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 1、杏皮茶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 值此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冬至的大好日子,先占个坑 明天开始,正式更新=w= 2、杏壳篓 2.1. 马蹄声急,群草偃伏,一行骑士风驰电掣,踏上了芦花茂密的浅滩。 此时正逢冬至,滩上薄雾弥漫。 渡船并未如约而至,教一行人不得不候在江边。 当先一人勒马,正是个面容英挺的骑士,环顾过四周,目光悄然警惕。 水花拍打过马蹄,江滩上,有种并非寻常的寂静,忽然听见马儿唏律律之声,仿佛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存在。 倏地。 ——咻! 劲风袭来,穿雾破空,骑士反手拔剑劈下,竟是一枝暗中袭来的羽箭。 “有刺客!” “……护驾,护驾!” 惊马呼喝之声不绝,雪亮刀锋飒然出鞘,在霜白的雾气里连成一线。 流矢、暗箭,白雾茫茫,浪花涛涛,此时天霜地寒,正是杀人夺命、毁尸灭迹好时刻。 然而正中端坐那人,杳然无波。 . 裴昭目光冷淡,遥遥的望向了江水湍急的对岸,白雾掩映地,林木茂密间,正是袭杀之人藏身之处。 果如所料,消息将将放出去,便已经按捺不住了么? 一行骑士人虽不多,皆为精锐,团团围得密不透风,刀锋过处,箭矢落地,竟没有一枝,可以近到裴昭身前来。 滩上流矢无数,两岸江声涛涛,不闻其余动静,一片悄悄。许是那刺客见时机不候、难以得手,便悄然逃遁。 骑士习以为常,禀告数句,有条不紊,吩咐搜寻四周。 江水淙淙,滩流回旋。 就在这一刻,裴昭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警兆。 下一瞬间,浪花穿岸,急速破空,当胸而下,原来真正的杀招,竟然藏在水底! 那杀意阴寒诡谲,犹如毒蛇口中箭信,森寒迫人,噬骨钻心。骑士目中大骇,然而毒箭来之何疾,再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 裴昭蓦地抬手,宽袖如幕,竟是要凭空笼住那一道杀箭。然而正是这最最危急的时刻,胸腔中忽然逆涌起一片血腥气。 流转的气机顿时一滞。 破绽遁出,骑士惊骇欲绝,眼见主君中箭,面色刹变。 ——嗤! ——铮! 却在这一刹那间,陡然起出了一道横绝剑意,若耀灵当空,灿烂辉焕,千钧一发之际,骤的斩杀袭来毒箭。 水波涛涛滚流,乍闻一声闷哼,江面上,倏地浮上几丝血水来。 裴昭心中一跳。 再要寻,却什么也寻不见,他蓦地回首,只见沙洲岑寂,飘揺白雾里,一滩瑟瑟芦花。 永新三年,天地霜杀,白龙鱼服的君王于滁水畔遇刺。 朝野俱惊。 2.2. 是夜。 大雪满山道。 晨起时还是个晴朗天气,午时过便雪花飘飘,一片片的,愈发大了起来。 天色悄悄,冻云黯淡,如此时辰,正应当在屋中围炉饮酒、煮雪烹茶才是,然而却有一行人,此刻正立在别院的台阶前,翘首以盼,十分焦急的等待着。 “什么时辰了?”为首的老仆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瞧着,天都黑透了。” “已经戌时三刻了。”他身后的侍从当即回答,望着寂寥的山道,不免有些迟疑,“姚先生,世子今天当真能赶到么?” “前天已经来了信,左右也是这两天。” 但究竟是左还是右,却没人能说得个准。世子三月前启程,这一左右就从秋走到了冬,信是一封接着一封的来,人却是连影子都没有。 “山雪太大了,或许世子先在驿站歇下了。” 那老仆一忖,的确是这么一回事,这般恶劣的天气,世子又是娇生惯养大的,怎么受得了?便是寻个地方落脚也是寻常。 但盼已经盼了这么久,都以为人今天会抵达呢,现在又要教他回去……老仆脚下仿佛生了根,还是怀有几分期待的。 万一呢? 忽然听见侍从说:“姚先生,你看山下……” 幽暗的夜色里,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线火光,蜿蜒着行来。老仆立即看过去,那火光前行的方向,仿佛正是此处。 瞧着远,行得快,不多时,已经要走到了山门前,也终于露出真容。两旁都是精锐侍卫,被甲执兵,护送左右,当中一架马车停了下来。侍卫方要上前,忽然车内伸出只手,掀起了卷帘。 老仆颤颤巍巍,立时就要拜倒下去:“老奴恭迎世子。” 双膝还未落地,耳边已听得一阵风,骤然间,一双手将他托住,伴随着活泼笑声,在这暮夜里,一阵脆生生的新意:“姚先生,怪道我回家时没有见得你……原来你早来建邺啦!” 少年人的声音分外惊喜,扶人的动作也分外利落。 姚光冶被他托起,终于见得眼前的小郎君,明眸熠熠,含笑宴宴,一时间双目发红,险些要落下泪来,连忙擦拭了,急急道:“世子都要来这建邺城了,老奴怎能不先来打点呢?原是我没用,竟然没法掐准世子来的时日,只能时时都来候着……” 少年听着他这般说,想到自己这一路究竟走了多久,一时间竟有一些心虚。 “这般天气,冻人得紧……”他讷讷说,“也不必在这门外候着。” “哪儿能呢?” 姚光冶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小主人,连忙要将人迎进去,目中也现出些慈爱的神色:“世子穿的这样单薄,也不怕冷着。” “冷么?”少年摇头,“我才不怕哩!这雪这样软和,比家中算得了什么……沙州的雪,才是刀子样刮人。” 一行人说说笑笑,终于行到屋中,明珠烨烨,照亮少年绛衣朱唇。先时还不觉,此刻灯下看来,一派冰雪模样,恰似玉树对月,琼苞映雪,风神绝丽,那容光几乎要慑人。 两旁侍从虽知晓将会迎来小世子,从前却是没见过他模样的,此刻瞧着,一个个的,也不由得呆了。 乖乖…… 沙州塞外,那等苦寒之地,也能养出这样灵秀的小郎君么? 这少年单名一个“离”字,年岁刚满十七,正是将将奉诏入京的宁王世子。 侍从奉上茶盏来,热气蒸腾,茶汤微褐。 姚光冶道:“世子且暖暖身子。” 宁离也正是唇角舌燥的时候,当下呷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酸酸甜甜的滋味,是他十分熟悉的,瞧着一旁姚光冶慈爱眼神,眼珠子一转,顿时面上几分愁云:“唔,味道和家中比,仿佛多了一些。” 姚光冶顿时愣住,一时不解:“这也是先前从沙州带来的……难道是存放的不好,受了潮气?” 宁离道:“我怎么晓得,那可就要问姚先生了。” 姚光冶左想右想,这当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他也被奉了一盏,喝上去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难道是甜了些?” “不是,不是。” “……莫非是太稠了?” “不对,也不对。”宁离拨浪鼓似的摇头。 实在是猜不出。 一旁侍从打趣道:“多的大概是姚先生一腔拳拳爱护之心罢。” 姚光冶愣住,见得宁离翘起唇角,露出两只笑涡,分外促狭,一时间当真是哭笑不得:“世子还拿老奴打趣呢?” 宁离调皮笑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 屋里吃食是早已经备好的,只等着人来。不多时便奉上,琳琳琅琅一桌,其中更有一碗红白绿三色相间,颜色鲜艳,分外好看。 宁离也没想到,备下的竟然是“杏壳篓”,羊肉臊子并蔬菜豆腐翻炒炖煮,加水成汤,再捻入杏核大小的面块,这正是沙州家家户户都会食用的冬至饭。 他这一路来去国离乡,距家万里,真要论起,上一次吃还是去年冬至,忍不住就有一些伤感。 “……不知道阿耶现在如何了。” 姚光冶见他执起双箸,神情怔怔,显然触动情肠,想起了从前和宁王一起过冬至的时候。今年今岁,宁离却不得伴在亲长身边,一个人孤零零在外。姚光冶连忙劝道:“王爷一向心思豁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世子您……世子若好,王爷必定就是好的。” 宁离叹了一口气,他从前外出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骤然来到建邺,却有些想起家来。 若是此番自己不曾入京,恐怕还在阿耶身边。 忍不住就恨起了老皇帝来,荒|淫|无|道也就罢了,做什么要颁这么奇怪的条令,定要各地王侯世家、都遣直系子弟入京? 好没有道理! 姚光冶劝了他几句,好容易和缓了,当下笑道:“您这一路舟车劳顿,要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宁离心想,他走走停停,行行看看,哪里又舟车劳顿了? 但大雪夜路,热食入腹,最是昏昏倦倦。 先前还不觉,被这样一说,似乎当真有疲惫涌了上来。当下宁离在汤池里好生泡了一番,洗沐干净了,将自己卷入了软和的衾被。榻上是早用汤婆子暖过的,热烘烘,暖融融,最适宜安眠。 他却不知道,在他睡梦正酣时,九重宫阙之内,此时正是风声鹤唳。 2.3.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 太医们流水般来来去去,一个个敛眉顺目、面色十分凝重着,到最后,被留下的却没有一人。 殿内悄悄,忽然响起一声低哑发问:“查明了么?” 底下人恭敬禀道:“应是陈王、韩王叛党余孽。” 幽明烛火映过裴昭半边侧脸,有种近乎于凌厉的冷峻。出于意料,本被诊作病重卧床的君王,此刻正端坐在御案之前。他的目光自案上奏疏划过,神情淡淡:“他二人谋逆,皆已赐死,余氏一族,尽数伏诛,做不得这件事……你若是还这么答,便不用再说了。” 萧九龄乃是奉辰卫大统领,侍奉在裴昭身边日久,也算简在帝心。此刻听得这番话,说不得,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这一次滁水边上,定下的是“引蛇出洞”之计,而如今局面,正是陛下暗中出巡、不慎行踪泄露、被刺养病之势。其实那消息乃是刻意放出去的,早做了谋划,只消观察谁在暗中鼓噪,便好顺理成章拿下…… 可偏偏这异动之人…… “说不得?” “陛下!”萧九龄心中栗六,再不敢踌躇,恭谨叩下,“依稀还有桩消息,大安宫近日,有可疑人等出入。” . 萧九龄一语说罢,已经不敢去看裴昭神色,只盯着深漆的案脚,将探明消息一五一十道出,到后来,深深伏首。 若果说先前这殿内的气氛便有一些沉寂,此番话落罢,更是悄然无声。 大安宫所居住的,正是上皇。 仁寿十四年,上皇退位,移居大安宫。同年裴昭御极,改元永新。 上皇乃是裴昭亲父,裴昭乃是上皇嫡子,可是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关系……委实不那么融洽。 譬如今晨,滁水河畔所发生的那一桩暗杀,萧九龄几乎不敢细想下去。陛下这一番布置,原本想要教鱼儿上钩,是以故意露出些破绽,暗里布置有好手,自可保无虞。然而断断没有想到,刺客中潜伏的还有一位无妄境大宗师。陈、韩两王皆已诛尽,余下残党,绝没有那个本事请大宗师出手…… 那却是真真正正可以置陛下于死地的! . 张鹤邻正候在殿外,便见萧九龄出来时,面色有些凝重。 他本是裴昭身边最得用的内侍,许多谋划也并不曾避开他。察言观色的功夫自是最基本的,只看萧九龄此刻面色,便知晓裴昭的心情,大抵并不怎么好。 张鹤邻小心翼翼的进去了,还未走近,便听到上首一声低咳,颇有一些低闷。 他忍不住就有些慌张,连道:“陛下,李奉御尚未远去,何不再招他进来,替您诊治一番?” 裴昭淡淡投来一眼,张鹤邻便知道,自己这番提议,定然不被放在心上。 这一堆尚药局的医官,一个个瞧着都是仙风道骨,听来都是医术精妙,但诊来诊去,开出的也都那些平安方。重复的说辞,张鹤邻都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知道裴昭也不耐。 “可如今您还在咳呢……” “无碍。” 张鹤邻见他如此不以为意神色,说不得就有些发愁:“陛下不喜欢见他们,但总要以身体为重……如今天寒,宫中气候本是不好。汤山地热湿|润,不若去那边休养些时日。” . 裴昭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移居汤山,也不过是从稍大些的樊笼,入了稍小些的一桩。 屋中地暖,银丝炭烧,颇为闷躁,裴昭披了大氅,出了院落,随意行走。冬日里寒风微冽,隐约间有清新冷香,幽然袭来。 转过小径,不知不觉行到了梅林外,香气氤氲,俨然一片雪海。 忽而捕捉到一阵脚步声。 裴昭眉间微蹙,原是不许人跟来的,然而身后无人影,却又有一语清甜,越皑皑白雪而来:“好漂亮的颜色……这是什么花?” 他回过神来,原来那脚步声,竟来自于一墙相隔的院落。 又听人答道:“小郎君,这是白梅花。” 窸窸窣窣动静,墙那侧应是少年主仆两人,游园至此处。裴昭并无意在暗处听人交谈,然而他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当下只站在墙边。 然而笑声烂漫,偏偏随风入暮,潜入他的耳朵里来。 “这梅花开的真好,我想要折一枝过来……” 似有鞋履及地,攀过花枝簇簇。 “小郎君要折花做什么?”那侍从却是个不通风雅的,半点不解。 “送给阿耶……”那少年甚是轻快的答道,“阿耶还没见过江南的梅花罢,我如今见过啦,想要给他也看看。” 原来是个孝心可嘉的孩子。 裴昭心中倏忽间有模糊念头闪过,视线触及手边怒放的红梅,忆及滁水畔刺杀,隐约里竟有些微的涩然。 他不慎间惊动,梅桠连颤,只听得落雪簌簌。 那少年“咦”了一声:“那边有人么?” . 宁离有些疑惑,抬头望去,两三横斜枝桠,粗疏错落。忽然间,却见得一枝如火浓烈的红梅,自墙头探了来。 “不若再赠一枝红梅,两色相宜。” 那声音琅琅,微喑,如同山边涧石,无端清冷。 宁离未想还会有这样的收获,一时心喜,他本也不是扭捏小气的人,当下接来,展颜笑道:“那可就多谢你啦!” 裴昭拢回袖中,指尖仿佛仍有一缕梅花的气息,幽香清冷。 他轻声道:“不必。” 许是出来的久了,冷风吹拂,受了些寒意,裴昭轻咳了两声,终于止下来,正听见少年声音,十分关切:“……你怎么啦,受凉了么?” 他摇了摇头:“无碍。” 落罢了,才想起,那侧的人并看不见。 或许是梅花香寒清冽,或许是少年言语烂漫,令他心中触动:“小郎君竟有如此雅兴。” “雅兴?”那声音分外不解。 裴昭目光幽徊,轻轻一叹: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3、枸杞粟米粥 3.1.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宁离轻声念罢,只觉得其中有种低徊的韵味,含蓄且动人。他虽然并不甚精研文辞,可这句子里的情肠,却是能切身体会的。 “写的真好。”他不由得问道,“……这是你写的诗吗?” 裴昭本是一时有感,没想到那清灵声音的主人,竟是个不通文墨的。他一时间些微错愕,又觉出来少年懵懂里,所并不掩饰的赞叹与惊赏,在这寒冬梅林里,如雪一般明白。 “并非。”他缓声道,“是北魏一位名唤陆凯的诗人,赠与友人的。” 想来那少年应当不懂,裴昭便徐徐讲述了一番。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千里遥言思慕,无物可堪相赠,唯有暗香一束,用以待春,也待相聚重逢之时。 宁离似明白,又有一些不明白,他将怀里的梅枝抱紧了些,若有所思道:“那他的友人应当很高兴罢。” 裴昭轻声说:“令尊见了小郎君折去的梅花,想必亦会欣喜。” 3.2. 宁离昨晚滚到了榻上,这一觉便直接睡到了天光大亮。他本也是少年人贪玩爱耍的性子,随意惯了,如今这别院里只有他一个主人,可不是就由着他来? 姚光冶虽掌管府中大小事务,但对他也是顺从非常,宁离不醒,哪里舍得催他,只吩咐人备好饭食,以防小郎君醒了、饿了。 待得宁离醒了,先用了一碗枸杞粟米粥,又添了些金乳酥、贵妃红,小点糕团下了肚,便快快活活的出了门。 本来是想要逛逛自己歇脚这院子的,没想到不仅见着了新鲜的花,还识得了新鲜的人。 墙外脚步声杳杳远去了,宁离怀抱梅枝,看着院中横斜的枝桠。层层团团花苞堆叠,雪簇花团。也不知是梅花似雪,还是雪似梅花。 . “姚先生,我今日学了一首诗,是陆凯写给友人范晔的。” 宁离脚步轻快的回来,献宝一样讲给姚光冶听。 姚光冶不免些微诧异,世子从来最不耐学那些文辞,怎么今日,却想起与他讲这些了。 再一看,记得宁离出门时手中空空荡荡,这一回来,却是满载而归。见他梅枝满怀抱,顿时惊讶更深。 “府中我记得并没有红梅的。” 宁离点头:“是隔壁院子的郎君见我在折梅,好心送与我的。” “这红梅生的倒挺好。”姚光冶稀奇了一声,“……我记得那边院落本来是空着的,没想到现在已经住进来人了?” 府中从前如何,宁离并不知道,他道:“或许是冬天太冷,想泡在池子里暖一暖呢?”若是没记错,这别院里也有温泉池子呢。 本来是随口说的一句,他却不知道,恰恰好好,正中裴昭一行用意。 “得找个瓶养起来,养在屋里,也算怡人。” 红梅是相邻院子那位郎君赠的,白梅是小世子亲手摘的。姚光冶先前不觉,此刻俱放下来,一者疏疏落落,一者满满当当,他顿时间失笑,摇了摇头。 宁离十分疑惑,不知道他这叹气是在叹什么:“姚先生?” 姚光冶摇头:“世子啊,折梅花要取未曾开花的,这样放在屋里,香气才能长久……哪儿有像您这样折的?” 宁离折了好大一抱,可花苞没有几个,花瓣悉数开着,盛放得很是肆意。 这等的花,又有地暖,在屋子里,甚至过不了夜。 香个半天,也就谢了。 宁离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立刻强词夺理:“我就爱这开得盛的,若是谢了,明天再去折!” “是是是。”姚光冶点头,“世子想折多少,便有多少……咱们这梅园,大得紧哪。” ……这也来促狭他? 两旁侍从吃吃的笑,一时间,屋内快活得很了。 侍从小蓟找了很大的一只青釉冰裂纹花瓶出来,也未能放得下,没奈何,只得将白梅分成了两枝,屋头案头,各自一抱。梅花香气浮动,这屋里,仿佛也似那梅林里了。 宁离振振有词:“我就爱这香味,这样难道不好么?” 可说归这么说,一低头,就见得那一枝红梅,错落有致,果然是骨朵一簇,还未盛开。 那枝上还多了一只白腹黑羽的小隼,团掌大小,仰着脑袋,正滴溜溜的看着他。 姚光冶看得稀奇:”哟,哪里来的鸟儿?“ “路上捡的。”宁离道,“翅膀受了伤,掉进了我的船里。既然被我撞见了,那也是有缘。” 他看着这歪头的白腿小隼,一时苦恼,难道连这鸟儿,也觉得那红梅更好? . 宁离喃喃说:“我本是想赠给阿耶的。” 姚光冶心道,塞上也有梅花,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宁王哪里没有见过?但是他也晓得,再普通的花,经了世子的手,对宁王来说,都非同寻常。 一时含笑:“世子孝心可鉴,王爷见了,想必定会开怀。” 宁离“啊”了一声:“他也这么说……” 姚光冶意识到其中不同寻常:“谁?莫不是……隔壁的郎君?” 宁离点头,他忽然间想起来一事:“姚先生,杏皮茶我记得可以润肺是不是?我听那位郎君有一些咳嗽,不若送一些过去。” 姚光冶不想他能这么说,大为欣慰:“世子长大了,都知晓回礼了。” 宁离:“……” 宁离当真是被他说得窘迫,短短的一会儿工夫,觉得自己都脸热了好几遭,顿时哼声:“我什么时候不是大人了?” 姚光冶看着他只笑。 宁离顿觉羞恼:“好了好了,就这样罢……快些挑上杏皮茶,送给他罢!” 3.3. 严冬肃寒,绵延的院廊、起落的楼阁间,皆是皑皑的积雪。 张鹤邻在檐下候着,因着裴昭不要他跟随,是以并不敢近身去。过了些时候,见得黑色大氅缓缓行来,连忙迎上去,还未到近处,已经嗅到了清幽的梅香。 这园中确是有一片梅林。 裴昭神情疏淡,他却察觉,心情似乎比先前好了一些。看来来这汤山别院散心,果然是走对了,若此刻还待在宫里,指不定还闷着呢。 他候着道:“陛下,薛统领回来了。” 裴昭点头:“让他过来罢。” 薛定襄、萧九龄俱是裴昭身边得力的人,一人掌管武威卫,负责皇宫安危、监控九州。一人掌管奉辰卫,正是天子暗卫。日前裴昭遇刺时,薛定襄因故在外,此时赶回来,想必已经有了眉目。 薛定襄不过三十年纪,精光内敛,面目坚毅。见得裴昭来,正要拜倒,却见裴昭摆了摆手。 “如何?” “已探查过了,的确是无妄境交手的痕迹。陛下请看……” 薛定襄奉上一只水晶樽,樽内盛的有液体,摇晃不止。待得放置桌案,那水面仍旧不断起伏,如江水一般,冲击着樽壁。 这情形着实怪异,若说端在手间、会不自觉倾斜使力,那么桌案平平整整,断无倾斜之理。 “这是自滁水渡口取来的江心水,属下赶去时,虽已过了一|夜,但劲气仍未消散。寻常打斗,自然很快就平息了,唯有入微、无妄两境,气息才能残留更久。属下侥幸,查探到两人交手处取来一捧……陛下可要细观?” 薛定襄说的简单,但裴昭知晓其中并不这么容易。他示意薛定襄将水晶樽奉来,指尖搭上,未触及水面,已经感受到其间暗流涌动。 裴昭忽然并指,要探入那樽内,薛定襄立刻道:“不可,水中剑意未散,陛下千金之躯,恐有损伤……” 裴昭只道:“无碍。” 他行事自有主张,薛定襄也不敢再劝,并指探入了,只觉触手十分寒凉。 裴昭微怔。 水晶樽中,江水冰冷,他原本以为触碰的气息会诡谲阴寒,然而却更有一道磅礴剑意,挥洒四合,将那鬼蜮阴冷悉数绞散,真要形容,却是辉煌盛大,明光灿烂。 已然一|夜过去,那剑意仍旧激烈昂然,不难想象,当日剑出时,气势何等如虹。 这等的修为,这等的剑意…… 裴昭不期然间想起了那双惊鸿一瞥的眼眸,无意间自寒流深渡里瞥见,刹那间便不见。 “……大宗师。” “正是。”薛定襄答道,“行刺那人暂且不言,但这道剑意的主人,定然是无妄境大宗师。” . 九州武道昌盛,修习之气,蔚然成风。上至宗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若有资质者,大多会踏入武道。但习武者虽多,修成者却少,至于最顶|端的大宗师无妄境界,论遍了也只有一手之数。 而大雍便占了其中之三。夔州白帝城有二,乃是城主与东君。登州蓬壶有一,乃是岛主。 此外两位,一者是西蕃的国师,一者是妙香佛国的住持。 这都是一方巨擘,臻于武道化境的高手,轻易不会离开所居之地,更遑论前往大雍国都、帝京建邺。 须知无妄境身份,何等敏|感,为避免误会,大多会提前告知。 而昨日滁水畔,竟接连遇上了两位。 百密一疏,裴昭也未曾料到,行凶之人竟会如此猖狂。若非后来那道剑意的主人出手……他大抵是要不妙。 “定襄从前可见过这般剑意?” “不曾。”薛定襄答的利落,略一思索,又道,“或有相似者,但未有一人,为大宗师之境。” . 薛定襄仔细回答了,心中其实有些微的惊讶,他本以为裴昭会关注行刺之人,可如今仿佛,是被那道剑意牵动了心神。 但若当真要分辨那人身份…… 可巧,大雍的三位大宗师,皆是用剑。 “当日经过了滁水畔的有三拨人马,其中两拨是铁勒、西蕃的客商,还有一拨为宁王府的车队。” 裴昭眉蹙:“宁王进京了?” 薛定襄道:“并未,宁王仍在沙州戍守,是宁王世子,奉诏入京。” 他这么一提,裴昭渐渐也想起来了,宁王世子年满十七,按照大雍旧例,确应入京觐见。只是他记得……仿佛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裴昭忽然道:“他都走多久了?” 薛定襄道:“宁王世子白露时出发,走了三月有余。”这段话说罢,想起自己看到的暗报,也不得不为这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捏了把冷汗,“据说一路游山玩水,昨日才抵达城外驿站。” 裴昭不由得就皱眉。 天南海北,各地世家,若应召入京,谁不是快马加鞭?唯独这一个,如今还在外。沙州地处西北,距离建邺虽远,但也不至于走上三月。想来是这宁王世子贪图享乐,纵|情|寻|欢,连皇命也顾不得。 这等纨绔,裴昭见过许多,都是些平庸之辈,一向不被他放在眼里。 “可惜了。”裴昭淡淡道。 薛定襄明白裴昭惜的是什么,心下不由得也是一叹。可怜宁王一世英名,虎父却生出了犬子! 这时候,帘外人影动,见得是张鹤邻过来,面上几许为难,仿佛是有什么事要请示似的。 裴昭颔首:“何事?” 若非有要紧事情,张鹤邻不会在这等关头打扰。 张鹤邻迟疑道:“隔壁院子差遣人送了茶来,说是要谢您……以梅花相赠。” 裴昭微讶。 . 院子里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细纷纷,阶上几行脚印,逐渐被雪花覆盖。 张鹤邻本也不想管,这院子外松内紧,瞧着没有人影,其实暗卫守得半点风也不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可那敲门的圆脸侍从点明,谢的是一枝梅花。 他本笑着想要将人拒之门外,可忽然间想起,当时裴昭可不正是自梅林那边行来? 事关裴昭,那便不能忽视了,更何况听那年轻侍从的意思,那梅花竟是裴昭赠与他家小郎君的。张鹤邻侍奉日久,见裴昭赏赐金银多了,可像梅花这等风雅的物事,那还是头一遭。于是更不敢轻慢,当即入内回禀。 侍从年少,奉上锦盒,说话也规规整整:“我家小郎君听见您有些咳嗽,特意选了这杏皮茶,有润肺止咳、生津止渴之用。” “替我谢过你家小郎君美意。” 裴昭点头,张鹤邻见他意思,竟是要收下,不免有些惊讶。这等来历不明的吃食,从前一概都是处理掉的,断不会奉到裴昭身边,如今却破了例。 当下候在一旁,凑趣道:“这小郎君也是有心了。” 裴昭点头:“是个孝顺的孩子。” 张鹤邻听得他这般平静语气,淡淡说来,心中到底是替他觉得不值。这不过是无意相逢的陌生人,也还心地良善、惦念着裴昭的咳疾。 可是那真正的骨肉至亲呢? 陛下的亲生父亲,行的,却是教人心寒齿冷的杀人之计…… . 晚些时候,新茶泡了来,裴昭落目,见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茶汤。 颜色浓郁了些,香气更是变化,虽还未曾入口,袅袅水雾里,已经觉察些酸甜滋味。 他轻轻地瞥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端起了茶盏。 张鹤邻便知道他并没有动怒,赔笑道:“是那位小郎君送来的杏皮水,您觉着味道如何?” 裴昭又抿了口:“有些甜。” 4、青菜素面 4.1. “有些甜!”宁离扔下了筷子,眉毛都要皱成一团。 虽然他也喜欢甜口的食物,但望着这一桌子菜色,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这建邺的菜,怎么就那么甜? 响油鳝糊,酱猪蹄,蜜汁火方……每一道菜在他刚刚落筷的时候都是那样的令人食指大动。可再吃第三口、第四口…… 宁离觉得自己都要被糖腌渍了。 姚光冶见他嘴巴一撅,扔了筷子,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合口味吗?” 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合是合的,可这一桌子,都是甜的!” . 休整了一番后,听姚先生提起,府里早请来了一位苏州大师傅,据说曾经是宫中的御厨,一手好菜令人赞不绝口。 宁离自然要见识一番。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场景。 鳝鱼不错,猪蹄不错,火腿也不错……可加在一起,那却是错上加错。 宁宁愁眉苦脸:“姚先生,他不会做别的菜吗?这也太、太甜了。” 大师傅姓林,本是在后厨里候着的,被侍从唤了来。他一听侍从那语气就知道不对,来的路上已经出了一身汗。到了主屋,一被问起,更是磕磕巴巴,话也说不利索。 宁离没想到这位林师傅竟然有口疾,连忙道慢些说,好容易才听得明白。 原来是这位林师傅一听吩咐,便铆足气力,将自己的拿手菜都奉了上来,却没想着,菜虽是好菜,但全部堆到一起,主次不分,反倒不美。 那甜意层层叠叠,令宁离都有些齁住了。 宁离并没有为难他的心思,挥挥手让林师傅下去歇着了。他心道,这可真是个实心人,这的确吩咐的奉上拿手菜,可也得来点儿别的口味罢?苏州菜总不至于都是甜的。 忽而间,耳边听到了扑棱声响,白腿小隼飞了过来,稳稳当当的落到了宁离手上。 小隼叽叽嚓嚓的叫唤了一声,不仅探头探脑,而且跃跃欲试。 “这可不行!”宁离立刻拒绝了这胆大妄为鸟儿的请求,“……你乖些,这些你可吃不得。” 他好不容易养的活活泼泼的小隼,若是被这甜腻腻的菜肴给放倒了,那可没地方哭去。 小隼一对眼珠子咕噜噜的转,昂起脑袋,蹭了他一下。 “啾叽!” 宁离被蹭得心猿意马,差点就被这“鸟色”给蛊惑,总算还是把持住了自己,义正言辞的说:“芝麻糊,你不要撒娇,我是不会同意给你吃的。” 小隼顿时生气地啄了他一口,扑腾腾的张开翅膀,一溜烟似的窜了出去。它本是栖身在案上瓷瓶梅枝间的,如今连那梅枝也不能令它驻足,头也不回的,影子也不见,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宁离揉了揉手腕,咕哝道:“个头挺小,脾气倒是挺大。” 外面这天寒地冻、凛风飘雪的,这小小的一只鸟儿,可没有什么,能供它抓过来吃。 . 他虽然口里抱怨着,但是姚光冶见他神色,便知晓他并不曾放在心上,当下凑趣道:“世子这小隼养的还颇通人性呢……可要备上些鸟食?” 宁离看向一旁。 小蓟答道:“郎君,豆子、谷粒、高粱,都是在食槽里添着的,先前吃的也是这些,必不会让这小隼饿到。” 这么小巧的一只,食量其实并不小。不过现在飞去哪里了,暂且可以不论。 它是个机灵的,总归冷了、饿了、累了,便会自己飞回来。那日不就这么巧之又巧的掉进了宁离的船舱么? 宁离道:“先不要管芝麻糊了,我快要齁死了……做杏壳篓的高师傅呢?让他现在做一碗来,再浇上点儿油泼辣子。”他现下委实需要换个口味。 可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却让人露出了难色。 “高师傅告假去城里,您忘了么?”姚光冶道,“他今日去城里走亲了。” 这话确实是不假,早上还是与宁离说过的。 宁离难道:“那油泼辣子,总是有的罢?让林师傅给我煮一碗素面,这个总是不难。” 得嘞,这个容易。不多时,案上奉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素面,就着秘制的油泼辣子,总算果腹一番。 晚些时候,高师傅终于回来。他的走亲没有走成,反而是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全城戒严。如今的建邺城,是不许入也不许出,高师傅并无他法,自然只能在城外张望一番,便打道回府了。 4.2. “什么?”宁离大惊失色,“……皇帝遇刺了?!” “正是。”姚光冶肃然点头,“咱们这是在城外山上,消息慢了些,是以现在才知道。” 宁离下意识道:“他居然现在才遇刺吗?” 唬得姚光冶一个哆嗦:“世子,慎言!” “哦?哦!”宁离反应慢了半拍,连忙把自己的大不敬之语给吞进去。虽然他生长的地方天高皇帝远,但是这种话能不能说……他也还是知道的。 厅内此刻并无外人,只有这一主一仆,一少一老。 姚光冶平日老目浑浊,此刻却是紧张得眼冒精光,四处逡巡,唯恐有那些个不长眼睛的躲在外面悄悄听。他瞅着宁离的面色,心道,得亏着他将旁人都挥退了,不然宁离这话要是传出去,那还怎么得了?! 瞧他家世子那神情,仿佛还有些惋惜似的…… 那里面究竟惋惜的是什么,姚光冶简直不敢往下想! 可若真是教他知道宁离此刻想的是什么,只怕他胆子都会给吓飞了! . 宁离虽然闭口不言,但脑子转的快得很。 他心道,分明是这皇帝老儿不干好事,昏庸无耻,荒|淫|无|道,惹得民间怨声载道。要他说,这老儿早就该遇刺了,也亏得百姓纯良,竟然能忍这么久! 从前他可是很听过几桩皇帝做过的离谱事情,沉迷酒色、荒废朝政、大兴土木……每一桩都够人吐上一筐吐沫星子。 这老儿能活到今天,才是稀奇事情。 “那他遇刺得怎么样?” 姚光冶狐疑的将他看着,怎么觉着世子这语气,不像是担心,倒有几分兴奋好奇。但他还是答道:“据说是重伤不起,只能卧床休养……尚药局的医官正团团的围着呢。” 眼看宁离眼眸一亮、双手一拍,登时心知自己猜测不假。唬得他肃然提醒道:“世子,这儿可是建邺,不是咱们沙州!” . 身受重伤?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眼瞅着姚光冶严肃的神情,宁离总算是吞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还点点头,做了十成十的乖巧状:“我省得的,姚先生。” ……这是真省得,还是假省得? 姚光冶又瞥了一圈,厅内连个苍蝇也瞧不见,终于凑前去,悄悄道:“您心底想想就罢了,可千万别在外面说!” “是,是,我明白的。” . “如今京中情形,可是有些复杂了……”姚光冶皱眉。 何等狂徒,胆大包天,竟然敢行刺皇帝?倘若当真得手、皇帝一命呜呼,那又是谁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如今韩王、陈王虽被赐死,齐王亦被流放,但京中尚有上皇与魏王。真要论起来,有那些个动机的,其实也没几方。 他见宁离并不关心这些,到底只是自己心中思忖着,并没有往下说,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姚光冶道:“世子可曾往宫中递了折子?” 宁离十分茫然的把他望着:“什么折子?” 姚光冶见他这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一拧眉:“也是我疏忽了……您如今奉诏入京,已经赶到了建邺,按例是要给皇帝上书。”不过……“如今这情状,倒是也不急。”建邺封闭,内外盘查,宫中想必紧张得很,便是要递折子,也不会很容易。 宁离道:“为什么要递折子上去?让他把我忘了,岂不好么?” 姚光冶哭笑不得:“这就是您路上走三个月的原因?” 宁离有一丢丢的心虚,不说话。 他心想,他虽然学不怎么学的进去,书也不怎么读的进去,但是在市集摊子上买过的话本子,那可是颇有数量、委实可观的。是以,对于这天下的局势,宁离也是有一些些自己的分析。 宁家世代盘踞沙州,经营已久,跟土皇帝也差不多。天高皇帝远,沙州的百姓,大多只知道城主宁氏,而不是道万里外的君王。而且他阿耶赏罚分明,治理有方,十分受百姓爱戴,这也是宁离亲眼瞧过的。 不客气一点说,如果问城主与皇帝哪个更好,沙州的百姓,只怕十有八|九会回答城主更好,顺带一个大白眼子。 可这样子,就会被皇帝忌讳了呀?! 而且宁家还恰恰处在丝路要道上,西出玉门,必经沙州,来往客商,无不会在此处歇脚。贸易昌盛,自然会带来滚滚财富。此外宁氏还养有兵士数万,更有一支铁骑,铁马重装,皆为精锐。 简而言之,他阿耶,有人,有钱,有兵。雄踞一方,对皇帝来说,可不正是心腹大患? 所以才要把他给召入帝京,充作拿捏他阿耶的质子。 . 宁离觉得自己这逻辑清晰明白,浑然天成,里外里都没有毛病。唯一的错误就是,他阿耶其实并不喜欢动兵,也没有什么反心。 但这话,多疑的皇帝肯定是不会信的。 姚光冶叹气道:“世子,这次也就罢了,下回可千万不要这样了。” 宁离十分无辜的将他给望着:“我这不是乖乖的来了么?姚先生,你放心,我明白的,我心中有数!” 他一定会当一个合格的质子,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绝不会让皇帝觉得有半点儿威胁! 姚光冶见他说得这般恳切,又拍着胸脯保证,想来是已经想通了。一时间,心中真是老怀快慰,不免慈爱的将宁离看着,点头道:“世子长大了。” 4.3. 窗外飘着雪花,案上奉着酥茶。 “唉。”宁离浅浅喝了口,托腮叹气,“我好想回沙州啊。” 姚光冶道:“捱上三年也就回了。” 宁离听了,当真是两眼无光:“三年,竟然要整整三年!” 他出发之前,宁王就与他说了,他也知晓如无意外,自己需要在建邺城里待满三年。可知道是一回事,如今当真经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如今还没有进城呢,已经觉得是前途灰暗无光。 宁离长叹一口气,决定先不去面对这个惨淡的事实,先找一些能令他振奋一点的事情。 “姚先生,最近的驿站在哪里?我要去与阿耶寄梅花。” ……寄梅花? 姚光冶一忖:“原本建邺城里就有,那是最近的……可如今建邺进不去,那只得去来时的路上。” 宁离想了想:“滁水河畔?官道路上?”依稀记得有经过,还被提议在那里歇脚。 姚光冶点头:“是。” “宜早不宜迟。”宁离点头,“那我现在就去罢。” 姚光冶没想到他如此有行动力,劝说道:“世子,外面冷得很,如今还下着雪呢!” 宁离仰头一笑:“姚先生是不相信我的骑术么?” 上山的时候,宁离并没有骑马,坐的是马车。虽然瞧着是养尊处优、不谙弓马的模样,但是他的骑术,姚光冶自然心中有数。只不过如今担心的却不是那一遭,屋外大雪天气,山路湿|滑,若是踏马前行,说不得仍是有危险。 “不如等雪停了再去罢,世子。” 宁离摇头:“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但梅花过不了几日就会枯萎。难道今日不停,我今日不去,明日不停,我明日也不去……一日一日的往后拖着,到最后,梅花也没了。” 姚光冶劝道:“到时候您再折一枝也就是了。” “那可不同。”宁离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时候的梅花,也不会是当时我想要折给阿耶的那一枝了。” 其实他心里还存有另一个念头,隔壁郎君赠与他的红梅生的如此之好,他也想一并寄给阿耶。白梅凋谢了,或许还可以再摘,但是红梅……当真只有这一枝了。 “取笔墨来。”宁离吩咐道。 上好的宣纸,铺在桌案上,宁离提笔,端端正正落下“阿耶在上”四字,接下来却卡了壳。 近日来的趣闻,他已经写过了许多,若是仍照着那样写,着实没什么难的。写上厚厚一叠,便可以教信使取了,送到沙州去。然而这时节提起笔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耳边仿佛又浮现出那一道琅琅声音,越墙头梅枝而来,宛若春夜寒潭一般,道不尽的清冽凛然。 心随之动,笔随之落。 宁离吹干了墨,折好放进了信封。 “走罢。” 他说走就走,当即便要动身。沙州宁氏的小世子,自来千娇万宠长大,尚且没几个人敢拂他的心意,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想要得到什么,也一定会握在手中。 如今不过是区区飞雪,又怎么能阻碍他的脚步? 姚光冶见他拔步而起,短短瞬间,人影儿都要从屋子里消失了,连忙道:“您可得带些侍卫,不能就这么去!” 从沙州入京这一道的路上,有人护送左右,宁离也习惯了。他目光扫过去,将将点住,还未出声,那人已经出列。当下再带上亲侍一道,快马加鞭,直奔驿站而去。 . 滁水畔,官道上,不大的驿站里,颇有些稀奇,他们这平日迎来送往的地方,忽然闯进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生的金尊玉贵雪玉一团也似的,开口却把他们给吓了个够呛。 ——八百里加急,护送一只木匣? 驿丞险些以为他是在消遣自己,见那小郎君眼眸里认真的神色,才意识到并不是开玩笑,连忙摇头:“这位小郎君,八百里加急向来只送军情战报。您这一只木匣子让我们寄送……那是万万不敢的。” 宁离有些失望:“真的不行吗?” 驿丞觉得这小郎君好生天真,大抵是哪个锦绣宗门、富贵世家养出来的,半点也不知晓人间世。他猜不透对方身份,也不敢得罪,耐心解释道:“寻常官府文书,要求日行一百八十里,若要有加急,还有四百里、六百里之数。而八百里加急乃是送十万火急的战报,譬如异族入侵、边关造反……您觉着您这匣子,能要紧到这般地步么?” 他虽是好生说了,还是怕这小郎君胡搅蛮缠、大闹一通,实在是以前遇见过,头疼得不行。没想着这小郎君听了,还颇为赞同的摇摇头:“确实不能。” 看来是个通情达理的。 这念头还没作罢,就听着这小郎君说:“那六百里加急呢?” 驿丞:“……” 驿丞沉吟:“六百里嘛……” . 宁离打马而来,倒是不知道,八百里加急竟然这般要紧。看来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于是他退了一步,选了六百里。 但没想到已经退了一步了,驿丞还是摇头:“小郎君,那也是护送官府文书的,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东西都能送。” 虽然还是个拒绝的口气,但听着已经有了些松动的意思。宁离眼睛一转,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 “若是重金酬谢呢?” . ……重金相酬? 驿丞有些意动,旋即又止。 这小郎君能给出的酬谢能重到什么地步?六百里加急也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情,就算是能得些钱财,这一路的打点,所要冒的风险,大抵也不太值。 “不妥。”驿丞摇了摇头,到底还是要拒绝。 宁离侧头,冲着边上使了个眼色,小蓟立刻上前,圆圆的脸上笑着,奉上了一只锦匣。 眼见着驿丞回绝的话要出口,宁离道:“大人不妨打开看看。” 至于这锦匣里嘛…… 驿丞心中一动,倒也没有推辞,刚刚把这锦匣打开,就被里面一片明晃晃的金黄给晃瞎了眼睛。他险些以为自己看错,那竟是足足一匣的金珠!难怪方才掂着那么沉。 “够了么?”宁离问道,“若是不够,再添些也是使得的。” “够了够了。”驿丞连忙道,“……已经有的余了。” 他本是下意识回答,说完了才听见后一茬,这小郎君的意思,竟然是不够还能加。财帛动人心,当真是有些教人意动、后悔,怎的就答得这么快。但是再一想,这一匣子的金珠也已经是绰绰有余。 也亏的是眼前这位小郎君,被家里养的天真烂漫不谙人事,这才会手一挥就轻飘飘的送出。若是被他家中的大人知晓了,不知道会怎样生气。 不过嘛…… 那就与他无关了,他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 驿丞抱着锦匣,侍从奉上了木匣。 驿丞道:“小郎君要寄的便是这只木匣么?可否告知里面装着什么物事,我也好登记在册。” 那木匣里一等一要紧的是两枝梅花,但宁离却不好说出来。 驿丞便见得眼前小郎君想了想,颊边绽开两只浅浅笑涡来,目光有些思念与柔软:“是我寄给阿耶的家书。” “家书啊。”驿丞感叹,奉承道,“小郎君当真是孝心可嘉呢!”所谓拿人手短,得了一匣子金珠,驿丞说话也玲珑好听起来。他将木匣接过了,又问道:“不知小郎君要寄往何处?” 宁离嘴唇一张:“沙州,宁王府。” “宁王府……” 驿丞下意识跟着重复,忽然间回过神来,望着眼前贵气逼人的小郎君,腿脚险些都软了。 难怪出手这么豪阔,这、这竟是宁王府的…… 宁离一双眼睛清澈分明的将他看着:“可有什么不妥么?” 驿丞:“……” 驿丞:“妥、妥极了!” 4.4. 虽无八百里,但六百里也能应应急。 想来送到沙州,就算梅花凋谢,却也还有一匣余香。 成功将木匣交付了出去,想到阿耶不日就会看到自己寄出的梅花与春信,宁离心中也雀跃了一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想要快些送到。 从内屋里走出去,刚下了台阶,忽然听到院子那头传来一声冷笑。 那笑声鄙薄、不屑,还夹杂着十成十的傲慢。 宁离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人,这样嚣张么?他出身沙州宁王府,都没有这样趾高气扬呢! 他虽然爱热闹,但也不爱这等的热闹,刚要从院子里穿过去,却听着那人大声道:“区区一封家书,竟要动用六百里加急……我今儿算是开眼了,不愧是边陲之地来的贵人,好大的排场呐!” 这这这……说的是他? 宁离愣了一下,断断没想到,这战火竟是往着他身上烧的。 “怎么着,你难道还不服气?我听闻上次动用八百里加急,还是当年西蕃大军压境、大非川传回的战报,世子区区一封家书,何德何能?” 宁离:“……” 他本来就有一些心虚,听了这话,顿时更加的心虚。他难道不知晓,用一匣子金珠贿赂驿丞并不光彩么?可现下他人已入京,也飞不回沙州了,是以才用重金开路。事后悄悄地溜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声张才好,谁知道被这么个冒失鬼给捅出来。 就这么恍神的工夫,又听那人嘲道:“怎么着,我可曾说错半句?宁王征战塞外,枕沙卧雪,何等英武……可世子倒好,还未入京便是挥金如土,这般铺张挥霍,不知道教他知晓了,心里该是有多失望呢!” 宁离脚步一停,终于侧首看过去。 院子那侧站着的是个锦衣玉冠、明珠玉带的少年郎君,生的是一张俊美面貌,可神气也忒过可恶了。 见得他看来,那少年郎君又是一声冷笑:“你瞧我作甚,难道我有说错么?”上下打量了宁离一番,目中愤意喧喧,他见宁离不曾开口,顿时嗤笑:“我竟不知道,世子原来是个哑巴!宁王一世英豪,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缩头鹌鹑的儿子?!” . 这可是往着脸上打了! 宁离还没开口,他身后小蓟脸上已经露出愤怒神色。 小蓟快言快语,立刻反唇相讥:“我家小郎君明秀在内,倒是不如你……瞧着是个光鲜样貌,实际上则是多嘴饶舌、招惹是非,斗鸡似的满院子啄人。” 那锦衣少年勃然大怒:“你说谁呢?” 小蓟冷笑道:“谁喜欢打言语官司,我就在说谁,谁瞪着斗鸡眼,我就在骂谁。怎么着,你赶着上着对号入座了?” 那锦衣少年冷冷将小蓟看着,忽然侧目:“……怎么,宁世子,你身边的人目无尊上,你也不管吗?难道这就是宁王府的教养?” 宁离“哦”了一声,仿佛终于注意到这桩争执来,点了点头:“不错,小蓟,你本不应该说话。” 小蓟眼眸愕然,顿时几分委屈。 锦衣少年双眉一挑,神情中现出几分轻蔑得意。 宁离面不改色,谆谆教导:“有恶狗当道,朝着你犬吠,你不理这恶狗也就是了。如何还要自降身份,去与这恶狗分辩呢?” 小蓟转嗔为喜,顿时间“扑哧”一笑:“小郎君说的是。” 那锦衣少年勃然大怒:“你说谁是恶狗?” 宁离含着点儿笑:“谁在四处不停的犬吠,谁就是恶狗。” 他并没有点名道姓,可是他说的是谁,在场众人,又如何不明白?那锦衣玉冠的少年郎君一张面皮都涨红了,若是不争,就得吞下这一口气,可若是争,岂不就承认他自己是一条恶狗? 锦衣少年素来在家中养尊处优、呼风唤雨,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登时间,一双眼睛里怒火仿佛都要迸出来,袍袖下的手捏的嘎吱作响,忽然又十分奇异的静了下来。 ……不太对。 宁离心中生出了淡淡的警兆,忽然间,一阵劲风划过,直奔他面皮而来。 那一道金芒快得几乎要看不见影子,闪电一般,然而还不曾靠近,就被打落。 “啪嗒”一声,劲风落地,“铿锵”一声,长刀归鞘。 原本站在宁离身后的侍卫纵身到他身前,拔刀斩落了暗器。宁离低头看去,只见脚尖前不远处,正落得一只薄薄的金蟾。 只是那金蟾却是开膛破肚,正正中中被剖成了两爿,断处幽蓝,分明还淬了毒! 小蓟在旁,惊魂未定,见宁离安好,顿时叉腰:“好啊,说不过就动手,恼羞成怒就发暗器……原来这是你家的规矩,我们宁王府也见识了!” 锦衣少年面上羞恼一闪而过,他一时间鬼迷心窍、没想到竟然还失了手。四周目光变化,隐约间窃窃私语,含鄙带薄。 暗算伤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磊落。 他立刻强词夺理:“我看你嘴皮子功夫不错,手上功夫却步怎么样。堂堂宁王府世子,竟然还要个侍卫护着。” “你……”宁离些微迟疑。 “你什么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宁离有些疑惑:“原来你是想要和我动手么?” “动手又如何?”那锦衣少年自觉找回了场子,当下嗤笑,“难道我会怕你不成?你可知道我出身于哪一家?哈,我便告诉你,我可是当今陛下的表弟!” . 宁离猛然间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道:“这样啊……” 难怪,难怪。 原来是和荒|淫|残|暴的老皇帝一路货色,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见得他这般神情,锦衣少年顿时就嚣张了起来:“如何?宁王世子又怎么了,你敢动我吗?” 宁离将他看着,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 ……放心什么?! 锦衣少年见他越过在前侍卫,脚步轻快的朝自己走来,心中说不得还有一分好奇。 他着实想知道宁离意图是何,因此就站在原地,气焰嚣张。哪知道宁离步伐不停,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到最后,竟然走到了他的跟前。 他下意识开口:“你想做什么……” 可还未说完,一个拳头便避无可避的揍到了他脸上。 “我打的就是你!” 5、酱牛肉 5.1. 彤云酿雪,岁暮天寒。 裴昭这一日行走,不知不觉,又行到了梅林间,香雪海里,一片静谧。是严寒霜冻的天气,数枝梅花凌寒盛放,但那暗香疏影里,并不曾听闻有声音传来。 院墙高高,小径悄悄。他在梅树下站了些许时候,手指折过粗粝的树皮,忽然间失笑,觉得自己这样行为好没有道理,摇了摇头,当下又转出了梅林去。 张鹤邻在廊下候着,这时候,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萧九龄上前,禀告数句。 裴昭此刻进屋,被那熏暖的笼火扑得微微皱眉,他转过身来:“宁王世子把人给打了?” 萧九龄点头称是,不敢有所隐瞒,当下将驿站里的冲突都讲了一遍。两人这番口角官司,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 “时家小郎君被打的十分凄惨,后来入城教时家老侯爷见了,盛怒不已。” 裴昭原本神情淡淡的立着,听见这一节,忽然勾了勾唇,只是一双目里,殊无笑意。 时家是如何的家风,养出来的孩子又是如何性子,无需多言,他便是不用想,也能够猜得出来。 “……他还报了自己家门?” “正是。”萧九龄点头,“时家小郎君扬言他是您的表弟,问宁王世子是否敢动他。正是在这之后,两人才打起来的。” . 一旁张鹤邻侍立左右,听见这句扬言,顿时在时家小郎君头上打了一把大叉。再听得后面一句,立刻心中摇头,大叉抡过来,给宁王世子也打了一把。 时家大郎也算明理英朗,怎么这位时家二郎却胆大包天,竟然妄图与陛下攀亲戚关系……他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么? 还有宁家那位,都听见和陛下沾亲带故了,犹自不惧、甚至还动手呢…… “没人出面拦着?” “时家这次上京并无长辈同行,随行的还有一位女郎,但当时并不曾出面。” “哦?她便由着人将家中郎君的颜面踩在地上?” “这……” 萧九龄不知如何回答,暗卫传来的消息,当时在场的确然不曾有时家那位女郎。若非早已查明,恐怕也不知时家女郎亦在驿站之中。 裴昭轻轻一哂。 . 时家三娘,时家二郎,这一对姐弟自东海入京,因为着出身略略特殊,暗地里有奉辰卫悄悄查探,这才将驿站里的冲突闯见。又因为着时家老侯爷勃然大怒,这才被查探到、禀告了过来。 否则,不过是寻常的世家子弟冲突,凭什么报到裴昭耳边? 滁水河畔,官道驿站,时家二郎出言挑衅,宁王世子大打出手。前者被揍了个七零八落,据说一张脸肿得不能看。后者气焰嚣张毫无惧意,一顿乱拳把人打了,径直扬长而去。 裴昭道:“时家的没还手?” 萧九龄一默:“……时家小郎君如今只是‘观照’初境。” 裴昭不置可否。 若萧九龄判断不假,那的确是很没有资质了。 . 明心,观照,通幽,入微,无妄,乃是修者五境。九州四海,男女老少,无不烂熟于心。其中明心境入门,入微境为一方巨擘,至于无妄境,乃是绝顶高手,无不是大宗师境界。而更还有一句话,广为流传: 十七岁不入“通幽”,则今生无缘“无妄”。 观照,通幽,这两般境界的武者世上最多,但观照与观照、通幽与通幽之间,也有区别。 例如时家二郎这般年纪,都还只有观照境界,那今生在武道上的进展,也已经望到了头。 裴昭又道:“那宁家的呢?” 萧九龄更是默然:“似乎是全凭出其不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堪堪摸到了‘观照’上境边缘。” 这殴作一团的两人,都处在“观照”境中,真要论起来,实在是半斤八两,没得什么好说。若无天大的机缘,今生的造化,也不过就这样。 委实是资质平庸,泯然众人。 . 萧九龄统领奉辰卫,九州世家子弟入京之后,若是些个修习武道的,入了皇帝眼中,都会送到他的手下。是以他平生见过的少年俊杰,委实不知多少,旁的不言,单单说时家那位大郎时宴朝,便是一等一的天资。 俊彦英才见多了,眼界也高了。今日报上来的这两位……委实是小猫两只,歪瓜裂枣。 若是放在平日,连投去一个眼神也欠奉。 奉辰卫将这事禀告上来,实在是因为,时家其实算得是裴昭母族。 时家曾出过两位皇后,其中一位正是裴昭生母,如今裴昭御极,仗着这一层情分,时家很有一些猖狂的意思。但萧九龄其实知道,陛下对于时家的态度,亲近不到哪里去。 便如现下,听到时家二郎被宁王世子打了,陛下也没有什么动容的意思。 . “时家就这样让人走了?”这可半分不像是时家的家风。 萧九龄答道:“宁王世子身边有个胡人护卫,时家无一人能敌,只得任他们离开。” 裴昭听了,倒也不怎么惊讶。沙州武道好手颇多,并不逊于关内。若是宁王放了几个跟随儿子入京,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他道:“他们从前可是有什么过节?” 萧九龄道:“属下惭愧,尚未查明……还请陛下再宽容些时间。” 裴昭颔首。 没理由无端端争执,事出必然有因,如今听萧九龄说来,仿佛是无故寻衅似的。 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宁王世子去驿站做什么?” 那正是萧九龄想要禀告的:“六百里加急,送一封家书。”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 这才将将入京,甚至连折子都没有递来,就慌慌张张的给宁王写信,十万火急的送过去。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避开了建邺,策马驱驰直奔路上小驿,连下人也不曾差遣,还是亲身前往…… 这件事听来便觉得荒唐。 那家书里写了什么这么重要?宁王世子入京就见着了什么?竟然一刻也不愿意耽搁,半点也不愿意假他人之手。 家书。 “属下以为,虽名为家书,实际上为密信才是。” . 不对…… 裴昭忽而凝神:“他不曾自己派人去沙州?” “不曾。”萧九龄回答未有迟疑,“东西交给驿丞后就离开,若不是被时家小郎君拦住,大抵半刻也不会停留。” 裴昭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宁王雄踞西北,实力雄厚,真要说起来,与建邺的关系,其实有那么一些微妙。难道宁王府不曾豢|养有人手,偏偏要通过驿站来送这么一封密信?那宁王世子难道不知道,这封信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拦截下来? 只要走了驿站的渠道,只要裴昭想,这封密信,根本就不可能送出去。 这件事情处处都透着不同寻常,在这自己将将被刺杀的档口,裴昭不免会多想。更何况,那一日宁王府的车马,的确经过了滁水渡口。 “……驿丞当真敢接?” “他先时并不知晓宁王世子身份。”萧九龄答道,“但宁王世子以一匣金珠贿赂,使得驿丞开眼。原本是想要送八百里加急,驿丞道八百里只能送边关重大的战报,这才改成了六百里。” 将这一桩原委说来,萧九龄也觉得荒唐。 一匣金珠,可买良田数亩,仆婢数人。若换做升斗小民,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财。却在这宁王世子的手中轻飘飘的流泻了出去,就只为了送一封家书。 还轻而易举与人殴斗。 ……当真是被宁王宠得无法无天了么? 裴昭实在很难想明白,这位宁王世子究竟长的什么脑子。帝京建邺,天子脚下,哪个不是夹起尾巴做人?然而再一联系这位宁世子在路上吃喝享乐了三个月、连皇命也不顾,又觉得,什么荒腔走板的事情也能做出来。 骄奢无度,好大轻狂。 他在心中,淡淡的给出了这八字的评价。 . 至于那十万火急也要送出去的东西…… 裴昭道:“那家书现下何处?” 萧九龄答道:“已经差人扣下了。” 裴昭颔首:“取来瞧瞧罢……还有,去看看宁王府带来的人,还做了什么些好事。” 5.2. 宁离噼里啪啦将人给打了,迎着那锦衣少年愤恨的目光,扬长而去。 不大的院子里,时家人四仰八叉的倒了一地,一个个将他看着,敢怒不敢言。 他家的小郎君被打了,他们倒是想讨回场子来,可实在是技不如人啊!那胡人侍卫横亘在前,长刀所向,逼得众人退让,竟然只能面面相觑,恨恨的看着宁离离开。 锦衣少年目光阴毒,死死地将宁离盯着:“……你可知道我兄长是谁?” “我管他是谁!”宁离扬眸一笑,“我打了就打了,怎么着?小的伤了,你还要回家去请老的?随时奉陪!” 他许久没打架了,今天这个,委实是不堪揍。还没用力呢,自己就倒下了。 这锦衣少年口口声声说老皇帝是他的表兄,可他自己却这么年轻,怎么这年纪差得这么大。还有老皇帝那个酒囊饭袋,当真能抡起拳、提起刀么……哎,不管了,不想了,总归都是一丘之貉,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说了,那老皇帝都已经遇刺了,活不活得下来还是个问题,真的还有力气去给这锦衣少年做靠山么? 宁离才不信呢! “走罢!”他说道。 正说是要回去了,忽然间,耳朵里听见了咕咕叫两声。 宁离侧头。 小蓟年少,甚是羞涩,方才与人争辩时未曾退缩半句,此时脸却悄悄涨红了。他甚是不好意思的说:“郎君,好像是我的肚子在叫。” “……饿了?” “是。” 宁离朝他后边儿看去:“陵光,你呢?你收拾了那么多人,现在还有力气么?” 陵光刀已经归鞘,此刻低着头,是一个听候吩咐差遣的姿势。 对于身边侍卫这常年沉默的模样,宁离也已经习惯了,他身边两人,一个静,一个动,但都以他为主心骨。 当下就拿定了主意。 宁离道:“也好,那咱们就先去填一填肚子。” 这一路吃着冷风,疾驰而来,其实他也想要来一碗烧刀子,暖一暖手了。 . 驿站外不远有一座小镇,名为“来安”,打马前去,些许功夫也就到了。 小蓟寻人打听了一番,顺着指引,一行人去了镇里最繁华的酒馆。 喝的是杏花酒,切的是酱牛肉,并有猪耳丝、熏鱼干、拍黄瓜、素火腿、花生米等小菜,碟碰着碟摆了一桌。 那牛肉乃是镇上一绝,切得片片削薄,咸鲜相宜,卷入口中,舌尖上的滋味十分醇厚。 可是那酒嘛…… 堂倌极力推荐,吹得是天花乱坠,直言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等到那封泥启开了,确然一股扑鼻酒香。 于是宁离倒入碗中,见那酒液颜色还算是清冽,但等到入了口…… 小蓟喝酒已经不算是厉害的了,咕嘟咕嘟,直接一整碗入了腹,忍不住点评道:“这杏花酒也太寡淡了一些,不如咱们那儿的……” 宁离浅尝辄止,心有戚戚,顿时点头:“是,还有些甜。” 他目光扫过去,见桌上还有一碗酒满满当当、动也不曾动过,还以为陵光也不喜欢。 却见着陵光眸光锐利,仿佛觉察些什么似的,长眉微动,忽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待得放下了,就着身势,倏忽间侧首来,压低了声音:“郎君,暗处有人。” 宁离“唔”了一声:“……跟就跟着罢,不妨事。” 陵光见他这样说了,当下点了点头。世子既然早发觉了,心中也有主意,那便不需要他再多做言语。 . 宁离的确不觉得有什么。 暗地里的人,自从他们出驿站就跟着了,一路跟到了现在。总归和先前寻衅的不是一伙儿,也没有恶意,宁离也懒得去管。 他不过喝个酒,吃个肉,取个暖,又有什么好看了? 果腹了一番,总算把那寒意驱散了。终于从小酒馆里出来,咂着杏花酒那绵绵软软的味道,千回百转,还是一句:不够劲儿。 宁离好生遗憾。 来了这建邺,菜色不合口味也就罢了,如今这酒也喝的不过瘾,就更加难受了。 他想要来点儿油泼辣子,再上点儿辛烈够味的,一顿酣畅淋漓。 转念一想,自己还要在这地方待上足足三年。 “唉……”宁离摇头,满怀惆怅,“这建邺城,真是待不下去了。” 6、芝麻糊 6.1. “这建邺城,真是待不下去了。” 屋中炭烧,暖意融融,可是这气氛,随着那一语落地,说不得就有一些沉凝。 裴昭目光淡淡:“果真这么说?” 萧九龄道:“不敢有所隐瞒。” 奉辰卫并不是芝麻谷子大小的事情都要回禀,但当日已经撞上了宁王世子,自然拨了人,暗中查探一番。这一查探,就查探到了不得的,这句话乃是从宁王世子口中说出来的,千真万确,做不得一点儿假。 “宁王世子离开驿站后并未返回,而是先去了来安镇上的酒馆,借酒浇愁。似乎心有烦闷,难以排解,颇有嫌弃之色……” 裴昭目光落下:“莫不是对大雍心怀怨望?” 他声音淡淡的,辨不出什么喜怒,可是萧九龄听见这个词儿,一时间心中都紧了。 “怨望”这个词,程度其实是很重的,若是问到了萧九龄头上,他只怕立刻就会跪地叩首,泣声剖白,说些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云云,指不定还会负荆在背,于殿外阶下跪上个三天三夜。 此刻真被诘问的人不在,萧九龄在旁,也是连话也不敢说。 裴昭眼底,已然生出了几分厌烦。 入京还不过三日,就已经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更还有如此骇世之行。 果然是关外教化未通之处,养出的粗鄙浅薄之民。 不知小心谨慎,反倒恣意轻狂。 世上蠹碌,面目可恶。宁王世子,贪享乐,好华奢,性情骄矜,才浅志疏……甫一入京,便口出妄言,大打出手,想必接下来三年,也是个泼皮霸王的主。 裴昭淡淡的道:“不必再与我说了。” 萧九龄一愣,本还有些事情不曾禀明,底下暗卫报与他时,还说到跟踪的时候、仿佛行迹被宁王世子一行发觉了。可如今见得裴昭对此事已经无意,也只得讷讷称是。 半笼天光透过步步锦纹窗棂照入内室,桌案架前,洒下明暗昏斜的影廓。 忽然间听得一声低咳。 瓷盏拨着茶汤,这狗屁倒灶的事情,萧九龄默默记下来,也不拿去再与裴昭烦说。 于是轻声告退,转到屋外。 檐下飘着雪,来时还细细纷纷,此刻银霜遍盖,已然落满了庭院。 萧九龄真气精湛,踏雪无痕,自然不惧这严寒。可回望处想起主君身体,眉间忧色,终究是挥之不去。 . 夜深入暮。 雪落得大了,未免寒意浸入,四壁窗门都已经紧紧关上,暖炉中填了银丝炭,正在无声息的烧。 裴昭持书卷,正在案前,忽然间,耳边听到几许“笃笃”声响,仿佛有人敲门也似。他侧眸看去,珠帘未晃,分明也无人前来,但那“笃笃”的声音响着,仍不曾停歇。 这别院中侍从皆是稳重可靠性子,并不曾有些个轻浮毛躁的。 裴昭微蹙着眉:“……鹤邻,谁在外面?” 张鹤邻应声而入,也是纳闷:“并未有人。” 可是那一串杂音,还不曾停歇着…… 张鹤邻循声找去,已经是看到了窗棂边上:“仿佛正是这外边儿。” 正说着,听见了“咄”的一声,原本绵实洁白的窗纸,生生破了个洞来,迅息冷风入。 张鹤邻唬了一跳,还道是又有刺客,正要高呼,却听着裴昭道:“你去把窗打开。” “主君,屋外天寒……” 张鹤邻终不敢违背,想着夜里风冷,动作定要快些。将将把那窗棂推开,就有一道黑白的影子顺着窄缝,倏地一下子飞了进来。 他忙关上窗、想要将那影子拦住,没想着那影子已经立在了案头,探头探脑,歪扭身子,忽然间一扑棱翅膀,尖尖爪子,稳稳当当的落到了裴昭持着的书卷上。 那书卷跟着颤颤,影子也跟着摇摇,却是抓得牢牢稳稳,丝毫不晃。 但见黑色羽毛,雪白肚腹,两只眼圈乌溜溜的,顶着个对称的八字面罩。 张鹤邻一愣,继而回过神来,不免低呼:“……这不是您养的那只小隼么!” . 裴昭先前的确养过一只白腿小隼,只是近几日不知晓飞到了哪里去。他本也是并不甚在意鸟雀小兽的人,既然丢了,索性便顺水推舟,放了自由。没有想着,今天夜里,却飞了回来。 是这雪夜天气,太过于寒冷了么? “啾!” 那小隼歪歪脑袋,叽叽啾啾的叫了一声,忽然间窜起,飞到案上边角,一爪叼住了一颗冬枣,旋即展翅,扑棱棱的飞到角落的假山枝桠上,低下喙子,一口一口的啄着吃。 倏忽间就只剩的个枣核。 这姿态,说是恶鸟扑食也不为过了。 张鹤邻瞧得惊奇:“想来是在外面饿得很了……这小隼思念主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才找了回来。” 这一处温泉别院,从前可并未曾带这小隼来过。 如今竟然自己找回来了。 “想来是有一些通灵呢……” 裴昭探出手去,那小隼却不曾飞来,歪头歪脑了一番,忽然又叼起了一颗枣子,叽叽啾啾啃得畅快。 竟是只识得食物,不识得主人。 几枚枣子下肚,仿佛心满意足,终于飞到了裴昭手上来,小爪腾挪着,结果身子晃晃,乌溜溜的尾羽,溅入了墨池。 张鹤邻:“…………” 这才刚夸过机灵呢! . 那小隼显然知道自己干了坏事,扑腾着翅膀,瞬时间就窜出珠帘去了,只在桌上留下几点乌黑印子。 张鹤邻讪讪:“大概是在外面野了些性子,不如送去闲厩使调|教一二。”闲厩使下设有雕、鹘、鹤、鹰、狗等五坊,专司宫中舆辇牛马之事。 裴昭摇头:“不必了,本性活泼,何必磋磨?” 目光落到案间洒落的墨点,裴昭心中并未动怒。他这主人原本做的也不合格,又何必强求这小隼,也一定乖巧听话呢? . 别院里多了一道黑白的轻巧身影,那小隼时而来,时而去,裴昭偶然抬头,便常常见得小隼飞来了屋里。 大概是对梅枝有些喜欢,每每飞来,都喜欢落在那假山盆景上。只是每逢入夜,却不知道又飞到了何处去。裴昭原本还有些担心这小隼会被冻住了,可翌日再见,也是精神抖擞,很有力气。 约摸着是寻哪处空闲的房间歇着了罢…… 鸟雀天性活泼,裴昭也并无拘束它的想法,也就由着这小隼四处自由。只是嘱咐了侍从,在盘中放上新鲜的果子,以供那小隼充饥。 这一日难得的安静,已经入夜,也没见着那小隼飞来。 大抵今日是不会来了…… 正这样想着,一道黑白影子竟从帘子外窜入,势头极快,一爪将桌上的笔架撞得稀里哗啦。 裴昭执卷的手微顿:“这样调皮?” “啾!” 小隼叽叽啾啾鸣唤,仿佛有些快活意味,一爪叼住了枣子,歔欷吃得只剩下个核。 这时节,忽然听见外面走动声音,张鹤邻进来禀告,颇有些稀奇: “主君,隔壁的小郎君来访,说他走丢了自己的鸟儿。” 6.2. 天色将暮时,宁离逗|弄了芝麻糊一番。今日上了甜汤,一口也没有给它吃,连味道也不曾尝。 小隼仿佛生气了,冲着他啾啾叽叽两声,一溜烟儿的给飞走了。 这情状,宁离当真是见惯了,才不去哄这挑食的鸟儿呢,哪知道到了入睡的时候,也不曾见它飞回来。 堂里给芝麻糊搭了一个梅枝做的架子,勉强充作鸟窝,旁边还有先前的楠木笼子,打好的食槽,可食槽里豆子没少一口,水也没低一寸。 真气恼了?离家出走了,这大晚上的,也不回来了? 宁离心中还是被牵着的,没法子放下来。 小隼的翅膀受过伤,虽然好生休养了、如今看着无碍了,到底没有请专门的大夫来看过,不能够断定。 何况这天色着实是晚,天气也当真是冷了。小隼耐不得寒,若是被冻到,便要不好了。 “陵光!” 宁离出了内室去,正看到一道沉默身影候在外边,当下问道:“……你瞧见芝麻糊了么?” 陵光点点头:“朝着左边院落飞去了。” 左边? 一路向着左边去了,边寻边喊,也没看见白腿小隼的影子。不觉间石径到了尽头,再要往前,已经是隔壁的院墙。 罅隙间只见沉沉的夜色,到高处看了,远远望见闪烁火点。 难不成真飞进隔壁院子了? 宁离些微踯躅。 灯火仍未歇,那处人家兴许也还未入睡,可是深夜前去打扰,总归是有些不好的罢? . “……说是他的隼?” “正是。”张鹤邻斟酌言辞,“那小郎君道,见着小隼飞进了这一方院子,想要来寻一寻。” 若换了平日,这等言辞,才刚刚呈上便被张鹤邻拒了出去,定然传不到裴昭耳边。但如今情况却是有些特殊…… 罪魁祸首如今叼着青枣,正吃得不亦乐乎。 裴昭目光落到案头那埋着的身影上,微微蹙眉。 分明是他养的鸟儿,怎么又多了个主人? 张鹤邻侍立在旁,说道:“不如打发他出去?” 裴昭回神:“无碍,让他进来罢。” . 宁离犹豫了小会儿时候,决定还是去隔壁院子询问。深夜打扰,的确冒昧,可他总不能丢下自己的鸟儿、让芝麻糊在外面挨冻。 敲开了门之后,迎来的人脸色白净,面上无须,见得他之时,目光中颇有几分奇异。 宁离只道是自己这突然造访、教人生出了困扰,总归他这举动,确然是有些不妥,言语里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愧意与恳切。 “冒昧打扰,真是对不住。”他道,“……只是我养的那小隼,的确飞进这边院子了。” 引路人笑看着他:“小郎君且随我来。” 庭院疏阔,景致轩朗,穿过飞雪重重的院廊,终于到得檐下。入室之后,扑面来的便是一股热气。宁离些微惊讶,这屋子里烧的炭火,仿佛也太旺了一些。 案前青年身披海青色外罩,听闻声响,侧过首来。宁离不妨间与他相对,一时间微怔,只觉得这人,眸清目湛,骨气奇高。本生的是张疏冷面容,偏又有一般神采华茂。 室内浮动清幽冷香,案边一枝红梅盛放,如火如灼。 似乎是被骤来的步风一激,那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宁离骤然惊醒,回过神来:“……啊呀,你的咳疾,还没有好么?” . 他们之间,却是有一枝梅花的交情。 宁离还要再问两句,可视线下落,已经看到了桌上的狼藉。湖笔落了一桌,墨锭也东倒西歪着,而那罪魁祸首还立在笔架上,歪头歪脑的将人看。见得他来了,尾羽振振,还跳的更高一些。 “啾!” 顿时间,先前的词儿全忘了。 宁离讷讷的将案前人望着,委实有一些窘迫:“对、对不住,它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我替你收整一下罢?” “鸟雀活泼,乃是天性,你不必挂念在心上。” 响起声音正如梅林偶遇时那般清沉,微喑,许是含了些安抚的意味,徐徐轻缓。 宁离就见着他目光逡移,落到先前将来领来的引路人面上,引路那人便笑道:“小郎君不必劳动,一会儿奴婢收拾了就好。” 这一番言语间,小隼歪了歪脑袋,扑棱扑棱翅膀,从案上飞起,正落在了宁离的肩头。 宁离先前没找着它、只怕这鸟儿在外面被冻着了,如今终于见到,心中总算是放下石头,忍不住便伸出手,点了点小隼乌黑的脑袋:“净会调皮,到处乱跑……外面冷得很,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 . “啾!” 鸟儿鸣声十分清脆,在这冬日的室内,仿佛也添一抹生意。 裴昭目光落下:“这是你养的么?” “是。”宁离朝他点点头,解释道,“是我先前捡来的……它翅膀受了伤,还没有完全好。本来是想让它在屋子里养着的,但是它调皮得很,总是朝外飞。” 视线微移,落在肩头那小隼上,裴昭也是一般想法:“的确很调皮。” 那小隼的确对眼前的少年十分亲近,扒在少年的肩膀上,甚至还去蹭了蹭少年的面颊。 这等事情,若是换了在裴昭身边,那小隼是断然不敢做的。比起他见识过的调皮捣蛋,此刻更多了一分亲昵。 想来的确是被养的很好了。 . 宁离据实以告,裴昭也非多言之人,于是这室内,又悄悄安静下来。 不经意间,抬头之时,就见得案前青年目光宁定温和,若春夜里潺潺的涧水。 宁离想起自己这般鲁莽行径,于是更加的不好意思。 桌上三两个枣核,总不会是眼前这神姿高彻的青年丢出的,那定然就是自己这只调皮捣蛋的小隼作为。 他讪讪道:“……对不住。” 话音落下,肩上小隼还煞有介事的点头。 . 裴昭一时间看得无奈,那小隼将这造访的少年扒着,亲热活泼,倒显得自己像是个外人。 这白腿小隼,吃着一家的,望着两家……难怪从前夜里都不回来,想来定然是在隔壁院子里宿下了。裴昭也没想到这么巧,捡到了自己走丢那小隼的,就是那日折梅的小郎君。 就见着这小郎君开口:“芝麻糊,你听话些,快和这位郎君道谢……谢谢郎君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还在这大冷天里好心收留了你。明白了么?” 裴昭顿时沉默,目中颇有一些复杂的意味,片刻后,终于道:“你把它叫‘芝麻糊’?” “是呀!”宁离大方点头,“你看他这黑头黑脑的,肚腹与腿腿却是雪白一片,像不像一只白瓷碗里,盛着的芝麻糊?” . 少年嗓音清甜悦耳,认认真真的解释着。 一旁张鹤邻侍立在侧,乍然听见了这名儿,险些没有忍住笑,全靠自己这么多年禁中行走的功夫,才将将忍住了。 饶是如此,也憋得厉害。 他不知晓他家主君给养的小隼取了什么名儿,但是他知晓,绝没有一种可能,叫做芝麻糊。 瞧着这小隼半点不似平常模样,倒真是与那小郎君黏黏糊糊了。 . 裴昭亦看的明白:“它与你倒是很亲近。” 宁离眨眼,不是很确定:“……大概是因为我把它救了?它在感念我的救命之恩?” 猜测里是同一般疑惑语气,但足见与那小隼的亲昵。 烛火微微摇曳,映出少年眼瞳,裴昭望去,只见得黑是黑,白是白,那两厢的颜色纯粹极了,一片无邪与认真。不知是怎的,却教他想起了曾见过的另一双眼睛,在水流回旋的滁水河畔,霜草衰冻的茫茫雾气里。 惊鸿一瞥般出现,倏忽间又没有了痕迹。 他也应向那人谢救命之恩。 许是一时恍惚,竟然将两者错认,可是眼下的少年,一派清澈明媚的天真模样,若果他瞧得没错,恐怕连加冠也未曾。 . “我那日便想问的,只是忘记了……”宁离开口说,“不知道郎君如何称呼?” 裴昭略略停顿,终于启唇:“裴行之。” 宁离一忖,点了点头:“好名字。” 便听着裴昭道:“是么?好在何处?” 宁离:“…………” 可怜的脑筋俱呆住,没想着裴昭会追问,宁离是半点儿也回答不出来。 要让他现编,那是决计无可能编出来的,宁离对自己的水平也十分有数,抿了抿唇,实诚的说:“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行之’这个名字,很是衬你。”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于又挤出来一句:“……徐徐缓缓,浑然天成。” 裴昭莞尔。 溢美之词,他也听过许多,其中不乏文采斐然、锦词绣章的,但从来只觉得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然而少年这般冥思苦想,终于迸出来的质朴词句,却教他只觉纯质坦然,仿佛正切中了痒处。 他微一颔首:“还未曾问你?” 只见得眼前的小郎君顿时弯眸,雪白的面颊上,露出两只浅浅的笑涡:“……我叫宁离(ni)。” 裴昭些微一愣,试探着道:“宁宁?” . 诶呀…… 宁离见裴昭淡色的唇一掀,吐出来的音节竟然是“宁宁”,不觉心中生出了纳闷儿。 “宁宁”这名字,从来都只有他的阿耶会喊,旁人不是唤世子、宁离、阿离,就是唤他小郎君。如今他与案后的青年才刚一谋面,便已经这样唤他……也太自来熟了一些。 但…… 他也的确感叹于裴昭的容止风度,湛然清越,很是出众。 也没什么,宁离心道,阿耶让自己去了建邺后多交一点儿朋友。裴行之,行之……左右这个朋友自己交定了,便是想要这么唤他,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于是宁离点了点头,脆脆的应道:“对。” 裴昭何等敏锐之人,心思若琉璃剔透,已经有所察觉:“你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名字。” “并不是。”怕被误会,宁离解释道,“只是惯来我阿耶也爱这么唤我。” “宁宁。”舌尖擦过上颚,裴昭目中带了点儿笑,“叠音两字,的确活泼可爱。” 诶。 宁离听见他这般说,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一下头。 虽、虽然这个朋友他交了,这样唤他,他也允了,可还是有一些…… 难为情。 7、桂花糖芋苗 6. 室内原是寂静,唯有火星哔啵,偶尔声响,十分细微。 裴昭与他说了一会儿话,不免又低咳了一声。 宁离看过去,见他虽然眉宇清澄,但面色却并不是很红润的,反而有些苍白,当下问道:“……你的咳疾好像有些反复,唔,我送来的杏皮茶你尝过了么?” 裴昭颔首。 宁离便道:“那你觉着如何?” 裴昭答道:“滋润甘甜,甚是不错。” 一旁侍立的张鹤邻听到此处,微微讶了一番。嘿!当日说的,可是那杏皮茶甜了些呢。 宁离自是不知,他听见这般回答,登时笑起来,笑涡浅浅:“那我再与你送些,这本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取用了上好的李广杏……对咳疾正有效果。” . 裴昭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对之处,大抵是近日在病中,难免有些迟缓。虽然模模糊糊的觉着了,但却说不出究竟在何。 将来访的小郎君送走了,黑头白腹的小隼也跟着离开了,于是这屋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那小隼当真是半点儿也不留念,宁离一起身,立刻便跟着。浑然不顾它原本的主人就坐在案后,倒像是从没有存在过一般。 张鹤邻将人送别了回来:“主君,那只小隼就跟着宁小郎君去么?” 裴昭手握着书卷,微微颔首:“……既是有缘,便随它去罢。” 【他那小隼养得原本也不甚精心,倒不如成人之美。】 . 朝升夕落,裴昭虽是在别院中静养,但京中要紧事务,仍是一一报道了他跟前。 “西蕃的商队如今还待在城外驿站,如今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铁勒客商打听了几日,自觉入城无望,如今已经启程返回……” “时家老侯爷递了折子,来弹劾宁王世子,希望您对他严惩不贷……” 裴昭原是闭目宁神,听萧九龄一桩一桩念着,先前那几件事都没什么反应,听到了时家这一节,唇边淡笑,但是那笑容却无甚温度:“哦?是怎么说的。” 萧九龄道:“列了三项罪名,说是跋扈嚣张,狂妄无礼,奢靡无度。” 裴昭轻哂:“倒还有脸皮,上这样的折子来。” 城中的禁才将将解,时家人就飞快的上了折。裴昭本还不知他们连夜进城是为何,这不,缘由就呈到了跟前来。 时家二郎究竟是怎样的脾性,难道他自家还不清楚么?纵使是宁王世子张狂了些,时家的这位,出言挑衅,先生事端,难道就是什么好笋了? 一窝子歹竹罢了。 .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宁王世子密信如何?” 萧九龄道:“陛下可要一看?” 裴昭说:“送上来罢。” 当即萧九龄就将木匣奉上,说道:“这木匣子里有梅花两枝,布条两卷,此外还有密信一封,便没有别的了……属下猜测,那梅花只是掩饰之物,真正最为重要的,是匣子中的密信。” 萧九龄将密信呈来,封口处已经被揭开,那是用特殊的手法,融化了封蜡。 信封上只有四字:阿耶亲取。 裴昭见了那字,首先便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那字迹十分跳脱,浑没有个形状。能这般称呼宁王的唯有宁氏世子,见字可知其人,他心中的印象就又低了一分。 待得将这密信打开来,一张洒金信笺,入目的只有一句诗。 一句几日前,他才细细讲给了人听的诗。 裴昭捏着信笺,手指不知不觉间用力,他沉声道:“宁王世子叫什么名字?” 萧九龄不解其意,恭谨道:“单名一个‘离’字。” 宁宁…… 宁离。 原来是宁离!!! 裴昭有一瞬间失神。 怪道说有家中带来的杏皮茶,李广杏可不正是沙州的物产! 怪道说那会捡到他的那只小隼,那日宁王府的车队,可不正是经过了滁水河畔? 处处都是破绽,而他竟然还没有发现。 不…… 唯有刻意欺骗,方才称得上破绽。可是那小郎君眉眼清澈,一望就见底,清脆的交代了自己的名字,根本就未曾有半分遮掩。 只是官话说得并不甚好罢了,阴差阳错下,以至于裴昭听错了音。 . 那屋里忽然沉寂下来,案首后的主君不说话,案前的萧九龄也不敢妄自开口。 陛下已经思忖良久了,看来那密信上,真的有了不得的东西?! 许久。 裴昭开口道:“你说他快马加鞭赶去驿站,就只为了送这只木匣。” 萧九龄答道:“正是。” 那木匣是已经呈上的,却迟迟没有打开,裴昭目中示意,张鹤邻连忙上前,启开了木匣。 匣子内光景入眼,却教裴昭为之一怔。 刹那暗香来。 原来那木匣里,除却一枝如雪的白梅外,另还有一枝红梅,盛放如火,错落有致。 ……正是不久前裴昭亲手摘下。 只是,时间过得久了,那含苞的红梅盛开,早开了的白梅……也将要凋谢了。 . 怎么会闯上这样的情况? 裴昭一时间有些错愕与无奈,他目光看过萧九龄,心中也明白,并不能怪萧九龄自作主张,将这一封家书截了下来。 宁王世子快马加鞭,亲自赶去驿站,六百里加急…… ……不过是为了折梅赠书。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初遇时的那一日,隔着厚厚的高墙,他听闻到少年人纯质甘甜的心意,心有所动,于是也折了一枝,送与那小郎君。 未曾谋面,便已别过。 却未曾料想,梅花与书,皆被他阴差阳错截了下来。 裴昭按了按眉心,些微作疼。 以为暗藏的阴谋,兜兜转转,却被摊开明白得彻底。 “金珠呢?”他忽然道。 萧九龄连忙将锦匣奉上,言道:“驿丞还未来得及花掉,已经被暗卫截下。” 当真是满满当当的一匣子,就只为了千里传书。 锦匣被打开了来,明晃晃,金澄澄,那耀目的颜色,当真是要晃花了人的眼睛。 即便再看一次,萧九龄也有些咋舌:“听闻宁氏坐拥沙州、西北巨富,果然名不虚传。这宁王世子随手一掏便是一匣金珠……也太豪阔了些。” “……豪阔?” 萧九龄听着裴昭的语气,以为他不喜欢,连忙道:“是,挥金如土,太过奢靡。” 裴昭目光扫过怒放的红梅,终于摇了摇头:“不过是事出有因。” 萧九龄心中迷惑,却不知究竟为何。 裴昭道:“封上罢,寄到沙州去。” 他点头称是,欲要接过,手已经抬出去了,又听裴昭说:“等等。”仿佛是有一些难以决断。 那一封薄薄的家书捏在裴昭的手中,而那一只木匣……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 萧九龄琢磨过来、琢磨过去,也琢磨不透裴昭的心思。 眼见着张鹤邻出来了,连忙迎上,问道:“张公公,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王世子一匣子金珠,六百里加急就为送一封家书,听上去就是世家子弟的荒唐习性。这等行径,陛下一向都不喜欢,萧九龄也习以为常。但今日陛下的反应却十分奇怪,竟然说了句事出有因,仿佛都能理解了似的。 萧九龄委实不明白,陛下这意思……是赞同了吗? 张鹤邻瞥了他一眼,其实他今日心中的惊讶也不少,虽然的确有些猜测,可那是陛下的心思,怎么能说出来? 于是张鹤邻道:“萧统领是想要揣测圣意了吗?” 萧九龄:“…………” 这帽子扣下来,萧九龄可是一点儿都当不起,连连摇头:“没,没有……只当我没问过罢,张公公。” 张鹤邻站在檐下,看着萧九龄一溜烟的走远,心里“啧”了一声。 这萧统领,虽然统御奉辰卫,武学造诣精深,但论起心眼子来,那可是比另一位武威卫的长官差远了。若方才在陛下跟前回话的是薛定襄,只怕虽然心中诧异,但都埋在心底,半句话也不会问的。不过是不动声色的记下来,日后遇上那宁王世子,更加小心一些。 . 宁离将白腿小隼带回去了,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他将白腿小隼从袖子里取出来,点了点这小家伙的脑袋:“芝麻糊,下次你可不能再乱跑了。” 他快步过去,把小蓟给唬了一跳。 “郎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明明刚刚看着,影子也不在呀。 宁离方才自己是悄悄出门的,并没有叫上小蓟。想来是陵光一贯沉默寡言,也没有对外说。于是他说:“我出去找芝麻糊了。” “呀!难道走丢了?”小蓟连忙道,“郎君找到了吗?” 但也不需要宁离回答了,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他手里探头探脑的鸟儿。 这白腿小隼生的十分伶俐可爱,但是这跑来跑去的,却十分累人找。 小蓟想了想,建议道:“郎君,您何不选个笼子把它关起来。省得它到处乱跑。” 宁离摇头:“它的生长环境,本来就应该习惯在天空下翱翔的。我怎么能把它给关着呢?” 但今日的事情还是给他提了个醒。他需要一个东西,明白这小家伙去了哪里才是。否则像没头苍蝇一样的找着,那可是半点都不好。 . 白腿小隼昂着脑袋,对食槽里的豆子、高粱、谷粒,可是半点没有喜欢。 宁离看着他这样子,一时间失笑,想起来了在隔壁那处所见到的几个枣核。 宁离就对小蓟说:“取些果子来。” 小蓟说:“世子可是饿了,可还要些什么?” 宁离倒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本来只是想喂一下这只娇贵的白腿小隼的,被小蓟这样一说,仿佛倒真有些饿了。 “……那来碗甜汤吧。”宁离说。 “郎君,我还以为您不喜欢吃甜的了呢。” 宁离说:“少一点就好,吃多了……就会变得太齁了。” 他喝了一碗桂花糖芋苗,白腿小隼吃了一碟饱满的青枣。大抵知道自己今天飞出去这行为有些将主人惹怒了,连吐枣核也吐的十分乖巧。 这一人一隼解决了吃食,都很是安心的睡觉。 . 翌日,雪停风止,天光转晴。 “下了这么多天的雪,可终于放晴了。”姚光冶满面含笑,“……世子可要出去转转。” 日日下雪的时候都还在外边转,现下雪停了,风光正好,更没有理由闷在屋里了。 当下宁离抄起白腿小隼,笼在自己的袖子上就出了门。 他这处院子虽比不得沙州宁王府,但胜在江南山水,十分精巧。听侍从说,梅林过去了,边上还有一处温泉,乃是引活水砌成的池子。 如今凛冬,正是泡温泉的好时候,宁离一时兴起,当下吩咐准备好一干物事,快快活活的把自己沉入了池中。 温泉水滑,暖气氤氲,抬眸但见梅枝树影,遥有暗香来,好一番快活滋味。 等到他懒懒的爬起来了,却发现小隼又是一溜烟的没有了影,见着太阳要落了,也不曾回来。 宁离眺远,白腿小隼朝着飞过去的方向,正是梅林那边,又越过了院墙……那是裴行之的院落了。 诶,也真是奇怪。他好好的养着的一只隼,怎么最近总喜欢往隔壁院子跑呀? . 宁离收拾好了自己,便朝着梅林那边走去。温泉相去并不远,林道石径上,静悄悄的。 他走了过去,忽然听见了那边的动静,心里一动,小声唤道:“……行之?” 墙那侧安静了一小会儿时候,传来一道微微喑的声音:“是我。” 果然是裴行之,没想到这么巧,今日又在院子边碰见。 宁离不自觉心情很好,脸上也带着点儿笑:“你看见芝麻糊了吗?它是不是又飞过来了?” 那一侧又稍稍安静,片刻后,宁离听见裴行之答道:“是。” 宁离抬眸,望着暗青的飞檐,重重积雪蔓延到墙那头去,想必是一般光景。他不觉笑道:“它很喜欢你呢。” 裴昭看着枝头落脚的鸟儿,黑白相间,歪头歪脑,一时间有些失笑。 ……这算是喜欢吗? 少年天真,嗓音清甜,言辞柔软,他也并不曾反驳。 . 墙那侧忽然传来一声低咳,伴随着裴昭清冽的声音:“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要请你答应。” ……啊呀,是什么事情? 宁离很是好奇:“你说吧,但凡我能做到。” 墙那侧又是安静,并不曾听裴昭声音,仿佛有些迟迟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好一会儿了,终于再度响起:“可否请你赠我一枝白梅。” 似是为了描补一般,裴昭说:“我见有白梅开过来了。” 宁离仰头,果然看见自己这边院子里的白梅花探出了大半枝桠,越过了院墙去。 他顿时笑了起来:“行之,原来你喜欢白梅花吗?” 到底如何,裴昭却不好说。素来没有人会这样唤他,他也没想到宁离会直呼他“行之”,可若是要教宁离改口,也未免太过于刻意。终于只能含糊的称了一声“是”。 宁离说:“你且等一等我。” 他滴溜溜地打量了一圈,一片白梅入眼,如雪如练,却有一些迟疑,又问道:“行之,你喜欢开的盛的还是喜欢含苞的?” 若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那自然是把盛开的白梅劈一枝下去。 可姚先生却说,梅花盆景不能这样的。想起那一天裴昭送给他的红梅含苞待放,他觉得自己还是问一问比较好。 就听着声音从墙那侧传来:“要含苞的。” 宁离眼眸微弯,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你果然喜欢这一种呀。” 还好他先问了一句呢! . 他看中了一处,欢欢喜喜的折了下来。墙那边并未有脚步声离开,呼吸匀长,应是正在等待,十分有耐心。 宁离说:“你还在等我吗?” 裴昭下意识点头,却想起来自己的动作并不能被人看见,于是说:“是。” 梅花已经折了,如何送去又是难题。要是从外面走过去,那真是好长一段距离,林园里的路曲曲折折的,耗费的时间不会少。 他望着飞檐院墙,心中微微犹豫,又想,行之应该也不是那等墨守成规的人,于是试探着说:“……我可以抄个近道么?” . 这处别院里外里都是被修缮过的,裴昭还不知晓,两处院子间有什么近道。 是暗中存在,却被忽视了的吗? 若真如此,底下人倒是有些疏忽大意了…… 这般想着,裴昭答道:“自然可以。” 话音将落,却见得最近的墙头上积雪颤动,雪片簌簌的落下,伴随着一个清灵神秀的身影,活泼泼跳了下来。 那小郎君骤然抬头,怀抱着满捧梅花。 “……都给你啦!” 满园红梅灼灼,却不及他眉眼笑涡夺目明艳,这样粉妆玉琢的小郎君,怀抱的,却是一捧比冰雪还纯粹的白。 . 这两处园子,哪儿有什么近道呢? 自然是翻墙过去,来的最为快捷方便。 虽是如此,宁离也晓得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太合礼数。但做都已经做了……他本来以为裴行之不会说什么,却见裴行之迟迟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望着。 一时间,不免有些忐忑。 小声解释说:“若是从院墙出去,那路有一些远了,我想你就在这里……所以才翻墙过来的。” 就听着裴昭终于开口,语气并不是责怪,出乎意料的温和:“天冷路滑,地上有冰。你若是不慎跌倒了,那又怎么办?” 宁离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笑了起来,眉眼里是勃勃的生机热烈:“我既然敢翻,那就不会跌倒了,只要你不恼我就好。” 他当真是怀抱着很大一捧白梅,裴昭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折了这么多。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样有些不合常理,宁离有些不好意思:“我怕我折的不合你的心意,所以多折了一些……行之,你从里边挑选你喜欢的就好。” 裴昭应了声,很浅的笑了一下:“不妨,我都喜欢。” 8、山楂决明子茶 8. 张鹤邻原本见裴昭独身出去了,这一回来,却并肩成双,一沉一亮两道身影偕行而来。边上那小郎君,绛衣热烈,灼灼生华,不是昨日里到访的宁家小郎君还是谁? 他心中对宁离的身份略微有些猜测,不敢托大,走上去,含笑道:“主君,宁家小郎君也来了吗?” 裴昭点了点头,却是侧头,与宁离说道:“这是我府中管家,你若是想过来看红梅,遣个人与他说一声就是。” 