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梨膏 他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51.


    暮天寒地,霜草凋零,一片枯黄萧索里,零零落落,见得些半高的石塔,经风雨而斑驳。


    脚步一时顿住,连宁离也不知道,原来净居寺中,还有这样一方土地。


    先前禅房外,轻缓解释的嗓音,彷佛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你说的那人,若我没意会错,当是归喜禅师的师弟……归猗。”


    ——尔时,尊者舍利弗告诸比丘:“有七觉分。何等为七?谓念觉分、择法觉分、精进觉分、喜觉分、猗觉分、定觉分、舍觉分。”[1]


    净居寺的住持为“喜”,他的师弟,自然为“猗”。


    裴昭心中还记得这一卷,随口说来了,却见得宁离的神情怔怔,彷佛有些被困住的迷惑。他心中轻轻一哂,却是自哂自笑,怎的将佛经带出了口来,对于宁离而言,这般经句,自然是十分难以理解的。


    却不想着,宁离困惑着说道:“这名字……我彷佛在哪里听过的。”


    是么?


    想想宁离几度入了建初寺,而归猗原本又与五惭大师交好,偶尔间听到谈起,也并不是那么稀奇。


    裴昭道:“可是在建初寺?”


    “唔……”宁离听得也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裴昭可以这样快就猜了出来。


    那神情并无遮掩,裴昭一时莞尔:“俱是参加过佛会的人物,便有相交,也是寻常。”


    提及那年佛会,宁离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本就有过的念头,这时间,又冒出了脑海。


    元熙十九年……


    “那年佛会,行之应当见过他的罢?!”


    他嗓音里含着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懵懂期冀,切盼的向裴昭望去,孰料裴昭却摇了摇头:“当时我阿娘病中,我脱不得身,并不曾去看。”


    宁离原本明亮的眼眸,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缓缓要垂落下去。


    裴昭不忍教他这般,徐声续道:“但我与他之间,虽并未谋面,也曾闻声。”


    宁离眼眸倏地转来。


    只听裴昭温声道:“我幼年时曾经在净居寺中静养,有幸请过他,替我讲经。”。


    讲经?


    像是那位会做出的事情,此刻听见裴昭提及,宁离竟然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眼眸侧过去,不觉问道:“行之,那他的佛法厉害吗?讲经讲的好么?”


    这话将将落下,却见着裴昭神情中流露出些微笑意。


    “行之?”他不解且疑惑。


    “宁宁,可巧。”裴昭望着他秀逸的面孔,轻轻说道,“我那时也问过这个问题。”。


    元熙二十一年,初秋。


    玉白的宣纸摊在案上,窗棂大敞,天光明亮。张鹤邻悄悄进来时,就见着裴昭聚精会神,伏案正在抄经。


    梧枝绿的颜色淡雅清新,恰如此刻孩童稚嫩却沉静的面颊。桌上已经有厚厚的一沓,也不知裴昭已经抄了多久。


    张鹤邻过去,温声劝说道:“殿下,仔细自己的眼睛。若是耗费过度了,娘娘也会心疼。”


    “天光好的紧,如何又会伤眼了?”将手里的这一卷佛经抄完,裴昭轻轻活动手腕,终于将湖笔搁下。他扬了扬头,示意道,“这些,都送到建初寺里去罢。”


    “要送什么东西到建初寺里去?”


    他才将将说罢,忽然听到一阵温柔的嗓音,却是一位秀雅端淑的夫人,雾鬓风鬟,华衣丽服,缓缓自檐下行来。


    裴昭见得,连忙迎上去:“阿娘!”


    他不觉间已经带上了笑:“我抄了一些佛经,想要供奉去建初寺。”


    至于是要为什么而供奉,那其实也不需要多想。为家人,为亲长。


    来人正是东海时家的长女,亦是如今齐王的正妃。


    王妃目光温柔,看过他尚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心中有淡淡的酸楚,但是更又有一抹宽慰。


    她道:“阿翁病了,昭儿若是想,便替阿翁祈福罢……阿娘如今好得很呢。”


    这一年的夏天,陛下在别宫消暑时受了些凉,初时不曾在意,没想着后来反覆高热,瞧著有一些不好。


    虽然素日里,能够见到陛下的机会并不多,但是陛下对于裴昭这个年幼的孙儿,从来也不曾有半分薄待。裴昭年纪尚幼,但已经为陛下所封,如今为齐王世子。


    裴昭点了点头,指着桌上叠起的玉宣:“那一些都是抄给阿翁的。”


    王妃自桌上拾起,见得纸上墨字,暗中点了点头。如今裴昭年纪虽幼,但是字里行间,已经初初见得些风骨。


    她含着些笑,将抄好的佛经放下,便听着裴昭道:“阿娘,那我也去建初寺,替阿翁祈福。”


    王妃轻轻地抚过了他的面颊,只道,裴昭身体素来也不见得有几分强健,如何还要清减了自己、去那佛寺中小居。可终归是一片孝心可嘉,懂事得教她都有些心疼。


    她道:“建初寺虽然为江左名寺中的头一位,但到底是远了些。昭儿年纪还小,若是去那里,阿娘也不放心……不若去净居寺罢。”见裴昭略有茫然,彷佛并不曾明白似的,含笑道,“便是宫中的那一处皇寺,地方不远。且住持慈和,可教他照料你几分。”


    对于裴昭来说,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建初寺,净居寺,无论是去哪一处寺庙,都是一样。


    但是王妃已经开口,自然是要听阿娘的……


    净居寺便在宫中,此去不远。


    自奉化门过,穿梭过大半宫城,终于到得净居寺前。


    古柏萧疏,浓荫屏蔽。


    现身的住持已经是须发皆白,召了小沙弥来,将他领去一处院子安顿,禅房并不大。寺中条件清苦,自然比不得家中舒适富贵。虽然来的这香客身份尊贵、年纪也小,但也未曾有特殊对待半分。


    可裴昭本来也就是过来祈福,王妃教他不重外物,他也知晓心诚则灵,又哪里会计较这些。


    那一年,裴昭年纪尚幼,只是将佛经粗粗读过些罢了。他心中有阻塞不通之处,便差侍从去,要请归喜禅师派个人,讲给他听。


    皇亲所召,并无不应之理。然而上午还不曾过去,就被他紧紧皱起的眉毛,给直接退走了两个。


    净居寺的僧人来了个遍,没有一个能入裴昭的眼,他年纪不大,口齿却明。


    归喜禅师年未老迈,眼未浑浊,缁色僧衣无风肃穆,沉吟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将他领到了琉璃塔上。


    帷幕分作了两爿,隔绝内外,两方天地。


    裴昭可以见得槛外阑干,却见不得帘后僧人真容。但他原本也不甚感兴趣,在他接连轰走了好几位僧人的这天,他心里只是想,这净居寺,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


    直到他听得帘幕那僧人开口。


    静水流深,恰似这宝刹清寂,一派天心自然。


    遣退了好些僧人的齐王小世子,终于安安静静的听了一次讲经。


    他伏在案上,将那僧人讲过的经卷又抄了一次,心中渐渐宁静些,落笔沉稳,无波也无澜。


    就那样听了三日,他终于说:“大师,我有一问。”


    那僧人便道:“世子请言。”


    裴昭有些困惑着:“这些经卷……我从前彷佛不曾听过。”


    本是小小幼童,年纪尚稚,若是说钻研些佛理,只是自己往脸上贴金。若是再要论什么广博程度,却是论不得的,终也不过蜻蜓点水。


    是以,这些经卷,他从前不曾听闻,也着实是理所应当。


    自是可以随意寻些言辞将他打发了,那帘后的僧人却不曾将他敷衍,耐心的解释道:“世子,这是沙州新送来的梵文经卷,还未曾整理完毕。”


    沙州位于大雍西北,天高路远。


    年幼的裴昭已经看过舆图,知道那是十分遥远的地方。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还未曾在建邺刊刻的经卷……如今还没有人听过么?”


    那僧人答道:“是。”


    于是他想,这位与他讲经的僧人,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连那么生僻的经文,与他讲起都是信手拈来。和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比,实在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


    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一开始,归喜禅师并不曾引出来?


    那样思忖,他的明白里,又生出来几分困惑:“沙州为什么会往这里送经卷?”


    是呀,为什么呢?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明净的秋日里飘落,越过珠帘,传入了室内。可帘后的僧人,却并不曾回答。


    裴昭无缘得见,可若是他不讲理一些,若是他也如旁的皇子宗亲们刁蛮,将那卷帘撩起,便会见得,那年轻僧人的眼神,伤感而又柔和。


    秋雨淅淅沥沥,夜里听得风吹过,十分愁人的缠绵。


    裴昭身体原本也并不怎么好,夜里被风声惊醒。他年纪虽幼,然而已是沉稳,并不曾唤人。忧心家中长辈身体,悄悄下床,走到了窗前。


    雨水打过树叶,听见哗哗作响,明日起来时,或许就只能见得些萧条的枝干。


    佛祖会收到他抄写的佛经吗?会保佑他的阿娘、他的阿翁么?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便是再聪慧颖悟,终究有几分稚弱气。心里默默念经的时候,裴昭视线尽头却瞥见,那琉璃塔上,彷佛有一抹昏暗的灯。隔着重重雨幕,看不真切,可是那灯影黯淡摇摇,彷佛是那与他讲经的僧人所在之地。


    第二日,再去琉璃塔上时,却听到了帘幕之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


    那僧人歉然道:“教世子见笑了。”


    僧人病了,却还要向他抱歉。这塔内的人,没有一人与他说过。若是他早知晓,他不会今日也来听讲经。


    可他的确已经来了。


    裴昭浅浅的抿起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不妥当。他说:“今日不讲了,你可要我替你寻一位医官来。”


    那僧人彷佛一怔,笑着叹气说:“我不用。”


    好能逞强!


    裴昭应了声不答,若有所思,当日还是照常听僧人讲经,等到下来时,却吩咐底下人送去了一碗梨膏,并有煎好的驱寒温补之药。那梨膏含|在嗓子里,是有些甜的,最为滋润不过。


    翌日,果然听得帘后,不曾传来咳嗽声。


    裴昭觉得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算是没教这僧人浪费了讲经,不免高兴几分。


    那日讲经结束,彷佛有些不同寻常气氛。


    僧人欲言又止,终于说:“世子,不若请医官替你看一看。”


    裴昭微诧,还是答道:“我自幼便是如此,天气暖和些便好,并不是什么大碍。”。


    “后来呢?”宁离看见裴昭停下,禁不住问道。


    后来?


    后来那僧人告诉他,他身体里的根本不是病,而是毒。秋日寂寥的萧索中,言辞温和,却教人从骨子里生出些寒。


    不是因这相逢不过几日的讲经人,却是为他朝夕相对的血脉至亲。


    蚀骨侵髓,倘若无人识破,足可以叫他病疴缠身,身体孱弱,毫无知觉死去的毒。


    他目光中有淡淡的冷意,在落在眼前墓塔时,终于化作一抹温和:“后来他送了我一盏灯。”


    而若是再往后……


    裴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淡淡的伤感,那神情叫宁离也为之怔怔。


    后来,大概他就要不好了吧。宁离心道。


    墓塔上十分清楚的刻着文本。宁离看着那墓塔上刻下的字迹,或许是经历了风雨吹打,有些地方已有灰白的蚀痕。


    他说:“这是永新元年立的墓塔,他三年前去世了吗?”


    原来他三年前才去世。


    裴昭摇了摇头说:“并非,他已经去了很多年了。”


    可是墓塔上有十分清楚明白的文本,令宁离忍不住都要反驳:“明明只有三年!”


    裴昭见过他清澈的眼眸,心中略略停了一瞬。


    他不想要将那些黑暗肮脏且龌龊的事情说给宁离听,只怕会脏污了宁离的耳朵。可那是已经发生过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是之后才给他修的墓塔。”裴昭轻声道……


    墓塔上记载了他的生卒年月。那真的好是年轻。他甚至没有活过弱冠。


    可他已经死了十四年。


    十四年后,才终于下葬吗?


    裴昭忽然想起当时归喜禅师所告诉他的话。归猗之所以被上皇厌恶,可不正是因为与宁王交好?


    他是否能在宁离的面前隐瞒这些?


    可那些事情要解释起来,实在是过于艰难。


    他只得说:“后来太子将他下葬了。”


    太子……?!


    宁离恍然,太子,那便是当今的陛下。他愣了一会儿,说道:“仁寿八年,那不就是太子被扔到幽州去的时候?”


    他说:“是因为将归猗下葬,所以触怒了上皇吗?”


    裴昭也不知此时他怎的敏锐的如此过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点了点头。


    宁离怔怔道:“他只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如果真要论,他让波罗觉慧灰溜溜的滚回去西蕃,还应当是有功。”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茫然,“我曾听说这琉璃塔也与他有关系,为什么,上皇对他却这样为难?”


    那也正是裴昭所想要知晓的。


    后来在归喜禅师口中获得一鳞半爪,勉勉强强拼凑起些痕迹。


    他并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宁离。若要叫宁离天真自由、无忧无虑下去自是最好,可宁离必须知晓这一些,以防建邺城中有可能袭来的风雨。


    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由他告诉,这样叫宁离提起些警惕。上皇已经差遣人相召,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对上。


    裴昭说:“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宁宁,你知道吗?”


    “知道。”宁离点头。


    “归猗与宁氏交好。”裴昭淡淡道,神情凝过,几分叹息,“……而他本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第52章 白果汤 碧海燃犀灯


    52.


    佛前替身?!


    宁离从前不曾听过这个说法,有一些不解:“什么是佛前替身?”


    耳侧听得裴昭声音,淡淡传来。


    “若是崇尚佛法,原本要在佛前修行的,自己没那个工夫在佛寺苦修,便从贫家买来年幼孩童,送到寺庙中代替修行,可称之为佛前替身。”


    “这好没有道理。”宁离微一扬眉,已经是有些不悦,“若当真是潜心修佛,如何自己不去?都说是心诚则灵,难道旁人修的功德,还能算到他头上?”


    裴昭道:“大雍的皇子,从太|祖至今,也未曾有出家的。”


    宁离瞪眼,不可思议道:“行之,你是在替他说话?”


    裴昭轻轻摇头:“宁宁,我只是据实相告罢了。”


    宁离抿了抿唇,也知道裴昭说的是事实,若是因此而迁怒,才是好没有道理。正因为如此,对那老皇帝的不喜,又更深了一分,恨恨道:“真是好不要脸!”


    裴昭叹道:“宁宁啊……”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


    然而宁离却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哼道:“我只和你说,又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裴昭心道,真是这样么?那为何暗卫已经闯见好几次了?便是那些宁王府的侍卫,偶尔察觉着,对大安宫也颇有不敬之意。而宁氏的小郎君,此刻又在自己跟前,都说是上行下效,宁王府的侍卫如此,自然是因为着自家的主君。


    更何况……


    那时在汤山的别院中,自己就已经知晓了,不是么?


    裴昭淡淡道:“他为佛前替身,便要终日与经书为伴,青灯古佛,不得外出。”而若是替身的正主不幸离世,更是要以死殉之。


    末尾的两句并不曾出口,只因为那替身的已经早死,而做正主的仍端居大安宫。


    宁离听罢,一扬眉梢:“所以当年他去参加佛会,挫了西蕃的风头,大大扬了大雍的面子,难道还做错了?”


    裴昭眉眼低垂,静静地望着身前冰冷石碑,良久,终是叹道:“是对,也是大错特错。”。


    冬日凋敝。


    墓塔之前,这一时间,只听得寒风吹过衰草,卷起枯枝败叶,扑刮起呜呜咽咽声响。


    声声相叠,凄怆不堪。


    “为什么?”


    裴昭从前也也不知,后来隐约间得知些关窍,缓缓答道:“对大雍,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上皇,却不见得。”


    “怕是自己的风头被盖过去了么?”宁离恨声道,“可真是小肚鸡肠。”


    少年言辞直白,未曾有半分遮掩,甚至连胸膛也微微起伏,想来是心绪波动极了。


    裴昭先前未想宁离会如此愤慨,可再一想,归猗原本为宁王好友,心中便也恍然。


    宁离那话语落下,面上忽然现出了些微的迟疑,彷佛有些犹豫而不定。裴昭并不曾惊扰他,甚是耐心的等着,才听见宁离不确定的开口:“……行之,那里面也有我家的原因,是不是?”


    裴昭说:“你不必这样想……”


    “可若非如此。”宁离道,“你就不会提及,他与阿耶交好。”


    “只是与宁氏……”


    “我阿耶无兄无弟,我也无叔无伯。宁氏三代一脉单传,若当真与宁氏相交,唯一的人选,也只有我阿耶。”。


    平日里见着,大大咧咧,万事都不挂心。这会儿,却是惊人的机敏。


    那本是裴昭想要的,此刻当真见了,却生出了些后悔。


    如何要将这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掀开,惹得小郎君心意难平呢?


    裴昭不答,近乎于默认。


    听得宁离喃喃问道:“是上皇下令将他处死的吗?”


    裴昭微一迟疑,摇头道:“我并不太清楚,但想来应当不是……当年听他讲经时,他便已经不好了。”


    那段话从口中说出,一时间,心中悄然升起的,竟是怅然。


    谁知道再度踏入净居寺,听闻的便是归猗的死讯?


    大都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原来当初在琉璃塔上听归猗讲经之时,那僧人就已经是重病之身,只是搁着一道帘幕,并不曾瞧见,也不曾思及。


    幼年的裴昭送去一碗梨膏,只是天性使然。没想到却因此结下善缘,得知了真相,捡活了这条命。


    可是,他却救不了归猗……


    眼前小郎君似是极度为那早逝的僧人感到惋惜不平。


    “宁宁……”裴昭叹了一口气。


    ——如今时过境迁,你便是再恨恨不平,那也无济于事了。


    要这样劝慰些,正对上了少年人怒意咻咻眼眸,裴昭忽然间一滞,剩余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宫中多年,尔虞我诈,他已经血冷,又何必再将那一泼凉水,朝着少年头上浇去?


    岑岑寂寂着,忽然间,有念头转过。


    裴昭轻声说:“再过几日,便是他忌日,你若是愿意,不妨来给他烧一烧纸。”


    果然,宁离并不曾推拒。


    “是哪一天?”


    乍然被问及,裴昭一时间竟沉默,过得片刻,终于道:“是岁末的最后一天。”


    除夕……


    案上一例白果汤,放至冷了,也还剩了大半。


    是内侍与他送来的,宁离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喝,他搅弄着羹匙,心中想的,还是墓塔前的事。


    画圣弟子吴彦之,挥毫泼墨留下传世名卷,《春归建初图》。宁离入建邺城至今,终于找到了那画卷上,最后的一片拼图。


    那风华皎然的僧人,原来是唤作“归猗”。


    画壁中、浮屠下、墓塔前,林林总总得来的些碎片,教他的脑海间,终于拼凑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响。


    他应当是个贫家子弟,幼年时被上皇买来,作为佛前替身关在净居寺中。在这建康宫中,偏僻的皇寺一隅,无声无息的替上皇出家。


    那样的身份,并不要求他能创建什么作为、闯出什么名声,只要他平平无奇、无功无过、波澜不兴的在净居寺里度过此生。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他偏偏去了建初寺、偏偏登上了讲经台,甚至还在外|邦|作|乱的佛会上,出尽了风头。


    于是,将上皇给惹怒了么?


    无怪乎,甚少有人知晓他的名字。宁离略略有些茫然的想。


    如今距离元熙十九年,已经过去了好一些年头。元熙陛下于二十一年驾崩,而仁寿一朝,足足有十四年。那时上皇手握天下权柄,若是存心,足可以在四处都抹掉他的名字。


    或移花接木,或李代桃僵,以至于宁离在最初时也以为,那是建初寺的出身。


    若非那年的对手太过于特殊,西蕃的狼狈落败教百姓津津乐道,是否连那年的佛会盛事,也会渐渐风吹湮灭?


