁勒王。”
解支林为铁勒大王子舅父,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若是解支林为此铤而走险,也是半点不稀奇。
如今不过是佐证先前猜测罢了。
裴昭并不意外,轻呷一口茶汤:“……他这样狂悖行事,铁勒王可知晓?”
萧九龄答道:“解支林只道铁勒王不知,言语提及铁勒王时,颇有些不敬,似乎十分不忿铁勒王欲将幼子扶持上位。”
裴昭不置可否,忽然冷笑:“当真不知?若说不知,那自然可以撇的干干净净,都推到解支林身上,总归都是他一人行事。可若当真不知,国师消失两月有余,铁勒王竟然也不闻不问?只怕是首鼠两端,做着两种打算呢!一旦解支林得手,上皇复位,焉知他还会选择雅苏,而不是扶持乌兰撒罗上位?”
那之间却是还有一桩隐秘:雅苏的母亲,乃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这位小王子体内,流淌的有一半是大雍的血液。
铁勒王当真能不在意?他当真未有半点不臣之心?
只要裴昭身死……
大雍必然内乱。
届时,铁勒是否还会保持如今柔|媚臣服模样?还是如同西蕃,露出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联系其余势力,齐齐发难?须知三年之前,裴昭刚刚即位之时,西蕃便陈兵边境。若非东君横空出世,教波罗觉慧一蹶不振,只怕西蕃大军,立刻便挥师南下。
萧九龄叩首:“陛下所言极是,所幸吉人天相,解支林不曾得手。”回想起来,也颇有几分胆颤心惊。
“朕那好父亲,定然还有其他布置。”裴昭冷然道,“否则谁给解支林那么大胆子,区区入微境,便敢刺杀君王?”
他面向东方,极轻微的冷笑一声。
也难为上皇,镇日寻仙问道呢,只怕是恨不得亲临蓬壶去修道罢?!
他见萧九龄面上有些迟疑神情,彷佛不得解,轻哂道:“怎的了,难不成你信他那鬼话?”
萧九龄道:“是属下粗浅无知。只是……陛下,属下不明白,依解支林所言,铁勒王欲要效仿王侯世家,将雅苏送进建邺求学,唯恐陛下不会应允。若当真如此,应是有赔罪修好之意,如何又是要扶持乌兰撒罗。”
从前只有各地世家、王侯嫡系子弟入建邺侍奉君王,择其优秀者入奉辰卫或崇文馆。似铁勒与西蕃这类,并不在此列。
裴昭淡淡道:“若当真心向教化,又有何不可?崇文馆也不缺那么把椅子。至于王位……若只做假象蒙骗他人,一旦起战事,将雅苏弃在建邺,也并非无可能。”
他从不惮于用恶意想像世上人。若铁勒王并非表面那般昏庸老迈,只不过将雅苏送进建邺为质,假意蛰伏,冷血断尾也可称得上是枭雄。
只是,虎毒不食子,裴昭虽能猜到手段,心中却很是不齿。
“还有一事。”萧九龄道,“解支林咬定,白帝城东君也入了帝京,可问及行迹,一概推脱不知。陛下,可要属下再去查探一番?”。
提及这个称谓,他心中些微栗六。
无妄境上一次现身建邺,那还是二十年前!
这天底下的大宗师地位皆是超然,而大雍的三位,与建邺亦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厉观澜隐居夔州,不问世事,李观海孤悬海外,久未至中土,而那最神秘、也是最莫测的一位,竟然悄悄来了建邺。
唯一庆幸的是他应当没有恶意,甚至在滁水河畔击退了解支林。
可既然救了陛下,又为何迟迟不现身?
行迹并非光明正大,不闻其声,不见其踪。身为奉辰卫统领,天子护卫,萧九龄说不得便升起一分警惕。
孰料裴昭听闻,并不以为意:“九龄不必查了。”
无妄境的踪迹,想要打探并不是那么容易,纵然建邺确然传承有秘法,但裴昭不愿,也无意将力气浪费在这上边。
萧九龄微急:“陛下,若他心怀叵测……”
裴昭洒然一笑:“有如此辉焕灿烂剑意,如何能为心怀叵测之人。”
更何况……
不知晓宁离出身白帝城也就罢了,如今那小郎君坦言师承厉观澜,那么再去打探,便是不够磊落了。
他若是想知道,自会去问宁离。
74.3.
处理完事务后,裴昭闭目养神。宫人都退下,分明是自己熟悉的宫室,这时候,却觉得有一些空旷。
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了笑声,沉寂得和潭水一样。
碧海燃犀灯仍旧悬在高处,香气沉郁,彷佛海上一轮幽然的明月。
他思绪有一些飘动,禁不住又想起那时宁离闯入宫来的样子,眼眶微微红着,似要垂下泪来。
少年能够用血作为药引,意味着他从前也中过黄泉竭。是谁下的手?竟然能在宁王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念头转到这一处的时候,裴昭便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微微冷笑了一声。
还能够是谁呢?那必然是他的好父亲,上皇出的手。他连自己的发妻都能害,又怎会在乎净居寺里的无名僧人?
那情状竟与裴昭幼时彷佛。
净居寺里,归猗一眼便将他身上的黄泉竭认了出来,于是将碧海燃犀灯赠给了他,只怕那时便已毒入骨髓。只是,仍是有些地方对不上。那黄泉竭,裴昭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可归猗体内的毒,如何传到宁离的身上?
他隐约间觉得其中必然有一段关窍,可那关窍为何,一时半会,竟琢磨不清。
可那段关窍必然十分重要,但斯人已逝,若是去问宁离,只怕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
这时候,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裴昭将张鹤邻唤进来:“他出宫了么?”
张鹤邻自然知道这问的是谁:“正是,世子嫌马车走得太慢,自挑了一匹骏马出城。”
那听着倒是宁离的性子。
裴昭想起来一事,问道:“他如今是住在后殿的梢间?”
“是,世子当时来的匆忙,式干殿团团守着,不敢教他再去别处,于是先在梢间歇下。”张鹤邻大著胆子道,“可要移入陛下内殿?”
裴昭睨他,轻斥:“你这老奴,刁滑。”
张鹤邻连连赔笑,心中并不怎么慌,陛下虽然口里斥他,又哪里是发怒的意思。
裴昭微微沉吟:“从前宁王入京时,阿翁曾赐他在宫内居住,当时择的哪一处宫殿?”
那旧时文件俱已是查过了的,张鹤邻道:“当时宁王住在芙蓉池东侧的千里阁。”
裴昭蹙眉道:“不妥。千里阁离凤光殿太近。”如今上皇被囚在凤光殿中,裴昭并不愿他离上皇太近。
而且,离式干殿也太远。
张鹤邻道:“那徽猷殿如何?是陛下从前住过的,也时时打扫着。”
裴昭仍觉得不妥:“作甚要将他挪到东宫去?”
徽猷殿地处东宫,是裴昭为太子时居处。可东宫虽然也在建康宫内,却有重重宫禁,真住到那处,论起来比千里阁还麻烦。
张鹤邻也只是一说,他提出时便觉着,陛下多半不会应允,此刻听得,果然如此。此时便又提出另一桩建议:“陛下,不若让世子自己挑。”
“教他自己挑?”裴昭更觉不妥了,“他如今对这宫室一无所知,好的坏的一并不知道。教他挑,他挑的出个什么来?”
这左也不妥,右也不妥,那还有哪处是妥当的?除了这式干殿,只怕这宫中其余宫殿,在陛下心中,处处都有挑不完的毛病。何况眼下情况错综,还有逆党潜在暗处,真要说起,论时局、论圣心,都是式干殿最为妥当。便这样住着,哪儿还要挪动的麻烦呢?
且慢,还有一处。
张鹤邻道:“陛下以为,显阳殿如何?离式干殿也近的很。”
裴昭睨他一眼:“你如今倒越发会揣度上意了。”
张鹤邻“扑通”跪下,连道不敢。
“罢了,等朕问问他。”裴昭示意他起来,“……奉辰卫皆是在宫中当值的,既然如此,先把建春门外的宅子整修一番,也好方便他随时进宫。”
总归入奉辰卫已是定局。
他亲自磨得这小郎君首肯,既如此,那更要教宁离开心才是。
第75章 三白露 小心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75.1.
马蹄声急,卷起阵阵风声,留下一地碎玉乱琼。
山道上,正有一行骑士疾驰,为首之人翻身下马,跃步如飞。
姚光冶眼望着那终于现出身影的小郎君,“哎哟”一声:“我的老天爷,世子,可算是见着您了!”
迎着老管家险些落下来的热泪,宁离一阵阵的心虚,连忙将人扶起来,往着院子里走。余光里瞥见自己的侍从,皆是一副激动的模样,小蓟都快跳了起来,一旁的陵光倒是稍稍沉稳些,但目中也是关切得很。
“……陛下怎就这么狠心,年也不让人好好过,当真把您拘到这时候才放回来。”
宁离听见老管家说裴昭坏话,顿时那心虚的感觉就更深了。此刻在姚先生的眼里,自己是被皇帝关在净居寺中,反省到现下。可若是说自己并不是一直在净居寺里,那又得解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儿。
那就更难解释了!