宁离笑吟吟的点头。 他容色极盛,昨晚来的仓促,只教人觉着生得分外明艳。今日于晴冷天光下见着,走在裴昭身侧,更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之感。 “宁宁。”裴昭唤了一声。 宁离便回声应了,与裴昭一并走入了内堂。 那屋子里是相似的梅香,清冷疏幽,婀娜袅袅。 昨日里只顾着小隼,并不曾细观,此刻看来,却觉得陈设布置,优美雅致,别有怀抱。 裴昭见他目光落处,不觉含了点儿笑:“你喜欢梅花。” ……勉强也算得? 宁离点了点头。 便听裴昭说:“梅花隐逸,分外高洁,你喜欢也是应当。” 这般赞誉下,宁离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觉得梅花开得很香,所以才想折一枝给阿耶。” 裴昭不想竟是如此,更不想他实诚坦荡,悉数都说了。一时间微微一愣,见他眸光清澈,复又觉得,本是应当。 莞尔之余,温声说:“你随心意而动,至性至情,也是很好。” 这文绉绉的宁离听不来,但是裴昭的神情他看得来,他眼睛亮亮:“……你是在夸我吧,行之。” 裴昭略略失笑,点头说:“是。” . 不多时已经到用膳时候,裴昭遣人去隔壁说了声,将宁离留了下来。 宁离的吃相算不得十分斯文,但是却吃得甚是香甜,自自在在的,教人见着了,由不得想,这饭食应当做得很美味。 裴昭笑道:“可还合你胃口?” 宁离点头:“……那可太合啦!” 他有这般的感叹,显然是中意极了。 裴昭只觉得还是平常的滋味,也没有什么特别。他平日筷子动得不多,今日却被感染,不知不觉间,也多用了一些。 宁离不由得支颐:“唔,我府上的林师傅也很厉害。只是一股脑儿都上大菜,实在是难以招架。” 裴昭就问是什么事情,于是宁离便与他说了一番,末了叹道:“听说还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呢,我想林师傅大概是总做那几道菜,所以都不做别的了。” 那倒是的确有可能。 两人闲话了一番,又听裴昭说:“宁宁,你是从沙州那边来的。”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又问道:“沙州是什么模样?” 提起来沙州,那宁离就有很多话说了。 沙州的关隘,沙州的风沙,还有沙州的骆驼、铃铛、丝绸,羌笛、杨柳、明月,连绵不绝的商旅。 他说到后边,已经稍微有些低落。 裴昭凝望着他:“你很想沙州吗?” 宁离点了点头,一股惆怅顿时涌上心头。离家其实并不那么久,但是他当真是有些想念了。 . 别绪难忍,连离去的脚步都有几分感伤。 张鹤邻亲自将宁离送了出去,回来后,小心翼翼问道:“……主君,那宁家小郎君,可是沙州宁王府的那位?” 裴昭淡淡道:“你还没看出来?” 张鹤邻边上赔笑:“奴婢瞧就应当是,只是和想象的差别太大,不敢确认罢了。”说到这里,张鹤邻叹了一口气,颇有一些感叹,“没有想到他竟然就住在咱们隔壁。” 宁王世子入京,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大雍惯例,九州世家、各地王侯的直系子弟,都会择一人入建邺侍奉。张鹤邻在禁中行走已久,看过的也不少,但没有一个如宁离这般。 如将将揭下来的宣纸,一眼便望见了底,无尘也无瑕。 裴昭微微一默。 ……他何尝不是呢? . 第二日,宁离睡醒了困起,听闻有人上门来,隔壁车马已空,主人竟是已经走了。 那侍从捎了话与他,原来裴昭只是在这一方院落休养,如今年关将近,家中杂事繁多,说不得便脱不开身。若是宁离还想要赏梅,切不要翻墙,昨夜已经将从前留的暗门打扫了,直接过去便好。 姚光冶愣了一下:“世子还翻了墙?” 宁离:“…………” 他就没想过竟然会暴|露,顿时一阵阵心虚,东张西望想要转移话题。 姚光冶十分不赞同,看着他面皮薄,到底还是没有再多说,只是语重心长道:“世子,下次可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了。您翻墙头过去,怕被旁人觉得失了礼数啊。” 宁离胡乱答应了,只想快点把这茬儿给绕过去。他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咦,姚先生……建邺的封城令已经解了吗?” “已经解开了。”姚光冶说,“比平时还是要严格些,但已经可以出入……世子现在可要入城?” 来了那么久,宁离至今还没有去过建邺城。他在这山上的园子里窝着,仿佛与外都隔绝了一样。 “自然是要去的!” . 宁离白日里进城,晚上出城,四处游赏,过得好不快活。建邺不愧是帝京,煌煌赫赫,气势恢宏,乃是与沙州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当真是好生见识了。 这天他在茶楼上听人说评书,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百姓喜闻乐见的本子。 宁离本来是随耳听着的,却没有想到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当下问道:“如今讲的是什么故事?” 小二见他是这般俊秀人物,心里先喜欢了些,解释说:“这说的是当年东君大非川一战。” “……东君?”宁离有一些疑惑。 “是呀,”小二颇有些惊讶,竹筒子一般倒出来,“您难道没有听过吗?这是咱们这最盛行的几个本子之一。白帝城东君,在大非川逼退了西蕃的国师呢。” 宁离“啊”了一声:“我竟不知道,这被编成了一个本子。” 小二笑起来,一脸与有荣焉的喜气:“那是自然,这等传奇故事,有井水处皆有传唱呢!” . 这故事讲的却是天下两位无妄境大宗师之间的恩怨,因为涉及了大雍、西蕃,是以格外引人注目。 西蕃国师波罗觉慧青年时曾远道洛阳,研习佛经,后奔赴建邺,坐而论道,一线无妄之际,却被白帝城主厉观澜打落,顿时生出了恨意。 二十余年后,波罗觉慧终于勘破入微,晋入无妄,成就大宗师修为。他自觉扬眉吐气,便卷土重来,邀请厉观澜于雪原相会,一较高下。 其时大非川南北,西蕃、大雍两军对峙,雍军粮草被阻,形势危急。 当天来的却不是厉观澜。 雪原上现出身影,无人知他是从何处而来。 横空出世的剑君击败了波罗觉慧,西蕃人只见得国师吐血跌落,狼狈不堪。顿时间,士气大跌,人心惶惶,连败三城,一溃千里。 于是雍军大胜。 其时厉观澜正在北海垂钓,有人问起,厉观澜淡淡,剑为“朱明”,人为“东君”。 天下震动,自此白帝城两位无妄境大宗师,响彻九州。 . 宁离听着小二讲完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梦初醒一般打赏了一两碎银。 此时此刻,说书先生那边正讲到了西蕃与大雍两军对垒之处,宁离有些听不得,就想出去。小蓟却不依从:“郎君,你不想听吗?” 宁离说:“这里边胡编乱造的那么多,有什么好听的?” “是说书故事嘛!”小蓟说央求,“……我想听啊!” 宁离真是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堂里继续坐下,可屁股底下却像是有火在烧。 忽然间,听到一阵笑声:“虽然有一些编造的情节,但当年白帝城东君击败了西蕃国师,却不是假的……何况如今西蕃人入京,讲这故事也是情景相宜。” 宁离循声望去,发现隔壁桌上坐着位宝蓝衣裳的年轻郎君,周身佩着精致的银饰,瞧着颇有一些惹眼。 那年轻郎君与他年纪相仿,面目俊俏,见得他转过头来,顿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宁王世子!” 宁离也是愣住了:“你认识我?” 那年轻郎君甚是不好意思的说:“我上京时候经过了滁水,刚好在驿站外见了你的英姿。” 宁离:“…………” 宁离顿时有些发窘。 “宁世子,如今你的名头,可是把整个建邺都传遍了。” “是么?” 宁离好生好奇,他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能传遍建邺? 那年轻郎君叹道:“六百里加急,一匣子金珠只为了寄一封家书。沙州宁氏的豪阔,如今才教人见识了。” 宁离茫然且不解:“可是他只要了一匣子呀?” 年轻人本是将他望着,还道他会如何出言反驳,没想到听见这句,登时间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点头,只觉得乐不可支:“不错,不错,那可是他自己只要了一匣!” 心里却想的,这宁王世子,实在是个妙人。 先前在驿站里见得宁离潇洒离去的时候,他本还还想着这是个如何跋扈的人物,此刻正正与宁离对着,那所有的刻板想象,都悉数推翻。 时家那个,他是早就听说过的,时宴暮仗着家世飞扬跋扈,惹出什么祸事来都不奇怪……指不定是时宴暮先出言不逊呢? 他笑着说:“宁世子,我是杨青鲤。” 见着宁离仍旧茫然眼神,并不曾意会过来似的,也并不生气,含笑道:“……和你相同,都是这一次入京的人。” . 杨青鲤本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宁王府的这位小世子,仿佛还有一些苦恼、不能领会似的,不免有些惊讶。 但他天生是个爽朗性子,不以为意,又补充道:“是前些日子,从叙州过来的。” ……叙州。 若果说宁离先前还不明白,一听见这地方,顿时就反应了过来:“原来是小峒主!” 杨青鲤连忙摆手:“……算不得,算不得。” 叙州杨氏也是大世家,现任峒主杨青溪,修习巫术,那是入微巅峰境界,仅次于五位大宗师。 这响亮亮的名头,宁离还是知道的。 那么看来,眼前这少年郎君,也和他是一样的处境么? 宁离试探着说:“你也要在这里待三年吗?” 杨青鲤点了点头:“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只等着陛下召见……世子您呢?” “还没有……” 不要说递上去折子了,他恨不得皇帝把他给忘了呢! . 宁离见杨青鲤还要开口,连忙说:“你就叫我名字罢……世子过来,世子过去,也怪拗口的。” 杨青鲤顿时一笑:“好罢,恭敬不如从命。” 他对宁离本有一些好感,此刻恰恰遇上了,还算投缘,当下坐到了一桌来。 堂倌被招呼来,上了一壶上好的建邺雨花茶。但见那茶叶形似松针,紧直细匀,在盏中沉沉浮浮着,将细白的内壁也映出了嫩芽初绽的绿色。 香气自然是馥郁的,但是对于宁离来说……着实是苦了些。 杨青鲤察言观色,见状连忙唤堂倌给他换了白兰花茶。 宁离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实在是苦了些。” 杨青鲤摇头叹道:“其实我也不耐喝这些苦的茶。” “……啊?”宁离顿时睁大眼,那为什么要点呢? 杨青鲤脸也苦着:“我听说是他家的特色,想着既来之,就试试,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呢?唉,真是不如来一碗酸汤呢!” 两人一时间对视,颇有一些相见恨晚之感。 堂倌去了又来,无论是雨花茶还是白兰花茶,都被扔到了一边儿去。如今放在桌案上的,换做了一壶酸酸甜甜的山楂决明子茶。 这一遭,滋味可算是舒快了。 . 台上先生还在唾沫横飞,台下初初相遇的两人也说得火|热。 杨青鲤说:“宁离,你惹了时宴暮。接下来,可能会有些不好过。” 宁离的目光里现出茫然:“时宴暮是什么人?” 杨青鲤:“…………” 杨青鲤一顿,当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只得道:“就是那天在驿站里你遇见的那一位。” 宁离奇道:“他能让我不好过吗?” 杨青鲤愣了愣,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还没等他琢磨过来,又听着宁离说:“怎么个不好过法?他要找我打架吗?” 杨青鲤摇了摇头:“不,他不能,但是他家里有人能。” “……虽然他不成气候,但是他兄长却是很厉害的,两年前,东海时家的世子入了建邺,没过多久就进了奉辰卫,如今他年不及弱冠,已经是通幽上境的修为,堪称是建邺之中,年轻一辈第一人。” 时宴暮不足为惧,真正厉害的是他的兄长,时宴朝。 “通幽……”宁离“唔”了一声。 杨青鲤点头,娓娓道来:“九州世家的子弟入京以后,按照惯例,都应该在皇帝身边侍奉,若是修习武道,其中很有一部分都会进入奉辰卫。是以奉辰卫里,实在是聚集了一些年轻英才,都是武道高手。而这时家大郎,可以在其中脱颖而出,足可以想他的厉害。” 宁离将他望着,眨了眨眼:“你真的觉得他很厉害么?” 杨青鲤:“……”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生出一种心虚来,掩饰性的端起了瓷盏,猛的灌了一口。 他见宁离浑不在意的样子,不觉间看到了宁离身侧。那日没有看清,今日终于看得分明,宁离身边跟着的那侍卫头发微微蜷曲,面目轮廓有异,竟是胡人。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随身跟着宁离的这侍卫都是通幽上境,那日在驿站之中,时家人没有一个能讨得到好处。这还只是区区一个人罢了,指不定在宁离身边,还有更厉害的人暗中保护呢?! 沙州宁氏的独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人物,难道宁王真的舍得让他就这样,轻飘飘的入京。 杨青鲤恍然大悟,双手一拍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宁离:“…………” 他怎么没有听懂,杨青鲤到底是明白过来什么了?! . “你虽然不惧怕他……”杨青鲤道,“但这名头传出去,被旁人听见误解了,总归是不好。” 宁离说:“什么名头?” 杨青鲤提醒道:“沙州来的土霸王,一匣子金珠,六百里加急只为家书。” 这个么…… 宁离一点头:“没关系,我敢作敢当。” 杨青鲤:“…………” 杨青鲤十分震惊:“你不要名声了?” 他若不是当日远远站着看了一面、如今又当真和宁离遇上了,单单听那传闻,指不定心里以为宁离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可不行。”杨青鲤苦口婆心,“咱们这样的身份进京,原本就尴尬,应当谨小慎微,不露出些错处……你如今才刚刚到建邺呢,挥金如土也就罢了,但你还传了个性情狂暴的名头,四处都在说,宁氏的世子把时家小郎君打得下不了床。” “……建邺城都传遍了,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听。” 宁离疑惑的却是另外一边:“我下手有这么重,真的把他打得下不了床?” 杨青鲤:“……” 杨青鲤简直气结,重要的是这个吗! 宁离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觉得这样的名头挺好的。” 杨青鲤将他望着:“你可不要自暴自弃了。” 宁离认真的说:“我真的觉得这名声挺好的,你信我,青鲤,我还要谢谢他,传得四处都是呢!” 杨青鲤简直震惊极了,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宁离为什么要放任。 要知道,名声乃是十分重要的存在,怎么能任由人抹黑呢? 他看来看去,宁离却一点不慌,好整以暇在边上喝山楂决明子茶。这茶汤酸酸甜甜的,恰好合了他的口味。又捻了些蜜豆吃了,忽然见得杨青鲤眼睛一亮,鬼鬼祟祟的凑过头来。 宁离被杨青鲤这动作感染,当下也鬼鬼祟祟的凑过了头去:“青鲤,你是有什么要告诉我么?” 杨青鲤小声说:“莫不是你要自污?” 宁离肃然,顿时竖起大拇指:“知我者,青鲤也!” 杨青鲤敬佩道:“高,实在是高!” 宁离谦虚道:“哪里,哪里。” 两人推杯换盏一半天,唯有侍从小蓟在一旁,满面疑惑。 小郎君又在嘀咕些什么?怎么他也听不懂了! 9、荠菜小馄饨 9. 天色放晴,然而宁王府的这一处别院里,却是愁云惨雾。 “世子,您可看看吧!”姚光冶愁眉苦脸,纵有满腹爱护之心,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宁离懒洋洋的说:“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弹劾罢了。” 姚光冶看他这样子,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时家奏您的折子都已经滴到陛下跟前了,世子还不当一回事儿呢。” . 可现在是饭点嘛…… 他亲手从山上挖的荠菜,准备回来煮小馄饨呢! 半路上就被拦下来了。 宁离说:“我当一回事,难道就能有用吗?” “世子!” 这一封手抄的折子,却是姚光冶听说了有人败坏宁离名声,使了好些力气,才终于从宫中得到的。 如今再看一看,当真是气都不打一处来。 瞧瞧这说了些什么?狂妄自大,飞扬跋扈,不学无术。这真的不是时家形容自己那个小泼皮的吗?居然还有脸目,拿来告他们家小郎君的状! 姚光冶真是一个字都不信,气狠狠地看着那本抄来的折子:“什么胡说八道。” 他先前面对着宁离的时候,十分愁眉苦脸,此刻对着这折子,又开始发怒,说什么一点也不值得看,弄得宁离也有点矛盾: 这究竟是要看呢,还是要不看呢? “姚先生,咱们先吃了再说罢!” “唉……” 荠菜小馄饨呈上,宁离喝着鲜美的汤,一抬头看见姚光冶那个气得纠结仰倒的模样,觉得还是要宽慰几分。于是他说道:“姚先生,那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呢?” 姚光冶道:“按理来说世子应该是要一个折子,自我辩解一番。可是世子啊,您如今这……” 宁离眨眼睛只问:“我怎么了?”一副并不明白的模样。 姚光冶只想要叹气。 “……您如今,第一封请安的折子都没有上呢!”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才第一步呢,就遇到了挫折。 姚光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的就应允了宁离,以至于到了现在,十来天过去了,一封奏折也没有呈上过。 先前的请安折子都没有上,如今哪里有那个脸面,再来上一封自白的奏疏?! 时家这手也是真的狠,不仅在城中传遍了,还在陛下面前弹劾。可偏偏他们家小郎君生性疲懒,当真正没有上那一道平安的折子。 入京之后,这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一步错了,就步步错了,以至于成为如今这局面。 也不知皇帝会发出怎样的雷霆怒气。 . 宁离劝道:“安心安心,他总不能一刀就让我给砍了。” 姚光冶当下唬了一跳:“世子可不要什么话都乱说。” 宁离说:“我难道说错了吗?他难道能一声令下,叫我人头落地?!” 姚光冶一时间无语:“…………” 片刻后,又是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就是嘛,宁离心想,话本上都这样写的。他如今这是进京当质子呢,用以要挟手握重兵在外的阿耶,难道皇帝舍得让他死了? 皇帝敢把他砍了? 没那个可能。 要是他真的死在了建邺,那才是个天大的麻烦。 . 且看开些。 宁离说:“安心安心,天塌不下来。姚先生,不要去想了,没什么事的。” 纵使如此,姚光冶眉仍旧是皱着:“可这事总不能就这样,您总得上折子。说不定那些言官、御史,还要弹劾您呢。” 弹劾? 宁离“哼”了声:“是他先出声挑衅的,难道他就能逃得脱?姚先生,你放心,你放一万个心,我绝对不让他好过。他敢写这样的折子,那我也来写一封。” 笔呈来,墨奉上,可真的写起来,却卡了壳,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只恨自己平时文辞不善,诗书不通。 宁离左想右想,实在是也没想出来一个什么,最后愤怒的把宣纸一扔。 “……不写了,先放着罢。” 啊? 姚光冶也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世子,当真不写啦?” 宁离将那宣纸团成一团,恨恨的丢了,闻言点头,煞有其事道:“恶狗朝你犬吠,你难道还和他吠回去吗?” 姚光冶听得失笑。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姚先生?” 姚光冶点点头:“也是,咱们不和恶狗计较。” 宁离“哼”了一声。 姚光冶叹道:“原是我想差了。咱们只需要在这建邺城待满三年,到时候拍拍屁股就回沙州了,又不指望在这建邺城里做什么。他想说什么,就由着他去说吧。” 宁离肃然起敬:“姚先生真是豁达。” . 安庆坊,时家。 时家占地颇为宽广,几乎有安庆坊一半之数,因为乃是上皇后族,又一前一后出了两个皇后,蔚为煊赫,门前坊上,车水马龙。 此时庭院深处,时宴暮顶着一张乌青的脸,满脸的焦躁与厌烦。 他那日被宁离打了回来,几乎肿成了个猪头。当天晚上痛得连话都说不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因此也更是将宁离恨上了。 “阿翁……”他哭道,“宁家那黄口小儿,真是太嚣张跋扈了。” 时老侯爷看见他被打成这个样子,又怎么受得了?心里不由得也将那宁王世子给怨恨上了。 都是从外地进京的,难道他们时家就比宁家差了些什么吗?凭什么那宁王的世子就可以大打出手,凭什么他家的孙儿就要吃这样的苦头。 时老侯爷当真是气急,原本是等着接风洗尘,没想到生出这般变故。好好的一顿团圆夜,吃的也是不滋味,夜里听着时宴暮的哀嚎,心中当真是怒火上涌。第二天,连夜上了折子,洋洋洒洒,便将宁离怒斥。 “二郎。”他道,“你放心,阿翁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多谢阿翁。” 时宴暮含泪谢过,这时候,只觉得如何动作都有些困难。侍从在一旁给他擦了药膏,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脚踢在了对方的心口。 “毛手毛脚的,连擦药都不会吗?” 屋子里顿时跪了一地。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时宴暮恨恨的说:“连擦药都不会,我要你们有何用?” 庭外杖责声不绝于耳,因为护卫主人不利,那一顿同来的侍卫都被赏了板子。夜幕渐重,风声沉闷,此刻一声声听上去,虽然没有哀嚎,却觉得十分凄惨与渗人。 此时听着脚步声来,款款行来清丽身影,女子声音婉转温柔:“二郎,适才阿翁吩咐杖责的时候,你应该出声阻止才是,好让这些人念着你的恩情。” 时宴暮的眼神里出现了些怨毒,听到这话,心中轻嗤,语气也并不善:“他们念着我的恩情又有什么用?一群废物,我不需要。” 时宴璇听得欲言又止。 “阿姐。”时宴暮恨恨道,“……若他们当真有用,当时就应该把宁家那个小泼皮留下,而不是被一个胡人侍卫打的不能还手!” 还说是什么精心挑选的侍卫呢?连个胡人都打不过。 大雍繁荣开放,并不拘与外交流,建邺之中,出现高鼻深目的胡人样貌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只是虽然如此,那些簪缨世家、高门大户,到底还是存了一点歧视的心思,责令其饮酒宴乐,看家护院,内里其实并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一类。 就比如时宴暮,现在觉得奇耻大辱中的还有一项,那就是将他击败的竟然是一个胡人。 堂堂东海时家,竟然连一个胡人侍卫都打不过吗? 如果说原本他对宁离的厌恶还没有那么多,那么现他对宁离的恨意,那当真是到达了十成十。 打人不打脸,如今他的脸被打成了这样,这可当真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一定要让皇帝好好的惩治一番宁离,才能够平静他心中的怨气。 眼看着时宴璇将他望着,眸光里有疼惜也有担忧,时宴暮咧嘴笑了一下,还反过去安慰她:“阿姐,我不痛的,你不要害怕。” 时宴璇虚虚的抚过他肩膀,黛眉微微蹙着:“阿翁递了道折子上去,我心中有一些忧虑,不知道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时宴暮“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阿姐你等着看吧,有的是他好果子吃。” 已经说到这般了,再一看,时宴璇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有些叹:唉,虽说阿姐天资聪颖,可终究是女郎,想事情不如他们这些郎君全面。 当下便说:“阿姐可知道沙州宁氏?” 时宴璇不甚赞同的望着他,嗔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难道还要与我卖弄这般学识吗?” “阿姐自然是知道的,我哪里敢卖弄呢?”时宴暮点点头,“沙州宁氏,雄踞西北,手握重兵,天下巨富。他如今将那丝路占着,尾大不掉,可不正像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当年上皇就想要对宁氏动手,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阿姐难道认为,如今御座上这位,会坐看着宁氏壮大下去吗?” 说不得,就是要想办法削弱,加强朝廷的统治。 如今,他可不是将一个现成的刀子递给了陛下?! . 说到这里,时宴暮心中禁不住也有些得意,当时他便是以这样一番理由说动了祖父,教时老侯爷递了折子到宫中。 无论如何,他姓时,是东海时家人。他说自己算是皇帝的表弟,那的确不是假的。 血脉关系,并没有一句是虚言。如今结下了这般仇怨,难道还能够轻易的了结吗? 当今陛下生母出身时家,乃是当年名冠京华的女郎。时宴暮的阿耶,便是时皇后的兄长。从这一层关系上论,他的确可以算作是皇帝表亲。所以,这不正是给朝中找了个现成的借口。 宁王世子连陛下的表弟都敢动手,如此胆大包天,难道宁王对大雍,真的没有不臣之心吗? .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况且,如今这把柄,都已经递到他们手上了。 时宴暮心中忖度,甚是自得,恶意并不加掩饰:“谁叫他不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偏要撞到我的手里来。” 他吃了这样的苦头,自然要还给宁离一点颜色看看,否则岂不是白瞎了他的这张脸,白瞎了他吃的这顿苦? 若是亏本生意,时宴暮是断断然不肯做的。 时宴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种心思,眼眸流转,笑语嫣然,亲手捧起了旁边的玉瓶:“二郎,我替你擦药吧。” 蠢钝愚笨的侍从被踢到了外边,如今来给他擦药的换成了自己的亲姐,时宴暮心中快活,又笑起来:“阿姐,这等小事,何需要劳动你。” 时宴璇叹道:“你这一番以身做饵,我难道就不心疼你吗?” 这一对姐弟的关系原本就十分亲近,如今将自己的谋划说了一番,时宴暮胸中的那口郁气总算平解了几分,一时笑道:“……且等着瞧吧。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让他什么代价都不付、还逍遥自在,我如今不过是给他提一个醒罢了。” 他要教宁离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还有什么人不好惹,更是惹都惹不起的。 . 对于这样一番密谋,宁离自是全不知。 大概就算知道了,他也会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此刻天光好,他正在建邺城里茶楼之上,吃着菓子,听着评书。杨青鲤说这可是顶顶有名的先生,好不容易才约到位置的。 只是这讲的桥段嘛…… 宁离低头拈了一粒山楂:“怎么又是东君大非川之战?建邺的评书先生就只讲这个吗?” 杨青鲤挠了挠头:“这不正是西蕃的人进京吗,估摸着就拿这本子给唱着了呗。” 理由是这个理由,可是这本子,宁离当真是一点都不想听。先不要说他见过多少次了,单单说叫他来听这个,这也太羞耻了一些。 可别了…… 他说:“换一个,扬我国威也不是这样扬的。” 杨青鲤手一摊:“可这是他们已经排好的。” 排好了难道就不能改? 宁离目光往后一转,清脆唤道:“小蓟。” “郎君,在呢,我都带着的!”小蓟立刻上前,取出了一匣子的金珠。 杨青鲤:“…………” 杨青鲤顿时倒吸一口气,十分艰难的说:“你才做了金珠砸人的事情,难道又要来一桩吗?莫不是砸上瘾了?” 宁离反问:“怎么了?难道不成吗?” “成,当然成。”杨青鲤拉长了声音,“咱们宁世子做事,当然怎么都行,可是,你想一想你那土霸王的名声吧。” 宁离哼道:“我要什么名声。” 杨青鲤道:“也就算是不要名声,但也不能这样败坏呀,你可怜可怜自己吧。” 他心想,也没见过有这样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名声给败坏的。 . “可我的确想换一种戏了呀。” 真的,半点儿不想再听到什么东君与大非川了。 “成,那换吧。”杨青鲤一边说一边摇头,“哪用得了你这么多。”他示意小蓟将锦匣收回去,又问道:“那你要听什么?” 这一下子把宁离给难住了,真要说换,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听什么话本。 乱七八糟的听过太多,其实也无大差别。 “总归不是大非川相关的就行。” “那好办。”杨青鲤点头,“……这不难,你且等等。” 当下吩咐了过去,话本换了一遭,杨青鲤心想,这一遭总能合意了罢? 孰料桌上惊堂木一拍,宁离当真是生无可恋,这怎么又说起来当年厉观澜与波罗觉慧的那一番冲突了。 绕来绕去都脱不开白帝城,难不成就不能讲个别的吗? “行行好,换一个,成不成!”宁离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滋味。 “那换什么?”杨青鲤满腹不解,兼之委屈,“这也得你自己点一个呀,我点的你可都看不上。” 宁离想了老半天,一下子竟然卡壳,说些生僻的都不会演,说些熟悉的他又听倦。两害相较取其轻,他说:“……那就点一个《鱼复洞庭》吧。” 这说的却是战国时屈子并不忧谗畏讥、忠君报国的故事。屈子投江之后,鳇鱼载着他的身体返回故里,然而一路游过了秭归,行到了瞿塘峡的滟滪堆,方知道游过了,慌忙忙复返,重归洞庭。 杨青鲤奇怪道:“你怎么爱听这故事?” 宁离说:“……难道不行?”一双眼眸跟着看过去,似问非问。 “行行行,当然行。”杨青鲤接得都熟极而流了,“就听我们小世子的,来一出屈子的戏本。” 这故事杨青鲤从前并没有听过,此刻听来,倒有太半,是讲那风土人情。 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乘奔御风。[1]他从前只知道这一种故事,如今才晓得了屈子的那一遭。 只是…… 宁离向来是个不读诗书的,怎么会忽然间对这个感兴趣了? 他想不通,自然不去再想,听这屈子鱼复的故事,也是别有一番味道。 10、荔枝蜜 10.1. 这一天,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的热闹声音,原来是裴昭又回来了。 侍从过来,邀请他过去,宁离欣然前往。 裴昭身披鹤氅,正在园中烹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分赴了两杯。 宁离有些出神,只觉得这样的裴昭与往常所见有些区别,他从前还不知道,裴昭在茶道上也有造诣。 “宁宁……”裴昭声音温和,“怎么不坐?” 宁离坐在一边的蒲团上,小声说:“行之,你不怕冷么?” 今日放晴,天光虽好,但屋外依旧是寒意凛冽,并不见得暖上几分。 裴昭一顿,修长指间天青色瓷盏稳稳当当,却是摇了摇头,叹道:“你可真是大煞风景。” 宁离:“……” 宁离窘迫了一下,十分义正言辞:“我这是从实际出发呢!你咳疾好了么,就在这院子里煮雪烹茶。” 裴昭道:“早大好了。” 宁离一想也是,这么会儿过来的功夫,确然一声没有听见,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裴昭温声道:“如何?” 宁离抿了一口,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些好听的词语来。左思右想,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裴昭见他这绞尽脑汁却无可得的模样,当真是失笑,莞尔道:“随意说说也就罢了,我并不是想难倒你。” 宁离不禁看向他,果然裴昭目中和煦,并没有什么定要强迫的意思。 反倒是让他心中有些发窘,认认真真的抿了一口,说不太出来,只得道:“唇齿留香。” 宁离不禁道:“这是什么茶?” “雨花茶。”裴昭道。 宁离有些惊讶:“我在茶楼里也喝过,怎么全然不是这个味道……?” 裴昭不曾回答,他面对着裴昭温和目光,微微窘了一下,顿时间也反应了过来。茶楼中堂倌再说是特色珍品,也珍贵不到哪里去,如何能与裴昭此刻煮雪烹茶的相提并论呢? “昨日来寻你,怎么人也不在?” 宁离笑起来:“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和他去听本子呢。” ……新朋友?! 裴昭端茶的手微微一停,含笑道:“是么?” “是呀!”宁离兴致勃勃道,“偶然在茶楼里认识的,和我一般年纪,从叙州来的呢。” “唤作何名?” “杨青鲤。” 他并没有想着隐瞒,裴昭既有问,他答便是了。心道若是裴昭不知,解释几句也使得,没想着裴昭持着茶盏,却是轻描淡写。 “……叙州杨氏的小峒主?” 宁离大惊:“行之,你也知道呢?” . 张鹤邻恰恰这时送了茶点来,正站在亭外,隐隐约约听到些词语,当真是大气不敢出。 各地世子入京,都是要侍奉御座上的君王,私下交往乃是大忌讳,哪里有像宁王世子这样,大剌剌的说了,半点儿也不遮掩的?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的身份……宁王世子不也是还不知道么? 如今瞧着,真是半点儿也没有察觉出来。 木碟奉上了,有桂花糕、马蹄糕、糯米糍、赤豆青团等茶点,宁离随意拈了一枚。见着张鹤邻又奉上了一只瓷盏,装着金黄澄澄的饮子,不免有些奇怪。 张鹤邻解释道:“宁郎君,怕你喝不惯茶,也准备了一些蜜水。” 宁离心中一喜,顿时笑开:“多谢呀。” 他侧头去,正见着裴昭温和目光:“若是不喜欢茶,便喝蜜水罢。” 煮雪烹茶是他一时兴起,邀请来宁离也是他心意一时所动,至于宁离究竟喝多少、究竟如何评,那都只是细枝末节。 如今在这亭中坐着,一同赏梅观雪,便是心意已竟了。 . 宁离便不是个很敏锐的性子,也能感觉到裴昭的体贴。 他将裴昭望着,弯了弯唇,心知裴昭不会生气,便端起了一旁的琉璃盏。 入口滋味,酸中回甜,与雨花茶全然不同。 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水,甜丝丝的?” 裴昭道:“加了一些荔枝蜜。” 宁离恍然,的确是有荔枝香气,不过如今正在隆冬,这等季节,却没有荔枝可以吃。 裴昭察觉到他心思:“怎的了?” 宁离说:“有一些想吃荔枝了。” 他说的倒是十分实诚,一点儿也不遮掩,裴昭目光柔和,将他望着,只道:“来年请你吃个够。” 宁离有些微窘迫,这听着……怎么他除了吃,也就还是吃了。 为了不要继续下去,宁离立刻转移话题,四处瞥着,鼻端隐约香气浮动,教他辨了出来。 想起园中还有一片梅林,宁离问道:“既有荔枝蜜,那有梅花蜜么?” 裴昭略一沉吟:“应当是没有的。” 凛冬严寒,这等时节…… “梅花开在冬日,这等天气,蜜蜂并不会采蜜。若果无开在温暖地方的梅花……想来这世上,不会有梅花蜜了。” 宁离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虽然没有,但也并不如何作想。 他反倒是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不知阿耶收到了我的家书没。” 六百里加急,的确是要比八百里慢一些的,从建邺赶去沙州,千里迢迢……也不知阿耶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呢? 正这样想着,转头看去,却发现裴昭似乎在出神。 那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神情里,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 宁离小声说:“行之?” 裴昭回过神来,此时此刻,竟是破天荒的,难得的有了几分不自在之感。 他该要如何告诉宁离,那装着家书的木匣,里面的梅花,已经换了两枝了呢? 原本存在那木匣中的两枝梅花皆已经凋谢,那一日他请宁离重摘了白梅,却是自己又折了一枝红梅,一并放了进去。 . “还有一事。”裴昭道,“如今你一匣子金珠,贿赂驿丞,教他六百里加急送家书的事情,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宁离:“……”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没想到行之竟然也听说了。 宁离点了点头:“青鲤与我说了。” 裴昭停顿了些许时间,并不曾说话。 宁离很是疑惑的抬头:“……行之?”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裴昭缓缓地喝了一口茶,“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对你来说,终归是不好……你可需要压下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亦是凝望宁离,教人丝毫不怀疑,他既已经开口,便有这样的能力做到。 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不呀,我觉得挺好的。” 裴昭一顿,一时之间,险些疑是自己听错。他说不出亦不解,宁离口中的好,能够好在哪里。 只听着宁离说道:“行之,你说,我名头这么糟糕,那皇帝会不会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将我逐出建邺?” 裴昭:“……” 茶案那侧的小郎君眼眸黑白分明,两丸水晶似的滴溜溜的转着,几分活泼狡黠。他还以为宁离能说出什么高深见解,结果入耳的却是这般? 换个人来,只怕要斥责宁离异想天开。 裴昭叹道:“你多想了。” 宁离顿时蔫蔫的,耷拉下去,不说话了。 裴昭心道,怎可能逐出建邺?若是真将皇帝惹怒了,等着的下场只有幽囚圈禁,从此不能离开帝京半步……哪里有什么可能,被逐出京城?宁离天真,竟还会有这般想法。 他眉目不动,神情平和,声音亦徐徐缓缓:“若想要出建邺,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宁离顿时眼睛一亮:“什么可能?” 裴昭轻描淡写:“流放三千里。” 宁离:“……” . 宁离便是再不明白,也知晓这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他眉毛一拧,正想与裴昭说,不要与自己开玩笑,忽然间又想起来什么,登时言辞一顿,眸光离合。 裴昭已经悉数收入了眼底,方才本是说着玩笑的,可是宁离这样神情…… 果不其然,便听得宁离道:“若是愿意,当真可以犯个什么事,然后流放三千里么?” 裴昭不想他竟有此语,一时无奈:“流放之地,大多处于边疆,气候恶劣,环境艰难……你且莫要想了。” “我明白的。”宁离点头,“可是沙州外边儿,我也见过流放的来的罪眷呀。” 裴昭一顿,忽然间后悔,只因为他想起了宁离的出身之地。沙州远隔建邺千里,黄沙漫卷,瀚海万顷,若真要算起来,那也是一等一的苦寒之地。 戍守边疆,在大多数人眼中,只怕都算不得一个美差。 而宁离正是在沙州长大。 这样恶劣的气候,吓退不了他。 裴昭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想被流放?” 宁离顿时点头:“所以有操作的可能性么,行之?” 那一双望来的眼眸里满含着期待,然而迎着少年的面颊,裴昭却是残忍的摇了摇头:“没有。” “当真没有?” “自然。”裴昭端起茶盏,浅浅的斟了口,徐徐道:“流放与斩首,向来只在一线之间。大雍律令你研读过多少?过往判例又知晓几何?若是弄巧成拙,指不定就要枉送性命……你总不想人头落地的罢?” 宁离:“也……也不至于罢。” 但这样说着,自己知道理亏,眼神说不得也有些游离。 裴昭微微一叹,心中还有另一句话,并不曾说出口:何况你出身沙州。 以宁氏之地位,除却犯上作乱、谋逆大罪,有谁敢当真动宁离? 那不啻于一道护身符。 但这一层考虑,却并不必言说。裴昭注目着宁离:“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你已经到了建邺,注定要待上三年时光,不若好好想想,日后怎么过……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想着逃跑罢?” 他这句话落下,只见得面前少年当真像是被霜打了的白菜,无精打采,蔫缩缩的。 原本不应该问的,只是……终究没能忍住。 裴昭轻声说:“就这般不喜欢建邺么?” “建邺都很好。”宁离有些惆怅,“只是非我乡。” 10.2. 隔壁院子时而有人,时而又空。 宁离隐隐约约间觉得,大概是裴昭在外也有事务,也十分繁忙,只能忙里偷闲,抽上几天到这别院里歇着。 一开始的时候,宁离虽然常常去建邺,到后面,也逐渐懒散了下来。 打马来回的功夫,对他来说,虽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他渐渐也想更舒服的躺着了。 这一日,又有侍从来请他过去。 宁离入了园子,裴昭却是在屋里。他看见裴昭的神色,眉忍不住蹙起:“行之,你仿佛面色看着不太好。” 裴昭喝了一口茶:“是么?大抵是昨日睡得晚了些。” 宁离说:“你家中的事这么多么?再忙也不能耗空自己呀。” “是有一些。”裴昭却是避而不答,只道,“这几日怎么不去建邺玩了?” 宁离说:“你知道我没进城?” 裴昭点了点头,却说:“听说你懒了些,是不好么?” 宁离摇头:“天太冷,不想动,我也要冬眠了。” 裴昭听得失笑。 叙州杨氏子弟入京的折子已经递到了他的案头,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宁王府递来的。 裴昭问道:“你不想入宫吗?”他问的很是漫不经心,仿佛并不在意。 宁家的这位小世子,不想入宫也是正常。 却没有想到宁离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呀。” 裴昭拿着书卷的手顿了一顿,他倒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良久,裴昭说:“我以为你不想入宫的。” “哪儿有。”宁离摇头,“我听说御膳房的厨子,有一道菜做的特别好吃……唔,仿佛叫做‘樱桃肉’。” 裴昭沉默了一会儿:“你家的林师傅应该也会做。” “那不一样,”宁离反驳,“林师傅是已经出了宫的御厨,他肯定有差别,我想知道御厨做出来是什么味儿的。” 他真是半点也不掩饰,想入宫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就这样大大咧咧,十分坦白的在裴昭面前说了出来。 裴昭垂下的眼眸里,神色有一些复杂。他早能够感觉到宁离的性子十分单纯了,想必在宁王府里毕竟是千娇百宠的长大,宁王对他是如珠如宝。 或许也并不如此,那些冰冷的宝物,怎能抵得上少年就在眼前灿烂一笑。 小郎君眉目灼灼,生机烈烈,动人之处,更比花艳。 裴昭说:“既然如此,你不如去给皇帝上一道折子。” “不要不要。”宁离的头摇的跟波浪鼓一样,“他想不起我来,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干嘛自己要凑到他的跟前。” 裴昭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即便明知道宁离的性格,并不喜欢宫里拘束,也觉得莫名的不快。 “……你似乎不大喜欢他。” 宁离哼了一声:“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派出花鸟使到处采选秀女,哼,不要脸!” 裴昭十分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 “行之。”宁离小声唤他,“我就只告诉过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呀。” 这会儿意识到自己说的那话是大不敬了?! “……老头子?” 他看着宁离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觉得额头突突突的跳,忽然间发现,似乎在宁离的认知里有一些偏差。 “是呀!”宁离点头,浑不觉错处。 裴昭慢条斯理的说:“当今陛下登基不过三年,如今二十有三,怎么能算得上是一个老头子。” 宁离呆了一呆,好半天了都不能够理解他说的是什么。 二十有三?……老头子? 愣了一会儿,宁离如梦初醒:“那老头子是……” 裴昭淡淡的说:“是上皇。” 宁离大惊失色,原来皇帝都已经换了一个啦!!! . 裴昭看着他一脸震惊的表情,心里当真是五味陈杂,实难分辨。 他沉默了好一些时候:“你出身宁王府,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宁离有一丢丢的心虚,然后又变得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我被送到山里去养病啊。” 裴昭目光微微一凝:“你生病了?” 害怕他担心,宁离连忙说:“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大好了。” 裴昭应了一声,一时间却不言。宁离心中有些奇怪的惴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教他小心翼翼将裴昭望着。 好一会儿了,终于听裴昭道:“如今皇帝换了一个,不是你所说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续道,“不是你所说的老头子,你也还是不想吗?” 宁离摇头跟波浪鼓一样:“那我也不想。” 他说得那样的笃定,裴昭将他望着,竟有些难言的莫名。 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瓷茶盏,好些时候了,裴昭终于问道:“宁宁,为何你这样抗拒入宫?” 宁离长长叹气:“阿耶说,我入了宫就要去武威卫当侍卫,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站岗,刮风下雨也没有假期……唉,我也不想上进,也不想在皇帝面前博个好脸,就不要也让我去了罢。” 他说的十分真情实意,颊边那浅浅笑涡里,都蕴起了愁云惨雾。裴昭顿时间想起这几天看到的暗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 这宁家的小郎君诶,当真是…… 裴昭道:“按例你是要入宫的。” “那也有早晚的分别!”宁离理直气壮,“反正他现在想不起我来,最好一直都不要想起来。我的名头这么差,就不要去祸害他的武威卫了,赶紧把我放回去罢。” 裴昭垂眸。 ……其实世家子当去的是奉辰卫。 罢了,大抵在宁离眼中,奉辰卫与武威卫,也没什么区别。 裴昭道:“所以你整天都没有做正事。” 宁离必须给他纠正:“哪有?我也是很正经的好罢。” 正经在哪里? 裴昭案上还搁着参他的折子呢,边上并排着暗卫传来的暗报,宁离这一天天的,看把戏,听评书,就没有一件是正经的。 他当真是额头突突突的直跳,百转千回,终是按捺不住:“你这个模样,便是离开了建邺,回到沙州,又如何继承宁王府?” . 沙州地处要冲,地势险要,十分关紧。依照着宁离的这个性子,恐怕根本没有可能掌控起来。 宁离对此胸有成竹:“所以阿耶也没有指望我能管起来呀,阿耶让我入京,趁着这三年,好生找一个能替我打理王府的人呢。” 裴昭目光隐约间晦涩,无声将他凝望着。 半晌。 “你是想要在这京中迎娶一个王妃?” 宁离大惊失色:“你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可别可别!”宁离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从没这样的心思……行之,你不要栽在我的头上。” 裴昭轻哂:“没心思就罢了,怎么反应得这样激烈?” ……那不是突然被问着了么?! 宁离以前可从未想过这些,裴昭忽然间问他,他能答出个什么来?便说是年少慕艾……可他也从来都不曾慕过,也没人教他生出来这样的心思呀。 可恶,可恶,将他给问倒了! 宁离决不能输阵,冷不丁的问:“那你呢?我怎么没见过嫂嫂?” 裴昭淡淡道:“我孤身一人,从哪里去给你找?” 11、桔红糕 11.1. 建邺,建康宫。 “陛下,时老侯爷并小郎君已经在外等候了多时。” “传进来罢。” 一声通传,两人入内。 九重宫阙深似海,端坐在御案后的,是尊贵绝伦的君王。 虽然从血脉上而言,如今的皇帝可算得是时老侯爷外孙,但是他却半点也不敢托大,十分恭敬的行礼。 皇帝赐了座,又笑着问了几句东海的风光。 难得闲话家常,时老侯爷心中不免也放松了一些。见时宴暮正在自己身侧,忍不住生出些心思,想要将自己家的子孙放在裴昭眼前过个明路。 当下笑道:“陛下,大郎得您垂青,如今正在奉辰卫伺候左右。这是大郎的弟弟,如今也是一般年纪了。” . 时家大郎正是时宴朝,乃是如今奉辰卫中一等一出色之人,年纪轻轻,已经是“通幽”境界,说不得何时便会晋入“入微”。 因着这一重关系,时家虽然夹起尾巴做人了一段时间,眼见着裴昭对时宴朝态度未有鄙薄,说不得就有一些顺杆子爬。 一个眼神递过来,时宴暮自然明白。 还未曾入宫时,时老侯爷已经耳提面命与他说过,如今要做的第一等要紧事,便是讨得陛下欢心。 此刻时宴暮听到提起自己,连忙行礼,又大着胆子问候两句,只道,若是陛下得空,请去东海看看,时家上下,必然扫洒以待。 “……东海?” 上首传来的语气,仿佛有些沉吟着,却辨不出什么喜怒。 忽然听见说:“朕驻守幽州六年,竟从未有机会去过。” 时宴暮还不觉得有什么,时老侯爷顿时间背心里有些凉,忙不迭的闲话两句,只想着把这茬儿给揭过。 皇帝还是太子时被上皇打发出建邺,去的却是幽州。幽州与东海相隔并不算远,但那些年时光里,竟一次也不曾踏足。这里面的故事,却是很有些不为人道的…… 但过往的隐秘,时宴暮还不明白,还以为皇帝是被自己说得意动,当下笑道:“可不是么?若陛下愿意赏光,那当真是东海之幸呢!” 谁知道这话落下,皇帝忽然说:“二郎唤朕‘陛下’?朕先前听到的可不是这般。” 这话听着有几分亲近,时宴暮心中立时一喜,恨不得赶紧将这亲戚关系立刻攀下去。一声“表兄”将将出口,正对上君王似笑非笑目光。 忽然间,听得“咔嚓”声响,瓷盏摔碎,滚烫茶水溅了一地。 而在他身侧,时老侯爷已经跪了下来! 时宴暮慢了半拍,心中不解,也知不妙,竟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哪句触碰了忌讳。他忙不迭的在边上跪着,一时间没有注意,手掌竟然按在了碎瓷上,瓷片锋利,鲜血如注。 然而却半点都顾不得。 时老侯爷冷汗涔涔:“陛下明鉴,那只是小孩子玩闹之语,当不得真。” 上首语气淡淡:“是吗?这一次唤朕表兄,下一次准备唤什么,不如说出来,也让朕听一听。” 可是时宴暮哪里还敢? 陛下知道了他那声“表弟”!而且毫无保留的不喜也不悦! 时宴暮面如土色,如果说当时他在驿站里是猖狂得志,那么此时此刻在两仪殿里,被那迫人目光压着,便是抖得如同筛糠。他还想要辩解两句,可是身体哆嗦着,嗓子也发抖,战战兢兢了许久,竟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的嗓音不辨喜怒,从高处传来:“上京途中,好大的威风……不若在这两仪殿里,让朕也看一看。” . 时家也是大族,世代经营东海。 而到了上皇一朝、仁寿年间,更是鼎盛之极,只因为时家一前一后,出了两位皇后。 上皇元后乃是时家长女,怀胎十月之际,自己的妹妹大着肚子在阶下苦苦相求,后来被抬入王府,登基后得封贵妃。 元后分娩,诞下了上皇嫡长女高阳长公主。而两月之后,贵妃诞下皇长子,便是后来被上皇宠爱有加的齐王。 时宴暮瑟缩不已,终于想起来这一处关节,心脏直直的便沉下去。 他终于明白那一日自己是有多么胆大妄为,醒悟过来那一句话,已足够给家中惹来滔天之祸! 后来宫中生变,裴昭清君侧御极之时,并未借助半分东海时家的力量,而那紧要关头,时家所支持的乃是贵妃的长子齐王!夺位失败流放在外生死不知的齐王! 元后继后,皆是皇后,亦皆为时家女。 一笔写不出两个时字,可是如今这九州天下的主人,是曾经被时家放弃了的那一位,半分支持也未曾得到的那一位。 一度被勒令出京的裴昭。 时老侯爷仓皇叩倒,诚惶诚恐,连声告罪,老泪横流。时宴暮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两仪殿。 年轻的君王分明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却自有一股无形的气势,迫得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时宴暮想起裴昭手上了结过的人命。 当年宫变之时,上皇余德妃所出的陈王、韩王……悉数赐死!那些子侄,也没有一个活下来! 他蓦地打了个寒颤。 眼见着时老侯爷的面色铁青,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直到回到侯府里,才终于缓过气来。 他按着自己胸口,觉得终于活络些了,想到当时殿中战战兢兢模样,都有些不解,方才怎么畏惧成那般,连站也站不稳? 朱红的牌匾上描着金字,是煊赫辉煌的“东海侯府”,两对石狮子威严气派,历经风吹雨打,年岁甚至与大雍一般长。 无论如何,东海时家,不也还是裴昭的母族么? 时宴暮观察着时老侯爷的神色,试探道:“陛下怎么气成了这样?难道他的母亲不是时家生出身的女郎吗?”眼见着时老侯爷并不曾阻止,于是胆子又大了些,“阿翁,他怎么可以如此绝情?” . 时老侯爷看了他一眼,面上现出些疲倦:“二郎,明日|你便回东海吧。” 这落下的话语不啻于晴天霹雳,将时宴暮劈了个不敢置信,他愣了愣,直直的将时老侯爷盯着:“为什么要将我赶回东海?难道我说错了吗?阿翁,你怎么能这样偏心?你眼里难道只有兄长,没有我吗?” 他回头看到一道倩影,时宴璇款款行来,连忙说:“阿姐,你替我求一求情罢。” 时宴璇身姿纤细,神情温婉轻柔,但言语却是令人如坠冰窟:“二郎,你听阿翁的话,明日回去罢。” “阿姐!” 时宴暮断断没想到,竟会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来,平日里他与姐姐最为亲近,可是她竟然也要赶自己走?! 一时间,时宴暮瘫倒在了椅上,像是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时宴璇行礼,复又抬头,秋水明眸,十分坚定:“二郎说了这样的话,而且已经入了陛下的耳中,便不能再在建邺中呆了。” “为何!”时宴暮大喊起来,“阿姐,我难道不是与你一同进的建邺么,为何我不能在这里待了?” 时宴璇冷静道:“因为教你来建邺,是想要谋一个前程……却并不是想要你结仇。” 时宴暮怔怔的将她看着。 “你自己好好想想罢。”时宴璇平静吩咐道,“来人,将二郎带下去。” . 她平日在家中,真说起来,家仆听她的更要比时宴暮多,何况时老侯爷并未阻止,于是当真将时宴暮给带了下去。 渐渐地,门外看不清影子,于是这屋内,只剩下祖孙两人。 时老侯爷目光转过:“三娘,我还以为你会替二郎求情。” 时宴璇柳眉微蹙:“阿翁,我何尝不疼爱二郎,只是他这样毛毛躁躁的性子,在京中恐怕好不得……何况二郎如今已经在陛下面前挂上了号,我怕他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时老侯爷道:“那你说说看。” 时宴璇轻轻垂眸:“陛下恐怕是对我家气恼了,如今时候,正是要小心翼翼做人,想办法夺回圣眷,切不可再惹恼陛下。好在还有阿兄在陛下跟前,不愁陛下不青睐。” 提到了时宴朝,时老侯爷的眼里也现出了一分感慨,这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孙子。 幸亏当时送到奉辰卫里的是时宴朝,就算是不看出身家族,他也是奉辰卫里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一个。 时老侯爷点了点头。 时宴璇美目流转,神情中竟现出了几分奇特决心,柔声道:“阿翁,我愿待在建邺城中,助兄长一臂之力。” 时老侯爷不置可否,好一会儿了,缓缓说:“三娘,你要如何帮他?” 时宴璇螓[qin]首半低。 她今天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衣裳,周身无华贵饰物,只用一支玉兰花簪,将乌黑长发挽起。但本就是天生丽质,明眸皓齿,这般瞧来,别有几分幽静动人。 时家女郎,姝色绝伦,自从当年画师一叹,便从东海流传至了京都。 时老侯爷将她望着。 这是他还未曾出嫁的孙女里面最年长的一个,也是嫡亲的孙女儿。 只是…… 时老侯爷微微叹息:“你容貌肖似你大姑母,可你这性情……却与你二姑母无异。” 那话听着寻常,可顿时之间,时宴璇的面色就变了。 年轻的女郎一片苍白,连身体也摇摇欲坠,原本是娴静幽雅的端坐着,而这一刻,却仿佛被抽走了重量,一阵风就能吹倒。 时老侯爷膝下有两位女郎,正是时宴璇的两位姑母。 她的大姑母是时老侯爷长女,也就是上皇元后。她的二姑母乃是时老侯爷次女,后来也做了皇后。可是那皇后之位……却是在元后逝去以后才得来的。 如今正是元后嫡子裴昭御极。 “阿翁……”时宴璇强自镇定,“阿翁为什么这么说?” 时老侯爷老目浑浊,却并不昏花,十分锐利的将她望着:“我问你,三娘,你与二郎上京的时候,你在哪里?” 时宴璇苍白着脸:“阿翁,我当时身体不适,正在驿站里休息。” “外面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一点也没有听到?!”时老侯爷冷冷的说,“你弟弟为了替你出头,被人打的七零八落,你这个做姐姐的竟然还能视而不见?” 冷汗噌噌的从时宴璇的额头上渗了下来。 但时老侯爷如若未觉,这一刻,他当真是铁石心肠,即便见着孙女面色苍白,也不曾停止半分。 “二郎为何会去找宁王世子的麻烦?……难不成是他自己吃饱了没事不成?他平常虽然顽劣,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时宴璇脸色苍白:“大抵是因为二郎看不惯宁王世子行事,实在骄奢无度,用一匣金珠去买通驿丞,六百里加急,寄一封家书。” 时老侯爷听闻,却笑了一声,竟有轻嗤意味:“这难道是什么荒唐的事情?” 骗骗那些末流、平民也就罢了,可是此刻坐在厅中的两位,谁心里不清楚明白? 时宴璇自己也晓得,那理由毫无说服力。 虽然如今,建邺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那宁王世子奢靡无度,性情骄矜。可是这样的事情,哪个世家不曾做过?便是他们时家,比这更荒唐的都有的呢! 实在是司空见惯,只不过宁离是被他们四处宣扬,以至于名头更加的不好听。 时老侯爷说:“三娘,难道你真不知道?” “阿翁……”时宴璇将他望着,嘴唇嚅动着,却并不曾说出话来。 时老侯爷的目光逐渐变得失望。 他淡淡道:“你幼年时,曾经请了画圣最得意的弟子吴彦之来家中作画,当时吴彦之尤其称赞你,说在他所见过人中,算一时之冠。” “只是吴彦之目光中隐有遗憾之色,你听了他的赞赏,心中得意,但又争强好胜,于是定要问,那遗憾究竟在哪里来?吴彦之本不愿意说,却被你缠得没法,于是终于告诉你,他曾见过一人,长成后定有绝代之姿,可惜却托身为了郎君。” “如何?我说的可有错……” 时宴璇冷汗涔涔,不觉咬住了下唇。 “吴彦之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失言,便没有再提,你私下里却用了计策,撬开了他的嘴巴。于是教你知晓,原来他说的那个人竟然是沙州宁氏的世子,宁离。” “二郎当时听了,一心为你记着,没想着这一次上京恰恰遇着了……他是个没脑筋的,莽莽撞撞,心高气傲,当真打抱不平,想要替你出一口气。若非如此,素不相识,无恩无仇,他当时何必朝着宁王世子出头?!” “……” 时老侯爷目光中,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时宴璇嘴唇哆嗦着,分明还是方才那清丽绝伦的模样,可任谁也能瞧出来,她已经是心神大乱。 “当年那事情,我没想到你竟然记到了如今。更没想到,二郎替你出头,你却弃他于不顾……你们本为姐弟,我让你二人一同上京,乃是想着相互照顾。” “你便是这样照顾二郎的吗?” “三娘,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来人!”时老侯爷喝道,“送三娘回碧晴轩,闭门思过。” 11.2. “郎君,郎君,大好的消息!时家二郎被送回东海了!”小蓟喜滋滋的跑过来,窜天猴似的,“据说前些天进宫,被陛下狠狠地责罚了一番呢!” ……遣送回东海了? 还被陛下狠狠地罚了? 宁离委实有些跟不上事情的发展。他还没有出手呢,还等着时宴暮上门挑衅呢,结果就已经被打包扔了回去? “当真?” “一万个真!”小蓟点点头,“时家的马车一大早就已经出发了呢!如今恐怕都已经走出去十几里地了。” 宁离实在是想不到,竟然会发展成这个局面,这可当真出乎了他的意料。 午时听见车马喧喧声,是裴昭又归来了。侍从笑吟吟的请他过去,宁离自是欣然应了。倒是没想着,裴昭也说起来了这件事。 宁离拈了一块桔红糕,逐渐陷入了沉思:“难不成是想要把我竖成一个靶子?” 裴昭一顿:“怎么这么说?” 宁离说:“我看过的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 说起来,最近在建邺里他恶补了好多话本子。其中有一个就是这样讲的,假装自己十分宠爱一个人,然后把他竖成活靶子。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活靶子上。但实际上,那个被遣送走的才是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裴昭听得无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你平时少看一点。有这功夫,你不如去崇文馆里读书。” 宁离:“???” 宁离大惊失色:“读书?你不要开玩笑了。” 裴昭叹了一口气:“你身为宁王独子,你阿耶将你宠得如宝如珠,他是想要将你当成靶子吗?” 宁离愣了一下:“阿耶自然不是的。” 阿耶所有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也只希望他好好的,怎么可能把他当成活靶子。 “你阿耶坐拥沙州,雄踞西北。他有能力保全自己喜爱的人,自然是让旁人都晓得,他对你的爱万分珍重,让所有敢对你动手的人都先掂量一下,有没有这个胆子、能不能受得起宁王的报复。” “怎么会是你刚才那样荒谬的说法?” 裴昭将他凝望着,忽然之间一句话涌上心头。 ……真正爱重一个人,自然是半点都舍不得他吃苦的。 . 宁离愣愣地应了一声。 忽然间,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少年人的目光是有些恋念的柔软,叫裴昭一时也为之触动。 “宁宁想到了什么?” 宁离低声说:“阿耶的回信已经寄给我了,我这一路上京走了三个月,他也没有责怪我呢。只问我在路上累不累,如今在建邺,睡得好不好。” 裴昭听罢,并不意外,淡淡一笑。 可不是吗? 他不曾见过宁王寄回的家书,但其实却见过别的。 今日晨时,宁王请罪的折子已经放在他的案头。 独子年幼体弱,是以这一路跋涉,时间走得长了些,千错万错,都是他教导无方,还请陛下千万不要怪罪……宁宁。 宁王朝着他请罪,却是半点也不愿意叫宁离知晓,滴水不漏的瞒着,只希望自己的孩子无忧无虑。这一腔慈父之心,怎么教人不动容?! . “那陛下将他赶回去,难道是向着我的吗?” “宁宁以为呢?” 宁离开动着自己的小脑袋瓜,想了半天,终于迸出个词来:“难道他是为了示好我阿耶?” 裴昭轻哂。 宁离一时间讪讪,也觉得自己说的这猜测并不是很靠谱。 在知道老皇帝已经退位、在位的是当年的太子后,他可是很恶补的一些知识。如今这位,可是与当年那个昏庸无道的老皇帝,半点都不似呢。 “行之……”宁离突然说,“你是宗室子弟吗?” 裴昭目光轻抬,幽微闪烁,缓缓点了点头:“勉强也算得,怎么了?” 宁离心想也应该是如此。行之也姓裴,在汤山有这么大的院落,还就在建邺,指不定他的哪一个祖辈里也做过皇帝。 宁离小声说:“那你见过陛下吗?陛下是怎样的人?” “宁宁,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裴昭不问反答。 “我不知道。”宁离说,“我没有见过他,对他的所有认知都是来自于戏文和话本子。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 裴昭持着瓷盏,心中竟然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失落? 宁离这样回答他,实在是无可厚非。 没想到宁离忽然笑了一下,两只笑涡浅浅:“但我知道,行之是一个很好的人。” 12、八宝奶酪枣泥饼 12. 好人? 裴昭乍然听闻,一时间失笑。 他还从没听过人这样评价他。 恨他的不计其数,骂他的数不胜数。弑兄戮弟、残暴之徒,心狠手辣、绝非人主,有伤天和、早夭之命……他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被评为好人,还真是头一遭。 便是效忠于他的那些臣工,也从没这样说的。 他看着宁离柔软的面颊,心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孰料宁离却很快的捕捉到了他这一般情绪,立时问道:“行之,难道我有说错么?” 裴昭心中轻哂。 只怕在宁离心中,有许多人都是好人。 他不必当这许多好人中的一个。 裴昭道:“没有。” 宁离才不依从:“你不喜欢,你分明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不合你心意。” 裴昭无奈:“好罢,你告诉我,你心中有谁是坏人,一点都不好么?” 宁离答道:“当然呀……波罗觉慧,就不是一个好人。” 裴昭还以为他会说谁?已经做好了他会吐出时宴暮名字的准备,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波罗觉慧。西蕃国师已经二十年不曾踏足大雍,宁离如何又会这般评价他? 再一转念,裴昭又想起这些天呈在案头的暗报,宁王世子与叙州杨氏的世子杨青鲤相交甚好、相谈甚欢,屡屡把臂游玩。两人结识那一日,茶楼中说书先生所讲的故事,可不正是大非川一役、波罗觉慧不自量力、败得狼狈凄惨么? 西蕃与大雍,屡有争端,边境摩擦不断。更何况波罗觉慧身为西蕃国师,生恨在先,寻衅在后。大雍百姓,大概没有几个会认为波罗觉慧好的。宁离少年心性,会这般说话,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为什么?” “他老奸巨猾、狡诈成性,在雪原上守株待兔,不就是因为终于突破入微了么?”宁离哼声,“以为自己晋入无妄境界了、成为大宗师了,还做着些扬眉吐气、打翻身仗的白日梦呢?!” “你仿佛亲眼瞧见了似的。” “本来就是!”宁离大力点头,“我又没胡说!” “……” 还是个孩子。 裴昭心道,心思单纯,性情天真,听了些话本故事,便愤怒不已、义愤填膺。 当初波罗觉慧在雪原上设局,邀战白帝城主厉观澜,虽然与那话本故事所讲的依稀仿佛,其实内里并不是那么的简单。世人都以为那时候厉观澜在北海垂钓,诚然垂钓之事不假,但作陪的是另一位大宗师。也可以说,将厉观澜拦住的是另一位大宗师。 厉观澜不可能雪原赴约。 波罗觉慧设的便是一场无人能应的局。 若非当时东君横空出世,只怕波罗觉慧的谋划算计,便会得逞。 从这个角度来看,宁离所说的,的确是不假。因为当年在建邺跌了面子,便怀忿在心,伺机报复。 睚眦必报,狡诈诡谲。 裴昭点头:“你说的不假,他的确是一等一的小人。” . 裴昭又道:“那时宴暮呢?” 宁离没想到裴昭会提起时宴暮来,但是也不太奇怪,毕竟今日的话题便是由时宴暮而起。宁离道:“他是个蠢人。” ……蠢人? 裴昭一时间失笑。 宁离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有些奇怪:“行之,我难道又说错了?” “你说的没错。”裴昭点头,“只不过所见略同罢了。” 他在心中,给时宴暮盖上的章就是“蠢货”。 “我原本以为你会觉得他很坏。” “坏么?只是蠢罢了。”宁离认真说:“他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还只是‘观照’初境呢,我要是他的武学师父,我怕得羞愧死。” . 宁离是真的这么认为的,结果没想到,说完之后,裴昭眉尖颤动,仿佛是有一些想要笑的意思。 他顿时一拧眉头。 “你说的很对,他的确很蠢。”裴昭顾左右不答,示意他去吃刚端来的八宝奶酪枣泥饼。 宁离咬了一小口,吃的十分秀气。 裴昭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无奈,蠢货都觉得是蠢货,可以为的方向全然不同。 诚然是殊途同归,可宁离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他目光下移,落在了宁离细白的手指上。拈着枣泥饼的手指莹润洁白,仿佛牛乳凝练做的般,看不见半点的茧子。 宁离因为时宴暮不过是“观照”初境,因此嫌弃时宴暮蠢。可宁离这柔柔软软、一点儿没吃过苦头、没学过武的样……他自己也不过是将将碰到“观照”上境的门槛呢! 裴昭随口道:“宁宁学过武么?” 宁离顿时点头:“当然学过呀!” 这答案并不出裴昭所料。大雍武道蔚然,何况沙州,更是民风剽悍,宁离学过是常理,要是没学过才是奇怪。 他道:“学的如何?” 宁离顿时眉眼一扬,万般自豪:“师父夸我天资绝伦,乃是他平生见过的唯一一人呢!” 裴昭:“……” 就凭这学了十七年都还在“观照”境界上下打转的武力么? 望着宁离亮晶晶的眼睛,裴昭实在是不想打击他的自信心,可宁离一副求他夸奖的模样…… 裴昭决定转移话题:“宁宁活泼可爱,也是我平生仅见。” 13、夔州脐橙 13.1. 宁离忽然又想起一遭:“他的那个兄长……会找我麻烦么?我听说似乎很厉害。” “时宴朝么?”裴昭淡淡道,“不会。” 宁离有些疑惑,裴昭语气虽然淡,但是意思却十分笃定,他道:“行之,你怎么这样肯定?” 裴昭道:“因为时家大郎,是个聪明人。” . 好生奇怪。 时宴朝与时宴暮分明是一对兄弟,可在裴昭的口里,一个人很蠢,另外一个却截然不同。 “我听说他在御前行走,奉辰卫里侍奉。”宁离疑惑得很,“不是一家只送一个人入京么?时家竟然送了两个!” 裴昭当真是无奈。 他垂眸,望着坐在自己跟前的少年郎君,宁离一脸感叹,清澈的眼眸中不仅有敬佩,还有更清楚明显的望而远之,那是真心实意的这么想。 大抵在宁离的心中,入京是一件吃大苦头的事情,但凡是有些想法的,都恨不得躲开。时家竟然敢往这龙潭虎穴里送上两个,实在是艺高人胆大。 小郎君这样避之不及,又怎么知道,这世上尚还有人汲汲营营,趋之若鹜? “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裴昭按过桌上的茶盏,“时家曾为上皇后族,趋炎附势,有所图谋,将子弟送入京中,本也不奇怪。” 只不过刚刚入京,便被勒令送还回了一个罢了。 裴昭微微侧眸,凝望着宁离懵懂的侧脸:“若是他家遣人赔礼道歉,你收下便是。” “唔……” . 窗外天光静悄悄的,树桠与栏杆俱安静,只有无声的人影,侍立在屋檐下。 宁离走过去,悄悄地招了招手。 张鹤邻便迎过来,将将要说话,却见着宁离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见此情状,张鹤邻不由得也放轻了口气:“宁郎君?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宁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示意他到近前来:“张先生,行之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张鹤邻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宁郎君唤我管家便好。“ 宁离只是将他望着,却是十分执拗的样子。 张鹤邻道:“宁郎君既然担心,何不直接问我家主君?“ 宁离些微苦恼:“我问过了,行之不愿意与我说……”甚至连咳嗽都想要掩盖着,不教他发现。 但这个世界上,病疾是决计掩盖不住的,何况裴昭的容色里,恹恹确然有病容。 张鹤邻面上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望着宁离,欲言又止。 宁离并不是什么都看不明白,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还是说……你也不能与我说?” 张鹤邻赔笑道:“宁郎君,还请体谅些个。这等事情,事关主君,若是无应允,奴婢也不敢朝外说的。” 宁离点了点头。 不好问,问不出来,张鹤邻这里走不通,看来要想另外的法子。 . 小蓟跟着他出了园子,入了自家的别院,有些好奇。 ……为什么世子一口就咬定了,裴昭还在生病? 小蓟道:“郎君,裴郎君又病了么?” 宁离摇头:“我看不太出来,但是我知晓,他的气色不太好……可惜我从前没有学过医术。”若是要他想,请了大夫来给裴昭看看才好,但裴昭仿佛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似的。 “他不想我看出来。”宁离喃喃道。 可是,既然如此,这样的舟车劳顿,凛冬严寒天气,又为什么要赶到这汤山别院里来? . 宁离有些微茫然。 若说清闲,裴昭常常待了一|夜便走,可若说繁忙,怎么总是能抽出时间,赶到这山间的别院? 真要说休养,便应是长居于一地,就如他这般,虽然建邺里也有宅子,但几乎不曾去落足。怎似裴昭这样,两处地方,内外奔波,反复来往? 正这时候,回了院中,却见姚光冶迎来:“世子可算回来了,时家方才派了人上门,送了礼物,给您赔罪呢!” 桌上锦匣缠枝纹繁复,宁离目光扫过了,心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遭。 很是有一些惊讶的: 果然被行之说中了,时家人会上门赔罪呢! “但我记得入门时还有旁的人。” “是呢。”姚光冶笑眯眯道,“今年的夔州脐橙到了,世子要尝一尝么?” 宁离没想到这时候便到了,顿时笑了起来:“正好,送一些与行之罢。” 13.2. 裴昭见得张鹤邻进来,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不惯见这样,道:“怎么了?” 张鹤邻道:“适才宁郎君出去时,悄悄与奴婢打听,您的身子,究竟怎么样了。” 他的身体…… 裴昭目光扫过,忽然间略略心悸,一时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 室内清静,此刻却被打破,张鹤邻连忙奉上茶盏,只盼能让裴昭缓和几分。 裴昭素来都有咳疾,前些日子好容易在这汤山的泉池里养的好了一些,又匆匆的赶回了宫里去。来来往往,不免受寒。 实在是琐事繁多,拖不得。皇帝陛下病了那么久,也应该上朝了。 也该教旁人晓得,他还没有死呢。 . 张鹤邻端了药碗来,裴昭眉尖微蹙,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他本也是个克制沉凝的性子,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而行事。 只是这苦药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却像是画脂镂冰,费日损工。 张鹤邻道:“陛下,不若还是请医官来看一看。” 裴昭道:“何必麻烦。” “您这样镇日的咳下去,我们做奴婢的总是担忧……何况。”张鹤邻小心翼翼看了眼,大着胆子道:“若是教隔壁宁郎君知晓了,只怕也会心疼。” 裴昭目光倏地转来,寒潭也似的。 那一眼不怒自威,张鹤邻已然低下了头,敛眉顺目。 实在是方才那话,说的是有些大胆与逾越了。 半晌,终于响起缓缓声音:“你倒是替着他说话了。” 张鹤邻小心说:“每每瞧着宁郎君过来,您仿佛就会高兴一些……既然他能让您高兴,那么奴婢自然也会高兴,也会喜欢他。旁的不多,您事务缠身,他能让您舒畅几分,总是好的。” 裴昭叹了一口气,拳拳之心,总不能责。 他听见张鹤邻还要劝他似的,终于道:“鹤邻,我这究竟能不能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张鹤邻是裴昭生母留给他的内侍,从前伺候先皇后,后来又来到裴昭身边。他可以说是看着裴昭长大,一听见这话,心中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又何尝不知道?又何尝不明白? “您这病啊。”张鹤邻红了眼眶,“上皇怎能如此狠心。” 裴昭目中露出了淡淡的讥诮神色,旋即,又平静下来,古朴无波。 他与上皇之间,委实……是没有什么好谈。 而他身上这痼疾……也委实没什么好治。 . 檐下忽然有人来,送了一竹筐。说是隔壁送来的夔州脐橙,鲜甜多汁,教他吃个新鲜。 张鹤邻机灵,立刻奉了脐橙来。 桔色的皮剥落后,里面肉瓣果然甘甜,圆润饱满,丰沛多汁,恰如少年郎君琅琅的笑颜。 张鹤邻侍立在侧:“宁郎君还送了一匣子金珠,并半匣明珠。” 送些橙子来也就罢了,还送与他金珠与明珠做什么? 裴昭有些不知这小郎君葫芦里的关窍。 但东西已经送来,锦匣已经呈上,总不能教张鹤邻再送回去。 那锦匣打开了,颗颗明珠有拇指大小,望着圆润生辉,莹润光泽。 “是东海的明珠……” 裴昭倏地一止,“时家已经朝他赔礼道歉了么?” 张鹤邻道:“正是呢。” 只是这宁世子,做什么要将时家的赔礼,送到这边厢来? . “因为……”宁离捧着橘子,仰眸望着裴昭,“时家朝我赔礼,一定是行之的功劳呀!我并不觉得,他们会有那样的好心呢!” 四目相接,裴昭微愣。 宁离道:“我听说陛下也责罚了时家。行之,是你在他面前替我说了话罢?否则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会向我赔罪,明明时宴暮是很瞧不起我的。” “他瞧不起你,是他蠢货。” “嗯嗯!”宁离点头,剥着橘子的外皮,“只是行之,下一次你不要再替我说话啦,我怕陛下会迁怒于你。” 裴昭静静地将他望着,那目光令宁离都有一些看不明白。仿佛其中有许多般情愫,若要分辨,却分辨不清。 他剥橘子的手不觉慢慢停了下来,却见着裴昭摇了摇头:“陛下不会的。” “总要小心些。”宁离小声说,“我是个什么名声,我还是知道的,你不要被我给拖累了。” ……是什么名声? 裴昭将他望着,心中一瞬间复杂难辨。他想问宁离当真不在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么?见他眼眸纯粹,不染半点阴霾,终于哑声点了点头:“好。” 他本已经拿定主意,听得宁离那般话语,更是再无迟疑。 “我今日还请了人来。” “嗯?”宁离疑惑不解。 裴昭目光垂落,见得少年人好奇目光,声音放的十分轻柔:“宁宁,你想要重新学武吗?” . 萧九龄此刻正在亭外候着,当真是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耳力敏锐的很,纵使并非刻意,也还断断续续的收入了耳中。 陛下,这这这……这究竟是在玩什么游戏呐! 之前不是扣了宁氏的家书要查探,都是些暗处的事,怎么突然摆到了明面上来? 一时间忍不住又想起来了张鹤邻的叮咛,这位御前大总管极其小心,不厌其烦的叮嘱:“陛下在宁世子面前并未暴|露身份,萧统领千万不要说漏嘴,只当陛下是寻常宗室子弟就好。” 可有哪个宗室子弟,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提溜他、令他候在外边儿?! 但凡宁世子不是个傻的,都能够瞧出来啊! 还有那对陛下的称呼:行之。 这天底下,能够这样唤裴昭的,寥寥无几,萧九龄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没想到今日竟又听见。 “行之……”少年人声音清润琅琅,“为什么要我重新学武呀?” 14、蜜橘 14. 只听裴昭道:“既然你学过武,那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那少年声音朗朗,很是欢快的:“剑!” 萧九龄:“……”他记得这位世子最擅长的可是拳头,以理服人……啊不对,以力服人。 又听着裴昭说:“那你的剑呢?” 宁离仿佛被问住了,有一些苦恼:“不知道……我忘记它跑到哪里去了,找不到。” 这话听上去,实在是很像扯谎被戳穿了,不得不再撒一个谎言。 大凡武者,哪个不是将兵器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尤其是那些学剑的,更是武道路上心志坚定的存在,说好一点是百转不悔,说难听点儿就是执迷不悟……总归这些先不论,作为一个剑修,剑是决计丢不得的。 可这宁王世子说的什么? 丢了,忘记了,找不到了。 宁王世子当真眼睛也不眨,一个谎接一个谎的撒。可最教萧九龄惊讶的却是,陛下竟然也不戳穿,还顺着他说下去。 听着裴昭道:“可要我帮忙寻找一番?” “不了。”宁离摇头拒绝,煞是正经的道,“它想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的。” 萧九龄:“……” 他候在外从头听到了尾,到此时,委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时候,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唤:“九龄。” 萧九龄当即上前,欲要拜倒,又想起张鹤邻交代的,决计不能暴|露裴昭身份,最后只是尴尬万分、歪歪斜斜的行了个礼,手脚僵硬得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一道目光甚是好奇的看来,当即迎上的是一双澄澈的眼眸,恰若澄江万卷,如练明波。 那小郎君银红衫,白狐裘,年岁尚未长成,眉目间稚气未褪,却已是一般清灵焕发,神采莹然。饶是萧九龄已认定宁离是绣花枕头皮面光,乍然一见,也不得不承认,这绣花的成色好之又好。 “宁世子。”他道。 宁离与他见了礼,目光中浮现出疑惑,忍不住看向了裴昭。 裴昭很是耐心的道:“宁宁,这位是奉辰卫大统领,我特意请了他来,摸一摸你的根骨。” 萧九龄便见那宁世子转过头来,看了看自己,仿佛很有几分不能置信的。 他没想到自己的猜测成了真,竟然是真的要来看这位宁世子的资质,再一想想先前裴昭那温和的言语,仿佛是要令这位重新踏上武道……只觉得这件事情,委实是棘手不堪。 他心中并不甚情愿,若非是裴昭要求,此刻来也不会来。可是瞧着这位宁世子,简直比他还要不情愿。 “看我的根骨做什么?” 宁离手中蜜橘剥了一半,这下也不剥了,一副抗拒的样子。 裴昭将他有些抵触,心中无奈,只得说:“宁宁,教他看看,这是我特意请来的,你总不能教他空跑一趟罢?” 宁离咬住了嘴唇,雪玉似的面容上,现出了几分为难。 他的七情皆上面,想到了什么,当真是半点也不会遮掩。 正是因为他此刻的不愿,裴昭才更加要坚持。他不知道从前宁离是如何学的武,但如果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萧九龄定然能看出来,他也不会让那些缺漏再继续下去。 这也是今日他要萧九龄来的原因。 只是他这一番苦心…… . 萧九龄自是明白。 但当中的那位宁世子,却是半点都不明白。 陛下耗费苦心,若换了旁人,只怕不是感恩戴德,但是这位宁世子……却是有一些不识得好了。 白雾袅袅,弥散了空中,久久,也不曾有人说话。 裴昭目光沉静,隔着漂浮的水汽,沉定的将宁离瞧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教人信服的力量,恳切入心。 宁离与他对视着,有一些迷惘: ……行之觉得是为了我好。 可为什么要使人来摸我的根骨? 萧九龄,他从前没见过,可是他能够感受得出来,面前的这位武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修习境界。 不过入微罢了。 “宁宁,萧统领是可靠的人,信我。” 宁离望着裴昭,见得那双清潭也似的眼眸里,安定的意味,终于点了点头。 “好罢。” . 那小世子终于挽起了袖子,擦干净了手,中间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仿佛大发慈悲一样。 萧九龄内心中略有牢骚,但到底还是不曾出口。 他两根手指探出去,将要落到宁离皓白的腕子上,这位小世子肌肤如凝雪一般,一瞧便知道,是锦衣玉食堆里娇生惯养大的人。待得他手指探上,顿时不语,更是久久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宁离先前极不愿意,当真同意了,此刻倒是放松下来,懒懒散散的,也不似先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庭院之中,一时间,数双眼睛都落到了萧九龄身上。 然而裴昭与其说是在看萧九龄,倒不如说,注目着袖裳下露出的半截手腕,雪白的颜色,若新出的牛乳,应当是不曾吃过半点苦头。 许久。 “如何?” 萧九龄斟酌了再斟酌,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搜肠刮肚也说不出来,终于勉强道:“小世子根骨甚佳,浑然天成,若要习武,勉强不得,顺其自然便好。” 宁离原本懒懒散散坐着,听到这话,仿佛云开雨霁,忽然间一笑,活泼跃跃的:“看,我说的对吧!” 两只笑涡浅浅,他笑容明媚极了,连眼眸也晶亮。 裴昭目光如常,甚至含笑点了点头,然而落在桌下的手指,却是捏紧。 . 萧九龄那话,哄哄宁离也就罢了。宁离性子天真,听不出弦外之音,可是他能够听不出来么? 那分明说的便是四个字:不堪教导! 至于什么根骨甚佳,只不过是哄哄人罢,但凡宁离真是有一副好根骨,萧九龄也不会是方才那般有口难言模样,只怕早是见猎心喜、恨不得远远地凑上来。 裴昭御极日久,如何瞧不出来,萧九龄虽是听他唤令而至,但其实心中真正的,却是不情不愿! 他忽然问道:“宁宁,你师父是谁给请的?” 宁离正在扒蜜橘瓣上的白络,闻言抬头:“自己撞上来的呀?” 裴昭不语,片刻又道:“他本是做什么的?” 宁离答的顺畅:“他本是在江边钓鱼的!”说到这里,仿佛沉思了许久,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又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说:“那天下着雪,他和我说过一句诗,似乎是‘孤舟蓑笠翁’。” 裴昭道:“‘独钓寒江雪’罢。” 宁离弯眸:“是呀!” 裴昭见得他活泼泼神情,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陪了宁离一会儿,待得宁离起身离去,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去查!” . 裴昭心中着实是升起了一股恼怒,不仅仅是对着那个不着影子的师父,更是对着宁离……宁王。 他还道宁王教养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尽心,原来请来学武的师父,都这样不靠谱么?坑蒙拐骗,装作世外高人,全靠着诓骗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孩。宁离不明就里,信以为真,自以为己身天资卓绝。可他是年少,宁王却不年少,难道宁王也不明白吗? 竟然就由着人哄骗着他! 张鹤邻在一旁,原本是静立着,见着裴昭虽然不语,可是心中知晓,那其实已经暗蕴了怒气。 这等郁气,若是存在心中,说不得便又要成一股毛病,还是发泄得出来好。 张鹤邻便赔笑道:“陛下,宁王拳拳爱子之心,您也是知晓的……说不得被蒙骗了也未可知呢?” 裴昭薄怒道:“他若是连这等把戏都识不破,如何统御的沙州?!” 也就只能唬弄一下宁离这般的孩子罢了。 一侧眸,却见张鹤邻欲言又止,顿时道:“你难道觉得他做得很对?” 张鹤邻忙道了一声“不敢”,又道:“陛下,可奴婢见宁郎君天真烂漫,心中说不得就有一个猜测,只是请您宽恕奴婢这荒唐不羁。” 裴昭道:“……说罢。” 张鹤邻便道:“奴婢想着,宁郎君这般的性子,若是长在您跟前,您当真能硬的下心,强压着他学武么?” 裴昭顿时间一滞。 那原本还郁郁磅礴、蓬蓬蔓生着的怒气,忽而间,就像是被斩断了一般。 . 宁宁,宁离。 那是宁王视若眼珠的独子,自小捧在手心,众星捧月般长大。 沙州地势严酷,可关外的风沙,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半点儿痕迹,雪白的面颊,纤长的手指,仿佛是琼玉碎月般砌成的一团,清灵神秀。惯常是十分活泼的神情,清脆爱笑,珠玉琅琅。 这般娇生着长大,只怕是放在风前就化了,落在太阳底下就融了。 裴昭默然不语。 习武一道,究竟有多少挫折、多少艰难,真要语言,便是道也道不清。 个中会有多少失败、多少痛楚、多少辛酸,裴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已经是吃过了那等的苦头,纵然自己并不后悔,可是…… 若宁离当真长在他的跟前,只怕他也舍不得宁离去吃那样的苦头。 