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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枸杞蜜 父不父,子不子


    61.


    裴昭心中遽震,忽然间想起一段旧事来。


    也是在这处山间别院,那时他心有所动,唤了萧九龄来,原本是想着让萧九龄带宁离重新学武,于是教萧九龄给宁离摸骨,谁知道得到的结果,却与他心中所想要的大相迳庭。


    萧九龄编造了一番谎话来哄人,那其实粗浅得很,破绽百出,宁离却半点都没听出来,反倒是明媚地笑了。可是,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么?在宁离的心中,当真是觉得,区区观照的修为,就已经够用了吗?


    从前不曾细想,如今再回忆,触目惊心。


    沙州是玉门关与阳关之间的重镇,更是孤烟大漠之中,扼守丝路的天下雄城。自中原至西域,每年不知有多少驼队、客商、使者自此经过,也更不知有多少小国、势力暗中窥探。居心叵测者颇多,虎视眈眈者甚众,那其中的刀光血影、暗流激涌,恐怕并不必别的哪处要少上一些。


    以宁复还的手腕,自然可以将沙州整治得跟铁桶一般,可是换了宁离呢?本性天真,赤子无邪,他还能与宁复还一般吗?


    目光扫过少年半截尖尖的下颌,裴昭心中悄然一叹。


    陈则渊当年有那么一问,归根究底,是替着宁复还担忧。当真要论,若非他是宁复还的启蒙先生,恐怕根本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可以任凭那隐忧暗疾无声滋长,动摇磐石与大厦。


    沙州的那些个谋臣将士,也会有后代子嗣,而他们的荣华富贵,一身便尽系于年少的世子。倘若世子聪敏俊秀、英姿果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而倘若世子资质平庸、驽钝荏弱,那恐怕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怕就怕所托非人,前途性命皆葬送。


    宁氏一脉单传,那些个一并送入学堂的子弟,来自何处其实无需多想。多半是从府中的门客、幕僚家中挑选了的年龄相仿的孩童,说是开蒙,实则是陪太子读书。真正的主角,是宁离。


    然而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宁离却没能够满足人的期许,甚至教陈则渊这样厌弃。


    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关注着这处,关于他的资质、天赋,性情。想要结交他的、想要拉拢他的、想要在他身上下注的……那些闻风而动的的墙头草,或者说贪婪窥测的秃鹫,这等人,裴昭见过不少。


    可是宁离呢?


    他能经受得了、承担得住吗?


    陈则渊对沙州,确然是一番好意,但那话对于宁离来说,堪称是诛心……


    当时宁离才多大?竟然就将那句话记到了现在,那必然是铭心刻骨,以至于反覆而不能忘。


    裴昭轻轻握住了宁离肩膀,开解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看那些个当时瞧着聪慧灵敏,长大之后,说不定也泯然众人。闻道有先后,陈则渊这样说,实在是武断了。”


    然而那宽慰毫无用处,落在了不着力之地。他听见宁离的声音,彷佛喃喃自语:“……陈先生让阿耶不要再在我身上费力气,没有必要,我注定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裴昭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垂髫稚子,初初开蒙,便得了大儒这番评价,想必心中,定是惊惧交加。微光中瞧不清宁离的神情,只见巾帕一角微微晃动着,彷佛要借此遮掩所有的郁结与伤心。


    他沉声说道:“陈则渊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配为人师。”。


    宁离一时间无话,四周寂寂的,窗外飘着雪,彷佛又回到了幼年那时,沙州的城主府里。他体弱畏寒,一向喜欢在阿耶书房后边儿的小榻上休息。那天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他小小的一团,蜷在褥子中,也睡得并不甚踏实。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了说话声,来自于夫子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其实已经记不甚清了,只记得陈先生的样子,画屏前人影朦胧,唯见一番,恨铁不成钢。


    “陈先生大抵是觉着,我存在于这个世上,都是有辱了阿耶的威名。”。


    那话语极是空茫,教裴昭想起今岁第一次知晓宁离,却是宁王世子与时家二郎大打出手之事入了他耳中。那时只道是两人都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还因着六百里家书那事,断言他骄奢无度,好大轻狂。


    暗卫禀来时并不觉,如今方知晓,时家二郎那番话,分明是戳中了陈年隐痛。


    平日里看着轻轻巧巧,可那道划下的伤痕,蜿蜒狰狞,从不曾愈合。


    裴昭心下轻叹,柔声道:“他不过是俗人俗话罢了,不值得一提,难道宁王就会信他了吗?你当时才多大,又能看出些什么?况且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有心,更应该尽一番师长的责任、好生教导才是。”孰料不仅不曾悉心教导,反倒是半途而废,做了个甩手掌柜。


    “是么?”宁离怔怔的看着他,“……行之是这样想的吗?”


    “我难道会骗你不曾?”


    “……”


    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宁离微微的笑起来。后来他从不曾对外说起过,连他都意外能记得如此清楚:“我那时候书没有学多少,但是心里知道,烂泥,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儿。陈先生在阿耶的面前这样说我,我如何肯依从?于是就从榻上跳下去,问阿耶,什么是烂泥?”


    他突然间冒出来,只怕是要把人吓上一跳。但那时候年纪尚小,又哪里醒悟得那些?!


    “那会儿应该入冬后不久。沙州的冬天来得早,说冷就冷了下来。地上踩着又冷又冰,我问阿耶什么是烂泥?阿耶没有和陈先生说话,先把我抱起来,又从榻边找到了踢掉的袜子,给我穿上。他问我睡醒了么?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刚刚醒,嘴里渴得很,阿耶就喂我喝了小半盏蜜水。唔,应当是取的枸杞蜜,甜丝丝的,孙大夫说,平日里可以喝来明目润肺,阿耶书房里就支了个小炉子,一直都温着……一盏喝了不够,阿耶又给我盛了一盏,等我还要,他就不许了,说凡事要适度,喝多了也不好。又取了巾子,给我擦额上的汗。”


    裴昭并不曾亲眼看到,但是他能够想像出那时的场景。冬日雪厚,红泥火炉,榻上娇儿方醒,懵懵懂懂间伸手,正是要大人抱抱的时候。宁王爱子心切,自然是只顾得稚弱的幼子,哪里顾得上旁边那个,叠连声的问着,都只怕怀中娇儿不适呢。


    又是穿袜,又是喂水,又是擦汗,亲身做来,皆不假他人之手。


    他心下说不得柔软一片,含笑问道:“……那陈先生呢?就被你阿耶晾在边上了?”


    宁离反手撑着榻,轻轻地“啊呀”了一声,歪着头:“你问陈先生呀……我喝水喝得太快了,有一点咳,阿耶就给我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行之,要是按照你说的,阿耶好像真的把陈先生给晾着了。”


    裴昭心道,可不是么?陈则渊那话,哪个做父亲的能听得下去?宁王这一番举动,一半是忧心娇儿,间以展示自己的重视,一半也是向陈则渊表示不满。


    只听着宁离又说道:“阿耶把我抱在怀里,不许我下地。他不跟我解释,我就去问陈先生,究竟什么是烂泥?我醒过来那会儿,陈先生原本面色就不大好,等到我这样问他了,他脸上更是绷得紧紧的……就像学堂门口那两根又粗又重的立柱。他眉毛在抖,胡子也跟着在抖。也不知道是在生阿耶的气,还是在生我的气?”


    “尊师重道,我其实也省得的,不该再这样直问了。可我一没揪他的胡子,二没折他的教尺,更没有往他的书箱里扔蝎子啦、蜘蛛啦、小蛇啦,我听阿耶的话,没有在学堂里胡闹,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着阿耶说我?”


    “他气得指着阿耶,刚要开口的时候,阿耶却抢在他前面,把他打断了。”


    宁离翘了翘唇角,他斜靠在木榻上,彷佛还是倚在人怀中,赤着的双足悠悠晃荡着,连语调也不自觉轻快起来:“阿耶说,陈先生从来都慧眼识人,怎么这一遭还要自欺欺人。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去看看太极宫里的那位……那才是一滩真真正正的烂泥。”。


    他并未多想,连珠般说来,听得裴昭却是心里一跳。


    太极宫……


    建康宫的主殿,能够执掌于此之人,根本不用做他想。这一番家中旧事讲述之时,裴昭并未曾料到,竟然还能与建邺扯上关系。


    心念电转间,已经有所猜测。裴昭道:“陈则渊效仿孔仲尼,周游讲学。若果没有记错,他入沙州讲学时,应是仁寿五年的事。”


    宁离应了一声:“大抵是罢,那年我刚过了五岁生辰,就被拎到学堂里去。”


    其实不用他再回答,裴昭已然明白。


    元熙帝崩后,当时的齐王继位,改元仁寿。此后十四年间,太极宫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位……


    正是上皇。


    无怪乎宁离对上皇那般疏远,此处已见端倪……


    宁离道:“陈先生听了不满的很,胡子抖得更厉害了,指着阿耶说不可妄议君上。他还扯了好大一通的之乎者也……唉,我听得实在是头疼,半点也记不住了。”


    裴昭淡淡的道:“他是学孔孟之道的,最信奉礼教正统、纲常伦理那一套,把太极殿那把椅子看得比天还重。你阿耶一则得封宁王,乃是人臣;二则得陈则渊开蒙,又为人学生……这一句扔下,分明是捅了陈则渊肺管子,只怕立刻就要大骂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了。”


    宁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陈先生就是这样骂的……”


    “总归他气的很了,还使劲儿拍了阿耶的桌子,震得小碗里的琉璃珠都咕噜噜滚了一地。陈先生说,你是什么身份,陛下又是什么身份,这话是能从你口里说出来的吗?阿耶听了冷笑一声,说,怎么,难道他做得,我就说不得?难道他还敢做不敢当?这天下的悠悠之口,从来都是堵不住的……又问陈先生,难道不好奇,宫中那位盛宠的妙香佛国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陈先生面色当即就变了,指着阿耶许久,也没有挤出来一个字。”


    “总归是又争了许久,还有些话,彷佛因为我在边上,都不愿意再说了。我那时候困得很,镇日睡不足,房里烧了炭,只觉得身上沉,醒了还想要睡,没有多久,又睡着了。”


    “只是我以为是睡了,结果是发了一场高热,听孙大夫说,我病的很厉害,要不是他及时过来,指不定就进鬼门关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陈先生已经不在府中,我去问姚先生,他说陈先生与阿耶大闹了一场,不欢而散,后来府中也请过别的夫子,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陈先生。”


    “我心里虽然不喜欢,还是去问了阿耶,阿耶说,陈先生书读多了,脑子读坏了,教我什么都别放在心上,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裴昭却知道他记得那么牢,一言一语娓娓道来,心中定然是不曾放下。


    又何曾放得下?


    子不类父。


    这句话是多么残忍、又多么恶毒的指控,尤其是从陈则渊口中说出,他不仅仅是当世大儒、文宗一般的人物,更是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文武兼修,声名崇隆。


    无怪乎宁离这时候会想起来,也无怪乎当年,又惊又惧。


    纵使此刻说来轻巧,甚至唇边微微带笑,可当年受到的惊吓,绝没有半点作假。


    陈则渊的这番话,几乎是给宁离判了死刑。如果宁王心肠冷硬些,只怕当即就要更换继承人。


    便是裴昭,初初见时,也有别的猜测。


    那时他曾想,难道宁王对宁离一派娇宠,是想要养成个二世纨袴?大家族中,阴私手段,溺爱捧杀也不是没有的,只管养的个一不成二不就,斗鸡走狗,声色犬马。可真若是想要刻意养废,有陈则渊的那番话在前,宁王只要稍微泄露个出去,宁离便地位动摇,板上钉钉的做不了继承人。


    可是这么多年,也未曾听闻过一星半点。沙州连半点儿不利于宁离的消息,都不曾流出。


    帝京只知,那宁氏的世子,青春年幼,与旁的各处,并无不同。


    宁王将这事压了下来,不知以何事作许,教陈则渊也守口如瓶。于是书房中这番对话,再没有外人知晓。若非从宁离口中听到,只怕这一段旧事,便不会再有见天日之时。


    爱子之心,何其深隆……


    宁离说完那段旧事,渐渐又安静下来,原本轻轻翘着的脚尖,也垂落下去。


    裴昭心知他一片低落,安慰道:“那便听你阿耶的就是。”


    “可是……”宁离喃喃道,“后来我偶尔总会想起,陈先生为何那般不喜欢我,没来由的厌恶。可若是我并非阿耶的孩子,那便讲得通了。”


    “大抵是不喜欢我鸠占鹊巢,拖累阿耶,半生未曾娶妻,也不曾有亲子。”


    “难怪我说我不想来建邺,阿耶第一次没有答应我。也难怪我第一次见《春归建初图》时,心里就生出了喜欢,莫名的熟悉……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道:“大抵是归猗阴差阳错下有了我,他本是僧人,不可将婴孩养在寺中,于是想要寻人托付。只是净居寺的日子也不好过,找来找去都没有可靠的,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想起了我阿耶。”


    “我去建初寺问过了,五愧大师说他还抱过小时候的我,是五惭大师将我送去的沙州。我阿耶受了他所托,于是辛苦的将我养大。”


    说到这里,心中像是被虫蚁噬|咬了,一抽一抽的酸楚。


    “阿耶……还是我的阿耶么?”。


    裴昭柔声道:“宁王连那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宁宁却不知他心中待你如何?”


    宁离下意识道:“阿耶待我,自然没有半点不好。”


    “那便是了。”裴昭徐声道,“我在建邺也读过一些奏章。仁寿二年,宁王就已经将你请封为世子。各地藩王想要更换世子,极其麻烦,一旦上了玉牒,请报给朝廷,就几乎没了再更改的办法。如果依照你所说,是五惭大师将你从建邺送回沙州,那么便是见到你之后,宁王马不停蹄的将你确定为了继承人。”


    他凝望着宁离微微泛红的眼眶,伸手擦过了眼睑下的一抹湿痕,心下轻轻一叹,又说道:“若果要论身份地位,权势荣耀,你阿耶将你立为世子,便意味着他百年之后,沙州的一切都会由你继承。而若是论家宅之中、父子之间,这私下的相处与感情……宁宁,他有多在乎你,你应是最能体会得到的。”


    最初听见那番话时,他原本以为,宁离会因为陈则渊伤心得很,可细究开来,伤心是伤心,可并不因那腐儒。少年人唇边还漾起了笑,那分明是因着宁复还不容拒绝的顶了回去,不允人说他半点不是,还将陈则渊气得不行。


    又想起相逢那日冬雪,在墙边听闻风中传来小郎君琅琅的笑声,只为了给阿耶折一枝梅花,聊赠此间春意……父子之间,和乐融洽,便是骨肉之亲,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宁离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眼睫翕动,大抵是又想起旧日的事情。


    他道:“我那会儿醒来后,孙大夫说,我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阿耶说,年年都是鬼门关,既然从前能闯过,没有道理以后就不能……其实后来孙大夫悄悄给我讲,他本来断言我活不过三岁的,是阿耶请人去海外寻了药,勉强给我吊住了。但这样也不成……后来请人,把我送到了夔州。”


    裴昭不知为何听到此处,竟有种理应如此之感,他道:“夔州是个好地方。”


    宁离点了点头,说道:“嗯,孙大夫说沙州气候太差了,常年风沙,不适合休养。最好去一处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在沙州找,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去外边儿。”


    “沙州的冬天特别长,那年已经飘了好久的雪,我记得庭前的缸上,就没有不落雪的时候。那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有亮,阿耶把我抱出来,要带我去外面。我本来困得很,也不大想去,被阿耶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不着了。马车外边风一直在吹,下来后到了月牙泉边上,水都已经结了冰,可是还有人穿着蓑衣,抻着竹竿钓鱼。阿耶让他别钓了,说这个天气,哪里有鱼给他钓?如果真的想,去旁的绿洲才是正经。结果听着那钓鱼人说,这不就有大鱼找上门来了吗?”


    裴昭心中隐隐生出个猜测,说道:“……你阿耶就是把你托付给了那钓鱼人,请他带你去了夔州么?”


    宁离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满溢溢的,都是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昭莞尔道:“你曾与我说过。”


    宁离顿时好生迷惑,他什么时候说给裴昭听过了?。


    那双困惑而又不解的眼睛,水雾不曾散去,一往而见底。


    裴昭与他注目着,心下无声轻叹。


    那已经不用再想了,宁复还要将宁离送去夔州,可天下气候宜人的地方那么多,又何必要选那夔州。


    裴昭曾经寻访过杏林高手无数,可也不曾听说过,夔州那地界上,出过什么神医。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便截然不同了。


    想要将人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性命来,又何必拘泥于悬壶济世的大夫?若是寻个臻于化境的绝顶高手,洗筋伐髓,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归猗托人将宁离带去沙州,那是自知有难,只得将幼儿托付。宁复还穷尽心力,最终不得不向人求援,能教他放心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而夔州那地方,能教他找上的还有谁?