遇到解支林那一桩,他心里有打算,并不准备说的,徒劳使人担心。可宫中的这一桩,便更加难以坦白了罢。
想来想去,宁离心道,对不住了,行之,这黑锅就请你再帮忙背一会儿罢。他含含糊糊应了几句,听姚光冶口里牢骚,又还是想要分辩,抹饰几分。也不能教人把裴昭误会成这样。
他道:“姚先生,陛下人挺好的,我在净居寺里待得也挺自在的。”
话音落地,姚光冶倏地抬头,目光中几许错愕,几许怀疑。
宁离:“……”
他难道说错了什么话?。
厅外一阵脚步声,小蓟嗓音轻快,打破了这一刻的古怪:“郎君,快来喝!知晓您今天要回来,早早煮上的三白露。”
宁离假装很有兴趣,而且他本来就渴了!赶紧一溜烟的过去,先拈了颗碟里的盐渍青梅。
小蓟已经将饮子倒在了碗中。
这是用悉尼、百合、甜杏仁磨成的浆,又用纱布将浮渣仔仔细细滤了,慢火熬煮的。盛在瓷碗里,乳白好似凝脂,泛着杏仁清苦的香气,又有悉尼的清甜,喝到口里,细|腻|润|滑得很。
“净居寺什么样的,有建初寺气派吗?斋饭好吃吗?郎君见过陛下了么,陛下又是怎么样的?我听说他脾气坏得很,动不动就喜欢砍人脑袋,是真的吗?”
宁离:“……”
宁离哭笑不得:“你听谁说的?别听人胡说八道。”
小蓟叽叽嚓嚓的问,宁离捡了点儿能说的讲给他听,只说宫里的浮屠更甚过建初寺,听得这小侍从好大惊叹:“真的吗,那琉璃塔居然比建初寺的还要气派?”
姚光冶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忽然说:“小蓟,去看看厨房准备的怎么样了。”
小蓟恋恋不舍的起身。
宁离连忙道:“不用,我是回来取东西,待不了多久。”
姚光冶只将他看着,屏退了所有侍从,问道:“世子当真是在净居寺吗?”
宁离有点儿迟疑,旋即点头。
他从来骗人的本事就不好,有那点子停顿的功夫,早被姚光冶给看出来了。老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世子,不是老奴倚老卖老,只是这话,不得不问,还望世子给个答覆。”
宁离不由得也收敛了笑容,道:“姚先生请说。”
姚光冶定定的看着他:“世子那裴郎君,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终于被问到,比自己所想的也早了太多。宁离反倒是镇定下来,他翘了翘唇角:“姚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了,怎么还来问我呢?”
姚光冶手指发抖,指了指天上,千方百计只盼着自己猜错了。
孰料,眼前的小世子点了点头。
姚光冶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霎时一黑,哆嗦半天:“世子,您……您怎能与他相交!”
小世子还懵懂不知,甚至几分好奇:“姚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光冶道:“您大概不知道,您身上的碧海燃犀灯香味,究竟有多重罢!”
未到帝京之前,姚光冶也在沙州,宁王府里,从来那碧海燃犀灯,是彻夜长燃不息。为解娇儿身上毒,宁王寻觅无数奇珍异宝,那幽然的香气便刻刻在宁离身上缭绕,直到他被送去夔州治病,才渐渐淡下去。
而今又闻到了这个味道。
早些时候,外间有人持了世子信物,前来取鲸脂。姚光冶辨出那是隔壁院子里的侍卫,然而隐然的肃杀教他心下不安,他悄悄使人缀在后面,便晓得了那侍从根本未在山上多待,竟是打马直入帝京。而他飞驰的终点……正是建康宫。
若是要去净居寺,根本不用走建礼门,该走大通门一侧才是。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宁离承认只不过是击穿他的幻想。
旁人也就罢了,世子进京,不可能不面见君王。世子不想去,姚光冶自然是帮着他拖延着,心里其实也盼着,要是能一直拖下去才好。可那君王是谁都成,怎么能偏偏是世子日日念着的裴郎君!
从前只觉得世子太过于亲近那位了,但只当是在京中难得交了朋友,如今看……是处处维护着呢!
姚光冶道:“世子旧伤又复发了?”
宁离道:“旧伤?”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这样问,忽然反应过来,赶紧点头,认在自己头上:“嗯嗯嗯。”
哪知姚光冶想也不想:“那想来就是宫中那位出事了。”
宁离:“……”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姚先生这样敏锐?
宁离说:“没有的事,姚先生多想了。”
姚光冶说:“您用鲸脂点的灯!寻常的毒哪里用得上,岂非是杀鸡焉用牛刀?只是您怎么催动的……?”
那倒不是姚光冶要多问一句,只是从前沙州催动碧海燃犀灯的有专人,小世子却是不会点的。
宁离怕他再说下去什么都猜出来了,当时裴昭看他用血作引子都隐怒不发,换了姚先生,若是他知道了那得痛心疾首成什么样。赶紧说:“宫里找的个侍卫,那什么时宴暮。”
“世子记差了。”姚光冶道,“时家二郎早被打发走,宫里那位侍奉的是大郎时宴朝。”
宁离:“……”
宁离心道是是是,时家老大就时家老大罢,快别问了,不然一会儿又问出来,时宴朝是个草包货化不开鲸脂了。
姚光冶原本还要说些什么,见他这模样,心知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他叹了一口气,道:“世子一会儿,是还要进宫里去么?”
宁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道:“姚先生,是不愿我去么?”
姚光冶道:“便是老奴不愿意,世子难道便会肯吗?”
宁离听了,答的也干脆:“我不肯。”
这答案半点不出乎所料,他们家这位世子,看着脾性软和,惯常笑吟吟答应,但大事上,是极有自己主见,半点也阻拦不了的。
姚光冶点头道:“想来老奴也拦不住世子,是以也不用当这恶人……只是,好知会世子一声,老奴会原原本本告知王爷。”
宁离道:“好巧,我也要写信给阿耶。”
但其实他的家书前些天才写了,如今正在路上,那满腹的疑问尚且没有人来回答,只是如今心境又不一样了。那时先是惶惶,后来张牙舞爪,又反客为主,现下则平静的多了。
他分别写了两封,一封往沙州,一封往夔州,仔细封好了。
宁离道:“小蓟,我的雪竹纸呢?”
小蓟道:“还有半刀,已经替郎君取来了。”
这雪竹纸与旁的不同,是取巫峡绝壁上的雪竹,混了滟滪堆的石粉抄制,又在夔门的江水里洗练过,最适宜画剑符。
宁离从夔州启程时,带的原本就不多,他从前画剑符都是随意作的,并不讲究那些个材质笔墨,只是如今,想着那病容恹恹的裴昭,说不得心中的慎重便更多了分。
出发之前,师父禁锢了他的修为,如今比不得从前,那用纸用笔讲究些,借助点外力,也是可的。
宁离凝神画了几张,也不过微微调息些许,内观经脉,体察真气流转,忍不住心下生喜。原来晨起时不是错觉,禁锢中的一道禁制已然消了,可再一提笔,却有些失望。
这如今的修炼速度,也忒慢了些,他从夔州出来,都三个多月了,才将将又到“通幽”境。
他心道,师父说什么返璞归真,反生重修,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现在这一天天慢吞吞的,可算是顺其自然罢?
这剑符马马虎虎也凑合使得,虽然比不上先前的。宁离又教小蓟开了库房,将自己带来的珍贵药材挑挑拣拣,各拿了一些。
小蓟看着这架势,有些咋舌:“郎君,你这是要出去开药材铺么?”
姚光冶冷眼瞧着,忽然道:“宫中御药房什么都有,哪需得着世子费这般功夫?只怕您带去,人家还不敢用呢。”
“是么,当真是什么都有么?姚先生,你要是这般想,那就错了。”宁离随口反驳,“譬如那纯炼的鲸脂,宫中就没有。”
姚光冶肯定道:“所以果然是那位出事了。”
宁离:“……”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小蓟陵光全被支了出去,姚光冶冷眼旁观,看了这大半晌,木着脸道:“您如今这样亲力亲为,穷尽心力想要替那位治病,小心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天家的人,惯会做画皮唬人,底下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过河拆桥,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常事。”
宁离一挑眉:“姚先生这样说话,彷佛亲眼见过似的。”
姚光冶蓦地住口,半晌,绷着脸:“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奴只是提醒世子一句罢了。”
宁离点点头:“我省得的。”
他其实有过疑问,要不要问一问姚光冶?眼下姚先生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陌生。
从前在沙州时,只见过姚先生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亲切模样。对着他时,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有时候他做坏事,还会帮着他瞒着阿耶。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严肃。
姚先生不是沙州人。
他唤阿耶一向是“王爷”,而不像沙州的那些土生土长的幕僚,唤的都是“城主”。
从前他在哪里?这一次自己上京,阿耶选择了将姚先生先派来建邺打点。沙州城的幕僚那么多,阿耶定然不会选择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来,姚先生必有长处。
阿耶那一次上京时,姚先生也在建邺吗?他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
宁离决定诈一诈他,为了不露馅,先寻个遮掩的道具。他取了案上的铜壶,又倒了盏饮子,送到唇边。
宁离:“……”噫!这谁做的胭脂梅子露,一点糖没放,酸死了!
他掐了自己一把,好露出些痛苦神情,但就这梅子露已经酸得他皱眉了:“当年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余光瞥一眼,姚先生面皮绷着,还是没什么响动。
宁离决定给他再烧一把火,于是垂下眼眸,教语气听着也甚是黯然:“除夕那天,我遇见归喜禅师在烧纸祭拜,他都与我说了。”
姚光冶目光一震,不敢置信,忽然间神情激动:“既然您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凑过去呢?王爷当年受的累还不够么!他将那豺狼引为挚友,可上皇回报他什么?王爷当年就是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反遭其害。”
“世子,您怎么能够重蹈 覆辙?”。
式干殿。
窗外天色渐渐黯淡,宫人已经点灯,裴昭手中持著书卷,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他向外望了一眼,唤张鹤邻过来:“跟着的人呢?宁宁怎么还没回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就在别院歇下了?”
张鹤邻得了刚传回来的消息,心里突突突直跳,急促禀告道:“已经使人问过了,世子出了别院,走得极快,眨眼就不见影子。还好暗中有人跟着,一路朝着城北去了。”
城北?去那地儿作甚?