    毕竟,佛会年年皆有啊!


    然而即便当时裴昭已经与他讲过对错,宁离仍旧无法理解:


    ——为什么上皇会不喜?


    他的佛前替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击败了西蕃的国师、教波罗觉慧丢尽了颜面。


    难道,他不应该为此拍手称快么?!


    继而,他又想起了在那墓塔衰草之间,裴昭意欲劝说宽解的神情,想要教他不放在心上。


    可偏偏宁离已经记在了心上。


    归猗与他阿耶交好,而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


    宁离并非半点也不懂,相反,只要一想到那老皇帝老迈昏庸、任用奸佞的做派,他是明白的不能够再明白。


    心地狭窄、嫉妒贤能、孤行己意、刚愎自用、纵|情|酒|色、荒淫无度……


    这用来描述那老皇帝,不会有半分的错处!


    可是……


    他从来都不知道,阿耶曾来过建邺,更是不曾听说,阿耶有这样一位好友。


    沙州不曾听人提起过,他更是不曾见过半分痕迹。


    ……且慢。


    当真是半点痕迹也无的么?


    宁离倏地探出右手,挽袖相执,可穿梭而过的,只有冬日寒冽的冷风。


    那林中静静,那阶前寂寂,那檐下悄悄。


    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宁离极为罕见的生出了些烦躁的情绪。


    他的剑呢?


    如今,还不肯听他使唤么?!。


    式干殿。


    离了墓塔之后,裴昭并未待在净居寺里,而是回了寝宫之中。


    他见宁离被那段往事弄得心绪起伏,已经生出了几分悔意,原本是前去探望一番,怎知道,却教宁离也心烦了。


    殿中烛黯,裴昭微微叹道:“鹤邻,朕是否不应当告诉他。”


    难得见陛下会有此神情,但离了禅房后的那段时间里,张鹤邻并不曾近身伺候,若是要他说有发生何事,他是不知的,但是教他猜,彷佛可窥个一鳞半爪。


    净居寺那地方,老的老,散的散,能与陛下有渊源的,又还有谁呢?


    张鹤邻道:“您若是觉着无碍,愿教宁郎君知晓,那自是无不妥的。”


    当真是妥当么?


    裴昭道:“他问朕归猗是谁,又是如何去的。朕与他说不得,便领他去看了墓塔。”


    墓塔……


    张鹤邻也是愣了愣,饶是已有准备,也没想到,裴昭竟然真领了人去。


    只因那与仁寿八年一段往事有关,说不得,便教人讳莫如深。


    他说:“陛下,您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裴昭缓缓道:“他想看,朕便带他去罢了。”。


    那座墓塔,其实是在裴昭登基之后,才修建的。仁寿年间,从来也不曾有过。


    仁寿十四年宫变后,裴昭登基,执掌权柄。忽然间武威卫递来消息,原来是净居寺的住持,想要觐见。


    那时节,内忧外患,百废俱兴,裴昭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正是忙得焦头烂额。大雍的江山,远看时花团锦簇,近观了才知晓,千疮百孔。何况此时还有外患,西蕃浑水摸鱼,陈兵边疆,虎视眈眈。


    就在这等时候,归喜禅师向他求见。


    往前推一些,裴昭刚下令,停了净居寺的油灯。


    原以为归喜禅师是要为燃灯的事情与他求情一番,裴昭心意已定、令旨已行,自然可以挥之不见。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请归喜禅师吃闭门羹。


    或许是旧时曾与寺中人有渊源,或许是后来静养,长年累月在那禅房住着罢……


    孰料归喜禅师半分没有提起油灯停燃之事。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遭,原来是心念师弟,想要依循旧例,修建一座墓塔。


    上皇在位时,一意冷漠忽视,归喜禅师又怎敢去触他的霉头?直到御座上换了裴昭,他才再度活络了这心思。


    也是那后来,裴昭才渐渐忖度出一些意味来。


    当年在净居寺里,初时不曾见归猗,其实是因着……归猗正在幽囚之中。


    何止是不能外出呢?


    净居寺不可踏出一步,甚至连那琉璃塔也不能走下,终日所伴,只有那窄小的一方佛阁。上皇对他不喜,上行而下效,便是归喜禅师,忝为净居寺住持,年高德劭,也是有心无力,只敢偷偷接济。


    若依此下去,大概归猗走时,也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偏偏那时齐王妃心疼幼子、不曾送往建初寺,偏偏裴昭被送往了净居寺祈福小居,偏偏他还轰走了好一些僧人、以言语相问。


    终使得归喜禅师再无他法,将他领去了琉璃塔。


    阴差阳错,皆是造化。


    他送了归猗一盏梨膏,归猗后来回以一盏灯。


    碧海燃犀灯。


    若教此灯在屋中燃烧,可解世间百毒。


    僧人无畏,告以直言,教他将那灯拿去,小心一些点在屋中。纵然无法完全根除,却也可以教他日后不惧毒瘴。


    原来裴昭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深入肺腑。


    如此,便是齐王妃还怀着他的时候,就已经被小人暗算的了。


    连宫中的医官,都不曾看出其中有何破绽。倘若不曾被人道破,是否谁都会以为,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如此,便是在病榻上缠|绵逝去了,也只会叹一句命该如此。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可是,稚子何辜?


    第53章 馒头 给他备上一箩筐纸钱


    53.1.


    久不去想那往事,裴昭竟有一些出神。


    过得好些时候,张鹤邻从外间进来,手中正托着一只玉盘:“陛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自库中取来了。”


    白玉盘上,正放着一盏灯,观其形制,古朴而粗犷,四壁竟有些粗糙,打磨得也不甚精细。外侧刻着些鸟兽纹路,也不是中原常见的样式。


    碧海燃犀灯。


    其实当年,归猗并不曾告诉他,这灯原有此名,只是平平淡淡的送了他、教他拿去玩耍罢了。僧人随口说着的,不过是一盏或许有些用处的犀角灯。也是后来裴昭去往幽州、结逢奇人异士,才终于知晓,这原是一件解毒的圣物。


    也不知是如何,到了归猗手中。


    裴昭幼年时,这碧海燃犀灯彻夜不熄,后来便渐渐燃得少了,再往后,更是将之束之高阁。


    这灯于他,已经无太大用处,若非今日在净居寺中提及,他也不会想起。


    手指触于细长灯柄,裴昭缓缓将这碧海燃犀灯端起。


    张鹤邻似有犹豫,略作斟酌,说道:“陛下,既然这盏灯您已不用,未尝不可用来入药。”


    裴昭听罢,摇头不允,叹道:“何必如此。”


    碧海燃犀,能有此名,不知那制灯人,花费了多少物力心血。灯于他已无用,可存之于世,仍是无价宝物。


    而他的病、他的毒,如今连能解的法子都不知道,又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想,毁去这故人的旧物?


    正是这般想着,忽然间,裴昭微微一怔,只因手指在那犀角灯的底下,摸着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大抵只是些刻纹,或是被磕了碰了,可摩挲之间,忽然觉出了些不对。他提起那灯盏,倒转了过来,朝着缺口处看去。


    陈年的包浆,被他刮过,飞屑落下后,现出了掩藏的痕迹。


    篆字古朴。


    宁……


    ……宁?


    疑惑只不过一瞬,刹那间,裴昭已经反应了过来。


    碧海燃犀,教他为这名字所惑,以为出自于东海、南海,那万顷波涛之间。 可只怕这灯并非来自海外,而是在沙州宁氏中流传!


    归猗之前的那一任主人,难道还用想么?


    在送往净居寺之前,恐怕这盏灯,本是在宁王手中。


    佛会盛世,好友知交,于是以灯相赠……


    “陛下?”


    他出神得实在是太久了,单手倒提着那灯,其实是一个很有些古怪的姿势。


    张鹤邻禁不住,轻轻地问出了声:“您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当?”


    裴昭将那碧海燃犀灯放下,复又推出去了半分:“鹤邻,你看灯上那字。”


    “是。”


    张鹤邻应了一声,便小心的自桌上拿起,去看底部那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字迹。笔划勾勒,曲折之间,那个字,那是……张鹤邻辨认出来,顿时间心中小惊。他自然知道这盏灯的渊源,这是当年净居寺里的僧人赠与陛下的。


    可如今瞧见了,那底下的刻字……


    他琢磨着些言辞,说道:“陛下,原来这碧海燃犀灯,出自于沙州?”


    裴昭颔首:“应是如此。”


    此等物奉,非中原常见,若要说皇家也有珍藏,依照着上皇对待归猗的态度,必然不可能是上皇的赏赐。


    宁。


    只能是沙州宁氏,也只能是当年的宁王。


    这样想着,裴昭心中一动,不觉间想起来宁离心心念念、潜入宫中都想要看的那副画。


    《春归建初图》。


    他着人送给宁离的时候,并不曾亲自打开看过,只是教人自崇文阁里取了送去,也就罢了。


    但三年前,他即位之后,在归喜禅师向他恳切请求的时候,也曾打开那画卷,看过一次。画中僧人垂眸,看不清形貌。但是他知晓,那风华定然超然出众,否则,不会教西蕃狼狈落败,也不会教年轻的画圣弟子悠然神往。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他自然听说过这一段盛事,可从前只当做故事。


    时隔多年,未曾料想,会从一盏早入了自己手的灯中,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裴昭握着那盏灯,沉吟了许久。


    “陛下?”


    裴昭终于回神,见着那灯,心想置于身边已无用,不若物归原处。他叹道:“收起来,给宁宁送去罢。”又想起如今时辰,唯恐打扰,改了主意:“今日天晚,明个再去。”。


    翌日,净居寺。


    “灯?”


    宁离不解,什么灯,他不缺这东西呀。


    治张鹤邻只笑道:“宁郎君可别推拒,先打开看看,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给您的。”


    宁离心想,裴昭送给他的东西已经有许多了,他如今能够在净居寺里过得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近日来的饭食,虽然仍是素斋,但就未见得有重复的。


    譬如刚撤下那素甜烧白,就做的十分精细,红枣为馅心,白菜梗做皮,四边堆着糯米锅巴,还洒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软糯。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则哪里会费这般工夫。


    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罢了,如今还送他一盏灯?


    宁离拨开了蜀锦,见得白玉盘上托着的物事,登时间,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带着浅浅的惊讶:“碧海燃犀灯?”


    张鹤邻早知这灯与宁氏渊源颇深,可也未料想宁离竟然一眼认了出来,算着时间,分明这盏灯到裴昭手里时,宁离还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说,当下,张鹤邻笑着点头:“正是,原来宁郎君也知道么?”


    宁离轻巧的自白玉盘上将灯盏提起,握在手中,闻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从哪里找出来、又怎么想起要送给他?


    还有……


    犹记得阿耶拿起这盏灯的神情,似怀念,似怅惘,交予他的时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宁离只道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盏,可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的建邺皇寺中,又现了别的踪迹?


    又或说……


    宁离恍然:“原来这碧海燃犀灯,竟然有两盏!”。


    张鹤邻何等机敏,察觉有异,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奴婢从前也不知道呢。宁郎君怎么知晓,原来是有两盏。”


    “是呀。”宁离点头,“还有一盏在我房中,只是这一次上京,没有带来。”


    碧海燃犀灯虽然是个珍惜物事,但是对于宁离来说,却没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发去往夔州时,阿耶与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这么一盏碧海燃犀灯。从来都是在房中烧着的,只是这一次来建邺时落下了。如今那灯,还在夔州搁着呢。


    张鹤邻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盏,宁郎君也有一盏,如此,还真是有缘呢!”


    “呀,好像是呢!”


    那话教宁离也笑起来,有种被切中心絮的快乐,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何。


    待得张鹤邻走后,宁离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灯盏。


    这盏灯从裴昭手中送与了他。


    这般看来,他的那一盏,似乎也不应当扔在夔州吃灰了。还是去信一封,请师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邺来罢!


    53.2.


    日影长斜,照寺中古柏萧萧。一片掩映中,九层琉璃塔,将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经有僧人背身候着,一身缁色僧衣,唯见庄重古朴。


    宁离识得老僧,提着手中刚得来的灯盏,快步走过去:“归喜禅师,我们现在就登塔么?”


    这却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今日,归喜禅师便在塔前候他……


    老僧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着,方要开口,目光却是一垂。


    那视线落处正在宁离左手,宁离如何察觉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着晨间送来的那盏碧海燃犀灯。因为是裴昭所赠,自己又有段时间没见着,这才顺手提着。


    可怎么瞧着,彷佛与归喜禅师有些不对似的?


    只听归喜禅师说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无碍,只是这盏灯……还望不要带着。”


    宁离心道,那感觉果然不假,可是这灯……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


    归喜禅师却不答,只道:“小施主,将这盏灯放下罢。”


    宁离歪了歪头,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谨慎与试探的开口:“禅师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带着这碧海燃犀灯么?”


    归喜禅师长眉耷拉,猛地颤动了一下,不言不语,唱了个喏,分明却是默认……


    登塔与提灯,孰轻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况,也不是要他扔了、毁了,只不过是教他暂且放下些时间罢了。待得从琉璃塔归来,仍旧可以提着这灯离开。


    宁离望着眼前苦相老僧,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将碧海燃犀灯放下来。


    偏就不能让他提着这灯登塔。


    可是,为什么?


    宁离点了点头,偏要提着手中的碧海燃犀灯:“好罢,那我不去了。”


    归喜禅师长目闪动,满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却是一惊,半点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此语。


    两道白眉落下来,枯皱面皮上,也生出几道皱纹:“小施主在说笑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畏也不惧:“自然不是说笑,有劳大师等我,可是这琉璃塔,我如今也不想登了。”


    归喜禅师紧紧盯着他道:“小施主莫说意气话。”


    宁离心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气话?那全都是他的心里话,好罢!


    上次被归喜禅师诓在建初寺里,稀里糊涂的诵了经、浴了佛,虽说他本是个粗放性子,难免也有些不快活。今日在登塔这件事上,还要来为难他。这灯是行之送与他的,若是行之也提着碧海燃犀灯,难道归喜禅师也不许行之登塔么?


    偏要刁钻他。


    宁离想得开得很,当下便道:“这灯我不会放,大师也不必再多说。我不碍您的眼睛,我自个儿走。”


    说罢便是转身,径直沿着来路去了,那背影一阵风也似,翕忽间便要瞧不见。


    归喜禅师原本见他性子软和,没有想着竟然是说走就走,半点也没有迟疑的意思。一时间涌上些复杂情绪,紧紧拈着手中佛珠,沉声说道:“小施主可不要后悔。”


    宁离头也没有回,身形一转,已经是出了院门。


    有什么好悔的?


    他脚下迈得快,脑子也难得的转着快。


    碧海燃犀灯,是今日晨时张鹤邻带给他的,看张鹤邻的意思,似乎也以为只有一盏。


    可那盏原本就是沙州宁氏的东西。


    归喜禅师先前都好好地,突然见了这灯,面上颜色就大变。


    那岂不是对他家十分不满?!


    宁离可懒得与他分辩。


    再说了,没有了归喜禅师,难道他就登不得这琉璃塔了?。


    净居寺幽静得很,地偏路远,素日里人都见不着几个。


    宁离倒是知道,这院墙外边不仅有人,还有许多,侍卫一个并一个的,将这皇家寺庙严密把守着,彷佛比宫墙外的还多。


    听闻阵轻快的脚步,是一个小沙弥,探头探脑,将他询望。


    宁离说:“小师傅,怎么了?”


    小沙弥说:“今日寺中一切从简,没有斋饭。施主若是想,后厨里还有馒头吃。”


    宁离:“……”


    宁离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不肯扔掉灯也不肯上琉璃塔罢了,竟然连饭食都给他克扣了。


    好好的出家人,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吧。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们吃的什么?”


    小沙弥十分诚实:“蒸了两个花卷。还没有回去吃。”


    唔,还有花卷。


    不成。宁离心想,难道他还和小孩子抢东西吗?


    馒头就馒头。


    “好呀,那你带我过去?”宁离说。


    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完全没想着,这看上去就是锦绣膏粱养出的小郎君,竟然不气不闹,当真同意了。


    眼见着宁离已经迈步,从禅房内走出来,小沙弥连忙跟上,引着他一道去了后厨。


    蒸笼上一屉白花花的馒头,此刻火未歇,还热气腾腾。


    宁离挑了一个下来,稍稍冷些,撕了小块,塞到口里:“不错不错,松软可口,好手艺。”


    小沙弥顿时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吗,不是在哄我吗?”


    这小师傅,淳朴得很呢!


    宁离点头:“自然,难道你没有吃过吗?”


    “不是。”小沙弥花卷也不吃了,也从屉上揪了一个大白馒头下来,“我以为我做的不好吃呢。”


    “怎么会呢?”宁离就坐在他边上,又撕了一小块下来,“你尝尝,难道味觉还会骗你么?”。


    得知这馒头原来是小沙弥的手笔,宁离连忙夸他,实在是厉害。


    “你这般手艺,就是出去开个食肆,也是使得的。”


    两人一个大一个小,干脆就坐在那门槛上撕着馒头吃,明明没见过几次,无形间却亲近了起来。


    小沙弥被他夸的晕乎乎的,依依不舍的将宁离送走了,心道这新施主不仅人长得好看,心也颇善,住持做什么就不喜欢他呀。就那么张望了一会儿,回头见着竈上的蒸笼,总算是想起来,晕头转向的回了后堂。


    “铉心!”


    将将踏进去,忽然听到一声低喝。


    小沙弥停下了脚步,说:“住持大师。”


    归喜禅师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小沙弥连忙答道:“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位施主带去了后厨。”


    归喜禅师不言不语。


    佛堂幽静,经幡自高处垂下,半悬在空中,将佛堂分割成零碎数片。


    禅师的面孔隐匿在沉凉的阴影中,绝难看清。


    第54章 甘泉酒 果然挑的是沙州宁氏


    54.0


    四下寒凉安静,小沙弥倒习以为常。守在座前,等待住持发话。


    良久。


    归喜禅师终于开口:“他如何说?”


    空气中暗流涌动,小沙弥浑然不觉,闻言便高兴起来:“他夸我馒头蒸的很好呢。”


    可归喜禅师哪里要听的是这个。


    “还有呢?”


    “他说我可以去街坊里开一家食肆。”


    归喜禅师见他嘴唇动着,彷佛极是喜悦的样子,眉终于沉下去:“他就没有半分不愿意么?”


    “没有呀。”小沙弥不解,“那施主跟我去后厨,没有半点不耐烦呢!”


    一点儿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况且……


    寺中逢七的日子,不都是吃这样的素面点么?


    都是小沙弥操办的,此前从来未有人夸过他,今日那位施主,还是第一人呢!。


    宁离吃了三个馒头,暂且果腹一番。


    从前也不是没有只能咸菜就馒头的时候,如今看来,先前那些都是行之给他开的小竈,如今才是净居寺真正的饭食呢!


    他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越过了大殿,来到了院墙边。


    忽然听到人轻轻的唤道:“宁世子。”


    宁离愣了一下,见那小门边竟然有个深蓝衣服的侍卫,看着还有些面熟。


    是从前在裴昭那处别院里见过的。


    宁离悄声说:“原来你是暗卫?”


    那人点点头:“世子可有什么消息要传的?”


    有人好办事,宁离就放心了,朝着他招了招手:“是有一件事,还请你帮帮我,不过不是传给行之。”


    那人目中露出疑惑。


    宁离悄声道:“你可知叙州杨氏的府邸何处?”。


    建邺城,杨府。


    那消息传来的时候,杨青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狐疑的将管家望着:“你说什么,请我备些纸钱?”


    这不是在开玩笑的罢!


    “人呢?”他道,“喊过来,我问个清楚。”


    管家说:“是宫里边的人,留了口信就出去了,说是不能离开太久。”


    杨青鲤嘀咕道:“留给我说做什么,给他府上的人去说啊!”


    他好像是姓“杨”,并不是姓“宁”的好罢!