    那必然是找到了厉观澜。


    孤舟蓑笠,独钓江雪。


    他只是没想到,宁离说的是江边,实则是沙州的泉面。


    更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个大雪天里垂钓的师父,竟然是白帝城主。


    白帝城主厉观澜喜好垂钓,天下闻名。


    他心中一时间复杂,默然无语。


    宁离并不曾觉,犹自叙道:“后来每年入秋,沙州风沙大的时候,我便会去夔州住着。沙州太干燥,也太寒冷了,夔州要暖和一些。师父带我去温泉边上住着,说那样最好调养。后来年年都去,也成了习惯。”


    裴昭凝望着他面颊:“宁宁在夔州学的剑。”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方要开口,又悉数吞了回去。他心道这调养确然调养得很好,可是这学剑又学成了什么样?要他说,那是学得半点都不成,勉勉强强只有花架子。但只怕厉观澜对宁离也没有什么要求,指不定在厉观澜看来,能够看到宁离从病恹恹到活蹦乱跳,便已经心满意足。


    能够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是殚精竭虑,又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也难怪宁复还如此放心。


    白帝城主的弟子,就算是再不成器,也倚着一座大山。又有谁胆敢在厉观澜的脚下撒野,不长眼睛,捋他虎须。


    裴昭道:“不提宁王,便是看在归猗的份上,厉观澜也会好生照料与你。”


    元熙十九年,因缘际会,细想来,一切都有踪迹可寻。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师父还是我师父,阿耶已并非我阿耶。”。


    那情绪起起伏伏的,忍不住又低落了起来。


    已不知是几悲又是几笑,教裴昭晓得,那在宁离心中,是极大的一个症结。


    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干透的发丝,轻柔的力道中,果然见得宁离背脊渐渐放松下来。彷佛闲话家常一般,裴昭说道:“可是在我看来,你与宁王虽非父子,实际上也与父子无异。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假的……宁宁,你大抵不知道,今岁你入京之后,宁王便给陛下上了摺子。”


    宁离不曾听过有这一遭,一时间语气呆呆:“真的么,阿耶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过?”


    裴昭微微一笑,道:“说与了宫中便是……只道你年少体弱,还请陛下多怜惜则个。”


    宁离顿时恍然:“所以陛下才从不曾召我。”


    这样说来,大抵也没错,裴昭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没有血缘,你与宁王之间,就不算父子了么?他养育你长大,你承欢他膝下,何尝不是亲如骨肉。世上却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顶着一个名头,实际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与仇人也差不多。”


    宁离抬头去望裴昭,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裴昭自嘲道:“……说来也好笑,我其实半点也不得我父亲喜欢。”


    宁离不解道:“你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缘。我上面还有两个庶兄,我父亲从来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业都让我那位兄长继承。我原本以为是因着我幼时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欢强健的,这样才能让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多的念头,觉得父亲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宁离吃惊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这话平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可怕,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道:“可是,难道除却家业继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吗?”


    裴昭笑了笑,却想,两人幼年皆体弱,可遭遇,却半点不相当。


    宁复还上天入地寻觅奇花异草,只求能救回宁离一条性命。可是到了他这一遭……


    裴昭道:“纵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与草芥无异。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生来体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宁离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娘成婚后未有诞育,而我父亲后院姬妾颇多。她家中担心长此久往,地位不保,于是便想再送位女儿来,也就是我姨母,意图巩固位置。”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不免听得宁离有些发晕:“那你阿娘呢,她愿意么?”


    “愿与不愿,又能够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娘当初并不知道,自己妹妹与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晓时,木已成舟。后来她怀胎十月之际,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台阶下求她,自甘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阶下幼妹恳求,丈夫又与她说教她大度些,纵使有了姨母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阿娘只能点头让姨母进门。两月后姨母生产,然后就有了我庶兄。”


    “他虽然是我庶兄,但却是我父亲的长子。那时我父亲家中为了家业,争夺不休,阿翁因为父亲无子,迟迟没有确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总算是出得一口气,阿翁也终于愿意教我父亲继承家业。”


    “当时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个,我父亲极为重视,亲自开蒙,教他读书识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我阿娘有孕时,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给阿娘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


    宁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想还有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静:“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么想着呢?是想要阿娘和我一尸两命,她便顺理成章的得了阿娘的位置。还是只想要阿娘生下个死胎,这样便没有人能影响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娘膝下无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持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说不定就会受到影响,家中也会转而支持后生的嫡子。”


    “她其实那般忧虑也没有错,我出生后,庶兄的地位确然被影响了一些。阿翁眼里看得见我,父亲眼里却只有我那庶兄……我后来有时只觉得,姨母对阿娘下手,我父亲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乐见其成罢。他其实也并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体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给庶兄腾地方。”


    宁离:“……”


    他娓娓道来,彷佛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发生在他的身上。宁离听至此处,已经是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陡然间又想起,无怪乎总是听见裴昭咳嗽。他以为是陈年痼疾……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亲生父亲,却盼着他死。


    第62章 竹盐黄皮 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62.


    一时间,宁离又难过又愤怒,小心翼翼的将裴昭望着:“那……你熬过来了么?他们如今还能为难你么?”


    裴昭被他抓得有一些疼,面上却不显,含笑道:“若是没熬过,我如今怎么站在你跟前?嗯,我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两个庶弟,都是我那姨母与旁的姬妾生的。后来我阿娘去了,后院乱了一阵子,我父亲就把我姨母扶正,又把我打发出去,给我那庶兄腾位置。”


    那却是被扔去了幽州六年,不闻不问。


    “虽然如此,我那庶兄,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父亲大概也没想到,养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我被打发出去后,他们为了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但默契的都不管我。大概都指望 着我哪一天病死,好给他们腾位置呢。”


    宁离听得心里发堵:“行之……那会一定不太好过罢。”


    “算不得什么,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正好自在,也省了看他们斗成乌鸡眼。”裴昭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休养些时日回来了,赶上他们打的头破血流,我不甚有耐心,杀了两个,撵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念着年幼,也放着不管了。我父亲气得很,说要追究我,我不耐与他分辩那些,也将他送去一处别业待着了。”


    他分明语气平平的,波澜不兴,宁离却无端端的觉得心疼。


    囚父杀兄,不知要担多少白眼骂名,旁人不会看他父兄做了什么,只会议论裴昭的行事手段……


    宁离忽然觉得手中紧了紧,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刚才激动之处,抓痛了裴昭,连忙将手松开,果然见得手背上几许红痕。


    裴昭微微一顿,眼眸略沉,却是将手收将回去,要遮掩在袍袖下。


    他忽然一笑,缓缓道:“所以你看,宁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是弄错了……我从来都算不得是好人。”


    宁离一惊,忽然察觉到几分自厌之意,心中遽颤。他猛地倾过身,抓住裴昭手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你都是迫于无奈自保罢了,是他们先动的手……行之,那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怪自己,真要该死,也该是他们才对。”


    裴昭目光幽然:“宁宁不觉得我大逆不道?”


    宁离斩钉截铁:“他们都对你下手了,你难道还要做砧板上的鱼?”他微仰着头,充满怜惜:“……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珍惜接下来的光阴才是。”


    裴昭听他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想要劝慰自己,心中不觉好笑。刚才还为了宁王的事不知有多伤心呢,现下却悉数抛到了脑后。像模像样的,捡了些话送回给了自己来。


    虽是笨拙,却是一腔赤子心肠,不掩可爱。


    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望着,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宁离的眼眸。孰料却像是把宁离给惊住了,误以为他想离开,顿时紧紧地按住了他不肯放,胡乱说道:“行之,你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你何必要去管他们,不如管管我伤心。”


    这话,也是说得的么……


    裴昭当真是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伤心。”他道,“早已习惯了……便是今日劫持你的那个,解支林,你道他如何要潜入建邺?原是我父亲请了他出手,想要夺我一条性命。”


    宁离大惊失色,未想这里面竟还掺杂着一桩父谋子命的刺杀。


    他依稀间觉得耳熟,忽然间醒悟过来:“……啊呀!难道那日在滁水边上,解支林伏击的人竟然是你!”


    裴昭不妨他竟然知晓,一时间也怔愣:“宁宁也听说过?”


    宁离懊恼的一拍榻上:“早知道如此,我合该把他宰了才是!”。


    一语宛如石破天惊。


    却教裴昭浮沉而又落定。


    原来如此。


    也该是如此。


    如此,冬至之时,滁水之畔,那一道光明辉焕的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教解支林仓皇逃窜,必然是用出了东君所画的剑符。若是宁离出身于白帝城,那有些保命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个将解支林宰了……裴昭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原本是想着引蛇出洞,却没想着,引来了这么个侠肝义胆的小郎君。


    路见不平,也不顾惜自身,当真出手相助的哩!。


    裴昭轻轻地摸了摸宁离额头,含笑道:“宁宁有此心意,便已经教我满足了。至于你的那些剑符,还是自己留着防身罢。”


    宁离听他拒绝,连忙道:“我留著作甚?我要多少便有多少,画就是了。”


    裴昭目中笑意潺潺,却是摇头。他被宁离抓着手,被鲜活而蓬勃的温度熨帖着,被满溢而真切的焦急感染着。原来还有人一腔心意,牵挂着他,为他愁恼,为他担忧。


    他说:“不必劳烦了,解支林那点三脚猫修为,你难道觉着,他能够伤得了我?”


    那话中自有傲岸在,宁离却顾不得,思来想去都怕出了意外,急道:“那你的父亲与你庶兄呢!”


    裴昭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我父亲被送入了一处别业,教人守着,平日都出不来。至于我撵走的那个庶兄……如今大概在雷州吃草,想回也回不来。总之都是秋后蚂蚱,且看还能蹦跶几天罢了。”


    话锋一转,却是说道:“宁宁,这人世之间,形形色|色,有人缘深,有人缘浅。譬如我与我父亲,相看两相厌,而你与宁王之间,难道只有血缘两字那么浅薄?”


    宁离讪讪。


    他的那一点酸楚,在行之的过往面前,却像是钻了牛角尖,着实是不值一提了。


    裴昭莞尔道:“且放宽心罢,你是今日突然知道,一时受不了,想不通,想不明,也是有的。与其苦恼,倒不如珍惜些当下时光,这彷佛是你与我说的罢……”他摇了摇宁离的手,目中蕴着笑:“今日岁除,你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带去新年?”


    宁离忽然间省得,猛地想起,裴昭今日来寻他,本是说家中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却为了宽慰他,说起这些伤心事。


    他又慌又忙,只觉得自己也太不晓得事了,叠连声道:“行之,对不住……”


    裴昭瞅着他慌乱的神情,伸手替他拢了拢乱发,打趣道:“如何,还要再哭一哭么?”


    先前泪珠子早就掉过了,这会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离抵着裴昭目光,着实是招架不住,到底败下了阵来。


    小世子脸皮薄的紧,这不,说红便红了。还低着头,不肯看人。


    裴昭失笑,总算是饶过了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蜜饯,递到了宁离嘴边。宁离眼睛闭着,竟然也还吃了,只是不免好奇:“这是什么果子,不像杏干也不像桃脯,彷佛是盐渍的……”


    入口微酸,但果肉甚是肥厚,嚼破之后,甘甜中又带着几分清咸,润而不齁。


    “是岭南那边送来的,当地特产的黄皮果子,依照传统法子用竹盐腌渍了,爽口解腻,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留了一些。说了这么多,你且也甜一甜嗓子罢。”


    宁离咕哝道:“难道你不是嫌我话多了想封住我嘴巴……”


    裴昭悠然道:“世子且莫给我扣这大帽子,我哪里敢呢?这是一早给世子备下的零嘴,就等着赏光呢,哪知左等右等也不至……”


    宁离顿时窘迫,嗔道:“……行之!”


    却是低头也顾不得了,咻咻的将裴昭看着。他平日听宁宁来,宁宁去,乍然听世子这二字,当真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那始作俑者已是起身,站在桌前,回首间清峻眉宇几分笑意:“过来,我替你束发。”


    有心要推拒几分,誓要显露些脾气,可恼归恼,窘归窘,宁离到底还是从那榻上下来,乖乖的坐到了裴昭跟前。


    半点也不意外。


    案边若有幽香浮动,先时并不曾觉,此时才瞧见,暗影横斜,原是一侧的瓷瓶之中,探出数枝淡色梅花。


    那小小郎君在他身前坐定了,忽然又抻出了手,自瓶中拈了枝梅花。肌骨如玉,琼苞似雪,溅出一点清淩淩的水珠,落到琉璃镜面。


    花倚镜边,人倚镜前,照出镜中两方人影,一人长身,一人端坐。


    裴昭目光垂落,恰落在镜中影上。那小郎君眼眸仍是咻咻,不期然间相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觉着少年天真,可喜可爱,心中微微一笑。


    却是默念着,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第63章 蟹酿橙 愿新年,胜旧年


    63.


    新鲜的鲈鱼去鳞取肉,用刀片做了薄如蝉翼的鱼片,铺了晶莹剔透的一盘,再取韭薤于旁,用以调味。熟黄的橙子截顶去瓤,填入了拆好的蟹肉蟹膏,再以酒、醋、水蒸熟,既香且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炸过了,再用小屉蒸透,倒扣在梅菜上,一片片圆润肥亮。


    麦芽制的胶牙饧[xíng],青翠可人的五辛盘,透亮清澈的桃汤……


    一样样琳琅满目,却和沙州有些不同。


    裴昭取了一只蟹酿橙,亲自布到了宁离跟前,笑道:“这是江南一带的吃法,选湖蟹与脐橙一道蒸的,有蟹肉鲜美,也有橙肉清甜,风味别具一格,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拈着短短一截细枝摘去橙盖,露出其下黄澄澄的内瓤,扑面而来的,便是清新的橙香。宁离挑了一筷,慢慢尝着,果如裴昭所说,清鲜绕齿。他道:“从前阿耶说螃蟹性寒,不许我吃,每次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后来去了夔州,师父倒是宽允了不少,但也不过许我吃两条蟹腿,再有多的,便没了。”


    这家中长辈的管束,并不少见,须知病从口入呢。裴昭心有戚戚,道:“幼儿体弱,本就不宜吃大寒大热之物,唯恐生出了病端。何况你那时,只怕是药当做饭吃,如何肯冲撞了药性。”


    这话着实是耳熟,日日念,夜夜听。


    宁离托腮:“唉,你怎么也这般念我。”


    他心道那点小毛病早就好了!自己如今体魄强健得很,真要论恹恹有病容的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才是。可是裴昭还讳疾忌医呢,要不是今日为了宽慰他,断不肯多说。


    是了,趁着这个时候,要不要问一问?可如今年节呢,他已经惹了一番愁苦,怎么还要做那个扫兴头的人!


    就这么犹豫了好些时候,心不在焉的添了几筷笋丝,忽然间,听得一阵“咄咄”声响,又急又密。本以为是厅外有人来,可再一看却不是,那响声,彷佛是从窗边传来的。


    他还甚是疑惑呢,裴昭已然是起身,到得窗前,咄咄声里依稀听得有大风,宁离一惊,正想说不若让他来,教裴昭避开些风雪,下一瞬,却见窗户乍开的缝隙里,嗖的窜进来了一团,不偏不倚,直冲冲奔他而来。


    啊呀!


    宁离惊得很,但还是下意识笼住了,掌心几许绒绒的触感。他定睛一看,却见攀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黑色羽毛,雪白肚腹,乌溜溜的两只眼睛滴滴的转,咕噜噜的一圈又一圈。


    顿时间,低呼出声:“呀!芝麻糊!”


    他可是有一阵子没见着这白腿小隼了,被关到净居寺里时,总不能连鸟儿也带着罢,那成什么样子?没想着,这小家夥,今儿个这么机灵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宁离不觉也漾起笑涡,捧着小隼,点点它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嗳,这么眼尖……也想与我凑着吃年夜饭是不是?”


    “啾!”


    小隼不通人言,唯有鸣叫示意,昂着绒绒的脑袋,亲昵的蹭了蹭宁离的手心。


    宁离哪还记得说它别的,顿时什么都忘了,浅笑道:“真乖!”