裴昭眸光犀利,霍然起身:“备马。”
张鹤邻可不得劝:“陛下,您现在这身体……”当着裴昭,剩下的悉数都说不出来。
心里发苦,只得连忙吩咐下去准备。
城北并无甚稀奇,可大安宫,也是在那处啊!
75.2
天色黯淡,霜风凄紧。
这样的夜晚,就应该在家里围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大快朵颐,而不是像他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荒烟蔓草里。
细想来已经不是头一次。
如果没有走错,眼下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安宫外。
宁离望着延绵的宫墙,神情中尽是漠然。
他想,就是这里了吗?那个荒|淫|无|道、残|暴|不|仁的老皇帝,退位之后,就是被行之囚禁在这里吗?
他很少会生出这样的戾气,然而这时候,煞气止不住的浮了上来……
宁离轻轻点过脚尖,正要跃身,忽然眉尖一挑,霍然回头。
“且慢!”
一人在侧喝止,他冷眼看过去,没想到来人并不算陌生,不久前式干殿的玉阶上,曾有一面。
宁离辨出了来人:“萧统领。”
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奉辰卫的统领,萧九龄。
可是他不应该在这里。
宁离道:“萧统领怎么不在宫中拱卫陛下?”
萧九龄道:“若果世子不是来了此处,我确然应在宫中。”他看着宁离带着煞的眼眸,沉声道:“世子,不要做傻事。”
宁离轻轻一哂:“我何曾要做傻事?”
萧九龄皱着眉头,心想这满身的煞气,难道他是没长眼睛的瞎子吗?还会看不出来?他道:“你是来寻上皇麻烦的。”语气十分肯定。
他甚至知道,只怕那麻烦……会是天大的麻烦。
萧九龄沉声道:“世子要做什么,可否告知我?”
宁离目光沉静,但沉静得着实过了头!
萧九龄道:“世子,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参与。”
宁离漠然道:“为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为何不能插手?”
萧九龄心中大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段话来。
霎时间回忆起传来的消息,可是宁王不还是好好的在沙州吗?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路暗中监察着,也没见上皇朝着沙州伸手。
可是他对上了宁离的面目,那样晦涩的眼神,那样沉着的恨意。
小郎君惯常活泼爱笑,机灵神气,他得了君王青眼,偶尔躲懒耍滑,有些小脾性……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眼神。
那定然不是假的。
他心中遽震,上皇抢人妻女的事情,从前不是没做过,有些荒唐事情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吗?便如妙香佛国那个美人……
听闻宁王府的这位小世子生母不详,宁王府也一直没有王妃,难不成,真的被抢到了宫里?
可若是这样。
萧九龄来前已经得了嘱咐,他已经知晓,眼前小郎君身份特殊,他不仅仅是沙州的世子,身后还站着白帝城。
他自然是要劝一劝宁离的。
可是用平常的法子,只怕是劝不了。
萧九龄微一思索,于是朝着宁离点头:“世子,你说的不错,上皇刻薄寡恩,荒|淫|无|道。只是,如果要报仇,你应该先让一让我才是。”
宁离淡淡道:“你好没有道理,我为何要让你?”
萧九龄心平气和道:“因为你没了父亲,而我没了全家。”
宁离无比愕然的看着他,未曾想萧九龄心中竟然会有这样的伤心事。
那过往已然许久,片片剥落,被人深深压在心底。萧九龄不曾想,竟有朝一日还会提起:“我父亲母亲、姑父姑母,哥哥姐姐,全部下了狱。家中男丁问斩,妇孺充入奴籍流放,正好遇上了疫症……一个也没活下来。”
“那时上皇看中了一妙香佛国的女子,想要强纳入宫,但那女子是已然成亲、有夫婿的。我父亲被指去做这差事,他心中不忍,将那女子放了,没想到走漏了消息,另有人将她掳至宫中。”而此后,他家的下场……
“父亲以大不敬之罪下狱,牵连了全家,上皇盛怒之下,无人敢劝,也无人愿劝。只有我当时在外学艺,阴差阳错,逃过了一劫。”萧九龄缓缓道,“我归家那日,正好看着行刑,家父死不瞑目……你说,是不是应当让我先寻仇?”
宁离嘴唇嚅动,不知能说何来宽慰眼前的青年。
血海深恨,也不过如此!
萧九龄道:“我并无半分虚言,陛下身边,如我这般经历者,比比皆是,世子若是想知道真假,随意抓个人问问,也能验证。”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抱歉,我并非想提起你的伤心事。”
萧九龄道:“如果可以,有谁不想?可是,我们暂且还不能动手。世子,朝堂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今天若真是杀了上皇,你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你是沙州宁氏的世子,在这京中,只要不犯上作乱,便是掀起滔天波浪都没有关系。”但显然并不包括这一桩。
“世子若真动手,那宁王如何自处?世子又如何去面对陛下?纵然陛下与上皇情分浅薄,但到底血脉至亲……”
他沉着观察宁离面色,直到说到陛下时,那小郎君面色才终于被说动几分。
只道:“世子何必为此与陛下生了嫌隙。”。
宁离望着萧九龄。
他没想到这统领平时看着榆木疙瘩也似,原来胸中还有这么多的道理。
不错。无论如何,那是裴昭的亲生父亲,先前他被怒意席卷,竟然连这都忘了。
他还记得那时裴昭眉目中些微的黯然。
纵然口中说了不在乎,可到底,心中是难过的罢。
他想了想,终于道:“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萧统领不要告诉陛下。”
萧九龄摇头:“晚了。”。
官道上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一行骑士疾驰而来,风驰电掣。
马踏飞雪,翩若惊鸿,宁离眼力极好,即便是在萧瑟的夜色里,也很快把人给认了出来。当先那人修目凤目,神容冷峻,薄薄的嘴唇抿着,望之冷冽而肃然。那人眼眸转过,忽然间见着了他,于是狭长眼眸中,便是不掩的担忧与关切。
宁离忽然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委屈。
裴昭翻身下马,到了他身边,却把身上墨黑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宁宁,怎么出宫时高高兴兴的,现在却愀然不乐?”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姚先生今天给我讲了个故事,行之,我又想起了那天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从前很喜欢听故事的,可这两个,太苦了。”
裴昭轻轻拭过他发红的眼尾。
只听着那少年说:“他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君。”
第76章 胡椒羊汤 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76.1.
老姜数块,葱白五茎,羊骨三根,清泉一瓮。再添了半盅黄酒,文火慢慢煨了半个时辰,教那油脂碎如细金,汤色浓如牛乳。
盘中切了羊肉片,片片薄如宣纸,又有豆腐、甘薯、怀药码得雪白整齐。经霜的菘菜,新掐的茼蒿,水灵的菠薐[léng]。满屋水雾氤氲,尽是胡椒羊汤的香气。
盛出一碗来,撒上些红艳的枸杞,一口彷佛将全身的寒意都驱散。
宁离叹道:“这佛门清净地,到底是被我扰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裴昭莞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何况你既然不信这些,又何必在意?”宁宁也不是和尚,又何必遵守戒律?
原来两人此刻是在净居寺里。
怕着教他积食,裴昭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些松快的话,哄人将饭吃了。两人漫步在池塘边,藻荇交横,松枝柏影,粼粼波光映过少年眉眼,彷佛还有一股郁郁,积压不散。
裴昭心里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家那姚先生,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宁离被他问着,好生惆怅宛转。他听了那个故事,并不想再说出,以博取人同情。至于姚先生与他说的其他话,他又如何能当着裴昭出口?
初时未曾在意,后来想起,裴昭好几次都提出了,要把他送回沙州,恐怕也是不想接下来的阴诡风雨将他涉及罢。那时裴昭瞒着他身份,是害怕有朝一日,他知晓后,便会疏远吗?
“也没什么,就教我在宫里小心些。”宁离含糊道。
但裴昭何等机敏之人,只看着宁离神色也猜了出来,点头道:“他对我有所提防也是寻常,若非此,宁王不会将他放在你身边。”
这样被裴昭挑破,宁离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怔怔道:“我从小姚先生就待我极好,后来陈先生离开了,我听阿耶说,他本来是想要再让姚先生来教我。只是那时我病的很,被带去了夔州治病,这才没有作数。”
裴昭道:“他也是学堂的讲习么?”
宁离摇头:“不是,阿耶请过他去学堂,姚先生说他才力微薄,只愿教我一个。只是我实在不耐学那些,后来去了白帝城随师父学剑,也不曾再提了。”
“我这次上京之前,问过阿耶能不能不来,阿耶说不能,我只得收拾包袱上路。阿耶说教我挑个人先来建邺打点,我说任凭阿耶做主,没想到他就挑了姚先生。”
这时已经走到了池塘尽头,透过扶疏的松柏,正可望见高大的浮屠。月光遍洒过寺院里的建筑,而月轮正在琉璃塔的高处,彷佛一伸手,便能轻轻摘下。
十七年前,是否有人在此处,与他仰望同一轮明月?
宁离不觉间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可穿过冰凉的风,只有一段摸不着的月光,皎洁而清冷。
“宁宁。”他忽然听见裴昭唤他,回过头时,见得清峻眉宇间,似乎有几分犹豫,“你若是想回……”
宁离心口忽然就蕴了口气,生生的硌着人。他飞快的打断了,也不回头:“我想。姚先生也说建邺没有沙州好,所以你要是也这么想,就赶紧下旨,我一定听命行事。”
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忽然间袖子被扯动,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拢住。
“是我说错,宁宁,以后再也不提了。”
76.2.
月光幽静,照过禅房,林木深深。
里间人已经入睡,隐约间捕捉得些许呼吸,十分悠长。
裴昭轻叹,这小郎君,心中怕是委屈得很了。
兴高采烈出了宫,没想到却得了惊天霹雳,萧九龄说找到他时,正在大安宫外,宁世子满身煞气。宁离不知道上皇如今被软禁在凤光殿,还以为是大安宫,是以扑了个空。
倘若当真找到了人,宁离会做什么?