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倒是清楚明白了。” 那语气里并不是要责怪的意思,反而有一种无奈的叹息。 张鹤邻便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奴婢只是想,宁郎君那样活泼的样子,若是宁王不愿意教他失望,编个谎话来哄骗他,说不得也有这样的可能。” 可即便是哄骗下去,自欺欺人,难道就可以成真吗? 再怎么教人美言,再怎么教人夸赞,宁离如今的境界,也不过是“观照”。那是修者五境中的第二层,这般的资质,若是送到建邺里,连塞进奉辰卫也都勉强。 假的总成不了真。 学武……也学不成。 裴昭凝声道:“沙州之地,北有铁勒,南有西蕃,本是丝路要道,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他如今这么点儿修为,将来若是回了沙州,又怎么能立足?”又怎么能教那些骄兵悍将信服?! 张鹤邻道:“奴婢记得,宁王如今也不过是‘通幽’境界,也算不得坐镇一方的武道强者。” 裴昭声音淡淡:“宁王熟读兵书,自小长在军中,弓马娴熟。十四岁之时就已经率兵踏破伊吾,后来连破高昌、焉耆、龟兹。纵横西域,平生未有败仗。” 饶是张鹤邻向着宁离说话,此刻也不由得语塞。 非关其他,实在是纵览宁王平生,战功赫赫,纵然在千里之外的建邺,也屡有听闻。 可宁王世子那天真柔软的模样,也着实不像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样子。唉……也没想到,这一方枭雄养出来的小郎君,怎么就这样一副柔软的心肠。 桌上的蜜橘还在原处,可人已经去远。那小郎君沾了一手橘皮的清苦,却没尝到半点甜味。 “他这个模样……”裴昭终于道,“若是无人相护,待得继承王爵,主弱臣强,群狼环伺,只怕不能长久。” 张鹤邻道:“听闻宁王身体朗健,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此困扰。” 裴昭淡淡瞥了他一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不明白么?” “陛下说的是。”张鹤邻立刻应声,从善如流,“既然如此,若是有人能护住宁郎君,岂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15、七宝五味粥 15. 十二月初八,腊日,法宝节。 天将蒙蒙亮,人走已带风,宁离尚且还在被窝里,好梦正酣,忽然听觉,已经有人找上门。 “不管,不管,教他等着。”宁离打呵欠,“我还没睡够呢……” 好容易终于梳洗起来,堂中已经候着了个小郎君,正站在梅花盆景前头看。听到那懒懒散散脚步声,转过头来,登时嚷道:“你可算起了,我等你等的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宁离困意仍旧未消:“做什么,这一大早的你就打上门,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杨青鲤挠了挠头:”这不是你说的,如果我不来,你就不跟着出门么……走罢走罢,从这里去封崇寺,可还有一会儿时间呢。” ……封崇寺? 那可是在建邺城的另一方,与汤山别院全然背道而驰! 宁离依稀记得一点儿方位,建邺一带,古刹佛寺颇多,四百八十寺绵延不绝,汤山上面儿就有那么几座,可是这些佛寺里,绝没有一个,名为“封崇寺”。 “我说来你还真来呀!”宁离嗔道。 那不然呢……”杨青鲤把他拽着,“我识得也就你一个,找不到别人和我去了呀,去吧,今日可是腊八节呢。看在我天不亮就赶来的份儿上,宁离,离离,好阿离……” “停停停,打住,打住!” 宁离被他这一长串儿念的脑瓜子都在晕,连忙瞪了杨青鲤一眼,眼见着杨青鲤撒泼耍混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登时道:“……放开!再说我就不随你去了!” 杨青鲤讪讪松手,又害怕他改变主意:“那你是允了的罢?” 宁离没好气道:“允了!” . 打马是绝不可能打马的,宁离这才将将从榻上爬起来,半点也不想去吹那冬日里的寒风。 难得一个好天气,晴霄一碧,万里无云,宁离拢着一只镂空铜炉,半困不困的,上了马车。结果好一会儿了也只有自己,半天不见得第二个人。 “青鲤,你待在外边儿做什么?” 杨青鲤如梦初醒:“你原来要乘车呀,我还在想,骑马快些呢……” “要骑马你骑。”宁离嘀咕,“我不骑。” “那咱们一起都不骑。” 杨青鲤笑嘻嘻的爬上来,发现这马车里也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精巧温暖,待得行起来后,竟然十分平稳、也不怎么颠簸,不由得啧啧称奇。 “你这马车好生精巧,也不知是怎么打造的……” “我没学过机关,你问我我也不知。”宁离说,“你要是感兴趣,我差遣人去问问。” “那可好。” “你还没有与我说,这一大早的赶去封崇寺做什么呢。汤山上也有一些佛寺,你做什么定要赶到封崇寺去?” “我早就与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么?”杨青鲤答道,“我差人打听了,腊八这日施粥,最有名的便是封崇寺,堪称是建邺城一绝。我从前在叙州时,并没有见识过,如今既然来了建邺,怎么能不去体会一番?” 腊八粥。 宁离迟钝的想了起来:“你自己差人煮了不就得了。” “那怎么能行!我从前又不曾煮过,再说了,封崇寺久负盛名,难道你不想去见识一番?” 宁离答的飞快:“不想。” 杨青鲤:“……” 杨青鲤哼哼道:“想不想你都得随我去,不能让我白来这一趟。”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斗嘴,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建邺城内。这一日道上人流颇多,熙熙攘攘,放眼望去,皆是攒动的影子,比肩摩踵。 嬉笑声不断,叫卖声不绝,还未行到封崇寺里,马车便已经停了下来。 路上已经见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幼皆有。 宁离下了马车,一回头,见着杨青鲤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已经变了两只碗出来。 宁离:“……?” 杨青鲤道:“虽然封崇寺施粥,但食具得自己带。” 他示意宁离去看,果然这一路队伍上,手臂身侧,都能看到自带的容器,木碗土碗瓷碗,有夸张的甚至带了个小盆。 杨青鲤凑到他身边,鬼鬼祟祟道:“你看他那小盆,僧人定然不会给他添满的。” “错了!”边上却有人道,“小郎君,你信不信,他定然能满载而归?” 宁离看过去,正见得边上一妇人,许是听见了他俩的对话,摇头解释道:“住持心善,一向都是允许的,腊八这日,不仅可以自己喝粥,还可以带一些回去,分与家人。封崇寺的菩萨,肚量一向最大。” 错矣,错矣…… 杨青鲤喃喃道:“只怕是施粥最多。” 宁离悄声道:“你便是心中已经晓得了,也不要说出来呀……” 这不,好些人已经朝他们看过来了呢! 他跟杨青鲤排在队伍后边儿,渐渐已经要到了,僧人与他盛了一碗。碗中香谷果实,有胡桃、松子、乳蕈、柿、粟、栗、豆,是谓“七宝五味粥”。[1] 杨青鲤尝了一口,眼前一亮,却见宁离没有动作,很是奇怪:“你不喝么?” 宁离郑重道:“剑修不喝佛门粥。” 杨青鲤差点一巴掌给他拍过来:“你有那么多讲究,你用过剑吗!” 眼见宁离还要点头,顿时一双眼睛圆瞪他:“快喝,我平生最见不得人浪费食物了!” 宁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估摸着自己再说不喝,杨青鲤都能一把芦笙直接抵在他的喉咙上。 小峒主手里的芦笙,他现在还是没有尝试的想法的。 “……牛不喝水你强按头。”宁离嘀咕。 杨青鲤就站在他身边儿,听见了脖子便一梗:“就是要强按头。” . 宁离勉强喝了口,杨青鲤堪称是虎视眈眈的将他盯着:“如何?” “……还不错?” 论精细程度,自然是比不上府中精心熬制的粥羹,然而在这凛冬风里、长街路上喝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胡桃、松子、乳蕈、柿这四样,从前的菜单里,宁离是许久不曾喝过的了。 “郎君,想不想吃一串冰糖山楂?” 杨青鲤闻声看去,宁离素日里常带着的两个人,他见的多了,也记得下来了。圆脸的侍从是小蓟,年岁不大。另一个却是胡人侍卫,一头蜷曲的褐色卷发,眼眸湛蓝,仿佛是唤作陵光。 此刻小蓟的眼睛已经黏在了街边小贩的木垛子上。 杨青鲤道:“我看不是你家小郎君想吃,是你想吃!” 小蓟被打趣,小蓟才不管,央求道:“郎君……” 宁离挥手:“好,吃吃吃。” 小蓟欢呼一声,当下就朝着小贩去,等到他再回来,手里一把的山楂串儿,糖霜黄,山楂红,在冬日的阳光里,闪烁着诱|人的色泽。 几人既然已经吃了七宝五味粥,当下便朝着边上走。 杨青鲤兴致勃勃的道:“封崇寺的粥好,但是论庙会,咱们还得去建初寺,那可是江东第一佛寺,据说今日热闹的很呢!” 宁离震惊:“我们还要去建初寺?” “去呀,怎么不去!”杨青鲤道,“今日既然我都来寻了你,那你可得都要听我安排!” 宁离顿时叹气道:“你这个起大早,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多陷阱关窍。” 杨青鲤乜他:“不管,不管,既然我顶着寒风把你抓了起来,那你就得践诺。” . 建初寺在长干里一带,是“佛陀里”中最负盛名的佛寺。 如今恰逢腊八,山门之外,热闹非凡。 两旁除却小贩食肆,更有许多杂耍把戏,吞刀剑的,跳火圈的,胸口碎大石的……人声当真是鼎沸。 杨青鲤兴致勃勃:“那边有射箭、投壶,去不去?” 宁离道:“你去这里投?你不是故意为难人家摊主?”要是杨青鲤自己去投,那摊主不得把所有彩头都奉上。 杨青鲤讪讪,又嘟囔道:“我不用真气还不行么?” 终于轮到宁离的场合,宁离乜他。 杨青鲤垂头丧气。宁离扬眉吐气。 身后跟着的亲随侍卫,都在偷偷地笑。 杨青鲤四处望着,忽然眼睛又一亮,精神起来:“那边有傀儡戏,看不看?” 山谷道旁搭着的棚子里围着好一些人,得亏杨青鲤眼尖,还能看出那边演的是傀儡戏。先前两人在建邺城里时,还一同去看过,只是没想着,竟然没赶上,今日里又给遇见了。 他本以为宁离会欣然同意,没想着,却吃了个闭门羹。 “傀儡戏?谁知道演哪个本子……万一那本子写的不好呢,没意思。” 杨青鲤又问了许多,左一个兴致缺缺,右一个毫无趣味,一连番下来,教他露出些思索的神色。换一个人大约就是要发脾气了,说好的一同出门玩耍,怎么就这样的不配合?但平日宁离不是这般做派。 他望着宁离有一些提不起精神头的模样,明明人在,身在,但是魂,好像飞走了,心不在焉只剩个皮囊也似的…… 忽然说:“好罢,我知道什么有意思了。” 宁离:“……?” 杨青鲤道:“可惜这里没有……沙州的胡旋琵琶,明月羌笛。若是能听到乡音,大抵你就会喜欢了罢。” 宁离不妨他会这么说,呆了一下。 杨青鲤道:“你想家了么?” 宁离没想到他会看出来,也没什么好扭捏的,便承认了:“是有些想了,青鲤,难道你不想么?” 杨青鲤一边吃着手里的菓子,一边叹气:“想也是空想,想了那也是回不去呢。” 他二人的处境,其实并无甚差别,一个出自于沙州宁氏,一个出身于叙州杨氏,都是送到京中来的质子,都是家中的独子。 只是…… 杨青鲤心想,自己如今好歹已经觐见,但是宁离呢?仿佛被陛下恼了一般,如今也不曾召见,彻底成了个被遗忘的人。 但这话也不太好说出来,更何况此刻人多。 “别想了。”杨青鲤便转移话题,“……走,咱们去看把戏!” 他心中着实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只盼宁离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才好。 16、杨枝甘露 16. 人影幢幢,摩肩接踵。 建初寺的人流比封崇寺只多不少,论热闹程度,也是丝毫不逊。 宁离与杨青鲤顺着人流,穿过前方广场,步入大雄宝殿内,仰首正见得一尊巨大的佛陀。那是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正做了“说法相”。两旁十八罗汉各自分坐,或嗔或喜,或怒或笑,林林总总,各不相同。 挨个挨个看过去,不觉间就走了一圈。 从大雄宝殿出去,又进入药师殿,再转一遭,又至伽蓝殿,四壁皆彩绘有壁画,行云流水,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水月观音看罢,普贤菩萨看罢,二十诸天看罢,宁离兴致缺缺。 杨青鲤恍然:“是我忘了……佛教经丝路传入中原,沙州本是重镇,早经浸养。沙州本有仙岩寺,便是一等一的存在,何况还有窟画无数,想必比建初寺里的更加壮观,是这样的罢?” 宁离点了点头。 杨青鲤也不气馁:“这些的确没有什么特别,我知道特别的是另外一桩。” 宁离道:“是什么?” 杨青鲤道:“你随我一同去看。” 然而虽说是一同去看,杨青鲤也是陌生地界上的头一遭,左绕右绕,在蜿蜒小径中曲折着,不知道要绕到哪里去。 宁离不觉有一些怀疑:“你约我要去看的究竟是什么?你到底找得见么,青鲤!” 杨青鲤带着他已经兜了半天,大冬天的,迟迟没找见,额头上不免都渗了浅浅一层细汗。他喃喃道:“……我打听过了,就是在建初寺里的,难道我竟弄错了么?” 宁离瞥他:“你又打探了什么消息?该不会是被人给骗了罢!” “定不会的!”杨青鲤道,“……我可是问了宫中的学士。” 但宁离委实不知道他去打听的是什么,问杨青鲤,杨青鲤却不肯说,定要亲身找见了、亲眼看到了才行。 宁离有些狐疑:“你该不会是想找个观音将你点化罢?” 杨青鲤好生气苦:“谁要那杨枝甘露了!” 两人越走越偏僻,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走到了后院之处,路上人影寥寥。宁离脚力虽不错,可这漫无目的和无头苍蝇似的,他心想不若去试一试建初寺的斋饭,看看与封崇寺有什么高低。 忽然听见杨青鲤惊喜喊道:“宁离,你快过来,我找见了!” 宁离哒哒着步子,慢吞吞的走过去,发现那壁廊中,又是彩绘金描的壁画。 飞天、菩萨、佛陀,这一路来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如今,是提也提不起来兴致。宁离甚至步子都不想迈了,斜倚在月门边,百无聊赖之际,却见杨青鲤回头朝着他笑:“……你看,这一位,你熟悉不熟悉?” 那赫然是一位穿着玄青色胡服的少年郎,紧衣窄袖,白羽金珰。画师显然技艺高超,即便是已经黯淡的线条颜色,都能够捕捉到那壁画上,少年郎的意态飞扬。 宁离将那张脸庞盯着,仿佛要瞧出来花一样,脑海里有什么闪过,却模模糊糊的,并不是那么明确。 一旁杨青鲤看着他只笑,神情中有些得意的颜色,显然对能找到这一方壁画很是满意,正朝着他邀功呢! 宁离忽然间反应过来:“是我阿耶?!” 杨青鲤点头,神情中几分促狭:“对呀,正是你阿耶,你竟然没有认出来么!” 宁离:“……” 宁离惭愧极了:“真没有!青鲤,我没见过阿耶不蓄胡的样子。” 杨青鲤看着壁廊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再想一想那张脸贴上一把胡子的模样,顿时间,没有忍得住,噗嗤的笑出了声。 宁离:“……” 宁离十分生气的瞪他:“怎么了,有问题吗!” 杨青鲤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咱们继续来看这画罢……这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败西蕃王子呢!” 他一语说罢了,见宁离竟然是一副懵懵懂懂样子,不免有一些惊讶。 瞧宁离神情,仿佛有些陌生似的。好生奇怪……难道不应该如数家珍么? . 杨青鲤道:“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茶楼里,听着‘大非川’一役的故事么?” 此时此刻,宁离的眼睛几乎都黏在了那壁画上,闻言,嗯嗯嗯嗯的点头。 杨青鲤也不奇怪他这样,徐徐说道:“当时波罗觉慧不敌东君,连带着西蕃军队,也灰溜溜的滚了,不过真要说起来……大雍与西蕃的冲突,更早还能再追溯二十多年,那却是上一朝的故事了。” “……波罗觉慧在城中诵读佛经之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进学。那时西蕃初立,蠢蠢欲动,很是挑衅了一番。波罗觉慧在一线无妄时被打落,但当时大大扬了大雍国威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位便是你的阿耶。” “婆犀笼原本风头很盛,因此才滋长了野心,力邀大雍与他对战。结果沙场论点兵,沙盘论演武,直接输了个落花流水,连提都不敢提。” 这番过往,宁离从前并不曾听过,一时间听得津津有味。 杨青鲤卖弄了自己听来的故事,见他眼眸都亮晶晶的,一时间笑道:“怎么,这件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宁离摇头,“别说听了,阿耶都没有提起过,我都不知道,他以前竟然在建邺做过质子。”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质子”两个字也大大咧咧说出来,要是进了别的耳朵指不定要生事,亏的此刻是杨青鲤,唬了一跳,但一笑也就过去了。 杨青鲤道:“各地王侯、世家嫡系子弟入京,又不是本朝才有的规矩,大雍自立国以来就一直施行,已经是旧例了……你如今入了京,当年你阿耶,可不也得来建邺吗?” 宁离心道,他从小就听着阿耶十四岁大破伊吾、纵横西域的故事,至于建邺这一桩…… 还真没听说! 可不仅如此了,缠着府中幕僚、先生们讲故事的时候,一个个的,竟然也从不曾提及。 帝京建邺。 阿耶…… 如今竟在壁画上瞧见,想必当年在这京中,也定然是闯出了赫赫名声罢。 宁离双眸落在画中人像上,瞧着年轻时候的阿耶,不禁有些出神。他很想要知道,当年阿耶又是如何一番模样。也是自己这般年纪么?也已然教旁人心悦诚服了么? . 那简短的瞬间里,宁离竟生出来了一种悠然神往,只想要通过壁上浓墨重彩的画像,窥测当年究竟是如何模样。 只听得杨青鲤笑道:“那日西蕃论了佛理,兵法,武道,俱是输的一塌糊涂。” 宁离闻言点头:“……西蕃人生性狡诈,凶恶多端,正应该教他们吃了这败仗,好好长一长记性。” 杨青鲤叹气道:“那这个记性,可是有一点狠了。” 宁离只“哼”了一声:“活该!” “可不是么?”杨青鲤心有戚戚,也跟着点头。 若是去街上问,大雍的百姓,能有几个喜欢西蕃?宁离对西蕃如此憎恶,也是半点都不意外了。 . 那荒僻土地上的蛮夷,国力虽不强,但野心却不小,最后终于在建邺大大的跌了个跟头。 佛理,兵法,武道。 论兵法的那人正是宁离的阿耶,当年的宁王世子,如今的宁王。 而论武道的那位…… “和波罗觉慧交手那人,想必你也不陌生了,便是白帝城主厉观澜,当年正好在建邺城中。那年佛会后,建邺的文人连夜编了个新的本子,唤作《剑出天澜》,唔……你一定听过的罢?” “《天澜》?” “不错。”杨青鲤一点头,“便是白帝城主名讳中的那个‘澜’。” 宁离心道,惭愧,惭愧,他虽然在夔州地界上待了那么长时间,可听过的本子里,没有一本是这个名儿。 杨青鲤见他神色,哪能看不出其中的奇怪,惊讶道:“你没听过……诶,不会罢,难道你真不曾听过这本子?” 宁离顿时哎呀:“我如今才来建邺呢!” “那你可千万不能错过了。”杨青鲤极力推荐,“改日我请你去茶楼听,精彩得很呢!” . 小峒主说的眉飞色舞,明明不是建邺人,却对这些奇闻轶事如数家珍。 宁离心道,他还以为只是自己爱看本子,看杨青鲤这样子……他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嘛! 大非川的东君听了,如今又给他安排上了建邺城的厉观澜。 九州天下,广为传唱的都是最后一遭,大抵是武风昌盛,西方蕃子胆大包天、竟然妄想挑战大雍,最后被大宗师出剑击败的故事,最让百姓津津乐道。 宁离先前看的很是走马观花,直直朝着杨青鲤便过来了,此刻不由得又倒转头去,重新看起。 若果说先前兴致缺缺,那么现在便仔细注意多了。 壁廊上的画卷彩绘金描,将一场佛会勾勒得辉煌盛大,可想当年究竟是如何盛景。无数人物跃然壁上,或坐或卧,或言或默,笔墨变化,宛如如生。 先前并不注意到,此刻方才察觉,那壁廊上的画仿佛依时之序,有所区别。 他方才站的那段是沙场点兵,此刻看得这段却应是坐而论佛,西蕃王子婆犀笼骄矜自大,输给了建初寺的僧人。 婆犀笼衣裳有异,身着胡饰,加之面目粗黑,实在是很好辨认。而团团围住间,他所对垒那人,却是合十垂首,画壁之上,只见得僧衣素白,风华皎然。 宁离怔怔的看着,恍惚间生出了个猜测:“……这画壁上,仿佛是将那日盛会都描摹了下来。”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西蕃狼狈落败,当时那位陛下龙心大悦,令画匠召集在建初寺,重绘当日盛景。”忽然一声轻缓传来,“小郎君眼力颇佳,这正是绘的《春归建初图》。” 17、磨盘柿子 17.1. 宁离侧头望去,正见得个手持锡杖的僧人,穿着件半旧的老灰色僧衣,不知何时来到了廊外。 画卷以一枝杏花起,想必那日定是春光明媚时,陌上风暖,杏花吹满头。 想来这应当是原本就在建初寺里的僧人,听到他与杨青鲤说话,才来到了这一边。 “大师。”宁离十分好奇的问道,“那这位可是当日辩论佛法的僧人。” 那僧人点头:“是。” 宁离又道:“他的佛法造诣,当真那样精深吗?” 那僧人顿时笑了起来。 西蕃王子婆犀笼佛法精纯,接连击败了建初寺的九位高僧,据传连当时方丈的真传弟子五惭都败下了阵来,志得意满之际,最后却功亏一篑。 那僧人说:“不在于高深,而在于心明。” 宁离听不懂这些,他对佛法没有研究的,从前也不怎么读过。 但杨青鲤已经好生听了番奇闻轶事,感慨道:“应当是很厉害的罢?也不知当初是何等的风采。不知那位大师,如今还在建初寺么?” 那僧人摇了摇头,却是长长一叹:“已然故去多年了。” “啊呀……” 听闻这种惊艳的人物已经逝去,总是叫人伤感的。 杨青鲤见着宁离怔忪神情,忍不住问道:“阿离,你怎么了?” 宁离声音轻轻:“我觉得仿佛有一些难过。” 僧人听罢,只是笑笑,言辞舒缓:“不过是早登极乐。” . 他唱了一声佛号,目光甚是平和。杨青鲤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于是有礼的问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五惭。” 宁离还不觉得如何,杨青鲤已经是惊了:“原来是五惭大师!” 见到宁离那懵懵懂懂的样子,他真是无奈得想要跺脚,这还没反应过来吗? 这位当年也参加过佛会的。 只是这般德高望重的大师,怎么打扮的却如流浪归来的落拓僧人。 正这时,又听闻脚步声,风风火火。 人未至,声先到:“师兄回来了。” 廊外又有一僧人迎来,刚见着五惭时面上带笑,可落到身边人身上,登时便是一惊:“归猗师弟!” . 洪钟似的落下一声,毫无掩盖的诧愕惊异。 宁离与他四目相对,见是个脸目圆阔的和尚,从前并未曾见过,很是陌生。 他摇头道:“大师可是认错了人?” 这僧人一顿,面上苦笑,连连摇头:“惭愧惭愧,当真是认错了人。” 五惭便笑道:“这是贫僧的师弟,五愧。” 这名字落下,顿时间,宁离与杨青鲤都有一些忍俊不禁。实在是……这两位僧人,竟然一者名“惭”,一者名“愧”,连着先前告罪的话语,饶有趣味。 两人将壁上的画卷看罢,五惭五愧唤了知客僧来,言道将两人领去禅房,用一些茶点素斋。 腊日天光好,悄悄的拉长少年人身形,待得那影子终于走远,五愧遥遥的望着,叹了一口气:“师兄,那边是宁家的小郎君吗?” 五惭颔首。 “太像了。”五愧喃喃道,“可真是太像了。” . 禅房远离大殿,原来在后面院中。离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甚是悄悄。 知客僧将两人带去,奉上些素斋,并有几样点心。 杨青鲤点点头,评价道:“和封崇寺中的各有千秋。” 清淡有清淡的滋味,浓郁有浓郁的滋味。建初寺的素斋,显然走的是与封崇寺截然不同的另一路数,平日里要预订才吃得上,大抵是沾了五惭、五愧两位大师的光,竟然也十分齐全的上了来。 但见那桌案上,奉了素火腿、扒素鸡、素燕窝,除了这等形荤实素的斋菜之外,还有罗汉斋、象牙雪笋、八宝素烩等一类。 杨青鲤尝了尝,说:“美则美矣,却缺点滋味。” 宁离看他:“你难道要打两壶酒来?” 杨青鲤道:“非也,非也。佛门清静地,我哪里敢喝酒?你看那院子里的柿子生的多好,我想摘两个来尝尝。” 庭中树叶霜结,枝上挂着磨盘柿子,红红火火,恰如灯笼。 宁离睨他:“那你自己去摘了就是了。” 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此时,知客僧又过来,挎着一只竹篮,那篮子里一个个圆盘盘,红通通,正是冬日佳果。 宁离笑起来:“你看,这可不瞌睡遇上了枕头。” 知客僧挠头,浑然不知他俩在说什么。 杨青鲤连忙道了一声谢。 知客僧合十告退,只说自己边在外候着,若是有事,传唤一声就好。便见到他匆匆离去身影,仿佛又转去了另一边的禅房。 杨青鲤见他走远,一时感慨:“看来,今日来这的香客可真不少呢。” . 杨青鲤大快朵颐,吃了素斋,最后又喝了半月沉江。酒足饭饱,自然打了个呵欠。 宁离瞥他:“你困了吗?” 杨青鲤并不否认:“我今日可是一天没亮就来寻你了,的确有点不精神。” 宁离朝后一指:“呶,后边有床榻呢,你先去先歇着吧。” 杨青鲤揉了揉眼睛说:“那你可别先跑了,一会儿可要陪我去文昌殿呢。” 宁离说:“你今天已经拜了这么多,你还要去拜文昌帝君呢?!” 杨青鲤嘟囔道:“开年后我又得去崇文馆上学了,唉,这不早早拜拜帝君,那可怎么整呢?”说起来,倒是真羡慕宁离呢……如今也没有旨意,要让他到崇文馆去。 他的确是困得很了,挨上了床榻就已经睡着。但宁离还精神着,又出了院子去,依循着先前的记忆,想要再找到那画壁前。 然而那画壁所在的地方,原本偏僻,先前不知道是怎么去的。如今一转一转着,看来竟然是又找不到了。 17.2. 十二月初八,正值腊日,当有节令佳食。 这一日依照传统,宫中将会给王公大臣、世家贵族们赐腊八粥。 天色亮时,时老侯爷便已经在正堂中等着了,他神情还算沉静,只是心中忐忑不安。 往常按照惯例,时家也是有的。今上登基有三年,每一年都没有把时家给落下,可是今年…… 那实在是因为先前得了斥责,时老侯爷心中,说不得就有些惶恐。此刻端着茶盏,却远远不如看上去那样镇定。 “……赐到哪一家了?” 打探的侍卫回来,禀告道:“赐到隋国公家了。” 那是光德坊地界。 片刻后,又问道:“是到哪一家了。” “已经到泰国公家了。” 到了泰国公家,那离东海侯府便已经很近了。如若没有错,公爵府赐罢,侯爵府的第一位,就应当赐给他们。然而等到侍从再回来,时老侯爷的心里却沉了沉。 侍从嗫嚅着不敢说话。 时老侯爷沉声说:“如今到哪一家了?” 侍从说:“已经赐到长原侯了。” “长原侯……” 若是换了以往,长原侯怎么可能在他家之前?定然是排在时家后的。然而如今已经赐过了长原侯,东海侯府,却仍旧没有迎来那一碗腊八粥。 时宴璇已经被解了禁足,此刻也候在时老侯爷身边,见此情状,便道:“阿翁,不若再等等罢……” 时老侯爷面色已经有点不妙,但也点了点头:“再等等,三娘说的对,再等等好。” ……指不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呢?兴许过会儿宫中的内侍就来了。 然而那等待却迟迟没有等到,直到日头彻底的高悬,依旧没有一位内侍进入东海侯府。 时老侯爷的脸色,已经变得很有些难看了。 腊八赐粥,最晚不会过午时。 时宴璇望着他的面色,宽慰道:“阿翁,不过是赐粥罢了,也没有那么重要。” 时老侯爷面色沉下,缓缓摇头。 哪里怕的是少了这一碗腊八粥,怕的是从此失掉了圣心啊! 时宴璇自幼在东海长大,并不曾上京,心里倒是有些不解,见得时老侯爷这般沉重模样,婉言道:“阿翁,不过是一碗粥罢了,有这么稀奇吗?时家难道缺这么一碗……让下人自去熬煮罢。” 时老侯爷看着孙女秀美的面庞,叹道:“那哪里是一碗粥,而是圣心。你也知道,二郎受了罚,如今回东海去了,此前可是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京中荒唐的,难道只有时宴暮一个吗? 这话说出去,时老侯爷根本不会信,更不要说别人了。就他知道的,那些个斗鸡走犬、游手好闲的,不隔着这条街都还有,但陛下从来没有分心管过。 陛下心中有大志,又怎么会在意这么区区纨绔子弟,不求上进呢? 可偏偏时宴暮的事情进入了他的眼睛,可偏偏这次因此生出了雷霆怒火。 “打撞骨头也连着筋。”时宴璇道,“陛下|体内流着的,不也有时家的血脉吗?” 时老侯爷一听这话,当真是倒吸了一口气,他一向以为自己这孙女儿是个伶俐人,怎么这时候,却这般的拎不清?说起话来,与时宴暮一般言辞。 登时沉声道:“三娘,陛下他姓‘裴’。” 说到这里,忍不住便要叹气。 时老侯爷道:“我怀疑你弟弟之所以出事,就是因为说了那句话。”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露出一点懊恼的神色。 怎么就有那样的胆子,敢称呼陛下为表兄。 那种关系,也是他们可以攀的吗? 时宴璇从前也知道裴家虽然母亲是时家人,但是与时家并不亲近,可如今看着时老侯爷的面色,其中仿佛还有隐情。 若依她所知…… “阿翁。”时宴璇低声问道,“当年夺嫡之争,阿翁究竟站了谁?” . 这才是真正的因由。 一时间回忆起,时老侯爷后悔不已。 时宴璇小心看他神色,手指青葱如玉,轻轻的指了指天上,一双妙目将时老侯爷望着,欲言又止。 下一刻,只见得时老侯爷缓缓地摇了摇头。 啊呀?! 时宴璇也被这反馈震住了,惊骇之下,一时间不慎,广罗绫袖碰到了桌上的花瓶。 “女郎……”立刻有人问道,“可是碰着了什么,要进来扫扫?” “不妨事。”时宴璇喝止,“一会儿我再唤你们。” . 时宴璇断断没有想到,今日竟会问出这样今天的一个答案。 她将时老侯爷望着,心念电转,声音有些发涩:“阿翁……“却是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时老侯爷十分艰难的点了点头。 此刻屋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然而这一室屋内分明有银骨炭烧着,却如霜冻般凝结。 时宴璇嘴唇哆嗦着,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几乎有一些说不出话。 排行第一的那位是上皇的长子。 正是当年时妃、后来小时后所出的齐王! “阿翁……” 她脑海里有一些晕眩。 怎么会是齐王? 又怎么不会是齐王? 齐王生母,乃是元后胞妹,也是时家所出。而且齐王是上皇长子,自幼聪慧,一向得上皇宠爱。 当年上皇在位时,那些个皇子争夺王位的时候,很是有一点云谲波诡的味道。时家如果要选择人下注,怎么不可能是齐王? 记得那位太子向来不怎么出现在外,据说是身体孱弱,常年都在休养。然而与之同时,齐王却常常得上皇的夸奖。更何况后来,上皇的元后去世了,齐王的母妃成为了继皇后。便是从身份上,齐王也是无可挑剔的。 如此说来,当真有一万种理由,连时宴璇都想不出来,时家,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齐王? 时宴璇勉力回忆着:“可当时太子名分已经定了。” “定了又如何?名分本是最虚无的存在。”事已至此,也不必再隐瞒,时老侯爷道,“当年有高僧曾经来看过,太子恐年寿不永。” 那是一桩不为人知的隐秘,从前并不敢、也无法说出。 为什么上皇对太子并没有寄予什么希望?为什么已定了名分,却这样作践他的脸面?即便是时家,一开始也不曾彻底倒向齐王去,直到后来一道惊天霹雳: 太子年岁……恐不过弱冠。 18、崂山石竹 18. 时宴璇怔怔的听罢:“可是那是十分荒谬的,如今陛下还活得好好的。” 时老侯爷听了她这话,只有苦笑,如今是知道了,可当年却一无所知啊…… 更何况,当年裴昭实在是体弱的很了。年年冬日,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鬼门关。时家怎么敢赌,时家怎么能赌?齐王慧颖而受上皇喜爱,太子多病而失了帝心。 可后来即位的却不是齐王,而是被流放在外的太子。 是以这位陛下,对于时家其实是很不待见的。 裴昭御极后,恰逢时家大郎时宴朝年满十七,便循着旧例送入了京中。 一方面,这的确是按规矩行事,另一方面,未尝也没有时家借此试探的心思。 时老侯爷叹道:“好歹你哥哥是个争气的,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他说的其实是半点也没有错。 要不是时宴朝天资出众,时家恐怕处境会更加艰难。 “现在看来,陛下并不在乎大郎的出身,在乎的只不过是大郎的才能。而眼下,这个脸也不愿意给时家了。” 堂内一时间静默,悄然无声。 时宴璇乍然听此秘闻,心中又惊又惧,勉强镇定些下来,如果说想要安慰祖父,可圣心如海,天威难测,自己的安慰又有什么用处? 这时候听闻脚步声,时老侯爷沉声道:“……退下。” 然而那脚步并没有告退,反而是步入了厅内。 只见来人一身宝蓝色锦袍,身形挺拔,容貌俊朗,正然是时家大郎时宴朝。 时老侯爷当下问询道:“大郎回来了,今日不当值吗?” 时宴朝说:“今日腊八,陛下赐了粥便放还了。” 时老侯爷顿时眼睛一亮:“陛下赐了粥?” 时宴朝颔首。 时老侯爷心中原本沉甸甸的那块大石头,此刻说不得就落了地。 “……那就好,那就好。”时老侯爷喜不自胜,一时拍手,“陛下与你吃了粥就好。” 时宴璇款款行礼:“阿兄。” 见得时老侯爷这般乍惊乍喜的样子,时宴朝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他四顾堂内:“今日府内没有赐粥吗?” 时老侯爷说不得就点了点头。 听闻如此,时宴朝一时间也沉默。他忽然说:“二郎已经走到哪里了?” 时宴璇说:“……算算日子,如今大概走到登州了吧?” 时宴朝点了点头,又闲话了几句。 时宴璇见状,知道有事情要说,屈身行礼,便袅袅婀娜的退下去了。 见她离去,时宴朝终于问道:“阿翁,京中有哪一座寺庙,行的是‘归’字辈?” 时老侯爷也愣了一下:“那这你可叫难倒人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如今佛教之风,虽然不如前朝昌隆。却也是蔚然盛行。京中大小寺庙林立,各有派别辈分。如今需要找人一问,哪一家的字辈有“归”,时老侯爷着实想不起来。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一个是归字辈的高僧。 时老侯爷说:“大郎可是听见了什么?” 时宴朝道:“今日去了建初寺,无意间听人说起罢了。” . 乍然问起,时老侯爷也发愣。 那或许得查一查才能知晓了。 他记在心中不提,转而又想起另一件事,问道:“大郎,你今日为何去建初寺?” 纵然京中崇佛的达官贵族颇多,但时老侯爷印象中,自己这位嫡长孙却不是其中之类。若是旁的人,今日去佛门上香他也不会多问,但是由时宴朝去,说不得就觉得有几分不寻常。 时宴朝微微敛了目,答道:“魏王今日有邀。” 若果说时老侯爷刚刚才舒了一口气,这句话落下,那石头又压了过来:“他请你做什么?”还未等得时宴朝答话,心中已经升起一种焦躁,教他拨弄着手中的茶盏,上好的崂山石竹,也被拨得沫子翻飞:“……这,唉,大郎,如今这档口,哪里能去见他?你竟然还去了。” 时老侯爷长吁短叹许久,终于问道:“唉,魏王如何说?” 时宴暮一直不言不语,直到此刻被问起,才答道:“是以我并未应邀。” 时老侯爷道:“你不是说……”忽然间醒悟过来,“大郎,你去了建初寺,却没有见魏王?” 时宴朝颔首。 时老侯爷得知他并未与魏王见面,这时候才放下心来,终于有心思去喝盏中的石竹。然而清亮的茶汤入喉,轻身明目之余,却又有一种渗入内腑的苦涩。 他终于将茶盏放下,默然不语。 良久,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时宴朝平静说道:“阿翁,魏王或许有所不满。” “顾不得啦,大郎。”时老侯爷叹道,“……此番的确是你怠慢了。但纵使魏王不满,又能如何呢?真正不能失了的,是陛下的心意啊。” 然而虽是这般说罢,心中说不得仍是有几分不得味。 魏王裴晵[qi]是齐王胞弟,为小时后所出,乃是上皇幼子。从前上皇在位时,对于齐王、魏王颇多宠爱,优渥有加,赏赐无数,京中风头无两。时家作为后族,自然对齐王、魏王十分亲近。 何况那时候,大时后已然逝去,身后独子裴昭也被打发到了幽州去,距离建邺何止千里。裴昭空有太子的名头,却全无太子的待遇,谁想得起来烧他的冷灶呢? 纵使他们时家……不也暗暗的朝着齐王使力么? 从龙之功,令人何等垂涎,纵使已为后族,也想要再上一步。 可再近一步,却是万丈深渊。 建邺城的风雪一如往昔,玉楼金阙还是旧时模样,但如今已是彻底换了副天地。 上皇幽居大安宫,齐王流放在外,昔时煊赫做烟云散,风吹而无痕。曾经众星拱月般的魏王,只不过因为年纪幼小,未曾参与仁寿十四年的宫变,于是还照旧待在京中。 但御座上的是亲父,还是异母的兄长,那差别终是大有不同。 大抵因为这是上皇众皇子中,唯一一个还留在建邺的,裴昭并未削减魏王的一并待遇。但其中冷暖如何,也只有魏王自己知了…… 此番失约,诚然对不起魏王,可对于时家…… 时家已经再经不起波澜。 . 建初寺依山势而建,殿阁浮屠,星罗棋布,若天女散花般落在山间。俯瞰之时,但见山峦波涛,林海松竹,自有一番暗藏的气机法度,不愧“江东第一佛寺”的美名。 此刻正是香火旺盛,人流穿梭,络绎不绝。 大雄宝殿前,香焚檀烧,青烟袅袅。然而更加高处的法华阁内,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两名年轻郎君相顾而坐,均是锦衣金冠,华服玉带,赫然便是一副贵族子弟出游景象。 此刻其中一位面中略有急色,频频朝栏杆外张望,目中有期盼,亦还有焦灼。他本是生的十分俊美的容貌,偏偏脸上有未曾褪|去的乌青,生生显得有几分滑稽狼狈。 若是教时老侯爷在此,定然认出来,不是他家中二郎是谁? 只是时宴暮已经被勒令出京,缘何此刻,又出现在长干里的建初寺内? “二郎,你莫慌。”他对侧那人紫金冠,白玉带,桃花眼天生带笑,生的粉敷雪捏似的样貌,此刻摇着描金扇,温声劝道,“已经差人去请了,要不了多久的。” “多谢魏王殿下……” 裴晵便是一笑:“若说起来,你我其实也可论做兄弟,何必如此生疏?” 时宴暮不想他有此言,一时间心中大为感动。他幼年时便已经离京,从小在东海长大,不曾有识得魏王。然而此次相交,却觉得一见如故,恨不得引为知己。倍感亲切之余,心中也得到一种安慰,难道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吗? 若从母系论,他的确可以与裴晵,称作是表兄弟。 一时间不由得说了番感慨,裴晵自然将他宽慰,连连劝他,不必如此。法华阁内,和乐融融,好一派宾主尽欢光景。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裴晵笑道:“必然是大郎来了。” 然而转头之际,却只见得进来一年轻侍从,身后却没有跟的人。 裴晵不觉诧异:“大郎呢,你怎一个人回来?” 侍从低头答道:“奴婢没有请见,时家大郎道家中有事,先行走了,改日会向殿下赔罪。” . 裴晵原以为时宴朝会被请来,未想竟然被人晾在一边,此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时宴暮听见了,本想嚷嚷,难道不曾告诉时宴朝,自己在此处么?然而见了裴晵脸色,心中一个突突,到底没有说得出话来。 法华阁内,一时寂静。 时宴暮惶惶。 “殿下。”他声音放低,“我兄长他……” “不妨事。”裴晵似终于缓过来,冲着他摆摆手,却是苦笑,“想必是家中出了急事,不得不赶回去,连来见一面也顾不上……今日却是我对不住你,本说好的请大郎来,没想到也未曾做到。” “不如我去寻兄长问一问……” “使不得。”裴晵立刻道,“你如今已经是被时侯要求归家,如何能使他晓得,你还在京中?若是教时侯知晓,便是我再想帮你,也实在无法了。” 时宴暮连连点头,只道裴晵所言极是,那阁内气氛,渐渐又融洽下来。 栏外青山,帘外浮屠,只是终究瞧着,不似先前闲适。 时宴暮心中郁郁,至于那栏杆前,随意眺望着,忽然见着个身影,眼前一凝。一时间,心中似恨似愤,新仇旧怨,悉数涌上心头。 “殿下。”他语气中有种奇异的兴奋,“既然兄长失约,不若我们将另一位请来。” “谁?” “宁王世子。” 第19章【VIP】 第19章 建邺雨花 月露知音,原来今日才逢知音 19.1. 时宴暮脑海中闪过了诸多想法,最终定格在拦下山道间的那道身影上,满心想的,竟然都是将宁离招来,好生羞辱一番。 当日在滁水河畔的驿站,只有他一人,如今魏王殿下也在侧,宁离纵使胆子再大,难道也还敢造次吗? 时宴暮并不介意借助于外力,此番请裴晵出面,也未觉得有半分不妥。 这般想着,眉间说不得就闪过了一丝兴味,然而待得他回首,却见裴晵十分平静,彷佛并未察觉这提议的要紧之处似的。 “殿下。”时宴暮当即道,“他如今还在山道上,若不快些,一会儿恐怕找不见影子了。” 他本是在意催促,然而一语落罢,却见的裴晵并不吩咐内侍前去,一张俊脸上,浮现的神色,竟然是为难。 时宴暮微微愣住,一时间,心中竟有些不敢相信。 却听着裴晵说道:“二郎,你要请他来做什么?” 时宴暮“哼”了一声道:“我还能请他来做什么?不过是聊聊罢了。” 裴晵手中的描金扇收起,此刻看着他,却是摇了摇头:“当真是只是聊聊么?二郎,你与他的那番冲突,京中都传遍了……我如今,却是不方便将他请来的。” 时宴暮没想到这提议竟然会被拒绝,几疑自己听错,一双眼睛死死地将裴晵盯着。 这般的神态,已经是有些失礼了。 裴晵被他盯着,只是摇头苦笑:“二郎,容提醒你一句,他可是出身沙州宁氏……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这话落罢,阁内一时寂静,只听得人粗|喘声,十分急促。 时宴暮脸上就像是开了染坊,五颜六色一片,酱成了猪肝模样:“……殿下的意思,是说我时家不如宁氏吗?” 裴晵立刻道:“怎么会?二郎想岔了,我母后亦是时家人,我怎么会这样想。” 一番剖白罢了,时宴暮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他已经被拒绝,犹自不甘心,说道:“只是让殿下差人请他过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都由我担着,绝不会拖累您!” 然而裴晵听了,只是摇头:“宁王世子也是个顽劣不羁的,二郎还是不要见的好。若真将他请来,又出了什么事,教时侯知晓了,我又如何去见他老人家呢?” “说到底,殿下到底是帮我还是不帮?!” “二郎,不是我不愿,只是……” “好,我明白了!” 这一番话说着,左也是不便,右也是不允。时宴暮顿时明白,归根究底,裴晵不愿意出这个面,没有那个可能,将宁离请过来。 今日来建初寺,没见着兄长也就罢了,连宁离那个土霸王,难道也见不着? 时宴暮心中火烧,面色发冷,硬邦邦告辞后,也不等着裴晵说话,当即拂袖而去。 “二郎,你切莫冲动……” 裴晵在后面连声叫着,竟也没有能使他停下脚步。 阁门外的时家侍从面上迟疑,眼见着自家郎君大步离开,也不知道是跟上去,还是不跟。 “快去。”裴晵吩咐道,“将你家郎君看着些,小心一点,切莫在外露了痕迹。” 时家侍从心中明白,告罪了一声,十分匆忙的去了。 一时间,只听得木梯上“蹬蹬蹬”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殿下可要派人跟随?”魏王府的侍卫出声问询。 “不必。”裴晵道。 侍卫将要离开,裴晵又改了主意,描金扇束起,唇边噙着丝笑:“派人远远地跟着也就行了,且去看看,他还能惹出些什么事。”。 阁外栏杆,槛外青山,此刻少了那聒噪的蠢物,说不得就是一派清幽景象。 裴晵轻折着手中描金扇扇骨,已是站到了阁楼栏杆处,眺望着山道上的绛衣身影。从前他其实只听过名字,却未曾谋面。 那独自立着的小郎君,便是宁王世子吗? ……宁离。 此刻恰闻脚步声,匆匆转来。 裴晵并不回头,却是噙笑:“沈先生以为如何?” 来的却是一位中年文士,一顶皂帽,两缕长须,正是魏王府中的幕僚沈从询。沈从询听了裴晵问,毫不犹豫,立时答道:“殿下,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啊,何不快些派人,去将宁王世子请来?” 裴晵便笑道:“……我就知道,沈先生会这般说。且放心,请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沈从询听他这般说了,登时便点 点头。不敢上前并立,正在裴晵身后,说不得就有些感叹:“在建邺里时,殿下不敢与他下帖子,怕太过于打眼。今日正是腊八,恰恰出游,正好是在建初寺里偶然遇到,任谁也说不出个‘错’字来。” 裴晵自是点头,他本没想到竟会有如此意外收获,如今已经知晓宁离在此处,如何能将人放过? 沈从询回忆京中局势,说道:“我记得宁王世子入京已经有些时候了,至今也未曾得陛下召见,只是将他晾在一边。但是他与时家二郎之间的那番冲突,时家的受了重责,他却什么惩罚都没有……这里边儿便可以窥见一些陛下的态度。” 说到此处,沈从询微叹:“想来陛下心中,也是有些矛盾的。” 若说亲厚,却至今不曾召宁王世子觐见。若说不喜,可那高高的板子扬起,只狠狠地落在时家二郎身上,宁家这位仍是毫发无损。 这两厢间的矛盾处,着实是有些古怪。 裴晵闻言,却是轻哂:“毕竟出身沙州宁氏。” “正是。”沈从询点头,“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也要顾忌宁王的态度。” 裴晵又问道:“那沈先生觉着时家二郎如何?” 沈从询一时轻嘲,未有遮掩:“不值一提。” 裴晵顿时也笑,却是一边笑,一边摇头。 “也不知道时家大郎那般出色的人物,怎么会有这么个弟弟。” “大抵是家中的灵气都被他吸尽了罢。”。 “……不过这对于殿下来说,却是大好的机会,毕竟这宁王世子年幼浅薄,刚知晓了时家二郎被重罚,指不定心中如何惴惴。殿下胸有大志,虚怀若谷,何不趁此时机,折节与他结识一番?” 裴晵目中带着笑,悠然的将山道眺望着:“沈先生,宁王世子,当真就有那么重要?” 沈从询当即点头:“世子其实心中也明白的。沙州宁氏,坐拥西北,扼守丝路,手中亦有雄兵,听闻宁王府上,还有能人异士无数……从前宁王世子不曾入京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已来,如何能放过?”他想起一事,心中微有犹豫,思忖片刻,到底是没有隐瞒,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上皇当年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得过当时的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宁王相助呢。” 裴晵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遭,笑意微敛,目中透出些惊讶:“沈先生说的可当真?” “自是当真。”沈从询叹道,“否则当年,上皇非嫡非长,如何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又是如何坐稳的王位呢?” 裴晵乃是上皇幼子,他出生时,正是上皇春秋鼎盛时节,平时只道四海未曾有不臣之人,听得的都是山呼万岁之声。哪里又晓得这些往年旧事? 一时间,说不得便有些沉吟。 “……何况如今入京的这一位,宁王对他颇多宠爱。虽说这位小郎君生母不详,也论不清他的嫡庶,可宁王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也早早地就请封了世子。” “旁的也罢了,多少要与他结个善缘。” 两人一番剖析,裴晵心中已然有数,只道:“还请沈先生助我。” 沈从询当下行礼:“我自会全力以赴,襄助殿下。” 当下便转身,拨弄机括,只听得轰隆隆声音,原本墙上的画像翻转,露出一间暗室来。 沈从询屈身进去了,当下机括再度翻转,又回覆先前静室模样。 19.2. “你家主人请我前去一晤?” 宁离没想着会有这一遭,一时间有些惊讶。 这可是十分稀奇的事情! 从他到了建邺开始,一直到现在,宁离都没有收到过什么正经帖子。他却不知晓,这正是因为他至今不曾得陛下召见,皇帝对他态度究竟如何,谁也猜不透,因此谨小慎微着,并不敢给他下帖。 唯有杨青鲤是他在茶楼里遇见的,自然相识了一番。 今天的却是第二个。 宁离瞧着眼前来的这侍从,年纪不大,容貌清秀,竟也是个面白无须的。他便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侍从语气恭谨的答道:“我家主人乃是魏王,正是当今陛下的幼弟。” “这样啊……”宁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那侍从便道:“世子且随奴婢来。” 然而话语落下,却见得宁离还在原处,竟没有半点儿要动身的意思,说不得就有些迟疑。 “世子殿下,您这是……?” 宁离奇怪道:“他邀请我,我就一定得去吗?” 那侍从原本见他很好说话,还以为这一趟差事会十分顺利,只要自己抬出魏王的名头,这关外来的小世子就会欣然跟来,没想到竟然会被拒绝,一时间,有些惊讶的将他望着。 宁离说:“你去罢。” 至于他去不去……他此刻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侍从自然看了出来,顿时间,心中叫苦不堪,颇有一些瑟缩的将他望着,乞求道:“宁世子,奴婢若是没有将您请到,回去我家殿下定会重重责罚的。” 他瞧着十分可怜。 宁离甚是不解的将他望着,奇怪道:“好没有道理,是你受罚,又不是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侍从原本见得他年幼面嫩,还道只要说些恳求、做些可怜样子,他必然就应了。京中的贵族子弟,有许多便都是这般,爱昭彰自己的怜弱之心。他却没想到,这位宁王世子,话语竟然如此无情。 直到这时候,他才当真慌起来。 单单只是个宁王世子没有请到也就罢了,可是今日,先有时家大郎将殿下拒了的那一遭。这两厢叠加起来,不知道殿下会怒成什么样。 若真说不动这位…… 侍从顿时间摇摇欲坠,一下子跪下,“咚咚咚”的磕着响头:“您可怜可怜奴婢罢……” 话没说完,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宁离:“……” 宁离大惊失色:“陵光,你来瞧瞧他!” 原本瞧着无人的地方,忽然现出了个黑衣身影来。 陵光伸手一探:“无甚大碍,只不过心绪过于激动,晕倒罢了。” 宁离点头:“那便好。” 他虽然对这邀约并没有什么意思,也并不可怜这小侍从,但是把人给吓晕在地,却教他有些过意不去了。不过是个传令的人,又何必为难呢? 左右不过走一遭。 只是…… 瞧着这小侍从的样子,倒还要让人以为,那位魏王殿下,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呢。 他道:“我跟他去看看,一会儿如果青鲤过来,就与他说,我去了法华阁,教他去那边找我。”。 前来相请的那侍从醒来后,听得宁离答应,说不得就有些喜极而泣。再不敢怠慢,恭敬的引着宁离前去。 沿山道行上去,正有一座阁楼依崖壁而建,坐落在层层的松涛林海间,此时风过,依稀听得隐约碰撞声,玲珑清脆。 阁前铜铃随风而动。 先前他与杨青鲤四处闲逛时,却是没走到这一处来的。 “便是此处么?” “正是。”侍从答道,“世子请随奴婢来,我家殿下正在等您。” 待得宁离踏入法华阁,便见得那案前,正有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郎君抚琴,从宁离所在处看去,正可见半边光洁昳丽的侧脸。 琴音叮咚,清脆悦耳。 此时天光寥落,浮云舒卷,日影倾斜。影廓深处里竟有些熟悉的地方,宁离险些脱口而出,然而内心深处,总归是觉著有些不谐之处。恰此时,那郎君回眸,宁离微怔,先前那点子冲动,顿时间烟消云散下来。 案前那人,桃花眼,削薄唇,生的是一副风|流昳丽的样貌,如果不细看,眉眼间竟然有几分肖似裴昭,像是年轻了些岁数的模样。 但裴昭萧疏轩朗,神姿高妙,眼前这人,虽有几分相似,却是溜|光|水|滑,粉|腻|腻堆作的一团,虽然也是一张教人惊叹的美丽皮囊,可终归是差得远了。 宁离说不得就有些失望,连寒暄的心思也要没有。 “月露知音,原来今日才逢知音。”那年轻郎君低低叹着,“或许是知世子将至,我竟也能弹出此曲。” 他似乎是在等宁离接话的,奈何宁离没什么心思与他敷衍,于是这阁内,一时间竟沉寂。 那年轻郎君也不以为意:“世子以为此曲如何?” 宁离敷衍道:“甚好。” “好在何处?” “又响又亮,甚好甚好。” 年轻郎君指尖按在琴上,险些滑了个音,目光转过,心中轻哂,便离了七弦琴,掌着手中描金扇,彷佛有些惊喜的笑:“百闻不如一见,宁世子,我已经听闻你许久了,今日可算是将你见到了。” 那目光宁离不喜欢,那笑容也使得他犯嘀咕。 他心道知音,什么知音?这才见了一面,哪来如此感慨。宁离都有些想要掉头离开,没见过也就罢了,见着贗品、又听这不着四六的话更难受。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笑意盈盈的,他还不至于无礼成这样。 当下点头入座,裴晵差人奉上了雨花茶。 茶香清幽,白雾袅袅,宁离微微沾了唇,便放下了。他不必细尝,也知道这茶叶有多苦涩。 裴晵含笑道:“世子今日也来建初寺上香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过随意逛逛罢了。” 裴晵闻言,便笑道:“建初寺名冠江东,风景秀丽,香火旺盛。世子今日选了这里,却是选对了……还有一桩,建初寺不仅佛法昌盛,寺内的素斋也是一绝,我早已经令人备下了,不知世子可愿赏光?” 若换个时候,宁离指不定会答应的,但是今日却十分不巧。 宁离道:“我已经用过了。” 裴晵原本是想要借此与他拉近关系,毕竟听闻这位宁王世子好享乐,贪图口腹之欲,却没想到竟然走空,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面上却是不显,仍旧笑道:“倒是我慢了一步,不知道世子觉着如何?” “与封崇寺各有千秋。” 裴晵长袖善舞,虽然宁离的话并不多,但是他想要教一个人觉得如沐春风,也十分容易。只是如今各种说来,却觉得这位宁王世子有些兴致缺缺,彷佛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倒似是神游天外。 他本想先以琴曲结交,未想这世子粗疏,不通音律。转念又以佛理试探,不过瞧着,竟似也半点不通。平日里在家中都学了些什么,宁王就将世子养成这样? 怕不是会的只有斗鸡走狗,声色犬马罢? 裴晵心中轻笑了一声,不免有些看轻。如此,换一种手段便是了。 于是唇边笑容愈发风流体贴,告了一声惭愧:“我方才说得兴起,倒是有些没有注意,世子也是好耐心,还听我絮叨这些佛理。” 宁离点点头:“我平日不看这些。”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听到传闻,裴晵笑意吟吟:“那杂耍把戏呢?或者话本故事,近日听闻有一遭新的本子,彷佛是讲屈子投江故事。世子若是想看,我也愿作陪同。” 他见宁离仍是没有什么意动,心中微微沉吟,这取乐之事也不为所动,且神情略有恍惚,难不成是心中有所忧虑? 而能教宁离忧虑的那件…… 裴晵便收起了笑容,转做了忧心关切模样:“世子可是在为前途担忧?” 宁离微微一愣。 裴晵见他神色,心道有戏,于是愈发温和:“我听说陛下至今不曾召见你。若是世子信我,我在陛下面前,也还有几分薄面,可为世子言说一二。待得来年开春,或许能令世子去奉辰卫当值。” 他自觉已经切中了要紧处,能够教宁离心忧的,也只有这一桩。由此入手,说不得就可以与宁离结下份善缘。 然而宁离却迟迟的,没有说话,好一会了,终于道:“魏王殿下,我也想问一件事。” 裴晵将他望着:“什么事?” 宁离拨弄着手里的瓷盏:“从前我与你并没有见过的是罢。” “缘悭一面,总算今日得见。”裴晵含笑,“但若说从前,的确不曾。” 宁离并不去看他笑容,问道:“既然没见过,方才在寺里,你是怎么把我认出来的呢?” 裴晵笑容顿时一滞。 他自然有他的缘由,但是那一番缘由,却是不能为宁离所知的。 裴晵心念电转,旋即又笑道:“你大概不知道,你身边那个胡人侍卫,已经是十分有名的了,我方才认出来那个侍卫,便知晓你也在此,因此使人来请你的。” 这却是不假,驿站里那冲突已经传遍,虽然隐约间已经演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版本,但是像裴晵这样的宗室子弟,探听清其中有个胡人侍卫,大败了时家,也是不难的…… 宁离心想,这骗鬼呢?他看上去那么好忽悠的么…… 他从禅房里出来,本是想看《春归建初图》那一处的廊檐画壁,根本就没有教陵光跟随。陵光是后面才来寻他的,就在那侍从来之前,先前陵光根本不在,这魏王从哪里去见的胡人侍卫? “好罢。”宁离点头,也不拆穿,又道,“那我还有一问。” 裴晵心中略略的不安,但仍旧带着笑道:“世子请说,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离道:“殿下既然请了我来,却布置了人在暗处,敢问这听墙角的事,是否是君子所为?”。 沈从询原本藏身在画像暗室里,闻言顿时大惊,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发现。然而他分明记得,宁离自从进入这法华阁后,也没有四处打量,只不过随意扫了一眼罢了。 怕是拿来诈人的,只盼着殿下机敏,不要被他唬住…… 沈从询如此想着,果不其然,便听着裴晵些微讶异的声音:“什么,暗处竟然有人么?是不是隔壁的香客……” 却见宁离随手自桌上拈起了两粒花生。 “嗤嗤”破空声音过了,沈从询只见得两道黑影急速飞来,刹那间,原本用以暗中窥视的孔洞,已经彻底瞧不见阁内的景象,竟是被彻底堵死。 而裴晵面色发僵,死死地捏着描金扇子回头。 适才那两粒花生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了,他险些以为是打在自己身上的,直到此刻才发觉,落点竟然在自己身后。 但见得壁上原本一副描金彩绘的佛像图,却被两粒花生破坏,佛陀的眼睛是两处凸|起,瞧着可笑且滑稽。 裴晵却笑不出来,甚至面色都微微变了。 只因为那画像正是机扩所在,而那两粒花生的落处,正是暗室与此处相连的孔窍。 “既如此,殿下就与隔壁那香客吃素斋罢。”宁离弹掉了指尖的花生酥衣,懒懒道,“……我就不打扰了。” 19.3. 宁离拍了拍手,飘然离去,并不去管身后的裴晵究竟是什么神情。 他心中觉着好没有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可同为裴氏,却能生出百样的人。 也不知行之今日在做什么。 这样念着时,下楼时却见得熟悉的身影,杨青鲤已经赶到法华阁来了,见得他来,拍了拍胸口,彷佛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宁离顿时笑起来:“青鲤,你这样子,倒像是我去闯了龙潭虎xue一样。” 杨青鲤道:“虽然不是龙潭虎xue,但其实也相去不远……你听我说,魏王这个人,你千万不要与他深交。” 宁离扬眸:“怎么说?” 杨青鲤示意他过来,一同去了林中僻静处,眼见着四周无人,悄声道:“这位魏王殿下,虽然是陛下的幼弟,却并非同胞。而他真正的同母兄长,却与陛下很有一番龃龉。” 宁离虽然来之前也被念叨了一番,但委实是没有上心,见杨青鲤十分小心谨慎,于是也放轻了声音:“他兄长是哪个?……韩王?齐王?陈王?” “被流放的那个,他生母是小时后,与和你打架的那个时宴暮,把小时后喊作姑姑,他们其实是一家的。” “难怪……”宁离恍然大悟,他就说这魏王请他做什么呢?结果是见家里人被打了,来他这里找场子了? “切记。”杨青鲤悄声道,“他虽然看着风光,但是都悬于陛下一念之间。只要陛下什么时候想起来齐王做的好事,说不定就令他滚出建邺。” 宁离点头:“明白,明白,你不用说,我知道的……外地来的质子,不要与京中的亲王相交,这是大忌。” 唔? 杨青鲤没有想到,宁离居然这样清楚,轻轻地“咦”了一声,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如此通透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不通透了?”宁离哼了一声,他从来都明白的很的,好罢!。 宁离心想,他看过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涉及,像这种帝王之家、宫闱秘事的,当然没错过。 像魏王这种,他在话本里都见得多了,披着个画皮,假意温和来骗人的……当真以为能把他哄住么?! 只不过乍一见面时,被那侧脸迷惑,当真看清时,只觉得浑浊不堪。 “他说什么要请我听话本子。”宁离哼道:“我听话本子,是真的在听故事……但他听话本,指不定心里在谋划着什么事情呢!” 况且…… “他居然还派了人在墙后面藏着偷听,我问他他还不认!” 杨青鲤大惊:“啊?魏王居然做出这种事。” 可不是么! 宁离重重点头。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平平和和的应下去,虽然裴晵说话十分不入他耳朵,但是那张脸,只论皮相,还是稍稍有些可看之处。可裴晵竟然还安排了人在暗处偷听,那就犯了宁离的忌讳了。 有什么是不能光明磊落说的呢? 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他郑重叮嘱道:“青鲤,你也不要和他深交,我看他这个人……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杨青鲤心有戚戚。 他虽然已经见过魏王,但也不过是谋面罢了,想不出来魏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宁离感叹道:“同样是宗室子弟,说起来他还是亲王呢,比行之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 杨青鲤微微疑惑:“……行之?” 宁离本是心中想着的,没意识到自己念了出来,“唔”了一声:“是我入京后结识的一位好友,也是裴氏宗亲。” 杨青鲤离开叙州前,曾经被勒令着背了一番裴家的谱系,近支些的都有印象,不记得里面有哪一个,名唤做“行之”。 看来的确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远房了…… 说到底,其实只要不涉及齐王、韩王、陈王,在京中随便宁离怎么交朋友,都没有关系。 杨青鲤本来觉着宁离性子天真,大抵不明白这些,害怕宁离吃亏。但再一想,宁离既然都明白魏王不能深交,想必心中其实有一杆秤的,只不过未曾显露罢了。 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不过。”他道,“你那位行之,究竟是什么人?” 第20章【VIP】 第20章 腊八豆腐 我认识的是他这个人 20. 杨青鲤这么问宁离,宁离又如何答得上来?除却知晓行之是裴氏宗亲,其余的,他是一概不知。 但若是从别的方面论一论,他还是能回答一二的。 宁离道:“是一位风仪容止甚是出众的人。” 杨青鲤瞥他,好生无语:“我哪里是问你这个!” 宁离也答的十分顺口:“但是我想答的就是这个呀!” 杨青鲤:“……” 杨青鲤一时间哽住,很是想抓住宁离的肩膀摇晃摇晃,问问他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 宁离见他这吐不出气的表情,倒是给乐了,没忍住,一下子笑起来:“我认识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问那么清楚做什么……你也说了,反正不是那堆谋反的亲王就好。” 何况……万一行之有苦衷呢? 阿耶常常夸说,我家宁宁最会体贴人心,所以面对行之,他也体贴体贴就好啦!。 他说得坦坦荡荡,理也直,气也壮。 杨青鲤听罢,一时间也沉默,终于点了点头:“是我着相了。” “着相”两个字出来,宁离顿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咦,你这是吃了顿素斋,就开始满口佛言了呢?” “可不是么。”杨青鲤煞有介事。 两人早离了法华阁,正在山间的小径上,随意走着。这一处偏为僻静,除却他们一行,没有第二个人影。 宁离道:“你又要拉我去看什么?” 杨青鲤嚷道:“什么叫‘又’?这可是你先应了我的,陪我去拜一拜文昌帝君,开年后我可又得去进学了呢。”。 他有说不陪么!他从来说话算话的罢,只不过想问的是另外一遭。 宁离望着渐渐崎岖的小径,林叶掩映里不知是通往何处,说:“青鲤,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杨青鲤浑然不觉:“说罢,什么事?” 宁离说:“文昌帝君掌管文运功名,又称‘梓潼帝君’、‘宝光纯一天尊’,乃是道家的人物。如今我们在释家的地盘,从哪里去寻一个供奉文昌帝君的庙宇?” 杨青鲤:“……” 杨青鲤讪讪道:“啊?没有吗,我还当建初寺是江东第一佛寺,定然有的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面面相觑,杨青鲤满脸的困惑与震惊,好像宁离说了个天大的秘密给他。 半晌,确认宁离说的不是假话,顿时丧气下来。 杨青鲤嘟囔道:“可我家那边的都有呢!禅院、书院、道观俱是在一处的,读书、上香两不误,难道不好么。” 宁离心想那多半是叙州的风俗,可如今是在建邺呢。他道:“这话与我说没用,你得去给住持说。” 杨青鲤顿时叫苦:“那我不得直接被五愧大师给打出去!” 宁离安慰他道:“今日腊八,是佛门盛会,不如这样,二月初三,文昌帝君诞辰,我再陪你去拜罢。” “那得还有多久!”杨青鲤一算算日子,头都大了,“……到时候指不定我已经被学士罚上好几轮了呢!” 两人说说嚷嚷间,早已经出了山门,幽静林径上走着,潺湲溪水间听着,不知不觉间,远山尽处,隐约又望见一处小庙轮廓。 杨青鲤不死心,拖着宁离仍旧要去看个究竟。他定要弄清,这建邺城的庙宇,究竟供奉的是哪一位真君,或是哪一位大佛。 宁离好笑的不行,哒哒着步子,跟着他去了。 这座小庙牌匾上书“翠灵”,只有巴掌大小,远远比不得广阔恢弘的建初寺。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方小兰若内,山门、大殿、禅房俱有,但若是要寻浮屠佛塔,却是寻不见的。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文昌殿。 香客们慕名而来,大多都是去建初寺上香,挤不进建初寺的,也还有别的庙宇可去,远道绕来这翠灵寺的,着实少之又少。 院墙边站着个小沙弥,踩着石头、踮着脚尖,朝着花窗内张望,探着手臂不知道要摸什么。见得有外人来,“啊呀”一声,顿时摔了个屁|股墩儿,爬起来慌慌张张的跑了,连鞋子都掉了一只。 宁离叹道:“看看,你要到这里来,把人家小和尚都给吓到了呢。” 两人又绕了过去,却见院墙前的大门扣着铜链,紧紧地锁着,难怪这小沙弥只能透着墙上花窗朝里间望。 顿时间,生出些嘀咕:“难不成没人?” 翠灵寺里静悄悄的,僻静得过分,人影也未曾闻半点。 “那锁瞧着也不甚牢,不然我们进去看看?”杨青鲤提议。 “破庙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来都来了……” 正驻足的时候,听闻脚步声,却是知客僧匆匆的赶来,宁离见着了他瞳色,心中不由得轻轻地“咦”了一声。 那知客僧行了礼,要将两人引去禅房。 杨青鲤笑说道:“适才有个小沙弥站在墙边,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他本来是说笑,没想着这知客僧面上竟然露出些恼意,彷佛有些嗔怒似的。忽然间又想起此刻自己还领着人,于是连忙收敛下来。 这模样全落入两人眼底,顿时间,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匆匆赶来的知客僧,佛法修行的可一点儿都不到家。 “……这位师父,先前那院落是什么地方,怎么锁住了?” 知客僧道:“本是已经废弃了的禅房,年久失修,害怕会砸到人,是以锁上了。”。 这一处小兰若,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一眼就见了底。 知客僧奉上了果子,却是一盘霜降柿饼,寥寥只有四个,多的一枚也无。 “可真小气。”小蓟嘀咕道。 “吃你的罢,有的吃就不错了,没见人家庙都要塌了吗?” “我瞧着怎么不像是要塌了的,说不定是唬人!”小蓟凑过来,悄悄说,“……郎君,这庙里的竟然是个胡僧!” 宁离也点头,那知客僧眼眸深灰,定然不是中原的人物,也不知道是哪地来的。 “不过他官话说得倒是纯熟。”杨青鲤点评道。 宁离也不得不点头。 若非眸色面貌有异,的确是看不出来。 如果是胡地来的僧人,难怪这庙里香火不旺,建邺本地的和尚经书都念不过来呢,如何会留一锥之地,给这外来的胡僧? 那盘子见了空,小蓟终于想起来:“咦,陵光呢,这柿饼没他的份儿了。” “现在才想起来么?早令他再去取一篮子了。”。 翠灵寺里耽搁了些时候,再一出来,天色已经要晚了。 宁离分了半篮子柿饼,打马归山,一路风驰电掣,翕忽间,就已经到了汤山道上。 此时霞光万卷,照映群壑。 宁离骑术颇好,策马未停,犹有余力,看山间的霞色。他目光尽处见得道上有一车队,正缓缓地行着。飞扬着过去了,忽然间又有所察觉,唏律律一声,勒着缰绳,折转回去。 不多时就又见得那车队,原是一架马车,四五骑士。 宁离已经见得些熟悉面孔,中间一人面白无须,却是常常瞧见的。他此刻再无迟疑,惊喜道:“张管家,你怎么在这路上,是要去别院吗?……行之呢?” 车队已停,张鹤邻已经将他认出来,一时间笑道:“宁郎君既然关心,为何不直接去问我家主君?” 那话音还未曾落,宁离已经朝着马车看去,四旁的骑士皆散开,给他留出空地来。 便见那车帘轻移,露出张湛然面容,而那郎君含笑:“宁宁。” 宁离当真是半点没想到,竟然会在道上将裴昭遇见,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好似一点糖霜,撒将了上来。 “我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还好我折返回来,才将你遇见。” “便是错了也不打紧,也不过早一会,晚一会罢了。” 四目相对,宁离望进裴昭温和的眼眸里,不由得翘起唇角,相视而笑,彼此间颇有些会意。 早一刻,晚一刻,的确不打紧,总归他们的院子相邻,便是这一时错过,后头也能见着…… 裴昭道:“宁宁从哪里回来?” 宁离道:“建初寺,唔,还有好些寺,记不住……” ……怎么想起去拜佛了?平日里也从不读佛经哪。 裴昭莞尔,见他神气跃跃活泼,十分可爱,彷佛很有些话想要与他讲似的,于是温声道:“上马车说罢。” 宁离有些意动,然而瞧过他面色,旋即又作罢:“不了,我身上寒气太重了,可不要带给你,我就在外面,与你说说话罢……诶,你先将帘子放下,外面有风呢!” 然而那话说了,裴昭温和幽邃的眼眸,仍是将他望着,却没有半点放下帘子的意思。 这可不行! 宁离眉毛都拧了,顿时倾身,一把将他的手给推了回去,又十分不容拒绝的将车帘放下,隔绝山道冷风。 裴昭无可奈何,遥遥叹气道:“你这个土霸王。” 宁离顿时哼声:“我就霸王了,你又怎么样?” 裴昭垂眸,落在自己的手背。放下车帘时不经意相碰,传来的温度,是蓬勃的热意,很暖。 “还能如何?”裴昭叹道,“……自然是唯有从令了。”。 自山道行上去,走的虽慢,但入夜前也已到达。 宁离提着一只小竹篮往隔壁院子里去,已经是轻车熟路。 这院子里太半的侍卫都已经认得他了,更有一些今日还亲眼见了山道上那番对话,面上虽然不显,可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感叹。 看来陛下对于这宁王世子,的确是亲近有加呢,从前何曾见过陛下这般温和呢? 自然,对这一幕,一个个也晓得闭紧嘴巴。俱是被叮嘱过、绝不可说漏身份的,都是些机敏的,自不会露出破绽。 裴昭换了身佛青色忍冬纹袍子,正拨弄着瓶内疏落的梅枝,他辨出脚步声,含笑道:“宁宁来了。” 然而听到脚步声却未曾近,反而是遥遥的传来声音:“你等等。” 好 一会儿了,终于过来。 日轮西坠,已然天暮,缠枝烛台烁烁,鎏金溢彩,正照出前来小郎君明秀模样,裴昭见他虽仍着绛色,却透着一种软和的轻暖来。一时间,哪里不明白?想必是害怕将外面的冷气带了来,于是先熏热了衣裳。 而宁离自己…… 雪天策马,疾驰迅捷,自是不惧严寒冷风的。 他心中有些触动,欲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出口。 只见得宁离手中提着一只不大的竹篮,里面彷佛放着些果子,圆盘盘,红通通。 于是垂落目光下去:“宁宁是送与我的么?” 宁离不妨他已经发现,唇角翘起来,轻快的道:“从建初寺里得来的柿子,这江东第一名寺的果子,想必定然灵验……行之,柿柿如意呀。”。 他将竹篮里的柿子取出来,瞧着甚是圆|润|饱|满的两个,蒂头贴了大红的花纸,一瞧就十分红火喜庆。 伴随着活泼泼的声音:“呶,我挑的最好看的两个!” 裴昭含笑道:“丰硕圆厚,的确好看,还要谢过宁宁。” 宁离被他这样夸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竹篮递去。张鹤邻取了莲花木盘来,两只柿子俱放进去,将将正好。 两人一并到了桌前,三声击掌罢,侍从将菜肴、汤饮布上,一桌琳琅。 裴昭温声道:“宁宁,今日腊八,想来你应当已经用过腊八粥了,是以备下了另一道腊八豆腐,你尝尝,可还喜欢?” 那豆腐外表金黄,内里绵白,入口些微咸香,渐渐的又尝出些甜味来。 这却是建邺周遭、滁州那片常见的,宁离从前并不曾吃过,很有些新鲜。 侍从盛了汤,分在碗中,上好的松蕈并老鸡炖的,香气浓郁,一口下去,便热了肚腑。 两人一贯随意,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裴昭道:“宁宁去建初寺看了些什么?” 宁离“唔”了声:“其实先去了封崇寺。七宝五味粥是在封崇寺里尝的,后来去建初寺,吃了素斋,还看了壁画。” 裴昭略一回忆,便是点头:“建初寺的壁画,确然不错。” “是呢!”宁离眉眼飞扬,“我还在墙上看见了我阿耶!” 裴昭初是一愣,旋即忆起,询问道:“可是《春归建初图》?” “对呀!” “那其实是当年西蕃大败后,元熙帝龙心大悦,令人画在建初寺照壁上的,其中还有一桩渊源。”裴昭徐徐道,“……你如今所见的建初寺画壁,其实是照本摹画,真正的那卷却是画圣弟子吴彦之所作。” 元熙十九年,西蕃不自量力,最终铩羽而归。佛理、兵法、武道皆败,输的个干干净净,而大雍应下战书的三位人物,自然是风头无两。 年轻的画圣弟子吴彦之当时也曾亲眼观此盛会,心中激动,归家之后,挥毫泼墨,便画了那一长卷,名为《春归建初图》。 “原本如今正藏在宫中,你若是喜欢……”裴昭忽的停下。 “……行之?” 裴昭险些要说漏了嘴,他本想是与宁离说,若是宁离喜欢,他便令人从宫中内库里取出来。但以他如今示人的身份,如何做得了这件事? 一时间只是微顿,面色仍旧如常:“……我想想法子,看能否借来。” 他本以为宁离会欣然应允,没想着宁离却摇了摇头:“那便不必了。”彷佛真不在意似的。 “当真?” “自是当真。” 宁离答的轻快,眼珠却轻轻地转着,裴昭望着他这般狡黠模样,心道,自己怎么听着不信呢?但宁离已经这般说了,他自然不会再问一遍,于是转了话题:“还看了些什么?” 宁离忖着,还遇见了魏王那个假模假样披着画皮的,当下“哼”了一声:“还遇见了一个糟烦的人。” 当下就将法华阁里遇见的事情说了一番,很是有些不快的:“……他当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么?我刚刚进阁里,就知道他安排了人在偷听了呢!” 裴昭心中已有恙怒,面上却并不显露:“他也是个蠢的,以后你不必理他。” 宁离很是快活的说:“我两粒花生米把他识破了,当即就拂袖而去了呢!”。 魏王那个脂粉|腻出的画皮,宁离着实是没有什么好说。 此时此刻,他坐在案前,却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个词,依稀叫做“鱼目混珠”。 魏王在他的眼里,的确和死鱼眼珠子没什么区别,而他心里,能够称得上是明珠的…… 宁离目光将裴昭望着,不觉间竟出了神。 裴昭生的一副极是清峻的容颜,修眉端鼻,嘴唇微薄。那弧度其实是稍稍嫌些淩厉的,然而目光淙淙温和,却软化了那一般生冷勿近的气息,反倒是教人观之可亲。 神秀清冽,端雅雍华。那是两股有些矛盾的气质,偏偏在裴昭身上,奇异的融合在了一处,并不觉得突兀。 若有画中人,本应如此容止。 他两道目光又明又亮,凝若实质,这般将人望着,裴昭哪里能感觉不到? 饶是裴昭自幼沉着从容,此刻也不由得略略不自在,所幸并未曾表露出来。 “……宁宁?”微微疑惑的语气。 宁离一时被唤,脱口而出:“行之,你生的真好看,当真是秀色可餐。”。 张鹤邻侍立在侧,断断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如此惊人之语,一时间,魂险些都要被吓了出来。 裴昭平生并不喜欢人谈论容貌皮相,宁离此言,着实是有些犯忌讳。他只怕裴昭勃然生怒,一时间惴惴的,正想着要不要拼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说些话来描补一二,耳边忽的听到了一声笑。 从喉中逸出,微微喑着,却并没有什么动怒的意思。 反倒是有些揶揄:“是么,既如此,怎么没见得你多吃一些?”。 宁离想着什么便直接说了,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 还想着要找个些什么话,来好生解释一二呢,勿要让行之觉得被冒犯了呢,却没想着的,听到的是打趣。 ……行之好像并不生气呢。宁离模模糊糊的想。 “是秀色可餐,不是教我佐着秀色下饭呀。”他小声的说道。 裴昭淡淡的说:“魏王人虽庸碌,但若论容貌风仪,向来都是为建邺称赞的,你方才的话,其实有失偏颇。” 宁离立刻道:“那是因为他们不识得行之。” 裴昭不禁将他望着,一时间莞尔。 宁离不假思索道:“若行之也在外行走,那他们必然就会知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风仪出众、天质自然了。” 裴昭当真是失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小郎君啊,年纪还幼,生机烈烈,勇气勃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半点儿也不加思考,半分也不顾后果。 信誓旦旦,言语琅琅。 裴昭心道,那不过是如今,并不知晓他身份罢了。 倘若假象戳破,宁离识得他身份,那还会像今日这般说话么? 京中畏他、惧他、恨他的人无数。 裴昭一贯泰然处之,笑而置之,然而如今,却生出了一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这个问题不能念,更不能想,只要想起,心中就有些隐隐的作痛。裴昭暂且抛到了脑后不谈,总归如今,还没有捅破的罢,便就这么维持下去了,又何妨呢……。 莲花木盘里两只柿子,丰硕圆厚,并着披撒的花纸,颜色红火,甚是讨喜。 裴昭目光掠过去,吩咐道:“教魏王下去反省,他既喜欢论佛理,就教他抄一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出来。” 张鹤邻心知魏王这是触了个大霉头,自去领下不提。 帘外有人进来,一身玄色劲装,正是萧九龄。 裴昭拨弄着柿蒂上的花纸:“查明了么?” 萧九龄道:“那支铁勒商队共有二十六人,其中有二十五人,已经悉数抓来,还有一人,如今在外,不知下落。据商队所言,冬至那日后,人便寻不见了……” 少了的那人,便只能是在水底潜伏之人。 裴昭微微沉吟:“我记得铁勒应当并无大宗师。” “是。”萧九龄点头,“但听闻关外异域,都有些秘术,可以强行提高自己的修为,若本为‘入微’境界,可以短暂的提升至‘无妄’。铁勒虽无大宗师,但若是使用秘术,强行提升至大宗师境界,也并非无可能。” “……只是这一般法门,会有极大的后遗症,事后会遭到极其严重的反噬,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是以若非万不得已,甚少有人使用这般秘法。” 京畿戒备森严,而铁勒人样貌与大雍有异,若无通关文牒,决计难以逃出去。 却不知如今,是在哪里藏着的呢? 必无可能独自藏匿,定然是有外人相助,而那暗中帮忙之人…… 萧九龄迟疑道:“可要去大安宫搜索一番?” 如今思来想去,能够将人藏住的,也只有大安宫那位了。那却是裴昭的亲父,仁寿十四年退位的上皇。 当今天下,忠孝乃是纲常,就如同现下御极的正是裴昭,但对上了上皇,说不得也还有些束手束脚。若真要查,必定不能大张旗鼓的做,要如何查,也得好好斟酌。 “不必。”裴昭淡淡道,“既然敢做,里面的首尾,大多便已经收拾干净了,没有必要。” 究竟会与何人对上,裴昭心如明镜。一时间,唇边不觉扯出一分轻嘲。 本也知道这引蛇出洞会引出些什么来,理应如此,可心中为何还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决断,萧九龄当下称是。 却听裴昭轻描淡写:“余的人都处置了罢,送到铁勒去,铁勒王自然会明白。” 20-30 第21章 橘饼 剑长三尺三,悬玉色穗,缕结佛珠 21.1. 这一处君臣之间的对话,外界自然一无所知,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那二十五人的命运。 建邺城内,牢狱之中,滚滚人头落地。 血水浸湿了杂乱的稻草,干涸结作乌臭的血块,而汤山的别院中,依旧悄然静谧,无息无声。 帘外夜重,冷月如鈎。 狻猊吐雾,梅枝探幽,银骨炭烧彻,教这一室内暖意融融,连案上枝头的白梅,也含苞盛放。 裴昭目光落下,停在了那白梅上,人间冰雪样的颜色,洁净无瑕。不觉间他探出了手,要去触碰颤颤的花蕊,一点娇嫩的黄,十成十的清新可爱。然而将将要触碰着的时候,忽然却以手抵唇。竟是血气刹那间逆涌,禁不住咳了一声。 恰逢此刻人来,见此情状,心中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 裴昭喉中一片腥涩,只觉着指节间也有些许湿|润,他心中已经有所觉,垂眸看过。 张鹤邻眼尖,见着了指上那一点猩红,瞬时间,心中咯噔一下,手中药碗登时一个摇晃,险些泼洒出来。 ……这、这怎么又吐血了! 血腥气味立时散开,伴随着彻骨的冰寒。那一点猩红颜色刺目极了,眨眼间竟结成了冰淩。 人体内的鲜血,本应当温|热,纵使干涸,也不过留下血渍。更何况此时正在暖室之中,炭火旺盛,几乎要将人烧得出汗。 血却凝作了冰。 此情此景,何等诡异。 裴昭面色倒还如常,甚至不见半分痛苦之色,只不过眉微微蹙些罢了。转目见张鹤邻满面担忧,甚至还徐声唤道:“……鹤邻在愣什么?” 张鹤邻如梦初醒,嘴唇发颤,端着药碗的手却稳下来,奉到了裴昭手边。 裴昭并不喜人做侍药之事,惯常都是独自饮了,不用羹匙。然而此刻却迟迟的没有伸手,只由着那药盏上的水雾,袅袅升起,朦胧过视线。 “主君?” 一点灯花噼啪裂了,爆鸣之声骤起,惊了人一跳。那原本明亮的烛火忽然摇曳,时明时暗,照出了一片扭曲暗影。 而案前之人,清峻面容上,早是寻不见一丝血色。 那药还并不曾喝下,但如今已是并不必。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可裴昭这根本算不得症,又如何才能够根除?! 裴昭侧眸示意,张鹤邻纵使心中忧虑不堪,也不得不退了去。他却是侍立在门外,半点也不愿意走开,一双耳朵竖起,只去辨那内室中的动静。 遥遥间,什么也不曾听闻,一片静悄悄的,彷佛已是死寂。 可这时候,内里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张鹤邻既怕那屋内杯摔盏落、一片狼藉,又怕裴昭无声无息,连说话的力气也难寻。 他当真是心中焦虑,脚下竟要踱步,却又只觉是平添焦躁,勉强按捺住了。 若不然,且先将薛定襄唤来。那是武威卫的统领,从前还在幽州时便照料着陛下的,一向忠心耿耿。 可薛定襄如今也只有“入微”中境,早不复从前巅峰之时。 忽然间听见一阵风过,吹得那窗纸呼啦啦的作响。 许是那狂风太烈了些,窗纸竟然破了个大洞,刹那间,熄灭屋中烛火。摇摇曳曳影不定,幽暗重重难辨明昧,张鹤邻蓦地转身,终于是顾不得,便是拼着被责难也要闯入。 将要破门时,终于听得裴昭声音,嘶哑喑喑:“取白唇竹叶青来。” 张鹤邻手一震,虚虚停在门边,竟是凝固在了原处。他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劝,可终究一句也说不得,只剩下一片惊惧的悲冷: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21.2. 风吹着檐下的灯笼左右的晃,小蓟刚取了橘饼过来,被吹得冷飕飕的,忙不叠入了门。 可他到了内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却发现并没有人。 小郎君不在,小郎君养的那只小隼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蓟出门,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宁离是在厢房后面的院子里。 那鬼哭狼嚎的风一阵一阵的,此刻终于停了,阶下庭中,已零落了好一些败叶枯枝,凄凉萧索。 小蓟凑着灯笼看过去,就见得他家小郎君正以一个微微古怪的姿势,立在庭中。此时此刻,小郎君右手伸出,略抬起半寸,彷佛是想要将什么握住似的。 那或许是太过于专注,半点外界的声响都不觉,小蓟就见着,冷风卷起了宁离的袖裳。 飞尘扑面来了,说不得就有些教人瑟瑟。然而宁离的身形,依旧凝定而专注。 这场面不由得感染了小蓟,让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出声、将什么惊动了似的,悄悄站在一旁,屏息将宁离望着。 绛纱袍轻|薄柔软,因着风起,飞舞摇曳。 这本是在内室里穿的衣裳,如今宁离连大氅都没有披,就这样站在庭前。 小蓟不由得想,那得多冷啊! 他屏息看了好一会儿时候,见得宁离拧了拧眉又开始吸气,忍不住跟着也悬起了心脏……尽管他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 然而许久过去,宁离的手中还是空空荡荡。 不知何时捏住了一片雪粒。 ……啊呀,风停了,却下雪了!。 “郎君!”小蓟终于看不下去了,“您在做什么呀,这院子里好冷,快些到屋里去罢。” 宁离的神情很是失望似的,眼眸里流出了一点不解的神色,彷佛被什么困惑住了一般,兀自站着。 “……郎君?” “我在找我的剑。” 小蓟心想,这哪里来的剑,庭院里除却枯冷的树干,便只有冰冷的石台,哪里有什么剑冒出来? 但既然宁离这样说了,就肯定没有错! 小蓟“啊”了一声:“那您找到了吗?” “没有。”宁离终于蜷了手指,随意捏住了一枚雪片,“明明我也感觉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在躲我。” 不应该的呀…… 这把剑不是最喜欢他了么?当初他学剑的时候,自己一下子就飞出来了,牛皮糖一样,赶都赶不走,怎么现在还把他躲着了! 宁离随手将那枚雪片扬到了空中,下一刻,只听得“叮叮当当”清脆声响。 那雪片竟是击中了檐下垂落的风铃。 而阶下庭中,宁离咬着下唇,彷佛有些垂头丧气模样。 小蓟可见不得他家郎君这样失望的神色,忍不住也在那里冥思苦想,眼见宁离还在院子里站着,没有挪步的意思,忍不住跺了跺脚:“您可快些回来,晚上下雪了,小心着凉。” 宁离呵了一口寒气,本来还并不觉着的,教小蓟这么说,彷佛也感受到一些,半推半就的被请到了屋里。 眼见桌上搁着的蜜果,随手掰了一瓣橘饼,入口化渣,软糯糯,甜津津。 小蓟一回头就见到八瓣对称的橘饼缺了一个角,凑不成先前那般圆润的模样,一时瞪大了眼,忍不住嗔道:“这是取来给您泡水的!您怎么就直接吃了……” 宁离:“……” 宁离又掰了一瓣,递给小蓟:“呶,你也吃。” 小蓟被他强行喂了一瓣橘饼,只见那雕花木盘里的橘饼八瓣只剩的六瓣,左三瓣,右三瓣,各自多了个缺。对称倒是对称了,只是对称得十分顽皮滑稽。 宁离飞速的转移话题:“唔,挺好吃的,是在城里哪家铺子买的?我怎么还错过了……” 小蓟果然被带走了注意力,滔滔不绝的说给他听。 原来是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叫做“合意斋”的铺子,专营糖色蜜饯。 宁离允诺下一次一定带小蓟去,终于糊弄了过去。 木盘里本来用作泡水的橘饼也见了底。 小蓟忽然间想起来,一拍脑袋:“郎君,您要找剑是不是?” “想是想找的。”宁离答道。 “我知道了,你且等等!稍坐片刻,等我回来!” 小蓟一下子窜起,脚步飞快,倏忽间没有了影。宁离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得就有些疑惑。 ……这是要帮他找剑么?可是小蓟一窍不通,在武道上没有半点造诣,还能够做这件事?! 但总归宁离也不着急,便耐心的等着。 只是些微的功夫,就听见两道脚步声,步入的人十分熟悉,小蓟竟是与姚光冶一道返回。 “姚先生?” 姚光冶笑眯眯的:“世子终于对剑感兴趣了么?还好,好好,老奴有先见之明,提前都给您带来了呢!” 宁离听得十分震惊:“给我带来了?” ……可,可是小蓟没见过他的剑,姚光冶也不曾见过啊?还能未卜先知给他带过来?! 姚光冶道:“都放在库房里呢,以备不时之需……世子可要现在去看看?” “要!” 听他都这么说了,宁离哪里坐得住,简直是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就要跟着姚光冶去看看。 算起来,他有三个多月没有摸过剑了,从前都没有旷过这么久呢! 库房里早已经亮起了灯,此刻四处烛照,如同白昼。