    他捧着白腿小隼,亲亲热热,又坐回了椅子上。那小隼也乖得很,攀在他的手上,哪里也不去,时不时啾啾鸣鸣两声,又清脆,又好听。


    裴昭遥遥的看着,却生出几分念头,只想着,那时养这小隼,养得还是对了。


    他并不曾点破这白腿小隼的来历,只笑着道:“你倒是和它投缘。”


    “那可不,芝麻糊是自己撞上来的,那肯定是有意来寻了我,是不是?”


    “啾!”


    这年夜上又添了一员,便听着宁离叽叽嚓嚓的,时不时又有鸟儿声鸣啾啾,教那雪天生着热闹,满堂笑语生了春。


    年饭用过了,便有侍从上前撤下,支起了小火炉。瓮中温了酒,咕嘟咕嘟的煮着,满屋满室,都是川椒与侧柏的香气。


    便只是对坐,也是熏然。


    侍从取来一副云子,裴昭含笑道:“宁宁可会手谈?”


    宁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我从前学不来这个,那枯燥得很!”


    可棋子已取来,难道还容得他逃开?少不得来对弈一番。


    宁离粗粗通个皮毛,当真是抓耳挠腮,底下垫子跟扎了针似的,裴昭一落子,他便是想也不想的跟上。一会儿问酒有没有温好,一会儿问果子有没有新的,一会儿又去逗|弄那黑羽白腹的鸟儿。


    一盏茶间有千百个花样,总归是除了下棋,样样都好。


    裴昭见他坐立难安,心中好笑,总算是把他给放过了,细目看过棋盘,心中却是一跳,轻轻“咦”了一声。


    还未等他说出个所以然,宁离已经是风也似的离开了棋局,凑到了窗边:“是什么声音?”


    室内只有隐约的噼啪声作响,若不细看,当是烛火芯子燃着。


    可又还有几分不同之处。


    宁离不禁仔细去听,裴昭略略沉吟,心中已是有数,笑道:“是建邺城里在放焰火,动静也传到这儿来了。宁宁,汤山地势高,你若是想,去山门看看也是使得的。”


    宁离已经摇头:“焰火罢了,有什么稀奇的?我年年在家里都看过哩,况且外边儿雪大得很,现在又晚,山风吹着也冷。”


    裴昭看他一眼,却是教张鹤邻取来了大氅,仔细系上,眼见着宁离懵懂,含笑道:“可我却有几分想看……宁宁若是不想,那便只能我一人去了。”


    他早瞧见这小郎君言不由衷,宁离哪里是个畏寒怕冷的主儿?又生性喜欢热闹,从前看戏、听书,不日日都凑着么。只怕此刻推拒着不肯去,也是想在厅中陪着自己。


    果不其然,宁离急道:“可外面还在下雨。”


    侍从得了示意,笑着解释道:“宁郎君,那雨早就停了许久啦!”


    是么?仔细辨了辨,确然无雨声。


    “那好罢。”宁离咕哝道,“我随你一起。”


    早有内侍奉来了雪白的狐氅,裴昭亲自给宁离披上,两人相携着出去了,沿着石径走了一段,宁离却觉着不对。这彷佛并不是去山门,而是去后处的梅苑,若再走得深一些,便能看见那一片香雪海了。


    “行之……”


    他正要问,这一时,却被裴昭握住了手掌。宁离下意识看去,忽然间听得“嗖”的一声,明亮焰火自下而上,呼啸升腾。


    刹那间,云霄高处绽放出了明亮色彩,夜幕穹庐都被点亮。一时耳边焰火声不绝,金红朱焰闪烁灿烂,流光溢彩如银花千树,将这半片天空照得有如白昼。


    他一时也什么都忘了,只仰头望着漫天的星火。


    却不知此刻,正有人含笑望着他。


    穷阴急景暗推迁。利名牵役几时闲。[1]


    裴昭心中默默念了,却想,换了冬至那日初听宁王世子进京之时,他定然料不到,有朝一日,会和那远道而来的世子一道团圆守岁。


    共泛觥[gōng]船,同登芳筵。


    既如此。


    裴昭温柔的摸了摸他的鬓发:“宁宁,愿新年,胜旧年。”。


    两人一道将焰火看罢,裴昭亲自送了宁离回静艳斋。那白腿小隼先时缩在厅里不肯出来,此刻又扑棱棱的飞来,落在宁离肩上。


    宁离也知道,芝麻糊这个机灵的,常常向着裴昭这院子里飞,可今晚,这小隼又想要歇息在何处呢?


    裴昭面色温煦,含笑道:“不妨事,都给它备下了。”


    果然屋中一角置了金笼花架,粟米、芝麻、豌豆堆了小叠,吃食清水一应具足。


    宁离将这圆头圆脑的小隼放在山石旁的花架上,逗|弄一番,再回床边时,见得自己枕头前,压着几样小巧的果子。黄澄澄的是橘子,红艳艳的是荔枝。他心知这是裴昭使人备下的压岁果子,取个“吉利”的意头,心中微甜。可还没来得及捡起,耳边就“扑哧嗤”连串声响,却是白腿小隼飞了过来,张嘴欲啄。


    “啊呀,芝麻糊,这个可吃不得!”


    小隼才不听,溜溜的脑袋依旧朝着果子凑,尖尖的喙子翕忽张开,彷佛要亲身证明,定然是吃得!


    难不成是干粮不合胃口,所以想尝些鲜果?可方才在厅中吃年饭时,不也给这小隼喂了橙子瓣,过了嘴瘾了么。


    这脑袋一犟着,绒绒的脑袋顶他,彷佛在问哪里吃不得!


    宁离一点它脑袋:“你想吃也吃得,可今晚却不行,明天起来给你好不好?”


    压岁果子,自然是要安稳的过了夜才行,怎么能今晚就吃掉呢?他将白腿小隼捉起来,念叨着,“明天,明天一定给你吃个快活。”然后甚是坚决的将芝麻糊放回了花架上。


    芝麻糊一歪脑袋,宁离抓了些粟米,捧在手心去喂,又劝又哄。


    “啾啾啾!”


    花架边上,芝麻糊糊叽叽啾啾的叫了好些声,乌黑的眼圈瞪了又瞪,眼看他十分坚决,很是不情愿的低下脑袋,勉勉强强的啄了一粒粟米吃。


    “乖乖!”


    总算安顿了这贪吃的鸟儿,宁离卷身窝进了被子中。丝被轻|软,帐中朦胧,不知如何却没有入睡。昏昏黄黄已是夜深,一片静悄悄里,耳畔好似还绽着那漫天的焰火。


    他心道,原来建邺的焰火也有些意思。但若是有机会,他也要让裴昭知道沙州的焰火也不赖,夔州的耍龙灯更是一绝……别的不说,他在山门中时深受熏陶,将大师兄的那身看家本领学了七七八八,舞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哩。


    又想著明日定要写信去问一问阿耶与师父,一封送沙州城主府,一封送夔州白帝城,天南地远的,总不能两人都将自己瞒着罢。


    他漫无边际的忖着,到最后,又想起梅林前绽放的银花白焰,宛如不夜天。


    建邺这边的烟火师傅这般厉害么,隔得那么远,也能瞧得那么清,本以为只能瞧见个影子呢,没想着还险些被落下的碎屑打了头……


    呀!


    忽然间醒悟过来,宁离微微怔愣了一瞬。


    难怪……


    难怪那时去的不是山门。那哪里是建邺城中燃放的焰火,分明是裴昭特意教人给他放的才是。


    第64章 凤凰单丛 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64.


    这一天之内,几番起落,悲喜交加,甚耗费精神。


    宁离想明白后不久,便已睡得酣甜,他却不知,小径尽头,有人身披雪氅,遥遥的望着这一处楼阁,直至窗后灯火落。


    喧嚣散尽,只余寂然,然而檐下早布了绣球彩灯,讨几分欢喜气。于是便有澄黄的光晕映着院落,好似那夜色也不再清冷。


    大雪已停。


    静艳斋正在梅林外不远,冰淩淩冷气中,犹有疏香浮动,教人心神皆宁。


    裴昭回首,身后张鹤邻侍立,低声道:“主君,匣子已经取来,人也在书阁等着了。”


    描金匣子正被张鹤邻奉上,朦胧灯影下愈显朱红浓郁,裴昭不禁想起这木匣在式干殿中见过,又在净居寺里重拾,兜兜转转间,还是到了自己手上,然而心境已经有了几分不同。


    张鹤邻听他旨意连夜取了这匣子来,心里便晓得了几分,脸上顿时堆起笑:“宁郎君说是可治您咳疾的物事,只是云里雾里的,究竟是什么,半点也没透露……嗳,只说您打开后便晓得了。”


    裴昭一时摇头,却也是笑:“罢了,就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鹤邻连忙道:“无论什么,不也是宁郎君待您一番心意么?丹心热骨,一片赤忱啊……”


    裴昭看了他一眼,张鹤邻只嘿嘿嘿的笑。裴昭无奈,到底是没有说什么,只微一屈指,解开了木匣前的锁扣。


    “咔哒”声响,那木匣启开,露出真容。只见那匣中笺纸柔白似玉,几撇墨笔飘转如虹,轻轻拈起时,指尖油然生出一股热意,汩汩融融。


    张鹤行是识得货的,一时失声:“主君,这彷佛是白帝城的样式……”


    裴昭颔首,一声低叹:“……是东君绘的剑符。”


    那剑符比鹅毛还要轻飘,却似有千钧之重。然而那重量并不沉甸甸的,反倒是一般焕然的温暖。


    果真是炎炎如阳,曜曜生灵,一片要将经年阴冷都摧枯拉朽都轰走的热诚……


    一墙之隔的花厅内,正见得一白眉老僧,面容枯槁,满是苦相,不是早些时候见过的归喜禅师又是谁?


    然而他久居那皇寺之中,今日被请来了这山间的别院。


    归喜禅师合十行礼:“陛下好兴致。”


    裴昭知他应是也看了那一院的焰火,颔首道:“不过是哄人过年罢了。”


    归喜禅师长眉一动,似没想着,会从克己复礼的陛下口中听到这般不正经话语。


    这能够哄得还能是谁?


    什么人能使裴昭在这荒野的山间布置焰火,这位陛下从来都不是耽溺享乐之人。又是什么人能教他出现在这偏僻的别院,若果循例,天子此刻应在建康宫中,与宗亲同乐。


    归喜禅师隐隐然间几分猜测,自先前被问询时便悬在半空中的心,此刻也终于放下。


    找到便好……


    却听裴昭说道:“朕观大师,彷佛如释重负,浑身一轻。”


    归喜禅师心中一悚,不知何处露了破绽,让人给看了出来。


    上首君王似是带着笑:“大师既然这般关心他,为何不与他说个明白?倒总是虎着脸,惹他与你生分。”


    两人皆未言名,然而两人又心知肚明。


    归喜禅师只是执拗的沉默着。


    裴昭并不去逼迫他,只徐徐说道:“他天真烂漫,又品性纯良,只不过听朕说了番归猗与宁复还交好,便决意前去祭拜。大师可知,你今日前去祭拜之时,他就在你身侧,听了你那番话后,仓皇无措,失魂落魄,不甚之下,竟被解支林劫走。”


    归喜禅师只知宁离大抵是出了什么差错,却不想中间竟有此番转折,一时哑声道:“铁勒国师何时入了京?”


    裴昭道:“上皇使了他来。便是宁王府车驾到滁水那日,解支林一道入了京。”


    那话听着是平平无奇,然而细想来却有种云谲波诡的味道。


    缘何是上皇相召?京中为何不曾听有铁勒使节来?又怎么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刚刚撞上和宁离入了京!


    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片刻,并不曾有声。


    裴昭见他缄默,也不以为意,只徐徐续道:“他被解支林挟持出城后,险些遭了毒手。朕赶到之时,是在渡口边的浅滩上,只差一寸解支林就要抓破他的咽喉。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教解支林得逞。”


    他说的是云淡风轻,却不难想像当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宁氏的那位小世子,归喜禅师是亲眼见过的,那点子粗粗疏疏的三脚猫功夫,说出来都贻笑大方。莫说比当年的宁王了,奉辰卫中世家子弟随便挑一个出来,他都比不得。


    可那解支林,归喜禅师更是亲身会过。当年解支林还不曾为铁勒国师,更不要谈臻入入微之境,一身功夫,是以阴鹜狠辣而闻名,归喜禅师也吃过暗亏。废在他手中的武者不知凡几,便是后来做了国师,那名声也不见得好上几分。


    若真是解支林将宁离掳走,依照当年旧怨……


    归喜禅师嘶声道:“陛下,他可曾有受伤?”


    裴昭摇头道:“并未,只是受了些惊吓,心悸难安,如今已睡下了。”


    尽管说是这样说,归喜禅师也明白,裴昭定然是心中有把握才会如此告诉他,可仍旧禁不住升起隐忧。


    “解支林惯会暗箭伤人,陛下教人查一查他筋骨脉络,以免有暗疾才好。”


    裴昭听了,并不搭话,微微一笑:“大师既然如此关心,明日何不亲自去探望一番?”又见归喜禅师似要推拒,又说道:“还是说,大师仍旧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面皮一抖,垂首道:“陛下说笑了,世子今岁不过第一遭入京,贫僧从前不曾见过,又如何去迁怒他。”


    那话其实牵强得很,想必净居寺发生种种,都已经入了这位陛下眼中。但归喜禅师虽知如此,仍是有不愿,也有不为。


    上首一道目光投来,彷佛将全身上下都打量透彻了一番,归喜禅师早已入定,本是浑然不惧的。


    却听着裴昭一声叹息:“如今上皇在侧,寝立难安,若他当真有事,九泉之下,大师如何去见故人?”略有停顿,见老僧面目枯槁,有如死灰之木,却是一声顿喝:“当年归猗已经为上皇所害,难道如今,大师还要他唯一骨血也步他后尘?”


    归喜禅师浑身一颤,霎时间竟冷汗涔涔,多年隐秘,一遭被道破。他嘶声道:“……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裴昭道:“朕所知的,不过皮毛而已,还要请大师为朕解惑。”


    归喜禅师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心中零落,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那厅中一时静静,半晌,终听得老僧嘶哑言语。


    “依循大雍旧制,各地藩王世家都要将嫡系子弟送入京中,择优选入奉辰卫侍奉。此事陛下自然知晓,不用贫僧多言。”


    “元熙十八年时,当时的宁王世子,宁复还,便应当入京。只是那时西域又生出了乱子,教他一时间脱不开身。等到将高昌、焉耆、龟兹收拾完毕,终于启程时,已经是那年年末。宁复还一直拖到冬天才来建邺,当时众人私底下已经有些揣测,指不定他要受好一番责难,然而元熙陛下却对他喜欢的很,不仅不曾责罚,反倒笑言他可堪为‘千里驹’,教他入了奉辰卫,又在建春门外赐了宅子,以便他当值入宫。”


    “又怜惜他生母早逝,生父病重,年少多难,常常带在身边教导,又择了宫室与他歇息,种种殊荣,连诸位皇子都比不得。”


    裴昭若有所思:“宁复还少年将才,战功了得,又投了阿翁性情,无怪乎阿翁恩宠有加。”


    归喜禅师点头道:“正是,当时元熙陛下跟前,宁复还着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诸位皇子都争着与他相交。但他十分谨慎,并不与哪一方走得接近。若是如此,平平生生的度过这三年也就罢了,偏偏不知怎的,齐王……也就是上皇得了他的眼。”


    “那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西蕃王说仰慕中原文化,想让王子来帝京入学,陛下自然是应允了。可西蕃又与沙州争端,在宁复还手里吃过苦头,因此说不得就结下了梁子。开春后,建初佛会,波罗觉慧也从洛阳赶来。西蕃暗地里算计,不曾想,不仅没下了大雍颜面,反倒是自己跌了大跟头。也正是在这场佛会上,宁复还与归猗师弟认识了。”


    “他二人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很快便熟识。宁复还时常宿在宫中,闲暇之时,便来寺寻师弟玩耍。师弟年少,并未见过几个外人,也将他当做好友。后来一次,宁复还提到,归猗师弟既然对佛理有如此造诣,不若与他去仙岩寺译经。师弟虽然意动,但身份着实尴尬。他若只是平平常常一小僧倒是好了,偏偏却是上皇的佛前替身,想要随宁复还一道离京,并不容易。”


    “宁复还只问师弟愿不愿,得了答覆后,便去求元熙帝。元熙帝一贯对他恩宠非常,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听说是与他一道挫了西蕃的僧人,只问他何时交了如此朋友。宁复还原以为如此已经足够,但是元熙帝笑着说,虽然自己答应了,但师弟毕竟是上皇的人,还是要去问问上皇的意思才是。”


    “元熙帝性情仁厚,宽宏大量,从不曾为难下人。何况在他看来,上皇……也就是齐王与宁复还关系亲厚,宁复还去讨要,上皇定然会大大方方的送人。”


    “果然宁复还去问了上皇,上皇当即应允,只说奉辰卫三年期满之时,他定然设宴为两人送行。但佛前替身这一事,乃是母妃极力要求的,他也不好当面违逆,是以想请两人暂待几分,悄悄地,不要声张。宁复还自然应了,于是师弟也幽居净居寺不出,然而没到三年,却出了意外……”


    小案上茶已冷,香气仍浓,归喜禅师喝下半盏,只觉那凤凰单丛一路从舌根苦到了心尖,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渍透。


    “元熙二十年春,老宁王暴毙,沙州星夜疾行送来了信,要宁复还速速返回主持大局。那时西域安稳不久,小国又有异心,急需有人当中坐镇,以免生出变乱。”


    “时间迫人,不容等待,宁复还禀告了元熙帝,当即启程。临走前他告诉师弟,等沙州平定,便会派人来接他前去。”


    那彷佛已有预兆,教裴昭缓缓道:“想必归猗此行并不能成。”


    归喜禅师哑声道:“是。宁复还本要将身边精锐拨一半留给师弟,但上皇劝说他,老宁王死因蹊跷,他这 归家一路,只怕还有折难。为防意外,不若将精锐悉数带着,全身赶回去才是正经,何况沙州还不知是如何情形,只怕城中有乱,若有意外,便是憾事。师弟留在京中才是稳妥之策,等到沙州安稳些,他自会派人一路护送。”


    “那时上皇已经得立太子,建邺城中,储君风波也已停息。宁复还便将师弟托付给上皇,放心离去。谁知他离京后不久,元熙帝猝然病逝,上皇依诏登基,却并不曾派人护送,反而令禁军严守净居寺。”


    “从此师弟被困在琉璃塔上,再不得出。”


    “……”


    裴昭听他说罢,心中竟并不意外,那与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也不多。上皇假意允诺,只怕是用计把人骗住,好将归猗扣留做人质,用以威胁宁复还。至于那沙州之行,自然再无从说起。


    然而其中仍有模糊之处,譬如宁离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被托付给五惭?五惭又如何不远万里、定要送去沙州?