裴昭望向凤光殿,目光晦涩,说不得就教人心惊。
“陛下?”张鹤邻前来回禀。
裴昭略略收拾了分心绪,问道:“查出来了么,他府上那个姚光冶,究竟是什么人?”
张鹤邻答道:“俱已查过了,那姚光冶是湖州人,自幼饱读诗书,元熙三年杏榜夺魁,后来殿试上被元熙帝亲自点为了状元。元熙十六年,宁王大破西域,元熙帝龙颜大悦,遣使臣前往,赐下美酒甘泉,雕弓宝剑,姚光冶便是当年的使臣……后来因为牵扯入了贪污案,获罪下狱,革除功名,辗转流落入了宁王府。”
“是宁王将他搭救了?”
“正是。姚光冶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体坏了,宁王入京后,听闻此事,便向元熙帝求情。他原本就极得元熙帝宠爱,顺利将人带到了府上,只教人好好休养,并不让他做事。但姚光冶心中感恩,只怕拖累宁王,伤愈后便去了建初寺……奴婢还打探到一节,当年老宁王暴病,宁王离京之时,他并不曾跟随在一路,但一年后,却离奇出现在了沙州。”
裴昭心下瞭然。
难怪,宁王与他有大恩。
他想起自己听归喜禅师说旧事时,心中不解的那一通关节。归猗在净居寺中幽囚,如何辗转联系到了五惭大师?
原来,竟是在此处了。
76.3.
开年后便要上朝,诸般事宜有条不紊进行着,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上皇自年节宴后便抱恙,风热侵身,如今在病中不起。而魏王裴晵则又重回了府上,如今在崇文馆进学。而还有两遭,原本在崇文馆的杨氏世子被皇帝一纸令下调去了奉辰卫,而那一度触怒君王、皇寺思过的宁氏世子终于领了差使,亦是被调入奉辰卫。
天子赐居于千里阁。
顿时世家之中,一片哗然。
朝上有人进谏、外臣怎可栖于宫中?当即惹得龙颜不悦,受了发落。
立时便有人抬出旧例,元熙帝时,当时的宁王世子便也赐居于千里阁。陛下不过是效仿元熙帝行事而已,又有什么可指摘的?
经此一事,人人皆知,陛下跟前,又要出一位炙手可热的红人。
奉辰卫中,各家子弟摩拳擦掌,只想看看这宁氏世子究竟是什么人物?毕竟他那恶名甚响,家世又甚隆,前番才受了罚,如今又得了宠。然而左盼右盼也不曾等来,再一打听,原来人家是被直接放在天子跟前伺候了。
等来等去,也只等来了叙州杨氏世子杨青鲤,这一位听说是与宁氏世子交好的,可人瞧着笑吟吟的,嘴巴倒是紧得很,与他打听,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而在这一石惊起的波澜里,建邺城先迎来了另一拨人。
铁勒使团进京了。
据传年前便已动身,只是路途遥远,如今才堪堪赶到。铁勒王子雅苏献国书于御座前,当晚,陛下设宴于文思殿……
式干殿里,裴昭含笑问道:“宁宁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宁离好生疑惑。这宴会,依照着他的品级,应该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罢?他可是宁王府的世子!
此时这本该在天子跟前侍奉的小郎君,正靠在榻上看着游记,旁边菓子、饮子一应俱全,还有只白腿的鸟儿,细声细气,啾啾鸣唤。
俨然是冬日熏暖、浮生偷闲好光景,哪有什么要去伺候人的模样。
“我还道你不喜欢这些热闹。”裴昭低笑,“你从前连入宫都不愿,这奉辰卫也不怎去。”
“哪有!我点了卯的好罢,只是他们都不在,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宁离振振有词。
他去奉辰卫点卯的那日只有大统领萧九龄在,原来其余人都被派了出去,也不知是有什么差使。难道还要教他在原处等,等那些个奉辰卫回来,和他们好生寒暄一番?
他可是要在御前侍奉的,怎么能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等同僚上边?
于是心安理得的就回了来。
裴昭失笑:“你去了这些日子,怕是一个人也没认得。”
“青鲤不算么?”宁离只挑他的漏洞。
“教你去见崇文馆的先生,你一个道理也说不出,怎么在我跟前,歪理就这么多?”
宁离“哼”了一声跳下榻:“不与你说了,我要去赴宴了。”
一群内侍赶紧上前,替他换上世子服,裴昭哪里不知道,这是逃避着崇文馆呢?宁离躲懒得很,如今在他身边,也是教他亲身见识了。书斋中的游记都换了好些拨,还被宁离挑剔,这里不对,那里错了。说起山水之事头头是道,可要是教他去读那些经文讲义,不必说,立刻便是头痛了,手疼了,字也不认识了。
他生得就是这么个闲散性情,又有谁舍得将他拘着呢?
倏尔见得人自殿后转出来,一身大红麒麟的世子服,束着白玉冠。那翩翩少年身形俊挺,神采烨然,流转间顾盼神飞,竟不知是天上哪家小仙君,下凡到了天子明堂前。
一见得他,明眸焕彩,展颜一笑:“我先走啦!”
裴昭留在原处,目送他轻快走远,唇角不觉亦微微上扬,吩咐道:“去,使个机灵的跟着。”
早有内侍随侍了过去……
宁离走到文思殿前,脚步忽然间一停,只见得那大殿内两侧,案前早已是人头攒攒。原来是他来得太晚,这个时候,宴上所有人都到齐,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满殿王公,俱是正襟危坐的等着,谁知来的不是陛下,却是他?
宁离:“……”
他还能做甚?
自是昂然进殿去,大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前。
那也好找的很,除却上方的天子御案,如今空着的便只有一个。
宁离翩翩地到了自己桌案前,跪坐下|身,随意的打量过对面王公。
甚好,甚好,一个相熟的面孔都不见。
这也是寻常。自进京后,他在山间惫懒了那么久,谁家的帖子也不接,谁家的宴会也不去,若是这般还能识得许多人,那才是古怪呢。
忽然间有动静,原来是宗亲那处有人回过首来,宁离终于见得个不算陌生的,却是个粉|腻样貌、鱼目混珠面孔,裴晵簪缨佩玉,朱唇含笑,殷殷地朝着他举杯,一副甚是亲近的模样。
宁离只觉得大倒胃口,他立刻撇开视线,听得低低嗤笑,顿时微微侧首。原来杨青鲤就在他下方不远处,只是刚才不曾注意到。
“怎的现在才来?”杨青鲤低声问他,“我还道你又懒性犯了呢。”
按理他俩不该坐在一处,其余那些入了奉辰卫的王侯子弟都在更下面一些,这里离天子御案已经很近了,周围都是些叫不出名的宗室。
“沾了你的光。”杨青鲤道。
宁离:“……”
其实亦有许多人在打量他,这也是宁王世子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都道他是顽劣性子、恶名在外,如今一观,神容俊秀,行步如飞,风仪潇洒,倒是教人眼前一亮。
边上亦有人窃窃私语:“那便是宁王家的么?”
“可不是?圣眷盛重,如今正住在千里阁呢。”
宁离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这十个里面有八个在打量他,剩下还有两个悄悄地看。宁离甚是无聊,含笑着,一个个点头看过去,他自落落大方,倒有人惊惶失措,便见那神色各异,有人惊喜,有人亲近,有人不悦……当真是世间百态了。
忽然又觉察到一阵目光,凝若实质般,紧紧将他盯着。宁离侧目看过去,发现正是个头发蜷曲的胡人少年。那少年瞧着年岁不大,清秀面容,一双茶色猫儿眼黏在他身上,那里间的惊喜与热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宁离有点儿发懵。
“……那谁?”
“你说的哪个?”杨青鲤凑在边上,悄悄看着,“那个卷头发绿袍子的吗?那是铁勒的二王子,唤作雅苏,就是如今这次来献国书的那个!”
他自满腹纳闷儿,浑然不知,那侧少年的心中,已经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天子设宴于文思殿,雅苏为宾客,自然是早早来了。眼见着案几前都坐满了人,唯有一方还空着。他原本还道,那说不定是大雍上皇的位置,谁知来的却是个风神绝丽的少年。
那少年眉间含笑,神采莹然,绯红衣袍愈衬容光慑人。雅苏呆呆地将人望着,与记忆深处的笑容对上,直到皇帝来了、三呼万岁,竟然都还在失神。
周围听得些窃窃私语,似乎那少年也是第一次出现,他隐约捕捉的些字眼。
侧身示意,悄悄问宫人道:“那是谁?”
其实又何须问,那答案早已浮在水面上。宫人道:“那位么?那是宁王世子哩。”
原来是沙州宁氏。
入京前早早使人打听过的,据说这位宁王世子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十分得陛下宠爱,甚至在宫中都赐了居处。
只是雅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会在建邺遇见。
他喃喃道:“……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那宁王世子显然与他下方浅紫衣袍的少年相熟,两人时不时说笑。那一个雅苏之前是见过的,知晓他是叙州杨氏的世子,如今亦是在奉辰卫当差。
他悄悄看着,见后侧有宫人不动声色上前,摆上了酥酪,想将酒壶撤下,却被制止。宁王世子似乎不允,宫人为难了片刻,不得不退下去。过了会儿,又端了好些饮子来,放在宁王世子案上。
那红衣少年似乎有些气性,朝着上首瞥去一眼。
他在看谁?
雅苏顺着他目光移去,正见着了御座上的君王。雍帝似乎在蹙眉,那神情彷佛是不允,又有劝说意味。直面天颜乃是大不敬,若非顺着宁离目光雅苏绝不会看,便在这时,那位陛下轻轻投来一眼,眸光锋锐。
雅苏悚然。
第77章 桑落酒 东君大人
77.