隐约照得一片影绰,雕刻摆件,珍奇古玩。 宁离始终觉著有些不对,但还是跟着姚光冶走进去,就见着姚光冶带他来到了一处多宝阁前,朝着那儿一指:“您看,都在这儿呢,世子!” 那多宝阁上,望眼处密密麻麻,宁离都不用拆开看,已经知道了那些木匣里装着的是何物。 四壁八方,皆是剑匣。 宁离:“……” 他若是此刻在喝水,只怕会一口给喷出来,这该不会是把他阿耶的库房都给搬空了吧?! 宁离颤声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可不是呢!”姚光冶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自豪道,“天下的名剑,只怕有一半都在里面了,世子要找的剑长什么样?” 他朝着一边示意,自然有专门养护这些宝剑的侍从上前。 但宁离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不轻,此刻恍恍惚惚的,满脑子都是“啊?啊!”听到姚光冶说,摆了摆手:“这里怕是寻不见的。” 他正是回神过来,他的剑,怎么可能在这里? “世子怎么这样笃定?”姚光冶连忙劝道,“那至少看一眼呐!” 多宝阁上,整整齐齐一面剑匣,随手打开一只,便是一泓秋水,雪亮夺目。 剑气无形,满室寒光。 七星,龙渊,承钧……俱是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若是放到外面,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人的争抢,此刻却像是街边的白菜冬瓜一般,草草的陈列在架上。 眼见着还要开匣,宁离摇头:“不必了。” 他一锤定音,纵姚光冶还想劝说,也知他心意已定,不免叹道:“那不如先挑一把使着呢?” “那如何能成!”宁离否决,“那我的剑会生气的哩!” 他的剑。 出鞘后长三尺三,悬玉色穗,穗上缕结了一颗佛珠,珠上隐秘处镂刻有一方小字。 ——那才是他真正想要寻的。 第22章 青枣 毒蛇吐信 22.1. 青檀佛珠上的小字,所刻着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时,宁离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自从建初寺回来后,模模糊糊的产生了一个想法,要去看他的剑,他的佛珠。然而此刻却彷佛置身在山中雾里,遇到了一片难寻的乱云。 剑也不听话,不知寻了个什么地方去躲着,让他这一会儿也捉不到。 难道是因为自己三个月都没有唤过它了吗? “世子,这些剑你都不喜欢吗?”姚光冶见他没有动作,还在一旁殷切的劝着。 毕竟…… “您现在试都没有试过呢,又怎么知道这些剑都不好呢?试试罢,说不定就有趁手的呢……“ 宁离心道,好与不好,他当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的剑,那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收起来吧。”宁离说,“他们都并不属于我。” 姚光冶还想劝,被宁离十分坚决的拒绝了。 他心想,毕竟姚先生并没有修过武道,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其实也很正常。 没关系,总是会回来的,宁离心想。闹一时的脾气也就闹了,总不可能真离家出走。他虽然想弄明白,但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不了他就回夔州去,到时候总不能还躲着他吧。 宁离是一个很能自我开解的性格,自建初寺时就想要找剑,找了半天却没有收获,他也并不慌张。 这些剑虽然与他无缘,但是也要好好地保护着。本来他是想要吩咐姚光冶全部收起来,但是一转念,又有了别的想法。 “陵光呢?”他道,“教他过来罢。” “世子要唤他来做什么?” “陵光习武。”宁离随口道,“我记得他还没有佩剑的罢,缺了趁手的兵器,那怎么能行。” 陵光原本就在屋外,听完了这般传话,顿时一愣。库房此前他并未来过,此时此刻,明珠高悬,照出那面整齐剑匣,蔚为壮观,教他也怔怔。 剑气纵横,恰若秋水澄泓,清冽逼人。其中有好一些,都是他从前只闻过名的。 “……郎君当真要赐剑与我?”陵光语气颇为艰涩。 宁离点头:“难道我还要骗你不成?你去罢……看看到底哪一把,与你有缘。” 陵光轻声说:“若为郎君赐,便已平生了缘。” 至于究竟是哪一把剑……却并不那么重要了。 22.2. 夜深更阑,疏月半挂。 小蓟半夜里困起来,口里干渴,想去倒水喝,转头却见着窗前立了个人影。 他被唬了一跳,险些碰倒了案上的烛台。饶是如此,也发出了极大的动静。 他手指指着,哆哆嗦嗦,险些尖叫出声,直到听见了声音,一颗心脏才安定下来。 “郎君?”小蓟惊魂未定,“你什么时候起来了,怎么站在窗前,好生吓人?” “吓到你了吗?” “有、有一点……”小蓟是真的被吓住了,忙忙的点亮了灯,一团火光,终于驱散了黑暗蒙昧。他道:“您口渴了吗?” ……并不是。 宁离是半夜突然惊醒的,并没有什么来由。 宁离说:“我心中有些不安。” 小蓟没有听清,抱着灯过来:“郎君,怎么了,您说什么?” 宁离轻轻的“唔”了一声。 小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奇怪道:“郎君,您在看什么?” 他看见宁离朝外张望着,可随着宁离的目光看去,只有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夜色里只见得一点零零碎碎的光火,星罗般散着,宁静而又平和。 这样的夜晚,屋外飘着雪,屋内烧着炭。偶尔哔啵的火星融化了冷意,和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两样,正适合好梦到天明。 可小郎君怎的会突然惊醒了? 小蓟揉了揉自己困顿惺忪的睡眼,凑到宁离的身边:“郎君,您做噩梦了吗?” 宁离敲他脑袋:“你当我是小孩呢。” “哦。”小蓟讪讪。 可他的确想不出来缘由,从前也没有过呀。 “……您想家了吗?” “已经想过啦。”宁离摇了摇头。他的确很思念阿耶,可是让他猝然惊醒的,却不是这一桩。 他低声说:”你感受到了吗?“ 小蓟十分困惑的把他望着,等待着他的解答。然而这个时候宁离已经侧过了头,看向了窗外辽阔深重的夜色。 夜幕深浓如蓝,彷佛泼洒染就。 ……感受到了什么?! 小蓟并不明白。他只能站在小郎君的身侧,将他家的小郎君给望着,又顺着宁离的目光,努力的朝着外面看。 夜里的风起了又停,只有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下,在庭院里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月光垂落,让整个庭院都带上了一种霜白的冷色。 那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他听到宁离轻轻的声音:“雪里有杂音。” 杂音? 小蓟更加糊涂了:“哪里有杂音?”他竖着耳朵,也什么都不曾听见。 可是宁离却不回答了。 忽然身后一阵动静,小蓟险些又被唬着了,连忙回头看过去,只见白腿小隼内内室里冲了出来。 小小的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在茫茫的夜色中化作了一点孤影,转瞬便消失不再。 22.3. 一墙相隔的庭院,此时悄然无声。 万籁俱寂的夜,忽然听闻扑啦啦声响,张鹤邻猝然回头:“……谁?!” 本还以为是刺客,没有想着竟然是一道熟悉的影子,黑白相间。 若果说平日张鹤邻还算得有耐心,也愿意逗一逗这小隼,那么此时此刻,他当真是没有半点心情。 又如何有心情?全副心神,都寄托在裴昭身上。 看似疏疏落落的庭院,其实被守得密不透风,大概也是因为这只小隼是裴昭养的,所以才成功的飞了进来,没有半途被暗卫击杀。 小隼并不理会,扑棱着翅膀,一头闯进了屋内。 张鹤邻只皱眉。 内室的案上,此刻正搁着一只淡黄色的竹篓,而小隼不偏不倚,正停在那竹篓之上。张鹤邻见了这般情形,心中也是稍稍被唬着的,心道,哎哟,这是做什么?这竹篓子里的东西万般要紧,你可糊弄不得! 小隼自是不解,仍旧在那竹篓的盖子上立着。 本应该是死物一样的竹篓,此刻却不住的震动着,细看来,彷佛在发著颤,也不知道是真的活着,还是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小隼歪着脑袋,好奇的将床榻上打量,素色的幛幔后,是一张并无血色的清峻面容,或许是听得他的动静,此刻微微的抬起眸来。 那样的动作,彷佛都要消耗极大的力气,但也依旧将这不速之客给辨认了出来。 歪头歪脑的家夥,从来都来无影去无踪,惯爱调皮捣蛋些。 “……芝麻糊?” “啾!”小隼啼鸣了一声,彷佛是回应一样。 张鹤邻过来,促声道:“哎哟喂,你这小祖宗,怎么大晚上的又来了呀?乖乖些,快去睡罢……” 这样哄劝,小隼自然是不理会的。 它本来也不通人言,就在那竹篓的盖子上立着,只有方才裴昭唤它时,才轻轻地啼鸣了一声。 乖乖生生,不吵不闹,彷佛间竟然觉著有些灵性。 “鹤邻,取些青枣来。”那声音微微喑着,吩咐的却是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青枣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小隼呢…… 张鹤邻心里本就焦急,简直是火烧眉毛,嘴唇里都要生出了燎泡,再一听,裴昭竟然顾着的是这个,一时间,想要劝说两句,又知道无用,咽了回来。 “主君……”他到底是吩咐了下人,取了青枣过来…… 裴昭目光掠过了跟前停着的这只小隼。 他想问,这几天,是否都在外面野惯了,又想问,是不是主人有了些事情,教它这深更半夜的飞过来。 从前再晚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总归夜里会回到隔壁院子里。 今日却闯过来了。 然而终究是什么也没有问,克制住胸中逆涌的血腥,经脉间鼓噪的寒流,已经快要耗费尽他的精神。 青枣已经盛在了盘中,还有干净的清 水,然而小隼什么也不肯吃。 它似乎就真的只是在这个夜晚过来而已,只是想要飞到这里看着。 张鹤邻说:“……或许是有些刁食。” 罢了。 裴昭心道。 总归枣子已经取来,若是腹中饥饿,那小隼可以自便。再不济,在自己这边过的不够快活,还可以一振翅膀,飞回隔壁院子里去,从来都并不止拘泥在这一处的。 活泼爱笑的小郎君,也会把它照顾的很好罢,而不是像他…… 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一种疲倦升了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最忌心疲。 乍然的神念晃过,一时之间难以支撑,裴昭终于忍不住,低低的咳嗽了两声。 鲜血凝结作了冰淩。 而那搁在案上的竹篓,更加剧烈的晃动了起来! 此刻已经再拖不得,然而那小隼栖息在竹篓的盖子上,却不肯离开。 它彷佛是已经明白那竹篓里究竟放着什么一般,将自己的身体当做了压舱的石头,不教张鹤邻靠近。张鹤邻伸手了过去,竟然差点被狠狠地啄了一下。 张鹤邻原本心中就不愿,那竹篓里装着什么,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明白。而裴昭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他更是再清楚不过。 过往十四年,已经是经历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教人万般不忍。 但凡有旁的法子,但凡没落至今天的境地…… 张鹤邻终于斥道:“出去。” 小隼不肯让,恰此时,竹篓的深处,陡然传来了“嘶嘶嘶”两声。 那正是蛇类攻击的前信。 第23章 银鲫碧涧羹 以毒攻毒,不啻于饮鸩止渴 23. 那嘶声阴寒,听起来有委实有一些让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竹篓的盖子微微颠簸起来,彷佛有什么存在想要顶开薄薄的竹盖,从中破出。然而这样的行径,小隼绝对不允许,它微微开了翅膀,小爪子竟是狠狠的跺了下去。 瞬时间,那竹篓安静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那嘶嘶嘶的声音变得更急促、间歇也更短。 一时间,只听见窸窸窣窣,不断起伏,更有异物拍打之声不断,狠狠地击在竹篓内壁上,彷佛被激怒了一般。 蛇嘶不断,饶是如此,却仍然被关在那竹篓里,不能探出脑袋。 一声一声,沉闷震动着…… 这一蛇一隼间,出现了奇怪的僵持,便是张鹤邻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看得发愣。 这歪头歪脑的鸟儿,平日里只知道找果子吃,常常一拍翅膀便飞走了,做出些调皮捣蛋的事。此时此刻,却是出乎意料的坚持。 若不是因为必须要用到那竹篓子里的毒物,小隼这般行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忠心护主了。 倘若还有一丝别的办法、不至于走到这一遭,张鹤邻也要将这竹篓远远地扔出去,最好要用磨尖的石簇,碾死那不安的毒物。 可如今却不得不将竹篓放在桌上。 饮鸩止渴,不啻于与虎谋皮。 然而如今,已经是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张鹤邻微微红了眼眶,喃喃着说:“……个头不大,气节不小。从前看不出来,你也是个这么忠心耿耿的家夥。” 但如今,他不得不对不起小隼这一番忠心。 张鹤邻硬下心肠,狠身上前,伸手要拂开那伶俐的小隼。这一下他用足了气力,小隼再如何不愿意,也不过是只小小的鸟儿,竟然被他拂得一个趔趄。 “啾!” 骤然听闻一声愤怒的啼鸣,小隼立时就要飞起来,不管不顾的去啄张鹤邻的手背。 张鹤邻默不作声,已经是将那竹篓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掌镇压着不住颠簸的竹篓盖子。 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声音说:“……芝麻糊,不必了。” 那十分顽固的鸟儿,这一刻彷佛能听懂人言,转过了脑袋,歪头歪脑的将裴昭看。 它拍打了翅膀,飞将过来,竟然是想落在裴昭的手腕上。可裴昭正是虚弱时候,如今又怎么受得住?被小隼落下了,剧烈一颤。 裴昭眼帘翕合,并没有想着将这顽皮的小隼赶走。然而小隼彷佛明白过来一般,轻轻振翅,转头抓上了重重帷幕的金鈎。 它站在了高处,终于不再做些阻挠的事情,与之同时,张鹤邻挑开了那只竹篓的盖子。 只听到嘶嘶嘶的声音,淡色的竹篓里,猛地探出了一条小蛇来。 那小蛇粗细不如拇指,细细的一根,筷子似的伶仃。蛇身通体碧绿,有若青翠绿竹,唯有两只眼睛,是十分骇人的猩红。一眼望过,竟像是两滴鲜血,硬生生点上去的。 碧鳞赤目,上腭一抹白痕,泛着粼粼的光泽。便是请个牙牙学语的小儿来,只怕都明白,这看着外表漂亮的小蛇,实则是根本不能触碰的剧毒之物! 这却是疆外异人豢养出的白唇竹叶青,毒性剧烈,见血封喉,只消一口,便足以送成年健壮男子去见了阎王。 那竹叶青方才与白腿小隼之间一番争斗,此刻霍然出了竹篓,顿时昂起了脑袋,蛇目倒竖,身体微弓。那一派攻击的态势,竟然是凶性发作,想要淩空而起,去咬那金鈎上居高临下的小隼。 时间已经容不得拖延,恰在这一时,忽的一只手探出,迅疾如闪电,猛的按住了探起的蛇头。 白唇竹叶青被抓住要害,顿时间,翠绿蛇身在空中疯狂扭动拍打起来。蛇口大张而狰狞,两粒尖尖的毒牙,清晰可见。 张鹤邻如若未觉,按着那挣扎的蛇头,已经是走到了床榻边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鹤邻伸手挽起了裴昭的袖子,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臂,将手中蛇头按下,贴到了裴昭手腕旁。 那白唇竹叶青先前被他强行攥住,嘶嘶嘶的吐信声音不断,正是攻性大发的时候。此刻骤然触碰到了人体肌肤,不假思索,凶戾毕露,两粒尖牙咬破手腕,狠狠的楔入。 一身剧毒,顿时涌出,源源不断的侵入了血肉。 裴昭手腕处,刹那间已是一片乌黑。他低低的咳了一声,原本平展的眉峰紧蹙成川,终于显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 张鹤邻手里制着那剧毒的白唇竹叶青,眼睛也不曾闲着,正将裴昭紧紧地的望着,一刻也不敢懈怠。他见得裴昭这般神情,不觉心中发痛,可如今关头,更不敢放松,唯有将那毒物的蛇头控得更紧、更牢。 那团乌黑在裴昭的手腕间扭曲挣扎着,彷佛要活过来一般。眼见着就要扩散,却不知是何故,陡然倒转着、凝聚了起来。 随着那乌黑的颜色终于收缩至只有毒牙泄露的两点,原本凶性大发的白唇竹叶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紧接着,张鹤邻之觉得自己手中的挣扎力道一泄。他垂目看去,只见那条白唇竹叶青已经软了身体,软嗒嗒地垂落,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手中一松,白唇竹叶青的尸体要从他手中落下,被他一把扔回了竹篓。明明死掉的是那毒物,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 眼见着裴昭眼帘微微的合著,彷佛将要昏厥过去。张鹤邻心中焦急,连忙道:“……主君,这正是更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可千万歇不得呀。” 话音落下,又发现,哪里需要他再说? 裴昭双目虽然闭上,却并不是因为剧毒而昏迷。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四周隐有无形的气机流动。 张鹤邻不曾修习武道,但此情景从前也见过,心中多少知道些。于是愈发的不敢触碰,只敢守在裴昭身旁。 室内寂静,灯影朦胧,如此沉寂的夜,却教他的满腹心情,愈发的焦急不安。 如今这种时候,谁也帮不上忙,若是想熬过去,只能依靠裴昭自己。 裴昭盘腿坐在那里,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丝毫不敢大意,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直到看见裴昭头顶微微升腾起了白气,张鹤邻悬着的心脏,才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落就是双腿发软,竟是跪倒在了地上。不觉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空,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制住白唇竹叶青时稳准的模样。 只盼陛下修习,一切顺利…… 若说先前恨极了那疆外的毒物,半点都不喜欢。此刻又盼着那白唇竹叶青的毒性更凶猛一点,好将从前缠绵的剧毒都压制下来。 忽然听见拍打振翅的声音,那金鈎原本无声无息的小隼竟然俯身冲下。一阵风过,尖尖的爪子叼起了地上已无生机的白唇竹叶青蛇身,想要冲出帘外。 然而这件事情却由不得它做。 张鹤邻心中虽是一惊,却并没有毛毛躁躁的跟出去,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裴昭的榻前。 那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鹤邻半点也不敢走开,忽然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唤:“……鹤邻。” 那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可落在张鹤邻的耳朵中,却和天籁无异。 张鹤邻猛的抬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裴昭已经睁开了眼睛,疲乏却温和地将人望着。 他骤然间醒悟过来,知道是过了这一重关卡,喜不自胜,已经是有些泣音:“……主君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张鹤邻连忙上前,要扶裴昭躺下,伸手触碰时,却觉得身下的肌肤冷得像冰,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气。 他的手掌顿时一颤,原本的喜悦也被消灭了大半,更有无穷无虑的忧惧和伤痛升起。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如今这关头,寻了剧毒的白唇竹叶青来。待得下一次发作的时候,又还要用上什么样的毒物呢?。 他这样想着,心脏都有些发酸,然而在这好不容易才挨过来的关口,却半点都不敢吐露,还要强制撑起笑颜。 “主君,您终于醒了,腹中可饥了吗?厨房里先前已经备下了粥,是银鲫碧涧羹,从前您也夸过的,这冬日里尝着着正好,要不要喝些?暖一暖身子。” 最后的那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然而这般说完,却没有回应。张鹤邻侧头看去,才发现裴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睡去。 那怕是是疲倦的很了,否则怎么会这般。 每一年寻了毒物来,裴昭都如同大病一场。 张鹤邻心中难受,默默的取了膏药来,要给裴昭敷上。手腕间两处血洞,此时已然干涸。待得伤口处理完毕,他轻手轻脚的给裴昭盖上了被子,终究还是一叹。 烛火微微摇曳着,爆出了灯花,旋即又暗淡下去。 张鹤邻望着裴昭苍白的面色,今日这一番折腾,彷佛又消瘦了一些。 忽然间,竟想起了第一次寻来毒物的时候。 仁寿年间的建邺宫中,暗流激涌,步步惊心。 生母早逝,生父不爱,四周豺狼虎豹环伺,空有个名头,却如同靶子。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太子早逝,不知有多少人想等着他病死。道貌岸然,假意惺惺,实则是想要从他这金尊玉贵的名分上,撕下一块血|肉来。 可陛下,终究是从幽州重回了帝国的中心。 第24章 小青橘 我只是想见见他 24. 年幼的太子,在那万无生机的绝境里,硬生生走了一条血路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裴昭沉稳从容,即便明知他取来的是天下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也不曾有一丝慌乱惊忙。 张鹤邻却想起,当年在禅房之中,终于拟定此事的孩子。裴昭身形单薄,在一片惊惶与哭声中,三言两语,安排了主意,不曾有怕,也不曾有惧。他其实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位,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教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从,都定下心来。 那时候的日子,比现在不知糟糕了多少,群狼环伺,虎豹相侵。 可如今,纵使御座重临,又还能有几时?。 张鹤邻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内室里出来,正见着一位面目刚毅的男子,此刻等候在堂下。 听得脚步声,那人已经转过头来,目光中隐有询问,还有一些稍微的担忧。 张鹤邻目光中略作示意:“薛统领,主君无恙。” 薛定襄“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瞧着倒是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张鹤邻明白得很,此时此刻,薛定襄心中,定是有一块石头落地。 两人走到近处,四周侍从都远去,一时间,廊下空寂。 便见得薛定襄目中,忧色难掩:“只是陛下如此之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张鹤邻苦笑道:“陛下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骑虎难下,积重难返。 当初靠着这法子,从一片死局中搏得一线生机,然而事无两全。 如今再想要反悔,却是绝无可能了…… 只是,虽然知是如此,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 张鹤邻叹气道:“当初就不该选这法子。” 薛定襄听见他语气中的悔意,当即开口,语气却是淡淡:“你如今说这些……当初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教陛下摆脱困厄?” 张鹤邻不由得也语塞。 仁寿二年的冬,分外寒冷,大雪如鹅毛,几乎要将万物都掩埋。 那一年,情况危急极了,若是按照宫中尚药局医官的判断,只怕裴昭捱不过那个冬天。 徽猷[yóu]殿中,人心惶惶,病急乱投医,抓住根稻草便绝不肯放。 死马当作活马医,侥幸成功了,喜极而泣,却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个刚刚的开始。 如今十五年过去,已经是在那条道上越走越远。只要一想到这一路来,裴昭为此付出的代价,说不得便心中发颤。 张鹤邻目中苦涩,喃喃道:“若是有个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的神医,主君也不至于这般。” 薛定襄听罢,只觉得太过于天真,沉声道:“只怕便是孙妙应再世,也只能治人身上病,却解不了人身上毒。” 那话恰若一个沉重的打击。 便是张鹤邻,一时间也默然。 裴昭身上的毒,乃是生来就有的,缭绕于内腑,阴谲森诡,绝难拔除。 便是“药王”再世,只怕都要发几分愁,更何况,孙妙应早因为采药时失足,摔下了万丈悬崖。 若是当真如说的那般轻易,当初也不会束手无策了…… 檐下两人,一时寂静。 身后帘幕重重,屏蔽视线,教人不知晓以内的动与静,身前冷月如鈎,银辉遍洒大地,说不出的冰冷凄清。 室内烧着银丝炭,暖意如春,可并没有一人,觉得是暖和着的。 每一年的冬天都是这般,萧瑟肃杀,建邺城地居南方,分明是一等一的钟灵毓秀、山水秀丽之地,然而落在人眼中,也并不比北风卷地的幽州好上多少。 张鹤邻垂头,正瞧见地上直直的一条青蛇尸体。此刻那白唇竹叶青已经死了有些时候,身体也变得僵硬。 他方要吩咐处置了,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事,顿时问道:“……薛统领可曾见到陛下的那只鸟儿?” 薛定襄道:“我见它叼着那蛇出来,便将蛇截下了。那鸟儿自己飞走,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那时张鹤邻并不曾阻拦,便是因为他知道薛定襄在外。有这位薛统领守着,那小隼决计逃不开,自然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只是当时那般想着,如今又有几分犹疑,说不得便是欲言又止。 他还没有开口,薛定襄却已经瞧了出来,直言道:“放心,我下手有分寸,并不会伤到那鸟儿。” 如此,张鹤邻才松了一口气。 薛定襄心中微微有些诧,心道什么时候,陛下又看重那只小隼了?张鹤邻此刻的态度,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他这般在意,只有可能是因为那小隼得了裴昭的青睐……但是从前,可并不记得有这一遭啊? 万般念头闪过,这样想着,暗暗记下不提。 薛定襄只道:“原本也不打算拦的,只是它叼着白唇竹叶青。这蛇的尸体,万万不能教外人看见的。” 张鹤邻亦是点头:“薛统领思虑周全。” 至于这地上已经僵硬了的蛇身…… “烧了吧。”。 半碟酥油饼,一碗甜乳酪,几颗小青橘。 半夜里见得小世子未曾入睡,堂内灯盏亮起来,说不得下人们也惊起。 夜宵呈了上来,只是在桌边捧着大快朵颐的人,却不是宁离。他一身轻|薄的衣裳,此刻仍旧在窗前站着。 小蓟张望道:“郎君,你真的不饿么?” 宁离“唔”了一声,摇了摇头,仍旧是将窗外望着,有一些心不在焉。 忽然间一颗剥了的青橘递到了手边,宁离顺手接了塞进口中,差点没有被酸倒了牙齿。顿时间回头,对小蓟怒目而视。 小蓟笑嘻嘻的说:“郎君,你刚才看上去真的好严肃,现在好多了。” 宁离:“……” 他也有严肃的时候么? 他心想自己哪里严肃了,这不是半夜里起来,有些被惊动,才将外面望着么。 小蓟说:“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想来不管是什么,郎君也不要忧心呀……天塌下来,也还有宁王府在后面顶着呢。” 宁离心道,怎么说到这里来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是被那一颗青橘打了岔,也渐渐平缓。 小蓟说:“雪里的杂音是什么?” 宁离说:“是‘入微’。” ……入微? 这个词,如雷贯耳,小蓟还是省得的,顿时吃了一惊:“外面竟有入微境界的修者吗?” 宁离点了点头。 “还就在咱们这周围?” “应当是。” 小蓟连饼子都顾不得吃了,两下跑过来,凑到宁离身边。顺着宁离的目光望去,除了寥廓的夜色,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心中疑惑:“他在哪里?” “……我也有些奇怪。” 那气息一闪而逝,但骤然的波动已经足够将人惊扰。如若没错,应当是入微境界,可是又与宁离所见过的萧九龄不同。入微境界的修者,虽然说各自间特质的差别还不如无妄,但也已经足以教人分辨。 宁离也很是疑惑,建邺城里,有这么多入微境界的高手吗? 他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几个…… 还深更半夜的,特意在这偏僻的山上暴|露,彷佛要震慑什么人似的。 “快去睡罢,郎君。”小蓟嘟囔道,“便是有入微境,也与咱们没什么干系,总归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宁离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入微不入微,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不值得他这大半夜的在窗前站着。 于是点点头,正要听小蓟说的,回床上去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白腿小隼飞了回来,那一张鸟面上,左看右看,都写着四个字:怒气冲冲。 这是遇见什么了? 宁离说:“芝麻糊,谁把你惹着了么?” “啾!”一声啼鸣,十分高昂,彷佛应声说“是”。 宁离便道:“那要我替你找回场子么?” 烛台上绽着一朵魏巍的亮光,此刻就着那豆大的灯火看来,宁离眼神不由得一凝。 小隼的喙子上,彷佛沾了一点儿血。 他忙伸出手去,将小隼摸了摸,发现骨骼并没有什么损伤时,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是很专业,但是粗粗检查来,小隼应当没有受伤。 那这血从哪里来的? “……你自己出去觅食了?” “啾!” “你被外面的风冷着了?” “啾!!” 小隼生气的啾叽着,似乎随着宁离的问题,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怒意更加高涨了。 宁离摸了摸它的脑袋,内里却很是讪讪,这啾来啾去有什么用,他也不曾学过鸟语啊…… 胡乱猜了半天,终于心里一动,问道:“你去见行之了?” 本来是随口说的,已经做好了小隼继续啾啾叽叽的准备,哪里知道,这一次,小隼却不啼唤了,反而是安静下来,不再用翅膀扑闪了。 宁离说:“他喂了你什么吃的,你不乐意么?” “啾!” “诶,你这鸟儿!调皮鬼,芝麻糊……你居然要啄我,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宁离当真是拿它没得法,今天夜里,这隼也太聒噪了!便是再怎么论,现下也没有到春日,还是冬天啊…… 他看那小隼彷佛有些催促似的,心道,这大晚上的,又想教他跟着到哪里去? 不妥当,不妥当…… 宁离说:“别啼唤了,你自己赶紧些去睡觉罢!”。 半刻钟之后。 梅林的尽头,院墙之下,出现了一人一隼的身影。 宁离:“……” 宁离嘀咕道:“这大晚上的,你又催促我翻墙,明天姚先生知道了,还不晓得会怎么念叨我。” 然而说是这样说的,还是一个纵跃,身形舒展,彷佛白鹄飘摇,十分轻盈的越过了高墙。 初初落下,宁离却抬了眼眸,他目光转过四周,微微诧异,扬声道:“家中小隼调皮,对不住,对不住!” 怎么觉得,暗中守卫的人彷佛多了一些似的? 宁离本就是来过好多次的,轻车熟路,沿着梅林中的小径,便朝着主院走去。他却不知道,随着方才那一声落下,自己造访的消息,已经飞快的传入了内院…… “谁来了?” “宁王府的小世子。” 张鹤邻听得这回覆,当真是惊讶难当。 便是一旁的薛定襄,心中也说不得生出了些许疑惑:“宁王世子?是刚进京的那一位么,夙夜前来,造访陛下……可是有什么异常情况?” 张鹤邻回神,摇了摇头:“那倒是不至于,这位小世子天真浪漫,恐怕真的有要紧事。” 薛定襄一哂:“在当下这关头?” 张鹤邻心中遽然一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竟然也疏忽了。 宁离虽然入了裴昭的眼睛,但从前也没有这样深更半夜突然来袭的。更何况,如今裴昭将将用了那白唇竹叶青,正是紧要关头。从前也曾有过相似的事,有不轨之人趁着这时候潜入府中,想要行刺杀之事。 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 宁离还不觉,然而随着他的靠近,这一方外松内紧的别院,已经是变得极为紧张起来。 他才走到了裴昭的院子前,还不曾踏入,已经有两名值守的侍卫上前,将他拦住。 宁离自然可以想法子闯进去,但是他深夜造访,本来就有些冒昧,说不得便在立在原地,很是耐心的等着。 听得脚步声来,见得熟悉面容,顿时眼睛一亮:“张管家!” 张鹤邻“哎呦”了一声:“宁郎君,你这么大一晚上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宁离下意识往他身后望,然而一片夜色,朦胧灯火,什么人影也瞧不见。 他定了定神,问道:“行之呢?” 张鹤邻笑容间有几分歉意:“主君已经歇下了,宁郎君有什么事情,也可先说与奴婢转达。” 宁离讷讷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得说:“我只是想见见他。” 第25章 蜜水 陛下的耳朵红啦 25. 张鹤邻笑意盈盈将宁离给望着,一张脸上和和气气的,却并不说话。 宁离也觉着自己问得好没有道理,眼下都什么时辰了,难道还要裴昭醒着吗? 孤月高悬,已是深夜,若此刻在建邺城中,只怕都不知打更了几回。 若当真要论,连他自己也不该一时冲动过来。只是那时听得芝麻糊反常的“啾啾”声,这才没有忍得住。 而那罪魁祸首拍打着翅膀,此刻已经是连影子都飞得不见,徒留下宁离一人,还立在原处。 对上张鹤邻那笑容,宁离顿时间有些讷讷,又生出些惭愧。但是真见得芝麻糊“哧溜”一下飞进去了,忍不住又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真的不可以吗? 最好还是不要的吧,这大冬天的,冷飕飕,躺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不好吗?他也不想把裴昭给弄醒呀。 宁离很快就想好了:“张管家,那让我把芝麻糊捉回去罢。” 张鹤邻温言细语道:“您那只小隼,常常也过来玩耍,一并物事都是早备下了的呢。今晚便是歇在这边,也不妨碍什么……宁郎君是信不过奴婢吗?奴婢定然会将芝麻糊照顾得好好的。” 宁离自然是信的,只是…… 宁离讪讪道:“那也太打扰了。” 张鹤邻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头却“哎哟”了一声。 世子,宁郎君,小祖宗,您这大半夜过来的,难道还不够打扰么? 不早不晚,还挑了个这么敏|感的时候。亏得都认识是宁离了,若是换个人,指不定直接就被暗卫们给射杀。 他本还道宁离大半夜的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如今看着,是半点儿都不沾。 果真是心性活泼的少年人啊…… “是这只吗?” 忽而间,院中传来一道低沉声音,宁离抬眸望去,正见得张鹤邻身后走来了一位面目端严、神情沉毅的男子。 乍然里见着,宁离微微的愣了一下,目光中生出些迷惑来。 这位是…… 宁离不识得这人,但是隐约间能够感知到来人的境界。他心道,先前惊醒时、所感觉到的那一点异样,难道就是这一位在院中修炼、有所突破吗? 妙到巅毫,析理入微。 眼下这位,隐隐然间已经有些返璞归真的态势,偏偏又从中生出些残缺。若要说,便像是一柄锋锐的长剑被外力截断,虽然也修修补补了,终是不得圆满。 怕是武道上经逢了一些岔子…… 他在看人之时,薛定襄也在看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 忽然听得一声笑:“正是!” 短暂的停歇被打破,却是张鹤邻含着笑。 此刻薛定襄手中握着的那只鸟儿,漆黑羽毛,雪白肚腹,不是那常常见到的小隼还能是谁? “对,是它,芝麻糊!”这一被打岔,宁离也分心过去,伸手将鸟儿接了来,“多谢你啦!” 薛定襄颔首:“小郎君不必客气。”。 小隼被他捏着,不得挣扎,当真是蔫头蔫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溜烟飞进去,怎么闯见了这么个煞神。 如今又回到宁离手上,彷佛是见到撑腰的人、底气又回来一般,爪子还没有落下去,翅膀一展,竟然是又要朝着屋子里去。 “……芝麻糊!”宁离顿时唤它。 平日里虽然有时候调皮,但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乖巧的,今夜里这是怎么了? 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 白腿小隼这小小的身躯,如何能逃过横在院门下的这座五指山? 先前来的那人手指轻弹,便是将小隼给拦下来。两道目光投来,隐约有几分不赞同:“小郎君养的这鸟儿,可不怎么乖。” 宁离心中理亏,连忙抱歉两句,所幸对方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却是牢牢地将芝麻糊抓着,再不让它逃跑了。 乖些呀……。 霜寒露重,也不便再待下去,宁离当下告辞,就要回去。 张鹤邻连忙叫人拿了一件玄色大氅来,要给宁离披上。 宁离自是不用的,张鹤邻却执意不肯:“那怎么能行呢?” 拦住宁离,不教他进去,是张鹤邻作为护主忠仆的本分。但是取一件大氅来、不教宁离给冻着,也是他身为裴昭身边最得用的内官所应当做的。小郎君穿得单薄,怎么能视而不见? 此外,还又点了两个侍从来,要将宁离护送回去。 宁离连连拒绝:“……这不用了罢,太大张旗鼓了。” 张鹤邻态度轻柔却不容拒绝:“都是应当的,天冷路滑,若是就让您这样回去,明日主君知晓,定是会责怪奴婢的。” 宁离心知他是好意,只是这好意,万万受不得,终于小声道:“可我是翻墙过来的……要是从正门里回去,姚先生知道了,明天又会训我。” 张鹤邻听了,一时间哑然。 想来是宁王府的下人,因为在这小郎君面前得脸一些,便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来,竟然还敢训小主君。张鹤邻心中看不上这般做派,但宁王府里,主仆如何相处,他也没有那个立场去说、去干涉。 正是有些上下不得的时候,薛定襄忽然开口:“既然如此,世子不妨就在这边歇下,明日再回去,想来那位姚先生,也说不出什么。” 宁离眼睛一亮,旋即迟疑:“这妥当吗?” 张鹤邻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却是如常笑道:“自然是妥的。” 当下张鹤邻亲自带路,将宁离领去了另外一处院子歇下,仔细吩咐侍从、好生照顾了,可转出来之后,目光却有些若有所思。 他回到主院,正如意料中所想,薛定襄不曾离去,还在原处等他。 张鹤邻忍不住问道:“……薛统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出声将宁王世子留下?你明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出不起半点儿的岔子。” “不妨事。”薛定襄神色如常,朝着他一点头,“我既然守在此处,便是有什么,也掀不起个风浪。” 张鹤邻缓过神来,心知也不错,有薛定襄在此坐镇,只要不是来了个大宗师,都可以保裴昭无虞。 只是…… 终究是有些怪异与突兀。 “这番将宁世子留下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中的有些疑惑,想要寻他来验证一番。” “……疑惑?” 张鹤邻再要发问,薛定襄却什么都没有说。 屋中灯渐歇,庭中风渐悄,一时的喧闹后,终于是归于寂静了…… 翌日。 “小郎君醒啦,要不要用些蜜水?是在竈上温好的。” 宁离自睡梦里醒来,只见得周围陈设古朴雅致,却有些陌生。他慢慢的想了好一会儿了,才想起来,是了,昨夜他宿在了行之这边的院子。侍从听得动静,含笑问着,他便点了点头:“好,还劳烦你给芝麻糊寻些果子。” 侍从只笑:“知道呢,小郎君放心,张……管家吩咐过,都是备好的。” 宁离梳洗毕了,自屋子里出来,见得檐下庭中,一片霜白。院子里积着雪,有两三侍从正在道上扫着,见着他来,纷纷问好。宁离沿着小径走着,忽然间,听到了纵横破空之声,他心中有些好奇,循着走过去。 这一去了才发觉不好,原来是庭中有人,正在练剑。 旁人练武,若非同门,是不便在一旁观看的,否则会犯了忌讳。宁离连忙要避开,原路折回去,却没想到那人剑花一挽,剑光如练,直直朝着他射来! 宁离好生疑惑,脚步一转,轻巧的避过袭来的剑风。不想那剑风如影随形,竟然又跟了来。他左右几步、连连退着,到了院边的银桂树旁,那人手腕一抖,剑尖刹那间拉成了一条雪亮的直线,当空劈下—— “定襄!” 骤然一声,横绝破空,怒意如浪。 薛定襄剑尖一抖,顿时一偏,那雪亮的剑风顿时劈在了一旁桂树上,只听得噼里奇一阵乱声,那桂树被削去了小半。 剑光破去了,忽然又是破空声:“啾”! 一旁的小隼气急了,顿时拍打翅膀,劈头带脸的想要啄人。但它小小的一只鸟儿,怎么够得上?虽是如此,也半点不肯罢休,十成十护主的架势…… “你在做什么?”那怒声主人冷冷问道。 薛定襄收剑回鞘,回首正要行礼,忽然间见着另一侧张鹤邻拚命的打眼色,顿时间身体便停住。 他此刻姿势微微僵硬,宁离却半分不觉,少年人眼眸一亮,哪里还顾得他,悉数都投注在另一人身上:“……行之!” 台阶上那人,玄色大氅,神清骨俊,不是裴昭又是谁? 宁离飞快的跑到了裴昭身边,连眼眸也弯起,不觉间露出两只笑涡:“你醒啦!” 然而裴昭目光中却像是凝结着冰,嘴唇微微抿着,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忽然间伸手,去捏他的肩膀。 宁离被弄得愣了一下,好不疑惑,迎着裴昭越来越大的手劲儿,终于是明白了过来,忙忙道:“我没事,行之,我没受伤呢!” “当真没有?” “当真!”宁离连忙点头,“我躲得很快呢,没被剑风扫到,你放心。若是受伤了,我一定不会瞒你,倒是你捏的我有点疼。” 裴昭如梦初醒,瞬时放轻了力道,他将手收回了袖中,不敢想像方才自己乍见的心情,那一剑直直冲着宁离而去……此刻垂落的手还有些发颤。 迎着宁离关切的目光,他闭了闭眼,先前那冷意融化开,又是惯常的从容模样,潺潺若春水。 裴昭温声道:“我听鹤邻说,你昨晚宿在这边,所以来看看你。” “是呀……” “宁宁,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目光中还带着淡淡的鼓励,隐约的关心。宁离一点儿也不怀疑,要是自己说家中出了事,裴昭会说,帮他想办法。 可宁王府一切如常,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呀…… 真要说起来,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宁离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也没什么,就是夜里醒了,忽然想见见你。” 他眼眸明亮,清脆如甜菱,末音时想通了一般,又带起笑来。 裴昭微微一愣,像是被烫了一下,心中微乱,顿时不敢再看他,朝另一边侧过了头。这一下子,却恰恰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薛定襄。那边上银桂树被剑风削了,枝叶狼藉了一地。他心中虽然还含着火气,但是被打了个岔,到底是不如方才那般。 但语中仍含斥责:“……你便是在练武,如何要冲着人去?刀剑无眼,若是将人伤到了,你可担当得起?” 薛定襄坦然答道:“若是会将他伤到,才是有愧于我手中的剑。”。 宁离心中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大凡练武的,有哪个没几分痴性?大概这位就是个见猎心喜的。 眼见着裴昭怒意泛起、彷佛有些气着了的样子,只怕和那个练剑的武痴起了冲突,连忙道:“我没事,行之,这位先生大概是想要和我切磋他的剑术罢。” 然而裴昭心中又岂会相信? 目光中暗含着告诫警示,定定的看了薛定襄一眼。 换了个人只怕会战战兢兢、通体生寒,立刻跪下、求饶告罪。薛定襄却不知是怎么着,今日里彷佛吃错了药一般,仍旧揪着宁离:“宁王世子按理应当入奉辰卫侍奉。我既然统领武威卫,与九龄为同僚……替九龄试一试他的功夫,也算不负职责。” ……武威卫。 武威卫??? 宁离霍然转头,目瞪口呆的将薛定襄望着。 “你,你是……” 昨夜里来的仓促,并不曾问过这一位的姓名,只知晓他是入微境界。 可方才他都说了些什么? 薛定襄一点头:“不错,薛某功夫粗疏,但有幸得陛下赏识,如今正居于武威卫统领之位。” 宁离:“……” 先前的那点子猜想成真,他顿时脑子都炸了,不敢置信的将薛定襄看着,最后求助般的眼神,悉数投向了身旁:“行之……” 裴昭并未开口。 薛定襄泰然道:“如今看来,世子别的不谈,身法灵动,的确非同寻常啊。“ 宁离哪里顾得上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循环着的都是那三个大字: 武!威!卫! 阿耶别他入京的时候,就与他说过,日后入了武威卫,要经受风吹雨打,天不亮的就要去干活儿。 他千躲万躲,如今倒好,竟然闯到本人手里来了!。 宁离这蔫蔫的样子,在场哪个看不出来? 薛定襄将那番话说罢,其实目光也紧紧地将宁离盯着,丝毫也不肯放松。他只等着宁离的应对,哪知道宁离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颇为惊愕。 再一看,不远处,侍立在旁的张鹤邻哭笑不得。 他不敢直视君颜,不曾去看裴昭,下一刻,正听着一声叹息:“……宁宁。” 那语气里颇有几分忍俊不禁…… 裴昭心思通明,已经是猜到了宁离心中所想。 可眼见着平日活泼泼的小郎君,如今变得个霜打茄子的蔫缩缩模样,倒也是十分有趣。 他甚少见过宁离这样神情,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怎么着,薛统领夸你身法不错,宁宁却不高兴么?要知道这建邺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求他一夸,却不可得呢。” 宁离心道,就和那劳什子萧统领来摸骨一样吗? “可我不想呀。” 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彷佛已经能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悲惨时光。 眼看着薛定襄就在一旁,宁离悄悄的凑过去,贴着裴昭的耳朵说:“行之,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去武威卫。” 说完了,却见裴昭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有些出神一样。 “……行之?” 一旁张鹤邻,眼睛跟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简直是稀奇事: 哎哟,陛下的耳朵红啦! 第26章 菰米粥 宁宁,好好说话。 26.1. 风过庭间,檐角掉下簌簌雪粒,擦过了束发的玉冠。 “宁宁,好好说话。”裴昭略有些不自在的说。 宁离疑惑且纳闷儿,他哪里没有好好说了? 这样想着,不解便透过他的眼眸,落到了裴昭目中来。裴昭望着他澄澈眸子,微微一叹,原来不自在的只有他,却是自扰了。 他低声道:“你不必贴着我说话,像先前那样就好。” “喔!”宁离这才发现,他几乎都贴到裴昭身上去了。 他跺了跺脚,将自己歪斜的身子给掰了回去,难得的端正乖巧模样。 然而尽管开口要求的是裴昭,等到宁离当真站好,失去了身边的温度,他反而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来。 直到此刻,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般的触感,温|热的气息微微吐著,长驱直入,而无遮拦。 自裴昭长成后,气势渐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般。 实在是太…… 剩下的那几个字,连他一时也说不出来。 “宁宁,以后对旁人不要这样,你会被人说是失礼的。” 宁离本就乖乖的站好了,闻言半垂着头,“哦”了一声。 没有应,也没有拒绝,教裴昭看了,顿时生出些了后悔,直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惹得人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般意思,只是……”这样说话,界限全无,太过亲昵。 裴昭将他望着,末尾的几字,辗转反侧,却不得说出。 张鹤行恰恰在这时开口:“主君,早膳已经备好了,不若现在就去用罢。”。 一张雕花桌案,上有各色汤羹菜肴,侍从持匙在侧,首先一人盛了一碗菰米茭白粥。 此外,白瓷小圆碟里,摆着些紫薯山药泥、红糖蜜豆糕,俱是用模具压成了桃花、如意一众常见形状,另有冬菇荠菜、青菜豆腐、笋丝木耳三样包子,几样小菜摆的是桂花甜藕,鸡丝豆苗,玉兰片…… 裴昭素来饮食清淡,那些个小菜大多讲究的是食材本味,唯有几样糕点与糖藕口味偏甜,正是特意给宁离备下的。 宁离昨天半夜里起来了一回,被塞了个酸倒牙的小青橘,一瓣也没吃完。今天起来后,也只喝了一点蜜水,现下当真是饿了。 那菰米茭白粥的味道十分清鲜,其中的菰米对于宁离更是新鲜,顿时好奇:“这是什么?” “俱是‘菰’。” 张鹤行笑着介绍道:“宁郎君,您看这碗中,那些细小的黑色米粒便是种子,待得长大后是白白|嫩嫩的,如笋一般,便称作‘菰笋’,乃是鼎鼎有名的‘水八仙’。如今是做粥,特意切成了片。” “唔,竟是同一般物事?” “可算,也可不算。能结出菰米的,并不能长成茭笋。”裴昭含笑,“‘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宁宁看着,可还贴切。” 宁离:“……” 宁离小声说:“行之,我只想喝粥,不想念诗。” 裴昭失笑:“好罢。”。 白腿小隼飞了来,啾啾啾啾的,接连唤了好几声,彷佛有些跃跃欲试。 宁离顿时要把这不听话的鸟儿给揪出来。 怎么就这么馋,什么都想尝? 裴昭只笑:“它若是想试试,你盛一些,凉了与它也可。” 宁离说:“那你可就合了它的胃口。” 裴昭眉间含笑:“鸟儿活泼,你让它自由些,本也无妨。” “行之,你好惯恃它哦!” 裴昭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惯恃”,但看宁离那摇头的语气,大抵也能猜出来,一时间望着宁离,含笑不语。 宁离:“……”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才不是被惯恃的呢!。 宁离对裴昭一贯很相信,当下真的盛了一点菰米粥,凉在了旁边。想来这小隼也识得美味,竟然把浅浅的白瓷小盘给啄得见了底,彷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这下子,宁离却不许了:“不行不行,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过犹不及。” 小隼啾啾两声,彷佛是要与他拉扯一般。 宁离便又给它挑了几筷子豆苗。 等到它再要吃,宁离说:“你这么小的肚子,还能吃这么多东西。” “啾!” 白腿小隼生气的啼鸣。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裴昭道,“……饮食也要有度,的确不能让它再吃了。” 这话落下了,白腿小隼歪头歪脑,忽然将人看着,扑棱棱了翅膀,竟然是朝着裴昭飞去。 裴昭神色如常,可那小隼不偏不倚,小小爪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持筷的手一顿,裴昭微微蹙眉。 “行之,它把你哪里抓到了?”宁离立刻就看了出来,“……芝麻糊,快些回来,不要调皮。” 但小隼哪里管,小隼哪里听,小隼只顾着自己快活,端在裴昭的腕上,岿然不动。 “芝,麻,糊!”宁离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有几分催促。 白腿小隼大概知道自己再抓着下去大事不妙,终于扑棱扑棱了翅膀,飞到了宁离手边。 直到这时候,张鹤行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分明,那白腿小隼爪子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那白唇竹叶青尖牙楔入所在,怕是此刻,伤痕宛然。 终于将鸟儿唤了回来,宁离点了点小隼的脑袋,小隼啾啾两声,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很是无辜模样。 但宁离才不会被它这假装可爱的样子给欺骗了,手一推:“自己出去玩。” “啾!” 小隼啼鸣两声,颇有一些不舍,见宁离不为所动,终于扑棱扑棱翅膀,化作一道影子不在。 放这恼人的家夥出去了,宁离回过头,小心翼翼说:“行之,它是不是把你抓痛了?” 裴昭还道他要问什么,微微一怔,却是笑了:“……它就这么小一只,如何能呢?” 宁离一想,也是如此,还有层层丝帛袖裳裹着的呢,总不至于直接抓破了手腕。可是方才裴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总不会是假的。 是怕他担心么? 他不禁仔细将裴昭端详着,却觉得今日看来,眼前郎君眉眼温文,雅致清隽,气色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大概是汤山地界更暖、昨日也歇息得足够的原因罢…… 宁离不禁问道:“行之,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裴昭神色如常:“待得冬日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样呀……”宁离叹道,“真希望春天早些来呢!”。 他心里存了事情,后面说不得就有些恍惚。 用了膳出来,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踏了一条小径,却没想到,道上竟然还有人在等他。 檐下一道褐青色的身影,正是晨起时见过的,那时挽着雪亮的剑花。 薛定襄听得他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点头示意:“……宁世子,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冒昧,还望你见谅。” 宁离没想到薛定襄守在这里,是要给他道歉的,于是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口:“薛统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随便就这样对着人出手的,总会有人反应不过来。” 薛定襄负手,淡然道:“多谢宁世子好意,不过,薛某的剑,自己控制得了。” 宁离:“……” 嚯!好大的口气?! 宁离着实是被这回应给弄得结结实实的一愣,但是再一想,眼前这位已经是入微境界,虽然瞧著有所缺损,但境界总归实打实、不是假的。如此高手,有这样的心气,好像也算是寻常? “好罢,我也只是提醒一句,薛统领心里有数就好。”。 小径延伸处,枝桠横斜,霜天雪地一片茫茫的白里,唯有一点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在。 石径上薛定襄伫立,望着那行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王府的小世子究竟如何,并不值得他看重,真正教他的,却是陛下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见他出剑,震怒不假;见那小世子,怜惜不掩。 若果不是亲自查出一旁乃是沙州宁氏的别院,见得陛下这般态度,几乎都要教他错认。 个中种种,皆是与往日大相迳庭,从前何曾见裴昭这般温和模样?还道是这位陛下,清峻冷隽。如今只是短短时间内的瞥见,已经有些教薛定襄心惊。 他沉静数刻,目光收回,转回主院内。 裴昭正在上首,见到他来,淡淡的说:“……定襄,我听鹤行说,昨夜里是你提议,将宁宁留在这边。” 薛定襄点头:“正是。昨日宁世子深夜前来,说不得有些蹊跷,是以属下将他留下,想要查探一番。” 那蹊跷…… 还能为何,教宁离半夜也要翻墙前来? 清脆如甜菱的嗓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那理由为何,早是从小郎君的口里,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来。带着些轻快的笑意,绽开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慢声道:“所以你就用剑去试他的蹊跷?” 薛定襄说:“当时见宁世子过来,忽然心动,便想要用剑试探一番……”还有一遭,并要说明,“也正是这等危机时分,没有防备,才好看出他的本事来。” 裴昭微微一默。 他此刻心情已然平静,然而当时见得剑光直直朝着宁离刺去时,却是难掩的心惊肉跳。 此刻薛定襄所说,诚然有理有据,那关窍他不是不明白,只不过…… “定襄先斩后奏,是料定我不会责罚?” 薛定襄立刻道了声“不敢”。 裴昭微微闭目,并不开口,良久,终于道:“宁宁性子和善,他既然不在意,那就暂且放下,只是下回莫犯。” 薛定襄自然称是。 一室内静悄悄的,唯有天光云影,在桌前架上徘徊。 裴昭未曾开口,薛定襄自是也未曾请离,彷佛几瞬息后,终于听上首传来问句:“……你且与我说说,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这问题,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原处来。 薛定襄面上沉静,不问反答道:“宁王世子此番入京,主君是想要他身手高超,还是他身手平庸?” 话音乍落,两道目光投来,彷佛寒星落地,霜溅冷潭。 薛定襄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这话若是旁的人,只怕并不敢问出口,不敢触怒君王、不敢去迎那雷霆怒气,也就是薛定襄罢了。 实在是其中,有一些隐秘而不能为人所道的。 宁王府唯有这么一根独苗,尽管生母不详,却已经早早地请封了世子。百年之后,这位小世子将继承沙州,几乎是板上钉钉。 而此番宁离入京,便是个与他亲近的极好机会。 若是大雍想要通过宁离去控制沙州,那么宁离越是浅薄软弱、资质平庸,便越是能为朝廷所用。 那理由也简单的很,唯有这小世子本事有限、自身立不起来,才会向朝廷寻求助力。否则,若是宁离性情坚韧、才干内蕴,那他自是独当一面了,与大雍若即若离,如何会放纵朝廷在沙州影响力增长呢? 异姓王族,唯有沙州,宁氏原本就有些特殊…… 思绪虽有万千,其实不过短短一瞬。 薛定襄原本以为,抛出去的这问题,裴昭还会忖度些时候,却没想到,只是翕忽之间。 “定襄也会与我打这般机锋了吗?”裴昭却无半分遮掩,直直说道,“若他有逸群之才,我亦欣慰。” “主君心胸宽广,浩然如海,着实令人钦佩。”薛定襄心中微讶,却是面不改色,“若您有意将他倚重,教他震慑西域,往来纵横,那的确是本事越大、越为有利……便如现下的宁王一般。” 裴昭听了这马屁,微微一哂,倒也没问薛定襄,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他也并不期望宁离纵横捭阖,能将西域诸国震服,但至少要能镇住宁王府的那堆骄兵悍将,能够在沙州立足。薛定襄这般猜他,却是猜错了。 “如何?” “只怕要教陛下失望了。”。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你不是说,他身法算得上不错么?” 薛定襄叹道:“也只限于身法罢了……先前在庭中时,属下已将自己的修为压到了观照境,如果是与同样处在观照境界的人相比,那宁世子的身法,的确可以赞一声‘不错’。” 可修者五境,观照才只是第二重! 薛定襄是何等人物,武威卫统领,剑术精妙。纵然他已经将自己的修为压低了两个境界,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当时剑花一挽,剑风破空,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想看的就是危急之时宁离如何反应。 那小世子的对策算不得完美,但也不算是很差劲,平平无奇,中人之姿。当时宁离并没有正面相迎,而是四处奔走,步伐之间,隐含法度,应当是一种十分精妙的身法,将所有剑风都避开。 薛定襄道:“若没有看错,他应当用的是宁氏的‘天罗步法’。” 那正是宁氏的家传,从前宁王也用过,以薛定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 但,也仅限于身法了。 “听闻陛下早些时候已经令九龄摸过了他的骨,只是后来,九龄也不愿再提。” 这才是其中最要命的。 萧九龄统领奉辰卫,九州世家的子弟入建邺城,学武的大多都要在他眼前过一番。若是宁离当真天资出众,萧九龄怎么可能会不见猎心喜? 从前但凡奉辰卫里,将要来一个厉害些的,萧九龄都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的唠叨。就如同三年前入京的时宴朝,薛定襄就听过好几耳朵。 可是宁离…… 偶然间谈起,萧九龄都不愿再说,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这小世子的资质,可想而知。 如今换薛定襄亲身来看,虽不至于先前他以为的那般差劲,但那小世子,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身法,马马虎虎能看…… 裴昭听得他说罢,目光静静,本也有过预想,此刻再听得薛定襄道破,竟然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端起了案上的新换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一口。 真苦。 萧九龄这么说,薛定襄也这么说,他身边的这两位统领俱是入微境界,总不可能一并看走了眼。他是否应该欣慰,薛定襄的看法,总算是比萧九龄要积极一些,至少在薛定襄口中,宁离也不算一无是处。 裴昭一阵静默,终于问道:“那可有法子,提升他的修为?” 这却教薛定襄愣住,竟没想着,有朝一日,会听到这番话从裴昭口中问出来。 陛下这般问他。 可是那问题的答案,难道陛下心中,不是早已明白吗?! 片刻,薛定襄道:“有,若能服‘造化丹’,再请大宗师出手,或许能醍醐灌顶。” 可这两处都是极大的难题。 “造化丹”的丹方早已失传,从前裴昭也求过,杳无踪迹。而至于大宗师,西蕃与佛国的都不用多想,大雍的三位,白帝城的城主、东君,还有蓬壶的岛主,哪个会有这等闲心? 从来也没听过。 “……旁的法子呢?” “有也是有的,只怕却不可行。” 裴昭按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为何?” 薛定襄心中叹气,只觉得半点也不该说,但是却不得不说:“因为这法子恰如双刃剑,虽然能提升修为,但损伤却很大……” 裴昭目光微怔,已经是有所觉。 “正是陛下如今所用的这一门,‘镜照幽明’。”。 那四字落下,裴昭心中便是有再多的念头,也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连目光都晦然。 几乎未想,便已拒绝:“他不能修。” 镜照幽明一法,繁冗深诡,艰难凶险,九死一生,十不存一。若论隐患,已远远算不得“隐”,逼得裴昭自己,已是吃尽了苦头,如何又忍心教他人也消受? 是以最初时,他就已经下意识的摈弃,根本不曾再考虑。 他道:“若还是只有这法子,那便不用说了。” 薛定襄道:“那便无法了……宁世子毕竟已是年届十七,不是垂髫幼童之时。到他这般年纪,根骨已定。”再想要使力,已经是晚矣! 裴昭无声垂目,心中却明白,薛定襄所说的乃是寻常。 倘若当真能够逆天而行、而不付出什么代价,那九州四海,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绝顶高手?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处。 宁离那般活泼,从不见他为此忧愁半分,素日里说起来,也是半点都不挂心。大概在他心中,自个儿的身法,当真是很好的罢? 26.2. 出游之妙,赏乐之兴,莫过翻墙。 宁离走到梅林边上,熟门熟路,纵身一跃,就要翻过去。这事情虽然没有几次,但已然是做得惯了,颇具风范。 落地的时候声音都没有,便是踏雪也无痕,想来谁人都不会惊动。 不错。 那两字还未曾落下,宁离一抬头,顿时全部都咽了回去。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径一处的亭子里,竟然有人在等他。 亭中捡了木柴,篝火噼啪燃烧。 “世子终于想起回来了,还以为您在外面,乐不思蜀了呢!” 宁离:“……” 糟糕,姚先生怎么守在白梅林里堵他! 宁离目光立刻朝着边上看去,小蓟被他看得有一些心虚,忙不叠的低下头,都不敢与他对视。 “别躲了,小蓟。”宁离喊道,“下巴都要埋胸口了!” 姚光冶不轻不重的说:“世子还关心小蓟?不如关心自己。” 宁离小声说:“我去找行之玩了。” 姚光冶道:“……玩什么,翻墙的那种么?” 唉。 宁离就知道,今天迎接他的会有一场硬仗。他昨夜里出门,一|夜未归,本来今早要是悄悄回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老本行翻墙,居然被逮了个正着。他也知道,姚光冶虽然板着脸,是为了他好,但是吧,但是…… “行之也没有介意呀,姚先生,我只是翻得惯了。” 姚光冶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去,见他身上披着件玄色大氅。宁离甚少穿这等颜色沉暗的衣裳,这一件,说不得便是从裴府那穿来的,也不知昨日出去时,有多么单薄。 一个人在外边儿,也不知道顾惜自己。 姚光冶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终于说道:“世子先来烤火罢。” “我不冷呀……” 答是答得快,宁离还是走到亭中,坐到了火堆边。 柴火噼啪作响,一看亭外,还搁着一摞。看来姚先生今天,是铁了心要在这里抓他回来。 “叛徒”小蓟缩在边上,时不时捡起干柴,添进火堆。 若是能只烤火,不说话,那才是好了…… 姚光冶慈爱的将宁离望着:“世子如今和裴郎君交好,觉着他是怎么个脾性?是不是举止温和,进退有度,翩翩有礼,教人赞叹?” 宁离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只觉得每个词都是那样的贴切,还要加上神清骨俊、湛然若神,点头道:“不错,行之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过是他修养使然,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说出。建邺多有高门大户,沉稳些的郎君,哪个不是这样?”姚光烨叹道,“世子以后还是不要这般了。” 宁离不觉就蹙眉,反驳道:“……姚先生,行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揣测他。他胸怀宽广,光风霁月,磊落潇洒。我第一次翻墙下去时,他虽然惊到了,但只关心我有没有扭到脚,并不在意你所说的那些旁的虚的。” 姚光冶只摇头:“世子如今与他交好,心里自然觉得他怎么都好……唉,我若是说他一句不是,世子就有十句来堵我。” 宁离心道,姚先生这不也有一堆话来堵着他么? 他却是要好好分辩一番的。 “因为他没有不是的地方。”宁离认真的说,“行之是一等一的君子,并没有哪里 不好的,他当得起这些。” 姚光冶见得他笃定的神情,旦旦的语气,一时间,心中只有苦笑。 小世子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如今年纪尚幼,所以一腔热忱,可是一墙之隔的裴郎君,不可能如他一样天真啊! 此刻为了说服他,竟然还绞尽脑汁起来。 “姚先生,不然你瞅个别的人出来,比如那什么时家老二……我一定不会说他半句的好!” 26.3. 时宴暮此刻,却处在一处别院之中,一张脸上,乌青未消,怒气也是未消。 魏王裴晵说他不便于在京中露面,因此他连城里都去不得,只能暂且住在这山间的别院。 真要说来,这山里的别院倒是很宽广,假山泉池,亭台楼阁,都是全的。可占地虽大,却已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说不得已经生出来了荒草。时宴暮住的那一间秋风馆还好,是整饬修理过的。但出了秋风馆,看到的都是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 这叫他也禁不住的想,裴晵莫不是在怠慢他?! 这紧赶慢赶将他从路上寻了回来呢,竟然就把他安顿在这破落的地方。朱墙栏杆不见昔日锦绣,都已经斑驳了,而再一看那地上……甚至还有掉落的粉皮。 时宴暮出身于东海时家,虽然不如兄长,但自幼也是精心养大的,膏梁锦绣,钟鸣鼎食,何曾置身过这等破败之地?! 他满心是气,无处可发,冷冷问道:“……魏王殿下呢?” 侍从赔笑答道:“殿下如今在建邺里,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一旦有空,立刻就会来见您。” 这等托词,半点也不走心,时宴暮从小到大,听过的没有八句,至少也有半打。 他顿时“哼”了一声,十分不悦。心道,裴晵能忙碌些什么,还拿来糊弄他?如今御座上坐着的那个,可是唤做裴昭呢,又不是裴旻[mín]。 裴晵不过一介闲王,手上连差事都没有,还在崇文馆里读书,又能忙出个什么来?。 时宴暮自然是不信的,反倒是生出被怠慢之感。 如今在这别院中,虽然前呼后拥、仆婢俱全,可哪里比得上在东海家中的时候。 诚然吃穿用度不缺,可难道他还少这些了? 周遭荒芜,彷佛是置身于牢笼。若果说这别院是一口井,那么他就是深陷在井里的蛙。 时宴暮一连问了三日,哪知三日裴晵竟然都有事,无暇分|身赶来。这一下,他是真坐不住了,泥人都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性格张扬的,与泥人更相去甚远。 女婢闻言相劝,入耳犹如蚊蝇嗡嗡。 时宴暮不胜其烦道:“……去与你家殿下说,我呆不住了。若他今日不来,那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既然裴晵都怠慢他,他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一方死地呢?。 那话自然完完整整的传到了魏王府中。 此时裴晵正在与沈从询议事,纵使是侍卫美化了几分,也听得裴晵的面上微微有了怒色。 ……好个时家二郎! 沈从询当即劝道:“殿下息怒,不必为了这等蠢货坏了自己的心情。” 裴晵目光微冷,却有几分不耐:“这蠢货本事不怎么样,脾气倒是不小。” 沈从询叹道:“那日在建初寺里,他拂袖离去的时候,殿下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若不是时家大郎难以结交,他们也并不用从时家二郎这里下手的,这时家二郎…… 那除了让人摇头,还是只有摇头。 沈从询说:“虽然如此,殿下还是不必将他这样晾在一旁,只需要蝇头小利,将他略略笼络住即可。” 裴晵只是摇头,语气里已有不屑:“……这等蠢人。” “小人浅薄粗疏,但若轻慢待之,往往容易坏事。”沈从询叹道:“委屈殿下了。”。 结交往来,若结交的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裴晵自然会欣然而往;若对方人稍稍愚钝些,却为家中所看重,那裴晵也会将之奉为座上宾;再不济些,若是资质平庸,但或性情可爱可喜,或风仪华妙动人,裴晵也是愿意投下几分青睐的。 但是如时宴暮这般自尊自大、坐井观天的,他只觉得多说一句话,都要令自己厌烦。 可是有的人……却是想要结交也不可得。 想起那教他烦恼的人物,裴晵也要沉吟。他询问道:“打听过了吗?” 沈从询说:“已经查明了,宁世子就住在山郊的一处别院上。建邺城里虽然有宁王府,但一向是空着不用的。” 裴晵微微惊讶:“建邺城里难道还有宁氏的府邸?” 沈从询点了点头:“是元熙年间,当时的陛下赐予入京的上一位宁王世子、也就是宁王。后来宁王回了沙州,那府邸便荒废了下来。只是虽然宁王久不踏足建邺,那府邸也是无人敢占的。“ 也是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宁王的宅子呢? 沈从询道:“元熙陛下对宁王十分看重,当年赐给宁王的那所宅子,几乎占了小半个崇仁坊。由此,殿下便知……元熙陛下对宁王,是何等的喜爱了。” 崇仁坊位于皇城之东,正是建春门出去的头一座。裴晵身为小时后幼子、亲王之爵,府邸乃是上皇选定,一切都尽善尽美着。可若论位置,竟然都还有几分不及。 他不曾见过宁王,但也曾听过那位宁王事迹。 裴晵静静坐着,忽然说:“我阿耶与宁王结交在前,还是宁王得阿翁看重在前?” 沈从询顿时不语。 裴晵说:“……沈先生,难道你也不知道?” 沈从询叹道:“宁王大破西域之时,年岁才只有十四呢。当时元熙陛下龙心大悦,遣使节前去,赐雕弓宝剑。后来又亲自令使节引宁王入京,这一份殊荣,向来是独一无二的。” 他并不曾正面回答,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哪个又听不出来? ……自是宁王得元熙帝赏识在前。 裴晵微微沉默,指节抵着檀木桌案,竟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终于开口,似问似叹:“也不知阿耶是如何与宁王结交的。” 时间久远,那却是极难得知的。 沈从询叹气道:“……殿下,如今看来,那日在建初寺里,确实是有些思虑不周了。” 他忽然拜倒说:“还请殿下治某之罪。” 旁的也就罢了,可宁离最终拂袖而去,却是因为沈从询想要暗中观察、藏在一旁的暗室里,被误会为了小人。本以为是天衣无缝,没想着当真被宁离看了出来。 他们都以为这小世子是绣花枕头一个,皮面光亮,内里稻草。一个偏僻地方入京的土霸王,礼节也不知几分,略施小惠,稍稍笼络些就能够结交,结果却把人惹恼。 大意了啊! 裴晵忙不叠的要将他扶起来,口里说道:“这如何能怪先生呢?沈先生一心为我,也是我当时疏忽了,太过于相信法华阁的机关,若是小心些便好。”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迟了。 回忆起当时宁王世子拂袖离去的模样,恐怕是已经将他们给厌恶了。 沈从询被他拂起,重又坐下,一捋长须,徐徐道:“殿下,如今想来,倒也还有一桩办法。听闻宁王世子如今修为,不过是观照境界,想来是过不了遴选、进入奉辰卫侍奉的。但是以他的身份,陛下定然不可能将他放任在外,指不定便要将他点入崇文馆中。” “您如今恰在崇文馆就学,待得宁王世子入学后,便与他亲近一番,使用胸中学识,将他点拨了,由不得他不钦佩。” “同窗之谊,岂是旁的能比?” ……的确是个好主意。 裴晵轻斟了一口雀舌茶,却是叹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我却怕晚了呀。” 如果没记错的话,宁王府的车队是冬至那一天到的驿站,如今也有小半月了,却仍旧未得宫中召见。饶是裴晵揣度人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位皇兄,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说不亲近,翻手就责罚了时宴暮,可如果说亲近,摺子也没下出一个来,宁王世子还满建邺城的游荡着呢!。 沈从询却是摇头:“殿下此言差矣,若陛下当即赏赐,昭示皇恩浩荡,如今才不好办呢。正是这模模糊糊的态度,殿下才有操作空间。” 裴晵微一沉吟:“……沈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沈从询说:“不如备厚礼上门,从前是没有结交的由头,但如今可以说,是建初寺里不慎将宁王世子冒犯了,所以才登门道歉一番。” 裴晵顿时迟疑:“教我亲自前去?” “先递帖子罢。”沈从询笑着说,“您是上皇亲封的魏王,身份尊贵,若是登门致歉,足可以见心意之诚……只怕宁王世子,也会受宠若惊呢。” 裴晵自是点头。 第27章 秋月白 可请上皇相召,便说感念故人 27.1.1. 宁离此刻却是教姚光冶拿来了库藏册子,厚厚的好几本,对着蝇头小字,正在晕头晕脑的看。 他本来也是不曾打理庶务的,对自己有些什么物事,也完全没有个数。 姚光冶听小蓟说他忽然要看册子了,还以为太阳打西边来,喜不自胜的送来了,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找什么。 好不容易翻完了一本,一无所获,宁离已经是两眼发黑,颇有一些想撂下不干。 “世子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宁离心想,他不过和行之交好一些呢,姚先生都有这么多的话要说。那要是知道了他要找的,岂不是还有一箩筐的劝? 顿时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 姚光冶心想,这瞧着可不是随意看的架势,可小主君都已经这般说了,难道他还要反驳不成? 当下也不再去打扰,退到边上去了…… 宁离又拿起了一本册子,手伸上去,老半天了也不曾翻开。 忽然间,他见檐下有一道影子彷佛踱过来。 宁离当即道:“陵光?” 顺手将册子丢下,行云流水,十分顺理成章。 陵光自廊下进来,有些踟蹰着:“……郎君。” 宁离看过去,不觉有一些奇怪,他印象中陵光惯来都是一副沉默稳重的模样,寡言而可靠,也正是因为此,才被阿耶指到了他的身旁。 这一路来陵光随着他进京,他也有些习惯了,但眼下,陵光的神色,却与平日所见的都不同。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犹豫的神色。 这可就稀奇了…… “陵光?”宁离又唤了一声,好生奇怪,“你怎么了?是明天还要告假吗?要是有事,你自己就去罢。” 陵光听了他的话,微微静默了一会儿,两只湛蓝的眼眸像海子一样,十分幽谧。他并不曾垂头,终于开口,声音却很低:“郎君,昨日我去了翠灵寺。” 翠灵寺? 宁离都有些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了,建邺城里城外的庙,委实是太多。他道:“这座庙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陵光点头:“就是腊八那日,逛了建初寺后,您与小峒主去的那座小庙。” “唔……” 宁离可算是想了起来,巴掌大的一座小兰若,坍的坍、塌的塌,不多久就能走一圈出来,实在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再去一次的地方。 他也奇怪:“你怎的想起去哪里了?” 陵光微微默了一瞬:“那日我听见庙里的僧人口音耳熟,若果没错,应是铁勒语。” 铁勒语? 宁离点了点头,倒不是很在意:“这样么?大雍和铁勒的关系凑合著还能看罢,又不像西蕃那般,庙里有一两个铁勒来的胡僧,也不是很稀奇。” 这样说着,回想那日在寺中所见,一时恍然。 “难怪那日的知客僧,眼眸是灰色的呢!” 原来是铁勒的胡僧。 “郎君可还记得那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头也还有一位胡僧。”陵光道,“只是他的头上却没有点戒疤。” “……当真?!” 陵光点头。 这就不对劲了,若真是出家人,头上的戒疤绝对不会少。可若是依照着陵光所言,那胡僧头上什么也没,那岂不是个光剃了头发的假僧人? 一个假和尚,藏在那小庙里做什么?还遮遮掩掩不让旁人去看。 宁离嘀咕道:“该不会是没有身份文牒,悄悄跑来建邺的罢?” 陵光看着他光洁的面庞,小世子的眼眸,无忧无虑,也不知是否要告诉他。方才那些本也不该出口,至于现下,更是不应往下再说。 可若真要悉数遮掩着,又未免心中难安。 片刻的沉默后,陵光终于道:“郎君,铁勒与大雍间的关系,只怕维持不住了。”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即便宁离素来散漫,也听得一愣:“怎么这么说?” 陵光低声道:“郎君或许还未听闻……前些日子入京的铁勒商队,被陛下治了谋反之罪,已经悉数赐死了。” 宁离居在城外,还不曾听到这消息,顿时间吃了一惊。 “之前听说皇帝遇刺了,原来是铁勒人动的手?” 陵光点了点头:“外面已经传开了。”。 铁勒。 竟然是关外的异族,想要置皇帝于死地,宁离本来还猜测,指不定是皇族里争权夺位的风波。 可若当真是铁勒…… “这好生奇怪。”宁离不能够理解,“他们派人来刺杀皇帝做什么,铁勒不是仰仗于大雍么?” 不同于西蕃,铁勒一贯与大雍交好,二者之间,至少从宁离记事开始,就没听说起过什么干戈。 陵光静静地把他望着。 缘由如何,大抵这建邺城里,知晓的也没有几个。 他低声说:“因为铁勒王已经老了。草原上的雄狮已经年迈,他需要尽快定下继承人。他不喜欢的大儿子野心太大,而他宠爱的小儿子,年纪又太过幼小……铁勒王只有这么两个儿子,他害怕等他死了后,小儿子会死在大儿子的手上。” 宁离说:“他想将小儿子扶上王位?” 陵光点头:“以前曾是。” 宁离有些揣测:“但是他大儿子,大概不会愿意的罢?”。 又有哪个,是会愿意的呢? 陵光须臾一叹,听得宁离猜道:“难道他想废长立幼,所以导致了兄弟相残?”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迟早都会传入雍廷。 陵光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郎君说的不错,是以铁勒内部,也有一些动荡。” 宁离想了想:“那他若是表明态度,只要大王子好好对小王子,便让大王子做继承人……也不可以么?” 陵光沉默了小会儿,说道:“大王子野心甚大,为人多疑,易怒好战。若是由他继承王位,只怕会撕毁铁勒与大雍之间的和平。” 更何况…… “铁勒王帐中皆知,大王子并不得铁勒王喜爱。铁勒王一向带在身边的,都是小王子。” 喜恶表露得这样明白,一旦铁勒王身去,小王子不得权势,只怕立刻就会遭殃。 那若是调转过来。 宁离道:“那若是他废了大王子,改立小王子呢?” 陵光仍是摇头:“没有那么容易。铁勒王正妃出身于大部落,本就实力雄厚,况且王妃族中还有一位厉害人物……郎君应当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解支林。” 宁离原本还想,自己对铁勒并没有什么了解,恐怕并不知晓。可这名字一入耳,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竟然是他?” “正是,他其实是铁勒王妃的弟弟。” 有解支林作为后盾,难怪大王子并不发愁! 铁勒上下只有这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自然声名赫赫,地位超然。宁离还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一桩隐秘。 不过大概也算不得隐秘了。 许多武道高手并不会涉及俗世皇权争端,不愿去蹚那浑水,但一旦踏入其中,都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大雍还好些,武道昌盛,足有三位大宗师坐镇。可铁勒不比大雍,不要说无妄境了,连入微境也只有这么一个。 解支林的重要程度,想都不用想。而他作为王妃亲弟、大王子亲舅,偏向于谁,根本不用再说。对于铁勒王,这无疑是十分棘手的情况,他总不可能自毁长城罢?反而是要把解支林给笼络着。 想要废掉大王子,千难万难。而若是放弃小儿子……所有的困难,都迎刃而解。 宁离听了,不由得叹道:“这可真是一本难念的经。” 陵光点头:“铁勒王偏宠幼子,但又不能对长子下狠手,如今只能在其中维系平衡。” 可是那平衡,当真能一直维持下去么? 恐怕是难说的。 27.1.2. 那意思纵使没有表达出来,可模模糊糊间,宁离也感觉到了一些。 他对铁勒所知不多,正要再问,忽然听见轻快的脚步声。 “郎君!魏王府派了人来,送了拜帖。” 这一时被打岔,宁离看向小蓟,十分纳闷:“魏王府?” 原是裴晵送来了帖子,为先前那事向他告罪,说什么要上门赔礼。 宁离:“……” 宁离想也不想:“不见不见,通通不见。”他虽然不忙,但也不想和不怀好意的人说话。 “可是姚先生说……” “你听姚先生的还是听我的?你把我出卖了我还没治你罪呢!” “哦!”小蓟心虚,顿时讪讪,“当然是听郎君的。”。 姚光冶已然听说,见他拒绝得这样坚决,倒很是稀奇:“世子和魏王之间有了什么过节?人家都已经赔罪,这样拒之门外,倒是有些不好。”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希望宁离在京中多交几个朋友,免得一个人也孤单。 宁离“哼”了一声:“姚先生,你是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他跟时宴暮是一夥的!” 当下就把那天建初寺里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 姚光冶先前没有听他说过,还想着要不结识一番。这下听了,顿时主意倒转,一样的怒气冲冲。 “好哇,他竟然敢这样将世子不放在眼里?!” “轰出去。”宁离十分干脆,“我不想和他谈。” “立刻就轰。”姚光冶也气声,“咱们宁王府稀罕他这些破玩意儿吗?沙洲有的是呢。” 侍从接了令,立刻就要前去,将魏王府的人给轰走。 走了一半,忽然又听姚光冶喊道:“等等。” 宁离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停。 姚光冶沉吟道:“世子,我想了想,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果真把人赶走,您和魏王的梁子那可就结大了。” 宁离说:“如果我收了他的礼,难道我要和他交好吗?” 姚光冶一愣:“那自然是不必的。” 宁离顿时一拍手:“那不就得了!” 他干嘛要和裴晵交好?真要说,连那日时宴暮送来的赔礼,他都不想收呢。要不是裴昭先前说了,他一准儿也给轰出去。 姚光冶将他望着,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不错不错,还是世子聪慧,是我没有想到。” 宁离:“……?” 宁离十分疑惑地将他望着,姚先生这是想到了什么呢? 姚光冶目光闪动,笑道:“您如今是藩王世子身份,那个魏王裴晵,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您和他之间,当然是越糟糕越好,最好是水火不兼容,这样陛下才放心呢!” 这一番长篇大论,每一个字听上去好像都写满了道理。 宁离也不多说,嗯嗯嗯嗯嗯,跟着姚光冶点头: “不错不错,姚先生,你说的都对。”。 晚些时候,这消息传了回去,裴晵顿时脸色就沉了。 宁离竟然连请帖都没有收。 裴晵就算地位再为尴尬,但他也是姓裴,乃是天家血脉,皇室子弟。宁离这般行为,不折不扣的落了他的脸。 “他已经这般辱我,我难道还要与他结交?” “殿下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沈从询劝道,“这消息传出去,有谁会嘲笑于您呢?只会嘲笑那外地来的土霸王,不识礼数,不知好歹。正是如此,才更能拔高您的名声啊!” 裴晵被他劝了一番,神情总算是好了一些,但饶是如此,面上也笼着不褪的霜意。