    这其中定然还有隐瞒。


    但能教归喜禅师说出这些,已经殊为不易。至于上皇,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却是与他所想相当。


    然而心中仍旧有些唏嘘。


    宁复还当初对上皇想必深信,却未想,因此与故人重壤相隔,再不得见……


    裴昭注目于归喜禅师:“大师可是怨恨他,若无宁复还之事,归猗不至于丧命。”


    年迈的禅师白眉抖动,枯瘦面皮一颤一颤,分明是心中有怨。


    裴昭叹息道:“斯人已逝,大师看开些才是……但宁离与此间恩怨并无干系,大师也不必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长久不语,终于唱了一声佛号。


    “贫僧答了陛下的询问,然而心中也有一疑惑,想要陛下解开。”


    “可。”裴昭颔首,“大师请说。”


    归喜禅师缓缓抬头,直面与他:“我观陛下如今待世子,犹如当年上皇待宁王……不知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第65章 寿眉 皇城里,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65.


    山间别院中,清茶淡香,灯火寂静。然而皇城里,却是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这一|夜兵马动,夜幕下暗潮涌,翌日|本该是元日大宴,然而太极殿内空空荡荡,宣阳门外杳无一人,唯有朱雀街上,兵戈雪亮,介胄森寒。


    来往是雪亮的刀光,急促的马蹄声荡过一坊又一坊,文武百官闭门于家中,栗六而心惊。


    若依旧例本该去往宫中,然而府门开后只见禁军冷冰冰面孔,由不得人不屏息驻足。遥遥望去,延绵宫阙规整森严,却不知宫中究竟是出了何事,竟连正旦大宴也搁置。


    此间情形,和数月之前何其相似,更有些个,已经是回想到了三年之前。


    坊宅之中,暗流涌动,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终于有些个灵通的打探到一鳞半爪,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昨日宴后,陛下遇刺,眼下……情况未知。


    无怪乎昨夜里听得隐隐马蹄,白日间更见一片喧嚣,远远地听见几家哭声震天,却是有人被无情的捉拿走。佳节应团圆,然而突兀到来的兵戈足以惊破人的胆,牢狱之中,又不知充入了多少人。


    前不久的冬至,陛下才将将遇刺,当时已有人头滚滚掉下,如今却不知是何方狂徒,竟又如此胆大包天。


    上皇膝下五子,陈王、韩王认罪伏诛,余下只有小时后所出两位。如今齐王流放在外,唯有魏王仍在京中。可是这一位,却是镇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并不似那等敢行忤逆之事的人啊!。


    安庆坊,东海侯府。


    时宴暮醒来时便见得气氛不对,侍从附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他连忙收整了一番前往正堂,见得上首,阿兄不在,阿姐也不在,只有时老侯爷端着茶盏,眉头却锁得紧紧地。


    素来旦日都热热闹闹的,今儿个却冷清得不寻常,他先说了一番吉祥话,贺了年,又凑将过去:“阿翁,我听说宫中那位彷佛是出了事……”


    立时便迎来淩厉眼风。


    时宴暮心下一跳,当即便闭上了嘴巴,心中扑通扑通跳着,却已明白听来那消息无错。


    陛下,当真遇刺了!


    他纵使是胆大包天,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绝不能触碰的。犯上作乱,说不得就是杀头的死罪。入京那时已经听闻了一遭,没想到现下又当真闯上,这接连的两次,教人听着都心惊肉跳啊……


    他端坐了一会儿,见时老侯爷仍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转了话头:“阿兄呢?”


    时老侯爷沉沉道:“大郎今日在宫中,还未归家。”


    时宴暮眼睛一亮:“阿兄或许知道些……?”


    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啐道:“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实则现在奉辰卫的那些子弟,便没有哪一个在家的!”


    侍奉君王,原本是无上的荣耀,合府的喜事,然而在陛下遇刺的当下,却有几分捉摸不得。至于时宴暮所说的那些打探,根本就是馊主意,想也不要想。


    “宫中自有禁制,若贸然打探,说不得便会触发。若是陛下醒来问起,便是无罪,也是有罪了。”


    时宴暮如何不知此间关窍,讷讷称是。


    时老侯爷见他终于安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眉间似有疲色。


    他其实也有几分想打探,但到底还是按捺住,实在是遭逢了元熙年间的那场宫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龙之功,固然令人垂涎眼热,可一朝翻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君不见,当年建邺白骨累累,若非最后上位的是裴昭,顾念几分薄面,只怕时家便不得翻身了。


    可支持陈王、韩王的那几家,不也是血流成河吗?


    新帝继位,改元永新,后来徇旧例将时宴朝送入奉辰卫中,依照时老侯爷的意思,原本是不想再掺和在皇权争端中,做几分表面功夫,明哲保身。却没想到,时宴朝的心意与他相反,竟然是愿意效忠如今这位君王。


    当时他心中着实忐忑,可旁眼瞧着,这位并不因私害公,却算得是秉正自持。只是当年镇压宫变手段严苛暴烈,至今令人又敬又惧。


    他依了时宴朝所言,果然时宴朝站稳了脚跟,在奉辰卫中隐隐然成第一人。


    至于宫中如今究竟如何……


    时老侯爷凝神细思,奉辰卫与武威卫两家,难道都是做摆设的吗?萧九龄与薛定襄两位大统领,他从前是亲眼见过的,真真切切的入微境。便是薛定襄早年受伤、修为有损,难道两人联手,都还护不住皇帝?


    可年末除夕,若是今上降下恩典,允两人家中团聚,以至身边护卫薄弱。便是被人寻着这个机会,暗中一击,风险虽大,也未尝不可能。


    时宴暮坐在一旁,想着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实在是坐不住。左看右看,到底是忍不住:“……阿翁,我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个问题,不知能问不能问。”


    时老侯爷淡淡道:“既然不知该问不该问,就烂在你的心里,一个字也别说出来。”


    时宴暮:“……”


    他这下当真是被堵住,可又实在是耐不住,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直接问出来呢。


    时老侯爷见他抓耳挠腮半晌,终于冷然道:“罢了,你说吧,只有今日这一遭,以后便不许了。”心里却是知道,与其憋着时宴暮,惹得他不知找谁瞎嚷嚷,还不如今天就给他说个明白。


    时宴暮深吸一口气,终于问道:“齐王流放雷州……如今究竟如何了?”


    时老侯爷蓦地看他,目光急促如电,那让时宴暮都有些招架不住,险些要败下阵来。饶是如此,仍旧不敢直视,扭过了目光。


    时老侯爷冷冷道:“你打听齐王做什么?


    时宴暮低声道:“宫中出了事,那总不能是石头缝里窜出来了人,将那位给刺伤了罢?”


    说是如此,谁不知道!


    宫中不稳,人心浮动,如今正是暗流激涌的时候。可是,时家当年已经错了一次,总不能重蹈覆辙、再错一次的罢!纵然皇帝遇刺,可如今还不知道内里究竟如何,如今那抄家的、灭门的,说是奉宫中旨意,焉知不是其他?


    要知道,大安宫中,可还有一位呐!


    总归韩王、陈王皆已伏诛,上皇膝下,如今存于世的三位皇子,不管出自谁的肚皮,母族都是时家。血缘之亲,剪不断、扯不乱,他们静候家中,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何须做那些个猴急毛躁的事!


    他反问道:“若真是齐王又如何?”


    时宴暮讷讷:“那或许……或许可以亲近些。”


    时老侯爷怒得掷了茶盏,寿眉茶汤泼了满地,更有几滴溅上了时宴暮下袍,可他却根本顾不得。


    “蠢货,他如今在千里之外,你难道去雷州与他亲近?”他如同望着朽木一般:“你以为谋逆犯上,如此轻巧,抄家流放,便这般儿戏?当年将齐王发配雷州,除却明面上的差役,还有奉辰卫暗中监察。你今日敢去亲近一分,只怕明日就会上陛下的案头!到时候,你还有几个脑袋去亲近?”


    那并非是有正经分封的藩王,却是夺嫡失败、流放在外的罪人,有哪些个上着赶着去讨好,也不怕触了当今的霉头!


    时宴暮真个是瑟缩不敢言。


    “教你小心谨慎,真是半点没有记住。”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二郎,那些都不是你该想的,滚回去读你的书罢。”。


    日影倾欹,喧嚣不断。


    那却是无人不心惊肉跳,只听得哭喊呼号一阵又接过一阵,却没有人知晓宫中究竟如何。


    上下心中惶惶,百官人人自危,遣人去打探究竟是哪些个入了狱中,一一串联起,隐约间发现,彷佛与昔日齐王一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可齐王远在千里,如今只有胞弟魏王在京中,悄悄打探那魏王府上,不免又吃了一惊。


    原来昨日宫中家宴后,魏王府的主人竟也未曾归……


    建康宫。


    凤光殿临芙蓉池而建,出殿之后,正可见到那一派烟波缥缈的景象。


    然而如此美景,却没有人欣赏,更加叫人诧异的是,那殿外的侍卫,堪称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了。只教人怀疑,里间究竟是什么人物,被看守的这样严密……


    裴晵已经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自从上皇退位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能够留宿在宫中。尽管皇位上的兄长留了他一条性命,但是显然并不准备让他继续拥有那些个特权。是以平常便是宫中有宴会,结束后他都会回魏王府里,只有昨日那一遭不同。


    上皇被留在了凤光殿中,他不愿意走,居然也没有人阻拦。


    平日裴晵并不能多去大安宫,如今有机会,自然是愿意在上皇身侧,然而第二日,就察觉不对。


    竟然是被关在了殿中,不得外出。


    而能够下这个命令的人,究竟是谁,并不做他想。


    裴晵心中又惊又怒,更是恼于那些个侍卫的冷面,回来时忍不住抱怨:“这一个个的,都拿着鸡毛当令箭。我还当三哥放我出来有好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他心下却是以为,是裴昭碍于上皇的面子,不得不将他放出来,心里不快,还要在其他地方给找回来。


    这不,如今就是把他关在凤光殿里了。


    上皇面色却淡淡的,彷佛并不曾听到他的这些个抱怨。


    裴晵被无视了一番,不免心中委屈,凑到了上皇身边:“阿耶!你瞧瞧三哥……”


    上皇乜斜他一眼:“你道他是想关着你么?”


    裴晵道:“难不成不是?”


    上皇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却道:“五郎,朕时常想,三郎将你留在京中,不教你和大郎一起流放……是否是因着,你的脑子总是如此简单,也如此逗趣,留着在身边看着,也是一番乐事。”


    裴晵没想着被上皇贬损了一遭,顿时间,涨红了脸,欲要懊恼的分辩几句,可瞧见上皇的神色,隐隐约约几分直觉,现在并不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


    上皇微微叹道:“昨日难道是他教你留下的?”


    裴晵讷讷道:“那自然不是。”他接过了话,突然想起一遭,醒悟过来,期期艾艾的将上皇看着,欲言又止。


    上皇睨他:“……怎的了?既然想得到,难道还不敢说?”


    裴晵哪有那胆子呢!纵使是上皇惯伺着他,可这三年来,他也不曾直面过上皇与裴昭的交锋。有的话,心里想想就罢了,真要是说出来……指不定上皇都会恼了他。


    从来都是伶俐卖乖,哪有上着赶着触人霉头的道理。


    当下一低头,一噘嘴,几分小儿无赖情态。


    果然,上皇便不再追问他了,似是无奈道:“五郎啊……”却是悠然说道:“他哪里是关着你呢,分明是关着朕呢!”


    而他这个不成器的幼子,就这样城门失火,殃及了池鱼。


    忽然冯英辰过来,窃窃禀报了一句,上皇一时间失笑。


    裴晵不知为何如此,却听上皇叹道:“真是长进了……还未使人动手呢,黑锅就扣到朕这里来了。”


    第66章 屠苏酒 三郎,且歇歇罢,你还能有几年?


    66.


    裴晵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不禁巴巴的望着上皇。然而上皇并不似想要与他解释的打算,转而使人唤宫人,教他们取屠苏酒来。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1]


    上皇朗声吟了,又亲自题神荼郁垒名字于桃木上,怡然自乐,裴晵说不得要凑几分趣,便在旁提笔作画,像模像样画出两位降鬼大神。


    然而真歇了笔,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如今这处,并非魏王府,也更不是幼时所居宫室,纵使画了桃符,又往何处去挂呢?


    原是连大殿也不得出。


    这一天裴晵过得是无甚么滋味,往常哪有这般被拘禁的时候!旦日自该管弦盛陈,玉觥金筵,可如今却是好不冷清。他不禁有些后悔,昨日为什么要留在凤光殿中,这下不知要被拘到什么时候。纵使面上作着笑,心中说不得有几分不安。


    天色已晚,薄云暮卷,也不知是何时,殿外终于传来些动静。


    步入的青年衣袍翩翩,神容冷肃,面上略有病恹,却半点不掩威仪。只被他轻轻地扫到了一眼,裴晵却手脚一缩,莫名的生出了些惧怕的意味。


    上皇犹如不觉,斟了屠苏酒,石破天惊丢出了一句:“三郎,不是说你遇刺了吗?怎么还下得了床?”


    裴晵猛地扭头看向上皇,却不知这一说究竟是哪里得来。他背上冷汗涔涔落下,直觉昨夜里有一番刀光剑影。当时家宴上,他以为是歌舞不绝,但恐怕父亲和兄长暗中又有了一番较量。


    裴昭漠然道:“都下去。”


    顷刻间,侍立的宫人如水一般退下,眨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裴晵呆呆立在原地,忽然间迎来一眼,如雷如电,他陡地醒悟过来,原来那所有人中也包括他自己,一时心跳如鼓,忙不叠的到外间去了。


    隐约间却听着一道冰冷嗓音:“见朕站在这里,父皇很失望吗?”


    上皇讶然道:“……解支林那个不中用的,难道你还会指望他几分?”