那威仪迫得雅苏抬不起眼,立时便不敢再看,登时想起白日进献国书时光景,说不得便冷汗涔涔。
帝王显然甚是宠幸这宁王世子,宫人来退、进出,无声且妥帖服侍着,天子案前的佳肴,悄无声息出现在少年世子案上,酒,却是不许多喝的。
雅苏无意间窥得这一桩隐秘,悄然而心惊。
他隐隐然间觉著有几分不对处,那不像是天子对宠臣,然而具体错在何处,却又察觉不出。
那少年世子在筵席上也没有坐多久,显然是不耐烦了,转身便要出殿。宫人不敢阻拦他,只是眨眼间,人便不见了。
雅苏心里微微着急,明知此时不是好时候,仍然按捺不住自己,悄悄退出大殿。他满心满眼都要追逐那身大红的影子,未想根本不曾看到,心里顿时有些慌。
这是去了哪里?
宫人沉默,自然是不会给他这一介异族王子指路的。
雅苏略略忖着些,他定然是不耐烦这觥筹交错,想要躲着些闲。便抓住人问道:“从哪处可以去湖边?”
宫人与他指了路。
飞阁流丹,碧瓦朱甍,霭霭烟波掩映里,廊亭深处,正见一抹绯红颜色,那独自饮酒的少年,不是宁离又是谁?
雅苏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快步过去,欣然道:“恩公大人!”。
宁离原本是躲闲才到了芙蓉池边,他不耐那些繁文缛节,今儿一早已经消磨了耐心,如今在这八角亭中自斟自饮,也算酣畅自在。
只是这桑落酒,滋味还是寡淡了些,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喝的,辛烈辣人。
这时他听见一道陌生脚步,正是朝着他靠近的,不知是谁寻来了此处。宁离微微挑眉,心想不若跃身避开,只可惜了这清静的好去处,哪知那人一开口便是一生激动的“恩公大人”。
宁离惊得手中的酒壶都晃了晃。
他似乎没有在建邺出过手、救过人罢?
转过头去,正见得身青绿衣袍,穿着的是个头发蜷曲的少年,一双猫儿眼满怀喜悦的将他望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那少年凑到了他跟前来,小狗一样,巴巴地将他望着。忽然从领口里扯出一圈狼牙坠子,在他面前晃晃:“您看这个!”
茶色的眼眸,森白的狼牙坠,可怜极了的神情……记忆中终于翻出来个小孩,和眼前的异族少年对上。
宁离摆了摆手:“不要叫我恩公大人。”
“恩公不喜欢这个称呼吗?”雅苏有一些失望,过了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自己领悟了他的意思,“都听您的,东君大人。”
宁离:“……”
宁离一口桑落酒才将将含到口里,这一下子直接给喷了,差点没给呛着气:“也、也别这么喊……”
也不行?
雅苏生出些困惑不解,他心想,这个名字很美、很好呀,就像天上的太阳,灼|热,向四处遍洒光芒。
他就是曾被那光芒眷顾过的一个。
可见着宁离猛烈咳嗽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人这样称呼他。雅苏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那,世子大人?”
宁离:“……别叫我大人!”他这才多大呢!他记得眼前这少年,年岁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他观察宁离的神情,自觉这一次终于用对了称呼,忍不住又轻轻念:“世子,当时您救下我就离开了……我没想到,原来您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离“唔”了声。
他那时一时心起,在商道上随意救了个满脸惊恐的小孩,也不知道那就是铁勒王幼子呐?
当时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呜咽着说,是被家中兄长追杀……
唉,怎么又是一桩家产争夺大戏啊!
还是沙州好,没争端,没烦恼。
然后他又想起如今将自己烦恼的这一桩,于是更加想要叹气了。
宁离又喝了口桑落酒:“看你的样子,回去后过得还成?”
雅苏点点头:“您当时守着我,直到我父王的护卫来,他们将我送回了王庭。我哥哥不敢承认这件事,但是父王都查出来了,将他好一顿责罚。这一次父王教我入京,大概是要我留在建邺的。”他简短的叙述了一番,禁不住生出了好奇:“您呢,世子,您如今怎么也在建邺?”
宁离“喔”了一声:“如今我在奉辰卫当差。”
雅苏纵然早就使人打听过,可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震惊非常:“您贵为东君,怎么还会在宫廷里当差呢?!”
宁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得劲儿呢?
宁离摆摆手:“别提啦!”
他其实也颇有些惆怅的想,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答应了裴昭呢?
如今虽然不用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但多少担了个奉辰卫的名头,就算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时不时要过去点个卯。更不要说,萧九龄时常看他那眼神,简直是看得毛毛的……
雅苏仍然不能相信:“我只是没有想到,您居然当真会入京。我以为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定然不会来建邺的。”
“唉!”宁离也叹了一口气,“我何尝想到了呢?”
这时节,湖上有风吹过,听见水波荡漾,宫灯晃动,枝叶摇曳。
一阵阵婆娑光景。
雅苏同情道:“建邺定然是不如沙州好的。”
宁离喝了口酒:“倒也不能这么说。”
依照他的身份,其实……其实这铁勒小王子说的也没错,这差他可以不当,甚至这建邺他都可以不来。从前各地世家、王侯子弟入京,其实是有些为臣为质的意思,左右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侍奉君王也十分合理。
但没有哪一个会像宁离这般。
生了是王侯世子的身份,偏偏还没到入京的年龄,便已经臻入无妄境界。
他已然是大宗师。
谁敢教大宗师贴身侍奉?谁又有那个能耐、可以消受?
怕是说出去奉辰卫、武威卫便如临大敌,怕是朝臣武将听了,一口气哽得都要续不上来。
大雍立国后不久,曾有番邦出过一位大宗师心怀仇恨,悄悄潜入意图刺杀,勾结逆党犯上作乱,很是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谁知那时的皇帝也是位不世出的高手,可怜那大宗师,被千刀万剐淩迟处死,可怜那番邦,也被铁骑踏遍,直接从舆图上抹去了。
故事听着皆大欢喜,但倘若太|祖没有那般超绝的武力,那结果如何……是很难想像的。
后来大宗师就不轻易来建邺了,谁想平白惹猜忌和争端呢。
宁离那时也不想来。
但阿耶惆怅许久,还是不曾拒绝使者,师父封了他的修为,说他修为要圆满,最好将人间一一体验过,竟然也希望他来。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京,又稀里糊涂的当了差……
那亭子宽阔的很,雅苏也坐到了栏杆旁,少年唇角天生上扬,茶色的猫儿眼里,满是亲近与好奇:“世子,奉辰卫好玩么?”
宁离摇头:“不好玩,千万不好玩!”
雅苏喃喃道:“我都打听过了,入京之后,如果得了陛下垂怜,便可以依照大雍惯例,去崇文馆或者奉辰卫。我父王已经向陛下恳请了,也不知我会被指去读书,还是去派去当差。”
宁离看他这愁苦模样 ,和自己入京那时也差不离,于是问道:“你想去哪一处?”
雅苏悄悄瞥他,欲言又止,也是个失落模样:”虽然父王从小就给我请了先生,但是教我读书,大抵是不成的。我怎么能和这些王公贵族子弟比,他们读了那么多年书。”
宁离:“……”没想到这也是个学不下去的。
宁离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你说说,我姑且听听?”
雅苏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世子,您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然您与他说几分情,教我也来奉辰卫罢?”
宁离:“……”
宁离震惊:“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雅苏笑嘻嘻道:“那肯定是有的,今天我悄悄观察,陛下一直将您看着,关心得很呢。况且,您便是去把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人都踢了,把武威卫、奉辰卫两把统领的椅子抢过来做,也是使得的。”
宁离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雅苏唇边还勾着,浑然不解,难道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宁离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小心被人听见,参上你一本,到时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雅苏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
“以后不许说这话了,听见没?”宁离叮嘱他。
雅苏连连点头,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我知道了,世子不想别人知道你身份,我以后定然守口如瓶,不往外边说。”
这会意好像也是个不太好使的。
罢了,罢了,宁离敷衍的点点头,差不离就行。
“世子。”雅苏唤他。
“作甚?”宁离瞥了一眼。
却见雅苏神秘的眨了眨眼,悄悄地掏出了一壶酒来:“我看您在席上没有喝得爽快,于是带了壶给您。”
宁离顿时精神大振:“孺子可教也!”。
那小王子得了他的允诺,听他说要一个人再吹一会儿风,喝一会儿酒,于是体贴的转身,高高兴兴的去了。
宁离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眼力见,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雅苏是一只小犬,只怕是得意开心着,尾巴都要翘了起来。
他喝了口雅苏带来的酒,甚是惬意,禁不住也翘起些笑容。
他还是很喜欢这般感觉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看见自己救下来的人过得也不错,没有被追杀的阴霾,认认真真为未来筹谋,那种满足感便更强了。
隐约间彷佛又听见脚步声。
难道是雅苏去而复返?
宁离又辨出来,这次是自己熟悉的节奏。
宁离又喝了口酒:“行之?”桑落酒并不烈,但他连饮两壶,面上已然泛红。
本应在御座上的君王不知何时来到这湖畔,正静静地将他望着,神容端雅,清华高贵。
“宁宁似乎与那铁勒王子相谈甚欢,是一见如故了么?”
宁离心道,他救过雅苏这件事,好像也不适合这时抖出来,不然又要被追问好多,于是含含糊糊应了。
裴昭面容隐在夜色里,只觉着彷佛是有些晦涩的,过得些许时候,微微一笑:“果然是少年情谊,一见而生了。”
第78章 蟹粉灌汤包 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78.1.