他从前也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像这样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如今做的还是头一回。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如今还没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往哪里搁。 沈从询略作沉吟,终是叹道:“如今看来,只剩下另外一个法子了。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提。” “……沈先生请说。” “宁王当年在建邺城中,曾与上皇为友。”沈从询缓缓道,“如今还可请上皇相召,便说感念故人。” 27.2. 山间别馆之中,草木枯黄,残茎败叶,望之萧索。 时宴暮心中带着气,说不得对院内的侍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魏王留下的下人都被他挑剔了个遍,直到晚间有马车声来时,时宴暮才终于放过半分。 年轻的郎君白玉冠,锦绣带,快步走进厅内,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愧意与歉疚。 裴晵拱手道:“二郎,是我来晚了,还请你宽容些个,不要责怪。” 如今终于想得起他来了? 时宴暮“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是不愿意见我呢……怎么,今日终于抽出来时间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怎么客气,若是换做从前,裴晵只怕立时就撂下脸子离去。如今也只是眉尖蹙了一下,旋即叹气道:“二郎说笑了,我知你在此处等我,怎么会不愿意来见你呢?只是实在是琐事缠身,分|身乏术。” 时宴暮只作不信,说道:“是么?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知晓殿下究竟在忙些什么?” 裴晵玉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苦意,终于叹气道:“是阿耶……前几天风寒,他身体有些不适。” “二郎,我身为人子,怎么能不侍奉在阿耶身边呢?若我不在,那岂不是不孝顺了。”。 他口中那位是谁,时宴暮也是明白的。并未曾想到,竟然会牵扯这一尊大佛。 些微一犹豫,旋即又压下去。 自从入京后,时宴暮还不曾听过上皇的消息。 他道:“殿下,难道上皇这几日身体不适吗?” 裴晵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只是略略感染了些风寒,并未对外提起,也请二郎不要对外宣扬。” “我自然是晓得的,难道殿下还不放心么?”时宴暮这般应承了,不知道动了哪个脑筋,目光闪动,忽然说:“陛下可曾去探望过。” 那话落下,正迎上裴晵眼神。彷佛是有些欲言又止,终不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二郎……唉。”。 虽不曾有具体言辞,可这一番叹息,足以胜过了千言万语。 落进时宴暮眼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上皇如今已经退居大安宫,翠湖泛舟,颐养天年,对外不问朝事。看着是好一个闲情野鹤家翁的样子,可他哪里是那些寻常的老人!那可是曾经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 但凡经历过仁寿十四年那一场宫变的,哪个不知晓,上皇与裴昭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实在是生出了些嫌隙。 若此时还是上皇在位、还不曾退居大安宫,他身体有恙,裴昭身为人子,怎么能不赶到他身边侍奉? 怎可能是像现在这样,按照裴晵所说,连面都没有露。 委实是…… “陛下这般,实在是不妥。”时宴暮眉蹙着,不甚赞同的语气。他却是不动声色,暗自里去看裴晵的反应。 裴晵只是摇头,闭口不愿意言君主之过,可面色里的黯然,却不是假的。 时宴暮心中微动。 他彷佛犹豫了许久,低声说道:“殿下,依你之见,陛下可是心中有怨气?” 他这话说的太过于大胆,也实在是太过于露骨了。 裴晵听了,慌忙的惊了一声:“二郎,你可不能这样说。” 时宴暮顿时点头:“我知道,是我说错了。” 裴晵低眉,彷佛是理解的口气:“陛下这几日也在养病呢,怎么好劳动他去大安宫探望?” 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那是亘古不变的纲常。 时宴暮摇了摇头,宽慰道:“上皇真是一片苦心。为此,连自己病了也不对外透露。” 裴晵听了,只是苦笑,“不谈了,我今日来也要向你赔罪,来……喝酒,二郎,咱们二人不醉不归。”。 酒自然是好酒,上好的秋月白,宫中陈酿。 “这酒少说也有十年。乃是当年我封王的时候,阿耶命人埋下的。” “竟是如此好酒么?”时宴暮说,“如此,却是我沾了殿下的光了。” 两人在院中畅饮,交杯换盏,更唱叠和,恍惚间竟有些推心置腹的样子。一人弹琴,一人高歌,余音不绝。终于那高歌的唱不下去,端着象牙酒觥,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裴晵在旁,也收起了手,酒酣面热,喊道:“二郎,二郎,你怎么不起来?咱们继续喝呀。” “……酒,好酒。” 醉倒的人已经不曾起来,只听到裴晵口中,微不可见的喃喃之声。 目光垂落下了一寸,在那有些淩乱的冠带间。 是真醉了。 裴晵无声的笑了下,面上的醉态却渐渐消失,虽然潮|红仍在,但此刻他眼神清明,哪里还有方才醉酒的模样? 他无意间碰过了手下的七弦琴,却是停住,欲要拂袖而起,却像是魇住了一般。 琴中有横纹如蛇腹,上有花鸟亭台楼阁刻纹,正是当年宫中宴后,兄长所赠。 裴晵手指抚过琴弦,十指连弹,一首伤感悲凉的曲子,便从他的手上流泻而出。在这酒酣醉饮的小宴后,交切错杂,是幽怨哀切,是郁郁愁绪。 一曲终了,裴晵默默收手,心绪难以平复。 月白天霜,只剩下一片怆然。 他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只怕会留下了自己的心音,暴|露了自己。可今日与时宴暮这草包对饮,没想着,却被勾动了情肠,悉数发泄了出来。 世人都说,魏王弹了一首好琴,可以引百鸟相迎。 家翁以他为傲,曾将他抱在膝上,拍手称赞。 但无人知,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足足有三年,没有再碰过琴。 缘何绝音? 缘由又如何? 仁寿十四年那一场宫变,他的同胞兄长从此被流放,苦寒千里。他的亲生父亲也被迫退位,泛舟大安宫。 而登上了御座的,是裴昭。 他的这位好哥哥,为了在外人面前表示对他的优待,甚至半点不曾削减他的用度。然而其中的冷暖,只有他自己知。 御座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异母兄长,终归是有很大的区别。 纵使还是锦衣玉食,可哪里又像是从前的时候呢? 这样想着,不免更加伤感。 他是当真想念自己的同胞兄长了。 “阿兄……” 如今只有裴晵一人在京中,他也觉得十分难熬。 透过步步锦字窗格,可以望见庭中的月色,清辉遍洒,玉兔婵娟。 却不知道阿兄如今在岭南那瘴气丛生之地,看到的是不是同样一弯月轮?!。 翌日清晨。 时宴暮终于醒来,因为宿醉,头实在是痛得很。 身上也是酒气,乱糟糟的,十分难闻。 “殿下?殿下……”唤了两声,没有回应。 倒是有女婢声音传来,娇柔温婉:“时郎君可是醒了?” 时宴暮环顾,秋风馆里还是昨夜一般景象,然而已经没有了旁人。 “魏王殿下呢?”他问道。 女婢恭谨的答道:“殿下还有事,已经先走一步了。时郎君若是有什么要办,可一并都吩咐奴婢。” 时宴暮听了,倒是一笑,只是他的眉宇之间,有几分阴翳之色。 ……能有什么事?难道还真要去大安宫里侍疾吗? 时宴暮说:“殿下倒真是孝心可嘉。” 他既然出声赞叹了,女婢自然也只有跟着应的。然而等到那粉色的烟罗裙消失,时宴暮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到半分笑容? 庭中有衰草,枯黄的草茎,大概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干瘪。 时宴暮掐了起来,一把碾碎。黏|腻的草液,沾了满手。 就如同他这身令人嫌厌的酒气。 侍疾?定要去大安 宫? 都是些托词罢了。 前代也听说过逼宫之事,自然也有退位的存在。但是那位太上皇的下场,说不得就有些凄惨。 如今这位陛下,手段不那么残暴。于是上皇虽然退居大安宫,也并未断掉与外界的联系,裴晵都还可以出入呢。 只是…… 当真是病了么?。 时宴暮正是心中满怀怨气的时候,对一切都投之以质疑。 昨天夜里,既然裴晵搬出来了这一尊大佛,那时宴暮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怪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要去说自己也不信吗?反而还是要劝慰裴晵几分。 饮酒宴乐,他已经醉了,但隐约也听见,裴晵转身离去。 难道这院子这样的粗陋,裴晵连呆下去也不愿意? 那既然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又还要把他安排到这地方来?! 时宴暮心中有些不快。酒醒之后,一些先前还模糊的想法,如今又一次冒了出来。 如果他有兄长那样的实力,裴晵还会将他安排在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吗? 同样的,也还会将他在这里扔了个三天三夜,置之不管吗? 不,如果他有了兄长那样的修为,恐怕如今已经在奉辰卫里当差了。 哪里像如今? 裴晵这样对他那也就罢了,终是外人。 可时家府上呢? 阿翁令他走,阿姐劝他走,兄长对此不置一词。所有人都在这建邺城里呆着,只有他一个……得孤零零的滚回东海去。 难道他心中就不委屈吗?。 时宴暮招了招手。 侍从便从外边进来:“时郎君,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时宴暮吩咐道:“我要出去走走。” 侍从面上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时郎君,殿下吩咐过,您不能在京城中露面。” “我知道。”时宴暮颇有一些不耐烦,两条眉毛一扬,“又不是去什么热闹地方,你还怕暴|露?” “时郎君……”侍从还想劝他,“不若这样,您就在院子里逛逛就罢了。” 如果不提这院子,时宴暮大概心情还好,提了,顿时间,他的面色更沉了几分。 “就你这院子破败荒凉,还要小爷再继续逛下去。你直接把你家殿下问好了,看他敢不敢这样对我说?!” 侍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还请他恕罪。 “去,少说废话,给我安排马车。”时宴暮冷冷道,“否则我就这样出去了,谁也不能好过。” 第28章 龙井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28.1. 时宴暮已经这般说了,如何还有人敢不应? 当下管家备好了车架,恭恭敬敬引他过去,背地里却立刻遣人出去,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回魏王府上。 旁的不谈,这位时家二郎,伺候起来,实在是难缠。豪门贵胄子弟所有的顽劣习性,一个也不曾落下…… 时宴暮向来随心肆意,又怎么会在乎下人如何想?要不是顾忌着裴晵,他早大摇大摆的出去了,如今竟然还要屈居在一架马车内,甚至下车之后,还被侍从恭谨却不容拒绝的递上了一方幂篱。 他心中微微有些恙怒,那都是女郎才会戴的玩意儿。此刻拒绝不得,被迫带上了,当真是恼火至极。 建邺城中去不得,亲朋好友访不得,只能在郊野山间徘徊。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建初寺外。 人群攒动,香火袅袅,建初寺的香客,每一日都不见得会少上一些。 腊八那日,时宴暮已经来过一次,那日却是在法华阁里受了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今日再见,原本就是心绪不佳,自然将建初寺给迁怒了,一脚踢上了石阶,顿时钻心刺骨的疼。 侍从跟随一侧,顿时唬了一跳:“……郎君小心一些,可碰着哪里没?” 碰着了又如何?没碰着又如何? 时宴暮心中嗤道,难道这侍从还能帮他讨债回来么? 他将山门牌匾冷冷的盯了半晌,忽然大步入内,侍从连忙跟上,寻了知客僧,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 “取笔墨来。” 当下有人奉上,时宴暮执笔手中,落得极快,倏忽间便已成书一封。他目光看过了,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来一方小印,正正稳稳的盖上。 “去,送到安庆坊,亲自交到大郎君手上。” “这……”侍从的面上颇有一些为难,“时郎君,这恐怕有些不妥当。” 时宴暮冷冷将侍从望着,哂笑道:“东海侯府又不是龙潭虎xue,有什么不妥当?这封信送的不是别处,乃是我家中,你难道也要拦着?” 他将那信笺放下,轻飘飘的搁在桌上,竟然也不再去看,已是侧头,欣赏起了窗外的柿子树:“我倒是劝你,快些送去,拿不到手书,就不用回来……你们魏王府若是不肯,说不得我就去寻别人办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 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牵连出来,定然是无法好过的。 那侍从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将这封信接过。 时宴暮见他转了出去,心中微嗤,泰然自若。 若早些识时务就好,何必闹到现下难堪?说到底,不也乖乖的去了么。 他端起案上的薄瓷茶盏,慢慢的喝入口中,方才一直未动过,说不得就有些唇干舌燥。然而这茶水甫一入口,就教他皱起了眉头。 “啪”的一声,那茶盏又被他掼在了桌上。 什么劣质的茶沫? 空有龙井之名,全无龙井之味。 好一起子见风使舵的和尚,这一次没有裴晵一道,不仅不曾引他去法华阁,甚至连茶也差了三分! 当真是看菜下碟!。 时宴暮心中说不出的恼怒,总算是因为如今还有要事待办,勉强按捺下了。 他坐在禅房中,想着一会儿人来了自己应当如何说话,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引动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运转,走了一个小周天。 如此一来,待得阿兄见了,也会夸他勤勉不辍罢? 然而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杂念却难以摈除,好不容易勉强静息凝神,终于运转一周了,再一睁眼,却并未见得有人来。 时宴暮不免心浮气躁。 此时侍从入内,奉上一枚信封。时宴暮识得信封上暗纹,正是家中常见的,不免微微激动些,只道:“拿过来。” 然而待得他拆开,将这信读完,急怒攻心,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当真做错了吗? 为何要这样对他? 一时之间,时宴暮手指用力,就要将这封信撕碎。然而已经团成了一团,只待下一刻就四分五裂,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终于将那封信折好,哑声问道:“可还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我的?” 侍从见了他面色,已经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他又发出了怒火。此时听得他问,战战兢兢:“……您兄长说,见了这信,您就什么都会明白。” 时宴暮几乎要咬破嘴唇,泼天的怒气无处发泄,终于怒斥道:“滚!” 侍卫忙不叠的下去了,一瞬便不见得人影,只留下时宴暮一人,空空落落,还在禅房内。 劣质龙井的苦味,彷佛还残存在舌尖。 ……他应该明白什么? 好不容易隐身于建邺,兄长竟然还教他回东海去! 甚至连前来见一面也不愿。 禅房清幽,小院静谧,可是时宴暮是再也待不下去,怒气冲冲,拂袖离开。至于建初寺,更是再也不愿意踏足。 他心中乱的很,山间林间,胡乱走着,茫茫然的悲切,不知道多久,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山门。 杳杳听得钟声。 山林掩映里,前方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彷佛还有座小庙。 他如今看了寺庙都要恼怒,又哪里还愿意再踏足释家的地盘,自一旁小径折过去,却没想到,耳边捕捉到了一阵破空之声。 劲风不绝,细听来,竟然还有“嗤嗤”声音,连绵不断,彷佛正有人在交手似的。 源头正是那林木后的小庙。 时宴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方向。他运起轻功,翕忽间便跃进了那庙里去,见得两道身影,一者深褐,一者浅灰,正在交手。 此刻切磋已经要结束,那灰衣的僧人败落,已经是运气收势。 时宴暮虽是粗粗的一瞥,但心中已经生出些惊讶,这山野老林中交手的僧人,虽然名声不曾听闻,可那法度气势,却半点不是假的。 他这一番动静,果然已被察觉。那灰衣僧人侧身,合十道:“施主见笑了。” 时宴暮原本还要上前一步的,见得那灰衣僧人眼瞳,脚步却瞬时顿住。 蛮子?! 灰衣僧瞳色有异于大雍,应是番邦外来的人。 ……竟然是胡僧!。 时宴暮从来都无意与胡人相交,方才刚刚起的那点子念头,顿时也散去。 纵使这两人|功夫确然不错,又值得他如何? 当下时宴暮一调转步子,就要出去。那胡僧见得他突兀来又突兀去,并不阻拦,被人给忽略了,也面色如常,只到了一边。 小庙不大,四处无人,交谈的声音,也分外明显,越过院墙,穿过古木,传了出去。 只听一人说:“我见方才那施主年纪虽不大,但也是有些本事的,怎么身上却笼着些郁气?” 时宴暮脚步一顿,蓦地转头,看向身后院墙。 砖石并不隔绝响动,甚至还能听到鞋履碾过草茎,落下了细微声响。 那两位僧人脚步渐渐远去,口中也并未曾停。 先前那人问过后,又有一道低哑嗓音接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必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师兄说得是,我只是见他龙困浅滩,有些惋惜罢了。” “……” 时宴暮面色变换,阴晴不定,彷佛心中交锋拉扯。 那两名胡僧边说边走,已经是要穿过廊檐。这时候却听到一阵风声来袭,灰衣胡僧眉一扬,微微诧异,侧过头去。 只见得方才不请自来的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 那年轻人说:“两位大师既然心有所感,何不亲自弥补了这惋惜?”。 灰衣胡僧一惊:“你……这位施主,偷听人说话的事情,可做不得。” 时宴暮顿时笑道:“哪里是我偷听?是两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隔得老远都能够听见。”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但时宴暮也是不管,无论如何,他听见了,也回来了。 目光扫过,心中有了番忖度,时宴暮于是拱手:“还请两位助我。” 灰衣胡僧皱着眉,将他上下打量。 这时,先前那一意制止的胡僧终于开口:“帮不得,请回罢。” 这胡僧褐色衣裳,面目深刻,看着倒是要比那灰衣的更冷面一些。 时宴暮不气不闹,紧紧地将褐衣胡僧盯着:“常言道,我佛慈悲,两位既然已经将我遇到,又如何帮不得?” 28.2. 汤山别院。 张鹤邻在亭中伺候着,此时气氛,其乐融融。 泥炉、炭挝[zhuā]、陶釜俱备着,今日要做的,正是围炉煮雪这一雅事。 交床一侧搁着只莲花瓣瓷碟,其中盛着的,正是取红梅花蕊、霜露雪水做成的玉露糕。半乳色的糕点,一个个晶莹剔透着,模样小巧,都十分可爱。 方才遣了人去,将宁离请过来,正是特意要他品鉴一番。结果对玉露糕的点评没听得一言半辞,开门却是一句石破天惊: “……行之,边关要打仗了么?” 裴昭心中微微讶异,目光仍旧是温和的:“宁宁怎么这样问?” 宁离“唔”了一声:“不是说陛下遇刺了,是铁勒人做的么?” 这话落下来,简直跟个霹雳炸|弹一样,半点儿前奏都没有。 张鹤邻顿时心中“哎哟”一声,方才已经是惊了,万万没想到,这接着的还有更唬人的落下来。 宁王世子这样问,可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如今是刻意到陛下的面前,来试探一番? 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提醒去个眼神,不要再说这些了,却被裴昭扫了一眼。 张鹤邻当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宁宁也知晓了?” 宁离抬眸:“如今不知晓的才是少数罢!” 裴昭莞尔,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桩刺杀,也是不疾不徐的。他与宁离解释着:“铁勒王如今还没有死,底下不会有那个胆子。不过,等到他死了,那就难说了。” “因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吗?” 裴昭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笑意:“正是,宁宁好生聪敏。” 宁离被他这样夸着,无端端生出了些赧意,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何,此刻却有些难以招架。 为转移注意力,他连忙拈了一只玉露糕,假装此刻正有事情做。 裴昭见着,不觉得局促,反倒是觉得很是可爱。他莞尔道:“可还合口味?” “合!”宁离忙点头…… 梅枝几缕幽香,沁人心脾。与玉露糕一处,相合相宜。 “铁勒王识时务,但他底下人的并不是。”裴昭徐徐说道,“各方势力,各有想法,如今全靠铁勒王压着,等到他死,就压不住了。” “谁?”宁离道,“大王子么?” 未想他也明白,裴昭目光投来,闻言颔首:“他的长子唤作药罗葛·乌兰撒罗,一向对大雍有些看法,听说是厉兵秣马,野心勃勃。” 一旦乌兰撒罗掌握大权,只怕立时就会挑起与大雍的争端。传来消息中那位大王子的态度,是不折不扣的强硬派,他一直都认为,铁勒王对大雍,太过于软弱了。 裴昭早已知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至于滁水河畔的这场刺杀…… 商队的人头已经悉数砍下,不日就会抵达铁勒,待得铁勒王看见,自然会明白。 铁勒王要怎么做、铁勒的未来如何,也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的儿子,可并不止大王子一个…… 这一番思量,裴昭并未道出,左右如今那人头还未送至铁勒,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般说罢,却见对侧的小郎君稍稍侧着头,彷佛有几分若有所思。 “宁宁?” 宁离被他一唤,回过神来,想起先前陵光与他所说的,连忙道:“我听说铁勒王幼子要更加得宠。” “勉强也算得。”裴昭并不意外他知道,说道,“他那小儿子唤作药罗葛·雅苏,母亲是从大雍过去的。” 竟然是这样! 宁离恍然大悟,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原本以为就是偏宠小儿子,可是这么一来,彷佛又有其他几种可能了。 宁离想了想:“那朝廷想打仗么?” 裴昭目光浮云般掠过,却不曾开口。 宁离无师自通的明白了,点了点头,忽然间兴致勃勃:“行之,那陛下是想要扶持铁勒王的幼子……就是那什么雅苏的么?”。 红泥小火炉中,新采的雪水咕嘟嘟的煎,一时间,除却沸腾翻滚的声音,半点儿杂音也听不见。 今日心惊了已经不止一次,张鹤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桩,在这里等着。 从头到尾,都半点不似能从宁离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刻意想要通过这位宁氏的小郎君,传到陛下的耳中?!。 茶饼已碾,细末已筛。雪水一沸,雪白的食盐已经调入。 炭火烧着,将要二沸。 裴昭袖中若携千山翠色,此刻正是煮雪煎茶。他取了些茶末,投入了炉内,听得宁离那番话,手中并不停,问道:“宁宁为什么这样认为?” 淡青色的竹夹被持在修长的手指中,匀速搅动着,不疾不徐。 宁离不懂得茶,但什么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还是懂的,这会儿被问起,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年纪小,能力不足,一旦继承王位,如果想要立得住、震服手下的人,就需要倚仗外力,能够给他借的没有几个。” “而且你说了,他母亲是大雍人,应该也会有偏向的罢?”如此一来,就不会打起来…… 这话无一处有错,倒是有理极了。 裴昭撇去了水上的茶沫,眉尖微微上扬:“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宁离顿时觉得手里的玉露糕都不甜了:“……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上去有那么笨吗?” “是我错了。”裴昭含笑,从善如流,将刚煮好的茶与他分了一盏,“宁宁自是不错的。” 宁离咳了一声,顿时挥手,豪气干云:”好罢,我大人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天边流云时聚时合,恰如今日心情,时紧时舒。 张鹤邻一路笑脸,滴水不漏,将宁离送到了门外,然而回来时,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担忧。 “主君。”张鹤邻思忖再三,细声说道,“只怕是有小人在背后作怪。” 然而亭中身影,半点也不动。 裴昭如若未闻,似乎此刻所思所虑的,完全不在这处。他持着天青的茶盏,彷佛有些出神。 可是张鹤邻在他身边侍奉久了,又如何看不出来,此刻裴昭的心情,着实是很好? 他原本以为,宁离突然谈到铁勒、提及政事,裴昭或许有几分警惕失望的,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入裴昭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可如今见着,素来冷淡的陛下,竟是松快了一些。 与他所想的大相迳庭。 这又是何缘故? 张鹤邻微微琢磨了一番,忽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生蠢笨。 也是在这座亭子里,萧九龄摸过骨;也是在这处别院中,薛定襄试过修为。奉辰、武威两大统领都被唤来替宁离辨过资质,旁人怎可能有这份殊荣。总不能说,陛下心中其实期望宁世子平平无奇的罢? 他还记得得知宁离根骨平庸后,陛下不动声色之后,所隐藏的无奈失望。而今日得了宁离这番出人意料的言论,不忧而反喜。 忍不住就有了些揣测:陛下,其实是望着宁世子能立起来的罢?。 “谁能指使他?” 裴昭回过神来,微微一叹:“我没想着,他还能有这番见解。” 原本他以为,宁离还什么都不懂呢,如今见着,却是未必。 想来也是,生长在沙州,耳濡目染着,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懂? “……璞玉浑金,好好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而如今,宁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各地世子入京,惯例将在君主身边侍奉三年。 若要依理,建邺城中,谁也越不过他去。 裴昭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心想可不能再惯着宁离自由散漫了,当即道:“明日起,就让他去崇文馆上学罢。”。 张鹤邻隐约间已经窥得些意思,察觉着语气里还有些心怀快慰似的,不由得又肯定一分。 他听着裴昭这般吩咐,却是“哎哟”了一声,面上赔笑:“……主君可是忘了,如今腊月,年关将近,崇文馆也已经散学了。” 握住茶盏的手轻轻一顿。 裴昭只顾着一边,这当真是忘了。 罢了,这事情也不用赶在这一时。 再想了想,宁离那听到读书便天塌了的样子…… 裴昭摇头,不觉间却笑了起来:“也不急,先让他好好的过完这个年吧。” 第29章 胡麻炊饼 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29.1. “腊八粥,喝几天?噼噼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过了腊八就是年。”[1] 小儿嬉闹,童谣清脆,笑声回荡在巷子里,便是边上的食肆中也能听见。 那食肆甚是简陋,只支起了几张小桌,大概是地方开的偏僻,如今坐着的食客也只有那么一桌。那仅有的一桌上也凄凉得很,只有两只面碗,盛着些汤汁,薄薄的铺了一层牛肉片。 杨青鲤抱着那面碗,拈起了一筷子,正对天光。只见那牛肉薄的跟纸片似的,近乎于透明。 他道:“我寻了这么久,就只找到了这一家,刀工勉强能过得去。” 宁离不为所动:“别打岔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杨青鲤发现自己岔开话题失败,顿时间想要唉声叹气。听着巷子里那童谣还在唱着、嬉闹玩笑着,连忙说:“阿离,你没听见外面小孩唱的童谣么?现在已经要过年了,过年!还有哪个这时候会去学馆上学的。” 宁离看着他:“可是你之前去过呀。你不是还和我说,你一入京,因为功夫不行,直接被陛下送去崇文馆了么?” 杨青鲤:“……” 杨青鲤真是一肚子的泪水,有苦都说不来,万万没想到,当时随口的吹嘘,如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也冬至那日才入京呢,他能去学堂里上几天?怎么就说了一嘴,宁离就给记下来了。 实在是拗不过去,杨青鲤终于只有承认:“好罢,我其实得了旨意后,只去上了三天的学!” 宁离:“……” 宁离喃喃道:“难怪你要去拜文昌帝君,你这只上了三天,都吹出来了三十天的架势。” 杨青鲤心想,读书人的事,能叫吹嘘么?他是真的真的、诚心诚意的想要去拜文昌帝君的。此刻将宁离看了眼,顿时恶向胆边生:“那这样,开了年后你给陛下递摺子,反正你不会去奉辰卫,不如陪我一道去崇文馆罢……咱们做一对难兄难弟。” 宁离敬谢不敏:“你饶了我罢!” 杨青鲤堪称愤愤:“那你饶了我了么!” 方才宁离问他的那事情,当真是把他难住了。 “其实后来我也问过,壁画是在建初寺里,那天你见过的。而吴彦之画的那一幅,如今是被藏在了崇文馆里。”杨青鲤道,“……只是崇文馆大得很,我也不知,究竟是藏在馆里的哪个地方。” 宁离“唔”了一声,偏要强人所难:“那你再帮我问问呀。青鲤,不如这样,你和先生们说,你诚心向学,还有些功课没弄清,请先生们再给你讲几天。” 杨青鲤牛肉不挑了,话也不说了。 宁离奇道:“青鲤,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杨青鲤:“……”他看着宁离的目光如同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一样。 杨青鲤:“你不如一刀砍了我!我本就是在学堂里垫底的好罢!” 宁离:“唉。” 杨青鲤顿时气了:“你那是什么眼神,等你去了,难道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 宁离一脸郑重:“可我不会给陛下上摺子呀。” 杨青鲤痛不欲生将他看着,一时间都有些后悔,自己上摺子为什么上的那么快,为什么不拖延些时间,实打实的选择去崇文馆了。 他在叙州学过的那么一丁点儿诗书,被崇文馆里这些世家子弟们,碾压得简直是面汤渣渣都剩不下来。 早知道,他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去奉辰卫呢!。 两人乱七八糟的斗嘴了半天,真是各自有各自的悲伤,各自有各自的叹气。 捧着一碗牛肉面,又咸、又淡、又寡味,想起自己从前在叙州上房揭瓦无法无天的生活,杨青鲤悲伤得都要落下泪来。 总算宁离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继续刺激他,好声问道:“那好罢,你确认《春归建初图》是在崇文馆里的罢?” “学士是这样与我说的。”杨青鲤无精打采。 “行。”宁离终于大发慈悲,“……有你这个消息,那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想办法。” 杨青鲤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办法,你难道认识哪个学士,能打听清楚么?” 宁离舀了一勺热汤,正喝着呢,闻言摇头:“哪儿那么麻烦,我自己去找啊。” 杨青鲤:“???” 他,他没有听错的罢?! 找是能找,但是怎么找,就有的讲究了。 杨青鲤拿着勺子的手顿住,颤巍巍的将宁离望着:“你不会是我想像的那个找法罢?” 宁离:“唔……”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眼神无辜,一人满脸震惊。 杨青鲤惊得手中的勺子都拿不住了,连手指都开始哆嗦,一脸不可置信的将宁离望着。如果没有看错,宁离的意思,大概、可能、或许是…… “你该不会是想夜探建康宫罢?” 29.2. 大安宫地处建邺城东北,距离皇城,还有一些距离。 裴晵乘马车出行,见得两旁檐牙楼阁,鳞次栉比。 这一日,天清气朗,冬日的阳光洒在宽阔的街道上,说不得暖洋洋的,教人懒了全身的骨头。 已经过了腊八,年关将近,听得车帘外人声鼎沸,喧闹熙攘,正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然而愈是朝着大安宫靠近,两旁的人声,便愈是稀疏,至于宫门前,更只有一片冷清萧瑟。 早已是通报过了的,当下裴晵下了马车,走向宫内。 大安宫虽比不上建康宫恢弘气派,然而山石景致,却另有一番不同。芙蓉池内,烟波浩渺,水雾弥漫,踏着石桥行在水面之上,彷佛行走在天上云端。 四顾望去,宫殿楼阁,若隐若现,在云雾中如同遥远的仙阙。云水尽头,但见青山迢迢,别添一分旷然。若真是要论,比建康宫都要胜过一筹。 这样一派玉虚神仙似的风光,本应是赏心悦目,教人心旷神怡的。然而裴晵走在那桥上,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 风景虽妙,可哪里比得上太极殿好? 内侍穿深灰色道袍,做道士打扮,引着他一路向内,终于过了芙蓉池上的石桥,原来这汪碧水的中央,还有一座小岛,隐隐然一间水榭似的道观,正架在那小岛之上。 裴晵走到了那道观前,只见得上方朱红牌匾,书着三个大字:“蓬莱间”。 彷佛神仙境地的名字,裴晵却微微摇头。他不曾去过登州的蓬壶,但想来,与此处,纵然神似,内里也不会相同。虽有云雾浩渺、烟波跌宕,终是被锁在一方宫墙之内,又如何算得上是蓬莱仙境? 蓬莱殿前,自然又有内侍将他等着,引着他入内。 “魏王殿下安好。” 当下裴晵朝着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含笑问道:“父皇如今可好?“ 那内侍笑着说:“陛下知晓殿下要来,高兴极了呢。” 裴晵点头,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 仁寿十四年之后,上皇搬离了建康宫,居于大安宫内,此后三年,再也没有踏出过大安宫一步。而自从移居大安宫开始,曾经他十分敬爱的父皇,彷佛都变了个模样。 从前上皇不信仙,不信佛,也不信道。然而如今,却是转了性子,一改常态,求仙问道,沉迷于黄老之术,甚至寻了些术士来,要练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裴晵心中是半分不信,对此也是嗤之以鼻。 但是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与那小内侍随口叙说着,他本是一副天生风|流含笑的好样貌,丰神俊朗,刻意结交人时,很难有人能将他抵抗。 那小内侍晕晕乎乎的,被他问着什么,就回答什么,没有多久,便都问了出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紫色道袍的内侍出来:“……殿下,请吧,上皇在里面儿等您呢!” 裴昭含笑应了,步入殿中,先时不觉,此刻听见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伴着女子娇笑。 他只候在殿中,如若未闻,安静等着。那紫衣内侍进去了,片刻后,就听到一声苍老大笑,沉重脚步,倏忽间,内殿之中,转出个人影来。 上皇身披赤黄色道袍,大襟未掩,玉冠未束。 人未至,声已闻:“五郎来了么?快些过来……” 他身形高大,体态挺拔,此时走来,颇有一些矫健英爽。然而到得近处时,分明可以瞧见,眼角细纹甚重,面上纵横沟壑,发间更是银丝数缕,已然是有了老迈之态。 裴晵眼见于此,心中微酸,却不敢表露。一时间顾不得,连忙迎上去:“孩儿见过阿耶。” 上皇见着了他来,难掩欣喜,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容上,多了点儿笑容:“五郎怎么想起来看朕了?” 裴晵道:“听闻阿耶感染了风寒。” 上皇应了一声,朝着边上看去,小内侍自然是跪倒。 裴晵连忙说:“是我私底下打听的,阿耶也不要责怪他。” “五郎,你这个性子呀……“上皇叹了一口气,终是未曾处罚人。 他携着裴晵,在一旁坐下,不甚在意道:“小毛病罢了。” 裴晵朝外示意,小内侍上前,递上了一只食盒。只是那食盒甚小,看着也装不了什么。待得打开了,却见里面,装的是一只 胡麻炊饼,被油纸包好了,现在还热气腾腾。 见得那炊饼,上皇目光中有几分感叹:“难为你还记得。” 裴晵取出那炊饼来,说道:“是李家铺子的,以前您带我去过的那家……阿耶尝尝,味道比从前,可有变化了没?” “五郎有心了。” 裴晵说起最近京中的趣事,这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宁家来的那个土霸王,当下便讲了宁离如何在驿站里起了冲突,如何又把名头传遍了建邺。 上皇听了,却是笑了起来:“他这个性子,倒是有几分像复还!” 第30章 油茶 信誓旦旦 30. 裴晵自然不知“复还”是何人,隐约间有几分猜测,上皇向来宠爱他,见得他不解,捋须笑道:“便是如今的宁王。‘复还’是先帝给他取的字。” 宁复还。 至于对宁王世子的态度,并没有几分在意似的。 裴晵未曾料到上皇是这般的语气,彷佛打就打了,也不如何。他本还以为,上皇听罢会偏向于时家一些呢,一时间心中微微着急,面上却叹道:“……我只是怜惜时家二郎,脸面被他作践到了地上。” 上皇乜他一眼:“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那语气甚是平淡,彷佛司空见惯。 隐隐然间流露出来的意思,教裴晵都愣住,这怎的听着,和他所想的却不同?! 他微微忖着,面上不显,却是笑了起来:“还有一桩趣事没说呢……阿耶,您猜,这宁王世子去驿站是为了做什么?” “竟是为了一封家书!”。 裴晵口才原本就伶俐,更何况,一匣金珠,六百里加急只为送家书的事情,他是听得十分仔细的。 此刻说着,活灵活现,将那驿丞对话都复述了来,彷佛那时正在现场。 上皇听了,却是不以为意,竟还笑骂道:“可真是别出心裁。” 语气里并不见得有几分责怪。 裴晵暗中揣度着,点了点头,似在笑,彷佛又苦恼的叹道:“倒也是,不过阿耶不觉着,这太过于兴师动众么?” 上皇斟了杯酒,顿时笑了一声:“区区六百里,这算得什么? 便是裴晵,也不禁语塞,只因着他想起来,如果要论大张旗鼓、劳师动众,那再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自己跟前这位。 锦作幛,玉为屏,金碧珠翠,雕镂奇丽。 帝国的君王,曾将天下奇珍尽囊入掌心。 竟是他自己忘了…… 蓬莱间内,一时间安静的很,上皇目光垂落,见得裴晵嘴唇有些微微抿着,眼睛也只盯着身前。 分明是个翩翩儿郎,却做了一副赌气模样。 这般神情,彷佛心愿未偿、生出了闷气一般,上皇却熟悉的很了,他顿时间笑了:“五郎今日怎么想起和朕说这些,谁招惹你了,教你受委屈了,嗯?“ 知子莫若父,上皇眼力老辣,如何看不出来? “……我。”裴晵顿了一下,本来是想要辩解的,到最后,眉紧紧皱着,脸上也出现恼意,彻底放弃了隐瞒,“阿耶,他就是个无理之人!” “哦?”上皇饶有趣味,“他做了什么事情,冒犯你了么?” 裴晵支支吾吾,若是颠倒黑白、倒打一把,也不是不能。可他特意查找到大安宫里来,又不是为了和宁离结仇的,最终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那不是,其实是我冒犯了他。” 便是上皇,也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话来。 他这个幼子,自小被捧在掌心里,眼高于顶,何曾会有意识到这般事情? 上皇道:“说罢,怎么冲突了,你把他打了?” 那倒不是。 但可能也好不了半点。 裴晵有些窘迫的样子,彷佛并不愿意开口,最后还是将建初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说到底,也简单得很,谈话时使了人在暗中看呢,没想着被人给发现了,气得那小世子拂袖而去。 上皇只将他看着。 裴晵惴惴:“阿耶,我也没想到……” 上皇哂笑道:“沈从询尽会出些馊主意。你既然想与他相交,难道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么?还要让人在暗地里窥测,五郎啊……你若真是有心,投其所好,邀他相聚,请他在京中看看,不比什么都强?” 裴晵素是个伶俐人物,此时也讷讷道:“那不正是当时昏了头。” 上皇却不曾说话。 裴晵垂着头,闷声道:“何况,我怎么敢去结交他?” “胡说,你是朕的儿子,大雍的魏王,怎么结交不得?” 上皇这番话说罢,裴晵仍旧垂着头,沉默不语,似乎有些丧气。他目光下移,却见裴晵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子,已经是揉起了褶皱。上皇眉心一蹙,顿时不怒自威,说道:“抬起头来,垂头丧气,像什么样?” 裴晵终于抬头,一张风|流含笑的俊面上,桃花眼已经红了一圈。 彷佛是已经委屈得极了,若是再说上一句重话,便要落下眼泪来。 他这样子,令上皇顿时心疼极了,从前哪里见裴晵这般委屈模样?说不得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上皇说:“你想做什么,自去做就是了,难道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么?” 裴晵却有几分迟疑道:“我怕皇兄不喜欢。” 那手还拍在他的肩上,力度瞬时间却变了一分,旋即如常,但是裴晵能够感觉得到。他此刻面上已经是红了,看上去像是被欺负极了般,只能回家找父亲诉说。可是他的父亲呢…… 上皇浑浊的目中,已经是闪出了几分沉下的锋芒,缓缓道:“三郎给你委屈受了?” 裴晵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曾。” 可要的就是这一分欲说还休,欲言又止。上皇知晓他,他又如何不知晓上皇的心结呢? “吃穿用度,一并和以前一样的,皇兄不曾亏待我。” 上皇听他这般说了,眉成川字,里面却已经蕴起了几分怒火。 他如何不知道呢?吃穿用度如常,并没有削减,那么其他的地方呢?若裴晵当真还如从前那般恣意,怎么可能怕裴昭不喜!。 从前建邺城里,裴昭就是个透明人,后来他去了幽州,更是被众人都遗忘了。 谁还记得幽州有一位太子?便是上皇,连他自己都要想不起来。 “那别的呢?” 裴晵不语,面上出现几分恳求,彷佛不想要上皇再说下去:“阿耶,我好得很,您也不用担忧。” 说到了此节,蓬莱间内的宫人与内侍,已经悉数安静下来。 紫金砖上,悄无声息。 上皇目光扫了过去,眉间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讽意。 那是否可以说,他住在这大安宫里,也好得很,一切也无恙? 他轻轻拍了拍裴晵的肩膀,只觉得这孩子彷佛又清瘦了一些,叹道:“委屈你了。” 转念一想,已经明白。 上皇侧眸,顿时做道士打扮的紫衣内侍,已经迎了过来。 只听上皇淡淡道:“去,把宁王世子招来。”。 内侍奉了上皇旨意,立刻动身,马不停蹄便出了大安宫。然而建邺城还没有出去,就受了好一番惊吓,险些从马上惊了,摔断了腿。 等到他终于找到地方,千里迢迢扑到别院外时,却听说宁王世子,根本不在其内。 “这位公公,您这是……?”姚光冶迎上去,笑着问道。 那内侍道:“天大的好事儿呢,上皇的旨意,就等着你家世子前去回话了。” 姚光冶顿时愁眉:“哎哟,不巧,我家世子今日早早的就出门啦。” 内侍不想到还有这一遭,立刻催促道:“那如何使得,还不快些派人去找?” 姚光冶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世子出门前,也没有说他如今是去了哪里呀……唉,不瞒您说,他年纪小,又被我家主君宠着,一向贪玩,常常出去疯跑一天都是有的。这倒也是想要去找,但是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常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谁不是赶着上着,将自家的郎君夸几分? 眼前这老管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长吁短叹,竟然就这么会儿,把他家小郎君那惫懒贪玩的脾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内侍不免生出了几分轻蔑,心道,果然是关外来的乡下人,城府没有一点,嘴巴上也不见得把门。但这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非但如此,还不能说宁世子半分错处,当下道:“哎哟,你这是怎么想的,竟然和我抱怨这些?可快些去找罢,上皇等着的呢……若是上皇怪罪下来,只怕谁都担当不起。” “正是,正是,立刻就派人去找。”姚光冶连连点头,“这位公公,您先喝茶。” 奉来的茶却是油茶,里面核桃花生碎的粉末撒着,内侍从前何曾见过,只觉得浑浊不堪,不免又皱了皱眉,连沾唇也嫌弃。 略略催促些,听到动静,却见侍卫一窝蜂的出去了,毫无章法,无头苍蝇一般乱攒。 那内侍心中,对于宁王府的印象,登时又低了一分。 听闻宁王骁勇善战,怎么连治家也治不会?!。 山道之上,一处小弯。 出府之后,侍从轻骑汇合,皆聚在一处,方才还杂乱无章的阵型,此刻已变得井然有序。 当中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右眉处一道刀疤,平添三分煞气,正是此次入京侍卫之首,聂不平。 “姚先生如何吩咐的?” 聂不平面色肃然:“……大家夥儿努力的去找,务必不能使世子回来。” “哦!”一群人顿时恍然大悟,明白,反向查找嘛。 但是也有人生出了几分担忧:“聂二哥,这样会不会对世子不好?” “能有几分不好?”聂不平深谙精髓,顿时嗤了一声,“如今御座上面坐着的是皇帝,又不是上皇……再说了,咱们是沙州来的,难道上皇还能将世子砍了么?城主又不是吃素的。” 言语里对上皇颇有几分不敬。 “走罢,去看看,世子今儿个又去哪里玩耍了。” “那走前也没说呀,如何找得到?”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让你找,你就真的去找么?做做样子罢了!” 不过是磨洋工,谁不会呢?聂不平暗中冷笑。不管那内侍打的什么算盘,都只有落空的份儿。 他们才不可能将世子找来,前去大安宫受气呢!。 宁离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 他此刻在杨青鲤家中,脸色是少有的认真。 “夜行衣呢!”宁离说道,“你赶天赶地让我过来,就给我这个?” 杨青鲤眼睛瞪着看他:“我是上京来觐见的,又不是来做毛贼的!” 木盘上盛着的那衣服通体漆黑,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然而若是放在了灯光下,便能瞧见其上繁复精致的花草鱼纹。从特定的角度望过去,宛如水波涌动,熠熠生辉,哪里还有半分低调的意思? 宁离说:“谁是毛贼!” 杨青鲤:“……”这不就站在他跟前吗,还不认呢? 宁离说:“你这衣服,若是进了宫中,就跟个活靶子一样。” 杨青鲤气不打一处来:“爱穿就穿,不穿拉倒,不然你自己现在上街去买一件。” 宁离心想,他要是去买一件,那不就不打自招了么? 他琢磨了半天:“你就没有一身素净一点的衣裳?” 杨青鲤说:“没有,没有,你别想了。” “好罢。”宁离叹气,看着木盘上那叠好的深黑衣裳,感慨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身形与杨青鲤有几分相仿,当真穿上了,也并不宽大,只需要稍微改改就好。宁离把自己套进去,忽然间,轻轻地“咦”了一声。那衣服看着不透光、且沉重,穿在身上却轻飘飘,如同水流珠帘一般。 宁离是识得货的:“这是那个什么丝……什么蚕丝织的?” “玄蚕丝。”杨青鲤纠正他,“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丝。” “你爹给的?” 杨青鲤没好气道:“不然呢!”玄丝蚕衣,他也就这么一件呢! 杨青鲤闷不做声的将他望着,终于小声说:“你真要去啊?” 宁离:“那我哄你的不成?” 杨青鲤喃喃说:“你这风险可大了……” 宁离奇怪的将他望着:“能有什么风险?” 杨青鲤:“……” 他无数话在嘴边,又憋了回去。夜探皇宫,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事情。思来想去,终于小声说:“那你要我给你放风么?” 宁离:“???” 方才谁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去呢?! 30-40 第31章 甘草梅子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追丢了人 31.1. 建春门外,崇仁坊中。 一座空闲已久的宅邸,今日终于迎来了他的主人。 两位少年郎君,此刻正在正院天井前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彷佛打哑谜似的,哪个都不说话。 那风声幽幽,那枯叶萧萧,不知多久,终于有一人打破沉寂。 “……你想好了,真要去啊?”杨青鲤仍旧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你这都跟我过来了,你还要问我?”宁离瞪他。 两个人此刻,置身荒烟蔓草,周遭几可算得是断壁颓垣。 这么说或许也夸张了些,但四目望去,的确是衰草凄迷的凄凉景象。那栏杆、墙壁上的朱漆都已经剥落了,一地的粉皮,不知道已是多久没人打理过。 杨青鲤小声说:“你家可真是心大,半点都不管。” 宁离“唔”了一声:“这我也不知道呀!”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好么?。 朝着边上望去,越过这重重的栏杆院落,就可见大门上悬挂着的牌匾,上书的三个大字,端端正正的“宁王府”。初初看到的时候,杨青鲤还咋舌了一番,但是等到他跟着宁离走进来之后,原本的那点子惊叹,就变得只有惊,没有叹。 此时回想,那牌匾都有些掉色,等到进来,那更是破败的地方破败,荒凉的地方荒凉。 顺着中庭进来,也粗粗的过了几个院子,就这些,已经比他此时栖身的那所宅邸大多了。 但杨青鲤是一点儿都不羡慕。 为何? “这得荒了多久了,再有些日子,说不定那房子都塌了。该不会你阿耶回沙州以后,就再也没人照管了罢?” 宁王府那么豪阔,留下一两个人守着也是守着,怎么还半点都不管? “你家也真是看得开。”杨青鲤四顾望着,将将从堂屋里面出来,脚步都不想迈,看了一圈,忍不住有些想要缩缩肩膀,“……这半点儿人影都不见得,整的跟荒宅一样,简直是阴森森的,我心里慌。” 宁离见他这表情,十分好笑,拍了拍他肩膀:“我和你一路的呢,你怕什么?” “别拍我!”杨青鲤把他的手拨下,“一惊一乍的,不好。” 宁离眨眨眼睛,从善如流,收了回去。 杨青鲤左看,右看,忽然听到“哗啦啦”的一阵声音,彷佛是从身后传来的。 “啊!!!” 杨青鲤一蹦三丈高,迅速窜到了宁离身边,想也没想抓住了宁离的手臂,半点儿也不肯放。原本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贴了上去。 “……嘶!松手!” “离离离……宁离,那是什么声音!” “树叶被吹动了而已!又没有其他什么,你怎么怕成这样!” “我,唉,我就是……唉,你说干嘛要从你家出发啊!”杨青鲤声音也哆哆嗦嗦,“这里面,人也看不见个,我差点以为闹鬼了。” 宁离问:“那我是鬼,还是你是鬼?” 杨青鲤舌头打结:“都、都不是的罢?” 他手还紧紧地将宁离抓着,那简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指头都塞进去,宁离被他这样死死地拽着,一时间好生无奈。 “放开行不行?” 杨青鲤顿时连连求饶,忙不叠求饶:“是我,是我行了吧,你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也不要教我放手了。” 宁离:“……行行行。” 又将杨青鲤打量了一圈,这小峒主平日看着,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这么怕鬼呢?。 竹纸灯笼中,火光微微闪烁着,照着宁离一身,通体漆黑。 在他身侧,杨青鲤宝蓝长袍,却是衣踞上下都佩满了银坠银饰,双鲤镂结,看上去繁复而精巧。估摸着是叙州的特色,最妙的是那只芦笙,只消一眼便知晓,这绝不是建邺中人。 马车是已经停在了院子中的,还是来时候的那一驾。 “来,重复我们的计画,为什么要从宁王府出发?” “因为宁王府就在崇仁坊,建春门之外,距离崇文馆最近。” “那你一会儿要做什么?” “今天是卯日,我要烧点儿扎纸祭祀,最好要将灰洒在河里面,这是叙州的风俗。” “所以你要悄悄出门。” “没错。”杨青鲤点头,复述计画,“所以我要驾马车出去,等在宫门外边。” “是的,等我看了出来,就和你一起回去。” 说到了此处,杨青鲤挠了挠头:“为什么我觉着听上去这么不靠谱。阿离,我祭祀烧纸做什么要去御河外面烧?不是随便找一条小河烧了就是么。” “是哦。”宁离也颇为赞同的点头,然后把他看着,“所以是谁说要跟我一道的呢!” 杨青鲤:“……” 是他!。 说好的放风,肯定要放风。 小峒主一个唾沫一个钉,绝对不可能食言。 杨青鲤要做的,就是当个障眼法,只是他想来想去,彷佛都有哪里不对的样子。想到最后才发现,竟然是自己跟上去,这件事显得不对! “要是被陛下发现就麻烦大发了。”杨青鲤喃喃地说。 “他怎么发现呢?”宁离奇怪。 杨青鲤望着宁离十分无辜的面庞:“所以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绝对不会被发现?” “不能呀。” “哦……”杨青鲤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不能?!” 宁离笑吟吟说:“但是让他们抓不到我就好啦。” 31.2. 皇城戒备森严,落在宁离的眼里,却是破绽百出。若是从前,他连这些都不用顾忌,自去了便是,如今说不得还要稍等待一番。 侍卫换班交接,空余约莫有半盏茶时间。而且崇文馆这一处,比起内廷宫室并没有那般重要,巡逻侍卫,说不得就要松懈那么些许。 建春门外,御河流经,架有两座石拱桥。 夜深人静,水流潺潺。 宁离已是换好了备好的衣裳,身形如烟,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夜色里。彷佛一阵不经意的风,倏忽间,已经出现在了宫墙内。 侍卫并未发觉,还以为是夜风吹刮。 “唔,方才树叶怎么在哗哗哗的响。” “大抵是有野猫过去罢……这些畜生,大冬天的,还这么精神。” 侍卫回头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瞧见,彷佛是凑巧了一般,看到两只绿瞳。那正是猫儿的眼睛,夜色里幽幽的,有些渗人。 宁离轻身越过去,巡逻的火光倏忽间被抛到了身后,他已经是摸到了崇文馆内。 那窗户关的并不甚严密,想来是伺候的宫人偷了懒,宁离轻轻推开瞥了眼,朦胧的光线里,见得是几张排着的案几。 唔…… 杨青鲤先前给他讲过,崇文馆里,进学的世家子弟们在一处,而那些书籍画册所珍藏的地方,却是在另一处。看样子,这里是那些进学世子们的学堂,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应当是后面一些。 宁离脚步一转,又绕了过去,悄无声息的推开了窗户,跳进了屋内。 灯火已经是灭掉的,四处只有一点并不甚明亮的月光,他伸手摸索了一番,从袖子里取出了一颗夜明珠来。 这是时家给他的赔礼,东海夜明珠,这时候用上,还算是得当。 此处却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一片架子,上面搁着许多的书册,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宁离瞥了一眼,顿时间,是真正意义的眼前一黑,这么多的书,这得找到哪个时候? 夜明珠照过去,看到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不知道是哪个年头书成的,那一个一个字看的宁离颇为吃力。 这真是…… 宁离来之前还想的十分美好,捎带着找找史官的记历,元熙十九年的事情,指不定就会记载得有他阿耶的事迹么? 现在这一下,才看了几个字,顿时间,头晕眼花,恨不得将那书又倒扔回架子上。 不看了,不看了,还是找他最重要、也最想看的物事: ——《春归建初图》…… 画卷应当在另一处,不和这些书册搁在一堆。宁离对此并没有什么精研,大概晓得,应当是有下拉条木盒装裱好。 此时脚步一转,已经是换了一个方向。 崇文阁分有三层,第一层都是浩如烟海的卷帙,看来他所要寻的画卷,并不在这一层。 他捏着夜明珠,已经是朝着木梯处走去,还有闲心,从兜里摸了一颗甘草梅子,甜一甜嘴巴。梅子囫囵着用舌尖顶着,心里想的,已经飘到了另外一遭去:吴彦之的那副画,究竟是藏在哪里呢?。 二楼的架子比一楼要稀疏些许,宁离转了一圈,终于在后面发现了摆放整齐的下拉条。那些木盒一个个颇为沉重,也不知道是有多少画在里面。幸好边上贴的有笺纸,簪花小楷上书文本。 明珠幽幽,一只一只木盒的照过去,仔细看罢,从头到尾,宁离也没有发现一幅,名为《春归建初图》。 画呢? 不会吧,青鲤帮他问过宫中的学士呀…… 宁离不死心,又捏着照了一回,然而他都看遍了,也的确没找到。 此番一无所获,宁离也不气馁。夜色还深,时间还长,那他就去三楼再看看。 他飘然离去了,到得木梯之前,口里的梅子已经吃干净了,但左看右看,此时却有些尴尬的不知道往哪里扔。 唔,不如先笼在袖子里…… 正是这时候,宁离忽然目光一跳,遥遥的望见书阁深处,隐约见得轮廓。 头顶之上,骤然一个声音传来:“看够了么?”。 宁离:“!!!” 他猝然一惊,断没有想到,这阁楼内竟然还有人。一刹那间,已经是身轻如燕,朝着后方倒去。而同一时刻,更有一道风声,破空而来,直直追他门面。 那声音彷佛是在哪里曾听过的。 是哪里?彷佛是夸他的资质与根骨……萧九龄。 他怎么在这里!奉辰卫也会插手崇文馆么?! 宁离刹那间折身,避开了袭向自己面前的劲气,而萧九龄已经是飞速追来。或许因为此刻所在地的特殊,萧九龄并不敢大开大合,劲气都是收着的,反而给了宁离辗转的余地。 腾挪之间,身形飘忽轻巧,宁离只围着狭窄的书架打转。那架上都是些善本典藏,萧九龄顾忌着,反而有些束手束脚。 若他此刻高呼,巡逻侍卫定然赶来,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萧九龄竟悄然无声着。 两人在黑暗中缠斗,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是过了数招。 宁离微微抿唇,他此刻还算游刃有余,但真气有些不济。萧九龄毕竟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真气浑厚,再这般下去,说不得自己就要落入下风。 手指轻移,摸到袖间,倏忽停住。 又不是什么危急时候,用什么剑符! 转过这方书架,已经到得窗边。宁离脚步一滞,彷佛气力衰竭,无以为继,萧九龄一掌打来,正正中了他的肩膀。 刹那间,宁离宛如一只离弦的风筝,飘出了窗外,几落几点。 枝攒叶动,影落无声。 萧九龄瞬时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然而为时已晚,当下追上,厉声喝道:“捉拿刺客!”。 沉寂的皇宫骤然被惊动,脚步火光交错连绵,煌煌映得,半边白昼。 “萧统领,可是有异动!” “有人潜入。”萧九龄沉声道,“立刻警戒,派人保护陛下!” “是!” 话音落下,萧九龄身影已是不再,循着那遁去的气息,疾驰而上…… 亭台,楼阁,寒枝,水波。 宁离此刻肩膀不住的疼,他借了力,没想到萧九龄那一掌浑厚如此。 萧九龄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约莫估着,那距离会不住缩短,若脱不了身,之后就有些不好走了。 用剑符倒是可以脱身,可他已经没有自己的了。 宁离目光一跳,见得粼粼波光,他心念一动,纵身入了水中,直直的沉下,瞬时间无了踪影。方才所奔逃的方向,并不是杨青鲤等着他的那处,不如顺着水流出去…… “人呢?” “怎么突然不在了。” “萧统领,已经查过,崇文阁无人!那贼子并未再返回去。” 萧九龄目光逡巡,手中执剑,面色微沉。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追丢了人。 “搜!”。 波光映月,水流潺潺。 哗! 小池塘水面被惊破,蓦地潜出一个影子来。 四周俱安静了,宁离终于上浮,视线尽头,见得一座宝塔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到得何处,水中方向有些乱了,隐约见得偏僻院子,一排屋舍。当下折身进去,欲要掩藏一番,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人。 瞬时间,宁离伸手,一把捂住了对方嘴巴:“不许说话!” 那人闷哼了一声。 宁离一愣,手不由得微松。 “宁宁?” 第32章 浓姜汤 只有我的旧衣,你穿着,怕是不大合身 32. 掌中是温|热的吐息。 月光熹微,教他看不清身下人的神情,可身周缭绕的气息,却是那般的熟悉。 药香淡淡,夹杂着一丝清苦。 “……行之?” 修长的手指拂过了他的手腕,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宁离的肩膀,宁离顿时“嘶”了一声,在这静夜里分外清晰。 “你怎的了?怎么身上都湿了,落水了么?” 宁离微微抿唇,将手放下:“来不及细说了,行之,可有藏身的地方?” 他这话落下,又觉得有些微不妥,急促道:“……也不,出口是在哪边?你指与我说了,就当没见过我。” 屋外已经听得有脚步声来。 裴昭轻斥道:“胡闹。” 那脚步声甚轻甚急,彷佛是有人匆匆走过来似的,一步一步靠近。 宁离眼眸里不由得生出些焦急神色,一咬牙就要翻身出去,孰料手腕竟被紧紧地握住。平日里并不觉得裴昭有如何强健,然而此刻,他竟挣脱不开。 “你好生躺着。” 相对的声音沉静,话语落下,腕间的手已经是放开。裴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已经是走向了门外。 翕忽风声过,宁离望着他背影,顿时微怔。原还想着趁着时间、赶紧翻出去,此刻却彷佛被定住般,当真坐在了原处……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一声一声,十分清脆。 张鹤邻是匆匆过来的,心中微急,正要浅浅的唤一声,却不妨房门骤然从中打开。 “吱呀”声过,露出裴昭沉峻的面容来。 张鹤邻心中一松,见裴昭无恙,正要开口,仓促间触及了裴昭的眼神,霎时间一顿。原本的话咽在喉中,有些惊疑不定。 ……陛下骤然起来,难道是已经知晓了? 却听裴昭开口:“给宁宁熬一碗浓姜汤来。” 姜汤。 给谁?! 张鹤邻倏忽间反应过来,一时当真是惊到了极致。他下意识的朝着廊上看去,果然见得,原本干净的砖石上,不知何时拖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陛下畏寒,夜里窗户向来是关得紧紧,然而此刻,那窗户也大开。 他难掩惊诧:“是宁郎君?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昭轻应了一声:“他受了寒。” 一问一答间,张鹤邻心中已经闪过无数的猜测,有小心些的,也有大胆些的,五味难说,终究恭谨称“是”。 裴昭还记得他来时,神色匆匆,此刻听得外间,彷佛也有些响动似的,不免问到:“怎的了?” 张鹤邻小心答道:“萧统领方才传来消息,说宫里出了刺客……被他打了一掌,匆匆逃走了。” 宫中戒备森严,从前从未有此事。虽然不久前滁水河畔曾经历了一遭,可那是用的引蛇出洞之计,心中也是有数的。 可如今这刺客,来的悄无声息,若非是被萧九龄发现,恐怕还在这宫中大摇大摆、自由来去。 何况…… 那刺客从萧九龄手里逃了出去,裴昭这处,却好巧不巧的多了个宁王世子。 这一来一去,教人怀些揣测。张鹤邻忍不住道:“主君,莫非是……” 裴昭摇了摇头,轻缓而不容置疑。 张鹤邻省得,当即咽下所有话不提,行礼退下…… 禅房偏僻,烛台点上,终于现出 了一点光火,在这暗寂的夜色中,摇曳不定。 裴昭取了巾帕来,将人带到帷前,低声说:“且擦擦水。” 他自去关上大敞的窗户,而身后却迟迟的没有动静,裴昭回眸,修眉轻扬:“还愣着做什么?” 宁离咬唇:“方才是张管家么?是不是已经有人追来了,行之,我添了乱是不是?” 裴昭摇头:“不要乱想,快去把头发擦了。” 方才是在暗中,并未曾看清,此刻明烛高烧,终于瞧见,宁离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恰逢冬夜,窗外风寒水冷,这中间有多难受,便是裴昭不曾经历,也能想着的。 何况方才宁离骤然翻身过来,紧紧的将他压着,带得裴昭的衣衫上,也被浸湿了些许。 “快些。”裴昭一顿,望着他犹豫的面庞,淡淡揶揄道,“……你也要像芝麻糊那样顽皮么?” “行之!” 这般寻常的语气,终于教宁离回过神来,嗔了一声。他接过裴昭递来的巾帕,回身坐到了帷幕内。 身上衣衫还在不住的滴水,方才粗粗拧了下,半点也拧不干。这会子贴在肌肤上,教人说不得就要打寒战。 宁离三下两下,悉数都除了下来,他将湿衣踢到了木榻前,却有些犯了难。忍不住悄悄朝外望了眼,见裴昭背身立着,修长而挺拔,正候在桌边。 当下宁离又退回去,捡起一旁暖烘烘的被子将自己围着,再度探头,小声唤道:“……行之。” 裴昭闻声,转了过来,并未听到脚步声,却是先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手边:“怎的了?” 宁离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顿时苦得眉毛都要打结。 裴昭见了一顿,低声说道:“姜汤已经在煮了,一会就送来。” 宁离胡乱的“唔”了一声,心里哪里有那姜汤的地方。他将手中青瓷杯握着,眼神也低下去。 “……我没有衣裳可以换。”。 他来时未曾想过这一遭,被裴昭吩咐了,晕头转脑的当真照办,此刻才面临了这尴尬局面。 床帷里跪着,不肯出去。 总不能……他总不能一直拥着这被子罢。 宁离莫名的难为情,听到一片静静,没有应答,忍不住抬头,求助似的将裴昭望着。 烛火幽暗,映出帘幕间朦胧人影。 半是月色,半是新雪般的白。 他此刻将将浸了水,眸光清透,人也剔透,彷佛是幽夜话本里,荒僻兰若中窜出来的精怪野魅一般。 还满是信任依赖的将人唤。 行之。 裴昭教他一看,恍惚间一怔,原本已经想好了的话语,此刻含|在喉间,彷佛似忘了般。 他一时间未曾做声,翕忽间这一方狭窄的榻前,只有长久的寂静。 宁离些微困惑,却见裴昭并不看他,半垂下头去。 响起的声音也甚低。 “这里有些我的旧衣裳……”裴昭轻声说,“只是你穿着,怕是不大合身。” 宁离哪里管得合不合身:“你借借我罢……”。 裴昭终是无法。 这是他旧日时的居处,箱笼便放在屋中,并不需要出门就可以拿到。 挑开了木箱,取出了一身来,递将了去。 重回桌边,只见得烛火哔啵跳跃着,帘幕也微微晃动着,连带着砖石上的影也是摇摇曳曳,若藻荇水波。 忽然间听得落地的动静,又有人低低的唤了声。 裴昭回眸,刹那间一怔。 半旧衣衫潦草的裹着,因着没有鞋袜,只能赤足立在地上。 宁离挽了挽袖子:“有一些长。” 第33章 核桃酥饼 裴昭面上笼罩着寒霜 33. 青罗纱帐半遮半掩,骤然透出一映雪光。 宁离素来穿着的都是些鲜艳的颜色,深红浅绛,昳丽明艳。此刻骤然换了身素净的绫袍,却是极清极淡,天然不掩,别有一番去尽雕饰的意味。 裹身的僧衣……当真是太过宽大了些。 窗外风声不停,吹过了低矮的树梢,卷过了廊前的院落,听得枝条乱攒噼剥作响。 那声音响得急了,也响得乱了,彷佛扑刮在了窗上,萧萧飒飒。 裴昭目光垂落,轻声说:“地上凉,到床上去,别这样踩着。” 宁离眨了眨眼:“行之,我不觉得凉呀。” 裴昭低声道:“听话。”。 彷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宁离退了步,还是坐回了床上去。 这一方床榻勉强算得宽敞,纱幔拉起后,露出其上光景。因为宁离方才在换衣裳,此刻床上俱是淩乱着的,而他并未察觉,眼眸清亮,只是将裴昭望着,似乎正专心的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窗外风声渐渐悄寂,裴昭无声将他望着,不知多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如是我闻…… 那一瞬时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异常,裴昭侧着眼眸,彷佛并不愿看他。 宁离心中些些茫然了一阵,有些无措的捏着指下的衣袖,无意识间摩挲着。 是他闯祸了么?行之忽然连话也不与他说了,还不住的叹气。 忽然间,门被敲了敲。 “……主君?” 是张鹤邻进来,奉上了姜汤,还有一小碟核桃酥饼。 “饿了么?” “有一些。” 裴昭轻声说:“把姜汤喝了,先填一填肚子罢。” 那姜汤是仔细炒了姜片的,滋味辛辣,甫一入口,便直冲天灵盖。宁离这一碗下肚,顿时觉得从喉咙到腹中都一片火|辣,这劲道,便是上些烈酒比也不遑多让。 窗纸上映出了等候的人影。 裴昭目光掠过,见宁离已经喝完,当下道:“宁宁,你先歇着,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唔。” “如何?”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裴昭出了屋子。他一走,屋里只剩下宁离一人。 这是个溜之大吉的好机会,宁离想,如果他任性些,就应该趁着这会子独处的功夫,悄悄翻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可是…… 不觉浮现的,却是裴昭眉间温和的弧度。 宁离原本以为自己会很警惕的,毕竟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然而不知是否是被衾太暖,又或是身体太疲,浸润在那清苦的药香中,竟然缓缓地入眠了…… 萧九龄沿着御河,一路追至了建康宫的东北角,见得院墙前那一方悬着的牌匾后,终于停下了脚步。 杳杳晚林中,苍苍石径后,见得的只有寥寥几盏灯火,在这恢弘壮阔的宫室之间,说不得就有几分清冷萧索。 他如何不知,这是何处? 瞧着萧条落索,实则暗中俱是有监门卫守着。 脚步声远远的传来,平行着一只宫灯。张鹤邻来得极快,不多时就走到了他跟前。 萧九龄肃声问道:“陛下如何?” 张鹤邻答道:“主君无恙。” 那话语中言辞有些微异样之处,教萧九龄微微皱眉,他沉声道:“宫中出了刺客,须得禀告陛下。”这本是大事,可张鹤邻彷佛并不慌忙一般,萧九龄见状不解,仍道:“……张公公,劳烦通传。” 张鹤邻点头:“萧统领,随我来罢。”。 阁内冷清,比不得在太极宫时。 见得裴昭神色如常,萧九龄终于松了口气,他心中最怕的也是这一桩,只怕那刺客潜到了裴昭身边,使得裴昭有损。 他立刻禀告了,上首却是一阵寂静,好一会儿了,听着问道:“你在崇文阁将他见到的?” “不错。”萧九龄答道,“……恰逢今夜属下在崇文阁内查询武学经籍,那刺客一进来,便已经被发觉。不知那刺客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是以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那刺客在前两层一路查找了番,直到要上第三层时,发现了属下。” 崇文馆内,最重要的典籍也在第三层,他必不可能让那刺客潜入。 萧九龄道:“只怕是他打听得不够仔细,查找剑谱武经,也没有找对地儿。” 崇文阁为皇家书阁,但还有一处,颇为特殊。宫中所珍藏的武学典籍,很有一部分便是藏在崇文阁三层之中,只不过知晓的人并不多罢了。 常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学士们点校对书籍之处,但身为奉辰卫统领,萧九龄对此却一清二楚。 奉辰卫中,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偶尔得到皇帝青睐、赐下殊荣,就会允许他们去崇文阁三层观摩一番。 今夜里这刺客,别的不做,当先去了崇文阁,四处翻找……说不得就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点儿消息,于是胆大妄为,利欲熏心潜入宫中。但谁教他运气不好,好巧不巧,撞在了萧九龄手上。 “是么?” 裴昭声音淡淡,那语气,彷佛这事也稀松平常,并未令他几分注意。 萧九龄却不这么认为,见得裴昭不上心,并不在意这刺客,当下道:“那刺客被属下全力打了一掌,想必逃不了多远。只要搜查形迹可疑之人,一定能将他揪出来。” 张鹤邻心中轻轻地叹气,见萧九龄这样一副恨不得刨根究底的模样,心道,只怕……陛下是并不愿意再追查的。 果不其然。 片刻,裴昭淡声说:“此事朕心中已经有数,九龄不必再管了。”。 四周暖意融融,带着些教人安定的清苦气息。 半梦半醒间,渐渐传来了些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身边坐下。那气息平和而教人信赖,宁离下意识的靠过去,对方似乎微微的僵硬了一瞬,片刻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似乎有一只手掌,轻轻碰过了他的面颊。 指尖微凉。 那只手缓缓的落下去,浮空了些许,彷佛是有些迟疑似的,终于碰到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宁离轻轻地“嘶”了一声,不自觉的醒过来了。 眼前影影绰绰,朦胧间有个影子。 “……行之?” “吵醒你了?” “没有。” 宁离揉了揉眼睛,小声咕哝,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裴昭还穿着那身素色的单衣,此刻正坐在榻边,目光有些晦涩的将他望着。片刻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你受伤了。” “没有呀。”宁离答的飞快。 是么? 裴昭目光掠过,忽然间抬手,就要去触碰宁离肩膀。 他此刻居高临下,宁离却是躺着的,使不出劲,被他一下子按在了肩膀上,顿时间,痛意立刻涌上来。 “好罢!”宁离无可奈何说,“我急着走,被萧统领在肩上打了一掌。” “急着走作甚么?” 宁离眨眼,夜探皇宫这种事……真的很好说出口嘛? 裴昭见他不说话,心中有几分恼意,勉强按捺着道:“给我看看。” 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伤,宁离乖乖的垮下了半边的衣服来,他原本就是潦草的裹着,随意拨弄,立刻露出了大半肩膀。只见得原本雪白细|腻的肌肤上,突兀的多了一道深深掌痕。或许是因为过了些时间,还未曾处理,已经是颜色乌青,有些发肿,看上去竟有些可怖。 裴昭默不作声,见他懵懂模样,手伸上去,忽然使劲儿。 瞬时间,宁离的眉头就拧起来了。 “行之,不要捏我,痛……” 裴昭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可是听到他可怜巴巴的呼痛声,终于是忍不住。 他声音微微沉着:“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宁离小声说:“也不是胡闹罢,萧统领躲在暗处,我没有发现,才被他打了一掌的。” 这回答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彷佛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本应该全身而退一般,听得裴昭心中,又生出些恼意。 ……他以为自己能够发现出什么? 萧九龄方才已经与他说过了,全力下去的一掌,那刺客虽然身法灵敏,但也不可能跑得远。 亏得宁离是误打误撞,闯到了自己这处来。 却还是半点儿不知道错处,试图和他狡辩。 裴昭脸色已经有一些冷着:“夜探皇宫,你连这种事情都敢做……若是他下手再重些,你怕是连‘死’字都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宁离被说得有一些失神。 “还不服,我说错了吗?”。 从前以往,裴昭从不曾对宁离说过重话。 唯一厉声疾色一些的,还是那日里在庭院中,宁离撞到了使剑的薛定襄。 此时此刻,那张清峻的面容上,彷佛笼罩着寒霜,一派冷肃,再不复平日里那般静水流深、温和从容的模样。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四目相对。 连唇都抿了。 行之彷佛很生气的样子。 啊呀…… 宁离半撑起了身体,忽然伸手,碰了碰裴昭的眉。 “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行之。” 裴昭原本以为他还要嘴硬下去,没想到这会儿便已经服软,见宁离的眉间彷佛是恳切诚挚的颜色,心道,恐怕宁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又哪里不对,这认错都是来哄慰自己的,必要和他说个清楚…… 衣袖被轻轻地拽着。 话语到了嘴边,却已经变了个模样:“你去崇文阁做什么?” 宁离小声说:“我去看一看《春归建初图》。” 便是裴昭妙计百出,也想不到得来的竟是这么个回答,一时间都愣住。 眉梢笼着霜,他的面色仍未平缓下来:“你若想看,我替你借了来就是了……” “可那一定也不容易的罢?” 第34章 丹参 行之,你轻一些 34. 有什么不容易的? 若果他想,即刻就能够将那一幅《春归建初图》取来,又不是什么要紧极了的物事,便是从此赠与宁离,教小郎君欢心些,也不是不可的。 宫中名画颇多,吴彦之那幅虽然也珍贵,但还不至于缺了。与其束之高阁,倒不如放在珍爱它的人手中。 “并不难。”他道。 宁离望着他,不说话,也不点头。可是裴昭见得他的眼眸,便已经知晓了他的主意。 怪道是那一会子,小郎君眼眸里闪过些狡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好生胆大,好生妄为,好生恣意…… 若是换了个人,他必是霹雳手段送进大狱,教人牢饭吃到个饱。如今却还想着,怎的不直接告诉他,当真是、当真是……裴昭目光幽晦地将人望着,有那么一刹那间,都想要和盘托出,到底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口。 终是低声道:“总比你这胆大包天的四处乱闯好。” “唔……”。 “过来。” 帘幕外见得背立身影,彷佛是在箱笼中翻找,待得裴昭再转身之时,手上正提着一只小木箱。那木箱颜色沉沉的,边角磨损,应当已经有了些年头。宁离不知道裴昭是要自己到哪里去,将将要下床,又触及了裴昭的眼风,一时间,不免迟疑了起来。 “别出来了,就坐着罢,外面凉。” “……哦。”宁离乖乖点头。 其实不怎么凉,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饱饱的睡了一觉,此刻全身上下都暖洋洋。 脚步声过,裴昭缓缓过来了,宁离的目光不由得黏在了裴昭提来的那只小木箱上,倒是有些好奇,裴昭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搭扣拨开后,露出其内的物事,裴昭从中取出了一套金针,俱是整整齐齐的在布套里笼着。 裴昭抽出了一支金针来,拈在了手中。 细小的针尖在烛火下闪烁着光芒。 宁离望着那金针越来越近,不免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妙的感觉:“行之,你这是……你该不会是想用金针来扎我罢?” “别乱动。”裴昭轻轻的斥了一声,虽然未曾正面回答,但什么都已经表露了。 宁离大惊,顿时间,整个人都要朝着帐中一缩,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里。 他方才好好好地坐着,一下子却离了裴昭要三丈远,也不知道是怎么躲到里面去的。 裴昭见他不愿意,心里并不甚意外,眉轻轻蹙着:“你不想施针,那肩上的伤,你想怎么办?” 伤? 宁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侧头时,隐约看见了自己肩头的乌青。他“唔”了一声:“过几天就好了呀,看着乌青罢了……行之,你别这样,不吓人的,我当时急着走,刚好借一下萧统领的力道,没什么的。” 他说完了,却见裴昭的神情仍旧微微沉凝着,彷佛不为所动的样子,顿时间有一些苦恼。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呀,为什么行之还是这样很严肃的表情呢?。 裴昭只当他是在扯谎。 先前与他说是没发现萧九龄、以至于吃了这一掌,如今又与他说,是为了借力逃走、故意受了这一掌。两相矛盾了,没有几个字可信。 还是入京那时,薛定襄就已经对他禀告过,宁王家的这位小世子,境界顶多不过“观照”。 差了足足两个境界,萧九龄的全力一击,并不是那般好受的。 他见宁离还有些嘴硬着,只道是少年人不肯认输的脾性,即便难受也不愿意服软。明明都已经对着他认了错,这错也不知道认哪里去了……可那眉眼间又一团乖软,彷佛真是知晓了。 裴昭心中微微一叹,到底是不能再冷着脸色去责他,点一点头:“当真?” 察觉他语气里的松动,宁离答的飞快:“自然当真!” “那你过来。” “过来做什么……”宁离小声咕哝着,偷着眼看他,见裴昭已经放下了金针,目光也平和柔缓,这才慢吞吞的挪过来。 床沿上搁着一只淡青色瓷瓶,隐隐嗅着些丹参的味道,是配的什么伤药么? 裴昭目光掠过:“你捂着肩膀,怎么上药?” 猜想成了真,宁离把右肩的衣服扒拉了下来,方才也只是虚虚的裹着,这样一下,垮掉了大半。 饶是已经见过,此刻被烛火照着,昏黄帷幔里,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裴昭手指轻轻沾上了伤药,是淡绿色的半透明膏体,要涂在宁离的肩膀上。 刚刚触及,宁离就“嘶”了一声,无他,实在是有些疼。 裴昭目光落下,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这点疼都吃不了,还敢去接萧九龄的掌风……忍着!” 只是,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放轻了力道。 宁离不知晓那究竟是何种伤药,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劣质普通的,手指按下后,他先是觉得一凉,紧接着,随着揉搓,那片肌肤就热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吃这样的苦头,骤然袭来,当真是痛得眉都有些发颤。明明吃了萧九龄一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裴昭拇指轻揉,却彷佛滋味陈杂着,什么难受难过的都出来了。 “……行之,你轻一些。” “已经很轻了。”裴昭蹙着眉,顺着自己手指,将肩上那道乌青看着,原本的心软又烟消云散下去,语气也变得淡淡,“若是揉不开,有的你好受。” 太重了!太重了! 宁离被他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心道,自己从前在夔州的时候,也没见得有这样吃不得苦头的时候。难道是因为如今到了建邺,日日在暖被窝里缩着,人也变得娇气了么? 落下的力道再轻,对他来说,也可比拟千钧。 宁离不自觉的躲着,身体也开始歪斜。原本就没有东西与他靠着,此刻摇摇的朝着边上栽着,借不着力,彷佛都要软倒进被榻里了。 他这样乱动,裴昭还如何上药? 忍不住低眉:“别动。” 宁离心道,他也不想动,可是按着疼,忍不住就想要躲开呀! 明黑的眼眸里蕴着一点儿水光,隐约间有些委屈的将裴昭望着。他的目光凝若实质,裴昭如何感觉不到? 一时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裴昭轻声道:“坐好。” 但那话却像是落在了空气里。 宁离不仅坐不好,肩上溜溜滑着的,却更加的想要躲了。 纵使裴昭想要好好上药,也奈不得手下的人,像是一尾鱼儿一样滑。 他并未说什么,却是忽然伸手,握住了宁离另一侧肩头,刹那间,宁离身体被他顿住。身周宽阔臂膀仿若扶栏,错眼乍看,倒像是被裴昭抱在了怀中一般。 此刻再逃脱不得。 宁离微微觉得有些古怪,彷佛是哪里不对劲着,却又要说不出来。 他觉得有一些热,忙道:“好罢,你放开,我不乱动了。” 裴昭应了一声,那只手却仍旧将他另一侧肩头握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唔……” 宁离反抗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强烈,眼见着挣脱不得,随即就放弃了挣扎,乖乖的坐好了。 他彷佛见得裴昭眼眸垂落,耳边似乎听到笑了一声。 可再要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得,只有裴昭优美的下颌,彷佛都只是他错觉…… 半透明的药膏揉搓开,化作一抹湿|润,浸入肌肤,在肩膀上消失不见。 宁离觉得那钝痛渐渐地好了一些,忍不住偷着眼去看裴昭,努力的抬头,终于见着,两道修眉仍旧蹙着,脸色彷佛也并未和暖几分。饶是如此,那手上的力道,仍旧是轻柔的。 他不免被按得有一些昏昏欲睡,渐渐地要闭上眼睛。 恍惚间,按在肩头的手一轻,彷佛是撤开了,宁离困困倦倦的,也没有睁眼,心安理得的朝着裴昭身上一靠。 那身体彷佛僵了一瞬,旋即又是如常。宁离才不去管,他的瞌睡虫又要上来了。 正此时,忽然间觉得右肩膀处一阵刺痛,教他顿时一个激灵。 刹那间睁眼,却见的裴昭手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拈住了一根金针,缓缓地刺入了他的肩膀。 见得他醒来,神色不变,好整以暇:“睡吧。” 宁离:“……” 都这个样子了,他还睡得着么? 他怎么着也没有想到,裴昭竟然是趁着他打瞌睡的功夫,直接先斩后奏,将金针刺了进来。 “你肩膀中的淤血,必须要渡出,否则会对身体造成大碍。”耳边响起声音,微微喑着,徐徐缓缓,“……我施针便是了,你且睡着。” 宁离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会很痛的,可是或许是因为方才揉了药的缘故,竟然也没有那么痛,只能瞪了裴昭一眼,还是随着裴昭去了…… 金针刺入,裴昭目光微落,看到了木榻上揉着的那团旧衣。 宁离受的伤,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深,是因为玄丝蚕衣么? 先时他未曾察觉,此刻才意识到些不对劲,宁离披在身上的那身外罩,恐怕并不是那么的普通。应当是受萧九龄那一掌时,替他卸下去了大部分的力道。 他心有猜测,手上仍旧不停,缓声道:“他的掌力至刚至猛,你若是不化开,骨头会受不住。” 待得那淤血被金针渡出了,裴昭手指轻轻按上,侧眸看过去,正见得宁离雪白的面颊。此刻彷佛是有些困了,低低的打了个呵欠,仍旧乖乖的靠在他怀中。 他微微叹了声,这一次,却是渡入了自己的真气。 