    管家道:“怕是有什么苦衷。”


    杨青鲤心想,这还能有什么苦衷?宁离的背后,有的是人撑腰呢!


    难道还有人能越过太极殿的那位去?


    好不容易陛下把他给忘记了,没有叫他天天去烧纸,已经是烧了一柱高香,难不成他还梗着脖子往陛下面前窜?


    找死也不是这样找的。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宁离教人来找自己的事情,瞒不过陛下。


    “他要烧纸,难道不会自己准备吗?为什么还要我来?”杨青鲤恨恨,“他赖上我了是罢?就盯着我不灵光,上了他那贼船。”


    “世子,那您的意思是……”管家已经做好了回绝的准备。


    “备!”杨青鲤恶狠狠道,“给他备上一箩筐!”


    话虽是如此说着,心里却犯嘀咕。


    该不会是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什么事情罢?不然这将过年的日子,备什么纸钱。


    “方才您不是说,不用慌么?”


    “也是。”杨青鲤转念一想,也点了点头。


    宁离是被陛下的人带去净居寺的,那地方,他好容易才打听出来,是个被守得极其严密的所在。


    想想陛下对宁离的态度,那日子应该也不会难过几分。


    更何况……


    真要说,倒像是借此避开上皇。


    54.1.


    大安宫。


    蓬莱间内刚送来了丹药,此刻狻猊金兽大张,屏风之后,烟熏雾绕,一派吞云吐雾景象。


    上皇披著明黄色的道袍,衣带未束,半绺发丝淩乱的落着,半困未困,将醒未醒。


    见得人影动,勉强抬起分眼皮,见着来的是个紫衣内侍,做道士打扮,是他身边得用的冯英辰。


    “五郎呢?如今怎么不过来了。”


    冯英辰声音尖细,连忙回禀道:“陛下,魏王殿下如今在府中抄经呢。”


    “抄经?”上皇随意重复,“怎么突然想起去抄经了,法宝节不是已经过了吗?”


    自己的孩子自己有数,裴启是个什么性子,难道他还不明白?


    又没有什么佛门盛会教他施展,哪里会做这些白费力气。


    “是三殿下的意思呢。”


    如今九州都称裴昭为陛下,然而在这建邺一隅的大安宫中,裴昭也只能得一声三殿下。这偏僻的宫室里,俱是仁寿一朝得势的内侍。天无二日,而他们的主君,自然也只有上皇一人。


    当下冯英辰将原委说了一通,原来是先前受了罚,要抄经百卷才能外出。上一次来大安宫时,裴启还不曾抄完,如今可不就是被逮回去了?


    上皇听了,低低笑了声,意味却有些不明。


    “今天是几日了?”


    “陛下,今日二十七了。”


    “都二十七了。”上皇有些感慨,“……这时间过的可真快,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


    “可不是么?”冯英辰在一旁应着,捡着好话说了一箩筐,总归是要把上皇哄的高兴了。


    上皇睨他:“这是五郎教你说的吧?”


    冯英辰赔笑道:“魏王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少来。”上皇笑骂道,但语气里并不如何生气,神情也是舒展着的。


    于是冯英辰就知道,自己方才选择替魏王说话,这条路算是没有走错。


    “他这是在向朕求救呢。”上皇叹道,“百卷经书,一时半会怎么抄的完?还有几天就是宫宴了,难不成到那时候他还不露面?”


    除夕团年,皇室宗亲皆会到场。若那时候裴启还在魏王府中受罚,他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幼子性情骄矜放纵,心高气傲,那还是上皇亲自惯出来的。


    少不得也要为他打算几分。


    上皇微一沉吟,又道:“宁王家的那个呢?”


    “陛下是说宁王世子么?”冯英辰道,“激怒了三殿下,被勒令去净居寺反省呢。”


    “反省?”


    “正是,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错事。”


    上皇虽然形貌不羁,目光却很清明,并不像那些用过丹后飘飘浑浊的样子。


    “真是触怒吗?”案上有甘泉美酒,上皇饮了一盏,倒是笑了一声,“咱们家这位三郎,你什么时候见他动过怒?”


    冯英辰道:“陛下说的是。三殿下向来冷冷清清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奴婢也想不出,他气急了是什么样子。”


    上皇捏着那只薄瓷酒盏,目光中有几分兴味。


    何况宁氏的那个,被罚去的地方还是净居寺。从前裴昭曾经在那寺里待了许久,虽然世人知晓的寥寥无几,可上皇还能不知道吗?


    若要将人拘禁,有的是地方。便是心狠一些,扔去那大理寺、诏狱,也不是不可的。


    偏偏却选了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净居寺。


    还早不罚,晚不罚,正正好的挑了自己遣内侍去了宁氏府邸之后。


    这何曾算得上是惩罚?


    反倒像是青眼有加……


    对于这样的情形,上皇心中有数,他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是有种理应如此之感。


    老迈的目中有精光闪过,他的语气淡淡的,颇有几分不明:“果然挑的是沙州宁氏。”


    如果是选择别人家,他倒是有些要看裴昭不起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冯英辰语气中几分不解。


    “还不知道吗?”上皇笑着骂道,“他如今将人关在净居寺里,是为了躲着朕呢。”


    素来行事都无偏颇,这会子,防得倒是极紧。


    他倒想知道,能做到何等地步。


    “解支林呢?如今躲到哪里去了……去,将他找出来,既然要扮僧人,也该论论佛理才是。”


    第55章 建莲红枣汤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55.


    日轮倾欹,金乌将坠。


    天光渐渐暗淡,教琉璃塔投下的影也愈发模糊,终是隐没入夜色,再难区分出来。


    没有了佛灯照耀,那九层宝塔也颜色黯淡,无了昔日的光泽。


    四下皆是悄寂,连鸟鸣声都未曾听闻,浮屠四周,连铜铃也不曾晃动。忽然之间,却有一道轻盈的影子,飘到了塔上。他像是一片舒卷的云,又像是一缕轻快的风,倏忽间不见,像是晃眼间的错觉。


    那影子闪身进去,掐指计算着方位。平日里懒散散的,似半点也算不清,今天却难得的清楚明白。


    是这一间,应当没有错。


    宁离悄悄地越过了栏杆,抬眸望向了室内。今夜无云,月色如银,皎皎流光在青砖上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若是再往深处看去,却是五指不见,什么也探不清。


    有许多法子可以在夜间视物,最简单的还是这一种。宁离手指轻拈,擦过了手中的灯盏。


    室内原本悄悄寂寂,却在这一刻,跳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正照亮了佛阁内垂落的帘幕……


    这举动不可谓不大胆,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宁离的手中,那火光悄悄地闪烁着。


    若是有人正在巡逻,投过来些目光,说不得就能够发现。


    然而宁离已经更进去几分,于是那犀角灯的火光,也被遮掩了几分。


    置身于佛阁之内,身前三步之处被照亮,宁离侧眸打量。


    算不得宽阔的一方空间,被帘幕隔绝。以内一片严实,伸手不见,以外可见飞鸿远影,巍峨天阙。


    一帘之隔,风光迥异。


    这便是从前裴昭听讲经的地方。


    而在那帘幕之后……就是归猗从前的居处了么?。


    宁离持着碧海燃犀灯,不自觉上前了一步。


    若是依照着裴昭所言,归猗后来,就住在这琉璃塔上。


    他本是净居寺的僧人,慧心通明,却因为触怒了上皇,于是被囚禁在了这高塔之中,不得外出。


    九层宝塔,如若牢笼。


    宁离始终也不能忘却,当时在建初寺里,五愧大师第一次见他,脱口而出的一声“归猗师弟”。


    竟然是把他错认了。


    难道他与那位归猗,容貌间生的竟有几分相似么?


    还有那时在廊檐之中、壁画之前,五惭大师在旁不言不语看了许久,直到听到他喃喃自语,这才出声应答。


    当时只觉得两位高僧面貌和善,言辞可亲,后来一回想,才惊觉,处处都是异样。


    同在建邺城,俱是佛门中人,若果有交往……也应当有交往!


    吴彦之那卷《春归建初图》上,不是便绘着么?!


    忽然间听到脚步声,正在朝着这里靠近,宁离擦灭了手中的碧海燃犀灯,悄无声息躲到了珠帘后的一侧。不知道这深夜里,是什么人会来这偏僻荒凉的净居寺,又是什么人,竟会来登这琉璃塔……


    漆黑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


    宁离立刻辨认了出来,是白日里与他不欢而散的归喜禅师。他还道自己离去后归喜禅师独自登了塔,未料想,却是深夜前来。那一声佛号之后,老僧久久不曾言语,只听见人之呼吸,缓慢绵长。


    这老僧的功夫,怕是并不怎么样……


    宁离胡乱的想着,却也知道此时自己并不方便现身,因此在暗处耐心的等着。


    过不得多久,珠帘后终于亮起了一抹橙红的火光,伴随着袅袅的檀香,馥郁浓烈。


    这是在作甚?


    宁离抬眸望去,只见错落而模糊的影子,在那罅隙间被拉长。那时在塔下他见归喜禅师的言辞神情,无比强硬,此刻在这塔上,听得一声唱出的佛号,却是似悲叹,似惋惜。


    那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归喜禅师开口,老僧嗓音粗粝:“我本不该来,只是今夜难寐,实难忍住。”


    “我这不该来的人来了,那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师弟,他的那个脾气,是被谁养出来的性子。他那样子……他可真是一点儿都……”。


    这说的,难道是他么?


    宁离颇有些迟钝的想,可为什么听归喜禅师的意思,彷佛他成了那该来的人?


    珠帘之后,老僧的末音消隐而不闻,但宁离猜测,那吐出口的词,大抵不是糟糕,就是顽劣。白日里才起了那一番冲突,归喜禅师看上去气的很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话。


    宁离原本也没什么指望,更不央着归喜禅师定要美言几分,只是疑惑随之生在了心头。


    听那语气,总不能是归喜禅师还很想带他登塔来这处小小的佛阁罢?


    他还想听归喜禅师还有什么话,然而出乎意料,佛阁陷入了沉寂。


    老僧端着油灯,枯槁而沉默,一点斜影拉长,并不知他心中思索何。


    宁离耐心的等着,珠帘内外,一时俱寂静。长夜漫漫,万籁悄悄,他无意识想到,看来归喜禅师与此间的主人一定大有渊源,否则不会深夜前来。又想到两人本是师兄弟,关系好些也无可厚非。就这么胡乱的思索了会儿,忽的听闻脚步声,宁离蓦地回神,这才发觉,原来阑干之外,已是月上中天。


    银辉落地,脚步渐远。


    直到那动静彻底远去,宁离终于闪身入内。


    离了点亮的烛火,珠帘后再度变得黑魆魆,直到宁离擦亮碧海燃犀灯,终于再照亮这一方天地。


    一蒲团,一小案,除此之外,几无其他。


    宁离目光落下,只觉得这地方,实在是朴素极了,几可称得上是简陋。若说在下方仰望时,只道是琉璃塔辉煌夺目,那么在塔内的这一方空间,却是截然不同的风貌。清苦,简朴,不难想像,此处的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这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好看,也着实没什么稀奇。若说是要满足好奇心,一望之下,也该扫兴而归。


    然而宁离不知为何,却迟迟的没有挪动脚步。他忽然间上前一步,到了那小案之前。


    案上空旷,并无笔墨书卷,想来就算从前在此译经,也早已经被收拾归整,不见从前的痕迹。


    檀香还未曾散去,袅袅的萦绕在鼻端,然而又有一般轻淡的气息,若隐若现,夹杂在其间。


    宁离半跪在案前,手指无意识间按上了边沿,忽然间愣了一愣。他垂眸望去,方才落指那处,颜色微深,彷佛被什么浸透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与旁边一般无二。


    那是……


    若果没有错,那是碧海燃犀灯落下的烛泪……


    翌日。


    两仪殿中,裴昭正在听底下人的回覆。


    那侍卫自净居寺出来后,心知这位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擅自处置,悄悄寻了张鹤邻说明。得令去了杨府后,又被吩咐了御前觐见,如今正是要将杨府中所闻所见,一字不漏的报给御座上的君王。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裴昭听罢,倒是有几分惊讶,说道:“哦?当真备了一箩筐?”


    那侍卫答道:“正是,杨世子初时有些不情愿,只嘀咕着什么被拉上了贼船。但到底还是备下了纸钱,托属下带给宁世子。如今马车正在大通门外候着。”


    裴昭在净居寺外留下些熟面孔,便是以防宁离有事,如今晓得宁离千辛万苦传些话出去,只是为了让人置备纸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更料不到的是,这杨青鲤也是个糊里糊涂的,不仅不问前因后果,还当真依言行事,整整备上了一箩筐。


    他摇了摇头,笑骂道:“胡闹。”


    张鹤邻听他语气,便知晓并不是真的生气的意思,更何况,这事头的主人是宁离,陛下哪里会真生宁家小世子的气呢。当下在旁,接话道:“陛下,杨世子素来与宁世子交好,若要说急急忙忙想要帮上些忙,也是有的。”


    裴昭斜睨一眼,道:“你倒是替他说话。”却也并不责怪,微一颔首:“就依他所言,即刻送去净居寺罢。”


    这来龙去脉俱在两仪殿案头,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若真要论,那还是裴昭亲自挑起的头,他有什么不允的?。


    君王已然首肯,底下人自然循令去办了,务必妥妥当当,不出半分纰漏。


    只是……


    侍卫见着张鹤邻,悄声说道:“张公公,如今正要年节,若是在宫中烧纸,是否有些……”不吉利。


    他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见着张鹤邻面色,便把后面几个字给吞回去,心知万万不能够出口。


    就听张鹤邻道:“陛下怎么吩咐了,你便怎么去做,还不明白么?将东西安安稳稳的送去才是你的事,旁的莫要多管。”至于怎么处置,嘿,那自然是宁世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


    那侍卫连道:“明白。”又说多谢张公公指点,自去了不提。


    张鹤邻瞧他远远去了,心道,当日放在净居寺外的时候,瞧着也是个机灵的,怎么现在却像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说什么宫中烧纸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没有“晦气”那两个字,当年亲自去祭拜,也不是没有的。


    底下的小内监寻来禀告数句,张鹤邻便回殿,说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备好了,照您的吩咐,没弄那些没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节令的时鲜。”


    裴昭微一颔首,放下手中朱笔,一时笑道:“好,也去看看咱们这位小郎君,今儿个又有什么新花样。”


    那语气甚是亲昵,言辞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张鹤邻晓得他心情舒畅,脸上满是笑纹,亦步亦趋着,说道:“可不是么,宁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贯是率性 施为。”


    “分明是无法无天。”


    然而口中虽轻斥着,面上笑意却未改,细听来,还多有几分偏爱的意思。


    裴昭叹道:“教他去读个书罢,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兽似的,镇日插科打诨。教他做这旁的杂的,倒没有半分推辞,又乐在其中了。”。


    净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经熟悉的,院墙外侍卫披甲执锐,院墙内古寺不闻人声,一片幽然的静谧。


    这时节走进去,到得禅房前,果然见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纸钱,而宁离穿着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着脸颊,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来活泼爱笑,难得见这般有心事模样,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犹疑而未决。或许是被脚步声惊扰,廊下那小郎君侧过头来,漆黑眼眸原本散漫着,见着来人时骤然亮起,连唇边也不自觉绽出了笑涡:“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慑人,这一时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这般欣喜的。


    这个念头倏忽间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可辩驳的笃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姿容绝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来,双瞳中的茫然与忧愁俱褪却,教人心悸的信赖与亲近。最是无忧无虑,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爱可怜。


    无风无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间却想起少年时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无酒自醉矣……


    裴昭幼居储君之位,尔后权柄在握,执掌九州。他身份极贵极重,却也非稳如磐石,也曾几度经历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邺,一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臣属对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见过不知凡几,唯有眼前这个,独独有些不同。


    旁人见东宫、见天子、见君上,可是在宁离的眼中,唯见裴行之。


    素净的僧袍飘摇着近了,带着扑面而来的笑靥。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体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种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叹着,面上却不曾有改,只含笑问道:“这是怎的了?怎见宁宁,几分忧愁。”。


    啊呀……


    方才情态,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宁离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颇有些作窘,小声开口:“行之,这些是青鲤托人给我送来的纸钱。”


    裴昭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微作不解,只问道:“我听闻是你主动请他备的,难不成还有不妥?”


    宁离听得,唉声叹气:“我只是请他帮我备上一些,可没有说要这么多,你看这,整整压实了的一箩筐……哪里烧得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他们叙州的风俗罢?”


    裴昭不曾说有甚,倒是听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离道:“行之,你也觉着送来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叹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阵子他受了罚,本该在府里烧足一个月的纸钱。”


    宁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总觉得要论源头,是被他给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着把这份重担,分担一部分给你了。”


    宁离听得大为惭愧,喃喃道:“都是我闯出来的祸。”


    耳边却静静,眼见着裴昭目中含笑,几分揶揄似的将他看着,彷佛在说,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


    两人闲叨了几句,一并入了屋内,张鹤邻将食盒奉上,瓷碟琳琅,也摆了满桌。


    宁离瞥见,不免惊道:“好丰盛呢!”


    半点儿也没提到昨日只有馒头果腹。


    张鹤邻侍立在旁,脸上笑纹深深,大胆接道:“是主君特意教人备下的,都是些时令的小菜,若是能够合您的胃口,便再好不过了。”心里只想着,可不是上心了么?只怕这宁家的小郎君,睡得不安,吃得不好。得知昨日寺里只给了两个馒头,今日便连忙赶来,是生怕这小世子,受了委屈呢!


    宁离见那桌上,佳肴美馔,色色俱全。冬日里天寒地冻的,也难为找出些鲜蔬,青青翠翠的炒了这么些碟。米粒晶莹,入口软糯,另外还有一道建莲红枣汤,汤汁清醇,甘芳甜润。


    他不算很重口舌之欲的,奈何昨日吃的实在简陋,如今合了胃口,不免也多喝了一碗。那汤润着枯肠,宁离拨弄着碗底圆润的莲子,忽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行之,你怎么想起送我碧海燃犀灯?”


    正说着,便朝着窗下一指。


    那处犀角灯烛火幽然,原是在进门时,裴昭就已经瞧见的。此刻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偶然间想起,觉着这灯形制别致,或许能得你的喜欢,便教鹤邻送来了……如何,可还能入宁宁的眼?”


    宁离眼眸一转。


    他对这盏灯爱不释手,张鹤邻定然是说与了裴昭的,早知晓那答案了,为何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


    这才不要遂裴昭的意呢!一时嘟囔道:“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眼界很高、目下无尘一样。”


    这说的……


    裴昭亦笑亦叹:“难道不是?你嫌这个蠢,又说那个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够入你的法眼。”


    宁离听了,笑嘻嘻道:“那还不简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昭心中一跳,不自觉描摹他面庞,却见得少年双眸,熠熠如夜,灼灼如星。清江水倒映似的眸子里,有亲近,有依赖,有信任,唯独没有……缠绵的情意。


    是那般热烈蓬勃的小郎君,言辞坦率,举止天然。浑然不知,三言两语间,已经有人心弦被拨|乱了去……


    镜心自照,内外洞然。


    裴昭不言不语,却如有海上明月,照天地、照万物、照自心,一片瞭然的幽明。那潮水已然漫生,滟滟随波千万里,却不知逐谁而去,又向谁而依。


    他凝望着宁离,胸中有怒涛,有霜雪,有砯崖。然而千万重辗转反侧的心绪,只在那夜渚中奔波汹涌,却无处可说去。


    一时间,心中突兀的刺痛了一下。


    那禅房中,陡的响起了一声低咳……


    “行之?”宁离心中微诧,忍不住更抵近一些。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声低低的咳嗽,当真是教宁离双眉拧的不轻,他分明记得,上一遭便说全好了。一时间,笑也敛了,色也收了,目光中现出疑惑,并没有去看裴昭,反而斜向了侍立在旁的张鹤邻。


    张鹤邻被他那目光一扫,心里头先苦笑了一声。他如何不知宁离这目中之问是为何?只是,裴昭不许他与宁离说,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啊。


    陛下这迁延不愈的痼疾,又涉及一段天家阴私、陈年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这样想着,又升起一般忧虑。自那日在别院中用过白唇竹叶青后,陛下分明已经好转许多,近日也不曾有异样,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咳起来?