这话听着好生奇怪,怎么觉着,不像是裴昭平日里语气。
宁离禁不住抬头要探寻,起身时晃了晃,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扶住。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耳边:“宁宁醉了。”
宁离哼道:“我没有。”
裴昭握着他的手臂,心中只道,那些个醉鬼,便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
忽然间,听到“啾啾啾”几声,细|嫩|脆脆。
怀中面颊晕红的小郎君便笑开:“芝麻糊?唔,你倒是会找……去,这个你不能喝。”
那白腿小隼冒出来个头,似乎试图去就宁离盏中的酒。但宁离自然是不会与它喝的,周旋了会儿功夫,便见得宁离手一扬。余下的桑落酒,悉数倾洒入了湖中。
粼粼波光,映着连绵宫灯,摇曳如锦。
小隼呆了呆,忽然生气,竟然是要啄一下。
只是却没能啄的下去。
被人大袖轻拢,一阵风来,珍珠似的身体便不由己的偏到另一侧,哪里还啄的了人?
宁离忽然支撑着要起来:“行之,如今你不能动武。”他已经问过了李奉御,更何况,便是宁离自己,又哪里看不出来?
裴昭随意道:“只不过用些巧劲儿,不妨事。”
他垂下手,仔细擦拭过少年面上的水痕,因为那鸟儿作怪,竟是溅出来了几点。
宫灯漫过水波,映得绯红衣袍生出圈圈涟漪,相触的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宴上喝了一壶,后来离开时又悄悄顺走了杨青鲤那壶。裴昭眼尖瞥着栏杆一侧,那空壶又是从何处来的?桑落酒后劲甚大,初时不觉,其实绵长得很。这三壶酒下肚,只怕人都糊涂。
但这时要与他说……却是说不通了的。
裴昭道:“今晚还要出宫么?”
宁离懒懒道:“不想动了。”
建春门外宁王府的旧宅是不曾修葺的,宁离只说自己不喜欢那一处,裴昭顺着他来,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只是城中宁王府并无私宅,裴昭说自己旧时有几处院子,也被宁离拒了。如此这般,再要出宫……竟是要打马出城,去山间别院歇整了。
那也未免路途迢迢。
他心道不若自己再赐一处宅子,只是选址在何处,得好好计较计较,断不能离宫城太远,最好是便于进宫才是……
裴昭道:“喝够了么?喝够了便随我回去……一个不瞧你就悄悄喝这么多。”
宁离眨眼起来,嘟囔道:“我只是脸上红罢了,你去沙州问问,谁不知道本世子千杯不醉?”
裴昭根本不信他鬼扯,凉凉将他看着:“哦?你敢当着令尊的面喝这么多酒?令尊舍得?”
宁离:“……”
这话说的,沙州人人酒量都十分可观的好罢!
只是被裴昭那样盯着,宁离撇嘴:“你怎么和我阿耶一样,行行行,你们说的都对。他也不许我多喝酒。”
宁离心里怏怏,心想就喝个酒罢了,还是这么绵软的,竟然也不成。眼见着裴昭似乎要送自己回去的架势,干脆一挥手:“回宴席去罢,上边儿的皇帝不在了,他们不找你么?”脚下抹油,一溜烟的跑的不在。
裴昭无可奈何,吩咐道:“世子今晚喝了酒,教人仔细伺候些。”
张鹤邻自然是称是的。
帝王在上,宴席间众人不免拘禁,也是天子离席后,这才热络松快。
然而裴昭又怎知,出来会闯见这样一幕光景。他站在湖边,凉风习习,心头不知怎的,却想起来雅苏看宁离的那个眼神。
那样的震惊,又那样的喜悦。
不仅仅是在这湖边,而是更早,在那宴席上。
铁勒王的小王子,显然,也是一位藏不住己身情绪的主。
当时的神情,只怕不是一见如故,而是有旧,彷佛故人重逢的惊喜。而宁离目光淡淡,半点没有认出来,显然是抛之脑后了。
也幸好没有认出来。
若是宁离也认了出来,和那小王子欣喜叙旧……
裴昭自忖,大抵是没什么好气性的。
78.2.
宁离沉沉的睡下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亮,他拥着被子,身体懒散散的,不大想起来。听见外边轻微脚步声,似是宫人在小声交谈。
“世子还不曾起来么?”
“昨日宴上喝多了酒,怕是困倦的很。”
“……”
窸窸窣窣动静,似乎是回禀了,没有人敢进来惊扰他。他算了算日子,今天彷佛应该去奉辰卫点卯?但他也不是日日要去的,干脆明日再去罢……
就这么想了会儿功夫,忽然又听见外间脚步,这一次他听了出来。连忙要往后仰做些个假睡样子,但是一想自己装睡作甚?片刻已见得帐幔被掀起来,搭上的手修长如玉。
宁离眨巴眨巴眼,与来人对望。
裴昭还道他昨日喝了酒、如今仍睡得昏沉沉,哪知掀开帐幔,正对上少年睁大眼睛,浓密眼睫扑闪,那神情好生无辜。
安心之余,不免又有些好笑,裴昭在他一侧坐下:“既已醒了,何不起来?还赖在床上作甚,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
宁离这是头一番被他捉住,没想着还有这样一堆大道理,眼瞅着说不定还要念下去,连忙打断了:“是是是,我知道,我立刻便起来。行之你不去上朝么?可别误了时辰。”
裴昭轻轻瞥他。
倒是没说话,出了去,自有内侍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从里间出去,心想这时候裴昭应当已经走了罢?应该不会捉住自己再教诲了,哪知正见着人在外间坐着,随手翻阅着案上的书卷。
宁离小声问道:“陛下不去上朝么?”
张鹤邻辛苦地忍着笑:“陛下刚从前朝回来,听闻世子还未醒,怕是昨日喝多了酒,赶紧来瞧瞧,是否要请医官哩。”
宁离:“……”居然都已经下朝了!
早膳已经摆了一桌,俱是膳房用心做的,糕点粥汤,时鲜小菜,日日变换着,没有重复的花样。纵然窘迫了一阵,但很快也被抛到了脑后,完完全全的沉浸入了这美食之中。宁离夹了一筷子蟹粉灌汤包,吃的正香甜,察觉到一道目光把自己看着。
宁离疑惑道:“行之?”
裴昭端详他,刚洗漱完的小郎君,脸颊白里透红,剔透得桃子也似,彷佛掐一下都能留个印,满意道:“不错,气色果然好了些。”膳房果然用了心。
宁离顿时也无奈:“就那么点儿小口子,也用得着补气么。”
他想起来雅苏的请托,于是给裴昭说了一番。
裴昭笑盈盈将他看着,没有说允,也没有说不允,只道:“宁宁倒也学会给人走后门了。”
宁离:“……”
旁余宫人俱低着头,觉得这话听著有点子心惊的,宁离倒半点没察觉:“我也就只是一说,成不成当然是你拿主意,又不是定要将他塞进去。”如果为难,他回绝了雅苏便是,这点子轻重,他还是知晓的。
裴昭道:“那依宁宁之见,他能进奉辰卫吗?”
宁离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摸过他的根骨,怎么能直接论断。”
这话说得有一些老气横秋,使得裴昭都莞尔,一时间却想起来,那时在山间别院,自己将萧九龄派去,给这小郎君判断资质的旧事。那时宁离还满心不愿,萧九龄也只胡诌了些资质甚佳、浑然天成的话,来哄骗眼前的少年。
那时他只当宁离的师父是什么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还生了好大一通气。可若那是厉观澜……
裴昭若有所思。
“行之?”
裴昭回神,含笑道:“旧例是各家子弟进京后,择出些优秀的入奉辰卫当差,若并非嫡系子弟、却也有上进心的,可参加比试,拔得头筹后也可入奉辰卫,不拘泥家世,只要身家清白便可。依照他的出身,自是不能直接进入奉辰卫,他若是想,下场比试一番也未尝不可。”
宁离好奇:“还有这么一桩?这又会选多少个?”
裴昭道:“少则三人,多则五人,没有定数。若是资质实在差劲,便是一人不取,也是有的。”
宁离震惊:“啊?这么严格?”
张鹤邻在一旁听着,心道陛下又逗|弄世子,究竟取多少人,那还不是圣心罢了。
裴昭漫不经心道:“铁勒王要教他去崇文馆,他自己倒是想进奉辰卫……若是他改了主意,那也不用下场,崇文馆里,自然有他一把椅子。”
并不凝望眼前少年,心道,又是谁教这铁勒王子眼巴巴的追出大殿,教他一心想去奉辰卫呢?
宁离说:“我看他读书恐怕不太成。”
裴昭轻哂,心想前日雅苏面圣、殿内对答之时,可半点看不出读书不成,只怕也是延请名师,精心教养过的。
他道:“宁宁从前见过他。”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宁离“唔”了声:“从前在商道上撞见过,他当时被人追杀,我瞧他可怜,便把他救下来了。”
裴昭说:“原来是救命之恩。”
宁离摆手:“只是随手。”听见裴昭说,那时在殿上雅苏他的神情,彷佛震惊得很,连忙道:“我没有告诉他姓名,只是隐在暗处,看他手底下人将他接走,便离开了。”
裴昭抚掌道:“原来宁宁是一副侠义心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含笑将人望着,宁离有一些窘迫,又有些得意,忍不住亮晶晶的看着他:“……你也觉得我做的很对罢?”
“自然。”裴昭笑道,“只是不知我有无荣幸,领略宁宁当年风姿?”
瞧着裴昭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宁离兴致勃勃,便回忆了一番,务必要将自己当年风采一一展现。
“我当时用手上剑,把他们脑袋都削了,你不知道我的剑……”
前边儿流利得很,只是说到关紧处有些卡壳,顿时停下。
“宁宁的剑怎么了?”