宁离怔怔将他望着:“行之,原来你也是入微境。” 第35章 云雾茶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35.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若果当真要用词语来形容渡入他体内的真气,这八个字,再贴切不过。 修长的手指抵在他的肩头,分明是十分冰寒的真气,却彷佛被人竭力控制着,化作了流水一般,潺潺的渡入了他的经脉。 可积年的冰雪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化作水,没有办法热起来…… 宁离能够十分清晰的感觉到,甫一入脉络,潜入的真气便朝着他的肩头游走而去。 那正是此刻的症结所在,萧九龄掌风扫过留下的劲气,像是一块顽石,死死地盘亘在他的身体里。便如裴昭所言,的确是至刚至猛的掌力,彷佛有些要作怪一般,有些发胀。 却被从中击溃。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有再多爆裂的气息,也在裴昭真气的游走下,化作了齑粉。 似是察觉了他的不专心,裴昭缓声道:“别说话。”却是屏息凝神,神情专注,仍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眼睛清潭也似,清淩淩的慑人。那彷佛正处要紧关头的神情将宁离也感染,当下浅浅应了声,也不敢再出声去打扰了。 可是就这般,肩膀那处的存在感强得要命,并不是他想要忽略,就能够忽略掉的…… 宁离不免抬头,望着裴昭清峻的眉眼,那眉峦斜飞着,其实有一股睥睨的傲岸气,只不过他向来神情温和,这才将那点子冷峭给压淡了几分。 烛火朦胧了裴昭的轮廓,若隐若暗的闪烁着。 宁离竟然出了神。 那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见得裴昭两片眼睫轻闪一下,忽然间恍惚回来,自己竟然看了那么长的时间。 裴昭仿若不觉,只是撤下了手,意态闲雅着。见他神情怔怔,还有些茫然着,当下替他拉好了衣裳。温声道:“睡吧,明日起来,便什么都好了。” 宁离彷佛听见了,又彷佛没听见,一切似乎都离他很远。 他有些发愣的将裴昭望着,已然是察觉,自己肩头的那道爆裂的掌力,在这悄无声息间,被化去了大半。裴昭替他抹了药、刺了针,复又用真气替他疗伤……若再不好,就没有什么可能好了。 他讷讷道:“……行之,原来你也修过武道。”可是先前他大抵是没有留意,竟然都没有觉察出来。 裴昭闻言,微微莞尔:“你不也学过么?”。 他这么说,其实是有几分打趣意味的,果然听得宁离轻轻的“啊”了一声,却抿了抿唇。 那神情中似乎是有几分无措,惹得裴昭心中都生出了些笑意,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自己给刺激了宁离,到底是没有开口。 修为不怎么的,没想着,眼力倒还行,竟然道破了他的修为境界。 裴昭其实并不应该出手。 可如今人也留了,伤也治了,该瞒住的一个没瞒住,不该暴|露的倒是悉数暴|露了…… 他也没有多说,翻身便想要下床去…… 宁离心中。正是有些迷惘、隐约间觉得不对的时候。他渐渐生出个猜测,却不知道是准还不是不准,正这时候,见裴昭衣衫单薄着,走到了桌边,收拾起了木箱。 那归整倒也正常,可再一见,裴昭背身对着他,正朝着屋外,彷佛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不免有些疑惑:“行之,你去哪里?” 裴昭随手收拾了箱笼,并不曾回头,已然答道:“我去隔壁歇息。” 房门正在不远处,走不了几步就能够出去。 宁离见得他素色的单衣,瞬时间大为愧疚,心道原来是自己不请自来了,霸占了裴昭的床。 他从窗外翻进来的时候,裴昭已经褪了外裳,应当是准备入寝了罢? 却被他硬生生的给打扰到了现在。 宁离醒来时已经看过了,这房中的陈设雅致而简朴,流露着生活的气息,且裴昭如此熟稔,应当正是他的居处。如今半夜三更的,他做了这不速之客,还累得原本的主人都要给他挪地儿……纵使他一向大而化之,此刻也觉得窘迫得慌。 他连忙道:“都好晚啦!不要麻烦了,你快上来罢,睡两个人应该可以。” 那话语落下,突然听得“噼啪”一声,原来是桌上的烛火,爆出了灯花。 裴昭心中微微烦乱,拾起银剪将烛芯子剪了,当真想要问宁离,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宁离如此不解,还在他身后,连连的催促着,视线也往着他身上黏。 便是不曾回头,裴昭都能勾勒出来,那一道视线的主人,究竟拥有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 “……行之。” “不必,我已经吩咐鹤行收拾了。” “可我没有听见动静。” “是你睡着时收拾的。” “当真么?你不要诓我……” 这般喋喋不休,竟是不肯罢休了。 那床上动静窸窣着,就往着他耳朵里钻,彷佛有人要下来。桌上的云雾茶已经冷了,裴昭喝了一盏,实在是无法,终是转头去,果然见宁离已经掀了被子,正要往下探着。 “别下来,你才受了伤。” “我好得很!” 这般精神着,又这般的坦然,裴昭见得他神情,一时间默然无语。想来宁离心中,自然是不会多想的,多情却被恼的,也只有他一个罢了。 “回去。”他轻轻说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了床边。 那窸窣的声音终于止住了,裴昭伸手,又将人给按下去:“安心睡吧,我给你吹灯。” 他的手有力而不容拒绝,将宁离按到了枕榻之间,见宁离眨了眨眼睛,只露着雪白的面颊,烛火朦胧,柔和的将他望着,心中微微一动,却只是拉上了衾被。 他只想这小郎君快些睡了,不要做些恼人事,可偏偏并不遂他所愿。 方才转身,宁离已经蹭蹭蹭的拱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要去见萧统领么?” 裴昭都不知他是 怎么想到此处的,摇了摇头:“已经见过了。” 话到了此处,他顿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与宁离吩咐,当下道:“你今日先在这处歇下,明日佛会,且跟着归喜大师的马车出去……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宁离先前撞进来时,隐约见得天际高|耸的轮廓,他还道是自己看错,原来当真是一座浮屠? “这是在佛庙中么?” 这不必隐瞒,明日天光大亮,便什么都晓得了。 裴昭道:“是净居寺,皇家的寺庙,在宫中一角。” 宁离先前的疑惑终于解了些,他就记得自己未曾游出宫墙,原来是宫中的寺庙。可紧接着,又有新的疑惑浮现。他不知道为何裴昭会在这佛庙的禅房中,彷佛还是长居此处似的……可裴昭本是宗室子弟。 但这种事,如果要问,他又怕其中有些隐情,会触碰了裴昭的伤心事。 “净居寺偏僻得很,不会有人搜查来……” 裴昭见他愣愣的坐着,彷佛有些回不过神似的,当下徐声宽慰。 宁离也不知道是怎的,鬼使神差间,顺着衣袖下滑,握住了裴昭的手掌。那传来的温度,像雪水,像冰棱,冷浸浸的冻人,就没有半分的热气与温度。 可此刻,他自己的手,因着一直捂在衾被间,却是十分暖和的。 宁离忽然间生出来了一点恼意,手上用力,拽住了裴昭。裴昭未曾防备之下,竟然被他扯了个趔趄,险些俯倒。他眉微微蹙着,正要说话,却不想方才的动作,将帷帐间的木鈎给扯落,霎时间,轻|软纱幔落了下来,当空盖了他一头。 耳边还有人声,听着似乎有些恼:“就在隔壁么?你在这里歇着,我过去。” 他还没恼呢,宁离又在恼什么? 裴昭轻斥道:“胡闹。” 纱幔落下,帐中昏暗,影影绰绰,教一切都看不真切。唯有呼吸,分外明显,也分外急促。 裴昭乍一抬头,正对上宁离眼眸,向来爱笑的小郎君眸中殊无笑意,连嘴唇也紧紧地抿着,一瞬不瞬的将他盯住。那神情,彷佛是有几分恙怒,一时瞧得裴昭也怔。 七情上面,半点不掩,宁离甚少这般模样,与平日里的生气截然不同,隐约间竟是有些教人不敢招架。 一只手死死地将他攥着,半点也不肯放开。 宁离眼眸亮的出奇:“这样冷,是你胡闹,还是我胡闹?” 裴昭顿时间明白过来,刹那间,心中五味陈杂,着实难辨。欲要挣脱,却被宁离硬生生的抓着,决计不肯松开。 平日里瞧着轻轻巧巧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宁宁!” 微微提高声音,不曾得到半分效果,却教少年人的嘴唇抿得更深。 “你说你好了……可你的病,当真没事了么?!” 幛幔中一时安静着,不曾听闻半句回答,竟然是有些死寂了。 然而宁离问归是问了,也没有想过要半分回答。他蓦地开口,那语速飞快:“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以前我问过张管家,他说我只能问你!” 可裴昭的态度,还需要想么?从不告诉他,也不愿意教他发现,如此一来,可不是个死结?! 死也好,活也罢,宁离道:“我也不问你了,那你好好地躺着,那总行了罢!” 难道这伤号,就只有他一个么? 眼见着裴昭仍旧不语,宁离已经是不管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何况此时这般,心中不安,窗户扑簌簌的响着,可见外面风声之大。 “你难道就这样不顾惜自己吗?”宁离老气横秋道,“行之,你也要听话些。” 第36章 茯神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36. 这世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了。 裴昭生出了一点啼笑皆非,侧眸将宁离望着。眼前小郎君,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口气,故作老成样,甚至连脸都板了起来。 很奇异的,他心中并没有生出怒气。 夜风吹过了窗棂,呜呜呜的响着,却已经被隔绝在外。 帐幔之内,一片昏黄。 他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听话过了?” 他想这话出来,指不定宁离心中一急就要与他掰扯。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排斥,甚至还有些期待着。 今夜宁离出现在净居寺中,本身就是不听话的一个最大佐证。 谁知道宁离竟然点了点头,颇有自知之明一般:“所以你要去旁边睡,我就不答应了。” “行之。”他重复着说,“这次我不听你的了。”。 他说他不听他的了。 他的手紧紧的将裴昭攥着,彷佛生怕裴昭逃离,只要裴昭敢动,就逃不过他的手心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是缓缓叹道:“……你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那是!”宁离轻轻“哼“了一声,“我可是沙州来的土霸王,你难道还想摆脱我?” 攥着他的手,又紧又热,彷佛都有一些发烫。 真是…… 裴昭摇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是这等脾气。” 宁离才不管他说了什么,他只要达成自己的目标。 “好吧,那你现在可知道了?” “我知道了。”裴昭说,“所以,宁小郎君,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我不放。”宁离说,“除非你答应。” “我应了。” “我才不……唔。”宁离声音忽然停下,彷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我不出去。”裴昭语气平和,“所以你能放开我的手了罢?” 宁离还有一些疑神疑鬼的,把裴昭给望着。见裴昭唇边带着一点笑意,终于缓缓放开了。但他的姿势仍旧是紧张着,只怕裴昭一有异动,立刻又会转过去。 但这份紧张没有派上用场,裴昭当真躺了下来。 见宁离此刻还怔怔愣愣的将他望着,似乎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快就妥协了一般,心中不觉莞尔。 意态闲适,悠然带笑:“如此,宁宁可满意了吗?”。 他忽然间这么顺从了,反而教宁离有一些无所适从。 素来都是裴昭在高处将他望着,如今却颠倒了个个儿,正是裴昭躺在他的身前。 “好。”半天了也只憋出来了这一个字。 宁离反手将被子提了起来,盖在裴昭的身上,翻身就想要下去。这一次,轮到他的手被握住了。 帐幔还不曾拨开,耳边已经响起裴昭声音:“你又要去哪里?” 宁离还不曾说话,又听到裴昭似乎笑了一声:“躺下吧,不要折腾了。” “……外面风大。” 一模一样的话,又还了回来。 那床并不是很宽,但躺两个人还是足够躺得的。 裴昭感受过手中的温度,温热,纤长,彷佛晴空上能将万里坚冰都融化的太阳。 然而宁离彷佛是有些愣住了,一半好一会儿了没有动作。 掌心中的手动了动,裴昭如法炮制,正如宁离先前那般,也是不肯放。 然后他见得宁离回头,欲语还休的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话想要出口,却不能说似的。终于转过身来,却是轻轻的推了推他。 “你往里边去些。” 裴昭说:“我睡外间。” “不行。”宁离非常义正言辞的将他拒绝了,“万一等我躺下来,你又跑了怎么办?” 裴昭:“……” 他笑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宁离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裴昭打趣:“难道你要以身筑长城?” “不错,”宁离点头,煞有介事。 只是,秦修长城,那是为了抵御外敌入侵,保卫关内的百姓。而宁离这般,竟然是为了拦在他的外界,不许他出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于是自己往里侧挪着去了。 他静静的看过去,见到宁离背身正在拢垂下的帐幔,大概是不想外边有一丝风吹进来,掩得密密实实。他想说何必如此,话音到了口边,也不知道怎么着没有出口。 又见宁离转过身来,忽然间眼前热风闪过,竟然是宁离撑在他身侧,手指窸窣着,原来是在给他掖被角。 那感觉很是奇异,又有一些陌生,当真是阔别已久了。 小郎君的动作并不甚熟练,想必从前,也是没做过这般事务的…… 宁离好生检查了一番,自觉大功告成,不经意回头见裴昭正将他看着。眸光如静夜湖水,无风无波,澄明温和。 他一时怔怔,轻声唤道:“行之。” ……剩下的话却忘了,没有说出来。 “你从前做过吗?” “没有。”宁离老老实实的回答,倒是生出了一点紧张,“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当?” “并不曾。” 听到裴照这样回答,宁离终于心安的躺了下来,顾得及将自己卷入被子了。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 ……啊呀! 躺都躺了,宁离才想起来,桌上的蜡烛没有吹。 他裹了一圈还是要爬起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将裴昭给惊动了。 裴昭说:“怎么了?” 宁离经伸手去拨开方才的帐幔:“忘了吹灯。” “已经不剩多少了。”裴昭道,“等它自己熄灭吧。” 宁离应了一声,重新又躺下来…… 夜深悄悄,整个禅房内都尽数寂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时分,可宁离还睁着眼,盯着纱帐上悬着的香包。不知哪处掉出了一小块茯神,被他拈着搓着捏着,握在了手心中。 他睡不着。 耳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匀净而悠长,那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情况。明明裴昭的睡相也好的很,不乱动,不挣被子,也不说梦话,安安静静的睡在身侧,可他就是睡不下去。 难道是因为先前睡的太多了吗?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宁离小心翼翼的侧了侧头,朦胧的光线里,看见有一些模糊的轮廓。 桌上的烛台,刚才就不剩多少了,可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有烧完? 行之,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宁离记得,他最早翻进禅房的时候,屋里就已经要灭灯。那时候,裴昭就已经要安歇了,是被他耽搁了,才拖延到了这时。 再听那呼吸声,也应该是睡熟了的。 所以,他碰一碰,没关系的吧……? 宁离抿了抿唇,觉得还是要好好地看一下,裴昭醒着的时候,什么都不与他说,正好这时候睡着了,人也在他的身边,他可以自己想办法。 虽然他不通医术,但是浅浅的探个脉,做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宁离悄悄地将手探到那一侧,一点一点的挪动着,透过压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终于摸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窸窸窣窣会儿,摸到了卷边。 是衣袖。 他伸手过去,却没有碰到裴昭的身体,原来是裴昭的整只手,都拢在了袖子里。 唔,难道行之看着睡姿端端正正,其实暗地里还会悄悄地卷衣袖? 这就有一些麻烦了。 宁离要想办法把裴昭的袖子口扯开,还尽量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不能把裴昭给惊醒。他手指勾住了那一块柔软的布料,也不知道是否被压得太实了一些,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袖子口扯开。 宁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么一会儿,头上都要忙出大汗。 无意之间,碰到了裴昭的手背,冷浸浸的,有一些发凉。 再要探,原来裴昭却是手面朝下的,想要摸他的手腕,还要一番功夫。 宁离小心翼翼的虚握住裴昭手腕,一点一点的挪动,好不容易终于翻过来了,裴昭却微微动了一下。 瞬时间,宁离手停腿停,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不知道往哪里搁。 他人都被吓了一小跳,但那一下的动静后,又再没了别的反应。耳边传来的呼吸声,依旧是匀称而绵长的。 大概是睡梦之中,无意识的动作吧。 唉,其实他完全可以趁着裴昭醒着的时候去看,扯个幌子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大半夜赶着的…… 是他自己的脑子也不清醒了吗? 可是他现在都已经探到裴昭身边了,做都已经做了,总不能前功尽弃吧。 宁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动,悄悄的搭上了裴昭的手腕。他的确没学过几分医术,但是能旁敲侧推。 只是……为什么裴昭的脉象,把起来,倒像是个不通武道的寻常人? 不过,他的吐息,要更加平缓绵长一些。 还有,手上的温度,冰寒冷冽,半点不似常人。 从前只是偶尔间触碰过,并不似今日这般,教宁离都禁不住的想,裴昭是只有手腕及露出来的肌肤是这样,还是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越是想,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宁离禁不住手指又向上探了些,触到了裴昭的小臂。那温度比手腕手背要好上一些,但仍旧比常人更低。 是天生体寒吗? 平日里或在院中,或在屋里,冬日天寒,多多少少都有些冷意除不去。 可今晚,是在幛幔中、床被间,他分明已经掖好了被角,确保不会漏进去一丝风。而且,这被窝还是被他先前暖过的,后来裴昭又给他塞了汤婆子,不至于说到躺进去的时候还冰冰凉凉。 还是说……裴昭所修习的功法,就是这样? 入微。 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臻入天下顶尖高手之列,他不会看错。 宁离有一些出神。 因为他被萧九龄打了一掌,因为裴昭叹了口气、出了手、替他疗伤,否则其实连他也不曾察觉,还要以为,裴昭只是个没有半分修为的普通人。 让他想起那一日睡梦中惊醒,因为听到了雪中的杂音,他原本以为是薛定襄,可现在看来,答案正在眼前。 再往前拨些时刻,宁离已经感受过裴昭的真气,毫无疑问,那走的是太阴一脉。 恐怕还是十分猛烈霸道的那一种。 倒是半点与裴昭都不相符…… 宁离以前也听说过旁的功法,有一些修习后,的确可能改变人的体质。譬如他自己,体温较之于寻常人,就要稍稍高一些。 可是像裴昭这般的,冷浸浸冰块似的,着实是有一些惊人了。 是病吗?还是修习功法导致的?或是别的什么? 宁离想得有些出了神,手指压在微凉的小臂上,无意识间,轻轻地摩挲着。 不妨一声突兀响起:“你在做什么?” 宁离:“……!” 宁离一惊,三魂七魄天灵盖中惊走了一半,顿时间僵硬住。 “我,我……行之,你还醒着吗?” 裴昭声音很有一点低恼:“被你这样摸来摸去,我便是没有意识也要醒了。” 宁离觉得自己抱歉的很了,忙不叠地将手要抽回来:“你睡吧,我不乱动了。” 他的手指快的就像是一阵风,刹那间就缩了回去,还把袖子都攥住…… 手臂上的温度,顷刻间就消失了,可彷佛还残存着方才的麻与痒。像是小郎君柔软的指尖,还按在那上面,不乖的作怪。 裴昭想要斥责一声,闭着眼睛,到底是连侧头都不曾。 他沉沉的说:“你可真是……” 无法无天。 宁离被抓了包,慌乱忐忑得很,连忙想要转移话题,胡乱的说道:“咦,行之,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窗纸扑扑簌簌,屋外呼啸着的只有风声。 似乎因为他这个藉口拙劣的很了,迟迟的没有听到裴昭应答。 但此刻没有应答也是最好的应答。 在他以为裴昭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宁离自己模模糊糊也要睡过去了。 那已经过了许久,忽然响起轻轻一声,宛如呓语。 “……是风。” 风乍起。 第37章 椒盐藕夹 当真是个伶俐的,却不用在正道上 37. 寂静深夜,塘前刮着风,檐下滴着水,一派天寒地冻的光景。 偏僻禅房处,那扇门仍旧紧闭着,到现在也没见得个人影出来。 边上的厢房是已经打理干净了的,被缛、器具都换上了,张鹤邻等候在门外,左等也不见,右等也不见,到后来,竟见得禅房内的灯都熄了。 ……陛下这是,直接安寝下了么? 张鹤邻心中忖着,先前召见了萧九龄后,又吩咐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那是为了给谁,半点也不用多想。可如今这情状,那将将收拾出来的禅房,彷佛是要空置了一般。 没见得人,没听着声,只有裴昭的吩咐,与砖石上的一滩水痕。 宁王家的小世子进去了,不曾出来,陛下适才也进屋,这不……也没见得出来。 君王的心思,依稀间猜得几分,可这般行径,简直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迳庭。 陛下素来冷清寡淡,身边何时添过人?又何时能有人睡在他的枕边?!。 一门之隔,禅房狭仄。 裴昭听得耳边悠长平缓的呼吸声,知晓宁离并不与他一般,这是个心大的,毫无警戒之意,是当真睡得熟了。 也当真是没心没肺,搅得人愁丝万缕,自己却身轻如云,潇洒的抽身离去。 他其实还有些事情要与张鹤邻吩咐,原本回来,只是想看宁离一眼,安顿好了便走。没想着却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身困于此。 的确是个聪慧伶俐的,只是这伶俐却不用在正道上。 还晓得将他困在里边儿了。 若是要出去,说不得将宁离也惊醒,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歪理,等着自己。 不若……也睡了罢…… 中天的夜色,当真是静了。 张鹤邻等了许久,也未听得人出来,心中的猜测大抵落到了实处。 他便退了下去。 净居寺外,树林幽静,彷佛如常,可若是再看仔细些,便能够明白其下的暗涌。此时宫墙之外,巡视的人不知比先前多了多少。 监门卫行过,匆匆禀报了数句。萧九龄得了这消息,眉头一皱,当下就转达给了张鹤邻。可若是此刻要报与陛下…… 张鹤邻悄声细语:“萧统领,陛下已经歇息了。” 萧九龄点头,只请他明日再报上去,切莫要忘了。 眼见着这位奉辰卫统领忠心耿耿,张鹤邻欲言又止,有心想要提醒一句,以免都做了无用功。 等在建春门外的那一位,与宁王世子一向交好,若是萧九龄继续查下去,说不得,那位小世子就会被牵扯进来。 可陛下的态度,也是那样的明白。 张鹤邻沉吟片刻,终是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悄声道:“……萧统领,这件事,或许可以稍稍放一放。”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奈何萧九龄就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也不开窍,闻言两条浓眉一皱,满面不解:“可他本就是外地世子进京,如今也没摸清底细,深更半夜的,还守在宫门外烧纸,行迹实在可疑。” 张鹤邻听着,是心中连连叹气,只道,行迹更可疑的那一位,此刻还正睡在陛下枕边呢! 只是这般,乃是君王隐秘之事,他可意会,却绝不可往外说。 不忍萧九龄继续栽跟头下去,张鹤邻淡淡问道:“好,那还有旁的事情么?”便是不要再继续这话题的口气了。 这左也不让,右也不让,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里,萧九龄眉毛皱得死紧。总算想起来刚才报与他的还有另外一桩,方才被打岔,险些忘了。原本也算不得十分关紧,但是在这建康宫被惊动的当口,说不得就显得重要起来。 当下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天将破晓,晨光熹微。 然而层层幛幔落下,教那床榻之间,自成了一方天地。 靠内的一侧,裴昭已经醒来,却并未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耳侧匀长平缓的呼吸声。身侧小郎君,醒着的时候,神气活泼、无法无天着,此刻在睡梦中,倒是难得的安静乖巧。 他心道,若是宁离能似这般一直乖巧就好了,旋即又想,若宁离当真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只怕当初也不会谋面。 裴昭其实并不习惯有人睡在自己身侧,昨夜里要抽|身离开,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后来被宁离留下后,无可奈何的,也做好了一|夜不眠的准备。 素来眠浅,昨夜却不知怎的,后来竟当真睡着了。 他对宁离没有戒心,这不合理,不寻常,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从前也如现下这般松懈大意,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但凡有个疏忽,只怕是坟前的草都长出三丈,不能够再撑到回建邺的那一天。 可他的确失了戒心。 自诩从容沉静,也的确是被搅乱了心神。 便如廊前檐下,昨夜月寂处,那一池塘被惊动了的绿水。 石子沉入,渐渐夜阑风静了,可那生出的縠[hú]纹,却半分也没有平。 不知……已经是几时了。 天色渐渐亮了,宁离竟然还十分香甜的睡着。裴昭醒了这么久,便见他呼吸一层不变,连姿势也没换得一分。 好梦正酣。 真是个小懒蛋,难道平日在府中的时候,也是睡到这等时辰么? 宁王府只有他这么一个,将来是要继承沙州的,宁王怎么也不将他好生管上一管,养得他这样的脾性,自由散漫。 日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渐渐听得走动扫撒之声,想来屋外天光已然大亮。纱幔仍旧深深的掩着,此刻帐中,光影隐约,也未见得有如何亮堂。 裴昭思绪不知已经漫过了几圈,终于回神过来的时候,身周与先前并无甚么两样。 他又望过去,视线尽头,见得宁离眼帘阖着,两排眼睫又浓又密。忽然间想起来,平日里宁离在他跟前说话的时候,那两帘眼睫便翩跹的搧动着,彷佛鸟隼拂过的羽翼。 或许是天光未明,又或许是帐中朦胧,裴昭心中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念头,忽然间想要伸手拨一拨。 只许宁离作弄他,却不许他作弄宁离么? 昨天夜里,宁离如何放肆的扯开了他的袖口,他还记着呢。 可裴昭幼时便已得封太子,素来都是端庄自持的性子,从前并不曾做过这般逾礼的事情。即便那念头蔓生着、缠绕着、已经破土开来,手指轻移,依旧是有些犹豫。 微微迟疑些时候,忽而间,就见得宁离的眼帘颤了颤,缓缓地睁了开来。 眼眸朦胧,眼底犹自带着水光,困起初初醒来模样。似乎将从好梦里出来,还不知此刻身在何处,眸光涣散着,迟钝见得他。 又轻又软,像是飘落的羽絮一般,下意识的唤道:“……行之。” 裴昭手一顿,声音温和如常:“宁宁醒了么?”。 宁离其实还没有完全苏醒,他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才终于清醒过来。 这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床是陌生的,帐子是陌生的,身上的衣裳也是陌生的,只有身边的人是熟悉的。 他怎么一觉醒来,睡到裴昭边上了? 疑惑从心底生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忖一会儿,宁离手一顿,已经想起来,自己昨夜里还做了些什么蠢事。 他揪了人,翻了墙,入了宫,探了阁。 结果画没找到,人没逃脱,硬接了一掌,遇见了行之。 哦,还半夜摸人家胳膊,被人家发现了。 宁离:“……” 他侧过些脑袋,将裴昭望着,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又不知还能怎么解释,越想越觉得没有底气,眼睛里顿时也生出些心虚。 裴昭见他那眼珠子一转就开始冥思苦想,彷佛要找些理由来搪塞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果然醒了,就又要开始作弄了。 他好整以暇的等着,准备看看宁离能够糊弄着编些什么出来,没想到宁离义正言辞道:“既然醒了,就起来罢,都不要再赖着了。” “究竟是谁赖着不起?”裴昭淡淡说着,心里是无可奈何,又有几分意料之中。 果然,宁离是一句正经的话不说,直接脚底抹油,转移了话题。 “是我,是我,对了罢!”宁离对视没有三秒,直接讨饶,堪称一个是能屈能伸。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宁离一手拉开了纱帐,立刻就要挂在木鈎上。等到他当真挂上了,却又犯了难。 他是准备给裴昭看看自己的行动力,立刻就起床的,可是…… 地上一堆摊着的衣物,是他昨夜褪下的,当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用手摸了摸,湿了一晚上,又冷又冰。 穿,是决计不可能的。 裴昭就见得他飞快的起来了,往地上一弯腰,却停住了。 那腰肢折下得十分柔韧着,转过张脸来,也十分为难。 “怎的了?” “衣裳……夜里没洗。”宁离吞吞吐吐,“我还是没得穿。” 裴昭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从昨夜里到现在,大概从没有什么时候,能教他稍微顺一点心。他越过了宁离脚踝,自是下了床,从一旁的箱笼里又取出来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先穿着罢。” “喔!” 宁离乖乖的应了,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指下的衣物微凉,是鸦青样的颜色。他没有细看,展开来要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这彷佛是一件旧僧衣。 宁离不觉抬眸将裴昭望着,恰恰望进了裴昭静水一般的眼底。 四目相对,天光浮沉。 忽然听得门外一声低唤,打破了此刻寂静:“主君起了么?” 宁离回神:“啊呀,是张管家!” 裴昭颔首,轻轻应了声,屋外人便进来。张鹤邻见得宁离,面上笑眯眯的,如常问候道:“宁郎君也醒啦。” 半点也不惊讶,为什么这厢多了一个人。 热水奉了来,并有巾帕,两人收拾齐整了,便传了膳食来。相比平常,却很是简单,不过一碗炒面,一罐米汤,一碟椒盐藕夹,一道香酥腐皮。 “净居寺斋饭向来有定例,你且委屈些。”裴昭与他说道。 宁离连忙道:“我不觉着呀!” 见裴昭仍旧将他望着,宁离盛了一碗米汤,以示自己说的不假:“有的吃就很好啦!” 说起来,这已经是这个月里,他吃的第三次斋饭了。 宁离浅啜了一口,不觉问道:“行之,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话音刚落,张鹤邻心中一跳。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从前曾在此处小居。” 第38章 米汤 耗资甚巨,从此停燃 38. 净居寺乃是皇家寺庙,正在建康宫一隅,地势偏僻,且只服务于皇亲宗室,一贯来往的人不多。 但虽是如此,这间小庙到底是处在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说不得,便与建邺城的其他寺庙有些区别。 裴,乃皇家姓氏。 宁离知晓裴昭是宗室子弟,是以听他这么说,也并不怎么诧异,随口道:“原来是这样么?” 裴昭颔首,旋即开口,语气低缓,不疾不徐:“今日有佛会,归喜禅师会往建初寺去。宁宁,待得你用完膳后,便随他一道出宫。” 他怎么安排,宁离就怎么听,当下乖乖点头。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些瞒天过海的事情,也无怪乎裴昭找与他穿上的是一件鸦青色僧衣,估摸着是想要假扮成这位大师身边的小沙弥。 可是…… 宁离侧过头去,自擦得溜光明亮的瓷鉴上,看得一点儿倒影。鉴中人此时长发尚未束起,绿云扰扰,青丝如瀑。 他顿时犯了难:“但我没有剃掉头发呀?” 难道这般,也还能糊弄过去么?。 裴昭见他迷惘的神情,手指抵唇,不觉失笑。 张鹤邻在一旁侍立,听了这话,也是笑眯眯的。他心道,这假扮成僧人模样,原本都是些糊弄的,随着归喜禅师出去就得了,有谁会不长眼睛去查那辆马车? 说到底,都是些哄人的障眼法,只是宁小郎君不知就里,悉数当了真。 自然,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不若这样。”裴昭悠悠然道,“便当你是净居寺的小居士,带发修行。” 宁离搅着碗中的米汤,映出青丝万缕,乌黑可人,听了这话,顿时咕哝:“那我可真是一点都不心诚。” 裴昭将他望着,打趣道:“你若是想要逼真一些,唤个人来替你剪了也不是不行。” 宁离:“……” 宁离顿时摇头如同拨浪鼓:“那还是不要了,我觉得我头发还是生得挺好的。” 裴昭被他这反应逗得直想要笑,将他光洁的脸庞望着,微微想像了一下剃光头发的样子。总归宁离生的好,虽未长开,也是张浓墨重描的美人面。若真入了佛门,大概也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 他被自己这想像弄笑了几分,回神过来,见宁离正一脸狐疑的将他望着,按捺住了些,正色道:“归喜禅师宽仁大度,并不会在意这些……他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宁离信倒是信。 可裴昭方才的神情,怎么瞧怎么古怪呐!。 天气晴好,日光洒在庭中院上,青砖瓦片 都被映上了几分金红。 用过膳后,裴昭与他说,净居寺外有监门卫守着,平常并无外人入内,他想要走走看看也是使得的。宁离出了禅房,果然见得一片悄寂,四下里,并没见得个人。 昨夜里并不觉,今日才看见,那寺院中种着许多常青的柏树,葱葱郁郁,绿阴连片,更显幽静。越过那成片的柏树后,仰头便见得一座浮屠高塔,高有九层,镶着些青蓝黄绿的琉璃砖,通体碧透,流光溢彩,辉煌绚烂。 宁离便是沙州佛寺见过不少,乍见这琉璃高塔,一时也有些稀奇。 净居寺清幽的很,除却地处于宫墙之内,瞧着与那日去过一次的翠灵寺也没什么区别。可是这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却极是夺人眼目。 宁离站在庭中,仰首望着琉璃塔上精雕细刻的莲花与宝相纹样,不觉间竟有一些出神。 分明此前从未来过此处,彷佛间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若是真要论,却不知道是从何说起了。 一时半会儿也难住…… 那不知是站了多久,待得宁离终于回神的时候,视线余光中,忽然见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那老僧亦不知是何时来到这一处,此刻手中持着紫檀佛珠,面上略有苦相,神情倒是慈和。 见得宁离看来,那老僧微微颔首,长眉翕动,佛珠轻拈,却是长长的唱了一声喏:“……阿弥陀佛。” 佛号沙哑,缓缓坠地,彷佛间,听着竟有几分叹似的…… 宁离此前并不曾见过这老僧,可老僧突然出现在此,还不将旁人给惊动,不是有高深的修为,就是对此地极为熟悉。他心中生出些猜测,也行了个礼:“归喜禅师?” 那老僧不曾反驳,正是这寺中的住持和尚,归喜。 归喜禅师道:“贫僧来时,见小施主看了这琉璃塔许久,不知小施主心中,此塔如何?” 宁离斟酌些言辞:“遮天蔽日,恢弘气派。” 他所说不假,这塔确然极有气势。 不料一问刚毕,又有题来。 归喜禅师又问道:“不知若与沙州相比,又是如何?” 宁离微愣,在这话语里隐约些猜测:“禅师怎知我是沙州人士……” 归喜禅师老目湛而不浊,落于宁离面上,声音虽淡,却微微嘶哑:“因为若无看错,你当是沙州宁氏的小郎君。” 话音落下,竟不做声…… 先前宫人来召时,并未言明要他将何人带出宫去。可乍见之中,他已经辨认了出来。 那小郎君眉如墨画,粉面朱唇,一张面上净是些疑惑,似是不解他究竟如何做此判断。 可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归喜禅师默然,紧拈着手中佛珠,徐徐走到宁离身侧,一并望着这高耸入云的琉璃浮屠。他并未有解答之意,只缓缓道:“这座塔始建于元熙年间,直到仁寿十三年,方才彻底建成。每逢夜临,塔上便会点亮七十二盏油灯,长夜不熄。若依上皇之意,无论在建邺城中何处,都能看到这座不灭的高塔。” 宁离眉头微蹙:“可昨夜里并不曾见得亮过。” 归喜禅师合十:“陛下登基后,曾言燃灯耗资甚巨,奢靡无度。于是琉璃塔上的油灯,便从此停息,距离如今……也有三年之久了。” 自那番被裴昭点明皇帝已换了一位后,宁离也恶补过些知识,晓得当今这位陛下,即位也不过三年。掰着指头算算,那岂不是刚刚登上大统,就把这琉璃塔的灯给停了? 难怪他已经来了这么些天,也没听说过,建邺城里有这么道新鲜景致。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其实心中好生不解,为什么归喜禅师偏偏要与他说这一番琉璃塔的过往。他不过是随意看了些时候罢了,并不曾问,也并未表现出兴趣呀。反倒是这禅师,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些。 身侧,归喜禅师道:“小施主以为此如何?” 怎么一定就要问他的看法了?宁离心中微微嘀咕,不过他也不觉得停了是什么坏事儿。 双手一拍,掌声清脆:“挺好。” 归喜禅师一顿:“……小施主原是这么以为?” 宁离心道,那不然呢,难不成归喜禅师唠叨着这一通,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期盼回到从前琉璃塔长明的景象?! 他能理解归喜禅师的心情,毕竟是寺中的住持嘛,但那与他有什么干系? 宁离十分诚恳的道:“归喜禅师,我不通佛理,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既然是陛下下令将油灯停了,那肯定有他的缘由。”反正坚持燃灯的是那荒|淫|无|道的老皇帝,那么如今这位陛下将燃灯停了,定然是一件大好事。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默不作声,只是两道长眉皱起,定定的将他望。 宁离还以为,对于油灯这番意见,这苦相老僧会有许多言辞与他压下来,孰料到头来,归喜禅师只是叹了一口气。 佛珠轻拈,那口气里终究是有一分若有似无的责怪:“小施主怎能半点不通佛理。”。 这平白来的嗔怒教宁离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离心中的奇怪愈发深,这位大师怎么刚一谋面,就生出这样的感叹。管他什么佛法佛理,他都是一窍不通的呢,每次经书摊在面前都会犯困,难不成还要把他逮去读经么? 莫说这从未见过的老僧了,便是他阿耶,府中书阁藏着那么多珍本典籍,也从没有说什么要逼他读下去的话呢! 假若归喜禅师因此将他恼了,大不了一会儿翻墙出去罢,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要辜负行之的一番好意…… 对不住,对不住! 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刚要开口,不劳大驾,归喜禅师忽的唱了声佛号,长眉耷拉,打断了他要出口的话语。 老僧注目于他:“既如此,小施主随贫僧走罢。”。 天光相隔,净居寺中,另一处禅房内,张鹤邻正在低声禀告:“叙州杨氏的世子在建春门外,烧了一|夜的纸,如今还未曾离开。”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夜子时。” 裴昭心中忖过,微微一哂,已经明白过来。联系着昨夜宁离突然闯了崇文馆,还有什么猜不透的? 这两人一道,无法无天,想来宁离夜探皇宫的时候,杨青鲤就守在建春门外,给他放风。平日里呈来的暗报中,这两人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得跟穿了连体裤一样。这不,这般胆大妄为的事,也是一个没落下。 他徐声评价道:“倒真是肝胆相照。” 张鹤邻:“……” 张鹤邻在一旁,有心想要讲些好话,却又的确为难。这要他怎么开解呢?这说好听些,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若是传出去,说不得也是一段佳话。可是宁小郎君与杨家世子这相照的地方……可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啊。 禁宫大内,也是那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裴昭神色淡淡:“他既然喜欢烧纸,便给他多备些,教他直接烧上一个月,也算全了他的这份心。” 第39章 鸡丝豆腐脑 若是去了那三千恼丝 39.1. 裴昭既已发话,底下人岂有不应之理。 张鹤邻应了声“是”,不免给杨青鲤捏了把冷汗,心知陛下这怒火,是决计舍不得撒到宁小郎君身上的,这不,全部都教那杨家世子受了。如今腊日已过,年关将近,当真是烧上一个月,那不得把今岁除夕也给烧过去了! 可原本这事情,窥探皇宫,私闯大内,便是将二人捉拿了下狱都不为过。陛下小惩大诫,已是格外开恩。 禅房一时寂静。 片刻后,裴昭淡淡道:“九龄呢?唤他过来。”。 萧九龄来得很快,见得木盘中正有一件深黑色的衣物。得了示意,他便上前查探一番,心中大致有了定夺。 他沉声道:“陛下所猜不错,这的确是叙州特有的玄蚕丝织成。” 玄蚕与旁的不同,喂养时辅以秘法,是以吐丝色泽深浓如墨,且刀割不断,火烧不侵,是一件难得的护身宝物。更何况,这一件玄丝蚕衣上,还有别的关窍,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萧九龄斟酌些许:“此外,这衣裳绘有阵纹,不似中原路数,颇有些剑走偏锋……彷佛应是杨青溪的手笔。” 单是一件玄丝蚕衣,或许还有旁的说法,但最容不得人错认的是,那阵纹中所涉及的巫术。萧九龄曾与杨青溪打过些交道,入手时便已觉察了出来。能将阵纹绘制至如此境地的,当今天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而这样的玄丝蚕衣,会被交予何人,几乎不做他想。 可叙州的世子还在建春门外烧纸呢!衣裳却到了陛下的手上。 萧九龄问道:“……属下冒昧,不知这玄丝蚕衣是从何处而来?可是杨世子奉上的。” 裴昭轻轻瞥了他一眼,萧九龄当即住嘴,不觉心生懊恼。 张鹤邻见着,竟不意外。这萧统领已经知道冒昧了,为何还要再问呢?陛下问他衣裳的来历,他说清楚便是了,旁的……不该多想,也不该多问呐…… 叙州呈来的贡品并无玄丝蚕衣,如今却到了裴昭跟前来。 来龙去脉,这其实很好捋出。想必是宁离定要夜探皇宫,至于杨青鲤,管得他是赞成也罢,拒绝也罢,到最后,总归是将这身玄丝蚕衣套在了宁离身上。 昨夜裴昭探了宁离的经脉,觉着宁离受伤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重,大概也有一点这衣裳的功劳…… 萧九龄垂着头,脑中零碎细线,片段不成章。他忽然间想起,自己昨天那一掌打上的时候,彷佛手指下就是这般的感觉!怎么先前就忘了! 他心急口快,忙道:“陛下,这玄丝蚕衣彷佛与昨晚的刺客有些干系……” 清淩淩的目光扫过来,萧九龄一个激灵,立时噤声。 虽然并不明白触犯了什么忌讳,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够再说下去。 那话不尴不尬的落在了半空。 终于听得一声赔笑,张鹤邻小心道:“陛下,还有一件事儿呢,上皇昨日遣了人去寻宁小郎君……”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生出了一点儿讥诮:“谁去请的这尊大佛?” 张鹤邻道:“……依稀瞧着,昨日魏王去了大安宫。” 这可不是太闲了么? 都入京这么些时日了,从前也没听说过上皇对宁王世子有什么另眼相看,偏偏昨日魏王一去,偏偏上皇就召了人。 可昨夜宁离宿在他的禅房之中。 若非如此,岂不正好闯上?。 裴昭淡淡的道:“看来还是佛经抄少了。” 平素不曾计较,教魏王忘了自己身份,也野了心。 略作沉吟。 “派人盯着些。”他道,又觉著有些不妥,“……罢了,教杨青鲤去建初寺接他。” 39.2. 建春门外,寒意不歇,冷风瑟瑟。 此时一辆马车正孤零零的在御河边上停着,四周还落有烧完了的纸灰。有些落到了御河上,跟随着缓缓流走了,还有些则落在靴下。 若是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杨青鲤此刻的心情,那可真是大起大落…… 自从宁离翻身越过宫墙之后,杨青鲤守在御河边,那是一个提心吊胆。又怕被发现吧,又一边止不住的想,宁离什么时候才能够出来?满脑子念着的都是一个想法,可得赶紧将画找着了,赶紧出宫来。 那宫墙高大绵延,隔绝了内外两片,教他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但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动静,最好他听到的下一声,就是宁离出了来。 杨青鲤一边烧纸,一边苦中作乐。还好他准备做的充足,凑数的物什,也教管家准备了许多。 可他备下的纸钱再多,也禁不住时辰的流逝,虽然刻意慢吞吞的烧着,可再是磨蹭,渐渐地,也要烧没了。四下只余灰烬,却不闻有一星半点儿的信号。正是焦急不安的时候,宁离人不曾见着,巡逻的侍卫却来了。 这深更半夜,凑在宫外,鬼鬼祟祟,最是引人注目。还好杨青鲤本是叙州人士,风土习俗与中原有些差别,且能扯出个杨氏世子的身份,可以糊弄一些。他一通胡诌了,侍卫面色古怪得很,将信将疑了,到底没有为难他,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此劫。 可他总不能烧上一整夜的罢?! 纸钱再多,终有尽时,到后来、满手灰末,也不曾见着宁离出来。 天光将亮,杨青鲤一颗心当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今究竟是何光景。若是宁离被逮住,他作为同夥、决计逃不掉,若是宁离成功得手、逃之夭夭,那怎的还不来见他? 还是说…… 该不会是宁离从旁的地方出去了,不方便与他说。或许其间出了些个意外,没法子与他在建春门汇合? 便是这般忖度的时候,忽然见得宫门里,有面白无须的内侍出来。 杨青鲤登时“咯噔”一下,他原本心里就有鬼,立时便觉得不妙。此时此刻,当真恨不得遁地三尺、无人能将他瞧见,只盼着那内侍走快些、走快些。谁知那内侍并不是出宫办差,却是直直冲着他而来。 内侍一张面上甚是和善,可传下的谕旨直令他眼前一黑:既然他这么喜欢烧纸,还要凑在宫墙外面烧,那么从今日开始,便烧上一个月罢! 可还要规规矩矩的谢恩,不敢有半分不敬…… 这意思明白的很,他在宫外的这番逾越行为,自是惊动了宫中的陛下。 说是罚,可倒也不是什么重罚。若是只有他一人,他定然不会做这般没有头脑的蠢事,可毕竟是他自己攀上的宁离的绳子、一块儿做了蚂蚱。 陛下这不痛不痒的责罚……应当是宁离夜探皇宫的事情,并没有暴|露罢? 杨青鲤倒是不怎么在意,烧一个月就烧罢,他从前烧的还少了么,原本怕的就是宁离将宫中给惊动。此刻无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半点不能露出来,于是乎,一张脸被寒风吹得发白,如丧考妣。 建春门,自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奉了旨,哪还有跟门神一样,杵在这里的道理? 当下灰溜溜的返回了府邸,管家连忙奉来了热汤。撒上了油酥花生的鸡丝豆腐脑,再点些煎得橙红透亮的油辣椒,一碗下去,顿时驱走了一|夜的寒冷疲劳。他吩咐了一声,若是有宁离的消息,立时告诉他,当即转进去沐浴。谁料才从中出来,却又见了内侍来。 这一次的口谕,是教他即刻去建初寺接人。 接的人,是沙州宁氏的世子……等等,宁离?! 杨青鲤登时被唬了一跳,三魂六魄飞了一半,顿时间睡意全消。 这传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夜宁离不是入了宫中?怎么如今去了建初寺?可究竟为什么,竟是张鹤邻来传达?!。 “公公,不知里面有什么缘由,还请您指点一番。”杨青鲤悄声说着,手里的金叶子已经不动声色递了过去。 他不可能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名唤作张鹤邻的,乃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内侍。说张鹤邻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半点也不为过。他这种外地来的世子,便是无法交好,也万万不能得罪。 可杨青鲤在乎的哪里是这些! 他此刻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一个念头:完了,全都暴|露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侥幸心理,那么传旨的人是张鹤邻,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鹤邻笑着推拒了,摇头道:“世子去了便是了,如何还需要奴婢指点呢?” 左右不接话茬儿,这太极拳打的,当真是让杨青鲤当急得脑壳都要大。 却听张鹤邻颇有些意味深长:“您若是将人安安稳稳接到,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39.3. “怎么……就算得是功?” 张鹤邻传了旨意就走,徒留下杨青鲤,喃喃的念叨着,想破了脑袋也要想不出来。 他以为昨夜闯的是祸,可如今瞧着,彷佛并不是这般。更还有一个十分关紧的问题,存在于他的脑海间:这夜探皇宫一事,究竟暴|露与否? 若是无,陛下从前并不曾见过宁离。 若是有,那传来的旨意怎么会如此和风细雨、不闻霹雳雷霆?! 一定有什么事情,在他不曾知晓的时候发生了…… “宁离来过吗?”杨青鲤问道。 “并不曾。”他身后的管家回答道,“自昨日与您出去后,就不曾见过宁世子。”话落下,又轻轻一转,“不过……底下有宁王府的侍卫过来,因为方才张公公在此,是以还在候着。” 杨青鲤立时道:“那可快些教他过来。”。 来的那侍卫黑色劲装,右侧眉骨处一道刀疤,杨青鲤识得是宁离府上的侍卫,只是不知叫何名。然而单从对方的步伐、身形,他便看出来,这定然是一等一的精锐,想来应是宁王备下的人手。 聂不平自报了家门,又简短说了一通,杨青鲤联系至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他目光轻轻一跳,有些匪夷所思:“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不错。”聂不平点头,“方才有口信传来,大安宫来的人,如今还不曾走呢。” 原是如此! 上皇竟然差遣了人去宁王府的别院。 到此时,杨青鲤终于明白,这一桩口谕,根源原是来自于上皇。如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来时就被小心叮嘱,他自然晓得,这两处宫城,里面的水有多深! 难怪是张鹤邻亲来一趟,教他去建初寺接人,想来他和宁离之间亲近,也一一落入了上面的眼里。 只是…… “上皇怎么会忽然宣召你家郎君?”分明从前,是半点也不曾记得。 聂不平瓮声道:“谁知道是什么主意,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杨青鲤唬了一跳:“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面说。” 聂不平笑道:“您放心,我自然不会在外乱讲的,也是因为世子与您一向交好,这才吐露了。”。 宁王府底下的人对于上皇,那态度明显的很。 至于宁离…… 虽然从前不曾问过,但是以下观上,大概也能够看出来几分。 只是行迹,太过于外露了一些。 陛下与上皇,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错综复杂,关系微妙,他在上京之前,也是被耳提面命过的。记得临走,阿耶说起,令他小心谨慎,低调行事,切勿狂妄悖逆。 这里面的意思,他自是明白。不过就是明哲保身,不要搅入天家的争端。总归他父亲杨青鲤是入微境巅峰,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三年总是能平平安安下来。 可如今瞧着,彷佛又有些暗流激涌了…… 车轮滚滚,碾过长街,声响辘辘。 大通门外的监门卫并未曾如何仔细检查,便已经放他们出了宫。 宁离原本还是有几分犹疑的,心想会不会被半途拦下。然而彷佛此处的监门卫都已经对这马车熟识了,并不曾有任何阻碍。 就这样毫无波澜的出了宫,一路顺利得都有些不可思议。 宁离说:“这就出来了?” 归喜禅师长眉不动,面如古井:“小施主以为呢?” 宁离讷讷,在他看来,大概这些侍卫还是要盘查一番的,到时候自己头上这三千恼丝,说不得就是个天大的破绽,指不定就被监门卫给拦下来,然后闹出些什么风波,不好要绕开。 归喜禅师听他说了,雪白的胡须抖了几抖,叹气道:“小施主怎么有这么多活络心思。” 宁离:“……” 宁离道:“这不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么?”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却不由得想起自己听闻御令的时候,陛下要他明日带人出宫。这等事情,乍听闻时便觉得诧异,如何要让他将人带出去了?陛下要召见谁,要遣走谁,也不过是一道口令罢了。 可传令的人却说,陛下并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那小施主只当他是寻常人。 归喜禅师便以为,是有什么人求到了裴昭头上、却不知晓裴昭身份,裴昭虽然应允了,却也不打算透露几分。 这事本已稀奇,他也不曾细究。总归佛门中人,原当静心。 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何不可? 归喜禅师当即应了,可怎么也没想着,翌日在琉璃塔下见得的小施主,却是这般个模样。 若是去了那三千恼丝…… , 脚步声,车马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已经喧嚷了起来,透着一股热闹的气息。 宁离自帘缝里瞥了一眼,当下说:“归喜禅师,不如我就在这里下车。” 他已经瞧过了,四周也并没有人跟着,他就在这街上下去了,悄悄地离开了,也没有什么大碍。 归喜禅师听了,目光从车前扫过,问道:“小施主很着急么?” 宁离讷讷:“……倒也不是很急。”在这处下,还是走远些下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归喜禅师点点头,拈着手中的檀木佛珠,一时叹道:“既然如此,贫僧倒有个不情之请。” 宁离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没有这马车,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连忙道:“您请说。” 归喜禅师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迟疑着,语气缓缓:“贫僧今日携小施主出来,本是要去建初寺佛会……如今身边师兄弟皆不在,小施主可否随我这一行?” 宁离顿时明白了,为了带他出来,原本要带的人被扔在了净居寺里,归喜禅师现在要去建初寺,身边却没有人随行了。 这事情是因为他起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拒。 宁离立即点头:“义不容辞!” 第40章 金坛雀舌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40. 马蹄声哒哒,一路行驶到了长干里,四百八十寺中最为人称道处,建初寺的山门前,又是一派热闹光景。 人头攒动,人流穿梭,香炉白烟袅袅的升着,远远便能望见,与腊八那日见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此刻走的却不是先前曾经去过的那条路,车夫驾驶着马车,辔头一转,还未到近处,已经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小路渐渐幽僻,四周林木茂密,人也不见,声也不闻。宁离险些以为是要走错了,可归喜禅师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到后头停下来,却是在一段漆红的院墙前,仰眸见过了,宁离不免轻轻“咦”了一声。 这地方曾来过的,彷佛是建初寺的后山。也不知归喜禅师为何不走正门,偏偏要选了这人迹罕至的小路过去。 那大开的墙门前,已经是有知客僧候着的了,见得人来,唱了个喏,便要将两人引进去。 沿院墙走进去些,到得一处松柏庭殿,庭中正有一个高大魁梧的僧人立着。那僧人听闻脚步声后转过头来,五官圆阔,竟还是个熟悉的面孔。 如果没记错,上回来建初寺也见过,在那《春归建初图》前,彷佛是唤做五愧。 “归喜师兄,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我还道你仍旧要幽闭在净居寺里不出呢,你这是悟了什么禅、又修了什么道哪?!” 五愧风风火火,声如洪钟,上来先自自的唠叨了。 他目光朝后看去,发现归喜身边竟然跟了人,不免生出了几分稀罕,一时笑道:“终于舍得带人来了么?让我瞧瞧,这是你的哪位得意弟子……” 恰逢宁离一抬头,四目相对,五愧见了,有如梦枕黄梁一般,刹那间声音都变了:“归……” 将将出来了一个音,猛然间醒悟过来,暗道糊涂,悉数都吞了回去。 跟前所见之人,一头青丝,未剃发,未受戒,分明与他记忆中的印象并不同。可是这一身鸦青的僧衣,恰恰跟在归喜禅师身边…… 五愧面色如常,彷佛有几分疑惑似的,上下将宁离打量:“归喜师兄,这是你新收的弟子?” 归喜禅师缓声道:“并非,不过随我来见识见识佛会罢了。” 宁离眨眼。 五愧仍将他望着,方才便是询问,目光也未曾转过去,听了这话,顿时间,神情一怔,彷佛要上前一步,终于是止住了,勉强按捺道:“小郎君原来一心向佛?” 宁离:“???”这是怎么得出来的这么个结论。 但五愧全然不知。他如今只见过宁离两面,上一次还是腊八那日,正逢法宝节,佛门盛会。他来之前,宁离正在那边壁廊画前,与他师兄交谈。今日又是佛会,竟然还是随着归喜禅师来的,心中说不得又笃定了一分。 上次还是初见,此刻再将宁离看着,忍不住就多了几分欣慰。 宁离:“……” 宁离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五愧那神情,那隐隐然间的得色,都有些类似于他家的幕僚先生了,连忙说:“不曾,不曾……五愧大师,我粗疏得很。” 那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是见得五愧笑起来:“说起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宁离原本还有万千的语言,被这一句话登时给说的什么都忘了,一下子眼睛都瞪圆。 “五愧大师,您说真的吗?” 五愧伸手比划了一下,爽朗笑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那时节,你还只有这么大。” 宁离看着,顿时间有些好奇:“是么?” 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了,看五愧方才双手比划的那个距离,彷佛他还在襁褓中似的。 “……那时候我多大?” “有些忘了,想来是还未过百日。”五愧笑道,“若真要问,还是师兄更清楚些,当初就是他把你……” 寺庙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雄浑悠远的钟声,响彻山林,飞鸟惊起无数,将五愧剩下的话给盖了过去。 等到那钟声停下,归喜禅师忽的开口:“时候已经不早了,赶紧去吧。” 五愧登时间一愣,失声说:“归喜师兄,你难道是想要让他去……” ——自然。 归喜禅师颔首,虽然未曾开口,可是意思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出来:若非如此,他如何要出言将宁离挽留,亲自带了宁离来? 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将这一桩事情给定下,宁离见着,彷佛是在打哑谜似的。 ……带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归喜禅师的弟子来不及,所以要拖着他去干活儿?! 果然,听着归喜禅师对着一旁候着的知客僧道:“时候不早,还不快些领小施主过去?” 宁离懵懵懂懂的,就被赶鸭子上架,一回头,归喜禅师与五愧和尚的面上,那神情都十分相似,俱是一派期许的将他望着。 宁离:“……” 他跟着知客僧一道在庭间穿梭着,那知客僧健步如飞,面上焦急,惹的他也连忙跟上,生怕自己误了时候。 “小师父,可否请教你,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连忙道:“不敢,不敢。师兄与我一道来,如今正是要去殿中诵经。” 宁离脚步险些一顿,大惊失色:“诵经?诵什么经……我半点也不会啊!” 知客僧先前是在旁听了归喜禅师与五愧住持之间的对话的,哪里肯信宁离,闻言便说:“师兄自谦了,师兄乃是净居寺出身,又是归喜禅师高徒,想来不久之后,建邺城中,便能闻师兄之名。” “却是我忘了。”那知客僧连连问道,“还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宁离下意识答道:“宁离。” 知客僧顿时一愣。 建邺城中,各个寺庙的排辈,他虽然不说彻底熟知,但大体还是知道的。“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 ……这听得怎么有几分不对? 按理应当是“铉”字辈。 难不成,还未曾赐下法号么?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宝殿之前。抬眼处,蒲团无数,偌大广场宛如棋盘纵横,有一些地方,已经有袈裟僧人跪坐于上。 宁离脚步一顿,望着这蔚然场景,忍不住心里有几分打鼓。可是知客僧回头,目光有几分催促。他想起自己是跟着归喜禅师出来、又应了对方的请求,终于跟上去。 可哪知道…… 哪知道知客僧竟然是引他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跪下了! 宁离:“!!!” 此刻已经走到了正中,要前也前去不得,要退也退后不得,当真是骑虎难下。且因为他迟迟的没有跪下,四周已经有些目光投来,将他给望着,似乎有些疑惑与不解。 知客僧就跪在他边上那蒲团,见他还站着,不免也疑惑看来。 宁离:“……” 宁离这真是赶鸭子上架,别无他法,一咬牙,不得不狠心跪在了那蒲团上。 先前他答应归喜禅师来建初寺时,以为自己只是端茶倒水,搭一把手,充个门面。这等事情,从前在他师父身边,偶尔也是会做的,是以一口应下了,根本没有多想。 可哪知道……哪知道真是这等诵经大会啊! 先前法宝节时,他与杨青鲤也来过,当时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啊! 青鲤,对了,杨青鲤呢!他怎么把杨青鲤给忘了,上了他这贼船的好友,昨夜还在建春门外等他。 宁离终于把杨青鲤给想起来,顿时间,心中好生惭愧,只盼着杨青鲤不要那么守信,没有等到自己就快些回去罢…… 喧喧嚷嚷,杨青鲤的马车此刻正被堵在了山道上。 他掀起帘子看见道上一字长龙,不免也有些咋舌:“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怪哉,怪哉!” 遣了人去问,那前头马上,年轻人回过头来朝着他笑道:“你是外地来的罢?有所不知,今日建邺的大小佛寺,都会齐聚建初寺呢。当年佛骨舍利被万里迢迢带回大雍时,就在今日。是以后来,佛门都会纪念一番。” 杨青鲤一愣:“佛骨舍利……那不是存在妙香佛国的崇贤寺塔中吗?” “非也,非也!”那年轻人道,“当年妙香佛国不敌,连上降书,早就将佛骨舍利献出了……你竟然没听说过吗?” 杨青鲤是当真不知。 他见那年轻人得意洋洋的,心中忖度,到底是没有反驳,顺着笑了两声,将这茬儿揭过,只是心里却直犯嘀咕。 他有一次无意中曾听阿耶谈起过,崇贤寺塔内有精妙法阵,将那佛骨舍利护卫着,寻常人根本不要想触及。 言谈里并不曾有流露过,佛骨舍利已经被带去了建邺的意思。 难不成阿耶竟然记错了?!。 大殿之前,广场宽阔。 无数僧侣正跪坐。 宁离身为其中一员,正跟着众人诵读佛经,那读得是昏昏欲睡。对于这些梵文典籍,他是七窍通了六窍——真真是一窍也不通。 一个字也不懂,一句话也不识得,勉强跟着些嘴型,胡乱糊弄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 香烛焚着,白烟飘着,从殿中飘出,偌大广场,烟熏雾绕。宁离已经是有些难受,可先前领他来的那知客僧端端正正跪着,再一看他身周,那些僧人们俱是十分虔诚的。 他悄悄瞥了一圈,心知自己已经是入了这阵中,别无他法,只能跟着念下去。苦中作乐的想,旁人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不当和尚……也得被抓来念经! 罢了罢了,虽然诵经一个字不会,但务必不能输了阵!。 此刻星罗棋布的阁楼之间,先前他告别那两僧人正相对坐。 五愧遥遥的将他望着,见他身形端正,皎皎清雅,不免更喜欢了几分。 白雾袅袅,上好的金坛雀舌,香气清高。 五愧道:“归喜师兄,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归喜禅师闻言,目光垂落于宁离之上,声音也缓缓:“若是我说了,只怕你也不会信。” “是么?”五愧却不信,“是在何处,总要先说了我才知道。” 他却是知道宁离身份的,心想宁离既然已经在京中,总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归喜师兄若是想要去找宁离……总归是能找到的! 归喜禅师道:“你说有趣不有趣,我是在净居寺将他遇见的。” 五愧心中讶异,不免扬眉:“他怎么会去净居寺?” 归喜禅师说:“我清晨起来时,便见他在琉璃塔下。” 皇家佛寺,九层高塔。 琉璃塔乃是元熙年间提出,后来上皇一意孤行,一力主张所修。 五愧些微间失神,一时间两人也默然。 “……我见着他,彷佛总以为,归猗师弟还活着。” 40-50 第41章 佛手柑 无诏不可入 41. 那名字久未曾出口,一时落下,阁楼之间,只余悄寂。 五愧平平看去,只见归喜禅师的嘴唇竟然有些抿着,两道白眉也是下垂。 面上肌肉这般来的走向,最容易生出了苦相,也正正是这十几年来,五愧对归喜禅师最深的印象。 彷佛自从当年那一遭后,这位师兄就更幽闭紧缩了几分。其实他也不曾想到,今日的佛会,归喜禅师当真会出了净居寺来。 是因为宁家那位小世子么? 五愧也曾听过听过一些传言,大抵是宁王世子并不为当今陛下所喜,至今未得召见。于是挹郁不乐,放浪形骸于京中。 他在意的,是其中这一节:若当真如此,怎会被归喜禅师在琉璃塔下遇见? 那已经是宫中禁地,寻常人等万万不可靠近的…… 几处佛阁相对,居高临下,俯瞰之际,只见得一片青螺翠幕。 阑干内竖有帷幕屏风,茶案上奉有素点清茗,时不时逸来丝缕佛手柑香,清冽沁脾,正是有几位年轻的女郎相隔而坐。 凭栏眺望,目送天光。 此刻最盛大的,便是殿前广场间,百余名僧人诵经,说不得所有的目光,便都投注在了那处。 各寺僧衣皆有不同,或青或蓝,但最为打眼的还是当中的那处。一片光溜溜的脑门之间,却有一个僧人生有三千青丝,说不得就惹眼极了。 时宴璇原本是眺望着山间碧色,无意间见着,不免有几分稀奇:“……怎的还有个未曾受戒的?” 她这这段时间都被拘在家中,碧晴轩里,度过了好一段时光。也正是因为今日有了佛会,隋国公府递了帖子来,她央求了一番,阿翁口气这才松动了,允了她出门。 旁边坐着一位杏子黄衣衫的女郎,五官精致俏丽,正是隋国公家的七娘。隋七娘轻摇着手中的团花仕女扇,随着她望去,一双明眸里也带出了惊讶:“稀奇了,那地方从来都是空着的,怎么今日却有了人?” 时宴暮自东海而来,入京时日不久,从前还不曾参加过这般盛会,说不得就要请教几分:“七娘,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关窍?” “那是净居寺的位置,我从前见过的日子里,都是空着的。”隋七娘道,“今日竟然有人去了,我也觉得稀奇。” 建邺佛道昌盛,四百八十寺中,净居寺因为是皇家寺庙,说不得便要特别几分。 隋七娘自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一阵,明眸中也生出了不解。年年佛会,她也不曾有哪一次漏下的,可的确每一次,当中那蒲团都不曾见得有人。 她不免道:“我从前问过阿兄,说是净居寺中,那位住持眼界高的很,寻常弟子他看不上眼,是以也不会带出来……”说到此处,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若有所觉,“难道是归喜禅师,如今终于有得意弟子了吗?” 时宴璇正是要借此交际,来获得京中的信息。听着隋七娘随口说来,初时还不觉,微微念着,忽然心中一动。她端起了桌上的瓷盏,轻轻斟了一口,香茗浸入,好平复了一分:“归喜禅师……?!” “可不是么?”隋七娘笑道,“你是不知晓罢了,那是净居寺的住持方丈,素来深居简出着,已经很久不曾见他露面了。” 说是这般,但依照着归喜禅师的身份,皇寺住持,一等一的地位尊崇。她们这些年轻的女郎,自然是没那个可能见到。她也只是听家中长辈说过罢了,否则,也是半点不知的。 “素日都是见不着的。三娘,我也只是听其名,却并不见其人呀……”。 归喜禅师。 归。 时宴璇忽然想起那一日,大兄自宫中归来,自己将女婢留下,后来女婢回来报与她所说的。 阿翁与兄长所要查找的,是一位“归”字辈僧人。 她当时虽然听了,但是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随口的吩咐了一句罢了,也不曾耗费多大的力气去问,没多久,也抛在了脑后。 此刻一瞬之间,忽然记忆回笼。 这可不正是“归”字辈的高僧? 恰恰此刻诵经完毕,广场上,蒲团间,那些原本跪坐着的僧人纷纷站起,结伴成队,朝着不远处的大殿走去。 时宴璇目光本只是随意的垂落着,不觉间一跳,忽然死死地抓住了手中,将阑干下望着。 “啊呀,三娘,你把我给抓痛了!”隋七娘一声低呼。 原本光滑的杏色细绫上,被牵扯出几道褶皱。 时宴璇回神,目中露出几分歉意,连忙道:“对不住,七娘,我方才出了神,并不是有意要如此的。” “……你在看什么?”隋七娘并不介意,笑着应了,好奇问道,“怎么忽然这般激动?” 时宴璇目光微垂:“只是觉得奇怪,他一个未曾剃发的人,怎么能混迹在其他僧侣之间。” “或许有几分特别之处罢。”隋七娘笑道。 时宴璇五指轻笼,鲜红的豆蔻搭在了扇柄之间。 她并不知道那人有几分特殊,她只知道自己刚才看清的那张脸……便是化成灰了她也能认出来…… 此去不远,翠灵寺中。 山道之前,建初寺熙熙攘攘,人流攒动,这一方小兰若,却是清幽僻静得很。 几个小院落里,古树茂密,叶影朦胧,唯有风过,吹得落叶在空中静静打旋。 时宴暮运转了一个周天,终于收工,将四肢百骸的真气收归丹田。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周身经脉间,仍旧有些鼓胀着,微微刺痛。但虽是如此,时宴暮却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只因他自观真气,如今比之从前,何止壮大几分。若说从前是涓涓溪流,当下,便是有汇聚成河的态势。隐隐然间,竟是有几分能窥见镜照自观。 假以时日,便是越境突破,也未尝不能实现。 时宴暮心中极是畅快,披衣而起,推门出去,正见得一灰色身影,背对着他,立在庭院之内。 此刻或许是听到了他这一处的动静,那灰衣人影回转头来,露出一张迥异于中原的面孔。 已经见过好些次,时宴暮并不陌生,顿时笑道:“……原来大师竟然在外守着的?” 那灰衣胡僧看见他,面目有些迟疑着,彷佛再三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小施主,这功法其实与你而言,并不算合适……你还是不要这般练下去了罢。” 哦? 早知这功法是丹抄残卷,在那胡僧拿出来时,就已经清楚明白。虽是如此,时宴暮并不以为意。 他摇了摇头,笑道:“大师为何要这么说?你传我这功法,与我而言,分明是有再造之功才是!” 那胡僧嘴唇微微嚅动着,沟壑面孔上不住颤动,足可以见他心中的犹豫与不定。 可偏偏这样子,先前讨要来功法的时候,时宴暮已经见过的。此刻再见,更不觉得有几分不妥,只当是这胡僧胆子不大,过于瑟缩了。 时宴暮嘴唇勾起:“……我如今觉得自己修为又进了一分,说不得再过些时候,就能突破这一处关窍。大师做的乃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怎么还这般犹豫忐忑?!” 说到这里,时宴暮不得不庆幸,自己那日选择了折返回去。他正是听到了那两位胡僧之间的交谈,电光石火间下定了决心。也亏得他宕机立断,否则,怎么可能在如此快的时间内,叫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那胡僧一贯都是不愿意的。他胁迫了一分,再加威逼利诱,终于从胡僧手中得来了这份残卷丹抄。锻体淬骨,应是外地番邦的路数,与中原大有不同。 修为一事,几乎要成了时宴暮的心结。死马也当了活马医,原本是有几分犹豫忐忑的,没想到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此刻那胡僧将他望着,眉尾翕动,欲言又止。 时宴暮如何看不出来,当下就问道:“大师,可是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那胡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小施主已经修炼了,那我也无法再劝。只不过,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为山九刃,功亏一篑’。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小施主不能半途而废才是。” “这不需要大师说,我也是明白的。”时宴暮道。 “此外,淬体还需要配这些药材,小施主也不能落下。内外兼修,方是正道,否则,恐怕会是生出反噬之忧。” 时宴暮既然已经走了这条道,断没有再反悔之理。这胡僧有何言语,悉数被他听在耳中。 他心想这胡僧武艺虽然是不错,但脾性偏偏却软弱。如今处在大雍的地界上,被他威胁了一番,便迫于权势,不得不将功法交出。饶是如此,大概是性情使然,还想要将他劝说,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 但如今是他有所求,不能翻脸,也不好与那胡僧计较。 当下便点头:“还请大师写给我。” 药方入手,时宴暮一目十行扫过,没看出什么纰漏。他询问过了用法,当即心满意足告辞。 翠灵寺中,那胡僧双手合十,站在柏树之下,徐缓的唱了个喏。山风微凉,他看着时宴暮身影渐渐消失在墙外,铅灰眼瞳不变不动,唇边却微微勾起一分弧度。 树影婆娑,阴翳覆人…… 时宴暮自是全然不知。 魏王府的侍卫守在翠灵寺外,等他出来了,便行礼道:“时郎君。” 时宴暮道:“走吧。” 这几日大概是功力有所精进,欲|壑被填,他脾气也平和下来些,裴晵久而不至,心中竟然也不如何觉得怠慢,只是漫不经心的想着,等到自己突破了观照境界,晋入通幽……那时候,裴晵还敢如此冷落自己吗? 马车沿山道下去,却被堵住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时宴暮斥道:“怎么驾车的?” 侍卫给他告了一声罪:“时郎君见谅,实在是今日人太多,有些走不开。” 时宴暮掀起帘子,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般人流,倒不输于腊八那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侍卫少不得给他介绍了一番,原来是佛骨舍利自妙香佛国带回后,每逢这日,佛门都会纪念一番。 时宴暮忽然间改了主意:“不如也去瞧一瞧这番盛会吧。” 侍卫的面上顿时现出了为难:“时郎君,你本说的只去翠灵寺。” 时宴暮顿时心烦,嗤笑了一声。 罢了罢了。 且容他推三阻四。 等自己再上层楼,进入通幽境界,他定要叫这些人都好看。 第42章 甘草茶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 42.1. 建初寺。 佛阁之上,年轻女郎嗓音清婉:“我猜他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时宴璇闻言轻诧,彷佛有几分不解似的:“带发修行的居士,也能够参加这般盛会么?” “都是胡乱猜测的,我也并不知晓。”隋七娘笑道,“但既然能来此处,想来也定是哪一位大师的高足。” 隋七娘见她有些好奇,加上自己心中也新鲜,便扬声唤了女婢过来,差遣她们下去打听。 此时广场间,僧人已经鱼贯进入了大殿,唯有末尾几个,还露在外面。 时宴璇目光尾随队伍移动着,缀在那飘起的白烟上,徐徐道:“七娘又何需要去打听?我心中其实有个猜测。” 隋七娘不免讶然:“原来你见过他?快与我说说。” 已经被催促了,时宴璇反而住口,微微咬唇,似乎觉得有几分不妥:“我只怕我认错了,若是那样,反倒是不好。” 隋七娘哪里肯依从:“万一对了呢?三娘,你快与我说说。” 时宴璇欲言又止,鬓发间步摇垂落珍珠微微晃着,终于说道:“我瞧着,彷佛像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王府……”隋七娘先还是不解,刹那间反应了过来,不免杏眸微张。 乖乖,那可不正是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么!。 此时这位沙州宁氏的小世子,正跟随大流进入宝殿。 殿中檀香缭绕,气味沉郁,四壁描金彩绘壮阔恢弘,当中一尊佛像端居于莲花台上,结跏[jiā]趺[fū]坐,嘴角微翘,观之慈蔼可亲。 宁离赶鸭子上架,被迫做了那队伍的当头,先前引着他来宝殿的知客僧,此刻便在他身边,却还要微微落后一步。如此,隐隐间竟有些宁离为众人先的态势。他示意那知客僧上来,知客僧也不肯上前,彷佛是其中有什么他并未察觉的因由。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宁离从前庙也不曾去过些,就更不要说这般的佛会了。 那殿中早有人在,当中僧人身形高大,五官圆阔,本是一副威严相貌,却目中含笑,遥遥的望来,竟然有些欣慰的意思。 宁离被他一望,反倒是生出了些迟疑来,只怕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那是先前分别了的五愧大师,原来在宝殿中将众人等着,可是此时此刻,为何要这般将他望着? 众人皆在向前,而他为当头的那一位,别无他法,只能徐步行去。可他这是被临时拎来的,又怕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穿了帮,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求助,目光朝着五愧投去。 五愧被他那般望着,一时间,心中倒是一怔,生出些诧异来。 浴佛这等盛事,难不成宁氏的小世子从前竟未经历过么?沙州的仙岩寺,也是一方翘楚的,怎么着,也不应该呀…… 然而尽管微微诧着,见着宁离向着他求助,五愧心中,更生出了一分亲近来。只当他是年少面嫩,当下目光微移,朝着一旁示意。 于是宁离身边,那原本稍稍落后了一步的知客僧,脚步一动,立刻上前了一步来。 “宁离师兄……”。 原来殿前诵经完毕了之后,下一步要做的,是上香浴佛。 甘草茶煮成了香汤,为释迦像沐浴。 五愧大师正是建初寺的住持,这等盛事,当由他来主持。 宝殿之内,但听他缓缓念道:“虔爇[ruò]宝香,供养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上酬慈荫。所冀法界众生,念念诸佛出现于世……”[1] 五愧一字一板,声如洪钟,甫一入耳,宁离便察觉了些不同。只怕是内蕴了佛门狮吼的功夫,大殿之中,余音缭绕,指不定还要穿入云霄。 原来佛门讲经,竟然是这样的么? 宁离颇觉新鲜。 佛经宣毕,先前那知客僧取了香来奉上,五愧上香而三拜,尔后又唱浴佛偈。 一并僧众,尽跟于其后。 宁离居于首位,悄悄瞥着知客小僧的动作,一一做来,有模有样。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不经意回首时,才吓了一跳,原来身后的僧众,竟然十之八|九,已然东倒西歪,只有些许僧人,此刻还端整着。他不禁去看五愧神色,却见五愧对此情况,彷佛已经习以为常。 大殿之内,歪斜一片,颇有些不整狼狈。旁人或道有亵佛陀,五愧却半分不觉得有如何,此刻他的全副心神,皆系在宁离身上。眼见着宁离从头到尾,未有什么纰漏,亲眼看了举止风度,心中不免更感叹几分。 今日乍见,他其实有些冲动,可未想结果,却如此令人欣慰。 天意如此啊!。 宁离迎着五愧目光,登时间,心中一跳,产生了些不妙的猜想。 五愧大师这该不会是被他给糊弄了,想把他拎去学佛罢? 那可使不得啊!。 殿中摆有灯盏,盏盏如莲花之形,静待僧人取走。 香汤洗沐之后,先前歪倒的僧众们似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一一取着,朝着宝殿后行去。 宁离立在原地,耳边听见五愧问道:“小郎君还不取么?”于是终于取了一盏,亦行往殿后。 先前那知客僧也提着莲花灯,亦步亦趋。 宁离悄声问道:“现在取了这灯,是要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答道:“这些灯都要挂在浮屠上。”。 建初寺中本有宝塔,宁离从前来时,远远地也见过。只是,在已经见识过净居寺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之后,建初寺的浮屠,说不得,就显得朴素了些。 他提着灯走出大殿,脚步却微微一顿,只因着四面暗处中,彷佛有些目光,正悄悄朝着他投来。 此时四旁,皆是先前在宝殿中浴佛诵经的僧人。 宁离不免些微汗颜,他也知道,自己顶着这一头青丝,走在一堆脑袋光溜溜的和尚中间,其实突兀的很。当下瞥到边上,压低了声音:“打个商量,你替我将这盏莲花灯挂到塔上,行不行?” 知客僧顿时摇头:“那怎么成,师兄如今提着的,是净居寺的灯。” 宁离:“……” 原来还有这么些讲究? 可他压根不是净居寺的人啊! 宁离道:“你且听我解释……” 捡了一截说与知客僧听了,知客僧是半点不信,一双眼睛里,透露的清楚明白:“宁离师兄,你可不要消遣我,我底下看得清楚得很,你是与归喜禅师一道来的。” 宁离只猜这里面的大问题就出在归喜禅师身上,否则,就不会像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的被拱到了前头。 他点了点头,十分好问道:“是,我与归喜禅师一道来,这之中难道有不同?” 知客僧甚是疑惑的将他望着,这一回,目光终于变得不解:“归喜禅师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出过净居寺了,从前的佛会,也是次次缺席。” 而今日,归喜禅师破天荒的来了建初寺一遭,且还非孤身一人。 这教人如何不看重? 何况适才大殿之中,师父曾以狮吼功讲经。他观这位小师兄,除却未曾剃度,看哪里……哪里都好得紧呐!。 宁离一时听得愣住,险些以为这知客僧是在说笑。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觉得这些联系在一处,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当下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知客僧道:“难道我还要骗你不成?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果没有错,也有好些年头了。” 可是…… 昨夜里,行之不是与他说,今日建初寺有佛会,是以托了归喜禅师将他带出宫么? 倘若归喜禅师当真久避不出,行之又是如何将他说动? 宁离低低的“啊”了一声,甚是困惑不解。想来应是行之的地位特殊些,是以将归喜禅师请动。到此时,他又觉出些细微的不同来。 眼见着跟前的知客僧面善且甚好说话,宁离问道:“那净居寺里旁的人呢?” 知客僧欲言又止,彷佛有些踌躇。 宁离这一瞬福至心灵,连忙示意知客僧,与自己一同往边上偏僻处站着,避开了旁的僧众。 松柏孤直,院墙悄悄,几片流云散淡。 知客僧仍有迟疑,彷佛不知是否可以开口。 宁离见状,放软了声音:“这位师兄,我着实好奇的紧,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呀?我不会朝外说的……” 知客僧不免双手合十,拈紧了手上的莲花灯。好一会儿了,终于说道:“净居寺为皇家寺庙,本在宫墙之内。仁寿年间,上皇似是有一些不喜……是以渐渐地就少了往来。” 上皇?! 没想到在此处又提及那个老皇帝,想起他荒|淫|无|道、昏庸无耻的行事,宁离一时间也不觉得奇怪。 宁离悄声道:“难道是触怒了上皇?” 那知客僧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说起来,也甚是唏嘘,元熙年间,净居寺风光何限?未想时移事转,仁寿一朝,却黯淡沉寂了下来。 “上皇崇佛,当初便是他一手主持,在净居寺里修建了琉璃塔。只是不知为何……彷佛生出了些龃龉,从前还常常见着的,后来便很难见面了。”知客僧摇了摇头,“这话我其实也不应与你说的。” 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拈着手中的莲花灯,不知是想到了何处,目光中有几分怀念与黯然。 宁离教那目光触动,不觉问道:“……可是有你相识的师兄,也被拘在其中么?” 知客僧叹道:“算不得认识,不过神往罢了。” 虽身居佛寺之中,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位小郎君的身份,轻叹道:“宁离师兄是沙州人士,应当知晓,当年沙州送了许多佛经到建邺里来……俱是一并送入了净居寺的。” 宁离此前从未曾听说过这一遭,心中不免“咦”了一声。但他到底出身沙州,隐约间有些猜测:“可是仙岩寺送来的?” “我也不知。”知客僧摇头,“许多梵文典籍都被送去了净居寺,由寺内的一位师兄译出,再送与建邺。我从前问过师父,那位师兄佛法精深,为何佛会从不见他前来?师父只是摇头,让我不必再问。