    宁离在张鹤邻处得不到答案,于是又一转,朝着裴昭看去。


    他也知道这位管家若是没有裴昭应允,万万不敢透露些什么。于是说得干脆,问得也明白:“行之,你这咳疾究竟是怎么的?到底有没有请医官看过,你该不会是讳疾忌医罢……”


    裴昭若无其事道:“只是那汤烫了些,一时不察给呛着了,宁宁不必大惊小怪。”。


    这骗鬼呢?!


    宁离心想,裴昭举止颇有风度,那是教他学都学不来的雅致风量。素来温文有礼,行止有度,这样一个人,竟然和他说喝汤给呛住了?这……就算一心想哄他,也不要这样敷衍的哄罢!


    裴昭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原本就存挂在他心上。这段时间,瞧着还好,才没有屡屡去提。


    “我不信。”宁离道,“你哄小孩儿呢!”他干脆的很,也不和裴昭弄那些七曲八拐的弯弯绕绕,手一抬:“你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那话音落地,裴昭面色还不见得如何,张鹤邻却是唬了一下,已经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这等犯忌讳的话,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朝着裴昭说出来?


    脉门乃是命门,十分关切要紧的存在,无论于武者还是于常人,脉门被切便如同被掐住了要害。更何况,眼下这位小郎君,那身份实则为藩王世子,绝非医官奉御一类。


    依照陛下平日对这位小郎君的纵容,宁离说出这样的话却是不奇怪。但要命的也正是,他并不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


    裴昭注目少年熠熠的双眸,那里头甚是执着,似是不达到目的,便不会罢休。若要推拒,他自然有千万种法子拒了,不动声色的将这少年打发了去,还能教他以后再也不敢提起来。


    可终究是没有打那些玄虚机锋。


    只凝眸笑道:“哦?可那天晚上,宁宁不是已经探过了吗?”


    宁离闻言,顿时嗔道:“我哪有……”话没说完一句,忽然间卡壳。支支吾吾着,迎着裴昭眸中散漫的笑意,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开始忘记了,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夜探皇宫的那个晚上,在净居寺里将裴昭给闯着了!


    这要他如何辩解?他也记得自己,不偏不倚,被逮了个正着。


    这可真真是做贼心虚,登时间,底气也不足了。


    行之千好万好,唯独这记性太过于出色,是万万的不好!那天夜里风平浪静,宁离只道是被放过了,哪里知道,如今又被提起?


    他搅弄着手中的汤匙,琥珀色的汤羹里,好像那洁白的莲子开出了花来,须得要聚精会神观察一番,分不出什么功夫,去应答裴昭的问。


    裴昭瞧着他这心虚躲闪的模样,连眼神也不敢对视,心中甚是好笑,连那胸中的刺痛彷佛都轻了一些。


    他并不出声点破,缓缓平复了心口逆涌的气血,再开口时,仍如山涧泉石般清越:“既已看过,便不必再看了。”


    宁离哪里肯依从?立时抬头道:“不行,我没看清。”


    然而入目,见着裴昭只是含笑,平静且温和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应他。宁离见状,好生失望,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走通这条路,忍不住又垂下头去,颇有几分愀然不乐。


    若是平常,裴昭定会哄着他几分,总归他年纪尚幼,又不晓事,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坏了他的兴致。


    然而如今却不可。


    裴昭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微微曲指,向着窗棂那处说道:“你先前问那灯来自何处?我如今好答,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宁宁,去把灯取来。”


    宁离应了一声,却迟迟的没有动作,好像被粘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灯盏也落在原处,无人去管。


    一时间,皆是不语。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住,张鹤邻说不得想要缓和几分,便要过去将灯取来。然而脚步还没有动,触及裴昭眼神,又老老实实立在原处。他心中甚是着急,怎么这会子宁离却闹起了脾气,分明递了台阶也不肯下来。


    下一刻,裴昭竟然是起身,走到了窗棂那处,亲自提起了幽幽的灯盏。


    裴昭手指虚拈,灯中火苗应声而灭。他将碧海燃犀灯倒转过来,指着那印记向宁离示意:“你且看这里。”


    宁离幼时便得了这灯,有什么特异之处清楚明白得很,哪里需要裴昭再来讲明。他干巴巴的“哦”了一声,胡乱瞥了,就当自己看过了,可没奈何裴昭却不走。那只修长的手,便抵在他的眼前。


    也不知是为何,裴昭出奇的坚持。宁离不愿去接,便一直将那碧海燃犀灯提着,十分耐心的等着。


    宁离只想嘟囔一句:“我不想看!”可那念头也只是转转罢了,连话都不曾到嘴边。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裴昭对他一向很好,处处都无可指摘。碧海燃犀灯看着不大,实际重量却有些惊人,如今被裴昭单手提着,这般僵持,他都怀疑,裴昭能不能受得住。


    可别咳疾没好,手又出了毛病……


    宁离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从裴昭处接过了碧海燃犀灯,手中沉沉,仍是有几分闷闷不乐。


    “我知道。”他胡乱的抹弄了一把,“这底下有宁氏的印记,和我那盏一模一样。”


    裴昭被他晾了许久,并不生气,十分好脾气的说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前也不曾听闻,这碧海燃犀灯,本是有两盏传世。”


    又岂止是裴昭不知呢?


    宁离心里头疑惑的很,当初他阿耶教他带那灯去夔州的时候,也半点不曾提过。以至于在昨日之前,连他都以为,这碧海燃犀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还恰恰就在他手中。


    可建邺城里竟还有碧海燃犀灯存留。


    不消多想,十之八|九,曾经了他阿耶的手!。


    宁离略略迟疑,本还在生闷气的,但也敌不过心中的疑惑,勉强问道:“这盏灯……是从哪里来的?”


    裴昭并不介意,闻言答道:“你还记得先前与你提过的那讲经的僧人吗?是从前他赠与我的。”


    净居寺,琉璃塔,珠帘后,陈案榻。


    宁离轻轻地“啊”了一声,却是怔怔的想着,对上了。


    错不了。


    想来是阿耶送了一盏给他,又送了一盏给归猗。不!应是更早些的时候,留了一盏在建邺,余下的一盏予了他。难怪夜里潜入琉璃塔时,他会在那木案上碰到碧海燃犀灯的烛泪,定然是时深年久,教烛泪晕染,终于留下的痕迹。


    他隐隐然间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当年两人间的情谊,竟有这般深厚么?


    目光轻移,落在裴昭清峻疏落的面上,生出了几分迷惘。


    ……就如如今他同行之这样?。


    可行之教萧九龄来摸他的骨,他纵然心中不愿,到底也是答应了。如今轮到他想探行之的脉,却是推三阻四,好大一通阻挠。


    也不曾多说什么,但终归是不许的意思。


    这不能多想,一想就要生气,其实方才裴昭要将碧海燃犀灯塞给他时,他大可以一把攥住裴昭的腕脉,难道裴昭还能逃脱了去?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宁离是个讲道理的人,不逼人做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决定从另一个地方入手,不管过往,朝着眼前计。


    伸手将碧海燃犀灯搁回桌上,宁离已然心平气和,若无其事道:“好罢,行之,既然你在这里,那能否替我送一封信回去?”


    裴昭见他不在纠缠把脉一事,心下微松,略加思索,已有所觉,笑道:“是要寄回沙州去的么?”


    暗卫里传来的消息,宁氏小世子的家书来来往往,就从没有中断过,这些日子在净居寺,的确是不曾写了。裴昭原本以为宁离要托他的也是这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不是给阿耶的家书,只是想送到城外的别业,但一定要送到陵光的手里。”


    “可是你身边的胡人侍卫?蜷曲头发,蓝色眼睛的那个。”宁离身边有些什么人,裴昭俱是瞭然,但此刻仍作不知。


    宁离点了点头:“是他。信送到他手上,他看了后自然会明白。”。


    裴昭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还等着宁离继续说下去。这少年的性子一贯都是这般,倘若要做上什么事,纵然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绝不会藏着掖着、瞒着人。可这一次他却猜错了,宁离一个字也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解释了,好似先前所说的,便是他全部的打算。


    ……到底还是将这小郎君给惹恼了。


    如今,在这里等着他的。


    裴昭心中略略苦笑,面上却不显,云淡风轻的吩咐了张鹤邻取笔墨来,一一奉好。


    宁离沾墨提笔,他便背转了身去,好似窗外冬日绵白,正有一段好风景。


    盏茶不到,便已经听得搁笔之声。那信递与了他,外封上墨迹仍酣。


    裴昭眉蹙了又平,到底还是没忍得住,叹道:“宁宁,你这笔字,真该练练了。”


    本以为宁离会拒绝,哪知道宁离一扬眸:“好啊。”裴昭一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宁离道:“我答应你去练字,那是不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还能是什么事?


    两人眸光对视,各有各的坚持。宁离眉一扬,也不再待裴昭回答了,已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必不会答应我的,所以劝我练字这件事,那也免了吧!”


    真是顺理成章,堵得裴昭都无话可说。


    从禅房里出来,手中握着那薄薄的信封,想到宁离那神气灵活的模样,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好笑。


    大概宁离也不知道,连一双眼睛,都气咻咻得发亮了罢!自以为掩饰得很平静呢。


    小郎君啊……


    裴昭似笑似叹……


    寺中古柏仍是萧萧。


    张鹤邻低声问道:“主君,可要拆开看看?”


    裴昭目光淡淡,像是在看那信,又像是在看远处的高墙:“不必,他当时不愿与我说,便是不想我知道。”


    既如此,又何必再私下探听?


    指尖轻轻一弹:“找个稳妥点的人,快些送去罢。”


    第56章 玫瑰饴糖 且如片风吹拂过,教他无尘也无瑕。


    56.


    天色渐暗。


    那小内侍回来时,张鹤邻正在屋中喝茶,正是歇息的时候,见得人来,也不免微讶:“回来得这样快?”又注意到他并非是空手回来的,手中还捧着个朱红的木匣。


    “宁王府有物事要转交,因此不敢耽搁。”那小内侍答道,“连忙带着来见您了。”


    张鹤邻道:“你且一五一十的说上一遍。”


    那小内侍连忙应了,便将当时在宁府别院的所闻所见,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这差事交予他后,不敢怠慢,立时起身出城。帖子递进去后,因为两家相熟,很容易的就见着了人。只是那胡人侍卫从他手中接过了信,举止却有几分稀奇,竟然是当着他的面拆开了。


    “想来是那侍卫是番邦来的,不通礼仪。”那小内侍道,“半点也不曾避着。”


    张鹤邻摇头道:“你却想岔了。陵光跟在宁世子身边,虽是外邦夷人,从来做事都沉稳妥当。他既然当着你的面拆了,那必然是得了吩咐。”


    小内侍甚是茫然:“可宁世子也不曾有口信……”


    张鹤邻道:“想来是主仆间暗语,或者暗号,难道还要你这外人明白?”他又浅浅的呷了一口茶,道:“拆了信后呢?”


    小内侍道:“他拆了信后,与我说稍等,有东西给我,便进去里间了。底下人上了茶水,取了几样糕点饴糖,有玫瑰、松子样的教我先吃着……”


    张鹤邻恨铁不成钢的一点他脑袋:“谁教你说这个了!”


    小内侍连忙略过,说道:“我等了些时候,其实也没有多久,那胡人侍卫就出来了。他托着个朱红的匣子让我拿走,说是要带给裴郎君。”


    至于裴郎君是谁……


    那自然无须明言……


    张鹤邻又问道:“可有话要带给主君?亦或是宁世子?”


    “并不曾。”小内侍讷讷道,“……那胡人侍卫脾气有些冷淡,连世子的安危喜乐都没有问。”


    张鹤邻心道,如今宁离在净居寺里,被守得密不透风,哪里有什么好危的?显然宁府里面也有明白人,知晓陛下这一片苦心。


    只是……如今虽掩了身份,可依照着宁离那番“暗卫”身份的猜测,如今小内侍去,定然是出自禁中、知晓宁离近况的,府上人竟也半分都不打听,也不知是说,是太沉得住气呢,还是太心大了。


    他目光微移,落在那朱红木匣上,问道:“便是这个?可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内侍摇头:“不敢细看呢!张公公,那胡人侍卫说,这是他家郎君备下的,千万要交到陛下手里。”


    寻常奉往君王身边之物,都会仔细检查一番,避免其中藏有不妥之处。按理这木匣也是如此,可张鹤邻也还记得从前那场乌龙。萧九龄萧大统领,奉令行事,先拆了宁离的家书,结果惹得匣中梅花,凋谢得七零八落。


    那可累得君王好生补救了一番,如今又涉及宁世子,他也不敢擅自决定。


    他示意那小内侍将木匣拿来,略一掂量,入手颇沉,却不知是那木匣自身重量,还是缘着匣中之物。


    张鹤邻亦猜不透其中是何物事,却也不迟疑,小心捧着,亲自朝式干殿去了。


    小内侍心中着急:“可是公公,陛下说若非有要事,不许打扰!”


    张鹤邻轻啧一声:“你平日的机灵劲儿呢,到底都扔哪里去了。”


    事关宁家那位小郎君,又怎么算不得要事呢……


    他进来时,君王却凝望着瓶中的梅枝,兀自出神。


    寒英冷浸,冰枝雪凝。榻前案头,满殿皆是暗香幽幽。从前这式干殿内,并不用花枝为饰的,然而今岁冬日,无论是这帝寝之中,还是那别院之内,皆是用梅花点缀。


    张鹤邻不敢惊扰,脚步放得极轻,却已听得裴昭说道:“日后不必再插梅花,撤下来罢。”。


    张鹤邻怔了一怔,略有失色,低声应道:“是。”


    这殿中梅花因何而插?而又因谁而起?不必多言,他心中亦是瞭然明白。难道说今日去净居寺,那小郎君到底还是将主君给惹恼了?可先前一切也如常,分明半点不似是此。


    他将手中木匣小心翼翼放下,走过去要将梅枝从瓶中取出,然而手还未曾触及,裴昭又改了主意。


    “罢了,不必撤了。”


    张鹤邻于是笼手回袖,瓶中梅枝清寒,兀自幽然,半点不知方才恼处……


    先前裴昭独处一室,并不许人打扰。如今张鹤邻悄然前来,必定是有要事。


    他乜斜过去眼神,张鹤邻已是会意,禀道:“陛下,宁世子的信已经妥当送达。只是他府上那胡人侍卫陵光取了东西,说是要交给您。”


    裴昭微微一怔,并不曾想到,宁离写信,原来是为了这么件事。


    既如此,当时为何不与自己直说?然后又想起那禅房之中幽暗的灯火,擦灭的灯盏,与咻咻的眼眸。


    是恼了。与他置气了。


    从来乖巧,如今乖张。而若往后,待得知晓了他身份,得知他不为外人道的心思……想来还有说不尽的恼。


    须臾,视线落在那抹暗沉的朱红上,晦涩难辨。裴昭枯坐于椅边,良久,竟是连取起都不曾。


    “不必看了,送去净居寺罢。”。


    夜色阑珊,漏声孤寒。


    霜色渐染过棂格,裴昭目光抚过那洁白如雪的梅花,终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明月有心,奈何落英无意。


    既如此,不若不要沾染,且如片风吹拂过,教他无尘也无瑕。


    第57章 枸杞山药粥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57.1.


    翌日。


    桌案上那木匣通体朱红,金漆描绘,鲜艳夺目。任谁见着都爱不释手的,可张鹤邻看着,却是为难。


    若果说夜里从小内侍手中得来这木匣时,是惊、是喜、是盼愿,那么此刻,说不得就有几分发愁。


    陛下竟然是连看也不看了。


    甚至一度还要他撤去殿中的梅花。


    隐约间窥得几分帝王心思,却只教人噤声缄默。


    如今这木匣仍在手中,较之先前,多有了几分不同。虽说还算不得是烫手山芋,可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待得自己当真提去见了那宁家的小郎君,还不知会招来多少的问话。


    纵使宁离一贯面善心软,可陛下退回宁小郎君的东西,那也是头一回啊……


    几乎可想那时的场面了。


    难,实在是难……


    先前那小内侍回来,见得室内光景,有些揣测,忍不住悄悄问道:“张公公,陛下莫不是将世子给恼了?”


    这话将将落下,立时便被张鹤邻啐了一口:“都在胡沁些什么,仔细你的皮。”


    “可是……”小内侍讪讪不解,“这不是世子昨天教我带来的盒子么,如今陛下也不要了。”


    张鹤邻敲他脑袋:“你懂什么?!”


    陛下这哪里是气恼了,那分明是,分明是……


    小内侍翘首以盼,张鹤邻却不再多说了,长长的叹了一声,自提着这描金的朱红木匣,往着净居寺去了……


    这一日晴空高阔,是清透的碧蓝,沁水琉璃也似。宫禁一隅,古柏萧萧,掩映清幽庭境。


    张鹤邻到净居寺时,宁离正在用膳,桌上素色瓷碟数盏,也算琳琅。然不必看,张鹤邻也知道,其中菜肴有几何。


    这小郎君,从来过的恣意潇洒,快活自在。这等时辰,这般天光,若是换了陛下,若非这几日年前辍朝,定然已在太极殿中,群臣朝会,哪似如今净居寺中这位……


    应是醒来还没多久,正喝着盏中的枸杞山药粥。是取山药、枸杞、粳米,慢火炖得稠稠的,还特意叮嘱了尚食局一番,勿要放葱丝。


    许是听见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案前身影已经侧转了头来,恰露出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乌黑眉间正含着笑:“张管家,是你呀。信送到了么,东西取给行之了么?”


    那眸中跃跃欲动的翘盼与催促,显然是期待得极了。


    张鹤邻不得不作不知,赔笑道:“正依照着主君的吩咐,给您带来了。”


    宁离笑意一顿,微微一愣,这才见着,张鹤邻恭谨捧出的木匣。那模样形制都是他并不陌生的,正是先前他亲手交予陵光的那只。估摸时间,自别院至净居寺,城外来回也要一阵子,何况是陵光那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脾性……


    他只当是陵光取出来时没有说清,便道:“这怎的拿到我这里来了?原是要送给行之的。张管家,便劳动你再跑一次,替我送给行之罢。”


    张鹤邻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哎哟,宁郎君,这只木匣原是您要交给主君的吗?大抵是底下人没有听清楚,还以为是您要的,巴巴的送了来。也是奴婢没有细察,倒也弄错了……”


    宁离不疑有他,闻言笑道:“自然是给行之的呀,原就是特意给他备的,我要来有什么用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鹤邻心中飞快忖过几转,面上做出些小心神情,只道:“昨日还以为您将主君给恼了。”


    宁离顿时惊讶:“我恼他做什么?”


    他是脱口而出,并不有半分迟疑。张鹤邻心中大定,忍不住悄悄打量些神情,见他面色恬然,眉目舒展,果然是半分不曾放在心上。


    一时回道:“都是奴婢多想了。”


    宁离不以为意:“行之不愿说就不愿说罢,难道我还能为此将他恼了?”就算是将人给恼了,那也撬不出话来呀。既然横竖都撬不出,那还有什么可恼的。


    世上无难事。


    他只需要会一招快刀斩乱麻,釜底抽薪就是了,那还要再计较这么多?