宁离当时用的剑是“朱明”,半点没有掩饰,那时已经是在他打了波罗觉慧后,“朱明”名声响彻于世,铁勒的那些杀手都认了出来,雅苏在一旁,是以也记下了。
可是如今,“朱明”不听使唤,召也召不来呢。
连带着东君,他一时也不好意思说了。
这其实是有一点令人恼的,正要说自己光荣事迹,结果现在好像出了点拐子,整的扯谎一般。
“宁宁?难道是当时凶险的很,你的剑出了意外?”裴昭眼眸关切。
“那倒不是……”
罢了罢了。
转念一想,裴昭不告诉他,自己就是皇帝。那他也不告诉裴昭,他就是东君。裴昭瞒了他多少天,他也瞒裴昭多少天,也要教裴昭吃吃被瞒的苦头才是。
第79章 松萝雪乳 说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79.
铁勒使团悉数被安置在了鸿胪客馆。
雅苏晨间起来,听得外面好大一阵动静,他心中略微有些个猜测,当下也不去打扰,闭着眼睛闲闲的听着。檐下有人用铁勒语交谈,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怒意。雅苏听了一阵,没有忍得住,唇边露出狡黠笑意。
他施施然的走出门外,正好触上了霉头。
庭中正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与旁人交谈,几人俱是穿着侍卫服侍,只当中那人碧绿眼睛,一把络腮胡,看上去很有些年岁。
雅苏只当自己没听见也没有看到,自顾自的朝着另一侧走去。
今日无事,说不得便可以在建邺城赏玩一番,入京后惦念着要答覆天家,直到此时才能微微松快。
忽然听见有人冷冷道:“站住。”
雅苏充耳不闻,脚步快得很,径直转了方向,便要向另一侧回廊。
便这时,旁边忽然有两名侍卫冲上前,横刀将他拦住,为首一人语气里带着警告的意思:“二殿下,你还是听话些好。”
雅苏面上笑着,很有些乖巧的样子,然而脚下半点不停,直直朝着那刀尖上撞。侍卫迟疑,并不敢当真伤到他,一时连忙退后,收刀归鞘。
这一退就把路给让了出来,便这么点儿空隙,雅苏硬生生的走了过去,并不回头。
那络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叫你站住,你没有听见吗?”
雅苏心道,便是不站住又如何呢?拦又拦不住他,嘴上倒是这么硬。但是到底有几分顾忌,不想在鸿胪客馆里闹起来,于是敷衍道:“对不住,昨晚没睡好,今天我耳朵有些背?”
“没睡好?”那络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听人说,你昨晚在宴会上过得倒是挺开心。”
雅苏听了,倒是真要合计合计了。他翘起唇角:“我又没有做亏心事,不负父王嘱托,见到了大雍陛下,如何不能开心?倒不似兄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你说,大雍陛下要是知道铁勒大王子并无通报,混进了建邺,心中会如何作想?”
那络腮胡青年勃然大怒:“你敢?!”
原来他正是铁勒大王子乌兰撒罗,只是不知为何改头换面,出现在此处。
雅苏茶色的眼眸将他盯着,道:“兄长这样将我拦着,我便是不敢也敢了,总归我行的正,坐得直……你有空朝我发脾气,不如快想些办法,去找你的好舅舅。”
话至此处,乌兰撒罗的面色极其难看。
两人在庭中对视,心里俱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年前大雍的使者入了铁勒王庭,只道陛下有重礼送来。铁勒王设宴款待,谁知那宴会上,大庭广众之下将木盒打开,却是二十五颗齐齐整整的大好头颅,犹不瞑目。
【纵然铁勒人生性骁勇好战,当时也被那血腥激得不少人吐了出来。】
大雍使者言辞款款,只道是有不轨之人乔装改扮,假作铁勒商团刺杀雍帝,所幸未曾得手,陛下不愿破坏两国之间关系,便教他们星夜疾行将贼子送了来。
当时铁勒王就变了颜色。
那晚宴会雅苏也在,只见得自己对侧的兄长面色变得极其难看,而铁勒王气得胡须发抖,还要好言好语招待大雍使者。当夜宴会散,自己这位大哥并不曾离开,听说铁勒王寝宫内,听得好大一阵动静,第二天再见时,乌兰撒罗脸上,赫然一个通红的掌痕。
他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的进宫去请安,原本与他也没有关系。国师不见了,兄长被打了,又怎么样?他只是个痴缠撒娇的幼子罢了,只会软语哄面色沉沉的铁勒王开心。
乌兰撒罗冷冷道:“果然是来了大雍,你的胆子都大了不少。”
雅苏不以为意:“哪里比得上兄长,不告而别,混进使团呢?”
昨夜宴会时候,乌兰撒罗悄悄去了城外翠灵寺寻人,果不其然,一无所获。翠灵寺内人去楼空,莫要说解支林了,甚至连原本在那处的番僧都寻不到踪迹,彷佛已经是一处荒废的庙宇。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雅苏的挑衅,不得不忍耐。但他从来都与雅苏不对付,到底是忍不住,讥嘲道:“我听说你昨晚两只眼睛都快黏在那宁王世子身上,人家走了,你也眼巴巴的跟出去……怎么,还想要巴结一番吗?”
雅苏原本脸上一直漾着笑涡儿,听到这话,那笑容消失了。茶色的眼睛里冰淩淩的,他敛了所有表情,与乌兰撒罗对视,两人神态竟然相似。
入京前皆有打听,宁王世子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炙手可热。只是这位一向无甚交游,便是请也请不到。
“还是说,你得了父王的宠爱不够,还想摇尾乞怜,结交沙州?”
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间通传:“二殿下,外面有人在寻你。”
雅苏道:“谁?”
侍卫道:“他说他姓宁,殿下听了便知晓他是谁。”
冷嘲出口,乌兰撒罗面色不善:“果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只要有根大|腿,你就跟乞食的狗儿一样冲过去汪汪。”
雅苏吐出一口气,并不生气:“有些人还不如一条狗呢。兄长,你慢慢去寻国师,我就不奉陪了。”。
宁离坐在外间等人,他出了宫后,便直奔鸿胪客馆。
铁勒使臣俱是胡人相貌,高鼻深目,头发黄褐蜷曲,那大雍话也说得很是生疏,想来是匆匆学的。他勉强听了些,倒是也不急,只坐着喝茶。
不多时,便见着个身着榄青衣袍的少年出来,茶色的猫儿眼,正是雅苏。那目光转过来,见得他时,登时就亮了。
“我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世子怎么来啦?”他见宁离正在喝茶,辨出些香气,笑嘻嘻介绍道,“这是松萝雪|乳茶,我阿娘爱喝的,用一撮松萝茶煮沸,掺了点儿羊乳,还撒了些烘干的橘皮末,世子喜欢么?”
宁离“嗯嗯嗯”,他是个没研究的,只要不苦,便是好茶。
雅苏大雍话说得流利得很,和旁余的那些铁勒人大不相同,想来也是下过苦工的。他望瞭望四周,有些为难:“世子,可以换个地方说话么?”
“自然可以。”
宁离猜测他大概是不想被旁人听到,当下答应了,带雅苏去了街上。
建邺城热闹的很,满城人流,熙熙攘攘,杂耍声、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雅苏东张西望,眼里满是好奇,被宁离被问到时,有些腼腆:“我从前没有来过大雍呢,还是第一次来建邺。阿娘以前与我讲了许多大雍的故事、风俗、景致,但是我都没有见过。”
宁离想起他娘亲是大雍人,不免心生怜惜,心道定要教他好好游玩一番,拍着胸脯道:“那你可问对了人。”
他进京时在这建邺厮玩过好长些时候,当下直接将雅苏带去了湖畔的醉仙楼。
湖光浩渺,烟光水色,楼下游客来往,络绎不绝,从三楼包厢居高临下,好一副江南山水景致。
宁离道:“你不是要去奉辰卫么?我替你打听过了,七日后会有选拔,只要报上名牒便可以参加,具体入选不拘定数……唔,入了奉辰卫后,通常还有一遭,大统领来摸骨。你要是能说得通萧九龄,资质教他见猎心喜,指不定也行。”
他思索了一阵,觉得可以曲线救国:“不如我想个法子,请他来给你摸上一摸。”
雅苏道:“一定要萧统领么?若真是探资质,我心中也有个人选。”
宁离:“谁?”总不能是薛定襄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你能帮我先看看么?”
宁离:“……”
差、差点忘了,眼前这位是知道他身份的。
宁离想想,似乎是这个理儿,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我从前都没有替人摸过,那可做不得准。”
雅苏弯唇:“我相信世子。”
他将手伸了出来,摊在了桌上,一双眼睛里满是信赖。
宁离:“咳。”说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他手指搭上,仔细探了一阵,回忆些口诀,问道:“你学过武么?”
雅苏点点头:“学过一些。”但是又吞吞吐吐:“学得不大好,还在明心境。”
宁离“咦”了一声,有些奇怪:“怎么会才在明心?”与他所触及的骨象并不太相符,难道是在家中耽搁了么?
雅苏道:“我拳脚功夫粗疏的很,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随阿娘弹曲子自遣,世子要听一听么?”
便取出一根芦管,轻轻吹起,曲调呜咽,缠|绵不绝。
那本应该是极萧瑟的音色,然而被他吹得,只有绵绵的思乡之意。曲调婉转着,是蕉叶,朱栏,藕花,玉簟。便是宁离这不甚听得懂的,心中都生出一股怅然来。他心想,雅苏的母亲只怕是江南人,清柔如水的。
一曲既毕,余音不歇,似要将人乡情都勾起。
宁离若有所思:“以音律入道么?”他知道有这样的法门,不过他自己学的不是这一遭。忽然间心中一动,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懂音律?”
雅苏点头道:“我勉强懂一些。”
宁离:“懂了!”这个表情,那就是很懂的罢。那他说不得可以问上一问?
“我正好想打听一首曲子……”
但他没有来得及说完。
正这时,忽然有堂倌掀帘,笑容可掬着:“客人,有人送了你们一道菜。”
第80章 蕉叶炙 能称“殿下”的唯一一位
80.