    凤光殿上,四目相对间,两人皆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不仅仅指着昨夜,更说的是冬至。


    上皇不单单是教解支林去寻宁离理论佛经,也还差遣了人去等候消息。子时已过,一无所获,前去的人如同石沉大海不曾回禀,解支林更是杳无音信,他便知晓,那定是出了意外。


    但那又如何?上皇不甚在意的想,区区一个番邦蛮子,不过是取点乐子罢了。


    倒是裴昭借题发挥,此刻又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有几分出乎了他的意料。


    上皇道:“你派人跟在他身边,到底是萧九龄还是薛定襄?”还不待裴昭回答,又道:“想来是萧九龄罢……他与解支林有旧怨,让他去办事,肯定最上心。”


    眼见着裴昭不言不语,连嘴唇也微微抿着,一时笑道:“让我猜猜,宁氏那孩子现在如何了?我看你完好无损,该不会是他出了事罢……”


    裴昭心知昨日自己在凤光殿内提前离开,仓促之下,行迹定然落入了上皇眼中。这点子蛛丝马迹教人推测出来,实则半点不意外。


    他淡淡的道:“父皇想岔了,他如今好得很。”


    上皇端详他面色,道:“看来宁氏那孩子很得你心意。”


    久居大安宫,却知晓外界风吹草动,裴昭并不意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上皇昔年也曾执掌权柄,宫中若还是残存些耳目,在一轮一轮的筛查里躲了过去,也是寻常。


    况且裴昭也没有想瞒着他。


    却听上皇笑道:“可巧,当年宁复还也很合朕的心意。”


    裴昭冷淡道:“是么?只怕是父皇一厢情愿。”


    上皇目中伤感一闪而逝,旋即,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做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如何看待,又与朕何干?”


    裴昭道:“父皇冷心无情,倒是不知道什么人能入你眼中。”


    上皇喟然摇头道:“三郎,你处处都好,就是太重情义了些。我便教你个乖,天家无亲,天家无私,天家更无情。”


    他目光悠远,不知想起何事,淡然道:“当年宁复还鼎力支持,只不过是在诸位皇子之间,选了朕下注罢了。他既然敢上赌桌,就要承受满盘皆输的风险,朕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这世上,本就不能事事都如人所愿。”


    可当真是如此?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非当年元熙帝仍在,难道宁复还能逃过杀身之祸?


    裴昭轻哂道:“所以父皇便想要除掉他。”


    上皇诧异道:“朕何曾做过这种事?那是老宁王走了,他回家奔丧罢了,寿命有数,生死在天……难道这也能怪到朕头上?”


    分明昨夜里已听归喜禅师说过,然而此刻听上皇提起,犹觉刻薄无情。


    若非上皇当年假意允诺,宁复还识人不清、为他所骗、信以为真,焉能安心归家?恐怕当时便从阿翁手中讨了旨意,携归猗一道离去。


    又怎会落得,天人两隔结局。


    他注目着颜容已经有些枯槁的上皇,一针见血:“但你却故意把归猗扣在净居寺中。”


    上皇一声哂笑:“难道你不曾把宁家那孩子扣在京中?”


    裴昭淡淡道:“各地世子进京,不过徇旧例而已。”


    “是么,好一个徇旧例。”上皇端详他神色,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曾想让那孩子为臣为质,教宁复还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轻慢的语气里有种在握的笃定。


    那样的神情,裴昭不喜欢。


    “父皇以己度人,莫不如是。”


    他心道,难道他不愿意放宁离离去吗?昨夜滁水渡口,他已承诺可遣人护送。建邺风狂浪涌,他亦不愿少年卷入。可犹记得轻言别离时仓皇神情,涟涟落下泪来,建邺城中并无一人可使他驻足。恍然间又想起归喜禅师枯皱面目,年迈僧人拼上触怒天颜也要问上的那一句……


    这一瞬时,心思浮杂,胸中牵扯着痛,骤然间发作。裴昭一时难控,低低的咳了一声。


    错落灯台,明亮光影,纤毫毕现,照出青年面颊,苍白而不见血色。


    上皇听了那声低咳,目光翕忽,终是叹了一口气:“三郎,且歇歇罢,你还能够有几年?”


    那目光中似有疼惜,似有怜爱,彷佛当真是年迈的父亲,循循劝说着染病的儿子。可这之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便是他的这病……


    温言良语,不过是镜花水月,皆是虚幻。若要触碰,冰冷得寻不着半分温度,若要再多看一眼,便足以将所有父慈子孝的幻想都戳散。


    【不过是猫哭耗子的眼泪,最为虚假的慈悲。】


    他的父皇,仁寿帝,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冷漠多疑,刻薄寡恩。肝胆相照的挚友,在他眼中不过走狗工具,年幼稚弱的孩童,更是比草芥还低贱。


    有谁曾被他奉若掌珠?


    裴昭淡淡的道:“冬至之后,朕便遣人去了雷州,教人探望了一番齐王。”他顿了顿,轻哂道,“倒是记错了,如今哪有齐王,不过是罪人裴旻。雷州岭南之地,多烟瘴蚊虫,又有湿热恶气,罪人裴旻从前养尊处优,不堪其苦,年时已病倒了三回。听闻他常常北望,每逢节令,都会感念父皇的恩情。”


    他忽然拍了拍手,倏忽间,内侍无声步入,手捧雕花木盘。绛色绒布上,只见得一枚金澄澄的长命锁,饰珠镂玉,光彩熠然。


    “这是齐王世子满月之时,父皇亲自赐下的,不知父皇还记得几分?”


    上皇面色霎时一变:“你将他怎么了?”


    殿外忽然响起了孩童的哭闹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的,极为揪心。


    上皇定定注目于裴昭:“稚子无辜,三郎,这可不像是你会做出的事情。”


    裴昭一哂:“父皇方才不是教了朕吗?天家无私,无亲更无情……不过是谨遵您的教导罢了。”


    至于稚子无辜……


    裴昭冷笑了一声,更觉得荒谬透顶。


    “‘黄泉竭’,无色无味,形若清水。若是教人服下,便可以使得人身体受损,日积月累,逐渐衰败,不知不觉走向死亡。若是不明就里的医者前来查探,也只会以为是孱弱多病,无能为力。”


    “若是幼童中此毒,只会以为是生来体弱,有早夭之相。”


    他一字字道出,凤光殿中,静的可怕,几乎是落针可闻。


    时隔二十三年,终于揭开父子之间,那层虚伪又薄弱的画皮。


    上皇目光幽幽,彷佛在看台前灯枝中跃动的火光,浑浊双眸明灭不定。那声音仍是缓缓,竟不见得半分起伏:“你是从哪里查出来的?当年知晓这事的宫人,早被处理了个干净。”


    裴昭轻轻一哂:“不过是天意昭昭罢了。”


    他注目于上首衰老的上皇,哑声道:“……父皇当年默许姨母给阿娘下黄泉竭时,是否也想过,稚子无辜。”


    上皇微默,叹道:“只怕是朕说想过,三郎也是不信的。”


    裴昭忽然就像是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教他浑身彻骨一片冰凉。他忽然想到,自己来前还教过宁离,不必拘泥于血脉亲缘,然而当真临头,竟然也还忍不住要再问。那软弱、那乞怜,教他竟然还存着几分期冀,望着上皇也是被蒙在鼓里。


    但他的父亲连哄骗他也不愿意,只要把那赤|裸|裸|的真实,彻彻底底的掰给他看。


    裴昭忽的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今日要走这一遭。与母亲讨不来公道,与自己要不来正义……可他原本就是这天下的主,他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理。


    裴昭点了点头:“姨母当时下黄泉竭,大概是想让朕身体衰败,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都说这秘药并无痛苦,朕体验了一遭,却觉得有几分不足,于是便教人增删了几味药材,重新撰了方子。按照这新方子服下,初时如热炭烧喉,而后便五内俱焚,发作之时如置身滚釜之中,哀嚎不绝,死状凄惨,殷纣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此。”


    上皇若有所觉。


    裴昭神色平静的说道:“在朕死前,会教人送去罪人裴旻与魏王裴晵的府上,教他们一并黄泉作伴,与姨母整整齐齐的在地府团圆。”


    上皇目中震动,霍然欲起,可裴昭已拂袖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大步走出殿外。


    袖中呼啸着冬日的冷风,当面而来,竟如刀割。


    这一时,檐下有一面容姣美的少年仓皇的候着,见着他来,深深行礼:“陛下,臣并不知有此之事。您是最重情义之人,父皇也惯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何都要恶语相向,平白伤了彼此的情分。“


    裴昭斜睨他一眼,忽然间冷笑一声:“小婢之子,也敢妄言情分。”


    裴晵何曾听过如此嘲讽,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颤抖着道:“陛下,我母亲也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温柔端方,品格贵重……我知晓你不喜欢她,可怎么能如此刻意羞辱?”


    裴昭噙着冷笑,一时只想着,不若把小时氏当年做的那些丑事都抖出来,也教裴晵看看,她那貌若观音的母亲,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徉目间天地广阔,忽然又生几分萧索。与此等蠢货计较,又有什么意思?一时森然道:“你再胡搅蛮缠,扮傻装痴……朕不介意现在就送你去陪你母亲。”


    不过是笃定他不会做杀父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妄图凭藉一点微薄血缘,骑在他的头上耀武扬威。


    御极至今,天下的骂名,他已经担了那么多,不外乎刻薄寡恩,倒行逆施,残酷不仁。


    多这一桩又如何?史笔如椽又如何?


    又如何?!


    一时立在丹陛之上,极是森冷的想着,头皮鼓鼓作痛,冷风呼啸如刀,彷佛穿心而过。


    忽然间张鹤邻急匆匆跑来,小声禀告数句。


    裴昭面色稍缓,道:“教他自己先顽着,不必等朕,回去时大抵也晚了。”


    张鹤邻知他心绪不佳,劝道:“您何必如此着急呢,今日晨起到现在,喝口水都不曾,不若先歇一歇……”


    裴昭只摇头:“不必,先去盯紧叛党旧部,看还有什么异动。至于大安宫……”


    回首处宫阙萧萧,凤光殿内,画皮粉饰的一派风光。


    再要开口,却是胸中一痛,陡然间逆涌出一股血气来。


    第67章 却鬼丸 黄泉竭


    67.


    花窗之外,天光明亮,石道小径早已经扫撒得干干净净,唯有沁人的冷香,透着雪后初霁的明朗。


    宁离贪睡一宿,总算醒了,耳边听见叽叽啾啾的鸣声,抓了枕边的两样果子,一拂幛幔跳了下床。抬头立刻见得窜出的黑羽白腹小隼,莽着脑袋撞过来。


    “诶诶诶……不会少了你的。”


    “芝麻糊,慢些!”


    他拢着荔枝、橘子,连着白腿小隼一并拎到了花架前,那小隼总算是提溜着爪子稳正了。


    宁离险些叉腰:“吃吧你,我有骗你吗?贪吃鬼,真馋!”


    冬日里天气冷,那两样果子虽不曾用冰镇着,瞧着也算是新鲜。宁离不知芝麻糊有多大的肚腹,竟然雄纠纠、气昂昂,把一整个橘子都啄了个干净,等它还要去啄第二只,他立刻就将这小隼揪住了。


    “贪食,顽皮,不好,不好!”


    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吉利话一连串的冒,然而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宁离没见着人,不禁有一些失望。


    侍从取了黑梭梭的丸子来,笑吟吟道:“宁郎君,且先来驱避驱避鬼魅。”


    宁离嗅着些稍显刺激的味道,奇道:“这是什么,彷佛里边儿有雄黄?”


    侍从笑道:“宁郎君好眼力,这是以雄黄丹散二两,与蜡调和成的却鬼丸,您戴在手上也使得,服下也使得,可以驱邪避鬼。”


    入乡随俗,想来是建邺这边的习惯。宁离取了一枚却鬼丸佩在手上,又问道:“行之呢,怎么不见人?”


    侍从抿嘴笑道:“主君便知道您要问,嘱咐奴婢转告您,家中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晚些时候他再回来。”


    宁离应了一声,不期然的,却想起了昨夜里裴昭与他讲的故事。裴昭家中,如今还有谁呢?是那不慈不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是那不友不悌、犯上作乱的庶弟?


    总归都是一样的糟心。


    那两样人,大过年的去见了,都觉得晦气。


    他再追问时,只见得侍从摇头:“那便不知道啦!主君只吩咐奴婢,好好侍奉您,宁郎君不若先去玩耍些时候……”


    没得到答案,宁离也不气馁,他心道裴昭家中只怕是复杂得很,这等年节时候,指不定还有许多难缠的人物要应对,真心实意的不多,刻意添堵的不少,思来想去,都是一笔令人头痛的烂账哩。


    既然现下人不在,那暂且先放在一边,他又问侍从要了笔和纸来,铺在桌上。


    侍从凑在一旁,好奇道:“宁郎君是要给谁写信么?”


    宁离“嗯”了声:“对,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实则一封写给阿耶,一封写给师父。他想了想,又忖了忖,提笔写自己已经从净居寺里出来了,在里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大概是行之给他求了情,以至于陛下都没有为难他。又说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一老僧,一沙弥,还有……一故人。


    可是那位故人……


    他其实是想婉婉转转的试探些个,旁敲侧击问一问,可是搜肠刮肚,却凑不出来什么词儿。越想眉越蹙,越想心越愁,到最后,干脆是把笔都搁下了。


    这可得怎么问呐……


    千回百转着,愁肠百结着,实在是想不出。


    侍从说:“郎君写好了么?”


    宁离叹气:“没有,我心里愁着呢。”


    侍从又问道:“郎君日日都笑着,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您发愁?”


    宁离更加叹气了:“真有的呢。”


    侍从开始出主意:“既然如此,郎君何不把皮球踢回去,干脆让别人愁?”


    宁离听得一点头:“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对呀!


    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什么要他做发愁的那个呢?明明将他瞒着、不告诉他真相的,是阿耶与师父啊?自己被蒙在鼓里团团转了十七年,如今刚知道真相,正是应该气势汹汹杀上门,要他们好生辩解一番才是!


    如今,人是去不了,但是,信还能送达。


    宁离喊道:“换笔!”


    换了一支熊毫,提笔落字,直抒胸臆。


    洋洋洒洒,终于写罢,等那信笺干一些,便亲自封好,请人送到墙那边的别院里去。


    侍从有些不解:“郎君为何不亲自去呢?如今正是旦日呢,想必府上也想念您的紧……”


    宁离顿时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唉!


    他昨日远远的瞧见了,也没有去见姚先生,说不得,心中就生出来了一点儿愧疚。今天醒过来,那愧疚就更深了,近乡情怯大概是如此罢,还是让他再磨蹭些时日。


    宁离叹气道:“我撒了一个谎,这下子要说好多个来圆。唉,还是教姚先生以为,我还在净居寺里头罢。”


    至于这黑锅……


    宁离少不得对宫中的那位陛下说一声对不住,只得请他来背一背了。


    总归心上的大石头卸下了,轻松的很,转念,宁离又想着去院子里折一些梅花。


    那梅林他是已经去得很熟悉了,一路行入,无人之境,见着些积雪落在枝桠间,并不曾落下。石径之旁,红梅白雪,傲然淩霜,两色相宜。


    再过些时日,就要入春了罢……


    也不知道等这些花儿都谢了,树上有没有梅子可以吃。


    不过梅果、梅酒都还早着,眼下,先精心挑选了两枝。那雪粒淩淩的浸人,宁离并不觉得冷,抖落了雪片,抱在手中,重又寻了石径出来,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晃眼间似乎见着了个灰色身影,头上光洁,依稀是一位老僧。本以为是看错,再定睛一看,顿时分辨了出来。


    那当真是归喜禅师。


    可是这位禅师,怎么不在净居寺中,反而来了这山间的别院里?


    他是前来拜访的吗?是行之的客人吗?


    宁离脚步悄微藏着,站在梅树后。


    若果说还有谁能知晓当年的旧事,除却阿耶与师父,定然也还有眼前的老僧。论到底,若不是昨日无意间听得他祭拜,恐怕宁离还要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归喜禅师当是归猗的师兄。


    然而宁离脚步踌躇着,却有几分罕见的不敢向前。昨日那对话乃是墙角之外偷听的,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归喜禅师那样说,定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隐蔽处,否则,哪里会说这些。


    再者,归喜禅师……应当也不怎么喜欢宁氏,前番的几次相处,也能感觉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不若也装着不知道罢。


    从梅林里出去的小径还有许多,宁离转身便要换一条道,然而离去之前若有所觉,回头一望,果然见归喜禅师正将他望着。


    退了好些步,那灰色的僧衣也离开了视线,可依旧觉得那道目光,仍旧落在后背上。


    归喜禅师为何要这样望着他?究竟心中又在想些什么?这位禅师脾气古怪,说话也古怪,其实不是很令人想要靠近的。可他到底是归猗的师兄,想必从前两人在净居寺里时,归猗一定多得他的照拂。


    老僧祭拜之时,伤感语调彷佛还在耳边,声音嘶哑,不掩怀念。宁离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转身,沿着最早选定的小径。那尽头,灰色僧衣果然还不曾离去。


    宁离作了揖,说道:“大师,外面才下过雪,冷得很,你还是先进屋子里去罢。”


    归喜禅师心中微讶,他在这梅林间其实并未做指望,浑没想到,宁离竟还会原路折返,还会开口劝他入屋避寒。


    但此番老朽身躯,早已不畏惧寒暑。


    他心中微微叹着,面上并不显,只打量着这去而复返的小郎君。一身雪白的狐裘,通身并无金玉装饰。头上用一根朱红的带子扎着,眉目宛如冰雕玉琢,眼眸澄澈,神采莹然。侧首间怀抱的两枝梅花曳曳不定,却像是云上天宫,烟岚雾气里莳花的小仙君。


    仙姿佚貌,莫不如是。


    他生的确实是很像师弟,只是眼形要更加纤长些,还有双眉微微斜挑,应是随了宁王。


    寺中垂首打坐之时,尤为相似,几乎要教人以为,便是师弟正在跟前。


    只是声音清脆,又或说清甜。只要一听得开口,立时便会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大师不冷么,快些到屋里去罢,小心着了凉。”


    归喜禅师唱了声佛号,目光落到那两抱梅花上,道:“‘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1]踏雪寻梅,宁施主好雅兴。”


    宁离:“……”


    等等,这什么跟什么,说什么“春近”,又道什么“雪飘”?!