后来再想,他那般的造诣,却也被困在净居寺内……” 一声绵长叹息,知客僧面上,叹惋意味,几乎满溢。 便是宁离听着,都生出了一种可惜,不免问道:“他如今还在净居寺里么?”若果是的话,或许改日他可以前去探望。 谁知这一语落下,知客僧却是满脸苦笑,摇了摇头。 “后来便没有佛经送来了……我去问师父,才知道,那位师兄已经悄然圆寂了。” 42.2 宁离些微怔愣,不想竟是这般的结果,彷佛一并有惆怅涌上,低声道:“原来是天不假年。” 知客僧叹气:“可不是么?” 说话间的工夫,已是沿着院墙,绕到了浮屠塔前。宝塔巍巍峨峨,高|耸在云端之下。 许是僧众们渐渐上塔,数处已见得灯盏轮廓。莲花模样在檐角下无声燃烧,煌煌煊煊,次第错落,恢弘有若明辉万色。 宁离若有所思。 建初寺本为江东第一佛寺。 元熙之时,想来声名亦是崇隆。 他问道:“为何当初那座琉璃塔,不是修在建初寺里,反而是去了净居寺?” 知客僧道:“因为那时,寺内的浮屠已经屹立有百年,经战火而不倒,总不能推了这座塔罢。” 宁离仍是觉得奇怪:“难道不能再建一座?” 知客僧摇了摇头。 想来其中还有些特别的关窍,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只听知客僧道:“因为那座琉璃塔,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后修建。其实一直有传言……或许与当时那位论佛击败了波罗觉慧的师兄有关。” 宁离心中一跳:“原来如此!” 彷佛有些理所当然之感,竟然半分也不觉得怪异。而建初佛会上,教西蕃大出了洋相的僧人…… 忽然间,又有疑惑爬上心头。宁离道:“不是说,是建初寺内一无名小僧么?” 他这话落下,便见着知客僧目中露出几分讶然:“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宁离总不好说,是杨青鲤打听与他的,含含糊糊着。 只见知客僧摇了摇头:“那是错得很了。那位师兄,本是净居寺的人……” 往事接二连三,如烟如絮。宁离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些想法:“是那位译经的师兄么?” 这想法大胆的很了,宁离本是随口一说,可未曾想出口之后,知客僧面色却有些古怪,一时间,竟然静默。 许久,长长的唱了个喏,低声道:“不敢妄言。” 第43章 黑饭 你如今连陛下都没见过 43. 是不敢,还是不能? 这话最教人生出猜想,无论如何,这两位师兄,皆是极为出众的人物。 若当真为同一人,有此惊才风逸,却被困在净居寺内…… 说不清为何,宁离心中好像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有些堵得慌…… 眼前小僧不敢说,可想来今日将他带来之人,归喜禅师心中,定然清楚明白。 隐约之间,他已经觉出了今日不对劲之处,知客僧口中那位译经的师兄、建初佛会上风采飘逸的僧人,只怕与归喜禅师关系匪浅。而归喜禅师久避不出,是否与这有些关联? 先前五愧大师见得他后这么欣慰着,只怕把他当做了归喜禅师的弟子,以为归喜禅师的衣钵继承有望。可那不过是已有珠玉在前,彻头彻尾都是个误会。他一介俗人,身无慧根,哪里又懂半分佛理了? 宁离问道:“你可知晓那位师兄名讳为何么?” 知客僧摇头轻叹。 他亦是去问过,可是却无人与他说。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便如那位教西蕃国师灰头土脸的僧人,分明事迹在建邺城内人尽皆知,可到底是连名也不曾留…… 微风徐来,僧衣拂动。 宁离终于与知客僧到得塔上,四处的佛灯俱是悬着,两人一道去往宝塔上层。到得高处,只见一侧檐角,此刻还空着,宁离便上前去了一分,挂上了莲灯。灯火闪烁,照得这九层的高塔,煌煌通明,也不知在夜间见着时,又会是如何一派光景。 净居寺内,琉璃塔不燃,于是建初寺的浮屠,便悬上了莲灯。 知客僧说道:“佛阁内还有些壁画,师兄若是有兴趣,也是使得的。” 可那些描金绘彩的壁画,上一次来时,宁离就已经看过了。他其实对佛像画壁都没有什么意趣,可现下,或许是被方才往事吸引,心中别有几分不同。 他道:“《春归建初图》在何处?” 知客僧点头道:“师兄原来是想看元熙十九年的佛会么?且随我来。” 松柏青绿,石径曲折。 上一回来时,如何寻至画壁那处,宁离半分没有记得。但知客僧原是建初寺内的僧人,对于其中楼阁壁廊的走向分 布,已然熟记于心。当下领着他从宝塔上下来,也不知是如何穿梭的一阵,再一见,赫然便是那处绘着长卷的壁廊。 见不到宫中所藏,画圣弟子吴彦之所绘的真迹。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建初寺的壁廊上,细细的观摩一番画师所摹的画卷。 知客僧还有事情,告知一声,当下离去。宁离缓缓迈步,时隔数日,再度上前。 元熙十九年佛会,武道,兵法,佛理,西蕃俱败。 煌煌大雍,恢弘气象。于是画师呕心沥血,临摹了这一廊的长卷,重现当年盛景。 第一次看时,还有些匆匆,因为初时并不在意,是以掠过了几分。此番独身在此,天光正好,不免细细看来。 长廊画卷中,有人弯弓射箭,神采飞扬;有人吴带当风,剑出天外。那是他年轻时候的师长,俱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唯有最前的白衣僧人,垂首合十,冰姿雪魄,是宁离半点也不曾识得的。 当年建初寺中,因缘际会。 阿耶知道他是谁吗?。 佛阁之中。 女婢步伐匆匆,狭窄道间,传来些细碎的环佩声响。 隋七娘听得动静,见女婢进来,秀眉微蹙:“做什么,怎的走这么快?” 女婢躬身行礼,回覆道:“女郎,已探听清楚了,那位是归喜禅师今日亲自带来的,应是他的弟子。” 隋七娘笑道:“原来是如此……归喜禅师久未出面,难道是去教导他这小弟子了?” 时宴璇听罢,却有些难以置信:“当真,没弄错罢?” 隋七娘不免有些不喜:“三娘是觉着,我家的婢子没有认真打听么?” 那女婢道:“应是错不了,是建初寺的僧人传出来的。” 时宴璇犹自不敢相信:“可我明明看见了,那是宁王家的世子。” 她如今这般还要一口咬定,教隋七娘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忍不住想起来了时家与宁氏的那段传闻。她一双杏眸将时宴璇望着,时宴璇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眼眸微微垂落。 隋七娘轻摇团扇,不以为然道:“即便真是宁王世子,难道就不可以向佛么?”。 她们这一处谈论的时候,殊不知一墙相隔的另一间佛阁内,也有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青鲤揉着自己的眼睛:“我没有看错罢?” 他怎么都觉着,先前正中蒲团上跪着的那个人……是宁离! “你看看,小蓟,是不是你家郎君?” “我,我想应当不是罢?我家郎君不拜佛的呀。” 杨青鲤也是这么记着的,若不是他硬拖着宁离出来,只怕宁离是半点也不会踏足建初寺。 小蓟回过头去,说道:“陵光,你看呢?” 陵光站在一旁的阴影中,一直都沉默着,这时候,终于开口,言简意赅:“是郎君。” 小蓟:“……啊?!” 杨青鲤:“当真是么!” 他简直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 先前在那山道上堵了许久,杨青鲤终于是被堵得不耐,干脆下了马车,抄起近道,想要从后门绕到建初寺里去,却没想着,路上捡到了陵光与小蓟两个。到了建初寺里,原本也并不曾提前令人知会一声的,却已经有人来,将他们引到了佛阁之中。 小蓟频频称奇,毕竟上一次,他们连来这佛阁的机会都没有,是随意捡了一处禅房休息的。 杨青鲤却知道为什么,那可不正是因着此次,是陛下遣他来将宁离带走么?还要赶在上皇的人之前,所以令人安排了,也算的是应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罢了。 佛经念完了,僧人们鱼贯而入了,门被敲响,奉来了香药糖水与黑饭。那是浴佛的仪式,前来观礼的香客也不会被落下。 等到那些个僧人都出去,杨青鲤一个激灵,连忙唤起两人,匆匆出门,务必不能失了宁离的行踪。可是今日的人流比腊日又何曾减少?竟然是一转眼间,就见不到人了。 “不如在山门守着。”小蓟提出个主意,不管上山下山,也就这两处地方。只要将郎君给找见了,那就是一件好事。 “可建初寺的出口又不止一个。” “那还有什么法子?!” “不若在回别院的山道上守着罢!” 杨青鲤心道,派人在山道上守着,难道还用他们说?他自己都已经先差遣了杨府的侍卫了,当然最好的,还是在建初寺里将人给查找着。 他连忙抓了个僧人,问接下来还有些个什么仪式,于是终于晓得了,是要将莲灯挂上宝塔。 建初寺,宝塔浮屠,上一次来时,都不曾去过。此次匆匆找过去,正见得宁离在塔上悬挂莲灯。杨青鲤心中轻松了一分,便想着在塔下守着,总不会差,可不知道是怎么的,一个恍神,差点又要瞧不见人。 这可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日影倾欹,映得那彩绘描金,浮光闪烁。宁离若有所觉,半侧过了头。 却是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连珠炮一样轰炸着他的耳膜:“我可是终于将你给找到了!” “青鲤……”宁离先前还在出神,此刻忽然见得人冲来,先愣一下,骤然间反应过来是谁,顿时间生出了一阵阵心虚,“你怎么在这里?” 杨青鲤脚板子都要走烂,听了他这话顿时一竖眉:“我怎么不能在这处!”他快步走过来,将宁离这上下打量着,脸还是那张他熟知的脸,只是身上的衣袍,素净得他都要认不出来。 “披上个僧衣,也没见得几分像和尚。”杨青鲤嘀咕道,“你这是做什么打扮,一天不见,你就要出家了?” 宁离与他解释:“我被人逮住了,好不容易扮成这样才溜出来。” 杨青鲤将他盯着:“谁逮你了?我与你说,我根本未曾听说……宫中出了事。” “什么?”这一下,轮到宁离愣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当时把萧九龄给惊动,紧接着,调动了好一番侍卫的。 不过……他脑海间浮现裴昭沉静的面容,温和从容,并不见得半分慌张。 若是行之使了些法子,也不是不行…… 杨青鲤气鼓鼓道:“所以你到底去哪里了?不是说好看了就出来么,我在外面等了你一晚上!烧纸都要烧成灰了!” 宁离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原本心里就愧疚,道歉的叫一个从善如流。 杨青鲤见他连声道歉,哼了一声,总算觉得好过了些:“还没问你呢,怎么跑到建初寺来了?” 这着实是个曲折的故事。 宁离解释道:“我惊动了宫里的侍卫,溜到了净居寺躲着,是跟着寺内的禅师一道出来的。” “和谁?” “净居寺的住持。” 杨青鲤在脑海里翻找了一番,却想不起来这位究竟是谁。他上京前,阿耶并未与他叮嘱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人物。 倒是宁离生出来疑惑:“你怎么想到来建初寺找我?” 杨青鲤瞥他,见他一脸懵懂样,没好气的说道:“你还不知道罢,你摊上大事儿了!” 宁离好生迷惘,他能够摊上什么事儿?便是昨夜里他夜探皇宫,行之也与他说了,不必担心的呀? 他自是相信行之的。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纰漏、事情败露,陛下雷霆怒火,要将他抓去吃牢饭了? 第44章 红籽儿 行之他定然十分乐意 44. 但就算是吃牢饭…… 宁离谨慎的说:“是什么大事,能不能说与我听听?”他觉得皇帝不至于将他抓去吃牢饭,但如果是自己一不小心,把柄递过去,那就不好说了,而且他做的事情,大概,也许,可能,会成为把柄? 杨青鲤说:“你还不知道么,上皇已经找到你家门口去了。” 宁离顿时吃了一惊:“什么,上皇?” 怎么又牵扯到那个荒|淫|无|道的老皇帝了! 杨青鲤说:“大安宫派了人,如今就在你家别院门口等着,要将你带到宫里去……阿离,不是我说,你可千万不能去见他。” 宁离颇为赞同的点头:“我省得的,我也不想见他。” “倒不是那个……”杨青鲤微微摇头,心道只怕宁离还未明白,与他解释道,“你如今连陛下都不曾见过呢,怎么能先应了上皇的召?万一你去了,只怕被打上大安宫的印记呀!” 那可是一点儿都不好的。 他们这一批,原本就是外地世家子弟进京,虽然并未称之为“质子”,但其中的意思,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儿。 杨青鲤自己还好些,他只是出身于叙州杨氏,父亲杨青溪虽然身为峒主、乃是入微境巅峰,但大雍境内,尚还有三位无妄境顶着。可沙州宁氏……那却是唯一的外姓藩王,且扼守丝路、坐拥西北,说不得便要更加敏|感几分。 宁离为沙州宁氏的世子,其实自入京后,有许多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并未入建邺城中,而是在城外别院歇脚,这样才稍稍隔绝了几分。 从前他是三不管的状态,谁也不应,谁也不理,虽然瞧着乖张无礼,却游离于漩涡之外,片叶也不会沾身。总归陛下没有召,宁离虽不曾入宫,但勉强也说得过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如今大安宫的人已经到了别院外,若是宁离真随了那内侍去,这平衡,说不得就要被打破了…… 他目光中略略有些忧色,被宁离瞧得一清二楚。 宁离道:“会有这么严重么?” 杨青鲤叹道:“重要的不是你怎么做,而是外面的人,会怎么认为……你如今建康宫都未曾去过,要是去了大安宫,易地而处,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 他望向四周,自觉无人,悄声说道:“说个大逆不道的,你若是不想做些改天换地的事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何况先前,便是我们入京的时候,陛下还遇刺了。” 那更是在这复杂局面上,又添了一重…… 那事情宁离也知道,铁勒商队都被入了大牢,好一段时间里,建邺城内,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不觉问道:“铁勒的人没有表示么?“ 杨青鲤摇了摇头:“朝廷派了使节往铁勒去了,究竟如何,还要等使节回来才知道。” 陵光先前与他说过的,铁勒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怕也还有的扯皮。 便是些微出神的时候,只听杨青鲤说:“他们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薛统领与萧统领不在,否则,如何可能伤到陛下?” 宁离心知他说的是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统领,模模糊糊便应了一声,其实他对这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不过想来杨青鲤说的也没错,铁勒只有一位入微境,但凡当日薛定襄与萧九龄有一个在场,大概解支林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隐约间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地方,但一时半会儿又忖度不出来。 一旁,杨青鲤道:“不说那个了,这几日,你都不要回去了。” 宁离说:“那我便躲在外面么?” 杨青鲤说:“总之避一避风头,不要和人正面对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看你这身僧衣穿的也挺顺溜的,念经也念得像模像样。你要是想躲,躲在建初寺里也成。五愧大师应该会很乐意的,再不济,后面不是有个小庙么?去翠灵寺躲躲也成。” 宁离:“???” 宁离想到五愧望见他时那欣慰的笑容就先怕了一分,连连摇头:“可别,可别,你饶了我罢!我还没有出家念佛的打算。” 这畏惧如虎的样子,登时将杨青鲤也逗笑。他本也只是说着玩的,当下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宁离眨眼,巴巴的将他望着。 杨青鲤:“……” 杨青鲤痛苦锤头:“好罢,我好事做到底,将你收留了行了罢!”。 天光幽寂,穿梭过宽大的柏叶,投下粼粼阴影。 裴昭负手站在塔下,听得脚步声来,不曾回首,只是问道:“如何?” 张鹤邻答道:“杨世子已经将宁郎君接走了。” 裴昭道:“他们去了何处?” 张鹤邻道:“离开建初寺后,回了杨府的宅子里。” 裴昭神情静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使唤了杨青鲤去接人时,便知道,十有八|九,宁离会去杨青鲤的府上。 奉辰卫呈来的暗报都摆在他的案头,虽非事无钜细,刻意关注,但大抵也是知晓一些。 京中人皆知晓,宁王府的小世子进京后,只与叙州杨氏的小峒主交好。若论他本人,镇日出现的地方,不是戏馆就是茶楼。 裴昭道:“杨青鲤可有说些什么?” 张鹤邻稍稍斟酌:“叮嘱了些,教宁郎君切勿接近大安宫。” 裴昭微微一哂,有的人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心里通明的很,是一等一聪明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件事,他才遣了杨青鲤去办。 张鹤邻道:“杨世子一向与宁郎君交好,想来定会护卫几分。” 裴昭闻言轻哂,语气淡淡:“可不是么?关系好到连夜闯皇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在外面给他放哨。” 他一语说罢了,身后迟迟的没有回应,裴昭便微微侧头,只见张鹤邻缩头埋首,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这样子,彷佛打定主意做个锯嘴葫芦。平日里话没见得少过,如今想听他说几分,倒是十分伶俐的闭嘴了。 也罢。 裴昭道:“教李御奉拟个方子,从我库中捡些药来,给他送过去。” 至于那个“他”是谁,那自是不需多言的…… 杨府宁离已经来过了好些次,如今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 可此时这府中,正是一副天塌地陷场景。 杨青鲤劳累一宿,本来归了家中,吃吃酸甜果子,正是惬意,无意间问着,惊得口边的红籽儿都掉下来:“等等,你说什么?我的玄丝蚕衣,你没带回来?” 宁离:“……” 宁离好不心虚,他给忘了。 杨青鲤呆愣的捡起地上掉落的红籽儿,搓在手心中,一圈完了,又搓一圈。他将宁离给望着,他那玄丝蚕衣,的确是被宁离穿走了的,没错的罢! 宁离被他盯得有一点头皮发麻,小声说:“我彷佛把它给落在宫里了。” 听他这句说完,杨青鲤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宁离,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你你你……你忘在了宫里边儿?”他想到玄丝蚕衣如果被发现的下场,顿时间,天旋地转,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不是好好地穿在你身上的吗?” 宁离小声说:“我当时跳进了河里,出来的时候换了身衣裳。” 就是那身僧衣? 杨青鲤将他盯着:“净居寺里面?” 宁离道:“应该是罢。” 若果是在净居寺,那是皇家寺庙,彷佛是要好一些了,但若果是不在…… 杨青鲤只觉得头大:“你好端端的穿着,怎么能脱下来!” 就算那玄丝蚕衣能在叙州再找出一件,可是由他阿耶亲手布置了巫术的,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件了!若是落入了哪个入微境的手里,只要稍稍了解些,说不定就能瞧出来。偏偏宫里别的什么都可能缺,武道高手万万不会缺,武威卫与奉辰卫,两位大统领,薛定襄与萧九龄,便俱是入微境。 ……等等?! 杨青鲤语气缓慢:“你昨夜还遇见了萧九龄,被他打了一掌?” 宁离与他纠正:“是我藉着他的掌风,先行溜了一步。” 杨青鲤:“……” 可这哪里有什么区别? 完啦! 吾命休矣! 杨青鲤的脸色顿时垮塌了下来,攥着红籽儿在厅中踱步,口中喃喃道:“他一定能看出来的,他从前与阿耶交手过……” 走来走去,踱来踱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宁离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教杨青鲤从这梦呓一样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不会的,他连净居寺都没有进。我应当是夜里换衣裳时把玄丝蚕衣给落下了,青鲤,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想法子要回来。” 要回来? 杨青鲤虚弱道:“你在说笑么,你怎么要回来?” 宁离想了想:“我可以找归喜禅师,我是跟着他出来的,再跟着他去一趟净居寺。” 杨青鲤让他想都不要想:“入宫和出宫,那是完全不同的。你可以跟着归喜禅师从净居寺里混出来,但是想要再混进宫里去,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么? 宁离不解:“不简单在哪里?昨晚我不就是进去了么?” 杨青鲤没好气道:“你的确是翻进宫墙了呢,那你的首尾处理干净了么?” 宁离讪讪,他把玄丝蚕衣给忘在了宫里面,他好像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眼见着杨青鲤愁眉苦脸,宁离有些不忍心他这样下去,左思右想,眼前一亮:“还有办法!我可以请行之帮忙!” “行之?” 宁离点头:“行之他定然会十分乐意的。” 第45章 白茶悉尼汤 我得要劝劝他,换一份营生才是 45. 宁离遣人去捎了个口信,小蓟回来禀告他说,裴昭请他前去一叙。 日暮时分,悄身前往,已有相识侍从候在外间,但见楼匾之内,小桥流水,别有怀抱。 幽篁馆是建邺中颇具特色的一家酒楼,遍植疏竹,如今已是冬日,并无枯败凋敝之意,也还郁郁苍苍。 裴昭斟茶,正自饮着,听闻脚步声,微微侧眸。 不见远山如黛,但见眉如远山。 宁离不觉绽出个笑容,快步走过去,便在裴昭一侧坐下,将自己的诉求说了说。 只是裴昭却没有应。 正是宁离疑惑的时节,裴昭却缓缓开口了…… “什么,你家郎君说,要我也过去?”杨青鲤不免有些吃惊。 先前宁离说他去想办法把玄丝蚕衣拿回来后,就自己鼓劲儿去了,杨青鲤其实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可如今瞧着,彷佛竟是有戏? 若当真能不将旁人惊动、就将玄丝蚕衣取回,那自然是最好的。 他不免问道:“是他的哪个朋友?” 小蓟说:“就是裴郎君……我家郎君的好友。” 提及好友,几乎是一瞬之间,杨青鲤脑海间就浮现过了两个字。 他大抵知道,那是什么朋友了。 从前宁离与他说过些次,想来那裴行之,应当是一位宗室子弟。宁离是个十分容易被哄骗的,在他眼里,那裴行之脾性随和,甚是好相与,但实际嘛…… 杨青鲤不曾见过,杨青鲤也不好说。 他在京中溜躂了这么一段时间,也晓得那些个裴氏宗亲,如今多半是夹起尾巴做人。不过同样是低眉顺眼,有些个是低调的,有些个却是野心勃勃的。宁离身份那么敏|感,谁知道粘贴来的是哪一类? 不过,只要那招惹宁离的不是上皇底下魏王那一支,旁的都好说。 “那可好了。”杨青鲤点头,“正巧我也想见见他。” 这不正是瞌睡赶上了枕头? 他也的确好奇,宁离口中的那一位好友,究竟是哪一位人物…… 来到幽篁馆外,脚步还未踏入,杨青鲤心中先“咦”了一声。 非关其他,他隐约觉着,这一处暗中布置的侍卫,彷佛比外处更要多一些。 但是他从前也是没有来过的,也不知晓这其中是如何情景。小蓟引着他过去,他便跟上了,曲折蛇行,只觉得这地方,山石丘壑,层叠相隔,尽显江南园林景致。 竹径尽头,一方小轩,正对那人,一身银红色梅花纹锦袍,蓦然回首,有若琼枝翕[xī]赩[xì]。四周郁郁苍青,唯见他光貌粲然。饶是杨青鲤与宁离相交的得久了,不免也被震了一下。 他心道宁离什么时候换了这身衣裳,他怎么没见过,莫不是先前送药时送来的,却见着宁离已经起身,笑吟吟迎来。 “青鲤,你可算来啦!” 宁离引着杨青鲤向前,转过了这一小丛竹林,杨青鲤才发现,那轩中竟然还坐着人。 山黛似的佛头青,隐在竹林叶影之间,一片萧疏与清淡,扑面而来的清峻疏冷,教杨青鲤的脚步都不由得放轻了一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些擂鼓,或许是这些日子太过于劳累了,竟然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眼熟。 杨青鲤道:“阿离,这是……” 宁离闻言,眼眸微微弯着:“是我的好友,裴行之。”。 杨青鲤随着宁离上前,转过轩下石阶。 终于到得轩内,恰逢案前那人微一侧头,刹那间杨青鲤心中遽震,脚步险些一软,脱口而出:“陛……” 淡淡的眼神投来,不言不语,却似有千钧之重。 杨青鲤奇异般的醒悟了,从没有哪一时刻脑子像现在这般灵光,生生的将后一个字给咽了回去,舌侧都咬出了血。 “怎么了?”宁离不明所以,一心想要将他介绍给裴昭,见他这面色变来变去的,顿时间好生疑惑。 杨青鲤:“……” 那边上的眼神如同冰渊似的,简直教他如芒在背,此刻若是回答不好,那可不得是…… 杨青鲤掐了自己一把,连忙挤出来一个笑容,说:“碧螺春,我是说这桌上的碧螺春,银白隐翠,实在是一等一的佳品。” 宁离听得满脑子都是问号,这说什么呢,杨青鲤不是也不爱喝茶么?怎么今天还点评起来茶汤了。而且桌上搁着的那两盏,他跟前的是白茶悉尼汤,裴昭身前的那盏,彷佛也不见得是呀? 他不免问道:“行之,这是碧螺春吗?” 裴昭徐缓道:“这是建邺雨花。” 杨青鲤:“……” 杨青鲤暗暗叫苦,当真是脑壳都大了一圈,连忙道:“原是我钻研不精细,看错了,都是我眼花。” 裴昭轻轻一哂,忽然唤道:“鹤邻,去,给杨世子上一盏碧螺春来。” 那后边儿不知何时转出来了个面白无须的侍从,恭恭敬敬道了声“是”。杨青鲤悄悄地瞥了一眼,如果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那么此刻,心中猜测成真,再也没有半点怀疑。 难怪这暗中守着这么多的侍卫! 难怪宁离口口声声说,可以帮他将玄丝蚕衣给讨要回来! 难怪先前夜闯了皇宫、还被萧九龄撞见了,依旧半点不愁不恼! 原是因着眼前这一位。 大内禁中,皆在他掌上。这天下都是眼前这位的,还有什么不能得来?! 却听裴昭开口,微微扬着:“宁宁,你这位好友,怎的还站在一边儿?”停顿了一瞬,彷佛有些揶揄,“还是说,我生的把人吓住了?”。 杨青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 他觉得他大概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脸也要笑僵了,可没办法,还得要笑,要当做是一切如常。 他如今才十七岁呢,大好风华,不至于老眼昏花。就算他看错了,可现在走进来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内侍,那是张鹤邻!建康宫中、太极殿前,陛下|身边一等一得力的内侍张鹤邻! 入京之后,杨青鲤递了摺子到宫中,当日见过的,就是这一位内监。 早知道今日的宴是这样的鸿门宴,无论宁离怎么说,他决计是……打死都不来! 宁离却不晓得,他只见得杨青鲤身体有些僵硬着,彷佛有些拘束的样子。自从裴昭方才落了那话后,杨青鲤虽然坐下了,还告了声饶,但总觉着,有说不出的局促。 连带着说话间,都开始咬字眼了,一字一言,都文绉绉的,半点儿不似平日与他说笑的时候。 那吃相也斯文的很,一筷一粒豆,生怕掉不下去似的。 中途时分,杨青鲤撇下筷箸,先告退一句。 宁离见得他出去了,眨了眨眼,道:“行之,我去看一看他?青鲤平日不是这样的,他可能今天……唔,有些紧张罢。” 其中缘由如何,裴昭却是一清二楚。见得宁离要去,目光动了动,并未阻拦,颔首道:“去罢。” 宁离便迈过竹径出去了,将杨青鲤寻见。 瞅着了那身宴蓝的锦袍,连忙过去,一把将人揪住:“青鲤,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看着慌慌张张的,行之他人很好的。” 杨青鲤正是站在这角落里、不想回去的时候,振作了再振作,望进宁离明亮的眼睛。 他此刻心中跟吃了黄连一样,脸都要苦了,还不能够苦。见宁离来寻他,还得挤出笑容:“他威势有些重,对不住,我看见他有一些发憷。” 宁离应了一声,想起裴昭不言不语不说笑的时候,冷起双眸,威仪高峻,的确迫人。但那也是极少数的时候,平日里也从不这般呀? 他害怕杨青鲤把裴昭给误会了,当下解释说:“可能因为今天你才第一次见他,有些不熟悉罢。若是熟悉起来,你就会知道,行之其实是一个很温和耐心的人。” 杨青鲤:“……” 温和耐心?! 乖乖,杨青鲤暗道,他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宁离居然夸那位天威难测的陛下耐心? 可他当初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的! 从叙州出发前,他阿耶对他耳提面令,切不可在京中惹出事端,尤其要遵循的,便是这位陛下的意志。 当今这位陛下,王位乃是踏着累累白骨走上去的,杀兄囚父,血流成海,霹雳手段,乾纲独断。这是个极度不好相与的角色,只看那年宫变他怎样从一众兄弟间夺得王位,便知他手腕如何。 叙州地远,他阿耶又是入微巅峰,平日安于一隅,当真是无欲无求。可即便这般,说起裴昭时,也有些微忌惮。 杨青鲤得了那番叮嘱,觐见时自然小心谨慎,当时在两仪殿中,只觉天威如海,君心难测。便是前不久铁勒人刺杀那事,滚滚斩落了多少人头,诏狱的牢木都被浸红。 而宁离竟然夸他,宽容且温和? 只怕还当真是这样想的。 杨青鲤不禁将宁离望着,见宁离面上些微关切,似乎是苦恼于两位好友气氛僵滞,想要从中说和几分。 他心知宁离如今是什么也不明白,一口一个“行之”的叫着,半点也不掩饰的近密亲昵。 可这压根不是陛下的名,或许是弱冠后所取的字,只怕宁离还被蒙在鼓里。他心中些微犹豫,又有些迟疑不定,终是不想看着宁离被这样哄骗下去,略一咬牙,提起胆子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宁离见他这般纠结的模样,忽然间醒悟了。是什么,教杨青鲤这般发愁? 当下他也凑过去,小声说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杨青鲤心中遽震,倏地一下将他望着,失声道:“你已经知道了?!” 宁离示意他冷静,郑重点头……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猜到的,虽然裴昭从来都不曾与他说过,可平素行事里,多多少少都能透出些端倪。山间的别院里,他已经见过了裴昭与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位的相处,更是在不久之前,得知了裴昭的修为。 与那两位统领如出一辙的“入微”。 想来应是天子暗卫中的一支罢,只不过名声不显,隐匿在暗处,不为外人所知。 这等身份,见不得光,做的都是些刀尖上舔血的事情,只怕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那位陛下都一并丢给了行之。也难怪行之的身体,那样的不好。 若换做旁人,这等话,宁离是定然不会说的,也就是在杨青鲤跟前,才谨慎出口了。 杨青鲤的声音都有一些发涩:“暗卫? 宁离点了点头。 大抵是说到了此处,忍不住又生出些忧虑,宁离喃喃道:“我得要劝劝他,以后换一份营生才是。” 第46章 碧螺茶酥 宁离竟然还惜他、怜他、悯他 46. 杨青鲤见他目中忧心忡忡,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天底下,有哪个……敢教竹林小筑里的那位换个营生? 那是宫中的陛下,执掌大雍的君王。世人皆敬他、畏他、惧他,宁离竟然还惜他、怜他、悯他。若不是知晓宁离的为人性情,他都要以为,那是拿他取乐子的玩笑话。 可伴君如伴虎,宁离如今一无所知的在那位身边待着,本又是个毫无拘束的性子,想说甚就说甚,这些杨青鲤也是领教过的。如今陛下待他还算宽和,可也不知道能到几时。若是哪天宁离说错了话,万一被恼了、怒了…… 杨青鲤思索再三,觉得不能够这样下去,终于咬牙:“阿离,我要与你说,他其实……” 忽然听 到一阵笑声,远远地传来:“杨世子怎么带着宁郎君,躲到这里来了?倒教奴婢好一阵找。” 杨青鲤倏地住声。 张鹤邻自竹径远处转过来,面上笑着说:“两位在说什么呢?”。 适才的话,却是不能够说给张鹤邻听的,况且他也不可能出卖杨青鲤。眼见着张鹤邻身后还跟随有两名年轻侍从,一并捧着木盘,里面托着些精巧的瓷盏、小碟,当下宁离把那些愁思忧绪都收拾了去,也笑起来:“张管家,这取来的是什么?” 张鹤邻笑着答道:“杨世子不是喜欢碧螺春么,方才主君吩咐下去,教做了碧螺茶酥来。” 宁离眼睛一亮:“苦么?” 张鹤邻笑眯眯道:“这本是幽篁馆中的一绝,只不过近些年都不怎么做了。如今这道是请的老师傅出的手,想来是不苦的……宁郎君可要尝尝?” 宁离的确想尝尝,可是他也不至于这般焦急,于是从那一方小隙里转出来:“快些送进去罢!” 说罢,沿着竹径,当先一步。 只留下杨青鲤在原地,望着张鹤邻白皙的面目,一时间,心中打鼓,有些栗六。 那两名捧着木盘的侍从随着宁离一道过去了,可张鹤邻脚下彷佛生了根,还在不远处站着。 忽然间,听着张鹤邻开口,神色如常:“杨世子还不过去么?” 杨青鲤心中措辞了措辞,轻声说:“张公公。”陛下他…… 后面的几个字还没有吐出来,心中一个激灵,当先吞了回去。 杨青鲤十分机灵的改了口:“您家主君,做白龙鱼服之事,如今这是……” 张鹤邻悠悠道:“主君自有深意,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不过,世子您是通透的人,想必心中也明白一些。还请世子牢牢地记住了,莫要在宁郎君面前说漏了嘴。” 杨青鲤心道,深意,什么深意,他哪里知道! 可是他知道,如今张鹤邻都明明白白的与他说了,他便是不知道,他也得知道。 适才的突然打断,就是对他的一份警告。 若他真的机敏一些,他就该立时应了,老老实实的回去,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拎清楚,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抖出来。 可那样,宁离岂不是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若他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那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明明已经知晓了,怎么能够看着宁离在那火坑边上绕? 杨青鲤微一思索,面上露出了些惊讶的神色来,彷佛又有些为难。 张鹤邻行走宫中,本是人精,一看着杨青鲤这神情,便知晓其中恐怕有些微妙的地方。 他问道:“可是其中有什么不便的?” 杨青鲤低声说:“可是阿离与我说,他已经知道了呀。” 张鹤邻顿时一惊…… 疏竹掩映,石径尽头,小轩之中,宁离正在尝奉上来的碧螺茶酥。 甜白瓷小碟里,五枚茶酥拼做了桃花的形状,青翠的颜色,沁沁的绿着,只有当中晕了一点儿鹅黄,煞是好看。 裴昭含笑问道:“苦么?” 宁离仔细的品了品。 那碧螺茶酥十分细|腻,入口即化,甜味适宜,既不觉得淡,也不觉得腻,只觉得唇齿之间,彷佛还存留着一阵淡淡的茶香。 他道:“不苦呢!”。 此时杨青鲤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方才还在他身后,却迟迟的没有回来。 宁离心想,莫不是杨青鲤现在还有些发憷,趁着在外面溜号的机会,就不肯回来了? 这可使不得,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可是,他也不能出去查找。 他这般若有所思,其实已经全然落入了裴昭眼底。 裴昭声色不动:“宁宁在找什么,杨家的世子么?” 宁离:“……” 这两头哄得十分艰难,他绞尽脑汁,解释道:“行之,青鲤平素并不是这般的。他从没有见过你这般有气势的人,所以有一些羞赧,不敢过来。” 裴昭心道,这可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朝着外面吐。 那叙州杨氏的世子为何不至,难道他心里不明白?实则是清楚得很呢。 裴昭也不挑明,轻轻斟茶:“我还不知,原来我竟这般可怕。” “哪儿有!”宁离反驳,不假思索道,“行之最是温柔可亲。” 这四字却教那斟茶的手都微微一顿,停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下去。 宁离完全没有察觉,冥思苦想,终于找出来了理由:“……大概是因为那件衣裳还在宫中,所以他有些提心吊胆,茶饭不思罢。行之,你可以取给我么?”。 裴昭道:“什么衣裳,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离心中好生奇怪,他心道,那衣裳有何独特之处,先前捎口信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但是转念一想,当时毕竟是令小蓟过去的,万一小蓟没有说清楚,也不是不可能。 当下宁离道:“就是那天我闯进你房间的时候,披着的外裳……我给忘记了。” 那是一件黑色的丝织外裳,轻飘不容一握,彷佛漾着水波似的银光。 裴昭其实知道他口中说的是哪件,也正是见着了榻前扔着的外裳,他才知道,叙州杨氏的世子胆大包天,竟然裹着宁离做这么些不着调的事情。 但他面上犹作不知,只是好整以暇的等着。 本还以为,宁离或许要犹豫一分呢,结果宁离压根想也没有想,葫芦似的倒了出来:“那件黑色的外裳是玄蚕丝织成的,先前找青鲤借来的……我得还给他。” “原来是你找他借的。”裴昭颔首,却道,“我听说沙州外雪山处,有一种冰蚕吐丝,刀割不断,水火不侵,织成的软甲是最好的护身法器。你阿耶没有为你备下么?” “……唔?”。 “沙州有这个么?”宁离有些不好意思,“我没穿过,也没有听阿耶提起过呢。行之,你是从哪里知晓的呀?” 裴昭一顿:“闲来无事看的方志,其中物产一处,有所提及罢了。” “或许是有的。”宁离道,“只不过我不知晓。” 裴昭道:“大抵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丢失了罢。” 宁离心道,行之这语气,怎么像是笃定他家中也有一般?可是他阿耶搜集了一堆名剑,都通通扔给了他,也没记得阿耶搜集过宝衣呀? 怕不是要写信回家去问问。 这样想着,他道:“那日是青鲤知晓了我要入宫,所以才将他这压箱底的家夥给抄出来,叫我穿上的。”结果这一穿,就被他给忘记了。宁离央求道:“行之,你帮我找一找,好不好?青鲤本是好心要帮我。” 裴昭轻轻一哂,心道,若不是如此,难道杨青鲤这件事,还能这么轻易的揭过去不成? 单单是从犯这一条,就足以让杨青鲤诚惶诚恐、负荆请罪了。 这主犯还在他跟前,半点儿不知的,软着声音,唤他、央他、恳他。他但凡还有些为君的尊严,也要狠狠惩治宁离一番,教宁离知晓轻重厉害…… “行之,我都给你认过错啦,你帮一帮我。” 半晌,裴昭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了。 宁离就知道,裴昭一定会答应的,忍不住心中雀跃,抿出了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轻轻投过去一眼,到底是没有再翻旧账,只道:“下次不要做这样莽撞的事情了。” 宁离“嗯嗯嗯嗯”的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从此以后,一定没有下一次。 裴昭姑且相信他一分,虽然他也不觉得,这其中有多少可信的力度。 “……其实,若不是想看看吴彦之的画,我也不会想到去夜探的。”宁离小声咕哝着,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件事,抬眸望过裴昭清峻的眉眼,有些犹疑,又有些不定,小声问道,“行之,这样会对你造成影响么?” 裴昭持着瓷盏的手轻轻一顿,眼帘翕合,朝着宁离看去。 宁离不待他说话,已是继续问道:“若是陛下知晓了,他会责罚你么?” 裴昭不答反问道:“宁宁觉得呢?” 宁离略微思忖一番,顿时间,唇也抿了起来。 若是那皇帝知道了有人潜入了他宫中,逃之夭夭,而原本应该忠心于他的侍卫,不仅没有尽职拦下,反倒是将人悄悄放走…… 只怕行之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先前裴昭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半点儿也不曾朝着这方面想,如今被这样一提,他才意识到,这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妥当…… 裴昭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却见着宁离彷佛陷入了困扰的漩涡里,左右为难着,瞻前顾后着,彷佛是极度矛盾了,在唇|瓣上都咬出了深深的印记。 那颜色原本粉|白,可现下,若是力道再大一些,只怕都能咬得破皮出血。 ——陛下如今还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不会怪我。 然而这话还没有出口,宁离已经启唇,飞快的说道:“我自己去想办法。行之,你不要出面了。” 裴昭指间一顿,当真是五味陈杂。 为何先前宁离会请托他?缘何如今又教他不要再插手?前后两厢态度,看着儿戏极了,那缘由裴昭却一清二楚。 都是因为他那句玩笑话。 裴昭道:“不必,陛下宽宏大量,我在他面前,还有一些面子。” 然而宁离已经是轻缓而坚定的摇头。 先前缠着他要他帮忙,翕倏忽间又变换了态度,不知从何来的一股执拗气。 漆黑的眼眸里,透着一点儿决心。 从前裴昭觉着宁离七情上面,毫无城府,太容易被看透,半点儿也不好。 如今却是爱煞了这般的性情,剔透得清澈澄明。 明明是被人语气生硬的拒了,唇边却不自觉的掀出些弧度,裴昭目中含笑:“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第47章 桂花酿马蹄 陛下胸怀圣明,世子光风霁月 47. 他不自觉的笑起来,说道:“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宁离其实心中并没有思索出来个什么章程,但那些不必与裴昭说。闻言,他眨了眨眼:“我有办法,你且放心。” 月色清幽,竹风悠然。 不远处的小池上,粼粼摇曳着几许波光,倒影入了轩中来。 裴昭目光宁静的将他望着:“你已经允了我,莫不是还要做梁上君子之事?” 那指的就是这一遭,宁离悄悄的潜入了宫内。虽然本意并非如此,可观其行,却大抵相似。 宁离微微窘迫,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掩饰一般,挖起了碗中的桂花酿马蹄。 他只是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罢了,成与不成,还要另说。宁离打定了主意,若是裴昭要继续问他,他是什么也不会吐露的。 然而裴昭并不曾再问。 抬眸之际,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佛头青颜色端凝,悄无声息,融入了熹和的夜色。 风清月朗,响起来的嗓音清冽,恰若山涧溪水潺潺。 “好罢,宁宁,我不问你便是。只是……如果遇到了难处,不要忘了还有我。”。 “如何?” 车縠缓缓,碾过了宽阔的长街,夜深时,四下寂静。 杨青鲤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一句话,还是千回百转才终于憋出来的。 “不如何。”宁离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还问我呢,你怎么不说你刚才那反应的如何?居然跑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呢。” “这……” 杨青鲤张口欲辩,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他心道,这难道能怪他吗?任谁突然发现自己朋友口中那个絮絮叨叨了许久的好友,居然是当今陛下,都会不好的吧?! 他的反应已经够镇定的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的确听宁离说过,那位“行之”是裴氏宗亲,今日前来,未尝不是抱着看看这庐山后真面目的想法。他本想着,要防着宁离被人哄了、骗了、拐了,可他也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登上御座、统御四海的宗亲啊?! 杨青鲤整个人如陷入云山雾罩,此刻仍旧轻飘飘的,觉得不真实。 这些也就罢了,白龙鱼服,万一是陛下另有考虑呢? 可最教人震惊的,是陛下对于宁离的态度,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怵成这样,行之又不吃人。”宁离咕哝道,一时将他看着,“怎么了,我有说错吗?” 嗯。 杨青鲤点头,麻木附和道:“你说的没错,他不吃人。” ——但是会杀人。 他心中默默补充,一声令下,人头落地,流血万里,烟尘滚滚的那一种。 适才在幽篁馆里所目睹的情形,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杨青鲤消化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接受下来。 此时已经回了府中。 杨青鲤回过神,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一趟的去意:“那玄丝蚕衣呢?他……答应你了么?” 宁离摇了摇头。 “这样。”杨青鲤虽然开口问了,但其实也不怎么意外。 这都问到正主头上去了,还能指望什么? 没被陛下送进大牢里都算是格外开恩了。 宁离心中惆怅百转,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是我没有再请行之出面了。” “哦。”杨青鲤心中波澜不惊,经过了今天晚上这一遭,无论宁离再说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檐下挂着竹骨灯笼,光火朦胧,照着长廊,中庭处却是悄悄寂寂。宁离站在青石台阶下,仰望着天际的弯月。 “我也知……行之视我如知交,所以怎么舍得让他为难?”。 杨青鲤:“???” 杨青鲤目光跟见了鬼一样,想要说些什么,真是无从说起。他只觉得这荒谬极了,可是宁离一脸认真,显然是十分坚定着的。 杨青鲤气苦道:“那我呢,你就让我为难?” 原本是没忍得住,出了口才觉得心里委屈。 那他呢,他就不算宁离的朋友了吗? 这心事太过明显,质问也一览无余,眸子像是烧着,火光烈烈的。 宁离被他一瞪,顿时也觉得措辞或许有些不妥当。可若是要让他描补,那可难了!总想不出如何描补。 “不是的,你听我说……” 被杨青鲤好整以暇的看着,些微期待的等着,宁离张着口,却又卡了壳。 行之与青鲤,俱是他的好友,可其中却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教他说不出来,彷佛无甚差别,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 杨青鲤仍旧等着,见他愣着,眼睛渐渐垂落,嘴巴也撇了:“哦,你说,你还要说什么……” 还有些牢骚,却被匆忙的打断。 “方才是我没有说好话,我向你赔罪,成不成?”宁离认真的将他望着,“青鲤,你和他是我在京中,结识的唯二两个人,你们都待我极好,我省得的。” 那点子火苗原本也不甚旺盛,听着恳切的歉语,被人巴巴的望着,半途间,又泄了气。 杨青鲤瓮声瓮气道:“你平日里就是这样和他说话的吗?” 宁离没有反应的过来:“……和谁?” 这还能是谁?! 杨青鲤气着都要秃噜了:“就是你那个什么什么……”到底还是没敢把那两个字吐出来。 但宁离已经听懂了,目光中生出了几分疑惑与不解,略略茫然的将杨青鲤望着。 是哦,这有什么好问的?杨青鲤自问自答。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么?宁离从来都是这么个说话的语气。 但大概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像宁离那般,对着宫中的那位说话。 他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不觉渐渐安静了。 中庭草木寂静,一片清冷的夜色。 宁离眨了眨眼,一时间也顾不及,自顾自的说道:“我会想办法将你那件衣裳讨要回来的,不过,现在只是有了个很粗略的想法。” 杨青鲤已经想开:“算了,丢了就丢了,不费那功夫了,大不了被我阿耶骂一顿。” 事已至此,这件事情,宫中的那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大概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根本没有什么侥幸的想法,反正他从小上山下河,上房揭瓦做得也多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大不了被骂几句,也不差这一项。 只是,虽然心中已经想著作罢,但还是有些心疼。 宁离“啊”了一声,摇头道:“那不成。” “那还能怎么着?”杨青鲤瞥了他一眼。 这三个字听得很是坚决,总算令人舒坦一些。 宁离说:“祸是是我惹的,没有让你来背着的道理。” “算你有点良心。”杨青鲤哼了一声,“不枉哥哥豁出命罩着你。” 两句落下,宁离顿时大怒:“你这才比我大几天?”哥哥什么的都来了。 杨青鲤好不容易占据上风,顿时半点不饶人:“怎么了?大两天也是大。”。 翌日。 建康宫,两仪殿。 各部的摺子送了来,先要分门归类,按照轻重缓急。至于藩王世家的这一遭,会被特别的捡出来。 能做这件事儿的,也没有几个,自然是要经过张鹤邻的手。 这件事原本已经轻车熟路,日复一日,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可今儿个…… 一摞摞摺子摊着,最上的那一本,教张鹤邻看了又看,犹自不敢相信,彷佛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没看错罢? 今日各世家唯一呈过来的一封。 冬至以后头一遭,竟然是宁王世子上了摺子…… 御案上首,只见得一身绀碧青色常服。裴昭朱笔批示着,没什么用处的,草草看过,俱是放在一边。不多时已经摞了一摞,倒是比另一侧的还要高。 都是些言之无物的,一个个干实事的本事不怎么样,马屁功夫做的倒是好。费时间写着些骈四俪六的锦绣文章,全都是些无病呻吟的虚头巴脑。 正自想着,将手中的御笔放下。张鹤邻进来,目光有些古怪,说道:“陛下,是沙州宁氏送来的摺子。” 宁氏本就特殊,自从那小世子入京后,彷佛更又特别几分。 不知这一次,宁王又是为了何事。裴昭颔首:“拿过来吧。” 见得张鹤邻神情,欲言又止,不免挑眉:“怎的还愣着了?” 张鹤邻憋了半天:“陛下,这是京中那处宁王府送来的。” 京中那处……? 建邺城中,能代表沙州宁氏的,唯有一人。 如此这般。 裴昭的目光还是如常,也透露出来一些稀奇。 “宁宁递来的?” 不需要人回答,他看见那字迹就已经明白了。 张牙舞爪着,和他前一次看过的一并相同。 入京这么久,都没有一张摺子递了来。素日里听宁离的口气,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的。裴昭提点过、规劝过,到后头,已经放任自流,也没什么想法,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在这个时候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教他颇为新鲜,又生出几分兴致。 也不知道宁宁写与他的摺子,里边儿都说了些什么? 裴昭伸手翻开了那摺子封皮,先是对那字笑了一声,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等到开春,一定要好生磨一磨宁离的性子。写了这样一笔字,日后还怎么见人? 一目十行的看罢,倒是真的笑了起来。 “鹤邻啊。”他叹道,“你还说他已经知道了朕的身份。” 难道不是如此吗?昨天晚上,杨青鲤就是这样与张鹤邻说的。 张鹤邻得了这消息,根本不敢隐瞒,待得那两位世子结伴离开后,立刻就匆匆地禀告给了裴昭。 只是裴昭目光神情都如常,令他不必再说了。 今日送了这摺子来,张鹤邻说不得就有一些想法。难道是宁王世子假意伪装?想要从陛下这里谋求些好处吗?实在是杨青鲤说的那番话,令他放在了心上,不得不小心。 裴昭叹道:“你也看看罢。” 张鹤邻虽然身为内侍,但是从前跟在大时后身边,也是学过文辞章句的。他不似那些个目不识丁,略略通得一些文墨,若要看懂也不算难。 何况呈来的这摺子,上书并不是什么文绉绉的话语,却是十分粗浅直白。 更是与他所想像的大相迳庭。 张鹤邻看罢,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心知是他自己做了小人行径,将那奏摺合好,恭恭敬敬地又递到裴昭手边。 “你还道他心有图谋,假意欺瞒。” “陛下胸怀圣明,世子光风霁月。”张鹤邻真心实意道:“……原是奴婢想错了。” 第48章 红油面块 他还以为,会和行之住在一处呢 48. 热腾腾的汤汁泼浇了红油,撒上了酸菜、豆角等一应浇头,若是用竹筷搅开,便能见着切成细细片状的青菜。 红的鲜艳,绿的鲜嫩,切好的面块滑嫩劲道,入口酸辣,十分开胃,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是杨青鲤说的家乡特色,红汤面块,中间说了好几次要让他见识,今天才终于吃上。且不谈面块浇头如何,至少这泼上的红油辣子、洒满的熟白芝麻,令宁离吃的无比惬意。 自从来了建邺,他都好些时候没吃过了…… 晨光穿梭过菱格窗棂,照入了厅室之内,四下里,若有微光浮动。想来此刻屋外,天清气朗。 这般时辰,如果一切无恙,宫中应当已是下了朝。 素日里两人对此都是半点不关心的,今儿个却时不时探探脑袋,好像这样便能有所收获。但话说回来,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时候就算探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旁人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两位,是需要打探消息了,才意识到,禁宫中压根没有线人。 “也该是时候了。”杨青鲤喃喃念叨,“最晚些,也不过明日。” 宁离“唔”了一声。 他其实对此不太了解,不过,也听说过,宫中现在的这位陛下,甚是勤勉。半点不似先前的那一位,沉溺于后宫而不起,为此连早朝都荒废。 如若无误,递上去的摺子,想来很快就能到皇帝跟前。 “你说那摺子,真的会有用么?” “或许?” “我问你作甚?”杨青鲤长长的唏嘘了一口气,“总之是,尽人事听天命。” “先这样试试,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宁离安慰道,“无论如何我也会讨要回来的。” 杨青鲤苦中作乐:“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那不是承不承什么吉言,是他已经打下包票,就一定会将玄丝蚕衣给杨青鲤要回来。要是皇帝不允,总归就看他舍不舍得付出代价了。 不过…… 宁离有一些不确定:沙州宁氏的面子,应该还算有几分罢? 不然,为什么皇帝要差青鲤将他截下来呢? “唉。”杨青鲤叹了一声,“我还是先给阿耶写一封信罢。”希望阿耶远在叙州,接到信后,不要被他气得胡子冒烟…… 两人这样无头无绪的对着,宁离还好,至于杨青鲤,颇有些度日如年之感。 他忽然见得门外黑影闪动,鬼鬼祟祟的不知站在那里做什么,当下喊道:“小蓟,你在外边儿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屋外响动了一声,小蓟绊着了门槛,磕磕巴巴的进来了,差点还摔跤:“杨、杨世子……” 宁离跟着看过去,好不疑惑:“你这平地都打跌吗?”目光下移,落到了小蓟手上,见到害得小蓟差点摔了的罪魁祸首,不免询问道:“这是抱着什么呢……” 小蓟赶紧进来,将怀中抱着的物事一托:“郎君,这是昨日裴郎君家的侍从取来的,说是要今天给您。” 宁离轻轻地“咦”了一声:“他没与我说呀……” 虽是这般说着,心中已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也不知行之嘱咐小蓟收来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雕花木盒四四方方,十寸有余,甚是狭长,上刻山水楼阁、虫鱼花鸟,高低错落,栩栩如生,此时迎天光照映,金丝夺目,兼之芬芳扑鼻,端的是华美无匹。 单看这雕画已是难得的珍品,也不知是何等的宝玩,被贮藏于其间。 杨青鲤看了又看,终于将“这大抵是宫中敕造”一句给吞了回去。想来也知道,这金丝楠木锦盒是陛下予以宁离的,是宫中之物,当真半点也不稀奇。 宁离也起了几分兴致:“这是什么?” 小蓟十分诚实:“不知道,裴郎君没有说。” 但既已经给了宁离,那如何处置,肯定也是他的权力。 宁离拨开了当中的黄铜搭扣,起开那锦盒后,当先见得是一只长长的下拉条。 他登时也愣住。 杨青鲤就在一旁,将木盒中光景尽收于眼底,想起宁离夜探皇宫的目标,再想想陛下那予取予求的态度,渐渐生出个猜测:“这送与你的……是一幅画么?” 虽是问着,但心中其实有八|九分笃定。 宁离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善文辞,更不是那些个对书画真迹痴醉着迷的人呀? 也不知行之是作何要送这画卷与他。 那念头将将转过,忽然间有所醒悟,正逢杨青鲤在边上开口:“打开看看罢,你应当会喜欢的。” 宁离不知为何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取出那下拉条,一寸寸缓慢展开来。 卷首所探,正是杏花开满头。 料峭寒意未曾消,细雨弄花梢,微风剪剪,绿云扰扰,旌旗飘,僧衣揺,剑意浩。 还有个西蕃胡僧,耷头拉脑。 莹白指尖微微一顿,他已经明白,这画卷上究竟绘着的是什么…… 是画圣弟子吴彦之,元熙十九年见了佛会后,心中激荡,泼墨所绘的《春归建初图》。 他曾经数度被勾起兴趣,却从来都无缘得见,未料想,会以这种方式,突如其来的到了他的手中。 长卷一望而无尽头,教人目眩而神迷。笔墨流转间,彷佛将人带到了当日的盛景。 与建初寺曾见过的有些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便是一向跳脱的杨青鲤,这时候也禁不住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无怪乎其他,只因这画卷太过传神、又太过珍贵,教人竟有些不敢触碰。 “春归建初……”宁离喃喃道。 “错不了。” 那是手忙脚乱间将好些个长桌拼到了一处,终于能承载这曼妙绝伦的画卷。此时杨青鲤正在长桌末端,闻言伸手,似是想要触碰却有所顾忌,终于道:“阿离,你过来看。”却是招呼宁离到他的那一端来。 手指欲要落下,又十分犹豫,到底还是虚虚的浮在半空中。 杨青鲤道:“你看这落款,还有印章。” 无可辩驳的,吴彦之的钤印。 宫中所藏,一贯不为外人所见,更何况……杨青鲤心道,既然陛下都已经将《春归建初图》送出,又怎么会拿贗品将人打发了呢? 前一日宁离还想着法子偷偷摸摸的去看,这一遭便正大光明到了他手上。 这委实是…… 恩宠深隆…… 千回百转不知如何说,杨青鲤最终道:“难怪你老念着他,他待你果然是不同……” “青鲤。”宁离喊他,先前要看画是胆大包天,如今画真到了手上,却又迁延踌躇,“这是不是太珍贵了些。” 杨青鲤轻哼了一声,心道原来你也晓得这物事珍贵?哼道:“那当然了……吴彦之传世最有名的一幅呢。” 说完却没听见答语,只因案前的人,全副心神已沉入了那画中去。 终卷的孤傲剑客,当中的少年将军,至于画首……正是那风华皎然的僧人。 身在凡世,却不染尘埃。 宁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画卷,好一会儿了,才终于回神。却见杨青鲤并不曾与他一般看画,反而是饶有兴致的将他盯着。 见宁离目光,杨青鲤也不慌不忙,懒洋洋道:“如何,这下你可心满意足了?” 宁离不知为何,总觉得杨青鲤似乎有些揶揄,可又像只是他的错觉。 只讷讷道:“你说什么呢。” 所以到最后,还是麻烦了行之…… 他面上露出些犹豫纠结的神色,悉数落入了杨青鲤的眼中,倒是弄得杨青鲤好生纳闷儿。 这怎的了?心心念念的画卷到了手中,怎么开心了没有多久,反而瞻顾了起来? 杨青鲤道:“怎的了,阿离?千金一掷呢,你也不欣喜么。” 宁离摇了摇头:“不是的,行之应当是借给我。他之前与我说过,若我真的想看,他可以替我从宫中借来一观。” 杨青鲤:“……”。 “是是是。”杨青鲤从善如流,疯狂点头,“你说的都没有错。”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附和着说对。 尽管眼睛已经瞥着边上的小蓟,心想,他可没听到,小蓟抱着那雕花金丝楠盒来时,有提及那位“裴郎君”,说了要还啊? 有的借出是完璧归赵,而有的借出…… 人家主人根本没提“借”字呢。 恐怕陛下将这幅画卷拿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再拿回去…… 他那点头的应答甚是敷衍,宁离哪里看不出来。 宁离瞪他:“你当我说笑的呢!” 杨青鲤顿时告饶:“哪有,哪有,我真心实意的呢!”伸手一指那画卷上,夸张道:“哇,阿 离,你快看,这少年将军真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呀!” 宁离想说这也太假了,这语气跟哄三岁小孩儿一样,转移话题也是这么转移的么? 结果一低头见那画中人英朗眉目、铁甲寒衣,顿时乐滋滋道:“是我阿耶!算你有眼光……” 杨青鲤成功糊弄过这一节…… 宁离被打了个岔,注意力又回到那画上,此时有了吴彦之原作,忍不住与先前在建初寺里见过的一点点对比。 只是他对这书画文墨的,着实是一窍不通。 看来看去了,也只能隐隐约约的琢磨出来,绢纸画卷上的神韵,彷佛更加宛转灵动。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故事热闹极了,可他总觉得,那其中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分明那时,他还未曾来到这世间。 上一次的家书里,已经去问了阿耶,可是阿耶的回信,迟迟都没有到建邺来。 也不知是路上被什么事给耽搁…… “宁宁来了。” 还是昨日的地方,那别有洞天的幽篁馆,曲径深处,清风习习,绿竹猗猗。 那轩中身影清越,正在揽袖烹茶。 宁离被分了一杯,只是烫得紧,于是暂且先搁在案上。 只听裴昭徐徐问道:“怎么想起来上了那样一道摺子?” 宁离“哦”了一声,倒是半点不意外,裴昭已经知道了。 暗卫嘛,还是已经做到了统领的那一种,长耳飞目,消息灵通,不稀奇,不稀奇。 宁离托着脸,半点也没有隐瞒:“行之,你说陛下他宽宏大度,所以我选择坦诚以待啦。” 那语调轻快得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泼,像银铃曳曳,像花梢翩翩。 裴昭目光低垂,掠过他雪白的面颊。 的确是坦白极了,与他先前所想的,一般无二。 他沉吟道:“……你便是这般坦白的?将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 当时听闻宁离上摺的新鲜已经忘却,可其中的内容裴昭记得清楚,开门见山就是请罪。 那摺子字不如何,写得倒是情真意切,通篇看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夜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这沙州宁氏小顽劣一手策划,陛下若是要罚,那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勿要殃及旁人,至于杨青鲤,那就是个迫不得已被威胁了的小可怜。 若如宁离所说,那是他强抢了杨青鲤宝物,又威胁杨青鲤在建春门外等,没想到撞见了萧九龄,迫不得已在净居寺藏了一晚上。 “我哪有!” 裴昭听他嘟囔着反驳,目中莞尔,又斟了一盏。 那摺子说是坦诚,也只是有限度的坦诚。净居寺里,明明是他把宁离给藏下了,可宁离连提都没有提。 也不知道是聪明呢,还是傻呢? 若那陛下心中无私,秉持如一,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得过去?。 他浅浅的呷了一口,问道:“宁宁不怕陛下责罚?” “或许罢,但应该也罚不到哪里去。”宁离语气诚实。 “为何?” “陛下都让人从建初寺把我带走了,拦着不让去见上皇,应该就是有几分要争取我的意思。”宁离思路十分清晰,“……这种小事,想来他不会和我计较。正好还可以宽宏一些,施恩于我。” 他眼眸一弯,有种少年悄悄得意的狡黠:“毕竟,我是沙州的世子嘛!”。 裴昭忍俊不禁,也当真没有忍,一时笑出了声。 边笑着,边摇头:“宁宁啊……” 还知道倚仗沙州了,可真是有出息了。 宁离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赧道:“我没有说错的罢!而且,我也只与你说说啊……” 裴昭笑意未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杨青鲤与你商量的?” 宁离哼声,飞快的答道:“当然是我自己想的!” 裴昭不问也不答,俊目含笑,就那般望着他。 宁离好生疑惑:“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裴昭点了点他的额头:“错了!”。 宁王世子将将消停了一阵,忽然间又旋风一般,成了建邺话题的中心。 只因为这纨袴小草包,终于受了陛下雷霆之怒。 镇日招摇过市着,终于不知道在哪里踢到了铁板,惹得陛下一声令下,将他扔去了净居寺反省。 据说是半点儿收拾的工夫都没留,铁面无情的武威卫抓着那宁王世子就走了。 流言彷佛生了腿,传遍了建邺的三街六巷。 此刻,这传闻的中心人物,正在寺墙之下。 古柏参天,枝叶萧萧。 漆金牌匾上,“净居寺”三字古朴庄重,这还是宁离第一次走正门,来这地方。 那武威卫冷冰冰的:“宁世子,请吧。” 宁离也不为难他,施施然的踏进了这寺门,倒看得那武威卫甚是错愕,好似他没有胡搅蛮缠一番,很不寻常似的。 本来嘛,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要罚他的是宫中的那位陛下,他作甚为难这底下的人? 寺里候着的内侍,倒是很好说话,和善的将他引至了禅房处。 只是一望那廊檐下,却没见得那小池塘。 刚念着“既来之,则安之”,这会子,宁离脚步就顿住了。他左右打量着,目光中现出浅浅的疑惑。 那天夜虽深,可他不会记错。 行之呢? 他还以为,会和行之住在一处呢。 第49章 花雕 东君 49. 宁府,别院。 这消息终于传过去的时候,姚光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都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断断没有想到,他家小世子只是出个门的功夫,就被陛下关到净居寺里去反省了。 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虽然说教府中的侍从捎了话去,教宁离切切记得、这些日子不要回来,可他也不是想听到这一桩啊。 姚光冶招呼人过来:“小蓟,你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着?” 小蓟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来:“不晓得。那天郎君和杨世子出门去了,后来给宫中上了道摺子,陛下就生气了。” 哦,摺子。 等等,摺子?! 姚光冶如今是消息半点儿不灵通,还以为小蓟是在说笑:“你说什么摺子?世子怎么会写这东西,他从来最不耐这些了……” “是真的,姚先生。”小蓟点头,煞有介事,“那天大晚上的,郎君写了好久呢!” “世子写了什么?” “不知道。”小蓟茫然摇头,他只知道世子房中的灯许久才熄灭,可究竟写了什么,也没告诉过他呀! 太阳还没下山呢,人就被带去净居寺了。 至于侍从侍卫,那是一个也不许带。 小蓟与陵光失了主人,在杨府也是焦虑不已,急急忙忙的就赶回了别院来。 姚光冶眉深深皱起。 小蓟嘀咕道:“姚先生,净居寺是什么地方?” 姚光冶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建邺城内城外,这一带的寺庙着实是太多。久负盛名的,默默无闻的,平平无奇的,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 他道:“是皇家寺庙,在宫里边儿。” 小蓟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唉呀,那郎君在里边儿,会不会吃苦呀!” 他记得他家的小郎君,是半点儿都不喜欢那等地方的,何况那净居寺还在宫里边儿。小蓟只远远地望过一次宫墙,连绵不尽望不断的,觉得那地方简直是要吃人。 “要不要送些东西去打点一下?那地方,陌生的很,万一里面的和尚为难郎君可怎么办?” 姚光冶终于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叹气道:“送不得。” 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净居寺在大内禁中,哪里是什么能轻易进去的地方? 小蓟忧心忡忡,生怕自家郎君在那寺庙里受了委屈,走来走去,抓耳挠腮,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而在他的一旁,陵光半垂着头,一如既往的沉默。 见他这样,小蓟心中来气,不由得扯了陵光一把:“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郎君都被带走了。” 陵光迟疑了一下。 姚光冶也看过去,打了个鼻息,却是有些不满。 陵光犹豫片刻,低声道:“郎君被带去净居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音落下,姚光冶的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瞳中,精光一闪。 小蓟却不明白,听到这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大声嚷道:“什么?你竟然觉得还是好事,郎君都被关起来了,你还不慌不忙的,一点也不急……真是白瞎了郎君疼你!” “好啦,小蓟,你也安静些。不过是去净居寺罢了,别咋咋乎乎跟天塌了一样。”姚光冶低声斥道。 小蓟住了嘴,神情里满是委屈。他不敢反抗姚光冶,于是恨恨的瞪了陵光一眼。 然而姚光冶看着陵光的眼神,终于现出几分满意来…… 大安宫的内侍前来传人,好茶好饭的上了却迟迟没传来,终于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今却是风云突变,那京中玩耍的小世子,直接触怒了陛下,被关到了净居寺去,责令他即刻反省。 内侍“啧”了一声,不免也觉得可惜。 此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落入了裴晵耳中。乍一听闻,不由得挑眉。 “可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并不知。” 沈从询匆匆赶来,擦了一把头顶的汗水,正要躬身行礼,被裴晵急急扶起。沈从询道:“殿下,据说是宁王世子今日上了一道摺子,将陛下给触怒了。” 看来关键就在那一道摺子上。可究竟写了些什么,却不是他们可以探知的。两仪殿外守的滴水不漏,极难打听消息,连是因为上摺触怒了皇帝那回事,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裴晵原本想请上皇出面与两人说和,却没想着突然出现这样一桩事情。 沈从询叹道:“殿下,这可是天助我也了。” 他们多少也打听了这位世子的脾性,上一次在建初寺里遇见时,更是亲身体验了一番。这位小世子,对于佛经佛理佛法,那是一窍不通,一概不听。 可偏偏皇帝下的旨意竟是将他关去了净居寺,这可不正是相看两相厌吗?! 沈从询叹道:“从前瞧着陛下的心思,彷佛有些矛盾的,现在大概终于忍不住了。” 裴晵笑道:“时二不是一直都等着看他倒霉吗?派个人去,把这消息说给他知道。” 沈从询听着也笑道:“想必时家二郎心中,应当是欣喜的很。” 裴晵颔首,却是生出另一般疑惑。他缓缓道:“时老侯爷会不会改了主意?” 当初时宴暮被连夜送走,乃是因为他与宁离之间起了冲突。如今宁离也被皇帝责罚,那是否意味着,时宴暮也可悄悄地回京?。 别院之中。 听闻宁离也被罚了的消息,时宴暮顿时神清气爽,高呼道:“拿酒来!” 斟花雕酒痛饮三杯,醇厚甘香,真是老怀舒畅。 “啪啪啪”三声,抚掌大笑了,又寻着那侍从问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那侍从说:”据说是上书触怒了陛下。“ 时宴暮闻言,目光微闪,冷笑了一声:“咱们这位陛下呀……”其实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得紧呢! 这话他也知道大逆不道,是以只含在喉咙里,并不曾说出来。 上京之后,他不过是说了一声“表兄”,就引来了一场雷霆大怒。如今躲躲藏藏、活得不见光,全拜那一日所赐。时宴暮自忖并无错处,他本是世家子弟,心高气傲,又如何吞的下这口气? 纵使心知君威难测,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如今,知晓了宁离将皇帝给触怒、关进宫墙冷寺里,他又不得不为皇帝这般狭隘的性情叫一声好了…… 自然也要去问那净居寺是什么地方,好知晓宁离如今究竟有几分落魄。 听闻在建康宫中,忍不住稍稍失望了一番。那等地方,他进不去,也探不着,却是没有办法去看宁离的热闹了。 时宴暮击掌道:“来人,备车。” 侍从不敢拦他,只得准备好车架。时宴暮出城上山,又前往了翠灵寺。 他原本是想给家中捎一个口信的,然而至于半途,又改变了想法。 何必急在一时呢? 如今修为,一日千里,等到他突破境界,进入通幽。到时候,更能给阿翁阿兄一个惊喜才是…… 他这些日子去翠灵寺去的颇为频繁。如今距离上次去,也不过三日不到。来的多了,也近乎于轻车熟路。 巴掌大的小兰若,人也没有几个。 绕过了大殿去,到得后方院落,微微一惊。原来今日树下的胡僧却是一身褐衣,并非常见的那位。 莫不是要追究丹抄残卷外泄一事…… 但如今他已修习这功法,生米煮成熟饭,难道这胡僧还能再追究他不成? 这般想着,时宴暮心下稍定,问道:“大师为何头上没有戒疤?” 那胡僧并不隐瞒,十分坦荡说:“我本是番邦人,一应习俗,都与中原不同。” 时宴暮只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听到这番回答,倒也并不意外。番邦之人,本是蛮夷,教化不通,粗蛮愚钝,也是时常有的。 却有一道目光垂在他身上,是那胡僧将他盯着。铅灰色的眼瞳如覆着翳,时宴暮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微悚的感觉。只听那胡僧开口:“你不该胁迫他,学这残卷。” 时宴暮心跳如鼓,旋即定住。他也知前番是趁着这褐衣胡僧不在,否则断不会这般顺利。如今找来,本在他意料之中。 “多一个人替大师推行功法,阐扬光大,奋发出一番名声,难道不是好事吗?大师不谢我也就罢了,怎还来责难于我?” 褐衣胡僧不知是听了还是不曾,胸腔中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时宴暮面色不变,笑吟吟等着。 却听褐衣胡僧斥道:“狗屁歪理,瞎说八道。” 他如何不知是强词夺理?只事到如今,总得辩说一番。正这时,听见院外匆匆脚步声,转来一抹灰色身影。 那褐衣胡僧见得人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耐道:“我懒得管你们这狗屁倒竈事情,只是你须得知晓,若是日后有罪受,那都是你自讨来吃。” 言罢振袖,大步流星而去。 时宴暮不追不赶,略作惶恐道:“大师,我是不是将你师兄给惹恼了?” 灰衣胡僧唱了个喏,面上十分不安,望着时宴暮,欲言又止。 见此,时宴暮少不得宽慰一番。 褐衣胡僧所说,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那褐衣胡僧心中有怒气,见不得他学这丹抄残卷。如今喜事临门,他只觉得经脉之中,血气充盈,一鼓一张,有若潮汐起伏,循环有序,正是功力精进的表象。 他向着那灰衣胡僧描述了一番,又道:“大师,先前所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悉数寻来了。” 其中有些并不甚常见的,就算是他搜索也花费了一番功夫,更有几味,还是请托了裴晵。 灰衣胡僧垂着头,彷佛正在出神,听到此处,缓缓地“嗯”了一声,将小沙弥吩咐下去:“拿去练药吧。” 心知这一处十分关紧,淬体浸骨,从前也不曾经历过,时宴暮不由得也生出些紧张。 禅房中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内熬出了褐色的汤汁,望之浑浊,隐见得些药草粉末枝叶飘浮。还未走走近,鼻端便是一股酸苦味道,直冲灵霄。 寻常人至此,恐怕已捏着鼻子转身离去了,时宴暮只面上跳了跳,便大步走到了桶边。 这难闻极了的药汤……他还得坐进去运功才成。 灰衣胡僧在旁,神情十分犹豫,竟然还想要劝说他不要进去。 时宴暮“哼”了一声,对胡僧这性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他心想若是这样犹犹豫豫下去、拖拖踏踏的,还得婆妈到什么时候? 他自进了那木桶,热水浸身,如针扎锥刺,密密麻麻一股刺痛。时宴暮立时就想出来,转目却见着那灰衣胡僧正在一旁,彷佛只要能劝得时宴暮放弃,便是大功一件似的。 如今还盼着他半途而废呢? 他这才惊觉先前所劝言语是为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恼意,又不想被人看轻,咬一咬牙再沉下去。 肌肤发热发痛,经脉又胀又酸,周身彷佛被利器穿凿,这倒真像是自己找罪受了。 忽然听到灰衣胡僧说:“得罪了。” 灰衣胡僧取了小刀来,划破了他的手指尖,放血于碗中。随着指尖血刺出,那等燥热的气息才随之渐渐平复。 时宴暮半梦半醒,强撑着运转残卷。待得他终于从半昏半醒中回过神时,只觉得浑身发烫,经脉发胀,隐约间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充盈,不由得心下大喜…… 破败院子中,又有一碗药煎了进去,原本是淡姜色的汤汁,却透出一股古怪的血褐。褐衣胡僧目中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到底还是端起一饮而尽。 落下后,不免低低咳了一声。 灰衣胡僧推门而进,关切道:“解先生,如今可好些了。” 褐衣胡僧漫不经心说:“聊胜于无罢了。这蠢货资质不行,恐怕还要费一点功夫。” 灰衣胡僧叹道:“我只听他兄长时宴朝少年通幽,天资颖异,还道他也是一般美玉良才,不想却是败絮中藏。”他言语中几分轻慢,此刻神情,哪还有先前那等犹豫怯懦的模样?! 解先生闻言一声冷笑:“只怕他那奉辰卫中的兄长,也是徒有其名!” 究竟如何,却不重要,如今关紧的,是另外一遭。 灰衣胡僧问道:“究竟是谁打伤了您?”他缓缓忖着,有些犹豫,“如今听说,李岛主还在登州蓬壶。白帝城的那两位,也未曾离开。” 解先生看了他一眼,不耐道:“若当真被你打听到真正的行踪,还算不算得是无妄境?” 话语落下,房中一静。 苦药入腹,寡淡滋味。解先生心中怨气未消,此刻胸口仍旧隐隐作痛。 那一道突然出现的剑意,灿烂辉煌,浩然雄浑,深深的劈入了他的脏腑之内。若非他原本就警觉,只怕当时就会在滁水河畔受到重伤。 这等的境界,大雍也只有三个。而这样雄浑的剑意,犹如日出沧海…… 那灰衣胡僧猜道:“难道是李岛主?” 蓬壶岛主李观海。 解先生拉下了长眉,眼瞳之间,隐约有了几分凶狠气:“不是他。” 他从前曾经与李观海交过手,是不是蓬壶的那一位,他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那着实是很好猜到。 天下无妄境有五,而剑修占其三,且皆出自大雍。李观海人如其名,剑意浩瀚,变幻如海,并非这般煌煌盛大的景象。而倘若那日出现在滁水河畔的是厉观澜…… 解先生内腑间仍旧隐隐作痛,想到这个名字,目中流露出了一分恐惧与忌惮混杂的神色。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此后二十年,厉观澜再不曾踏足建邺。倘若那日的当真是厉观澜,恐怕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日将他打伤的人,已经缓缓浮出了水面。 “……是东君。” 第50章 雪菜罗汉笋 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50. “是东君。” 大雍入微境界的高手,在建邺以外的,也还有那么几位,坐镇一方。但眼下,他们的行踪也已经被查了出来。 这段时日来,薛定襄忙着的就是这件事,四处查探了一番。 他声音低沉而稳重,徐徐说来:“如今已经查明。冬至那日,杨青溪并不曾离开叙州,正在处理峒中事宜;五惭大师近日才返回建邺,当时在婺州一带,双林寺中曾见他出现;陈则渊还在琼山学府讲学,在崖州停留了七日……” 永新三年的冬至,的确没有哪一位入微境,远赴建邺。 既然如此,那么揣测他们或许用了一些秘术、强行提高了修为、突破无妄境,也无从说起。 更何况…… 滁水河畔,那一日,那人出手救下的乃是当今陛下。这几可算得是一份滔天之功,单单凭此,也可以自裴昭这里讨来数不尽的赏赐。 便是那人自身并不在意,可是他的亲朋、他的后人呢?一介偏远世家得京中扶持,从此一跃而起成为一方巨擘……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至今仍然未有人出面,在裴昭这里认领这一份功劳。 超然处世,随手施为,不为所动。 只有大宗师了。 唯有无妄境大宗师…… 而至于无妄境…… 裴昭微微沉吟,忽然问道:“定襄见过东君吗?” 薛定襄摇头:“不曾。” 若要说来,当今天下,五位无妄境大宗师,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最少的,也是东君。 厉观澜为白帝城主,当年建初佛会曾一剑自天外来,往后周游四方,时不时听说些痕迹。李观海身在蓬壶,虽甚少踏足中州,但海外之人,无不是对他顶礼膜拜。僧仲虔为妙香佛国的住持,崇贤塔中,僧众常听闻他布道讲经。波罗觉慧尊为西蕃国师之位,常常插|手国事,更是在西蕃之中,有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唯有东君…… 是惊鸿一瞥般的人物,唯一一次现世,乃是在大非川之上,折断了西蕃国师蓬勃旺盛的野心。 若要说那一剑横空的气势,彷佛是白帝城一脉真传,与厉观澜一般无二。 最为神秘的也是他。 不知他姓名为何,不知他年岁几何,不知他出身何处,更不知他有何爱好,那是一个完完全全成谜的人。 大概唯一为世人所知晓的,就是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与盛大辉煌的剑意。 薛定襄禀告完一段落,忽然说道:“陛下,或许他其实也并非无妄境界,只不过也是使了特殊的功法,提高了自己的修为。” 裴昭不想他竟然有此所说,却是摇了摇头。 猜测旁的人乃是强行提升修为,或许会有几分可能,但是猜测东君…… 他声音淡淡:“厉观澜,不会说谎。” 薛定襄一时也恍然,竟然是他忘了! 剑为“朱明”,人为“东君”。 永新元年,那是厉观澜亲口盖过章的。 可如果当真是那一位,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建邺呢?且至今……也不曾现身。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东君并没有恶意。 建邺久未有无妄境至,而如今,东君行迹成迷,孤悬在外…… 当真是惊鸿般一现,疏忽间就全无了痕迹。 东君。 春风犹未到人间,东君珂佩响珊珊。[1] 裴昭不期然想到,那般辉煌灿烂的剑意,大概也只有这个称号,才能够配得上。 他其实先前就有所猜想,如今薛定襄将所有入微境界的武道高手行迹调查了一番,也不过是更加佐证他的猜测。 他说:“备一份礼,着人送去白帝城。” 只是,东君已是那般的境界,又不知他的性情喜好,想来寻常物事,也不能将他打动。 他已经有“朱明”在手,那应是他随身的宝剑。如此,送神兵利器无用,送金银财宝又太俗。 裴昭略略沉吟了一阵,终于道:“朕记得内库之中,彷佛还藏有一块天外玄铁,送到白帝城去罢。” 此外…… “教鹤邻进来。” 张鹤邻侍立在旁,扶袖研墨,裴昭提笔,行云流水般落下。 ——以此信为诺,可允一事…… 裴昭吩咐完了,终于垂手。 两仪殿中,空旷无依,一时寂静。 他缓缓走出去,乘坐辇车,车轮滑过了宫中的御道,终于在芙蓉池前停下。 四处望见林翠葱茏,烟波浩渺。 然而裴昭却并无意趣。 跨过芙蓉池,朝更远处行去,说不得,两旁的宫室花木,就有一些萧索。 在他即位之后,上皇的那些妃嫔姬妾们,自然悉数也跟去了大安宫,于是,偌大的后宫便空了下来。 宫室既无人,自也未曾修缮,如此,渐渐荒凉下来。 太平之下,亦有隐忧。百废俱兴,裴昭并不想将国库的钱财,耗费在无用的土木之上。 古柏萧萧,清冷肃静,遥遥的见得一处院墙。 上书正是三个大字:净居寺。 元熙帝崇佛,在建康宫西北角,古寺旧址上重,修了这一座净居寺。上皇投其所好,大兴土木,在净居寺中又拔地而起了一座琉璃塔。 初时说六年,后又算八年,再一说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工期遥遥的看不见尽头,耗费巨大,劳民无数。直到上皇退位的前一年,这座琉璃塔才真正修成。裴昭率兵踏入建康宫时,正见得这座琉璃塔上,佛灯高照,四壁九霄,煌煌如同白昼景象。 裴昭不喜如此,后来停了琉璃塔的佛灯。于是这建康宫中,曾经叫人津津乐道的一景,便从此沉寂下来。 寺中并无人。 这地方其实荒寂得很了,僧侣也没得个几个,也只是裴昭,偶尔会回来片刻罢了。 院墙悄悄,松柏郁郁,他沿石阶上前,到得那小池塘边上,浮冰薄薄的结着,忽然间有所觉,回身过去。 果然见得一人,眉眼脱俗,清新可爱,正朝他走来。 “行之!” 日轮西沉,余晖洒过鸦青僧袍,碎金浮影。裴昭静静地望着他,倏尔开口:“宁宁。” 宁离道:“今日|你是出去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来。” 裴昭便点了点头。 宁离见他温和模样,又觉着自己好没有道理。他是闲人,一贯都无事,自然可以自暇自逸,自在玩耍。可裴昭身为暗卫,事务繁重,又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更何况…… 他这是刚刚惹了祸事被拘禁呢,裴昭能来看他一眼,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他其实心中存了件事想与裴昭说,翘首以盼着,终于等着人来。此时并肩在池塘前,已经是有些轻快的笑起来:“你借给我的画,我已经看过啦……行之,多谢你。” 那一日幽篁馆中并不曾被告知,翌日才在小蓟抱来的雕花木盒中窥见了真容,原是《春归建初图》。 裴昭问道:“可还喜欢?” “喜欢呀。”宁离并不掩饰,“但我没有带过来。”那日看了好些时候,被内侍带入皇寺里时,的确没有想得起。 却见裴昭点了点头:“不急在这一时,这画无人欣赏,在崇文阁中空放着也是蒙尘。既你喜欢,便是慢慢的看,也没有什么。” 宁离心道,那怎么好意思?裴昭能够借来这画,想必也要一番工夫呢!还是早看早还。但他的确又很喜欢那画,甚至还想要临出摹本,教阿耶也看一看…… 便是这两厢为难间,不经意侧头,正对上裴昭沉静双眸,宁和温柔。 一时间,顾虑皆忘,顿时笑起来:“那我就听你的啦!”。 他笑声悦耳清脆,若流泉漱玉,琅琅动听,偏又有一般无忧无虑,最是活泼动人。裴昭原是有些沉郁的,无知无觉间,也渐渐化了开来。 宁离笑着问道:“行之,是你替我求了情吗?” 裴昭莞尔:“怎么这样想?” 那还用问? 宁离眼珠子咕噜,嗔道:“当时宫里来了人,我还以为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关着呢,结果就关在这小庙里。” 亏他已经做了那么多吓人的想像,结果车轮粼粼,停下的还是并不陌生的地方。 