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两人,雅苏有些好奇:“这也是建邺的风俗么?会给客人赠送菜肴?”
宁离也有些纳闷儿:“从前没听说过。”
倒是不曾拒绝。
堂倌将菜肴端上,只见得盘中一片翠绿,那蕉叶似方糕样裹住,唯有边缘微焦,呈现琥珀色泽。
堂倌笑道:“这道菜名为‘蕉叶炙’,是取未曾展开的蕉叶嫩心,用山泉浸泡变软待用。再取了鹿肉,用红曲米、蜂蜜、虾酱细细腌制后,蕉叶裹住,又用松针垫在陶瓮底,慢火炙烤而成。客人请慢用。”
将蕉叶拨开,露出其内的鹿肉,两人各挑了一筷品尝,那鹿肉色泽酱红,入口只觉得甘|嫩|肥|软,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宁离在醉仙楼里也吃过几次,倒不记得有这么一道菜。
宁离问道:“谁送来的?”
堂倌说:“他只说客人尝了便知。”
宁离:“……”
谁在这里故弄玄虚,他尝了以后怎么知道!教雅苏猜,也是猜不透,两人蒙头猜了一堆,俱是没有头脑。
管他呢,要是有心,自然之后会出现。
便在这时朝楼下望去,湖边柳树旁,宁离正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咦”了一声。
恰好那人亦是看来,微微颔首。
既然撞见了,也算是有缘。而且若果想如奉辰卫,带人提前去见见未来的主官也不是不可。
“走!”
宁离立刻带着雅苏下楼,只怕萧九龄跑了,而萧九龄仍负手立在原处,并不曾离开。
彷佛正是在等他们的。
宁离腹诽着,这位大统领不在宫中拱卫陛下,怎么还有闲心在外面乱逛,还正巧把他们给撞上?
却见萧九龄目光越过了他:“萧九容是你什么人?”。
那竟然是问的他身后的雅苏!
雅苏茶色的眼眸中浮现几分茫然:“萧九容?我不认识什么萧九容。”
是么?
萧九龄端详着眼前这位异族的王子,他的发色浅褐,也不如其余铁勒侍卫那般蜷曲,五官也略略柔和些,或许是传承自母族的血脉。使团进京前那数据早已是熟谙于心的,铁勒王幼子的母亲,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那茫然不像是假的。
可他在楼下听到的曲子也不是假的。
稚弟擎盘,蕉叶裹鹿,嬉撒崖霜屑。旧时音调,他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听见。
萧九龄缓缓道:“谁教你的这首《永遇乐》?”。
宁离入宫后,闲来无事,先去了校场。果然那些年轻的公子哥们都齐聚在一处,闹哄哄的,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事务,大统领不在,没了管束,一个个都都放松得很。
远远有人将他瞧见,招手喊他:“阿离!”
也不管其他人了,亲亲热热的跑过来:“你居然还过来了?我以为今天你又溜了呢。”
宁离“咳”了一声:“我在天子近前侍奉,怎么能算逃班呢。”
杨青鲤点头:“是,是,我都知晓的,你在侍奉陛下。”
宁离:“……”这语气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他先前在想以音律入道的法门,说不得可以向杨青鲤请教一番,只是看着当时在湖边的场景,恐怕已经是用不上的了。
他说:“你听过《永遇乐》这曲子么?”
杨青鲤道:“自然。”
宁离又道:“那这曲子可有与蕉叶相关的?”
杨青鲤冥神细思,随即作罢,诚恳道:“不若你去崇文馆问问?”
宁离:“……”可别!他对崇文馆敬谢不敏!
来奉辰卫之前裴昭还又问过他一次,要不要去崇文馆上学,这样不必当差,只考校些功课……宁离连忙拒绝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
杨青鲤道:“崇文馆里也有厉害的琴艺先生,你可以去请教一番。我虽然懂些音律,但叙州的调子,都是我们那边唱传的,到底和建邺不一样。”
宁离说:“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罢了。萧九龄说向他借借雅苏,想必那借,应是很有一些渊源的,这不,宁离将雅苏借出去,自己又一个人了。
“你们俩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旁的那些少年郎君们凑了过来,笑吟吟的也给宁离打招呼,“我们正在演练雁形阵,宁世子一会儿要来么?”
“雁形阵?”宁离有些糊涂。
杨青鲤道:“唔,今日是要演练阵法的,也不拘着人数,你来之前我们刚演完一节,正好歇歇。上午演练就算结束了,下午要去读兵法……”他朝凑来的人摇头道,“去去去,边儿去,一会儿该去用午膳了,哪儿还有力气再来演练。”
显然,杨青鲤在奉辰卫里过得不错。宁离本是与他一道过来,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影也不见。杨青鲤却没撤,勤勤恳恳的上职,亏得他脾性好,天生外向,很快就和这些年轻人打成一团。
奉辰卫里虽然有许多世家子弟,但一入宫城,便是天子侍卫,并不许再叫人伺候。从前前呼后拥,此刻却只得自力更生。
冬日虽然晴朗,但校场空旷,一阵阵风扑刮过来,吹得面皮发冷。
“唉,今儿风怎么还这么大……”
“今年雪下得久哩!冬天来得晚,这不去得也迟。”
“下午兵法是哪位先生来讲?”刚有人问,立刻有人笑道:“你 怕是半点没听!哪儿有什么先生过来,是要我们去崇文馆的!”
“先填填肚子罢,不知道今天膳房又做了些什么菜。”
“甭管,铁定没滋味!”
一群年轻人嚷嚷着,结队朝着校场外走去,笑笑闹闹。宁离觉得新鲜,便也跟在一路,他自来了奉辰卫后,还是头一遭和众人一道去用膳。然而出去了却见笑闹声微静,宁离正奇怪,转眼看见一个深青衣服的内侍,正候在道旁。
那脸目并不陌生的,宁离认了出来,是在式干殿里当差的内侍。
小内侍张望着,似乎在寻什么人,见得他时,面上顿时一喜,连连唤道:“世子殿下!”
在场的世子有很多,一根树枝掉下来都能砸到七八个,但是能够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位。
众人无声,如水波般让开,早将那条路让出来,却悄无声息的观察着这处。
那小内侍道:“陛下知道世子今儿入了宫,体谅您辛苦,特意让您过去一道用膳呢。”
宁离微微一愣,看向一侧,杨青鲤冲他点点头道:“快去罢,别教陛下久等。”
眼见着那小内侍将宁离请走,余下的众人窃窃私语,颇有些艳羡。
另有人道:“他辛苦了什么?这不刚来就在边上站了站。咱们演练了一上午,他可是场都没下呢。”
“那你去和他说?你有本事生的他那个好爹?怪你家祖上没挣来个王爵?”
这是有些看不惯的,便吵起来。
但哪个不知道呢?
这位宁世子来自于沙州,路上便拖拖沓沓的走了三个月,入京后又把时家二郎打了。那可是天子外家,陛下也没怎么生气。虽说小惩大诫一番,关进净居寺教他反省,可开了年,便直接将他放进了奉辰卫,连选拔也不曾经历。
“你猜他如今住哪儿?陛下教人重新收拾了千里阁。”
有那些个懵懵懂懂的问千里阁是何处,自然又有晓得的解答,那是从前宁王宁复还入宫时的居处。
竟是比照当年元熙帝待宁王了。
一时间众人都默然。
这如何比得了呢?他们都在奉辰卫里勤勤恳恳当差,唯有这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什么去陛下近前侍奉,听那小内侍的话,这不是出宫去玩耍了一番么,陛下居然还体谅他辛苦……这是辛苦在了何处?真辛苦的是他们罢!
忽然有人讥笑:“可惜他自己没本事,太过于无用。”
杨青鲤停下脚步,冷冷的看过去,那嘲笑的人迎着他目光,后退一步,一时间竟然不敢对视。
谁不知道杨氏的世子与宁离交好?他父亲杨青鲤亦是入微境巅峰,与两位大统领一般。
杨青鲤道:“有功夫多嘴饶舌,不如自己回去多练练。”
无人敢应答……
宁离自然不知道这一番争端,他脚步轻快的随内侍过去,发现并不是去式干殿,不免有些疑惑。
小内侍连忙解释道:“陛下与朝臣议了事,如今是在两仪殿等您呢。”
入殿后内侍们正在摆膳,宁离施施然的过去,也没凑到裴昭跟前。那案上摺子堆了老高一摞呢,他明白得很!他才不会凑过去,张望些什么政事奏摺呢。
瞧着裴昭并未批完,那朱笔悬着,似乎在凝神细思。
宁离不敢打扰他,便站在一旁,但又甚是无聊,忍不住将人张望。
他不去看摺子,看人总是行的罢?
裴昭已经不是晨间唤他起来时那一身,眼下换了身常服,浅淡的山青色,教人想起来缭绕在皑皑白雪间的烟岚。他袖子微微垂落,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此时正提着笔,五指修长,指节泛着微微的白,那是因为手上用力而浮现的。
……行之一定写的一手好字。
宁离胡思乱想到。
忽然听着一声低叹,他回神,却见裴昭已经将笔抛了,转来的目光似乎有几分无可奈何。
宁离道:“诶,行之,你批完啦?”
裴昭叹道:“有人在侧打扰,批不下去了。”
宁离顿时觉得好没有道理:“我只将你望着,又没有过来掰你的手!”
裴昭心道,那也没甚么区别。被人灼灼的望着,那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宁离大概半点也不自知,还咻咻的这般无辜。
“不是去与铁勒王子玩耍了么?怎么还记得入宫?”裴昭淡淡道,“我听说那铁勒王子吹得一首好曲子,很是动人呢。”
宁离知道裴昭派人跟着他,也不以为意,笑嘻嘻道:“那你怎么不知道,萧统领把他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