    张鹤邻欲言又止。


    宁离见状,纳闷自己难道当真闹腾得有些过了?这可使不得。便问道:“怎的了,张管家,难道连你也以为,我将行之给恼了?我又不是这等小气的人,随意闹脾气,你且替我给他解释一声,唔……”这样说着,话语还未落,又转变了主意:“算啦,不必你替我传话,等行之晚些过来,我自己与他说。”


    话说到此处,又不知是想着了些什么,眼眸晶晶发亮,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前这位小郎君呀……可当真是个开朗明快的性子。张鹤邻心道,这段时日以来,自从城外别院处见着,就不曾有什么忧悒发愁,亦或是气恼发怒的。


    却是雪天里一抹活泼泼的生机,热烈得很,教人不由自主也迁延去了脚步。


    无怪乎主君这般上心呢……


    他眉目流转,清新俊爽,那笑意将人将人也感染。


    张鹤邻不由得也笑,先前的犹疑为难一扫而空,手中稳稳地将那木匣奉着,笑道:“宁郎君说的是,奴婢是个嘴笨的,传话也怕走了样,还是您亲自与主君说最好。”


    宁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倒是还有一件事。”张鹤邻双手微微一抬,说道,“奴婢冒昧了,只是还请问郎君,这盒中所奉,究竟是何物?”


    “你问这个呀?”宁离拖长了声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玩意,兴许对行之的咳疾有用罢。”


    57.2.


    式干殿。


    案上宣纸半展,墨色未干,淋漓字迹挥洒而下,定神看来,却是一派银鈎铁画,俊骨超迈。


    裴昭掷了手中狼毫,怔怔看了一晌,一时 苦笑。平素不喜伤春悲秋,竟不知自己为何写起了这酸苦悲戚的词。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1]他心中反覆默念这一句,只道如今春不知何时归,人亦不知何时老。灯花空结蕊,从来皆伤情,终是将那字幅一抽,随手揉作了废纸。


    也该是时候……送宁宁出宫了。


    总不能当真把人给拘在宫里,冷清仓促的过完这个年。


    只是从前并不愿细想,大抵是深处隐约有些抗拒作祟,拖来拖去便拖到了今日。原本还想着再留一留,如今也留不得了。


    裴昭心下瞭然得很,最是洞察通明,十分清醒地忖着,待张鹤邻回来就宣旨,教这小郎君离了这深宫墙垣去。日后,也不必再召他入这净居寺来,至于山间毗邻的别院,或许自己也不必再去……


    不入宫便不入宫罢,不愿面圣,那便不面圣罢,不愿侍奉君王,那便不侍奉君王罢。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已迫得人入了建康城,又何必再逼人入樊笼中。


    这小小少年在父亲膝下娇养长大,如今去国三千里,尚不知何等思念故乡的明月。纵使裴昭不能教他折返沙州,可总能教他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年。


    只是年后不得像现下这般惫懒散漫,总该有些王侯世子的模样。既然武道无望,不若另辟蹊径,教他去崇文馆入学。此外还需择一名师,好生教导,京中多腐儒,最是酸迂不通,那人选,还要细细挑挑。


    转瞬裴昭心中便浮现数人名字,又各觉有不妥之处,一一划去了,不觉天光已过。


    张鹤邻奉茶至于案边,却是见到了被丢弃的几方字幅,不免心疼道:“陛下,您这写得好好的字,怎么就扔掉了呢?”


    “留着也无用,都烧了罢。”裴昭随口道,“……九龄呢?教他去问问,陈则渊还要在琼山学府待多久。他讲学倒是讲上瘾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崖州。”


    张鹤邻自应了不提,低眉顺眼的又奉上一物。


    裴昭瞧得清楚明白,俊眉一轩,只问是何意。


    只听张鹤邻请罪道:“奴婢去净居寺见了宁郎君后,他只道这木匣是特意送给您的,定要您亲手打开。奴婢实在是推脱不得,只得带回来了……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那只描金的朱红木匣,竟是原封原样的重回了式干殿。


    殿内一时间无声。


    片刻,只听得裴昭缓缓道:“鹤邻,你是料定了朕不会罚你?”


    寻常人此时便该栗六瑟瑟了,张鹤邻却无惧,只道:“陛下当真半点不在意世子送与您的是什么吗?”略一停顿,又道,“世子一片赤忱,冰心可鉴,昨日说是要托您送信,实则是为了将这木匣送来,陛下心中,便没有半分高兴吗?”


    这话实在僭越,裴昭脸色刹那间沉下,转目向张鹤邻,斥道:“好大的胆子!”


    “……你在朕身边待久了,越发的不知道规矩,如今还学会揣测圣意了!”。


    这话犹如洪钟,说不得便是帝王之怒。


    张鹤邻“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陛下若怒,皆是奴婢的过错。只是世子一寸丹心,皆是为了您思量,这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治疗您咳疾的良药。您便是对世子一腔真心弃之不顾,也万万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今日奴婢去净居寺时,世子原本高兴得很,一再追问奴婢,您看了吗,喜欢吗,用了吗?……待得世子见了那木匣,知晓您连看也没看便送还给他了,不知道有多么失望,当时便不说话了。还以为您将他给恼了,都快要哭出来。”


    裴昭眉梢带寒,听罢冷笑道:“他性子最为活泼,这等小事也能惹哭他?你竟敢胡诌了来诓朕。”


    张鹤邻叩首,分明做了欺君之事,面上却无惧:“陛下明察秋毫,洞隐烛微,确然是奴婢胡诌不假。只是当时在净居寺里,见得奴婢来时,世子确然眉清目畅,怡然舒朗。见如此,奴婢哪敢告诉世子,您连看一眼也不曾?……若当真说了,世子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如今世子只当是陵光没有说清楚,因此才闹了个乌龙,此外一概不知。于是不厌其烦的叮嘱奴婢,一定要将这木匣送给您,要您亲自打开。”


    “……陛下连看不愿看的这件事,世子不知道也好,否则,指不定又要与您生分。”


    裴昭漠然道:“他少年心性,喜爱无定数,便是生分了又如何?”


    张鹤邻匍匐在地,埋头叩首,张口间却道出一段不能言、不能说的深深隐秘:“……您原本就在意得很,如何又要说这种伤人心的话呢?陛下,您向来待世子别有不同,世子待您亦是至真至诚。当日别院一逢,便是金风玉露,陛下何必拒之千里?”


    刹那间,裴昭面覆薄冰,已若山雨欲来:“放肆!”


    雷霆之怒,辟易千里。


    张鹤邻伏身在地,却不管不顾,直言说道:“若非如此,何又要将世子召入宫中来?”


    裴昭冷声道:“只不过是大安宫有异动,想教他避开罢了。”


    “是,若世子居在宫中,纵使上皇阴有筹谋,也不能将他作为筏子。”张鹤邻道,“……那为何陛下差遣了武威卫,将净居寺守得密不透风,唯恐有外人能钻空子下手?为何陛下又日日皆要去探望,亲自拟定了世子的膳食?为何陛下又将世子安排在您早年所居的院落,当真不是想要世子日日相伴吗?”


    “……再早一些,陛下宁愿奔波也要去汤山别院,为世子折梅花,替世子摸根骨,连夜闯皇宫之事,也只作是不知。您从前并不爱花,今岁却在殿中插满白梅,当真不是爱屋及乌吗?”


    “陛下分明对世子有心,世子也并非对陛下无意。两情相悦,岂非天作之合?您又为何却要避之不及、畏之如洪水猛兽……良臣猛将易得,而知心人难求啊!”


    偌大殿内,只听得张鹤邻叩首之声,伴随低泣嘶哑,声声悲凉。


    殿上人久久不曾言语,面色如雪,亦如霜。


    彷佛庙中泥塑,皮壳虽在,神魂皆消……


    裴昭瞳眸清邃如深潭,却不知是映着一望见底的穹顶,还是被棂格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幕。


    四下皆寂。


    那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听得他开口,竟是微微有些嘶哑的:“他待朕并无此之心。”


    张鹤邻立时道:“世子如今不过年纪尚幼,不通风月。他敬您、慕您,您是他在京中仰仗信重的唯一一人。既如此,陛下稍稍哄劝些,不愁不能教世子一腔心意,悉数转为爱慕。”


    裴昭倏尔一笑,隐隐然间却有嘲讽之声:“你道朕是什么人?”


    张鹤邻目中已有泪水,说道:“……是奴婢小人之心,有污了陛下的圣明。只是陛下,世子如今不知情|爱,并不意味着日后也不明白。若他当真要在京中挑一人爱慕,您不就是那最好的人物、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吗?”


    那几乎说得裴昭都要意动。


    可终究,也不过是闭了闭眼:“但他原本便不是建邺中人。”


    “若非太|祖定下的旧例,他原本连入京也不用,便是如此,也只用在京中待满三年。三年之期一过,便可回他的沙州,海阔鱼跃,天高鸟飞,自有一番广袤天地,任凭他自由自在。背靠丝路,坐拥沙州,有宁复还在,骄兵悍将自会被压下,按部就班传到他手中。介时进可征战沙场,退可镇守一方。做边疆大员,驰骋挥洒,意气风发,纵横千里,或许也闯出赫赫名声,教九州侧目……不比困在这建邺的泥淖漩涡里强?”


    裴昭低声道:“……他如今的性情,纵使天真了些,也是难得的纯粹真挚,全然的赤子心肠。想必宁复还也是精心养育,腌臜脏污皆摈去了,并不愿污他的眼睛。既如此,只怕更不会愿意他沦入京中的染缸。”


    “宁王独子,原本这身份就要超然一些。他既然生在宁氏,朕只希望这三年他在建邺城中平平安安的度过,日后回了沙州,无忧无虑,度过此生。”


    张鹤邻眼眶通红,道:“若当真想要世子平安无恙,有人作为他的倚仗,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胜得过您呢?陛下所言前景甚好,可世事当真能如您所愿?沙州错综复杂,当真能顺利无碍的传到世子手中?宁王不过一介边王,终会老死,西域或许异动,沙州或许生乱……到那时,由您作为他最坚实的后盾,才是当真的无恙。”


    裴昭佁然不动:“若不论情爱,朕难道就会弃他于不顾?”


    张鹤邻哑声道:“那陛下就当真甘心将世子送走?沙州地远,一来一往何止千里,世子若是归家,恐怕日后便只能云中传书。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也鞭长莫及。更有甚者,怕是日后再也见不得一面……陛下,那并非没有前例啊!元熙末年宁王离京之后,便是再也未曾踏入建邺一步。”


    “陛下真愿意从此与世子两隔,日后见他娶妻生子,与旁人相濡以沫、皓首白头?”


    声共泪下,着实锥心。


    裴昭胸中猛地一牵,好似被千斤坠着,竟不敢去想那般场面。他几乎都要意动,可猝然的刺痛却将人陡然拉回现实之中。


    目中若有枯槁之意,裴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不该随朕度过此生。”


    “鹤邻,朕……还能够有几年?”。


    一语既落,张鹤邻流泪满面,霎时悲声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地步!”他重重叩首:“吉人自有天相,大江南北名医众多,纵使孙妙应已逝,也未尝不能寻些个妙手回春的,您怎能出此自弃之语!”


    裴昭默然不语,端坐于中,目光半落,无意间,却瞥见了先前掷于地的纸团。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2]


    他如今,可不正是似此?


    少时绝境求存,死地求生,修习“镜照幽明”,那般功法,奇诡有余,而中|正不足,好似拔苗助长,饮鸩止渴,贪了那一时的便利,便要受那无穷的祸害。


    他的这具躯壳,瞧着与常人无异,实则已是死灰之木。


    或有忌讳者,慎言“死”字,只盼千秋万载,与天同岁。裴昭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


    月满则亏,天命有数。


    ……而宁宁正是年少。


    青春之期,蓬勃之姿,少年朝气盎然,将有沙州大好天地,任由他拳脚施展。


    他知晓宁离很亲近自己,可此亲近,并非彼亲近。若要说宁离会有几分喜欢建邺……连他也并不指望。


    见过多少愁眉叹气,只因被拘在这帝京之中。


    犹记得尚未相逢之时,便听得奉辰卫禀来暗报,说那宁氏的小世子,长叹这建邺城,是再也待不下去。


    思及此,却是微微苦笑,目及案头,如雪琼苞,冷处偏佳,别有根芽,只道是错了。


    相逢却更早。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日落雪清寒,琅琅笑语,随风入耳,原来那一时,一墙之隔,便已经怦然将人记在心上。


    当时只道是不知。


    而如今……


    宁离的心意,当真与他相通吗?


    “起来罢,不必再跪了。”


    “天命有数,不必强求。”裴昭叹道,“朕觉得如今这般,便很好。若强求着将他拖入情爱之中,才真是误人误己。”


    一则,恐年寿不永。


    二则,惧……人心生变。


    倘若他不再将宁离视为不通风月的稚子,而是两心相合的情人,若有决裂时,他实在难以想像那时自己的面目。


    爱可以生怖。


    他从前读书至此时,见经卷上说什么生忧、生怖,从来都嗤之以鼻。如今才晓得,不过是还未经逢那般境地。


    教他也轻言妄语,教他也胡思乱想,教他也再难为圣明。尝过了甘美的滋味,如何能再学会克制?到时候宁离若轻言离开,他只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


    倒不如就守住这条界限,如师如长,这三年,足够他教会宁离许多。


    何况……


    胸中一抹低徊叹息。宁宁如今,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嚎够了么?嚎够了,便教人去宣旨。”裴昭目光沉静,却像是火烧尽后的灰,“……让他出宫去罢。”


    57.3.


    净居寺。


    日未暮,影欹斜,然而素来宁静的院落,却被外来的影子所惊扰。


    那小内侍问道:“世子,可要现在现在就出宫?”


    宁离仍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可当真?陛下说我可以回去了?”


    “自是呢。”那小内侍笑着答道,“……自两仪殿中传下的旨意,哪里会有假的呢。陛下已经知晓您反省过了,念在年幼,特意开恩,只是以后可不能再犯了。”


    宁离应了两声,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又听见耳边两声“世子”,方才回过神。


    只听那小内侍道:“您可要收拾收拾,即刻动身?”


    他只道是这位世子应该欢天喜地的应了,毕竟教谁说起来,被关在净居寺里反省都不大好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个事,再等等罢。”


    内侍些微惊讶,应了一声,心中只道回去定要禀报给张鹤邻。


    这其实半点都不合规矩,可是又有哪个,敢去挑剔眼前这位的规矩呢?。


    昨夜宁离写了信笺,挂念着裴昭的咳疾,原本是想着陵光将匣子取来,裴昭自然明白自己一番心意。没想到其中或是出了差错,木匣被送到了自己手边,他请张鹤邻将东西送去,哪知去了没多久,又有小内侍来。


    出乎意料,那小内侍竟是带了道圣旨,天子宽宏,念在他年少无知,垂下恩典,特许他出宫。


    这净居寺,宁离被关进来还没得几天,一时间听了,也是呆住。待小内侍宣旨完连谢恩也不曾,还是被提醒后,才如梦初醒。


    纵使陛下恩慈,也不至于朝令夕改,何况真要说,他闯的这一番祸,委实是有些大逆不道。原本已经做好了年节也出不得净居寺的打算,没想着如今却得了道宽赦的旨意。


    必然是有人从中斡旋,为他求情。


    而那个人,能够是谁?


    “行之”两字,跃然于舌尖。


    宁离心中些微发酸,却又有一种隐秘的悸动,悄然蔓延。他也不知裴昭此举是否会触怒皇帝,若是将自己身上的这番惩罚转头给了裴昭又如何是好?想要教人传话,又觉得不妥,只想要等裴昭来,当面问上一问。或许还有些话,想说给裴昭听。


    然而出乎意料,日落西山,浮云薄暮,直到天色彻底沉下,也不曾见得人影。


    禅房悄悄,院外也悄悄。


    高墙之外,只偶尔间听得禁卫换防的动静,规整有序。


    是有事被耽搁了,还是说……触怒了君王?


    第58章 麦羹 孤身千里在外,举目四下无亲。


    58.1.


    自他入净居寺以来,裴昭日日都会与他见上一面,无有例外。


    宁离从前并不曾觉,这时候,终于咂出了几分不同来。


    山不来就我,我自可以就山。小小院墙,也不甚高,若要是想,自可以逃之夭夭。宁离差点想要翻出去,总算是想起来自己为何被关入这一方寺院,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他现在想走,自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可不能辜负了行之的这一番心意。


    更何况……


    若当真是要去寻人,他还不知裴昭人在何处哩!


    从来都是在别院中相遇,后来又在净居寺里重逢,如今才想起,除却这两重地界,他竟不知晓,还能在何处把人给找到。裴昭身为暗卫,想来应在宫中,只是宫禁森森,指不定还被皇帝指派着干活儿呢。


    晚些时候,膳食照常送来。宁离用了一点麦羹,又夹了几样点心,再度踱步到了院墙边。两旁侍卫还道他要出去,宁离摆了摆手,张望一番,果然不多时,就见上次那深蓝衣裳的暗卫探首过来。


    宁离于是将他招呼了过来,耳语数句。


    暗卫面上的颜色变了又变,跟打翻酱油铺子似的,终于咬牙道:“定不负世子所托。”


    宁离点头:“那你千万可记着呀!”。


    他千叮万嘱,暗卫自然不敢等闲而视。当晚,自净居寺传到了式干殿,入了总管张鹤邻的耳中。


    此时陛下一人在殿中静思,寻常事情,并不敢去打扰。可张鹤邻又心知,陛下待这位小世子,格外不同。


    他悄步进殿,已然扰到沉思中的君王,上首传来问话:“何事?”


    张鹤邻答道:“是净居寺的消息。”


    裴昭揉了揉眉心,原本想令人退下,至于唇边,不觉却换了个调:“宁宁怎么了?”


    张鹤邻道:“是世子遣了人来,想知您何时得空。”他不敢去觑裴昭面色,只如常续道:“说是知晓您年节繁忙,事务缠身,若是有空便过去看看,若是脱不得身……也就罢了。”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唯有梅花清新的香味杳杳浮动,浸人心脾。


    裴昭微微一怔:“他还不曾出宫么?”


    张鹤邻答道:“大抵是明日祭拜之后便要走了。”。


    原本裴昭将人给拘束着,是想要宁离在净居寺中,一直待过了除夕。这样愈发显得他怒意深重,对宁氏的不满,也更深切一些。然而前番夜里一番变故,终究教他改变了心意。


    建康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是净居寺的一隅,风也不曾止息。


    更何况,孤身千里在外,举目四下无亲。难道要教宁离离家的第一个年,都过得如此孤单、如此伤心么?


    裴昭又如何忍心。


    被拘于净居寺中,宁离并不曾怒、也并不曾悲,未有怨怼,也未有恚愤。他彷佛对此责罚十分坦然,不以为意。可裴昭也还记得,少年郎落寞的眼眸,他思念沙州的羌笛、杨柳、明月。


    可明月何止千里。


    殿中静得有一些久了,他听见张鹤邻小心地问道:“陛下可要去探望一番?”


    裴昭沉默了小会儿,终于道:“不必了。”


    他只怕,若是今日再去了净居寺,便不会再愿意宁离离开了。


    张鹤行心中无奈,有心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抬首见着裴昭示意他出去,只得苦笑……


    裴昭在案前静坐了一会儿,目光微倾,落到了案上的梅瓶。


    疏枝缀玉,雪裹琼苞,一室暗香幽冷,催人沉醉。


    这梅枝皆是仔细挑选,平常又受宫人精心打理,开得极好。可离了树干,被裁入瓶中,便是再小心呵护,也难逃枯萎时。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洁白的花瓣,终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58.2.


    夜深人静,安庆坊内,忽然有马蹄声起落。东海侯府门前,不知何时停下一辆高大马车。


    未有拜帖,深夜造访,属实冒昧,然而来者却堂而皇之步入府中,闲庭信步,彷佛走进自家庭院。


    时老侯爷说不得心中不悦,可待得来人摘下了幂篱,顿时惊了眼睛……


    侍女来禀时,时宴璇尚未安寝,她心中微讶,连忙自碧晴轩赶去。穿过抄手游廊,到得花厅前,远远地看着,只觉着那气氛,好似有一些沉寂。


    “啪!”