    他就知道,不该回这条道上!又开始拽弄文辞了!


    宁离属实头大,可对侧禅师还等着他回呢,勉强道:“大师也好诗兴。”


    归喜禅师一时也哑然,宁离七情上面,语气里那勉强,真是半点都不难听出来……


    宁离与归喜禅师之间,着实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他此刻还心虚着哩!更加后悔为什么鬼迷心窍的回来了。他掰扯道:“大师是来寻行之的吗?唔……他家中有事,今日先回去了,大师若是有事,不若去暖阁里等等。”至于他,那当然是不会去那处暖阁了。


    却听归喜禅师问道:“他回了哪处?”


    宁离顿时间卡壳,这他能怎么答?于是搪塞道:“他并未说与我知晓,大师还是不要心急,暂且耐心些罢。”。


    他这般回答,其实并不出乎归喜禅师的意料。


    哪里是想要问裴昭究竟去了何处?分明想知道的,却是另外一桩:宁离知晓裴昭的身份吗?


    那是身居神器的皇帝,御极海内的君王,翻手可令人生,覆手可令人死。


    帝心似海,君威难测。


    如今瞧着,两人情谊相好,融洽和乐。陛下对于宁离确然是真心维护,可是当年,上皇也一般的将宁王引为挚友。


    昨夜里那一问,陛下说还轮不到他来发问。可那并非是闭上嘴巴,心中便可以轻轻巧巧揭过的。


    他见过师弟与宁复还的情状,若当年只是为朋为友,只怕后来,也不会落得那般惨烈的结局。


    如今冷眼看着,彷佛已经有一些征兆,可那一头,宁离分明还懵懂不知。


    如果下一剂狠药……


    归喜禅师哑声问道:“世子当真知晓他的身份吗?”


    宁离顿时扬眉:“想必禅师自是知晓了,却不必在我面前卖弄。”


    归喜禅师心道,自己如何是心存卖弄,不过是想要挑破真相。然而这一时,却见得宁离的面上,已经有一些警惕的神色,似是将自己提防。


    “世子为何这样防着我?”


    “是么,大师看错了罢……”


    还是不肯承认。


    他真正应该提防的是谁?当真应该小心的是谁?自己这一身枯槁,又能够妨碍他些什么?真正该小心对待的,却全然不妨!


    当真是彻底颠倒。


    如今情意重,自然是万般皆好,而一旦浓转薄,那厌弃与恚怒,哪里又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归喜禅师又唱了一声佛号,不知为何而沉重:“世子不曾听说过‘分桃’的故事吗?”。


    宁离呆了一呆。


    这彷佛是魏王与龙阳君的故事罢?他依稀是听说过的,可归喜禅师为何突然提起来?


    老僧的目光有些难以看懂,却无端端要刺人深处似的。宁离迟疑的想,难道归喜禅师想要说的是,他和行之,行之……


    宁离心里乱糟糟的,被搅做了一团,还没想得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心中一跳。刹那间,他陡地抬头,望向北侧,然而视线之中,除却梅林院墙,什么也望不见。


    那举动反常极了,归喜禅师心生不解。分明此刻,四下安静,并无半点惊扰。可他分明又看见眼前这少年郎,竟是嘴唇都有些发颤。


    “世子?”


    “……行之出事了。”


    话音未落,人影渐悄。倏忽间,梅林枝梢晃动,花落雪转后,那玉骨晶莹的少年,瞬时已不再……


    式干殿。


    帐幔重重,掩映其中光景,而床榻的深处,躺在其上的青年,兀自昏迷不醒。


    胡子花白的奉御两根手指搭在脉上,迟迟不语,在他身后,大内总管已经是急得都要发疯。


    本想着是引蛇出洞,哪里知道当真出了事。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陛下见过上皇之后,竟然咯血昏迷。


    “李奉御,陛下究竟如何了,你倒是开口啊!”张鹤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是好是坏,多少给个准话。”


    李奉御两根手指颤巍巍的收回来,目中与张鹤邻相对。


    张鹤邻心下一沉。


    李奉御叹道:“还需问么?都是陈年旧疾,大抵是陛下受了刺激,如今那毒又发作了……”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张鹤邻霍然回头,见得来人坚毅面目,玄色劲装,这才松下了口气来。陛下突然有恙,着实惶惶,只怕宫中内应细作,里应外合,当时张鹤邻就发了消息出去。虽是指了武威卫团团围了个密不透风,然而只有薛定襄赶来,才算是有了定海针。


    “陛下入冬以来一直有些咳,原本休养得好些了,昨日又犯了。”张鹤邻急道,“薛统领,昨晚你们去抓那解支林,究竟是什么情况?”


    思来想去,这前前后后,也不单单是见了上皇这一遭。


    薛定襄沉声道:“昨日是九龄跟着去的,当时我在宫中拱卫。陛下并没有说细况,只知晓解支林被下了狱。”


    “……是我糊涂,连这都记错了!”张鹤邻一拍脑袋。奉辰卫、武威卫两位统领,通常是轮流护卫陛下,昨日伴在陛下|身边的本该是薛定襄,只因着与铁勒那位国师有关,临时调派了萧九龄。


    张鹤邻猜测道:“该不会是解支林又刺杀了陛下罢。”


    李奉御让开些位置,教薛定襄到了榻边。脉象间还有些情况,要请这位大统领来确认。


    薛定襄搭指诊过,眉头紧锁,迟迟不语。


    张鹤邻原本还抱着些希望,此刻见薛定襄也是一派默然的情状,顿时心脏止不住的沉下去。


    他哑声道:“今日陛下自别院回宫,先处置了乱党,又去凤光殿见了上皇。当时想着示敌以弱,刻意使宫人将面色画的憔悴了些,又抱了罪人裴旻那孩子过去……不知是与上皇说了些什么,陛下已修身养性许久,竟然受刺激若此。”


    原本看着,还算是能够磕磕绊绊的过了这个冬天,谁知转瞬便成泡影。


    心结难解,痼疾难医啊……


    薛定襄收回双指,沉声道:“陛下昨日出了手。”


    张鹤邻、李奉御齐齐失声:“什么……”


    片刻后,只听李奉御颤巍巍道:“先前看陛下脉象,便像是动用过真气,如今有薛统领佐证,更是确认无疑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陛下不该动武啊!”


    在场三人,又有哪个不知。


    只是本以为萧九龄随侍在侧,自可防意外发生。哪里知道,竟累得君王亲自动了手?


    若无昨日那一遭,哪怕今日见了上皇,也该安然无虞。


    声声滴漏惊人心。


    终听得薛定襄开口,语意低沉:“如今恐怕只能依照旧法。”


    张鹤邻面色猝然一变,李奉御手指也是一抖,几人目光对视间,一并的沉重。


    片刻,张鹤邻终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教人取白唇竹叶青来。”


    薛定襄摇头制止:“事不过三,我记得白唇竹叶青去岁也用过……那竹叶青的毒怕是已没用处,用不得了,得换!”


    换?


    又还要换做哪种剧毒之物?


    一样样换下去,眼睁睁见着能起效毒物,毒性一层层的深重。


    李奉御颤巍巍道:“监里还养了条西边来的刺鳞角奎,本是预备给年后的。”


    张鹤邻点头:“取来罢。”


    那殿中一时安静得很,静悄悄的,沉如死水。


    本就是以毒攻毒之法,便是清醒也十分难熬,更何况如今裴昭昏迷不醒,纵使是取了那角奎来,其中的凶险,较之平日更胜又何止数分。


    薛定襄略一沉吟,将人扶起,双掌探上,想要度些真气过去。然而甫一入体,便受到了凶悍反击。


    殿中只听得一声闷哼,他原本刚毅的面上,顿时浮起一抹血红。


    只怕是无用……


    掌下所探躯体,几乎无入手之处。


    裴昭所习功法特殊,一身真气对外界太过于抗拒,更因为此刻在昏迷之中,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愈发凶狠肆虐。若是在裴昭清醒之时,真气得主人控制,薛定襄还可以尝试替他护住心脉,然而在人昏迷的当下,却比登天还难。


    他并不气馁,又使了巧劲儿,尝试几番。却是画脂镂冰,无功而返,还因着真气反噬,面色渐渐也发白。


    初初见得他运功时,殿中两人,虽知极难,但仍怀抱着些希望。然而眼见着一次次石沉大海,徒劳损工,说不得,又熄灭了下去。


    张鹤邻哑声道:“薛统领,若换了萧统领来呢?”


    “无甚差别……九龄的真气,与陛下也相斥。”若真要说,那幽冥奇诡的真气,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一个能相合的。


    薛定襄眉仍是皱着,面上却多出了几分不解,他道:“倒是有些奇怪,我勉力探入些许,查探到陛下|体内,又还有另一道真气若隐若现,替他护住了心脉,只是想要靠近却不得法。不过如此看来,却比先前所想的要好一些……或许可以稍作等待,看陛下能否自己醒来。”


    护住了心脉?


    张鹤邻心中一动,想起前夜里所见,顿时间有所觉。他斟酌着如何道明,忽然听得外间喧闹,似是起了异动。原本他便是心中烦躁,此时说不得一声冷笑:“这些个魑魅魍魉,到底是忍不住了!”


    那语气隐隐的发寒,一贯和善的面容,这时节瞧着竟有些森冷。


    式干殿外,三重禁卫,层层防守,密不透风。


    又是哪些个想寻死的,闯到了这殿前来?


    薛定襄剑眉一扬,已然转身。张鹤邻熟谙他修为,知晓有薛定襄前去,必定万无一失。


    然而不知外间究竟是何样的异动,迟迟的不见人回来,反而是听见一道浑浊脚步声,是内侍在殿内匆匆行走。


    那内侍急急忙忙的道:“张总管,外间的人是世子!”


    张鹤邻心中一跳,电光火石间滑过了几转,他目光示意李奉御在侧,急急地迎出去,刚好见得殿外,雪衣狐裘的少年郎君正站在阶上,怀中犹抱着两枝血色梅花。


    甲胄森寒,兵戈雪亮,那气氛已然是有些剑拔弩张,薛定襄引而不发,眼见着就要出手了,他急忙道:“薛统领且慢!”


    听见他声音,那少年倏地转头看来,一张面孔上又是惶然又是焦急,脱口而出道:“张管家!”


    张鹤邻定定的站住,到了此时,面上还做着一贯的笑容:“宁郎君怎么来了?”


    宁离原本就急得很,见张鹤邻这时节还笑,心里顿时更慌,彷佛没听见那句话似的,不答反问道:“行之在里面是不是?”


    张鹤邻笑容一时顿住,便是薛定襄,双眉亦是一轩。


    这里根本不是荒僻山野中的别业,而是帝国的中心,皇帝的寝宫。高悬的匾额上,式干殿三字,分明不容错认。


    薛定襄也知,君王似是对宁氏的世子有几分偏爱,但这其中有几分信重,只怕远远到不得眼下这般。实际上,除却他、萧九龄、张鹤邻与李御奉之外,根本不该有外人得知内中情况。这宁氏的世子又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窥测帝踪?。


    眼见张鹤邻不答,那笑容也是薄薄一层。宁离立时追问:“他的病又发了么?”


    张鹤邻思索之间,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劳宁郎君挂念了。”


    那无异于默认的话语,顿时教宁离眼圈一红,喃喃道:“当真出事了,对不对?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宁离立时要上前,却被人拦住。薛定襄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却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张鹤邻。


    “他如何得知这些?”薛定襄沉声道,“何况他身份十分敏|感,不可放到陛下|身边。”


    张鹤邻一跺脚,咬牙道:“且放行罢,若是出了事,由我一并承担。况且薛统领你就在边上,难道还怕有事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


    薛定襄挑眉,正要驳斥,谁知宁离已经顾不得了。他只觉得手上骤然一股大力,错愕间竟没有拦住。下一刻,便见着那少年步履匆匆,已是直奔殿内而去。


    他心中暗骂一声,顿时冷冷甩下个眼刀,急忙忙也跟上……


    重重帘幕后,只见得榻上青年,昏迷不醒。原本俊秀的面容,也是苍白而憔悴。


    空气中彷佛飘浮着一股冰寒的气息,带着腥甜血味,若隐若现。


    薛定襄虽是默许,心中仍是警戒,他紧紧地跟随其后,掌上真气凝而不发,正见得那少年怔怔跪在榻前,一张面容失魂落魄,骤然间仰起头来,却是脱口而出:“黄泉竭!”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目光转冷,如雷如电劈向了张鹤邻。


    这等生死攸关的秘事,难道也是能不知轻重的向外透露吗?张鹤邻竟然糊涂到这般地步。


    哪知张鹤邻面上,也是一派并不作假的愕然。


    “宁郎君……你说什么?”张鹤邻不敢置信。


    宁离嘴唇翕动,喃喃低语。可在场之人,听得分外清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黄泉竭。


    那神色间几分恍惚:“……我早该想到的,是黄泉竭!”


    张鹤邻低声道:“宁郎君也知道这毒吗?”


    殿内静得很,并没有得到回答……


    宁离望着裴昭憔悴的面颊,探入被子里,去摸他的手。所触及的地方,指尖掌心,连手骨都是冰凉一片。


    寒意冷冷的浸人。


    他又将锦被掀开了些,要去探裴昭的脉。


    骤然间被人截下,一双大手不容拒绝的按住了他的手腕。


    宁离轻轻抬头,认出是先前不许他进来的那一位,那指掌像铁做的一般,好像生怕他有半分不端。


    张鹤邻在旁轻叹:“薛统领,便让世子瞧瞧罢。”。


    薛定襄居高临下,双目冷冷的盯着那少年,只要稍有些不对,掌中劲气便会霹雳般出手。


    他记得眼前这少年修为不过是观照,九龄说起时,还很是不以为然。何况他也曾亲自探过,料想一切都应在掌握之中。


    这一探须得几息?此后又如何将他打发?或是将人囚在宫中,不使他向外透露半句。


    念头还未转过几转,他就见得那纨袴的世子转过了头来,雪白的面孔惶惶然不掩,一双眼眶已是通红:“他都已经中了黄泉竭,你们怎么还能让他修习‘镜照幽明’!”


    话语未落,两行泪滚滚落了下来。


    可那四字入耳,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却见宁离陡地起身,跌跌撞撞扑向了一旁,动作急切之至。薛定襄不及思索,掌中劲气立时出手,张鹤邻顿时失声:“宁郎君……”


    宁离已是跪倒在地,一把掀开了桌下的竹篓,对那袭来的真气浑然不觉,彷佛惊涛骇浪加身不动。


    薛定襄不想他竟是去捉那只竹篓,知晓是自己判断有误,霎时间偏转掌风,不幸中万幸,并不曾击中,却是教那桌边的陈设,淩乱落了一地。


    竹篓中角奎嘶嘶,声声发寒,透着薄薄的膜片,见得两只血红不详的瞳孔。


    “取这蛇是要做什么?”少年嗓音发哑。


    殿内悄悄,无一人回答。


    可哪里还需要人作答!宁离已然猜了出来,心中发绞,嘶声道:“你们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若非万般无奈,谁又愿意这般!