    忽的听到清脆声响,却是杯碎瓷溅。


    她唬了一跳,小心避开些,款款走入花厅,正见得上首下方,一道熟悉身影。那少年郎锦衣玉冠,眉目俊俏,不是前些日子被勒令返回东海的时宴暮又是谁?


    只是,若算算时日,早该回了封地,怎么今夜又在府中见到?


    “你瞧瞧你这弟弟,真是不像话……满嘴胡说歪理,像什么样子!”时老侯爷胸口不住起伏,不知方才说了些什么,现下被气的不轻。


    时宴璇连忙上前,斟了一杯清茶,奉到时老侯爷手边,劝慰道:“阿翁,先喝盏茶,可别把您的身体给气着了。”


    时老侯爷“哼”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撇过眼睛,却是连看也不愿再看身前一眼。


    此时厅中,时宴暮正跪在地上,一张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彷佛有一些忿忿。见得她来,也是一副气鼓鼓不愿理睬的模样。


    他这样子,时宴璇从前见得不少,想要哄实在是简单。


    时宴璇眼睫低垂,再开口时,依旧轻柔婉转:“二郎,你怎么跪在这儿?这天寒地冻的,莫要把膝盖给跪坏了。”又朝时老侯爷嗔道:“阿翁,你唤小弟回来过年,这等喜事,也还要把孙女给瞒着。不是现在碰见,明儿我还要疑心做梦哩。”


    时老侯爷冷冷的看了一眼,只想说一句,谁让他回来过的年?!


    陛下金口玉言,还在东海侯府上悬着,偏偏时宴暮就这般胆大妄为,竟然不传不告,私自返回。还满口说什么陛下其实并未下令,只不过是时老侯爷惊弓之鸟,小题大做。又说什么要是他修为能有阿兄那般,时老侯爷定不会如此对他。


    这一番话当真是把人给气了个仰倒,时老侯爷当下就怒得摔了茶盏。也不看看,就他这个骄矜狂悖的性子,在街上走一圈便不知得罪多少人。


    时宴璇悄悄投去个眼神,时宴暮接到了,纵使心中不情不愿,还是规规矩矩道:“阿翁,孙儿知错了。”


    时老侯爷审视他:“当真?”


    时宴暮赶忙道:“自然当真,孙儿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他此刻瞧着,倒是老老实实了。


    可时老侯爷心中,压根就不信他这番话。这里边儿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为了哄人开心。若要依照着时老侯爷先前的打算,定是要时宴暮安生的在东海待着,省得在建邺惹出祸端。可偏偏时宴暮胆大妄为,先斩后奏……如今人都已经在面前了,难不成还狠下心将人赶走?


    更何况,明日便是除岁,正是合家上下,团圆过年的时候。


    时老侯爷如今年纪已经大了,最想看到的便是家族昌盛,子弟融洽,最舍不得的,也正是骨肉分离。再者,先前将时宴璇、时宴暮这对姐弟千里迢迢的召入建邺城,正是他本人。若是说前些日子,他还能硬下心肠,教时宴暮回东海去,如今人已经站在了跟前,这话哪还能再说出口。


    况且,尚还有一些旁的考量。


    正是神思浮动之际,只听下首时宴璇柔声说道:“那可好,小弟如今已经晓得轻重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柔柔的看过去,轻言细语道:“阿翁,而且宁氏的那位世子,不也被陛下责罚了吗?”


    听见她这样说,时宴暮咧嘴笑了声,连忙附和道:“是啊,阿翁,这事儿我都听说了。”


    不然,他哪有那个胆子露面呢?


    实在是宁离被责罚的消息传遍了建邺城,谁不知道他被陛下关进皇寺中反省。正值这年关将近的时候,说不得就要令人多揣测几分。


    宁氏世子是上了什么摺子,惹得陛下在岁除之时,都大动肝火?


    还是说,陛下对沙州宁氏,已经生出了不满之心?。


    方才花厅只有时老侯爷与时宴暮两人,说不得火药味便浓。此刻有时宴璇这位姐姐妙语在其间,那气氛不知不觉间又融洽了下来。


    时老侯爷一捋胡须,到底是心疼乖孙,虽然面上寒霜仍笼着,语气已是缓和了:“二郎,你既已回来,便好生养养性子,可不能再出去惹事了。”


    时宴暮低着头,面上瞧不见。听见时老侯爷松口,连连点头道:“都听阿翁的,我已经晓得了。孙儿日后一定安分守己,好好做人,一定不让您为难。”


    见得他乖觉的认错,时老侯爷先前的怒气终于消了一点儿,仍是嘱咐道:“罢了,望你日后行事,都记得方才的话……二郎,你起来吧。”


    时宴暮闻言应了,稍稍动了动,一张脸已经苦着了:“阿翁,我膝盖跪麻了。”


    时老侯爷睨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方才还与我说什么修为大有精进了,才跪这么会儿,你就受不住了。”


    时宴暮只说:“孙儿惭愧。”


    这时节花厅中并无外人,唯有一道俏生生身影在旁,时宴暮目中露出求助,朝旁看去。


    一侧,时宴璇秀雅的面容上抿出笑意:“可要阿姊搭一把手?”这样说着,并不待时宴暮回应,已是上前将人给搀扶起来。


    自唤了下人打扫厅内狼藉。


    时宴暮去一侧捶腿,口中也不闲着,张望一圈道:“……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时宴璇笑道:“阿兄还在宫中当值呢。”


    时宴暮嘀咕道:“这大过年的,还不肯放人呢,真是……”话没说完,已经看到时老侯爷皱起的眉头,顿时心知不妥,又把剩下的给吞了回去。


    “你懂什么!”时老侯爷轻斥道,“方才还说谨言慎行,现在嘴上又不把门儿了?”


    话是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桩,眉头不自觉也舒展。


    二郎是个不着调的,还好家中并不指望他,还有大郎……


    奉辰卫中,多是想要得陛下青眼之辈,也愈是这个时候,才愈能看出圣心呢……


    两人自花厅出来,时宴璇上下打量,微微叹道:“二郎,你千里迢迢赶回来,确实辛苦了。”她目中若有怜意:“彷佛都瘦了些。”


    时宴暮只摇头:“不辛苦。”真要说起来,他离开建邺十里地都不曾。倒是这时见着时宴璇心疼神色,忍不住嘟囔道:“阿姐,你是不知道,上次我给阿兄送信,阿兄竟然不理我。”


    时宴璇听得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曾听说过。”


    时宴暮恨恨道:“你如何知道呢?怕不是直接就被阿兄拦下来了呢!”听着时宴璇这般说,他心里也是明白了,只怕是那信从头到尾就没教旁人知晓。大概是被时宴朝截了下来,瞒得个滴水不漏。


    他道:“就前些日子的事。你不用管,我自会去与阿兄分辩。”


    “如何便教我不管呢?”时宴璇柔和的将他看着,见他眼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罢了,就依你……这些日子,你又是住在何处的?”


    方才时老侯爷也问过,只是时宴暮倔着不肯答。如今到时宴璇来问,他心中又是愿意了。


    时宴暮悄声道:“阿姐,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与旁人说。”


    两人亲昵一如幼时,自有一些小秘密不为外人所道。时宴璇轻嗔道:“我难道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嚷得全天下皆知的人?”


    时宴暮讪讪笑了声,说道:“也是……阿姐,这些日子,我都住在魏王别院里。”


    魏王……


    那便是裴晵了。


    纵使入京时间并不甚长,对这一位,时宴璇也算不得陌生。她柳眉微微蹙起,惹得时宴暮问道:“阿姐,怎的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看着要叹气了?”


    时宴璇轻轻摇头,珠珞摇曳,恰如她此刻愁思:“我只是想起阿翁曾说过,以后少与魏王来往。二郎,你这些日子都在他府上……”


    时宴暮摆了摆手,却是不以为意:“阿姐放心,这事并无旁人知晓。何况……”他心中冷笑了一声,何况魏王对他多有怠慢,他初时归京心切被迷惑,后来才察觉出来。只是这一些,却不必与时宴璇说的。


    当下只是笑了笑,道:“到底也能称得上一句‘表兄’,若真是刻意避嫌,才指不定上面那位会怎么想。”


    时宴璇仍有愁容:“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仍觉著有些不妥……”她收住了话头,目光轻柔:“罢了,二郎,路途劳累,你先去歇息吧。你也真是,既然在京中,怎么不早些回来,都不知道有人为你牵肠挂肚吗?”


    时宴暮目中微亮,连道:“是我不对,惹得阿姐担 心了。”


    他连连放软声调哄慰着,总算见得愁思褪|去。二人分道后,他一人行在穿花小径上,不多时行到练功堂前。夜深无人,唯有廊下悬着灯笼,晕红幽微。青砖上积着薄薄的雪,待到明日晨起时便会被下人们扫得干净。


    或许也不待明日。


    时宴暮随手拾起一根树枝,纵身跃入院中,身姿舒展,矫健如游龙。那不过是东海时家入门的剑法,却被他舞得目不暇接。天地间唯有风声起,待得收势之时,只听得鼻中呼吸、腔中心跳,无比鲜活热切,彷佛血脉为此而激发、涌动、跳跃。


    堂下空明,已不见积雪。


    时宴暮无声而笑,掷下手中枯枝,只觉得身随意转,无比灵动,心中豪情四溢,更是另一种思绪。


    ……他如何肯早些露面?


    自然是要等修那丹抄残卷有所小成,万事俱备了,才可归家啊。


    否则,不又被轻轻打发了么?


    58.3.


    岁除之日,天高雪霁。


    净居寺里,宁离早早的带着一抱纸钱,去了那石塔跟前。


    那一日裴昭提及,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宁离并不曾轻视,已然是记在了心上。


    纵使他从前并不曾见过这一位,可是他已然知晓,归猗是阿耶生前好友。既然如此,他前来祭拜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林前风冷,落叶未扫。


    大抵是触目所及,萧疏衰败,心有所感,教他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了几分。


    斯人已逝,只余棺冢。


    黄纸化作了灰烬,缓缓飘落在冰冷的灰石下,又被风吹散。


    宁离如今,除却祭拜一番,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他已经朝沙州送了信,想问一问阿耶当初的故事,从前那么久,竟然半点也不曾提及。若非此次到了建邺,阴差阳错触碰些往年旧影,恐怕还是会一无所知。


    内侍昨日就传了话,得陛下开恩,他已然可以出宫。从受罚入庙到重获自由,只有短短的几日,比他先前想的要短得多。那罚也不似正经的受罚,几乎可以说是悠闲自在了。


    那时他想着,祭拜后就出宫,然而此时此刻,在冷冽的冬风里,神思彷佛也浮动了,教他迟迟的不曾远离。


    宁离走到了林间,那是回庙的另一条小路,人迹罕至。薄雪覆盖了枯枝,轻轻踏上去,杳然无声。不知为何,心有所感,他蓦地回身望去,石塔的尽处,九层浮屠,琉璃溢彩,辉光灿烂,教他有些微的出神。


    往岁往年,今时今日。斗转星移,故人西辞。


    也不知阿耶如何了?!。


    渐有薄云片片,掩住了日轮。


    “住持大师。”小沙弥声音清脆,“你看那下面,怎么还有烧过了的纸?”


    归喜禅师脚步微顿,果然见得石塔前留下的痕迹。他用手拈过,余温未冷,应当离去不久。他道:“大抵是有人来过。”


    小沙弥甚是不解:“咦,有谁会来呢?”


    须知今日乃是岁末,何况此处还在宫中,闲杂人等,若是想来,也是来不了的。


    归喜禅师两条白眉抖了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淡淡地说道:“是陛下。”


    小沙弥一时愣住了:“……陛下也会来这里祭拜吗?”


    “自然会。”归喜禅师颔首,“当今这位陛下,其实是极其念旧情的一个人。”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裴昭只凭着几日讲经之情,便为归猗据理力争,为此甚至触怒了上皇。


    可惜这般的人,建邺城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还有一个……虽然没死,可一去不返不闻不问,也好似是死了!


    归喜禅师不由得冷笑一声,时隔多年,依旧横生出了戾气。他默念了几句经文,勉强平复了一些,示意道:“去,给你师叔上一炷香。”


    “弟子遵命。”小沙弥便听话的点香祭拜。


    净居寺里,还剩下的人也没得几个。这小沙弥,虽不曾正式拜归喜禅师为师,但也只差这一个名。


    归喜禅师见他庄重的行完大礼,又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不禁又想起旧日时光。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虽然悟性尚还不错,可比当年的师弟,却是差得远了。


    元熙十九年佛会,美玉蒙尘,终绽光彩。他原以为是福,谁知却是一场祸。


    过眼黄花,风|流云散……


    不知多久,归喜禅师终于道:“你且去玩罢,我在这里和你师叔再说一会儿话。”


    小沙弥点头应了,乖巧的沿路回去,脚步渐远渐无声。


    天地浩大,巍峨广阔。穹幕下这一方石塔,又是何其的渺小。


    归喜禅师苍老的双目凝望着侵蚀的字痕,即使风吹雨打,也无损他心中的熟悉。冷风不知吹过了多少轮,他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又一年了,师弟。”他低声道,“想想十七年,也是到了时候。你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到了建邺城里。他被养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必然极得家中重视。”


    “……宁复还,也还算是尽心。”


    他原本还想问归猗一句,会不会后悔?又还想要问一声,会不会改变主意?然而再一想,依照当年师弟的脾性,看着极淡却极有主意,又何曾会言一个“悔”字?


    终究是着相了。


    归喜禅师苦笑了一声:“我见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有些迁怒了,但说到底,他并没有过错。”


    “师弟,你若是见到他,想来也会欢喜。”


    凛冽的寒风吹过了松林,穿梭在茂密的枝叶间,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


    树枝被鸟雀踩落,听得“咔嚓”一声。


    沙弥已经被遣走,此时此刻,只剩下他一人了,萧瑟冷清。


    归喜禅师默拈着佛珠,无声念着经文,一卷诵罢,微微叹道:“今日,师兄陪你一道过年罢。”。


    小沙弥站在园外的柏树下,百无聊赖的玩着路边的石子。


    他年纪还不大,尚还有几分玩性,这一年最末的时候,便是再勤奋的人,也可以偷几分懒。他也不想再去背那些个经文,明日有明日的诵,今日有今日的事,归喜禅师都允他玩了,总不会再来捉他了罢?


    小沙弥想了个抓子儿的主意,取出几颗擦洗干净的杏核,一抛一落,自己与自己玩着,好不乐乎。忽然间,听到一阵淩乱的脚步声,还未曾躲开,便被人撞了一下,杏核也落得到处都是。他一下子抬起头,没想到见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间一愣:“宁施主!”


    再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你怎的了?”


    他还记得这位与他一起吃馒头的小施主,人生的漂亮,两只笑涡也好看,脾气也很好,还喜欢夸人!


    可是这会儿,那双清亮的眼眸看着像是乱了的水,蒙蒙的,魂不守舍……


    许是被他唤了一声,宁离低下了头来,愣愣的看向发声之处,有一个小沙弥正揉着脑袋。


    地上杏核四处散落,远的落进了土里。


    是被他撞乱了。


    “小师傅,是你呀,对不住。”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一搂,那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动作,可不知是怎么的,散落了一地的杏核便悉数回到了他的手中。


    “给你。”


    小沙弥还没来得及看清,登时被这一手镇住了,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宁施主,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想夸赞几句,一抬头,对上宁离眼睛,顿时又唬了一跳。


    这,这是……


    小沙弥叠连道:“你是遇见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你看上去好伤心,宁施主……”看上去好像都要哭出来了。


    “我……”


    长长的顿了声,宁离说:“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给谁听:“我没有。”


    这么逞强。


    这可半点儿也不似没事的样子。


    小沙弥担忧的将人望着,欲要再询问几句,却见着宁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些焦急,连忙跟过去,然而身前人的脚程实在是太快了,刚瞧着只有一步,瞬时便五步、十步,眨眼间便落了好长的距离,累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只能见得一点身影如豆渐远。


    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声呢喃,低微得几乎要听不见。


    “……我只是有一些想我阿耶了。”


    第59章 玉壶春 宁世子,别来无恙


    59.1.


    岁除之时,宫中将有家宴,只是今年高阳长公主不在,她的一双儿女亦不在京中,这家宴,未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裴昭生母已逝,同胞姐姐又远隔千里,建邺城中,余下的手足只剩裴晵一个。虽先时曾令裴晵闭门思过,可他也不至于如此寡恩刻薄,教人年下也不得安生。


    只是……


    到时候说不得要将上皇自大安宫中请出,还要在宗亲前看这二人父慈子孝。


    实在是索然无味。


    宫城内早已张灯结彩,芙蓉池中,更是提前放上了灯船。宫灯映着池水,交辉焕采,水也粼粼,影也盈盈,自池畔凤光殿走出,正可见这一派波光明烂的美景……


    家宴正设在凤光殿中。


    宗亲齐至,赏乐宴饮,殿内丝竹奏响,管弦笙歌,雅正徐缓,一派和乐吉庆的喜气。


    适逢佳节,惯例要饮酒赋诗,内侍取了笔墨到众人案前,以一篆香为限。


    裴晵素有七步之才,援笔成章,不在话下。加上前番是受了责罚,如今好容易才从禁足中出来,更是铆足劲儿了要为自己正名。


    香篆燃尽,挥笔写就,内侍取走众人诗作,呈于上首御座之前。一首首念出,皆是四平八稳的,恰是裴晵那首,博得了满堂彩。上皇抚掌轻击,欣慰大笑,目中尽是吾家有儿长成之色,不免教裴晵自得。然而目光再转,借折桂之意探过大殿上首,又化作了气苦与不甘。


    玉如意赐下,并有文房四宝,字帖古画。然而裴昭纵使令人赐了赏,依旧神色淡淡。


    天子并不以此为喜,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台面话罢了。


    裴晵不免觉得饮入口中的玉壶春,也滋味寡淡起来。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然间见得有内侍快步走入,耳语数句,下一刻,他那一贯漠然在外的兄长,面上似有异色。


    裴晵心中微跳。


    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认了出来,那疾步上前的内侍,正是御前大总管张鹤邻……


    半刻之前,凤光殿外。


    “什么,宁王世子不见了?”


    张鹤邻听得一愣:“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禀告的侍卫面色有些发苦,低声解释了一遭,原来今日午时还未过,就已经看不到宁离人影。初时还以为是在僻静处烧纸,直到寻也寻不见,这才意识到不好。


    张鹤邻眉心紧皱:“为什么不早些报过来?”


    那侍卫道:“当时只道宁世子是出宫了,四下一对才知道,都没见着他。”


    “糊涂啊,糊涂!”张鹤邻抬头一望,暮色四合,天光早是沉了,“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你竟然敢瞒到现在。”


    侍卫苦声道:“张公公,还请您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张鹤邻一跺脚:“这我可帮不了你!自己等着罢。”


    他心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提前将人找到了自然可以悄无声息瞒过去,可如今来报……那定然是没有寻着人!


    凤光殿中,藉着绵绵的丝竹声,张鹤邻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果然察觉陛下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他心中暗暗的捏了一把汗,只道怎么偏偏这么个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宴至中途,皇帝提前离开。没了这尊大佛,众人不免更加自在。然而此刻偏殿之中,已经沉凝得落针可闻。


    侍卫早候在殿中,当即请罪。


    裴昭目光垂落,声音微冷:“午后就不见得人了?还是更早?”


    侍卫心知自己大错特错,面色发白,回答道:“应在午时之前。今天早些时候世子还在净居寺中,他提过要去烧纸祭拜,只是后来并不见得回来。”


    也是疏忽大意了,一方道还在宫中,一方到他已经出宫,可哪知道两两一对,竟是谁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裴昭道:“别院问过了吗?”


    侍卫答道:“已着人去问过,并不曾见世子回去。”


    裴昭又道:“旁的地方呢?他没有去寻杨青鲤?”


    侍卫禀道:“应当没有,杨府今日也不曾见过世子。”他说到这里,冷汗已经是涔涔滴落。


    实则是在净居寺里找不见宁离时,就已经遣人去寻了!最初只当宁离是回了别院中,想着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在别院里见着宁离影子,便可以将这小小疏忽悄悄按下。


    谁知道去了山间别院之中……


    那一墙之隔的院落,张灯结彩,侍从来来往往,贴春联,剪窗花,悬花灯,好不热闹。那相熟的管家、唤作姚光冶的那个,已经早早地在大门前等着,见了人来,还欣喜的迎上来,只问他家小郎君是不是该回来了?


    于是这才知道,原来宁离并不曾回府。


    等到再去杨府问询后,也知道并不见得人,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叩首道:“今日当值侍卫俱已问过,都不曾见过宁世子。最后见过他的,是净居寺里的一位小沙弥。那小沙弥说,他当时正在抓子儿,世子替他拢了杏核便离开了。”


    净居寺内人口实在是简单,裴昭略一回忆:“可是铉心?”


    侍卫道:“正是。”


    到此为止,这里面听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只是……


    侍卫想起小沙弥口中天真话语,不敢隐瞒,低声道:“只是,听小沙弥说,世子当时瞧着……彷佛有些失魂落魄。”。


    自净居寺出建康宫,要经过有两道宫墙,中间更有禁卫重重。虽不曾大张旗鼓查找,可私底下已经俱问过,然而传来的消息,一并相同。净居寺内,大通门外,无一人曾见过。


    这听得已经是教人心惊胆颤。


    更遑论,还寻遍了旁的地方,茶馆酒楼,铺子食肆……


    那么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宁离会去什么地方?


    还是说,他并非自愿离开,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这个猜测,令裴昭的面色都沉了一分。数重宫禁,戒备森严,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教宁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风寒,枯叶萧索。


    裴昭立在冰冷的灰石之前,拈了一炷香。


    石塔下还有残存的香灰,尚且没有被风吹散,隐没在夜色中。


    这是宁离最后露面的地方,如果不曾有差错,他本该在祭拜后便离开建康宫,暗中将会有侍卫悄悄护送他返回家中。


    可如今,寺中人不见,别院中也不曾有影。


    灰石上隐约见得斑驳字迹。


    从前年时,来此处祭拜的,据他所知,应当还有另外一人。


    “归喜禅师呢?”


    “已经在寺中等着了。”。


    偏殿之中,候着一灰衣老僧,见得他来,缓缓行礼。边上有一年幼沙弥,亦步亦趋。


    裴昭凝视着跟前面目枯皱的老僧。


    净居寺内风吹草动,曾事无钜细,呈在他案前。那之中大多都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可裴昭却忆起了其中一遭。


    有一日的案头,曾言道,宁氏小世子,彷佛是与净居寺禅师去了龃龉,以至不欢而散。


    他当时置之一笑,可到如今……


    裴昭凝声问道:“禅师今日可曾见过宁离?”


    归喜禅师微诧,并不曾想到,裴昭在这等时节将他寻来,问的却是这个,当下答道:“陛下,今日贫僧并不曾见过宁世子。”


    他这样说,裴昭却不信,只道:“是么,他今日也去祭拜归猗了,难道禅师不曾与他碰见么?”


    归喜禅师面皮一跳,顿时间愕然。刹那间,他想起先时在石塔下见到的痕迹,略有失声:“……原来那并不是陛下?”


    裴昭淡淡道:“难不成禅师以为是朕么?”。


    皇寺禁地,又是那等偏僻去处,平常都人迹罕至。更何况,所葬之人,言不得,说不得,早被遗忘。能够去烧一炷香的,还能够有谁?


    是以那时被弟子问起,归喜禅师才那般笃定。


    可如今裴昭却告诉他,他弄错了,并非如此,竟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归喜禅师一时间心中复杂,苦笑起来:“陛下,建邺城中,除却是您,还能有谁呢?贫僧今日前去祭拜时,见得师弟墓前已经有人扫洒过……还道是您去过了。”


    可是依照着裴昭所言……


    他被暗卫寻来时,并不知是为了何事,如今却听着了另一个名字,忍不住心中想要确认一番。


    “陛下,原来那竟是宁世子?”。


    裴昭眉心微蹙。


    归喜禅师应当并不曾见过宁离,他的这一番反应做不得假。可是宁离便是祭拜后一反常态、失魂落魄。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教他迥异于平常?


    “禅师当真不曾与他说过什么?”


    归喜禅师心中迟疑。


    他这时候终于醒悟,只怕那时听见风卷枯枝声,便是宁离隐在一旁。当时自言自语,恐怕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个中种种,极其复杂,陈年往事,晦涩难辨。如果真要铺陈开来,实在是太过于惊骇,如何又能道出来?


    沉默片刻,归喜禅师终于道:“确然不曾见过宁世子。只是当时……提到世子阿耶若是见他模样,必然欣喜,大抵是被他听见了。”。


    这话难道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连裴昭也想不出。


    他目中微有审视,而灰衣老僧恭谨又坦然,那话中并无半分作假,也正是此,教裴昭愈发不解。他忽然看向一侧的小沙弥:“铉心,你说你今日见过宁离?”


    小沙弥正在边上悄悄打呵欠,没提防忽然被问到,吓了一跳,险些栽了出来,他连忙站定,乖乖点头:“回陛下,今日我见过宁施主。”


    话落下,顿时感觉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铉心扭头看过去,顿时好生不解,住持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先前不是已经有人问过了吗?他那时已经回答了,怎么现在还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计较他失态,只问他是怎么遇见的?


    于是铉心便将过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遭,从怎么撞见宁离、到宁离怎么离开,确认自己半点都没有遗忘。


    裴昭轻声道:“你说他将你撞着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铉心点头,“宁施主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认认真真的补充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夜风卷过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气成霜的凉。


    岁末除夕。


    分明是团圆佳节,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教人欢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禅房之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简朴。这是宁离所住的那间禅房,与他并不在一处。桌上搁着一只形制古朴的灯,是那盏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灯。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他记得宁离很喜欢这盏灯,一度爱不释手,可如今这盏灯就搁在桌上,并不曾带走。


    是忘了这盏灯,还是与他置气了?


    灯边一只描金漆红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见,被他拒绝,于是又送回了这边。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建邺城内,大大小小的坊市连绵成片,这是帝国的中心,大雍最繁华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宁离总不至于刻意隐藏。


    可宁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间影子都不见。


    暗卫素日里都远远缀着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怀叵测。


    可从前平安无事,可这一次一个人也没跟上,一个人也没发现。甚至还拖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前来禀报。


    是无意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譬如说已经被人渗透,譬如说已经有了异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却禁不住生出了疑。


    张鹤邻劝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一些。宁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边贪玩好耍,或许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气压低沉:“……你难道不曾听吗?他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贪玩?”


    那必然是遇着什么事了!


    若果要说宁离怕是伤心了,躲起来,待得想开了再出来。可净居寺内已经搜了个遍,拔地三尺也没见着人影来!


    怕的却是有外人作祟,若是发生了意外,鞭长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龄呢,查出那铁勒人藏在哪里了吗?”。


    萧九龄匆匆赶来,听见传唤,立刻点头:“陛下,查出来了,解支林藏身在翠灵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听说过,当下解释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庙,住持是个胡僧。”


    铁勒唯有这么一位入微境,况且前线传来消息,铁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如此,当日滁水河畔,前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已然呼之欲出。想来是那番邦的国师,暗地里用了奇诡秘术,强行将境界提升至无妄。


    京中几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踪迹方位皆在萧九龄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从铁勒潜入的解支林。


    萧九龄前些日子已经查探过,顺藤摸瓜,找到了翠灵寺一处。解支林自以为藏身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奉辰卫眼中。只不过是为着防止打草惊蛇,又怕坏了陛下别的谋划,是以才暗中不动罢了。


    他道:“翠灵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简出,只遣了个沙弥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为‘济春堂’的药铺,恰巧大安宫里也去了人,上皇身边唤作冯英辰的那个,乔装改扮去了,在那铺子里呆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一前一后出来了。”


    裴昭神情不变,眸中却现出了几分讥哂。


    他早知铁勒商队入京,与上皇有脱不出的干系,当时按下不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滚滚人头之后,上皇却仍旧与铁勒人私下往来,着实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这又是筹谋什么?嫌解支林当日失手、没取得朕性命,劝他再接再厉、早日得手么?”


    萧九龄与张鹤邻两人,侍立在此,这时连话也不敢再说。


    仁寿十四年宫变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宫,颐养天年。当年犯上作乱、逼宫夺位的是陈王、韩王,知而不报、装聋作哑的是齐王、魏王,平定叛乱、清澄宇内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祸首,反倒是将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齐王,一团娇气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过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内侍去召过宁离,只不过半途被裴昭拦住。后来他藉故将宁离拘入净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见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从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间听得有振翅声,萧九龄得示意后开窗,取下飞鸽脚上信筒。他展开筒中纸条,扫过其上字迹,脸上霍然就变了:“陛下,那解支林乔装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脱了暗卫,不知去向。”


    萧九龄忙不叠请罪,裴昭面色却平静得很:“不怪你们,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寻常。”转而问询道:“家宴结束了么?”


    张鹤邻微愣,答道:“还不曾。”


    裴昭点头道:“甚好,那便请上皇在凤光殿暂居几日,朕有话要与他说。”


    59.2.


    天地之大,何处又是他的落脚之处呢?


    宁离也不知晓。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长街上,竟瞧不见半个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乐团圆,都在那院墙后、家宅中,不向这零落世间,透露出一星半点。


    茫然中停下了脚步,恍惚间抬起了头,瞥见顶上斑驳掉色的牌匾,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宁王府外。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已然满是沧桑痕迹,青苔生满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复最初的圆润讨喜。


    宁离站在台阶下,迟迟的不曾迈步上前。分明一使劲儿就能推开大门,亦或是悄悄纵身便能翻过院墙。此时此刻,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进去,然而他脚步踟蹰着,犹豫着,却许久不曾有动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来?


    宁王府,这是沙州宁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来建邺之前,曾经听阿耶提起过,说这地方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经是荒废了。日后他来了京中,若是想住进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饬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对这府邸没什么意趣,随口说起时,语气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时,宁离也并不曾想过住到这里来。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间的别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风月,他觉着没有哪处不好。


    姚先生应是在别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传了话,自己会在净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再往别院中去。然而他已经走到了宁王府的石狮子前,竟也不敢进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年的宁王世子,宁复还,牌匾上剥落的粉漆,依稀见得“宁王府”三个大字。


    若果是宁氏子弟,入这府中,理所应当。


    可是……


    宁离怔怔的站着。


    他当真是宁氏的传人吗?。


    姚先生知道吗?


    幼时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见,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小郎君长,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众幕僚,见着他时也是宽和有加,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


    彷佛他生来就是宁王府的世子,沙州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着这一场大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邺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归猗……


    元熙佛会,春归建初。


    宁离轻轻地念着这个似陌生、而又频频出现的名字,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第一次听见,究竟是在哪一时……


    建初寺。


    岁末年终,今日难得的给僧众放了假,允许去玩耍些时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还赶得上年饭,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丰盛一些,纵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脏庙,大抵也是可的。这般思忖着,转身却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他只道是来迟的香客,便道:“这位施主,今日时辰已过,若是要上香,还是请明日早些来罢。”


    那人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头,发现那人面貌竟然是从前见过的,好不惊讶:“宁离师兄?”


    只听宁离问道:“这位师兄,五惭大师在何处?”


    知客僧如实答道:“五惭师叔去国远游,昨日刚离京。”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五惭大师不是不久前才归京么?”


    知客僧挠了挠脑袋:“师叔一向喜爱云游,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多久,这番已经算是长的了。”


    宁离又道:“那五愧大师呢?”


    知客僧道:“师父正在后殿。”


    旁人问,他或许也不会回答,可是这位师兄他记得清楚得很,虽然是带发修行,但乃是归喜禅师亲自带来的。何况,师父、师伯也对他喜欢得紧。


    知客僧还想再问一下,师兄怎么想起这时候来建初寺?莫不是决定放下那三千恼丝了。结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见了……


    五愧抬头时,却见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着。他心想是哪个沙弥,不去做功课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这里来。再一看,却是一头青丝入眼,伴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讶,原来是 宁离。


    宁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爱,只是人家不爱入这寺里,他也总不能把人捉来。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既然自己送上了门,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了。五愧顿时面上带笑,方要开口,却瞅着宁离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动,便要上前。


    却听宁离开口:“五愧大师去过沙州吗?”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宁离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师的师兄去过吗?”


    五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在寺中辈分甚高,师兄唯有一位,当下答道:“五惭师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门重镇,自然是去过的。”


    这答案并不出宁离所料,他默默点头,却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宁离开口道:“大师那位名唤作‘归猗’的师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时间面上怔愣,恰恰宁离紧紧将他盯着,不错过半分神情。


    宁离道:“大师说我小时候,还亲手抱过我。可大师从前并不曾去过沙州,我也是第一次来建邺……您又如何见过我?”


    五愧听得诧异,脱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宁王从未与你说过吗?”


    那话语将将落地,五愧登时间醒悟到不妥。眼前这小世子既然从不知道,那定然是宁王有意隐瞒,不教宁离知晓。这一直都好好的瞒着,定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才教宁离杀上门求证。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没有想到半点……


    唉!


    五愧顿时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只盼宁离不要追问下去,可是话已经出口,却由不得他了……


    宁离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将入京后所闻所见,串珠成线,他想起第一次登门时,在《春归建初图》外,听见的一声叹息,一声朗笑。


    原来那时两位大师,见他时就已经有异样,只是他半点未觉。


    宁离道:“大师第一次见我时,就将我当做了别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宁离微微一笑,“后来归喜禅师带我来建初寺,大师又给认错了。”


    阿弥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总不能有再三,这一遭他不就是没有认错?可是这话他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与宁离听。五愧咳嗽了一声,道:“垂暮之身,年老体衰,难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来是不懂得我等苦恼的。”


    宁离并不与他分辩,只道:“是么?可大师还断定我一心向佛,极有慧根。那次佛会,将我带去诵经,也十分欣慰,后来还教我去宝塔上挂灯。”


    真要说起,这一桩桩的,破绽重重,半点未掩。


    五愧连忙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只是念着沙州乃释家重镇,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输于建初寺。想着你身为宁氏世子,定然对此也精通罢了。”


    ……听着彷佛有些道理。


    宁离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师,佛法高深,我是一窍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从未教我读过一卷佛经,便是佛寺,也从来不去的。”


    五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怒火上涌,一声大骂就要出口,都窜到舌尖了,又见眼前人一瞬不瞬将他盯着,醍醐灌顶赶紧吞了回来,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宁王不通佛理罢,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经悉数被宁离收进了眼底。


    那样真切,不带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这两人分明俱被绘在了那《春归建初图》上,可一人名满天下,一人却寂寂无闻……


    四目相对,宁离眸若清泉,纤毫可见。五愧心里有鬼,败下阵来。


    宁离见五愧转开目光,一时心中有种近乎于证实的瞭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他生于建邺,长于沙州,学于夔州。


    可今岁之前,他从不知建邺。


    宁离轻声道:“您最后见那位师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识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原来正是佛会的那一年,那么早!


    宁离胸中忽然有些发堵,从未有想过的那样难受。从前练剑时他从不觉得苦,孤崖飞瀑全无滞碍,此刻却被坠上了石,缚上了线,教他心中发沉,呼吸发颤,喘气也喘不过来。


    身前僧人嘴唇开开合合,彷佛还在说着什么,起身朝他走来,似有慌张,似有震惊。


    可宁离已经顾不上了。


    他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翕忽间折身上了梢头,薄暮中像是一缕不着痕迹的烟,刹那间飘转而远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门外,连追两步,却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听得飞鸟惊动,除却见得几点枝梢震颤,半点动静也不闻。


    寺中寂,风也悄,怅然遥望,人影不见。


    若非是知客僧又禀,窗棂前曾见,五愧几乎要以为,方才院落中立着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错觉……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处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远方有淙淙的水声,原来竟是仓皇间下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复返。


    彷佛在踏入建邺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顺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过洞庭,经秭归,见得瞿塘峡口滟滪堆时,便是夔州了。过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门,丝路上最繁华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风沙三万里。


    宁离怔怔的望着江水,不觉间,手指渐渐掐花成诀。


    天寒霜冷,风声嘶啸,却在这一时,听一人古怪腔调:“宁世子,别来无恙。”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1.


    那芦苇荡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腔调来。


    宁离心神激荡之际,半点不曾察觉,此时回首,蓦地望去,却见寥廓暮色下,芦花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了个高大身影。来人褐色僧袍,五官有异,与中原大有不同。


    宁离微有怔愣,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眼前这人。可恰对上来人灰色眼瞳,瞥见一只光溜溜脑壳,下意识查找,一点戒疤也不见,猛然间想起一事。


    陵光曾与他说过,翠灵寺里,藏着个铁勒来的假胡僧。腊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谁知竟在此处撞见。


    薄雾迷离,芦花飘荡,浅滩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唤起些微模糊记忆。


    宁离陡然醒悟:“是你!”。


    先时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觉。


    除却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击的铁勒人,还能够是谁?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铁勒国师,竟然做此下三滥行径……


    解支林直勾勾地将他盯着,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阴翳所覆盖。这样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善意,倒是教宁离想起,在瀚海深处,沙沙潜伏的虺蛇。


    这不速之客,恐怕还是个恶客。


    那恶意半点不曾掩盖,几乎要浸入肌体,教那张脸看上去愈发的阴森骇人。


    难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讨打没有讨够?这时节还主动送上门来。


    宁离正是心情郁郁的时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谁和你别来无恙。”。


    解支林心中暗骂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宫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会前来寻衅。他如今身份,在建邺之中,说不得就极为尴尬,潜藏还来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横生枝节。


    可如此被后生小辈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悦。


    当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听说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论一论佛理。”。


    宁离眼眸轻颤。


    最末的那两个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脉门。


    与谁论?与他论?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点也不懂,半点也不会。这番邦的蛮子,不请自来,拿着他取乐,刁蛮无理。焉知在当年的佛会上,不曾向归猗发难?!


    宁离蓦地一声大笑:“谁不知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你却要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解支林,你若是当真想问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讲经台?”


    解支林眼瞳骤然缩紧,却是被戳中了极大的心事。二十年前,元熙帝时他确然在建邺,可佛会之时却是连登台的资格也不曾有,甚至被人轻嗤无视,一番淩|辱。


    宁复还嚣张的面孔似在眼前,新仇旧恨,刹那间悉数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沙州据此千里,若是教眼前这小子栽个大跟头,宁复还也是鞭长莫及。


    风声激烈,芦花纷洒,解支林僧衣随风鼓动,周身气势不断攀升。那一时忽然下起雨来了,可触及解支林身周,却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壁障,悉数被弹开。


    而另一侧的少年,已被雨水浸透,狼狈难掩。


    天地间,两人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解支林目光森森,注视于宁离。大滴大滴雨水顺着少年下颌滑落,可那少年彷佛不觉,半点也不曾怯、半点也不曾惧。


    甚至大言不惭道:“咦,你怎么就动怒了?这涵养可半点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是想与我论佛法,是想与我论剑法?”。


    ……真个是仗着宁王世子的身份,口出狂言。


    “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解支林蓦地一声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我便替你父亲管教管教你,究竟该如何说话!”


    他眼见着宁离袖中动了动,彷佛是挽了个花架势,心中一跳。可再一分辨,却并未察觉到宁离身周有半分气息波动,反而是一张面上,略有些迷惘神色。


    登时间,解支林心中大定,冷笑道:“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道宁复还给了你保命手段,你不妨全部用出来。也看看他给你的那些手段,究竟管用不管用。”


    纵使有神仙手段又如何?他瞥着这废物小世子的模样,分明是保命符捏在手中,却连学会用也不曾!