    薛定襄夷然不悦,面浮冷笑:“小儿无知,大放厥词。”


    却得了张鹤邻一道眼神,制止示意。


    “宁郎君有所不知,眼下已经是别无他法。”张鹤邻解释道,“主君幼时便已中黄泉竭,毒性已深,万不得已,才用了这以毒攻毒之法。”


    宁离嘶哑道:“但是这样毒性只会越来越深,无异于饮鸩止渴。真想要救他,得把毒解了才是。”


    张鹤邻苦笑一声:“奴婢如何不想,只是这积重难返,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是难啊……”


    第68章 鲸脂 碧海青天,燃犀下看


    68.


    有哪个心中不想?


    可百般思量,千愁万绪,说到底,终归是,难,难,难!


    “当务之急,是教主君醒来,这才能论其他。”张鹤邻心中有一个猜想,目露恳求,情不自禁向着宁离,“宁郎君……”


    并不待他说罢,宁离头也不回,已然斩钉截铁:“还有一个办法。”


    殿内几人霎时屏息。便是心存怀疑如薛定襄,呼吸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碧海燃犀灯。”。


    犀角灯盏粗犷古朴,被武威卫快马加鞭送来。张鹤邻小心翼翼接过,目中既是谨慎更是激动。宁离年纪虽轻,但神情气度却莫名的教人信服,在这走投无路之际,使人止不住又生出些期冀。


    归猗所赠的这盏灯,在陛下少年时节之后,便已经搁置,众人都当它无用,早是抛之脑后。还是先前陛下要送给宁世子,这才从库房中找出来。天可怜见,此时竟能派上用场。


    也不知宁离点名要来,是要施展何等手段。


    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位年轻的小郎君,说不得当真会有办法。


    张鹤邻入内殿时,宁离仍守在榻边,只见得少年秀美侧颜,那惯常爱笑的唇,此刻正紧紧抿着……


    宁离心中并不好受。


    彷佛有铁石打成的链子,一坠一坠将他给扯着,发闷又发疼。


    榻上人面色苍白,脉象也虚浮无力,宁离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探着了裴昭的脉,却是眼下这等境地。他虽然不曾学医,但粗略摸个大概,也是可的。可裴昭此刻脉象……


    不好,不好,半点儿也见不着好。


    他一会儿想自己实在是疏忽大意,一会儿又有悔意涌上心头,只道当初为何不坚持己见,追问下去。他若真要用强,裴昭难道能抵得了他么?心里明明知晓裴昭身体不妥当,竟然还放任自流,由着裴昭瞒他、哄他、骗他。


    若是早些时候请孙大夫写了药方,哪里到得了现下毒发的地步。


    须臾辨得脚步声,宁离回眸:“张管家,可是碧海燃犀灯取来了?”


    “正是。张鹤邻点头道,“主君赠与您后,被您忘在了禅房,宁郎君请看,可有差错?”


    宁离垂目。


    碧海燃犀灯,这天下也只有两盏,且皆过了他手,若是有假,也决计骗不过他。触及底部暗藏的印记,宁离点了点头,这正是其中一桩关键。


    此时盏中空空,尚未填入灯油,底部些许痕迹,彷佛已经干涸。


    张鹤邻依循旧例,取烛火来要将碧海燃犀灯点亮,火光烁烁,惹得宁离看一眼便喝止:“哪里是这样子点的!”


    忽然听见一声轻斥:“从前惯常是如此。”


    不必看也知晓,开口这厮定然是薛定襄。


    宁离正是心中烦闷的时候,闻言乜斜,脱口而出:“既是如此,那你可曾解了行之身上的毒,怎么反教他越病越重!”


    那当真是触及了死xue,薛定襄一时语塞,目中不豫。


    张鹤邻心中一跳,隐晦朝薛定襄递去个眼神,几分警示,手上已是将灯放下:“奴婢愚钝,还请宁郎君解惑。”


    宁离端过灯盏:“用寻常法子点燃,不过是解一些表征罢了,压制些末毒性,也是聊胜于无。若是真想要将碧海燃犀灯点燃,用不得那些普通的灯油,也还要用功法化开……这里可有鲸脂?”


    自有人妥当取来。


    奉上的是一只赭色小瓮,揭开之后,只见瓮中填满了膏体,那是油脂因冷而凝固,颜色洁白,绵密如脂。


    宁离用小指尖蘸了点尝了尝,说不得便皱眉。张鹤邻见着他皱眉便心慌:“可是有什么不妥……这是去岁崖州进贡来的。”


    “太香了,只怕炼化时添的香料不少……”其实什么都没添过的普通鲸脂最好,但如今的光景,宁离摇头,“顾不得那些了,勉强也可以一用。”


    他比着盏壁的刻线,亲自将鲸脂填在了灯中。


    此刻便只待点燃了。


    张鹤邻道:“如何化开,奴婢猜测,可是要用真气将灯油催燃?正巧,薛统领便在此处……”


    宁离瞥过去一眼,吐出三字:“他不行。”


    薛定襄眉宇一挑,隐然有怒气而未展。


    张鹤邻急忙打圆场:“宁郎君有所不知,薛统领一身真气至刚至阳,若是要点燃灯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宁离却不理会,侧头道:“你也这样觉得?”


    正是朝着薛定襄。


    薛定襄不语,却有一种正应如此之态。


    见此,宁离心中说不得有些失望。他摇了摇头,轻轻看过裴昭面容,心下叹道,行之啊行之,无怪这病迟迟好不了,庸医误人啊!


    他那神情显然带出去了几分,瞧得薛定襄也心中不虞。但宁离那还有闲暇去顾及大统领心情,只持着灯盏,自言自语一般:“碧海青天,燃犀下看,要的正是一派水波澄明。若是以刚猛的功法将水渊点燃,那岂不是成了万丈火海,无间地狱?”


    薛定襄当即一滞,气势遽弱几分。


    或许张鹤邻听不明白,但是入他耳中,却是一记鼓槌,声如洪钟。


    他竟然忘了!


    法与器,二者本该相合。若是相斥,只会事倍功半,徒劳精神。那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竟还要这年纪轻轻的小世子来教。


    另一侧张鹤邻还在细问:“这盏灯原本是郎君家传,依您之见,那应当如何催发?”


    宁离答得也快:“最好来个功法柔和些的,将灯油催化……”


    张鹤邻侧目看来:“竟然这样,不知薛统领心中,可有人选?”


    薛定襄目光晦涩,终于颔首。当头棒喝之际,便有人名自然而然浮上心头,此刻不消再忖便已至唇边:“据我所知,奉辰卫中,确实是有一位,对水性功法颇有钻研。”。


    宫阙森森,拱卫层层。


    奉辰殿中,那些个世家子弟三两相聚,目中皆有忧色,当中那位正是时家大郎。有些个家中仍无消息,尚不知道是如何光景。时宴朝居中宽慰了众人数句,心中却并不如面上镇定。他只怕家中有人行差踏错,做出要掉脑袋的事来……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是同僚入殿,径直朝着他,耳语数句。


    时宴朝心中一跳,低声道:“薛统领召我,可知是何事?”


    来人道:“小侯爷去了便知。”却是滴水不漏。


    时宴朝与他出殿,心中难免忧虑。他所属乃是奉辰卫,而如今召他的是武威卫长官薛定襄,特地传信要见他……难不成是时家牵连入了这场宫变?


    勉强按捺下心绪,时宴朝奉令到式干殿前,两旁甲胄雪亮,戒备森严,果然他并不被阻拦。却见殿内一高大身影负手而立,正是武威卫统领薛定襄。


    如今关头,这位入微境大统领显然正是宫中定海神针,震慑宵小。见得他来,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你且试试,化开这盏中的灯油。”


    时宴朝应声,这才发现,案上有一盏造型古朴的犀角灯,盏内灯油凝结,如脂似膏,闻之有馥郁香气。他本就出身东海,未入京时也是出过海见识过,当下已认出来,那犀角灯中洁白的膏体,应是鲸脂炼成。


    他不敢多问,依言上手,催动体内真气,过了几息,面上渐渐凝重。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若是他修习的至刚至阳的功法,那想要将这鲸脂化开,自然是易如反掌,只要稍微催动些真气,那鲸脂便会遇热化开。


    可偏偏他 的一身真气是时家家传的路数,柔和如水,涓涓无声,围绕着这鲸脂却无处可入,盘旋逡巡,也只做了无用功。


    时宴朝略一沉凝,情知此路不通,于是换了法子,将水凝成箭,另辟蹊径。心道是,以水箭刺穿鲸脂,将之搅散、捣匀,也未尝不是化开。


    只是忖度着容易,当真做起来却不简单,何况那灯盏还有古怪,真气逼入,阻塞凝滞,好一会功夫,竟然也只化开了表皮上薄薄的一层。再要催动,有如石沉大海,杳无了音信。


    豆大汗珠不由得从额前滚落,时宴朝神情如常,可面色渐渐转得苍白。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声:“还没有好么?只是化个灯油,哪里要的了这么久……”


    那声音如碎玉振金,却是陌生的很,从不曾听过。时宴朝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得一雪衣少年自内殿走出,朱唇玉貌,秀骨晶莹。疑窦顿时生出,什么人这时候还能在式干殿来去自如?转瞬间他辨认出来人,心下一震,顿时间手中一抖。


    灯盏翕忽间就要落地,被人抄手接住,稳稳当当拿起,半点灯油也不曾溅出。


    他见那少年原本只是随口抱怨,眼里瞅过犀角灯情状,终于着急起来:“……磨蹭这么久,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薛定襄说奉辰卫中有人能做到,宁离信以为真,便由着薛定襄安排。他以为这大统领虽然脑子犯轴,但看张鹤邻信服模样,做事也应当是妥当的。


    宁离心中在意裴昭,守在榻边,哪里舍得走开。


    只是左等也不至,右等也不来,他虽稳着裴昭心脉,也经不住这般耽搁。终于是忍不住走到殿里,正瞧着下面人毛手毛脚将灯掉了的一幕。这也就罢了,再一看碧海燃犀灯,只见灯盏里只有最上一层有薄薄灯油流动,下方的鲸脂仍然凝固着。


    乜斜过去,那青年面色,一见便知颇有些吃力。


    他便是再好的脾性也禁不住了:“……这便是你说的好手?!”


    压根不去看那招来的奉辰卫,直直朝着薛定襄质问。


    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可内里却透出几分狼狈来。


    将时宴朝招来时,他也当是小事一桩,可哪知道这鲸脂却如此难以化开。若是以他入微境修为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宁离也早提醒过他,使不得!


    一侧,时宴朝脸上如同被掴了巴掌,火|辣辣,疼得很。


    时宴朝低声道:“薛统领,或许容卑职再试一试。”


    却不听得薛定襄回答,反倒是以等候目光望向那少年,竟然是要以那少年为主……时宴朝如何不认得那少年,那分明是宁氏的世子宁离!不知为何在了此处!


    宁离只摇头:“再试下去天都黑了!”


    薛定襄蹙着眉:“但奉辰卫中已经没有人更加出挑。”他凝声道:“可还有旁的方法?”


    宁离没想到这点小事也做不成,眉已经有些拧着了。他教人取来碧海燃犀灯时,就已经在脑中将几种情状都过了一遍,点点头:“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悬起的嗓音教人心焦。


    薛定襄沉声道:“只不过如何?”


    “效力只怕还要差上一层。”宁离叹道,“肯定是不如法、器相合的……唉,怎么连个灯油都化不开。”


    时宴朝胸中发闷,一时忍不住:“不知世子有何妙招?”


    “哪有什么妙招。”宁离头也不回,“退而求其次罢了。”


    无人驱赶,于是时宴朝也不曾离去,他听宁离大放厥词,想看宁离怎么做。他已臻通幽,想要化开鲸脂已是如此艰难,宁离那点儿微末修为,又能做上什么?


    却见宁离并指如刀,割破指尖,血滴殷红,连珠般坠入了碧海燃犀灯。


    四周皆是惊骇。


    再望已是望不得,宁离已经提着犀角灯盏,走向内殿。初时不觉有何异样,可渐渐见得,他手中碧海燃犀灯,萦绕泽润光芒,愈来愈盛。


    待走到榻边时,碧海燃犀灯已然彻底亮起,被悬挂在高处。分明颜色如墨,可望来正像一轮幽然的明月。


    内殿里,原本还残存的腥甜血气,也渐渐被掩盖下去,只有一股奇异的冷香,萦纡缭绕。


    而在冷香深处,榻上人眉间不再痛苦,逐渐平和舒展。


    想来是黄泉竭的毒性被克制了。


    张鹤邻喜不自禁:“宁郎君,这碧海燃犀灯当真有用。原来您自己便能将鲸脂化开,怎么还要去请托别人?”


    宁离一直紧着精神,直到见裴昭面容舒缓,这才放松下来。他舐过指尖血珠,低声道:“不是同一个路数,我学的功法,也不能用来化灯油……所以用血勉强催动了。”


    他说的有些含糊,张鹤邻也不甚明白,唯有薛定襄在侧,闻言挑了挑眉。


    “宁世子。”李奉御颤巍巍道,“您还忘了一层。”


    一重毒被压下,那作乱的还有一重……


    镜照幽明,反噬己身。


    当黄泉竭被压下去后,失控的真气更明显的突兀了出来。


    医者面上初时有喜色,把脉后又落了下去,他朝着宁离一拱手:“宁世子,顾此失彼,又要如何解决?”


    却见得宁离出手如电,接连点过了裴昭周身大xue,最后一处落下,微微喘|气,面上亦有薄汗。


    薛定襄尽入眼底。


    忽然开口:“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第69章 桂枝葱豉饮 薄如蝉翼的剑符上,已不见得任何墨笔


    69.


    “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宁离回答他时头也不回,一双眼眸几乎黏在榻上那人面容上,显然是一颗心都牵系在了那处。


    薛定襄点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天色晦明之时,少年郎君飘然而来,一口道破了黄泉竭,更是知晓镜照幽明的隐秘。若是换旁人薛定襄定要将他捉拿、审问个一干二净,可若是出身于白帝城,那彷佛又顺理成章起来……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冷香幽幽。


    “张总管早就知道了。”薛定襄开口,肯定的语气,并无疑问。


    “哪儿能呢?也没比薛统领早上几个时辰。”张鹤邻吁了一口气,面上已经不见愁云惨雾,反倒是乐呵呵的,透着笑意,“你是不知道,宁郎君不是使人去取了个匣子来么?我当时见着里面是东君的剑符,那可真是惊得够呛……”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内殿,只有宁离还在内,那小郎君显是舍不得,半点也不愿意走。


    薛定襄开口想问,这是否便是张鹤邻格外亲近宁离的原因,然而话至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多此一举罢了。便是教他自问,得知宁离身后是厉观澜,心下也不自觉放怀些许。


    “冬至那时陛下遇刺后,底下人去查探过,蓬壶只怕与大安宫有牵连。”薛定襄道,“确然不如白帝城超然物外。”


    张鹤邻心有戚戚焉,转瞬又有忧虑:“李观海远在登州海外,应当不会踏入中原罢……”


    “难说。”


    两人顿时一默,齐齐望向宫城北方,察觉对方动静,一时对视一眼,倒是都笑了。


    大安宫如今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莫堕了自己人士气。


    “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鹤邻道,“如今担心那有的没的作甚?有你和萧统领在,想来定能保陛下无虞。”


    这时候,依稀听得脚步声从里间出来,两人默契住口,闲聊他事。


    薛定襄忽然道:“只是我没想到,他原来是厉观澜的徒弟……厉观澜一世英名,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弟子?”


    “薛统领想岔了……”张鹤邻摆手道,“宁郎君赤子心肠,天质自然,正是袭承白帝城之风。”他彷佛刚发现一般,笑着回过头去,“您说,是也不是?”


    宁离:“……”。


    裴昭终于醒过来的时候,鼻端只嗅到了一股绵延的香气,并不陌生的,清冽,而又微微有一些辛辣,彷佛幼年时常常陪伴于身。他静静回想些时候,恍然想起那是幼年时在净居寺曾彻夜不息的,只是又有几分不同。他勉强动了动手臂,这响静已经将一旁人惊动,立刻就听得欣喜声音:“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原来张鹤邻就守在他身边,几乎喜极而泣:“您若是再昏迷下去,奴婢可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入目昏暗,帷幄织锦是日日醒来常见的,原来是在式干殿内殿……


    裴昭沙哑道:“朕昏迷了多久?”


    张鹤邻道:“约莫有一日半。”


    裴昭又道:“大安宫如何?”


    张鹤邻微愣,旋即回神,迅速答道:“薛统领使武威卫团团围着的,暂且没有异况。”


    “……宫外什么情形?”


    张鹤邻报了几家的名字,只道是有异动的皆已经被拿下,关入天牢等待发落。


    那一并的处置都是先前早已定好的,在裴昭昏迷时,亦然井井有序。裴昭“嗯”了一声,缓缓又闭上眼睛。他此刻虽然是醒来了,然而身体深处仍然有疲累占据不散,浑身发湿发汗。他情知自己身体状况,并不以为意,然而闭目又觉出几分异样。


    “这次换了药吗?九龄又寻了什么物事来?”周身竟只有疲惫,并不觉得阴冷跗骨。


    张鹤邻道:“并不曾换药,只是世子点了碧海燃犀灯,如今正在殿里悬着。”


    无怪殿内会有清冽幽然的香气。


    原来是那盏灯。


    世子……又是哪个世子?


    裴昭大病初醒,思维其实有几分不济,勉强问了张鹤邻几句,渐渐又要涣散了,只慢慢忖着,哪家的世子,竟还被容忍这样放肆。忽然间心头一跳,若有灵光滑过,便在这一时,耳尖捕捉到风风火火脚步声,那人走得极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晃眼便扑到了他跟前。下一刻,胳膊被紧紧攥住,几乎要发痛。


    “行之,你可醒了!”


    烁烁烛光映过来人面容,不掩急切的少年郎,彷佛一道光闯过了重重晦暗,照亮这一处帷幕深深的天地。


    “宁宁。”裴昭心中一诧一异,旋即,却又有惊喜,似流水一般汩汩在心间化开。莹秀面容一如分别前所见,只是无端端的,觉得好生憔悴。他再一定神,却发现并不是自己错觉,下颌尖尖,彷佛是都瘦了。


    “怎的了,没有好生吃饭,谁把你饿着了?”


    宁离:“……”


    宁离瞪了他一眼,怎么也想不着,这人大病刚醒,第一句就是拿着自己打趣。但是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想要挪开眼不看他又舍不得,连声喊道:“李奉御,李奉御,行之他醒了,你快来看看!”


    李奉御胡子花白,步伐却浑不似老者的矫健,只是给裴昭把脉时,还是颤颤巍巍的。


    几双眼睛都把他给盯着,尤其是宁离,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言语。


    “陛下感觉如何?”李奉御本想问是否还有恶寒、疼痛、发冷、发湿,触及了裴昭目光,又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裴昭道:“还是老样子。”


    他刚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紧紧握着,宁离一瞬也不瞬的将他望着:“什么老样子?行之,你还有哪里难受,头还晕不晕,还想不想咳,还觉不觉得冷?唔,你到现在也没有咳,应该是好些了罢?”


    “……”


    顿时宁离一连串的问了一大堆,还有些重复颠倒的,裴昭纵使是疲累未散,也被他逗得有几分想笑。他缓慢回握过去,感受到那只手立刻与他相扣,温声道:“我不冷。”


    李奉御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黄泉竭的毒暂且压制住了,在陛下的体内形成了平衡,只要不打破,短时期内没有大碍。容臣开个温阳解毒的方子,先调理一番。”


    宁离立刻点头称是。


    这平安方又能有什么用?裴昭心下发倦,只是迎着宁离殷殷的眼眸,到底是没有出言反驳。


    他握着掌中的那只手,凝神端详着宁离面容,低声道:“宁宁,你有多久没有阖眼了?”


    宁离含糊道:“也没多久……”


    一眼便知道,是企图蒙混过去。


    裴昭想要抽出手臂,却有几分无力,更何况正被人紧紧握着。他轻轻扯了扯,教宁离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地放开了。那声音低低的:“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手中空荡荡的,宁离有一些失落,但还是听话地放开。只是裴昭却不说话,目光温静。他心里有几分不解,又有些发懵,只知道扶着裴昭的手抬起来,忽然间面上一暖。


    宁离奇异的醒悟过来,乖乖地低下了脑袋,贴在裴昭掌心,只感觉裴昭轻轻地抚了抚他的眼睫,又将他的双目拢上:“我什么也不要,宁宁,去睡罢。”


    “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晓先前你心里担忧,但现下我已经醒了。”温|热的吐息就在他手心,裴昭柔声道,“你这样强撑着,难道还要教我也担心?”


    他唤了一声:“鹤邻。”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的内侍立刻又上前了来,熟谙君王心意的帮腔:“郎君快去歇歇罢,您前日里至今,都没合过眼呢……这里有奴婢们候着,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终于是教宁离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张鹤邻奉上桂枝葱豉饮,服侍他喝了半盏。裴昭其实并不喜这辛辣汤药,但他天生克制使然,并不曾放纵自己的任性。


    裴昭浅阖双目,终于问道:“宁宁怎么在这里?”


    张鹤邻仔细解释一番,原来那日裴昭在殿前昏倒后不久,宁离就出现在了式干殿前,前后甚至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功夫。


    “当时世子彷佛天外来客一般,忽然就站在了殿前的玉阶上,信誓旦旦说您出了事。禁卫没见过他,团团将他给拦住了,不许他进来。”张鹤邻回忆道,“奴婢当时守着陛下,听人通传几疑是听错了。出去见着世子时,都唬了一跳……陛下您不知晓,那会儿世子看上去慌得很,平时那么爱笑的人,眼泪都含上了,只问您是否还安好?一定要见您。”


    “奴婢从不曾见过世子这个样子,于是做主将他放进来了。果然世子有办法。您闻见了这殿里的香气么?便是世子点亮的碧海燃犀灯,原来从前都弄错了,原来这灯的灯油最好得用纯粹的鲸脂。”张鹤邻语气又是惋惜又是后悔,“若是早些时候知道就好了!也不用粗陋的用那么久,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只是不知道,世子是怎么知晓您出事的。”。


    裴昭心中过了一遭,轻吁道:“是剑符,两者之间有感应。”


    张鹤邻并不曾修习武艺,是以不明白,但是裴昭只听他说便知晓了答案。他伸手探入了自己怀中,果然触及一张薄薄纸符,他心下明悟,轻轻拈出来,却是一愣。


    “啊呀……”张鹤邻惊呼,“这,这是怎么了?”


    那张蝉翼一般的剑符上,已经不见得任何墨笔,曾经柔白似玉,而现下,轻薄,发脆。若非早前曾亲眼见过,几乎要以为,不知是从何处剪来的劣质纸笺。


    “东君给了他剑符,用以防身。”裴昭轻声道,“效力已尽,便要化作灰飞了。”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笺纸,恍然又想起来另外一张。


    冬至那时,滁水河畔的渡口,惊鸿一瞥便不见,后来,他便在别院里遇见了折梅的小郎君,笑语琅琅。


    可那时他不知他。


    可如今九重宫阙深如海,举目唯见,凤阁龙楼,雕栏玉砌。


    建康宫为帝国的中心,而式干殿正是皇帝的寝宫。


    一时裴昭心口有些发闷,终于问道:“……他有问什么吗?”


    张鹤邻尚还沉浸在主君醒来的喜悦里,闻言道:“不曾。”又省悟过来是裴昭在关心宁离,顿时连连点头,喜滋滋道:“哎哟,奴婢这脑袋……先前与您说过呢!世子一直问您的病情,问李御奉要了过往的脉案,读了许久呢!您当时睡着,世子就在外间读脉案,谁来劝也不肯听呢。


    裴昭:“……”


    他要问的又哪里是这个!


    只是与这瞎操心的内侍说也没得说,指不定又要被反劝上一通。


    裴昭一时不语,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70章 神仙粥 面上却微微一笑: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70.


    宁离原先是还想将裴昭守着的,可是他确实也累得很。他如今能调用的真气不太多,可裴昭却是实打实的入微境,反噬起来非同小可。纵使宁离用碧海燃犀灯压制了黄泉竭的毒性,可是再想要压制镜照幽明的反噬,也没了任何取巧的办法。


    无非是一力破万法。


    以硬碰硬,只要他想,自然没有他做不成的。但同时,对他的消耗一点儿也不小。


    先前宁离强撑着精神去看脉案,此刻知晓裴昭醒来了,心神一松,将将才沾着床,便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隔着纱帐也能辨得明亮日头。宁离原以为自己还要择床,哪知道是睡得人事不知。他拥被半晌,体悟脉络间真气流转,不觉轻轻“咦”了一声,抬手不慎扯着了帘鈎。


    外间是有人候着的,笑着道:“世子醒啦,奴婢可否进来?”


    宁离应了声,果然见得两名侍从进来,都不是陌生面孔,从前在别院里曾经见过。那时他并不曾注意,此时再看,果然是一并的面白无须。


    ……当是宫中内侍。


    内侍端了水来,要服侍他洗漱、更衣,宁离挥手说不用,便俱在旁安静候着,悄无声息,一看便知道,被调|教得很好。


    他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内侍虽不解,也答道:“回世子,是式干殿。”


    宁离点点头,教内侍带自己出去,他心里存了事,略略看了看格局,原来是式干殿东侧的梢间。他昨夜里宿得离裴昭并不远,只是短短几步距离。


    殿外张鹤邻已是笑意吟吟候着:“宁郎君来啦,昨夜睡得可习惯?”


    宁离自然是点头的。


    他原本还有话想要问,踏进内间时却忘了,见裴昭著了身远天青的衣裳,正被内侍伺候着用膳。殿里烧了地龙,并不觉得冷,倒是暖意融融。


    裴昭如今醒了,不似那憔悴衰惫的疲态,纵面容又清减了些许,然而长眉修目,仍是如墨如画,风采不减。


    宁离连忙快步走过去,刚凑近便嗅到了淡淡药味,立时间便回想起来了:“你在喝神仙粥。”


    裴昭正巧用完,慢声道:“宁宁怎么知道?”


    宁离得意的笑了:“因为这方子还是我默出来的呢!”他昨天看脉案时绞尽脑汁,试图回忆些孙先生开的药方,可惜是半点儿没有记住,冥思苦想,总算回忆起了这么个食补的方子来。


    取一斤山药,蒸熟,去皮。又取鸡头实半斤,煮熟,去壳,捣碎为末。再取粳米半升,慢火煮成粥,空腹食用。


    他道:“从前我还在沙州时,家里边儿就常做这个……唔,还给你添了点儿川贝母粉。”


    那食谱其实也不甚特殊,不过听说宁离默了,裴昭少不得教人照做,温脾固气,补中去湿,总归没什么害处。


    “怎的叫神仙粥?”


    “我也不知晓……沙州家家户户都这么喊罢。”


    “宁宁从前常吃么?”


    “嗯。”


    宁离咕哝着,要去取高处的碧海燃犀灯,是以并不曾看见,裴昭并不曾笑。他见犀角灯里灯油已经烧得快要见底,只怕燃不了多久,便又添了些鲸脂进去。这次的鲸脂已没有了杂余香味,又划破了指尖,欲|要滴入几点血珠。


    他做事时全神贯注,没有想着别的,可是那血珠还不曾落下去,忽然听到一声含着隐怒的斥责:“宁宁!”


    侧头时候一怔,见得裴昭面上,不掩怒容……


    宁离不明所以,浑不知裴昭那点子怒气从哪里来的,这听着,是对着他?


    他下意识解释道:“灯油不够了,我补充一些而已……行之,这次换的是我家中取来的鲸脂,只会更对你的病症,很快就可以弄好。”


    但裴昭心怒的哪里是这个,冷声道:“那你划手指做什么?”


    “是催化鲸脂。”宁离答着,可看着裴昭已然有些冷肃的神情,直觉这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他顿时背手过去,将手和犀角灯都藏在身后,但这点动静哪里藏的了。


    “拿过来。”裴昭只是不许。


    宁离顿时心中委屈,可这是为了给他治病呀!有什么好不许的。


    他眼珠一转,开始叽叽咕咕的告状:“拿什么?唉,我和你说,行之,你不知道薛统领叫来的那个人,说什么是水性功法的好手呢,化开个灯油都不会,害我白白的等了老半天。还好我多留了这一招,不然都只能干瞪眼。”


    嘴上一边告状,手上一边也没停。


    血珠淅沥沥的落进了灯盏,宁离心道,只要他快些,生米煮成熟饭,这一节就算过去了。


    但他这架势哪里瞒得了人,何况滴溜的眼珠全然暴|露了心思。


    裴昭定定的瞧着他,忽然间要起身,又似是体力不支,身体晃荡,眼见着要砸在枕靠上,唬得宁离立时便将犀角灯丢下,过去将人稳稳扶住。


    可刚一上手,却被反抓住了臂膀,半点也不似无力。


    宁离一愣,醒悟过来,顿时嗔道:“行之,你居然诓我!”


    裴昭却不答,沿着他小臂滑下去,握住手腕强行翻过来,果然见得少年柔软指尖上,两道深深血口。宁离肌肤莹白,愈显得那两道血口,刺眼碍目。此刻其中一道才刚刚割开,还有殷红血珠从里头渗出来。


    他拭去了那一道血珠,却又有新的渗出,于是连他的指腹也沾上了殷红。裴昭沉默不语,另只手取了帕子,将手指裹住,好容易止住了血,又敷上些淡青色的膏药。


    “小口子而已,哪……哪这么麻烦。”宁离讷讷说话,越来越小,渐渐如蚊蚋而不可闻。


    因着裴昭正轻轻摩挲着指尖那两道血口,又酥,又痒,又麻。他却是自从捉住了宁离手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宁离半跪在榻上,只见得他低垂的眉目,一丝不动的神情,薄唇轻抿而肃穆。


    宁离原本不觉着自己有做错什么,但是被那样妥帖包扎,轻抚摩挲,一时间不知怎的,却有窘迫暗生。他想要抽开手却不可得,裴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的手腕握住,教他挣扎也不得脱。


    宁离手腕发热,一时心跳如擂鼓,心中又讷讷,迟钝思绪转动着,试图避开些窘迫,细声解释道:“要点亮碧海燃犀灯,定要将鲸脂化开,而且为避免法、器相斥,只能用水性功法,我所学的化开不了,所以只能用血,勉强凑合些。”那其实是剧毒之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他解开过黄泉竭,所以也勉强当得。只不过也是暂时治标罢了,治不了根,这样一想,又有一些低落。


    那沉默着实是教人心下难捱,终于等到裴昭开口了,却是教宁离一呆。


    “因为你也曾中过‘黄泉竭’,所以你要用你的血作为药引,是么?”


    宁离胡乱的点了点头,不知裴昭是怎么推断的,他其实没有想过将这事告诉裴昭。


    裴昭仍不看他,只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损伤……你点一次灯,便要割一次手,若是往后又要替旁人点灯,便又要再伤害自己吗?”


    宁离听他还是斥责自己,一时一怔:“可行之不是旁人。”。


    宁离原本一腔心意都系在他身上,哪知这人醒来后却多是怪怨,心下发乱:“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躺在这里,闭着眼,好像要醒不过来。张管家慌得很,薛统领也帮不上忙,你体内有黄泉竭,还有镜照幽明在作怪。我没有好好学医术,也没有好好背书,什么也记不得……我不想你出事,我只知道这样能救你。还好剑符早就给了,还好你那天带着。”


    裴昭听他越说越快,迎着他微红眼眶,盈盈好似要落下泪来,一时只疑自己是说了什么重话,只一句便教宁离委屈如斯。


    便是这沉默功夫,水珠滴答落在手背,烫的人一哆嗦。宁离忽然咬住了嘴唇,不言不语,什么也不肯说了,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滚落。


    裴昭纵然心中有千般道理,这时也悉数被堵了回去。他心中叹息一声,心知是再说不了别的,轻柔抹过少年眼尾一抹湿痕,指尖登时被烫的一颤。哪知少年却是一偏头,不让他碰,裴昭再要去,便又往另一处偏,竟是倔得很了。


    两人一退一追,许是转的太快,宁离险些要栽下床去,裴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回来,没收得住力道,怀中一热,宁离正撞进了他胸口。


    或是怕撞着了他,这一次总算不挣扎,可是那泪水滔滔,立时便湿透了衣裳。


    这怎的就……


    裴昭无可奈何,将人拥着,少不得要柔声哄慰了:“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宁宁是担心我。”


    那泪水还源源不绝着,彷佛受了天大的难过与委屈。


    “好好地,哭什么……昨天哭,今天也哭。宁宁要变成小泪人了。”


    “我不是小泪人!”宁离哽咽着反驳他,“还有,昨天我也没哭。”


    算起来裴昭昏迷了一日有余,那宁离赶来时是前日,确然昨天没哭。裴昭心中当真哭笑不得,心道,有力气反驳就好,总比那一味伤心要强。


    他又取了帕子,仔细将宁离面上的泪痕都拭掉,却见少年双目微红,只怔怔将他望着,似有迷惘,又是茫然。


    裴昭心下一叹,情知逃不过这一劫,也好,便在今天说清楚。心中牵扯酸楚着,面上却微微一笑:


    “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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