    这等花花枕头,解支林见过不知多少。他心中不屑,狞笑一声,再不迟疑,下一刻,周身气息顿时暴涨,猛地探出了手去。


    枯爪如隼,看似千里,实则咫尺,毫发之间,就要捏破宁离的喉头。


    却就在这一刻,迎面一股蓬勃杀意,猝然袭来!。


    解支林早已经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江河之中,那气息的攒流涌动,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天下入微境有数,而没有一个,身在沙州。


    便是宁复还自己,也不过是在通幽徘徊。


    而建邺城中,五惭昨日已然离京,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大统领,自然是在宫中护卫君王。岁除之日,一年最末,谁还会到这荒郊野外的偏僻渡口处来?


    他说要给宁离一个教训,那便是真真切切的要给一个教训,没有半点作假。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那杀意携裹着盛怒而出,有若离弦之箭。解支林欲挡,却陡地发现,那箭支无形亦无声。心念电转间他陡然意识到,这绝非平常劲气,乃是射箭者一腔精血所凝,更有甚者,暗含三分沛然莫御的王者之气。


    彷佛又回到了伏杀的那一日,滁水河畔,芦花茂密。


    冬至。除夕。前岁。今日。


    连暮霭都重叠。


    冰冷的箭簇滑过了夜空,耳边似炸开“咄”的一声闷响。解支林愕然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刹那间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褐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晕开的深色,可分明雨水皆避他而去,可分明雨丝不曾有半根,飘落在他身上。


    不该沾染的颜色,缓缓浸出。


    僧衣湿了。


    那不是被飘落的雨水,而是被人体里渗出的鲜血……


    轰然一声巨响,尚未好全的幽径再度被人搅乱。


    灵台被折断了支撑,这一时,彷佛不周山倒,天旋地转,山崩海裂。


    那无形的箭簇正中了他的心口,一箭扎穿了他的气海灵台。血花自胸口绽开,伴随经脉被撕扯乱。周身真气骤然间崩泄,源源不断的顺着皴隙散溢。


    解支林蓦地抬头,无比惊骇的望向了来人。那像是无边地裂中涌出了滔滔黑水将他没顶,又像是狂风暴雨中落下道霹雳雷霆将他劈裂。


    ……镜照幽明。


    眉目峻冷,寒而迫人,他不可能认错这一张脸。


    雍帝裴昭。


    折魂倾神,使人望而臣服,自觉形秽。他更不可能错认,那惊魂而来的杀意里,不容忽视的王者之气,迫得人只想屈服。


    那几乎比无妄境还要稀少,要达成的条件无比苛刻。唯有登临御座的修者,才能生出这道沛然之意……


    解支林剧烈颤抖起来。


    大安宫的老皇帝知道吗?知道这个他想要谋夺性命的儿子,只差一步就能步入无妄。


    他眼睁睁的青年疾步而来,却半点眼神也未曾投给他,一把将那伶仃的少年世子揽入了怀中。薄薄雨幕朦胧了神情,却犹自可以从那动作中感受到担忧急切。


    解支林初初不解,忽然间脑中灵光闪现,霎一时他暗骂了一声。难怪上皇要支使他寻宁离麻烦,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他艰难的咽下了一口腥甜的沫子:“不知上皇知您这身修为,又会如何作想。”


    下一刻,只听见青年开口,有如切冰碎玉:“解支林,你当真以为这国师的名头,能保住你的命?”


    解支林牵动唇角,身受魂击,蓦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从前他有几分有恃无恐,胆敢潜入建邺,也是因为大雍的皇帝,虽然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然而于武道一途,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若他当真能伺机伏杀,带给铁勒的好处几乎无法想像。


    而如今他终于晓得,那不仅仅是错了,更是大错特错!


    若是裴昭以入微之境取他性命,便是铁勒王也只得匍匐而栗六,一句话不敢多说。


    雨丝细密,渐有飘雪。


    芦花纷扬的浅滩上,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一队骑士穿过夜色,疾驰而来。解支林见到自己的老对头倏忽而至,得雍帝示意后,出手如电,封住了他周身大xue。


    萧九龄面无表情,底下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解国师,请吧。”。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顷刻之间,便已尘埃落定。宁离瞧着萧九龄押解着解支林,犹如押着丧家之犬,而解支林束手就擒,毫无抵抗之力。


    他指尖掐着的剑诀,还未曾用出,就已经被人揽入了怀中。


    来人紧紧地将他抱着,彷佛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力气大得彷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


    宁离缩了一下肩膀,不自觉间散去了剑诀,下意识唤道:“行之。”


    出口之后,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何时,他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没事了,不要怕,宁宁。”裴昭紧紧将他拥着,声音微微发颤,“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裴昭几乎不敢想像那时看到的场景,霜风寒天,孤身对峙,只要他来晚一刻,解支林便会对宁离痛下杀手。他分明已经看到了解支林面上的狞笑,而宁离那么年轻,那么单薄,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我没事。”听得耳侧急促的呼吸声,宁离这才察觉到了几分不对来。裴昭的手上下摸索着他的骨骼、脉络,分明就是在查探他有没有受伤。可解支林能对他造成什么麻烦?他连忙道:“我没有事,也没有受伤……行之,你怎么来了?”


    裴昭定定的看着他:“我见你不在,便来寻你了。”


    他一字字落下,心中实则已经给解支林记下了千万笔账,要一笔一笔的好好算清。


    宁离召剑剑不至,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朱明不肯理会他,让他孤零零在外。抬头时对上裴昭眼眸,见得其中满溢的焦急与担忧,忽然间,就有无数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裴昭拭去了他面上的雨水,亲手撑起了油伞,他只当宁离被解支林劫走,还在后怕之中。望着少年湿漉漉的面颊,温言细语道:“不要怕,宁宁,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离脱口而出:“行之,我要回沙州。”


    刹那间裴昭心中一滞,忽的有逆涌的血气冲上了喉头。他不动声色咽了下去,心中苦笑一声,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再开口时,沉稳如常:“那便回去罢。”


    少年抬起了头来,眸中有困惑,有迷惘,彷佛并不曾料到,会在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


    裴昭心中轻叹,脑中思绪却仍旧清醒,自幼涵养的功夫,教他在这一刻竟还可以徐徐道来。他听见自己说道:“正好便可以从这渡口出发,先走水路,入蜀后再折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也没有做好准备,先歇息一日,明日再走可好?”叹息未曾歇,裴昭以指代帕,拭去了少年颊边雨水,那声音仍旧温和着:“……不要像来的时候那样贪玩。宁宁,早些回去,你阿耶定然十分想念你。”


    踌躇时料不到,分离竟这样的早,然而借此将宁离送走也好。


    建邺风急雨冷,漩涡重重,何曾及得上沙州,地阔天高……


    本以为怀中少年会欣然应允,然而却见着宁离惶然摇头。


    裴昭略有不解,微微思忖间已是明白,他只道是宁离心中存着顾忌,是以不敢,宽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回去便好,京中一切有我。”


    却见着宁离神色惶惶,小声说:“我不能回去。行之,我回不去了。”


    那话语落下,眼睫轻颤,漆黑的眼眸中,扑簌簌滚落下两行泪来。


    泪水沾湿了苍白的面颊,烫到了裴昭的指尖。


    怎么有人舍得教他伤心。


    那教裴昭也心生出了难过,哄慰道:“好,那不回沙州,我先送你回别院可好?你早遣人去了话,姚先生还在等你。”


    孰料这话落下,却见得宁离摇头,眉间神色,更添了几分凄惶。


    裴昭不知生出了何事,却敏锐的醒悟到,大抵眼前的小郎君,这一时不想再听到沙州相干。他轻轻地握住了宁离的手:“今日岁除,正好我家中无人,宁宁若是愿意,便陪我守岁可好?”


    60.2.


    马蹄声急,先去一程。


    于是那山间的别院,便上上下下忙碌了起来,扫洒清洗,悬灯结彩。


    素来陛下都是在宫中过年,何曾会到这山间的别院里来?是以侍从们都偷懒了几分,剪贴窗花,简单的布置也算是过了。但这乍来的消息催动了所有人,等到两人赶到之时,已见得灯火齐燃,好一番花攒锦簇的繁盛景象。


    下马之时,宁离朝着另一侧望去。裴昭若有所觉,随着他目光落下,一墙之隔,是宁府的别院。他原以为宁离会改变主意,依旧回宁府中去,没有想到,宁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少年人声音低落:“行之,劳烦你给姚先生传一声平安,说我还在净居寺里罢。”


    裴昭心中轻叹,他不知这短短时间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不难猜出,定是生出了心结。平日里宁离对姚光冶何等信重?怎么会像眼下这般,避而不见。但宁离话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应,只得颔首允了,好教人放心。


    便教姚光冶以为,宁离还在宫中罢,他也并不在意,担上一个寡恩无情的名儿。


    相携着入了府内,但见楼台院落,灯火延绵而不绝。


    裴昭道:“宁宁,你先去换了湿的衣裳,以免着凉。”


    自然有侍从领着宁离前去洗沐更衣。


    裴昭简单换了身衣,出来时见张鹤邻已候在厅中。他心下有数,随口问道:“宫宴如何了?”


    张鹤邻答道:“各家宗亲都已经出宫,按照您的吩咐,将上皇留在了凤光殿中。只是……魏王殿下见上皇不曾回大安宫,是以也留在上皇身边,并不肯走。如今正一并在凤光殿中待着。”


    裴昭冷然道:“他爱留下就留下,也让他看看上皇究竟是什么心肠。”话语落地又自知可笑,不由得自嘲了一声:“是我想岔了,于他总是拳拳慈父之心,难道还能有别的?”


    昔年未曾离京时早已经见过,上皇待幼子如珠如宝,怕是连昔年的齐王都逊色三分。


    张鹤邻听得难受,想要劝慰,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这症结久存,根本是陈年痼疾,实在难消。难道要劝陛下,也学魏王的那些个做派博取上皇欢心?


    那单单是听着,都觉得荒谬可笑。


    转瞬听到裴昭吩咐道:“教人去查查当年宁王与归猗的旧事。”


    “主君从前不是遣人查过么?”张鹤邻有些讶异,“都知晓宁王与归猗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认识,因挫败西蕃有了几分交情,后来宁王离京,两人便再无交集。”


    裴昭眉心微蹙:“是么,上皇何以对归猗如此无情?单单凭归猗与宁氏交好?我总觉着不会有那么简单。归喜禅师大概知道些……”他说到此处,忽然间停住。


    若果他猜测没有错,今日不正是听见了归喜禅师的话,宁离才失魂落魄的么?


    只是归喜禅师知道的虽多,却是个锯嘴葫芦,三缄其口。今日在净居寺中问时,裴昭已有所察觉,必定是有事仍将他瞒着。


    又听张鹤邻问道:“那铁勒的国师,主君又要如何处置?”


    裴昭漫不经心道:“吊着一口气罢,死不了就行。九龄与他有旧,想必定会十分尽心。”


    张鹤邻点头称是,却想着,这所谓的有旧,也不知是旧仇还是旧怨了。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前来禀报,原来是宁离已经洗沐完毕。当下止住了话头,只让人将宁离引去卧房之中。


    若是这时前去探望,未免有些失礼,裴昭心中踯躅,等了些时候,并不见人来,到底是有些担忧。他快步过去,敲门无人应,再一推开,也不见人影。裴昭顿时心中一慌,逡巡间终于觅得人来。


    原来宁离并不曾在桌前坐着,却是半卧在窗前小榻上,依稀正在出神。他穿了身玉色的柔软衣裳,还不曾束冠,发丝乌黑的散落着,大抵是不曾擦干,瞧着便有湿漉漉的水汽。


    裴昭看得蹙眉:“你这样惫懒,是生怕以后不头痛?”


    宁离侧过头来,眼睫微闪,并不曾开口。一张面颊仍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淋了大雨,即便方才洗沐出来,依旧瞧不见什么血色。


    ……那却是精神头不在,是以看着才这般伶仃。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1]


    方才所瞧的那个方向,若是以明月为寄,那便是沙州了。


    裴昭心下轻叹,心知宁离纵然口中说着不要,但定然已是思乡情切。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连别院也不愿意回,宁肯孤零零的缩在一方小榻上。


    他缓步走过去,坐在了榻边:“宁宁,你头发还湿着。”


    宁离摇了摇头,心不在焉:“不妨事。”


    他这样子,只教裴昭心下拧着。


    忽然听到敲门声,是张鹤邻托着一块木盘过来,那盘中盛着一根柏枝、一个柿子、一只橘子,摆得煞是好看。张鹤邻笑吟吟道:“宁郎君,不如来尝一尝这‘百事吉’。”


    这正是取得谐音,一柏、一柿、一橘,以为一岁百事吉之兆。


    若是从前,宁离定会饶有兴致。然而此时此刻,勉强的拈起了,又哪里有用下的心思呢?


    裴昭见他兴致缺缺,也不曾勉强,亲自取了一旁的布巾,去擦拭宁离的湿发。


    宁离茫然的望来一眼,便乖觉的不动了,由着他动作,一时间,房中只听得沙沙细响。


    少年人雪白的面颊在巾帕下若隐若现,不经意间碰到,柔软细|腻,触手生晕。许是刚刚洗沐过,还有些湿|润的潮气。裴昭从前几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初次上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畅。


    他轻柔的擦掉了水珠,乌发茂密如瀑,一握也不止。见得房中沉闷,打趣道:“旁人都说,青丝即恼丝,宁宁这是三千恼丝也不止了。”


    宁离眼睫翕动:“但便是把三千恼丝去了,遁入空门,只怕也有无穷无尽的烦扰。”。


    这并不像是会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这一日,他那样的多愁善感,与平日里相比,彷佛都变了一个人。


    烦闷郁郁于心,只怕会生出病结。裴昭轻轻束起他发丝,面色温煦,含笑道:“怕什么?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将宁宁也难倒。”


    本是存着一问,谁料宁离喃喃附和:“我也不知。”


    双瞳间,几分迷,几分怅,倒真个是不知了……


    他从前并未有何忧愁烦恼,抑或是说,在今日之前,那些都半分算不上。唯有今日这一桩,哽在喉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裴昭心中轻叹,开口说道:“好罢,昨日是我太忙碌,没有抽时间来看你。千错万错,都是我惹你恼,小郎君请原谅些个,日后定然不敢再这样。”


    宁离本是十分烦恼,也被这一句逗得破涕为笑:“那岂不是显得我半点也不讲道理。”


    裴昭莞尔道:“宁宁最是通情达理。”


    屏前烛火摇曳,暖黄光晕里,映得那双眼眸格外柔和。宁离忽然之间就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想要倾诉,怔怔的望着裴昭:“行之,我大抵不是阿耶的孩子。”。


    裴昭心中一震,他只知宁离今日大抵遇上了什么事,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见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伸手握住宁离肩膀,宽慰道:“你是听见了有什么人胡说八道么?不要乱想。宁宁,你是宁氏唯一的世子,当年便上过玉牒的。”


    宁离摇了摇头,眼睛不知落在哪里,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五愧大师了。”


    裴昭何尝不曾见过五愧,亦是知道这位大师平日作风,素来是豪放无匹。但真要论,也算得是粗中有细,这等秘事,绝不会不辨真假,便平白无故道出。


    “五愧大师如何说的?”


    宁离不答。


    见此,裴昭又问道:“好罢,既然如此,你说你并非宁氏血脉,那你以为你阿耶是谁?”


    宁离眼睫轻颤,那声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过了么?”


    裴昭初时还不解,陡然间醒悟过来,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听错。


    佛门净地,戒律森严,若真是归猗……


    宁离对上他眼眸,见那震惊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时,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佛游丝一般,轻声说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师第一次见着我时,就把我给认错了。”


    裴昭只觉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两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没有的。”


    宁离攥着巾帕一角,只是摇头:“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说服自己?他已经用那样拙劣的藉口说服自己。可那并不是偶然,五愧大师接连认错了两次!那情形愈发清晰,历历都在眼前:“我第一次与青鲤去建初寺时,五愧大师就将我认错了。后来你教归喜禅师带我出宫那时,五愧大师又认错了,他甚至对着我喊‘归猗’!”


    裴昭道:“五愧大师是建初寺住持,归猗却是久居净居寺里,若说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谈不上。”


    宁离轻声说:“那年元熙佛会,建初寺众僧皆落败,后来是归猗挫了西蕃的风头,教婆犀笼落魄而归……行之,你若是亲身历过当年的盛会,亲眼瞧见过那人,你会认错么?”


    便是裴昭,一时间也语塞。


    如此风华,若是他当年曾亲眼目睹,自然是铭记在心,不可忘怀。


    宁离并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罢……”


    《春归建初图》上风华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见得一个侧影。宁离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他偶然回首间,对上桌台前的琉璃镜,依稀间能想像出几分来。


    倘若去了这三千恼丝……


    宁离低声道:“我从前并未与你说过,其实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剑穗上有一颗佛珠,是三岁生辰时,阿耶给我的。我那时才刚刚晓事,记得阿耶与我说,这颗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后来生辰,无论是什么物事,也再没这般叮嘱过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丝路,见过珍奇异宝不知凡几,能教他这样提一句,想必那佛珠并非寻常之物。”


    “你也这样觉着么?”宁离喃 喃道,“我从小不读佛经,也不通佛理,其实也不怎么明白,阿耶为什么要取一颗佛珠给我。但那是我记事后的第一件生辰礼,于是便用绣囊装着,贴身携带……后来我去学剑时,师兄教我打了个剑穗,我就把那颗佛珠缀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问道:“那佛珠特别在何处?”


    宁离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识得那个手势,分明是唤剑的手诀。


    榻前有微风|流动,一侧窗纸簌簌振颤。裴昭若有所感,彷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许久,却不见得有更多的动静,唯有风声细微,并不停歇。他下意识侧眸看去,果然见得宁离失落的低下头,雪白下颌尖尖,分明受到极大打击。


    裴昭有心宽慰,心下却晓得,这是修为不到家的表现。有那些个厉害的剑修自然可以于天地中召剑,可是以宁离如今不过“观照”的修为,又怎么做得到?


    但原本宁离就已郁郁,只怕他若提出来,会惹得少年更加的沮丧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乱攥着,遮盖了半边的面,连那传来的声音,也闷闷不乐:“我想取那颗佛珠来验证,可我的剑还是不听话,不肯来见我。其实取不取都没有什么所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阿耶给我的那颗佛珠上,镌刻着一个‘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宁王与归猗为至交好友,是以将这颗佛珠给你,也并非说不过去的。”


    ……是么?


    巾帕震了几震,彷佛是少年笑了笑,转瞬却说起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但我从小就对兵书谋略不感兴趣,阿耶也从不逼着我读那些。我开蒙的时候,请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据说是从前教过阿耶的。那陈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却半点也学不下去。从来写不了大字,背不出来书,也讲不出来经义。陈先生与我阿耶告状,阿耶就护着我,说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济,能学多少便学多少,不要强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问道:“陈则渊?”


    宁离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陈先生?”


    裴昭点了点头:“当世大儒,谁不知晓。”心下却叹道,先前他还想过待开春时宁离入学,将陈则渊寻来,哪知道这位竟是宁离的开蒙先生。


    宁离道:“府中还有许多年纪相似的子弟,一并在堂中读书,一个顶一个的出挑。陈先生大抵是对我失望了,后来也不管我堂上睡觉、堂下课业,总归就当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不把课堂扰乱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宁王教他不管,他就当真不管了?”


    宁离“嗯”了一声,说道:“陈先生在府中教了三个月,我便睡了三个月,他说不管,便当真不管,由得我自在。总归府上勤奋好学的多得很,聪慧灵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没必要费工夫来揪着我这么一个,省得惹他生气。后来陈先生走的时候,留了一句话给阿耶,偏偏那会子我常常在阿耶书房的小间里睡觉,恰巧听了个正着。陈先生与我阿耶说……”


    “我与阿耶,没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断了传承,趁早娶妻,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