净居寺纵使在宫墙之内,院墙高耸,他也不会慌张。 还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悄然漫上。 这里有他相知、相识、相交的人。 裴昭见他快活的眉眼,不见得半分的忧愁,似是半点不懂得这责罚的厉害处,不由得叹道:“宁宁,你这是受了罚,又不是被嘉奖,怎么还这样的高兴?” 宁离心中想的才不好说,吞吞吐吐,编造不出,忽然一扬手,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咔嚓”的姿势。 眨了眨眼道:“反正又不可能把我砍掉!” “你呀!”裴昭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禅房还是上一次见过的模样,送了些斋饭来。有一道雪菜罗汉笋,清香脆嫩,最是可口。 饱腹一番,还有一件事,想要相问。 宁离道:“行之,从前你是住在这寺里的,是不是?” 自从去了建初寺后,佛会那日的反常之处,便存在他的心中。先前是宁离忘了,如今又到了这净居寺,才再度想起来。算算时间,二十年前,行之大概也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不一定知晓。可若是要让他在行之与归喜禅师之间选一个问,那他的答案,自然是不消再问的。 裴昭并不隐瞒,闻言颔首。 见得他态度,宁离低声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竟惹得宁离向他打听。 宁离便说:“我想打听的,是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时,击败了波罗觉慧、教他灰溜溜滚回去的那僧人。行之,你知晓他是净居寺中的哪一位么?”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裴昭不动声色抬眸:“怎么忽然想起打听他?” 宁离答得也顺畅:“他在《春归建初图》上,我着实是好奇。” 裴昭一时也恍然 。 也是,《春归建初图》上,最为夺目的三人,除却少年时的宁王,白帝城主厉观澜,可不就剩下最后的那名僧人?宁离会产生兴趣,实在是无可厚非。 就听着宁离说:“我一直以为他是建初寺里出来的,可那天佛会上,一位小师兄告诉我,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这当中总有一些矛盾。 不知那知客僧所说真假,可今日裴昭在此,裴昭总不会骗他。 片刻,一声叹息落地:“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纵然早已经知晓,再度听人从口中说出,宁离仍是怔了一怔:“果真是天不假年。”想起那知客僧所说的,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行之,他是不是还在寺中译过佛经?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的?” 裴昭轻声说:“你若是想,不如一同来看。” 50-60 第51章 梨膏 他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51. 暮天寒地,霜草凋零,一片枯黄萧索里,零零落落,见得些半高的石塔,经风雨而斑驳。 脚步一时顿住,连宁离也不知道,原来净居寺中,还有这样一方土地。 先前禅房外,轻缓解释的嗓音,彷佛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你说的那人,若我没意会错,当是归喜禅师的师弟……归猗。” ——尔时,尊者舍利弗告诸比丘:“有七觉分。何等为七?谓念觉分、择法觉分、精进觉分、喜觉分、猗觉分、定觉分、舍觉分。”[1] 净居寺的住持为“喜”,他的师弟,自然为“猗”。 裴昭心中还记得这一卷,随口说来了,却见得宁离的神情怔怔,彷佛有些被困住的迷惑。他心中轻轻一哂,却是自哂自笑,怎的将佛经带出了口来,对于宁离而言,这般经句,自然是十分难以理解的。 却不想着,宁离困惑着说道:“这名字……我彷佛在哪里听过的。” 是么? 想想宁离几度入了建初寺,而归猗原本又与五惭大师交好,偶尔间听到谈起,也并不是那么稀奇。 裴昭道:“可是在建初寺?” “唔……”宁离听得也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裴昭可以这样快就猜了出来。 那神情并无遮掩,裴昭一时莞尔:“俱是参加过佛会的人物,便有相交,也是寻常。” 提及那年佛会,宁离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本就有过的念头,这时间,又冒出了脑海。 元熙十九年…… “那年佛会,行之应当见过他的罢?!” 他嗓音里含着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懵懂期冀,切盼的向裴昭望去,孰料裴昭却摇了摇头:“当时我阿娘病中,我脱不得身,并不曾去看。” 宁离原本明亮的眼眸,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缓缓要垂落下去。 裴昭不忍教他这般,徐声续道:“但我与他之间,虽并未谋面,也曾闻声。” 宁离眼眸倏地转来。 只听裴昭温声道:“我幼年时曾经在净居寺中静养,有幸请过他,替我讲经。”。 讲经? 像是那位会做出的事情,此刻听见裴昭提及,宁离竟然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眼眸侧过去,不觉问道:“行之,那他的佛法厉害吗?讲经讲的好么?” 这话将将落下,却见着裴昭神情中流露出些微笑意。 “行之?”他不解且疑惑。 “宁宁,可巧。”裴昭望着他秀逸的面孔,轻轻说道,“我那时也问过这个问题。”。 元熙二十一年,初秋。 玉白的宣纸摊在案上,窗棂大敞,天光明亮。张鹤邻悄悄进来时,就见着裴昭聚精会神,伏案正在抄经。 梧枝绿的颜色淡雅清新,恰如此刻孩童稚嫩却沉静的面颊。桌上已经有厚厚的一沓,也不知裴昭已经抄了多久。 张鹤邻过去,温声劝说道:“殿下,仔细自己的眼睛。若是耗费过度了,娘娘也会心疼。” “天光好的紧,如何又会伤眼了?”将手里的这一卷佛经抄完,裴昭轻轻活动手腕,终于将湖笔搁下。他扬了扬头,示意道,“这些,都送到建初寺里去罢。” “要送什么东西到建初寺里去?” 他才将将说罢,忽然听到一阵温柔的嗓音,却是一位秀雅端淑的夫人,雾鬓风鬟,华衣丽服,缓缓自檐下行来。 裴昭见得,连忙迎上去:“阿娘!” 他不觉间已经带上了笑:“我抄了一些佛经,想要供奉去建初寺。” 至于是要为什么而供奉,那其实也不需要多想。为家人,为亲长。 来人正是东海时家的长女,亦是如今齐王的正妃。 王妃目光温柔,看过他尚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心中有淡淡的酸楚,但是更又有一抹宽慰。 她道:“阿翁病了,昭儿若是想,便替阿翁祈福罢……阿娘如今好得很呢。” 这一年的夏天,陛下在别宫消暑时受了些凉,初时不曾在意,没想着后来反覆高热,瞧著有一些不好。 虽然素日里,能够见到陛下的机会并不多,但是陛下对于裴昭这个年幼的孙儿,从来也不曾有半分薄待。裴昭年纪尚幼,但已经为陛下所封,如今为齐王世子。 裴昭点了点头,指着桌上叠起的玉宣:“那一些都是抄给阿翁的。” 王妃自桌上拾起,见得纸上墨字,暗中点了点头。如今裴昭年纪虽幼,但是字里行间,已经初初见得些风骨。 她含着些笑,将抄好的佛经放下,便听着裴昭道:“阿娘,那我也去建初寺,替阿翁祈福。” 王妃轻轻地抚过了他的面颊,只道,裴昭身体素来也不见得有几分强健,如何还要清减了自己、去那佛寺中小居。可终归是一片孝心可嘉,懂事得教她都有些心疼。 她道:“建初寺虽然为江左名寺中的头一位,但到底是远了些。昭儿年纪还小,若是去那里,阿娘也不放心……不若去净居寺罢。”见裴昭略有茫然,彷佛并不曾明白似的,含笑道,“便是宫中的那一处皇寺,地方不远。且住持慈和,可教他照料你几分。” 对于裴昭来说,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建初寺,净居寺,无论是去哪一处寺庙,都是一样。 但是王妃已经开口,自然是要听阿娘的…… 净居寺便在宫中,此去不远。 自奉化门过,穿梭过大半宫城,终于到得净居寺前。 古柏萧疏,浓荫屏蔽。 现身的住持已经是须发皆白,召了小沙弥来,将他领去一处院子安顿,禅房并不大。寺中条件清苦,自然比不得家中舒适富贵。虽然来的这香客身份尊贵、年纪也小,但也未曾有特殊对待半分。 可裴昭本来也就是过来祈福,王妃教他不重外物,他也知晓心诚则灵,又哪里会计较这些。 那一年,裴昭年纪尚幼,只是将佛经粗粗读过些罢了。他心中有阻塞不通之处,便差侍从去,要请归喜禅师派个人,讲给他听。 皇亲所召,并无不应之理。然而上午还不曾过去,就被他紧紧皱起的眉毛,给直接退走了两个。 净居寺的僧人来了个遍,没有一个能入裴昭的眼,他年纪不大,口齿却明。 归喜禅师年未老迈,眼未浑浊,缁色僧衣无风肃穆,沉吟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将他领到了琉璃塔上。 帷幕分作了两爿,隔绝内外,两方天地。 裴昭可以见得槛外阑干,却见不得帘后僧人真容。但他原本也不甚感兴趣,在他接连轰走了好几位僧人的这天,他心里只是想,这净居寺,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 直到他听得帘幕那僧人开口。 静水流深,恰似这宝刹清寂,一派天心自然。 遣退了好些僧人的齐王小世子,终于安安静静的听了一次讲经。 他伏在案上,将那僧人讲过的经卷又抄了一次,心中渐渐宁静些,落笔沉稳,无波也无澜。 就那样听了三日,他终于说:“大师,我有一问。” 那僧人便道:“世子请言。” 裴昭有些困惑着:“这些经卷……我从前彷佛不曾听过。” 本是小小幼童,年纪尚稚,若是说钻研些佛理,只是自己往脸上贴金。若是再要论什么广博程度,却是论不得的,终也不过蜻蜓点水。 是以,这些经卷,他从前不曾听闻,也着实是理所应当。 自是可以随意寻些言辞将他打发了,那帘后的僧人却不曾将他敷衍,耐心的解释道:“世子,这是沙州新送来的梵文经卷,还未曾整理完毕。” 沙州位于大雍西北,天高路远。 年幼的裴昭已经看过舆图,知道那是十分遥远的地方。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还未曾在建邺刊刻的经卷……如今还没有人听过么?” 那僧人答道:“是。” 于是他想,这位与他讲经的僧人,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连那么生僻的经文,与他讲起都是信手拈来。和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比,实在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 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一开始,归喜禅师并不曾引出来? 那样思忖,他的明白里,又生出来几分困惑:“沙州为什么会往这里送经卷?” 是呀,为什么呢?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明净的秋日里飘落,越过珠帘,传入了室内。可帘后的僧人,却并不曾回答。 裴昭无缘得见,可若是他不讲理一些,若是他也如旁的皇子宗亲们刁蛮,将那卷帘撩起,便会见得,那年轻僧人的眼神,伤感而又柔和。 秋雨淅淅沥沥,夜里听得风吹过,十分愁人的缠绵。 裴昭身体原本也并不怎么好,夜里被风声惊醒。他年纪虽幼,然而已是沉稳,并不曾唤人。忧心家中长辈身体,悄悄下床,走到了窗前。 雨水打过树叶,听见哗哗作响,明日起来时,或许就只能见得些萧条的枝干。 佛祖会收到他抄写的佛经吗?会保佑他的阿娘、他的阿翁么?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便是再聪慧颖悟,终究有几分稚弱气。心里默默念经的时候,裴昭视线尽头却瞥见,那琉璃塔上,彷佛有一抹昏暗的灯。隔着重重雨幕,看不真切,可是那灯影黯淡摇摇,彷佛是那与他讲经的僧人所在之地。 第二日,再去琉璃塔上时,却听到了帘幕之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 那僧人歉然道:“教世子见笑了。” 僧人病了,却还要向他抱歉。这塔内的人,没有一人与他说过。若是他早知晓,他不会今日也来听讲经。 可他的确已经来了。 裴昭浅浅的抿起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不妥当。他说:“今日不讲了,你可要我替你寻一位医官来。” 那僧人彷佛一怔,笑着叹气说:“我不用。” 好能逞强! 裴昭应了声不答,若有所思,当日还是照常听僧人讲经,等到下来时,却吩咐底下人送去了一碗梨膏,并有煎好的驱寒温补之药。那梨膏含|在嗓子里,是有些甜的,最为滋润不过。 翌日,果然听得帘后,不曾传来咳嗽声。 裴昭觉得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算是没教这僧人浪费了讲经,不免高兴几分。 那日讲经结束,彷佛有些不同寻常气氛。 僧人欲言又止,终于说:“世子,不若请医官替你看一看。” 裴昭微诧,还是答道:“我自幼便是如此,天气暖和些便好,并不是什么大碍。”。 “后来呢?”宁离看见裴昭停下,禁不住问道。 后来? 后来那僧人告诉他,他身体里的根本不是病,而是毒。秋日寂寥的萧索中,言辞温和,却教人从骨子里生出些寒。 不是因这相逢不过几日的讲经人,却是为他朝夕相对的血脉至亲。 蚀骨侵髓,倘若无人识破,足可以叫他病疴缠身,身体孱弱,毫无知觉死去的毒。 他目光中有淡淡的冷意,在落在眼前墓塔时,终于化作一抹温和:“后来他送了我一盏灯。” 而若是再往后…… 裴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淡淡的伤感,那神情叫宁离也为之怔怔。 后来,大概他就要不好了吧。宁离心道。 墓塔上十分清楚的刻着文本。宁离看着那墓塔上刻下的字迹,或许是经历了风雨吹打,有些地方已有灰白的蚀痕。 他说:“这是永新元年立的墓塔,他三年前去世了吗?” 原来他三年前才去世。 裴昭摇了摇头说:“并非,他已经去了很多年了。” 可是墓塔上有十分清楚明白的文本,令宁离忍不住都要反驳:“明明只有三年!” 裴昭见过他清澈的眼眸,心中略略停了一瞬。 他不想要将那些黑暗肮脏且龌龊的事情说给宁离听,只怕会脏污了宁离的耳朵。可那是已经发生过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是之后才给他修的墓塔。”裴昭轻声道…… 墓塔上记载了他的生卒年月。那真的好是年轻。他甚至没有活过弱冠。 可他已经死了十四年。 十四年后,才终于下葬吗? 裴昭忽然想起当时归喜禅师所告诉他的话。归猗之所以被上皇厌恶,可不正是因为与宁王交好? 他是否能在宁离的面前隐瞒这些? 可那些事情要解释起来,实在是过于艰难。 他只得说:“后来太子将他下葬了。” 太子……?! 宁离恍然,太子,那便是当今的陛下。他愣了一会儿,说道:“仁寿八年,那不就是太子被扔到幽州去的时候?” 他说:“是因为将归猗下葬,所以触怒了上皇吗?” 裴昭也不知此时他怎的敏锐的如此过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点了点头。 宁离怔怔道:“他只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如果真要论,他让波罗觉慧灰溜溜的滚回去西蕃,还应当是有功。”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茫然,“我曾听说这琉璃塔也与他有关系,为什么,上皇对他却这样为难?” 那也正是裴昭所想要知晓的。 后来在归喜禅师口中获得一鳞半爪,勉勉强强拼凑起些痕迹。 他并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宁离。若要叫宁离天真自由、无忧无虑下去自是最好,可宁离必须知晓这一些,以防建邺城中有可能袭来的风雨。 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由他告诉,这样叫宁离提起些警惕。上皇已经差遣人相召,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对上。 裴昭说:“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宁宁,你知道吗?” “知道。”宁离点头。 “归猗与宁氏交好。”裴昭淡淡道,神情凝过,几分叹息,“……而他本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第52章 白果汤 碧海燃犀灯 52. 佛前替身?! 宁离从前不曾听过这个说法,有一些不解:“什么是佛前替身?” 耳侧听得裴昭声音,淡淡传来。 “若是崇尚佛法,原本要在佛前修行的,自己没那个工夫在佛寺苦修,便从贫家买来年幼孩童,送到寺庙中代替修行,可称之为佛前替身。” “这好没有道理。”宁离微一扬眉,已经是有些不悦,“若当真是潜心修佛,如何自己不去?都说是心诚则灵,难道旁人修的功德,还能算到他头上?” 裴昭道:“大雍的皇子,从太|祖至今,也未曾有出家的。” 宁离瞪眼,不可思议道:“行之,你是在替他说话?” 裴昭轻轻摇头:“宁宁,我只是据实相告罢了。” 宁离抿了抿唇,也知道裴昭说的是事实,若是因此而迁怒,才是好没有道理。正因为如此,对那老皇帝的不喜,又更深了一分,恨恨道:“真是好不要脸!” 裴昭叹道:“宁宁啊……”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 然而宁离却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哼道:“我只和你说,又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裴昭心道,真是这样么?那为何暗卫已经闯见好几次了?便是那些宁王府的侍卫,偶尔察觉着,对大安宫也颇有不敬之意。而宁氏的小郎君,此刻又在自己跟前,都说是上行下效,宁王府的侍卫如此,自然是因为着自家的主君。 更何况…… 那时在汤山的别院中,自己就已经知晓了,不是么? 裴昭淡淡道:“他为佛前替身,便要终日与经书为伴,青灯古佛,不得外出。”而若是替身的正主不幸离世,更是要以死殉之。 末尾的两句并不曾出口,只因为那替身的已经早死,而做正主的仍端居大安宫。 宁离听罢,一扬眉梢:“所以当年他去参加佛会,挫了西蕃的风头,大大扬了大雍的面子,难道还做错了?” 裴昭眉眼低垂,静静地望着身前冰冷石碑,良久,终是叹道:“是对,也是大错特错。”。 冬日凋敝。 墓塔之前,这一时间,只听得寒风吹过衰草,卷起枯枝败叶,扑刮起呜呜咽咽声响。 声声相叠,凄怆不堪。 “为什么?” 裴昭从前也也不知,后来隐约间得知些关窍,缓缓答道:“对大雍,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上皇,却不见得。” “怕是自己的风头被盖过去了么?”宁离恨声道,“可真是小肚鸡肠。” 少年言辞直白,未曾有半分遮掩,甚至连胸膛也微微起伏,想来是心绪波动极了。 裴昭先前未想宁离会如此愤慨,可再一想,归猗原本为宁王好友,心中便也恍然。 宁离那话语落下,面上忽然现出了些微的迟疑,彷佛有些犹豫而不定。裴昭并不曾惊扰他,甚是耐心的等着,才听见宁离不确定的开口:“……行之,那里面也有我家的原因,是不是?” 裴昭说:“你不必这样想……” “可若非如此。”宁离道,“你就不会提及,他与阿耶交好。” “只是与宁氏……” “我阿耶无兄无弟,我也无叔无伯。宁氏三代一脉单传,若当真与宁氏相交,唯一的人选,也只有我阿耶。”。 平日里见着,大大咧咧,万事都不挂心。这会儿,却是惊人的机敏。 那本是裴昭想要的,此刻当真见了,却生出了些后悔。 如何要将这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掀开,惹得小郎君心意难平呢? 裴昭不答,近乎于默认。 听得宁离喃喃问道:“是上皇下令将他处死的吗?” 裴昭微一迟疑,摇头道:“我并不太清楚,但想来应当不是……当年听他讲经时,他便已经不好了。” 那段话从口中说出,一时间,心中悄然升起的,竟是怅然。 谁知道再度踏入净居寺,听闻的便是归猗的死讯? 大都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原来当初在琉璃塔上听归猗讲经之时,那僧人就已经是重病之身,只是搁着一道帘幕,并不曾瞧见,也不曾思及。 幼年的裴昭送去一碗梨膏,只是天性使然。没想到却因此结下善缘,得知了真相,捡活了这条命。 可是,他却救不了归猗…… 眼前小郎君似是极度为那早逝的僧人感到惋惜不平。 “宁宁……”裴昭叹了一口气。 ——如今时过境迁,你便是再恨恨不平,那也无济于事了。 要这样劝慰些,正对上了少年人怒意咻咻眼眸,裴昭忽然间一滞,剩余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宫中多年,尔虞我诈,他已经血冷,又何必再将那一泼凉水,朝着少年头上浇去? 岑岑寂寂着,忽然间,有念头转过。 裴昭轻声说:“再过几日,便是他忌日,你若是愿意,不妨来给他烧一烧纸。” 果然,宁离并不曾推拒。 “是哪一天?” 乍然被问及,裴昭一时间竟沉默,过得片刻,终于道:“是岁末的最后一天。” 除夕…… 案上一例白果汤,放至冷了,也还剩了大半。 是内侍与他送来的,宁离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喝,他搅弄着羹匙,心中想的,还是墓塔前的事。 画圣弟子吴彦之,挥毫泼墨留下传世名卷,《春归建初图》。宁离入建邺城至今,终于找到了那画卷上,最后的一片拼图。 那风华皎然的僧人,原来是唤作“归猗”。 画壁中、浮屠下、墓塔前,林林总总得来的些碎片,教他的脑海间,终于拼凑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响。 他应当是个贫家子弟,幼年时被上皇买来,作为佛前替身关在净居寺中。在这建康宫中,偏僻的皇寺一隅,无声无息的替上皇出家。 那样的身份,并不要求他能创建什么作为、闯出什么名声,只要他平平无奇、无功无过、波澜不兴的在净居寺里度过此生。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他偏偏去了建初寺、偏偏登上了讲经台,甚至还在外|邦|作|乱的佛会上,出尽了风头。 于是,将上皇给惹怒了么? 无怪乎,甚少有人知晓他的名字。宁离略略有些茫然的想。 如今距离元熙十九年,已经过去了好一些年头。元熙陛下于二十一年驾崩,而仁寿一朝,足足有十四年。那时上皇手握天下权柄,若是存心,足可以在四处都抹掉他的名字。 或移花接木,或李代桃僵,以至于宁离在最初时也以为,那是建初寺的出身。 若非那年的对手太过于特殊,西蕃的狼狈落败教百姓津津乐道,是否连那年的佛会盛事,也会渐渐风吹湮灭? 毕竟,佛会年年皆有啊! 然而即便当时裴昭已经与他讲过对错,宁离仍旧无法理解: ——为什么上皇会不喜? 他的佛前替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击败了西蕃的国师、教波罗觉慧丢尽了颜面。 难道,他不应该为此拍手称快么?! 继而,他又想起了在那墓塔衰草之间,裴昭意欲劝说宽解的神情,想要教他不放在心上。 可偏偏宁离已经记在了心上。 归猗与他阿耶交好,而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 宁离并非半点也不懂,相反,只要一想到那老皇帝老迈昏庸、任用奸佞的做派,他是明白的不能够再明白。 心地狭窄、嫉妒贤能、孤行己意、刚愎自用、纵|情|酒|色、荒淫无度…… 这用来描述那老皇帝,不会有半分的错处! 可是…… 他从来都不知道,阿耶曾来过建邺,更是不曾听说,阿耶有这样一位好友。 沙州不曾听人提起过,他更是不曾见过半分痕迹。 ……且慢。 当真是半点痕迹也无的么? 宁离倏地探出右手,挽袖相执,可穿梭而过的,只有冬日寒冽的冷风。 那林中静静,那阶前寂寂,那檐下悄悄。 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宁离极为罕见的生出了些烦躁的情绪。 他的剑呢? 如今,还不肯听他使唤么?!。 式干殿。 离了墓塔之后,裴昭并未待在净居寺里,而是回了寝宫之中。 他见宁离被那段往事弄得心绪起伏,已经生出了几分悔意,原本是前去探望一番,怎知道,却教宁离也心烦了。 殿中烛黯,裴昭微微叹道:“鹤邻,朕是否不应当告诉他。” 难得见陛下会有此神情,但离了禅房后的那段时间里,张鹤邻并不曾近身伺候,若是要他说有发生何事,他是不知的,但是教他猜,彷佛可窥个一鳞半爪。 净居寺那地方,老的老,散的散,能与陛下有渊源的,又还有谁呢? 张鹤邻道:“您若是觉着无碍,愿教宁郎君知晓,那自是无不妥的。” 当真是妥当么? 裴昭道:“他问朕归猗是谁,又是如何去的。朕与他说不得,便领他去看了墓塔。” 墓塔…… 张鹤邻也是愣了愣,饶是已有准备,也没想到,裴昭竟然真领了人去。 只因那与仁寿八年一段往事有关,说不得,便教人讳莫如深。 他说:“陛下,您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裴昭缓缓道:“他想看,朕便带他去罢了。”。 那座墓塔,其实是在裴昭登基之后,才修建的。仁寿年间,从来也不曾有过。 仁寿十四年宫变后,裴昭登基,执掌权柄。忽然间武威卫递来消息,原来是净居寺的住持,想要觐见。 那时节,内忧外患,百废俱兴,裴昭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正是忙得焦头烂额。大雍的江山,远看时花团锦簇,近观了才知晓,千疮百孔。何况此时还有外患,西蕃浑水摸鱼,陈兵边疆,虎视眈眈。 就在这等时候,归喜禅师向他求见。 往前推一些,裴昭刚下令,停了净居寺的油灯。 原以为归喜禅师是要为燃灯的事情与他求情一番,裴昭心意已定、令旨已行,自然可以挥之不见。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请归喜禅师吃闭门羹。 或许是旧时曾与寺中人有渊源,或许是后来静养,长年累月在那禅房住着罢…… 孰料归喜禅师半分没有提起油灯停燃之事。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遭,原来是心念师弟,想要依循旧例,修建一座墓塔。 上皇在位时,一意冷漠忽视,归喜禅师又怎敢去触他的霉头?直到御座上换了裴昭,他才再度活络了这心思。 也是那后来,裴昭才渐渐忖度出一些意味来。 当年在净居寺里,初时不曾见归猗,其实是因着……归猗正在幽囚之中。 何止是不能外出呢? 净居寺不可踏出一步,甚至连那琉璃塔也不能走下,终日所伴,只有那窄小的一方佛阁。上皇对他不喜,上行而下效,便是归喜禅师,忝为净居寺住持,年高德劭,也是有心无力,只敢偷偷接济。 若依此下去,大概归猗走时,也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偏偏那时齐王妃心疼幼子、不曾送往建初寺,偏偏裴昭被送往了净居寺祈福小居,偏偏他还轰走了好一些僧人、以言语相问。 终使得归喜禅师再无他法,将他领去了琉璃塔。 阴差阳错,皆是造化。 他送了归猗一盏梨膏,归猗后来回以一盏灯。 碧海燃犀灯。 若教此灯在屋中燃烧,可解世间百毒。 僧人无畏,告以直言,教他将那灯拿去,小心一些点在屋中。纵然无法完全根除,却也可以教他日后不惧毒瘴。 原来裴昭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深入肺腑。 如此,便是齐王妃还怀着他的时候,就已经被小人暗算的了。 连宫中的医官,都不曾看出其中有何破绽。倘若不曾被人道破,是否谁都会以为,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如此,便是在病榻上缠|绵逝去了,也只会叹一句命该如此。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可是,稚子何辜? 第53章 馒头 给他备上一箩筐纸钱 53.1. 久不去想那往事,裴昭竟有一些出神。 过得好些时候,张鹤邻从外间进来,手中正托着一只玉盘:“陛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自库中取来了。” 白玉盘上,正放着一盏灯,观其形制,古朴而粗犷,四壁竟有些粗糙,打磨得也不甚精细。外侧刻着些鸟兽纹路,也不是中原常见的样式。 碧海燃犀灯。 其实当年,归猗并不曾告诉他,这灯原有此名,只是平平淡淡的送了他、教他拿去玩耍罢了。僧人随口说着的,不过是一盏或许有些用处的犀角灯。也是后来裴昭去往幽州、结逢奇人异士,才终于知晓,这原是一件解毒的圣物。 也不知是如何,到了归猗手中。 裴昭幼年时,这碧海燃犀灯彻夜不熄,后来便渐渐燃得少了,再往后,更是将之束之高阁。 这灯于他,已经无太大用处,若非今日在净居寺中提及,他也不会想起。 手指触于细长灯柄,裴昭缓缓将这碧海燃犀灯端起。 张鹤邻似有犹豫,略作斟酌,说道:“陛下,既然这盏灯您已不用,未尝不可用来入药。” 裴昭听罢,摇头不允,叹道:“何必如此。” 碧海燃犀,能有此名,不知那制灯人,花费了多少物力心血。灯于他已无用,可存之于世,仍是无价宝物。 而他的病、他的毒,如今连能解的法子都不知道,又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想,毁去这故人的旧物? 正是这般想着,忽然间,裴昭微微一怔,只因手指在那犀角灯的底下,摸着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大抵只是些刻纹,或是被磕了碰了,可摩挲之间,忽然觉出了些不对。他提起那灯盏,倒转了过来,朝着缺口处看去。 陈年的包浆,被他刮过,飞屑落下后,现出了掩藏的痕迹。 篆字古朴。 宁…… ……宁? 疑惑只不过一瞬,刹那间,裴昭已经反应了过来。 碧海燃犀,教他为这名字所惑,以为出自于东海、南海,那万顷波涛之间。 可只怕这灯并非来自海外,而是在沙州宁氏中流传! 归猗之前的那一任主人,难道还用想么? 在送往净居寺之前,恐怕这盏灯,本是在宁王手中。 佛会盛世,好友知交,于是以灯相赠…… “陛下?” 他出神得实在是太久了,单手倒提着那灯,其实是一个很有些古怪的姿势。 张鹤邻禁不住,轻轻地问出了声:“您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当?” 裴昭将那碧海燃犀灯放下,复又推出去了半分:“鹤邻,你看灯上那字。” “是。” 张鹤邻应了一声,便小心的自桌上拿起,去看底部那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字迹。笔划勾勒,曲折之间,那个字,那是……张鹤邻辨认出来,顿时间心中小惊。他自然知道这盏灯的渊源,这是当年净居寺里的僧人赠与陛下的。 可如今瞧见了,那底下的刻字…… 他琢磨着些言辞,说道:“陛下,原来这碧海燃犀灯,出自于沙州?” 裴昭颔首:“应是如此。” 此等物奉,非中原常见,若要说皇家也有珍藏,依照着上皇对待归猗的态度,必然不可能是上皇的赏赐。 宁。 只能是沙州宁氏,也只能是当年的宁王。 这样想着,裴昭心中一动,不觉间想起来宁离心心念念、潜入宫中都想要看的那副画。 《春归建初图》。 他着人送给宁离的时候,并不曾亲自打开看过,只是教人自崇文阁里取了送去,也就罢了。 但三年前,他即位之后,在归喜禅师向他恳切请求的时候,也曾打开那画卷,看过一次。画中僧人垂眸,看不清形貌。但是他知晓,那风华定然超然出众,否则,不会教西蕃狼狈落败,也不会教年轻的画圣弟子悠然神往。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他自然听说过这一段盛事,可从前只当做故事。 时隔多年,未曾料想,会从一盏早入了自己手的灯中,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裴昭握着那盏灯,沉吟了许久。 “陛下?” 裴昭终于回神,见着那灯,心想置于身边已无用,不若物归原处。他叹道:“收起来,给宁宁送去罢。”又想起如今时辰,唯恐打扰,改了主意:“今日天晚,明个再去。”。 翌日,净居寺。 “灯?” 宁离不解,什么灯,他不缺这东西呀。 治张鹤邻只笑道:“宁郎君可别推拒,先打开看看,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给您的。” 宁离心想,裴昭送给他的东西已经有许多了,他如今能够在净居寺里过得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近日来的饭食,虽然仍是素斋,但就未见得有重复的。 譬如刚撤下那素甜烧白,就做的十分精细,红枣为馅心,白菜梗做皮,四边堆着糯米锅巴,还洒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软糯。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则哪里会费这般工夫。 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罢了,如今还送他一盏灯? 宁离拨开了蜀锦,见得白玉盘上托着的物事,登时间,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带着浅浅的惊讶:“碧海燃犀灯?” 张鹤邻早知这灯与宁氏渊源颇深,可也未料想宁离竟然一眼认了出来,算着时间,分明这盏灯到裴昭手里时,宁离还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说,当下,张鹤邻笑着点头:“正是,原来宁郎君也知道么?” 宁离轻巧的自白玉盘上将灯盏提起,握在手中,闻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从哪里找出来、又怎么想起要送给他? 还有…… 犹记得阿耶拿起这盏灯的神情,似怀念,似怅惘,交予他的时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宁离只道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盏,可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的建邺皇寺中,又现了别的踪迹? 又或说…… 宁离恍然:“原来这碧海燃犀灯,竟然有两盏!”。 张鹤邻何等机敏,察觉有异,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奴婢从前也不知道呢。宁郎君怎么知晓,原来是有两盏。” “是呀。”宁离点头,“还有一盏在我房中,只是这一次上京,没有带来。” 碧海燃犀灯虽然是个珍惜物事,但是对于宁离来说,却没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发去往夔州时,阿耶与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这么一盏碧海燃犀灯。从来都是在房中烧着的,只是这一次来建邺时落下了。如今那灯,还在夔州搁着呢。 张鹤邻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盏,宁郎君也有一盏,如此,还真是有缘呢!” “呀,好像是呢!” 那话教宁离也笑起来,有种被切中心絮的快乐,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何。 待得张鹤邻走后,宁离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灯盏。 这盏灯从裴昭手中送与了他。 这般看来,他的那一盏,似乎也不应当扔在夔州吃灰了。还是去信一封,请师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邺来罢! 53.2. 日影长斜,照寺中古柏萧萧。一片掩映中,九层琉璃塔,将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经有僧人背身候着,一身缁色僧衣,唯见庄重古朴。 宁离识得老僧,提着手中刚得来的灯盏,快步走过去:“归喜禅师,我们现在就登塔么?” 这却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今日,归喜禅师便在塔前候他…… 老僧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着,方要开口,目光却是一垂。 那视线落处正在宁离左手,宁离如何察觉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着晨间送来的那盏碧海燃犀灯。因为是裴昭所赠,自己又有段时间没见着,这才顺手提着。 可怎么瞧着,彷佛与归喜禅师有些不对似的? 只听归喜禅师说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无碍,只是这盏灯……还望不要带着。” 宁离心道,那感觉果然不假,可是这灯……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 归喜禅师却不答,只道:“小施主,将这盏灯放下罢。” 宁离歪了歪头,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谨慎与试探的开口:“禅师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带着这碧海燃犀灯么?” 归喜禅师长眉耷拉,猛地颤动了一下,不言不语,唱了个喏,分明却是默认…… 登塔与提灯,孰轻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况,也不是要他扔了、毁了,只不过是教他暂且放下些时间罢了。待得从琉璃塔归来,仍旧可以提着这灯离开。 宁离望着眼前苦相老僧,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将碧海燃犀灯放下来。 偏就不能让他提着这灯登塔。 可是,为什么? 宁离点了点头,偏要提着手中的碧海燃犀灯:“好罢,那我不去了。” 归喜禅师长目闪动,满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却是一惊,半点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此语。 两道白眉落下来,枯皱面皮上,也生出几道皱纹:“小施主在说笑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畏也不惧:“自然不是说笑,有劳大师等我,可是这琉璃塔,我如今也不想登了。” 归喜禅师紧紧盯着他道:“小施主莫说意气话。” 宁离心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气话?那全都是他的心里话,好罢! 上次被归喜禅师诓在建初寺里,稀里糊涂的诵了经、浴了佛,虽说他本是个粗放性子,难免也有些不快活。今日在登塔这件事上,还要来为难他。这灯是行之送与他的,若是行之也提着碧海燃犀灯,难道归喜禅师也不许行之登塔么? 偏要刁钻他。 宁离想得开得很,当下便道:“这灯我不会放,大师也不必再多说。我不碍您的眼睛,我自个儿走。” 说罢便是转身,径直沿着来路去了,那背影一阵风也似,翕忽间便要瞧不见。 归喜禅师原本见他性子软和,没有想着竟然是说走就走,半点也没有迟疑的意思。一时间涌上些复杂情绪,紧紧拈着手中佛珠,沉声说道:“小施主可不要后悔。” 宁离头也没有回,身形一转,已经是出了院门。 有什么好悔的? 他脚下迈得快,脑子也难得的转着快。 碧海燃犀灯,是今日晨时张鹤邻带给他的,看张鹤邻的意思,似乎也以为只有一盏。 可那盏原本就是沙州宁氏的东西。 归喜禅师先前都好好地,突然见了这灯,面上颜色就大变。 那岂不是对他家十分不满?! 宁离可懒得与他分辩。 再说了,没有了归喜禅师,难道他就登不得这琉璃塔了?。 净居寺幽静得很,地偏路远,素日里人都见不着几个。 宁离倒是知道,这院墙外边不仅有人,还有许多,侍卫一个并一个的,将这皇家寺庙严密把守着,彷佛比宫墙外的还多。 听闻阵轻快的脚步,是一个小沙弥,探头探脑,将他询望。 宁离说:“小师傅,怎么了?” 小沙弥说:“今日寺中一切从简,没有斋饭。施主若是想,后厨里还有馒头吃。” 宁离:“……” 宁离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不肯扔掉灯也不肯上琉璃塔罢了,竟然连饭食都给他克扣了。 好好的出家人,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吧。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们吃的什么?” 小沙弥十分诚实:“蒸了两个花卷。还没有回去吃。” 唔,还有花卷。 不成。宁离心想,难道他还和小孩子抢东西吗? 馒头就馒头。 “好呀,那你带我过去?”宁离说。 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完全没想着,这看上去就是锦绣膏粱养出的小郎君,竟然不气不闹,当真同意了。 眼见着宁离已经迈步,从禅房内走出来,小沙弥连忙跟上,引着他一道去了后厨。 蒸笼上一屉白花花的馒头,此刻火未歇,还热气腾腾。 宁离挑了一个下来,稍稍冷些,撕了小块,塞到口里:“不错不错,松软可口,好手艺。” 小沙弥顿时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吗,不是在哄我吗?” 这小师傅,淳朴得很呢! 宁离点头:“自然,难道你没有吃过吗?” “不是。”小沙弥花卷也不吃了,也从屉上揪了一个大白馒头下来,“我以为我做的不好吃呢。” “怎么会呢?”宁离就坐在他边上,又撕了一小块下来,“你尝尝,难道味觉还会骗你么?”。 得知这馒头原来是小沙弥的手笔,宁离连忙夸他,实在是厉害。 “你这般手艺,就是出去开个食肆,也是使得的。” 两人一个大一个小,干脆就坐在那门槛上撕着馒头吃,明明没见过几次,无形间却亲近了起来。 小沙弥被他夸的晕乎乎的,依依不舍的将宁离送走了,心道这新施主不仅人长得好看,心也颇善,住持做什么就不喜欢他呀。就那么张望了一会儿,回头见着竈上的蒸笼,总算是想起来,晕头转向的回了后堂。 “铉心!” 将将踏进去,忽然听到一声低喝。 小沙弥停下了脚步,说:“住持大师。” 归喜禅师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小沙弥连忙答道:“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位施主带去了后厨。” 归喜禅师不言不语。 佛堂幽静,经幡自高处垂下,半悬在空中,将佛堂分割成零碎数片。 禅师的面孔隐匿在沉凉的阴影中,绝难看清。 第54章 甘泉酒 果然挑的是沙州宁氏 54.0 四下寒凉安静,小沙弥倒习以为常。守在座前,等待住持发话。 良久。 归喜禅师终于开口:“他如何说?” 空气中暗流涌动,小沙弥浑然不觉,闻言便高兴起来:“他夸我馒头蒸的很好呢。” 可归喜禅师哪里要听的是这个。 “还有呢?” “他说我可以去街坊里开一家食肆。” 归喜禅师见他嘴唇动着,彷佛极是喜悦的样子,眉终于沉下去:“他就没有半分不愿意么?” “没有呀。”小沙弥不解,“那施主跟我去后厨,没有半点不耐烦呢!” 一点儿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况且…… 寺中逢七的日子,不都是吃这样的素面点么? 都是小沙弥操办的,此前从来未有人夸过他,今日那位施主,还是第一人呢!。 宁离吃了三个馒头,暂且果腹一番。 从前也不是没有只能咸菜就馒头的时候,如今看来,先前那些都是行之给他开的小竈,如今才是净居寺真正的饭食呢! 他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越过了大殿,来到了院墙边。 忽然听到人轻轻的唤道:“宁世子。” 宁离愣了一下,见那小门边竟然有个深蓝衣服的侍卫,看着还有些面熟。 是从前在裴昭那处别院里见过的。 宁离悄声说:“原来你是暗卫?” 那人点点头:“世子可有什么消息要传的?” 有人好办事,宁离就放心了,朝着他招了招手:“是有一件事,还请你帮帮我,不过不是传给行之。” 那人目中露出疑惑。 宁离悄声道:“你可知叙州杨氏的府邸何处?”。 建邺城,杨府。 那消息传来的时候,杨青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狐疑的将管家望着:“你说什么,请我备些纸钱?” 这不是在开玩笑的罢! “人呢?”他道,“喊过来,我问个清楚。” 管家说:“是宫里边的人,留了口信就出去了,说是不能离开太久。” 杨青鲤嘀咕道:“留给我说做什么,给他府上的人去说啊!” 他好像是姓“杨”,并不是姓“宁”的好罢! 管家道:“怕是有什么苦衷。” 杨青鲤心想,这还能有什么苦衷?宁离的背后,有的是人撑腰呢! 难道还有人能越过太极殿的那位去? 好不容易陛下把他给忘记了,没有叫他天天去烧纸,已经是烧了一柱高香,难不成他还梗着脖子往陛下面前窜? 找死也不是这样找的。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宁离教人来找自己的事情,瞒不过陛下。 “他要烧纸,难道不会自己准备吗?为什么还要我来?”杨青鲤恨恨,“他赖上我了是罢?就盯着我不灵光,上了他那贼船。” “世子,那您的意思是……”管家已经做好了回绝的准备。 “备!”杨青鲤恶狠狠道,“给他备上一箩筐!” 话虽是如此说着,心里却犯嘀咕。 该不会是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什么事情罢?不然这将过年的日子,备什么纸钱。 “方才您不是说,不用慌么?” “也是。”杨青鲤转念一想,也点了点头。 宁离是被陛下的人带去净居寺的,那地方,他好容易才打听出来,是个被守得极其严密的所在。 想想陛下对宁离的态度,那日子应该也不会难过几分。 更何况…… 真要说,倒像是借此避开上皇。 54.1. 大安宫。 蓬莱间内刚送来了丹药,此刻狻猊金兽大张,屏风之后,烟熏雾绕,一派吞云吐雾景象。 上皇披著明黄色的道袍,衣带未束,半绺发丝淩乱的落着,半困未困,将醒未醒。 见得人影动,勉强抬起分眼皮,见着来的是个紫衣内侍,做道士打扮,是他身边得用的冯英辰。 “五郎呢?如今怎么不过来了。” 冯英辰声音尖细,连忙回禀道:“陛下,魏王殿下如今在府中抄经呢。” “抄经?”上皇随意重复,“怎么突然想起去抄经了,法宝节不是已经过了吗?” 自己的孩子自己有数,裴启是个什么性子,难道他还不明白? 又没有什么佛门盛会教他施展,哪里会做这些白费力气。 “是三殿下的意思呢。” 如今九州都称裴昭为陛下,然而在这建邺一隅的大安宫中,裴昭也只能得一声三殿下。这偏僻的宫室里,俱是仁寿一朝得势的内侍。天无二日,而他们的主君,自然也只有上皇一人。 当下冯英辰将原委说了一通,原来是先前受了罚,要抄经百卷才能外出。上一次来大安宫时,裴启还不曾抄完,如今可不就是被逮回去了? 上皇听了,低低笑了声,意味却有些不明。 “今天是几日了?” “陛下,今日二十七了。” “都二十七了。”上皇有些感慨,“……这时间过的可真快,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 “可不是么?”冯英辰在一旁应着,捡着好话说了一箩筐,总归是要把上皇哄的高兴了。 上皇睨他:“这是五郎教你说的吧?” 冯英辰赔笑道:“魏王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少来。”上皇笑骂道,但语气里并不如何生气,神情也是舒展着的。 于是冯英辰就知道,自己方才选择替魏王说话,这条路算是没有走错。 “他这是在向朕求救呢。”上皇叹道,“百卷经书,一时半会怎么抄的完?还有几天就是宫宴了,难不成到那时候他还不露面?” 除夕团年,皇室宗亲皆会到场。若那时候裴启还在魏王府中受罚,他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幼子性情骄矜放纵,心高气傲,那还是上皇亲自惯出来的。 少不得也要为他打算几分。 上皇微一沉吟,又道:“宁王家的那个呢?” “陛下是说宁王世子么?”冯英辰道,“激怒了三殿下,被勒令去净居寺反省呢。” “反省?” “正是,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错事。” 上皇虽然形貌不羁,目光却很清明,并不像那些用过丹后飘飘浑浊的样子。 “真是触怒吗?”案上有甘泉美酒,上皇饮了一盏,倒是笑了一声,“咱们家这位三郎,你什么时候见他动过怒?” 冯英辰道:“陛下说的是。三殿下向来冷冷清清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奴婢也想不出,他气急了是什么样子。” 上皇捏着那只薄瓷酒盏,目光中有几分兴味。 何况宁氏的那个,被罚去的地方还是净居寺。从前裴昭曾经在那寺里待了许久,虽然世人知晓的寥寥无几,可上皇还能不知道吗? 若要将人拘禁,有的是地方。便是心狠一些,扔去那大理寺、诏狱,也不是不可的。 偏偏却选了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净居寺。 还早不罚,晚不罚,正正好的挑了自己遣内侍去了宁氏府邸之后。 这何曾算得上是惩罚? 反倒像是青眼有加…… 对于这样的情形,上皇心中有数,他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是有种理应如此之感。 老迈的目中有精光闪过,他的语气淡淡的,颇有几分不明:“果然挑的是沙州宁氏。” 如果是选择别人家,他倒是有些要看裴昭不起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冯英辰语气中几分不解。 “还不知道吗?”上皇笑着骂道,“他如今将人关在净居寺里,是为了躲着朕呢。” 素来行事都无偏颇,这会子,防得倒是极紧。 他倒想知道,能做到何等地步。 “解支林呢?如今躲到哪里去了……去,将他找出来,既然要扮僧人,也该论论佛理才是。” 第55章 建莲红枣汤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55. 日轮倾欹,金乌将坠。 天光渐渐暗淡,教琉璃塔投下的影也愈发模糊,终是隐没入夜色,再难区分出来。 没有了佛灯照耀,那九层宝塔也颜色黯淡,无了昔日的光泽。 四下皆是悄寂,连鸟鸣声都未曾听闻,浮屠四周,连铜铃也不曾晃动。忽然之间,却有一道轻盈的影子,飘到了塔上。他像是一片舒卷的云,又像是一缕轻快的风,倏忽间不见,像是晃眼间的错觉。 那影子闪身进去,掐指计算着方位。平日里懒散散的,似半点也算不清,今天却难得的清楚明白。 是这一间,应当没有错。 宁离悄悄地越过了栏杆,抬眸望向了室内。今夜无云,月色如银,皎皎流光在青砖上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若是再往深处看去,却是五指不见,什么也探不清。 有许多法子可以在夜间视物,最简单的还是这一种。宁离手指轻拈,擦过了手中的灯盏。 室内原本悄悄寂寂,却在这一刻,跳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正照亮了佛阁内垂落的帘幕…… 这举动不可谓不大胆,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宁离的手中,那火光悄悄地闪烁着。 若是有人正在巡逻,投过来些目光,说不得就能够发现。 然而宁离已经更进去几分,于是那犀角灯的火光,也被遮掩了几分。 置身于佛阁之内,身前三步之处被照亮,宁离侧眸打量。 算不得宽阔的一方空间,被帘幕隔绝。以内一片严实,伸手不见,以外可见飞鸿远影,巍峨天阙。 一帘之隔,风光迥异。 这便是从前裴昭听讲经的地方。 而在那帘幕之后……就是归猗从前的居处了么?。 宁离持着碧海燃犀灯,不自觉上前了一步。 若是依照着裴昭所言,归猗后来,就住在这琉璃塔上。 他本是净居寺的僧人,慧心通明,却因为触怒了上皇,于是被囚禁在了这高塔之中,不得外出。 九层宝塔,如若牢笼。 宁离始终也不能忘却,当时在建初寺里,五愧大师第一次见他,脱口而出的一声“归猗师弟”。 竟然是把他错认了。 难道他与那位归猗,容貌间生的竟有几分相似么? 还有那时在廊檐之中、壁画之前,五惭大师在旁不言不语看了许久,直到听到他喃喃自语,这才出声应答。 当时只觉得两位高僧面貌和善,言辞可亲,后来一回想,才惊觉,处处都是异样。 同在建邺城,俱是佛门中人,若果有交往……也应当有交往! 吴彦之那卷《春归建初图》上,不是便绘着么?! 忽然间听到脚步声,正在朝着这里靠近,宁离擦灭了手中的碧海燃犀灯,悄无声息躲到了珠帘后的一侧。不知道这深夜里,是什么人会来这偏僻荒凉的净居寺,又是什么人,竟会来登这琉璃塔…… 漆黑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 宁离立刻辨认了出来,是白日里与他不欢而散的归喜禅师。他还道自己离去后归喜禅师独自登了塔,未料想,却是深夜前来。那一声佛号之后,老僧久久不曾言语,只听见人之呼吸,缓慢绵长。 这老僧的功夫,怕是并不怎么样…… 宁离胡乱的想着,却也知道此时自己并不方便现身,因此在暗处耐心的等着。 过不得多久,珠帘后终于亮起了一抹橙红的火光,伴随着袅袅的檀香,馥郁浓烈。 这是在作甚? 宁离抬眸望去,只见错落而模糊的影子,在那罅隙间被拉长。那时在塔下他见归喜禅师的言辞神情,无比强硬,此刻在这塔上,听得一声唱出的佛号,却是似悲叹,似惋惜。 那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归喜禅师开口,老僧嗓音粗粝:“我本不该来,只是今夜难寐,实难忍住。” “我这不该来的人来了,那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师弟,他的那个脾气,是被谁养出来的性子。他那样子……他可真是一点儿都……”。 这说的,难道是他么? 宁离颇有些迟钝的想,可为什么听归喜禅师的意思,彷佛他成了那该来的人? 珠帘之后,老僧的末音消隐而不闻,但宁离猜测,那吐出口的词,大抵不是糟糕,就是顽劣。白日里才起了那一番冲突,归喜禅师看上去气的很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话。 宁离原本也没什么指望,更不央着归喜禅师定要美言几分,只是疑惑随之生在了心头。 听那语气,总不能是归喜禅师还很想带他登塔来这处小小的佛阁罢? 他还想听归喜禅师还有什么话,然而出乎意料,佛阁陷入了沉寂。 老僧端着油灯,枯槁而沉默,一点斜影拉长,并不知他心中思索何。 宁离耐心的等着,珠帘内外,一时俱寂静。长夜漫漫,万籁悄悄,他无意识想到,看来归喜禅师与此间的主人一定大有渊源,否则不会深夜前来。又想到两人本是师兄弟,关系好些也无可厚非。就这么胡乱的思索了会儿,忽的听闻脚步声,宁离蓦地回神,这才发觉,原来阑干之外,已是月上中天。 银辉落地,脚步渐远。 直到那动静彻底远去,宁离终于闪身入内。 离了点亮的烛火,珠帘后再度变得黑魆魆,直到宁离擦亮碧海燃犀灯,终于再照亮这一方天地。 一蒲团,一小案,除此之外,几无其他。 宁离目光落下,只觉得这地方,实在是朴素极了,几可称得上是简陋。若说在下方仰望时,只道是琉璃塔辉煌夺目,那么在塔内的这一方空间,却是截然不同的风貌。清苦,简朴,不难想像,此处的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这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好看,也着实没什么稀奇。若说是要满足好奇心,一望之下,也该扫兴而归。 然而宁离不知为何,却迟迟的没有挪动脚步。他忽然间上前一步,到了那小案之前。 案上空旷,并无笔墨书卷,想来就算从前在此译经,也早已经被收拾归整,不见从前的痕迹。 檀香还未曾散去,袅袅的萦绕在鼻端,然而又有一般轻淡的气息,若隐若现,夹杂在其间。 宁离半跪在案前,手指无意识间按上了边沿,忽然间愣了一愣。他垂眸望去,方才落指那处,颜色微深,彷佛被什么浸透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与旁边一般无二。 那是…… 若果没有错,那是碧海燃犀灯落下的烛泪…… 翌日。 两仪殿中,裴昭正在听底下人的回覆。 那侍卫自净居寺出来后,心知这位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擅自处置,悄悄寻了张鹤邻说明。得令去了杨府后,又被吩咐了御前觐见,如今正是要将杨府中所闻所见,一字不漏的报给御座上的君王。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裴昭听罢,倒是有几分惊讶,说道:“哦?当真备了一箩筐?” 那侍卫答道:“正是,杨世子初时有些不情愿,只嘀咕着什么被拉上了贼船。但到底还是备下了纸钱,托属下带给宁世子。如今马车正在大通门外候着。” 裴昭在净居寺外留下些熟面孔,便是以防宁离有事,如今晓得宁离千辛万苦传些话出去,只是为了让人置备纸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更料不到的是,这杨青鲤也是个糊里糊涂的,不仅不问前因后果,还当真依言行事,整整备上了一箩筐。 他摇了摇头,笑骂道:“胡闹。” 张鹤邻听他语气,便知晓并不是真的生气的意思,更何况,这事头的主人是宁离,陛下哪里会真生宁家小世子的气呢。当下在旁,接话道:“陛下,杨世子素来与宁世子交好,若要说急急忙忙想要帮上些忙,也是有的。” 裴昭斜睨一眼,道:“你倒是替他说话。”却也并不责怪,微一颔首:“就依他所言,即刻送去净居寺罢。” 这来龙去脉俱在两仪殿案头,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若真要论,那还是裴昭亲自挑起的头,他有什么不允的?。 君王已然首肯,底下人自然循令去办了,务必妥妥当当,不出半分纰漏。 只是…… 侍卫见着张鹤邻,悄声说道:“张公公,如今正要年节,若是在宫中烧纸,是否有些……”不吉利。 他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见着张鹤邻面色,便把后面几个字给吞回去,心知万万不能够出口。 就听张鹤邻道:“陛下怎么吩咐了,你便怎么去做,还不明白么?将东西安安稳稳的送去才是你的事,旁的莫要多管。”至于怎么处置,嘿,那自然是宁世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 那侍卫连道:“明白。”又说多谢张公公指点,自去了不提。 张鹤邻瞧他远远去了,心道,当日放在净居寺外的时候,瞧着也是个机灵的,怎么现在却像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说什么宫中烧纸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没有“晦气”那两个字,当年亲自去祭拜,也不是没有的。 底下的小内监寻来禀告数句,张鹤邻便回殿,说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备好了,照您的吩咐,没弄那些没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节令的时鲜。” 裴昭微一颔首,放下手中朱笔,一时笑道:“好,也去看看咱们这位小郎君,今儿个又有什么新花样。” 那语气甚是亲昵,言辞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张鹤邻晓得他心情舒畅,脸上满是笑纹,亦步亦趋着,说道:“可不是么,宁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贯是率性 施为。” “分明是无法无天。” 然而口中虽轻斥着,面上笑意却未改,细听来,还多有几分偏爱的意思。 裴昭叹道:“教他去读个书罢,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兽似的,镇日插科打诨。教他做这旁的杂的,倒没有半分推辞,又乐在其中了。”。 净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经熟悉的,院墙外侍卫披甲执锐,院墙内古寺不闻人声,一片幽然的静谧。 这时节走进去,到得禅房前,果然见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纸钱,而宁离穿着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着脸颊,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来活泼爱笑,难得见这般有心事模样,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犹疑而未决。或许是被脚步声惊扰,廊下那小郎君侧过头来,漆黑眼眸原本散漫着,见着来人时骤然亮起,连唇边也不自觉绽出了笑涡:“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慑人,这一时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这般欣喜的。 这个念头倏忽间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可辩驳的笃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姿容绝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来,双瞳中的茫然与忧愁俱褪却,教人心悸的信赖与亲近。最是无忧无虑,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爱可怜。 无风无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间却想起少年时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无酒自醉矣…… 裴昭幼居储君之位,尔后权柄在握,执掌九州。他身份极贵极重,却也非稳如磐石,也曾几度经历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邺,一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臣属对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见过不知凡几,唯有眼前这个,独独有些不同。 旁人见东宫、见天子、见君上,可是在宁离的眼中,唯见裴行之。 素净的僧袍飘摇着近了,带着扑面而来的笑靥。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体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种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叹着,面上却不曾有改,只含笑问道:“这是怎的了?怎见宁宁,几分忧愁。”。 啊呀…… 方才情态,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宁离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颇有些作窘,小声开口:“行之,这些是青鲤托人给我送来的纸钱。” 裴昭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微作不解,只问道:“我听闻是你主动请他备的,难不成还有不妥?” 宁离听得,唉声叹气:“我只是请他帮我备上一些,可没有说要这么多,你看这,整整压实了的一箩筐……哪里烧得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他们叙州的风俗罢?” 裴昭不曾说有甚,倒是听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离道:“行之,你也觉着送来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叹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阵子他受了罚,本该在府里烧足一个月的纸钱。” 宁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总觉得要论源头,是被他给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着把这份重担,分担一部分给你了。” 宁离听得大为惭愧,喃喃道:“都是我闯出来的祸。” 耳边却静静,眼见着裴昭目中含笑,几分揶揄似的将他看着,彷佛在说,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 两人闲叨了几句,一并入了屋内,张鹤邻将食盒奉上,瓷碟琳琅,也摆了满桌。 宁离瞥见,不免惊道:“好丰盛呢!” 半点儿也没提到昨日只有馒头果腹。 张鹤邻侍立在旁,脸上笑纹深深,大胆接道:“是主君特意教人备下的,都是些时令的小菜,若是能够合您的胃口,便再好不过了。”心里只想着,可不是上心了么?只怕这宁家的小郎君,睡得不安,吃得不好。得知昨日寺里只给了两个馒头,今日便连忙赶来,是生怕这小世子,受了委屈呢! 宁离见那桌上,佳肴美馔,色色俱全。冬日里天寒地冻的,也难为找出些鲜蔬,青青翠翠的炒了这么些碟。米粒晶莹,入口软糯,另外还有一道建莲红枣汤,汤汁清醇,甘芳甜润。 他不算很重口舌之欲的,奈何昨日吃的实在简陋,如今合了胃口,不免也多喝了一碗。那汤润着枯肠,宁离拨弄着碗底圆润的莲子,忽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行之,你怎么想起送我碧海燃犀灯?” 正说着,便朝着窗下一指。 那处犀角灯烛火幽然,原是在进门时,裴昭就已经瞧见的。此刻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偶然间想起,觉着这灯形制别致,或许能得你的喜欢,便教鹤邻送来了……如何,可还能入宁宁的眼?” 宁离眼眸一转。 他对这盏灯爱不释手,张鹤邻定然是说与了裴昭的,早知晓那答案了,为何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 这才不要遂裴昭的意呢!一时嘟囔道:“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眼界很高、目下无尘一样。” 这说的…… 裴昭亦笑亦叹:“难道不是?你嫌这个蠢,又说那个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够入你的法眼。” 宁离听了,笑嘻嘻道:“那还不简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昭心中一跳,不自觉描摹他面庞,却见得少年双眸,熠熠如夜,灼灼如星。清江水倒映似的眸子里,有亲近,有依赖,有信任,唯独没有……缠绵的情意。 是那般热烈蓬勃的小郎君,言辞坦率,举止天然。浑然不知,三言两语间,已经有人心弦被拨|乱了去…… 镜心自照,内外洞然。 裴昭不言不语,却如有海上明月,照天地、照万物、照自心,一片瞭然的幽明。那潮水已然漫生,滟滟随波千万里,却不知逐谁而去,又向谁而依。 他凝望着宁离,胸中有怒涛,有霜雪,有砯崖。然而千万重辗转反侧的心绪,只在那夜渚中奔波汹涌,却无处可说去。 一时间,心中突兀的刺痛了一下。 那禅房中,陡的响起了一声低咳…… “行之?”宁离心中微诧,忍不住更抵近一些。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声低低的咳嗽,当真是教宁离双眉拧的不轻,他分明记得,上一遭便说全好了。一时间,笑也敛了,色也收了,目光中现出疑惑,并没有去看裴昭,反而斜向了侍立在旁的张鹤邻。 张鹤邻被他那目光一扫,心里头先苦笑了一声。他如何不知宁离这目中之问是为何?只是,裴昭不许他与宁离说,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啊。 陛下这迁延不愈的痼疾,又涉及一段天家阴私、陈年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这样想着,又升起一般忧虑。自那日在别院中用过白唇竹叶青后,陛下分明已经好转许多,近日也不曾有异样,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咳起来? 宁离在张鹤邻处得不到答案,于是又一转,朝着裴昭看去。 他也知道这位管家若是没有裴昭应允,万万不敢透露些什么。于是说得干脆,问得也明白:“行之,你这咳疾究竟是怎么的?到底有没有请医官看过,你该不会是讳疾忌医罢……” 裴昭若无其事道:“只是那汤烫了些,一时不察给呛着了,宁宁不必大惊小怪。”。 这骗鬼呢?! 宁离心想,裴昭举止颇有风度,那是教他学都学不来的雅致风量。素来温文有礼,行止有度,这样一个人,竟然和他说喝汤给呛住了?这……就算一心想哄他,也不要这样敷衍的哄罢! 裴昭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原本就存挂在他心上。这段时间,瞧着还好,才没有屡屡去提。 “我不信。”宁离道,“你哄小孩儿呢!”他干脆的很,也不和裴昭弄那些七曲八拐的弯弯绕绕,手一抬:“你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那话音落地,裴昭面色还不见得如何,张鹤邻却是唬了一下,已经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这等犯忌讳的话,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朝着裴昭说出来? 脉门乃是命门,十分关切要紧的存在,无论于武者还是于常人,脉门被切便如同被掐住了要害。更何况,眼下这位小郎君,那身份实则为藩王世子,绝非医官奉御一类。 依照陛下平日对这位小郎君的纵容,宁离说出这样的话却是不奇怪。但要命的也正是,他并不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 裴昭注目少年熠熠的双眸,那里头甚是执着,似是不达到目的,便不会罢休。若要推拒,他自然有千万种法子拒了,不动声色的将这少年打发了去,还能教他以后再也不敢提起来。 可终究是没有打那些玄虚机锋。 只凝眸笑道:“哦?可那天晚上,宁宁不是已经探过了吗?” 宁离闻言,顿时嗔道:“我哪有……”话没说完一句,忽然间卡壳。支支吾吾着,迎着裴昭眸中散漫的笑意,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开始忘记了,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夜探皇宫的那个晚上,在净居寺里将裴昭给闯着了! 这要他如何辩解?他也记得自己,不偏不倚,被逮了个正着。 这可真真是做贼心虚,登时间,底气也不足了。 行之千好万好,唯独这记性太过于出色,是万万的不好!那天夜里风平浪静,宁离只道是被放过了,哪里知道,如今又被提起? 他搅弄着手中的汤匙,琥珀色的汤羹里,好像那洁白的莲子开出了花来,须得要聚精会神观察一番,分不出什么功夫,去应答裴昭的问。 裴昭瞧着他这心虚躲闪的模样,连眼神也不敢对视,心中甚是好笑,连那胸中的刺痛彷佛都轻了一些。 他并不出声点破,缓缓平复了心口逆涌的气血,再开口时,仍如山涧泉石般清越:“既已看过,便不必再看了。” 宁离哪里肯依从?立时抬头道:“不行,我没看清。” 然而入目,见着裴昭只是含笑,平静且温和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应他。宁离见状,好生失望,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走通这条路,忍不住又垂下头去,颇有几分愀然不乐。 若是平常,裴昭定会哄着他几分,总归他年纪尚幼,又不晓事,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坏了他的兴致。 然而如今却不可。 裴昭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微微曲指,向着窗棂那处说道:“你先前问那灯来自何处?我如今好答,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宁宁,去把灯取来。” 宁离应了一声,却迟迟的没有动作,好像被粘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灯盏也落在原处,无人去管。 一时间,皆是不语。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住,张鹤邻说不得想要缓和几分,便要过去将灯取来。然而脚步还没有动,触及裴昭眼神,又老老实实立在原处。他心中甚是着急,怎么这会子宁离却闹起了脾气,分明递了台阶也不肯下来。 下一刻,裴昭竟然是起身,走到了窗棂那处,亲自提起了幽幽的灯盏。 裴昭手指虚拈,灯中火苗应声而灭。他将碧海燃犀灯倒转过来,指着那印记向宁离示意:“你且看这里。” 宁离幼时便得了这灯,有什么特异之处清楚明白得很,哪里需要裴昭再来讲明。他干巴巴的“哦”了一声,胡乱瞥了,就当自己看过了,可没奈何裴昭却不走。那只修长的手,便抵在他的眼前。 也不知是为何,裴昭出奇的坚持。宁离不愿去接,便一直将那碧海燃犀灯提着,十分耐心的等着。 宁离只想嘟囔一句:“我不想看!”可那念头也只是转转罢了,连话都不曾到嘴边。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裴昭对他一向很好,处处都无可指摘。碧海燃犀灯看着不大,实际重量却有些惊人,如今被裴昭单手提着,这般僵持,他都怀疑,裴昭能不能受得住。 可别咳疾没好,手又出了毛病…… 宁离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从裴昭处接过了碧海燃犀灯,手中沉沉,仍是有几分闷闷不乐。 “我知道。”他胡乱的抹弄了一把,“这底下有宁氏的印记,和我那盏一模一样。” 裴昭被他晾了许久,并不生气,十分好脾气的说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前也不曾听闻,这碧海燃犀灯,本是有两盏传世。” 又岂止是裴昭不知呢? 宁离心里头疑惑的很,当初他阿耶教他带那灯去夔州的时候,也半点不曾提过。以至于在昨日之前,连他都以为,这碧海燃犀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还恰恰就在他手中。 可建邺城里竟还有碧海燃犀灯存留。 不消多想,十之八|九,曾经了他阿耶的手!。 宁离略略迟疑,本还在生闷气的,但也敌不过心中的疑惑,勉强问道:“这盏灯……是从哪里来的?” 裴昭并不介意,闻言答道:“你还记得先前与你提过的那讲经的僧人吗?是从前他赠与我的。” 净居寺,琉璃塔,珠帘后,陈案榻。 宁离轻轻地“啊”了一声,却是怔怔的想着,对上了。 错不了。 想来是阿耶送了一盏给他,又送了一盏给归猗。不!应是更早些的时候,留了一盏在建邺,余下的一盏予了他。难怪夜里潜入琉璃塔时,他会在那木案上碰到碧海燃犀灯的烛泪,定然是时深年久,教烛泪晕染,终于留下的痕迹。 他隐隐然间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当年两人间的情谊,竟有这般深厚么? 目光轻移,落在裴昭清峻疏落的面上,生出了几分迷惘。 ……就如如今他同行之这样?。 可行之教萧九龄来摸他的骨,他纵然心中不愿,到底也是答应了。如今轮到他想探行之的脉,却是推三阻四,好大一通阻挠。 也不曾多说什么,但终归是不许的意思。 这不能多想,一想就要生气,其实方才裴昭要将碧海燃犀灯塞给他时,他大可以一把攥住裴昭的腕脉,难道裴昭还能逃脱了去?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宁离是个讲道理的人,不逼人做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决定从另一个地方入手,不管过往,朝着眼前计。 伸手将碧海燃犀灯搁回桌上,宁离已然心平气和,若无其事道:“好罢,行之,既然你在这里,那能否替我送一封信回去?” 裴昭见他不在纠缠把脉一事,心下微松,略加思索,已有所觉,笑道:“是要寄回沙州去的么?” 暗卫里传来的消息,宁氏小世子的家书来来往往,就从没有中断过,这些日子在净居寺,的确是不曾写了。裴昭原本以为宁离要托他的也是这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不是给阿耶的家书,只是想送到城外的别业,但一定要送到陵光的手里。” “可是你身边的胡人侍卫?蜷曲头发,蓝色眼睛的那个。”宁离身边有些什么人,裴昭俱是瞭然,但此刻仍作不知。 宁离点了点头:“是他。信送到他手上,他看了后自然会明白。”。 裴昭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还等着宁离继续说下去。这少年的性子一贯都是这般,倘若要做上什么事,纵然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绝不会藏着掖着、瞒着人。可这一次他却猜错了,宁离一个字也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解释了,好似先前所说的,便是他全部的打算。 ……到底还是将这小郎君给惹恼了。 如今,在这里等着他的。 裴昭心中略略苦笑,面上却不显,云淡风轻的吩咐了张鹤邻取笔墨来,一一奉好。 宁离沾墨提笔,他便背转了身去,好似窗外冬日绵白,正有一段好风景。 盏茶不到,便已经听得搁笔之声。那信递与了他,外封上墨迹仍酣。 裴昭眉蹙了又平,到底还是没忍得住,叹道:“宁宁,你这笔字,真该练练了。” 本以为宁离会拒绝,哪知道宁离一扬眸:“好啊。”裴昭一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宁离道:“我答应你去练字,那是不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还能是什么事? 两人眸光对视,各有各的坚持。宁离眉一扬,也不再待裴昭回答了,已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必不会答应我的,所以劝我练字这件事,那也免了吧!” 真是顺理成章,堵得裴昭都无话可说。 从禅房里出来,手中握着那薄薄的信封,想到宁离那神气灵活的模样,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好笑。 大概宁离也不知道,连一双眼睛,都气咻咻得发亮了罢!自以为掩饰得很平静呢。 小郎君啊…… 裴昭似笑似叹…… 寺中古柏仍是萧萧。 张鹤邻低声问道:“主君,可要拆开看看?” 裴昭目光淡淡,像是在看那信,又像是在看远处的高墙:“不必,他当时不愿与我说,便是不想我知道。” 既如此,又何必再私下探听? 指尖轻轻一弹:“找个稳妥点的人,快些送去罢。” 第56章 玫瑰饴糖 且如片风吹拂过,教他无尘也无瑕。 56. 天色渐暗。 那小内侍回来时,张鹤邻正在屋中喝茶,正是歇息的时候,见得人来,也不免微讶:“回来得这样快?”又注意到他并非是空手回来的,手中还捧着个朱红的木匣。 “宁王府有物事要转交,因此不敢耽搁。”那小内侍答道,“连忙带着来见您了。” 张鹤邻道:“你且一五一十的说上一遍。” 那小内侍连忙应了,便将当时在宁府别院的所闻所见,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这差事交予他后,不敢怠慢,立时起身出城。帖子递进去后,因为两家相熟,很容易的就见着了人。只是那胡人侍卫从他手中接过了信,举止却有几分稀奇,竟然是当着他的面拆开了。 “想来是那侍卫是番邦来的,不通礼仪。”那小内侍道,“半点也不曾避着。” 张鹤邻摇头道:“你却想岔了。陵光跟在宁世子身边,虽是外邦夷人,从来做事都沉稳妥当。他既然当着你的面拆了,那必然是得了吩咐。” 小内侍甚是茫然:“可宁世子也不曾有口信……” 张鹤邻道:“想来是主仆间暗语,或者暗号,难道还要你这外人明白?”他又浅浅的呷了一口茶,道:“拆了信后呢?” 小内侍道:“他拆了信后,与我说稍等,有东西给我,便进去里间了。底下人上了茶水,取了几样糕点饴糖,有玫瑰、松子样的教我先吃着……” 张鹤邻恨铁不成钢的一点他脑袋:“谁教你说这个了!” 小内侍连忙略过,说道:“我等了些时候,其实也没有多久,那胡人侍卫就出来了。他托着个朱红的匣子让我拿走,说是要带给裴郎君。” 至于裴郎君是谁…… 那自然无须明言…… 张鹤邻又问道:“可有话要带给主君?亦或是宁世子?” “并不曾。”小内侍讷讷道,“……那胡人侍卫脾气有些冷淡,连世子的安危喜乐都没有问。” 张鹤邻心道,如今宁离在净居寺里,被守得密不透风,哪里有什么好危的?显然宁府里面也有明白人,知晓陛下这一片苦心。 只是……如今虽掩了身份,可依照着宁离那番“暗卫”身份的猜测,如今小内侍去,定然是出自禁中、知晓宁离近况的,府上人竟也半分都不打听,也不知是说,是太沉得住气呢,还是太心大了。 他目光微移,落在那朱红木匣上,问道:“便是这个?可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内侍摇头:“不敢细看呢!张公公,那胡人侍卫说,这是他家郎君备下的,千万要交到陛下手里。” 寻常奉往君王身边之物,都会仔细检查一番,避免其中藏有不妥之处。按理这木匣也是如此,可张鹤邻也还记得从前那场乌龙。萧九龄萧大统领,奉令行事,先拆了宁离的家书,结果惹得匣中梅花,凋谢得七零八落。 那可累得君王好生补救了一番,如今又涉及宁世子,他也不敢擅自决定。 他示意那小内侍将木匣拿来,略一掂量,入手颇沉,却不知是那木匣自身重量,还是缘着匣中之物。 张鹤邻亦猜不透其中是何物事,却也不迟疑,小心捧着,亲自朝式干殿去了。 小内侍心中着急:“可是公公,陛下说若非有要事,不许打扰!” 张鹤邻轻啧一声:“你平日的机灵劲儿呢,到底都扔哪里去了。” 事关宁家那位小郎君,又怎么算不得要事呢…… 他进来时,君王却凝望着瓶中的梅枝,兀自出神。 寒英冷浸,冰枝雪凝。榻前案头,满殿皆是暗香幽幽。从前这式干殿内,并不用花枝为饰的,然而今岁冬日,无论是这帝寝之中,还是那别院之内,皆是用梅花点缀。 张鹤邻不敢惊扰,脚步放得极轻,却已听得裴昭说道:“日后不必再插梅花,撤下来罢。”。 张鹤邻怔了一怔,略有失色,低声应道:“是。” 这殿中梅花因何而插?而又因谁而起?不必多言,他心中亦是瞭然明白。难道说今日去净居寺,那小郎君到底还是将主君给惹恼了?可先前一切也如常,分明半点不似是此。 他将手中木匣小心翼翼放下,走过去要将梅枝从瓶中取出,然而手还未曾触及,裴昭又改了主意。 “罢了,不必撤了。” 张鹤邻于是笼手回袖,瓶中梅枝清寒,兀自幽然,半点不知方才恼处…… 先前裴昭独处一室,并不许人打扰。如今张鹤邻悄然前来,必定是有要事。 他乜斜过去眼神,张鹤邻已是会意,禀道:“陛下,宁世子的信已经妥当送达。只是他府上那胡人侍卫陵光取了东西,说是要交给您。” 裴昭微微一怔,并不曾想到,宁离写信,原来是为了这么件事。 既如此,当时为何不与自己直说?然后又想起那禅房之中幽暗的灯火,擦灭的灯盏,与咻咻的眼眸。 是恼了。与他置气了。 从来乖巧,如今乖张。而若往后,待得知晓了他身份,得知他不为外人道的心思……想来还有说不尽的恼。 须臾,视线落在那抹暗沉的朱红上,晦涩难辨。裴昭枯坐于椅边,良久,竟是连取起都不曾。 “不必看了,送去净居寺罢。”。 夜色阑珊,漏声孤寒。 霜色渐染过棂格,裴昭目光抚过那洁白如雪的梅花,终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明月有心,奈何落英无意。 既如此,不若不要沾染,且如片风吹拂过,教他无尘也无瑕。 第57章 枸杞山药粥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57.1. 翌日。 桌案上那木匣通体朱红,金漆描绘,鲜艳夺目。任谁见着都爱不释手的,可张鹤邻看着,却是为难。 若果说夜里从小内侍手中得来这木匣时,是惊、是喜、是盼愿,那么此刻,说不得就有几分发愁。 陛下竟然是连看也不看了。 甚至一度还要他撤去殿中的梅花。 隐约间窥得几分帝王心思,却只教人噤声缄默。 如今这木匣仍在手中,较之先前,多有了几分不同。虽说还算不得是烫手山芋,可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待得自己当真提去见了那宁家的小郎君,还不知会招来多少的问话。 纵使宁离一贯面善心软,可陛下退回宁小郎君的东西,那也是头一回啊…… 几乎可想那时的场面了。 难,实在是难…… 先前那小内侍回来,见得室内光景,有些揣测,忍不住悄悄问道:“张公公,陛下莫不是将世子给恼了?” 这话将将落下,立时便被张鹤邻啐了一口:“都在胡沁些什么,仔细你的皮。” “可是……”小内侍讪讪不解,“这不是世子昨天教我带来的盒子么,如今陛下也不要了。” 张鹤邻敲他脑袋:“你懂什么?!” 陛下这哪里是气恼了,那分明是,分明是…… 小内侍翘首以盼,张鹤邻却不再多说了,长长的叹了一声,自提着这描金的朱红木匣,往着净居寺去了…… 这一日晴空高阔,是清透的碧蓝,沁水琉璃也似。宫禁一隅,古柏萧萧,掩映清幽庭境。 张鹤邻到净居寺时,宁离正在用膳,桌上素色瓷碟数盏,也算琳琅。然不必看,张鹤邻也知道,其中菜肴有几何。 这小郎君,从来过的恣意潇洒,快活自在。这等时辰,这般天光,若是换了陛下,若非这几日年前辍朝,定然已在太极殿中,群臣朝会,哪似如今净居寺中这位…… 应是醒来还没多久,正喝着盏中的枸杞山药粥。是取山药、枸杞、粳米,慢火炖得稠稠的,还特意叮嘱了尚食局一番,勿要放葱丝。 许是听见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案前身影已经侧转了头来,恰露出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乌黑眉间正含着笑:“张管家,是你呀。信送到了么,东西取给行之了么?” 那眸中跃跃欲动的翘盼与催促,显然是期待得极了。 张鹤邻不得不作不知,赔笑道:“正依照着主君的吩咐,给您带来了。” 宁离笑意一顿,微微一愣,这才见着,张鹤邻恭谨捧出的木匣。那模样形制都是他并不陌生的,正是先前他亲手交予陵光的那只。估摸时间,自别院至净居寺,城外来回也要一阵子,何况是陵光那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脾性…… 他只当是陵光取出来时没有说清,便道:“这怎的拿到我这里来了?原是要送给行之的。张管家,便劳动你再跑一次,替我送给行之罢。” 张鹤邻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哎哟,宁郎君,这只木匣原是您要交给主君的吗?大抵是底下人没有听清楚,还以为是您要的,巴巴的送了来。也是奴婢没有细察,倒也弄错了……” 宁离不疑有他,闻言笑道:“自然是给行之的呀,原就是特意给他备的,我要来有什么用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鹤邻心中飞快忖过几转,面上做出些小心神情,只道:“昨日还以为您将主君给恼了。” 宁离顿时惊讶:“我恼他做什么?” 他是脱口而出,并不有半分迟疑。张鹤邻心中大定,忍不住悄悄打量些神情,见他面色恬然,眉目舒展,果然是半分不曾放在心上。 一时回道:“都是奴婢多想了。” 宁离不以为意:“行之不愿说就不愿说罢,难道我还能为此将他恼了?”就算是将人给恼了,那也撬不出话来呀。既然横竖都撬不出,那还有什么可恼的。 世上无难事。 他只需要会一招快刀斩乱麻,釜底抽薪就是了,那还要再计较这么多? 张鹤邻欲言又止。 宁离见状,纳闷自己难道当真闹腾得有些过了?这可使不得。便问道:“怎的了,张管家,难道连你也以为,我将行之给恼了?我又不是这等小气的人,随意闹脾气,你且替我给他解释一声,唔……”这样说着,话语还未落,又转变了主意:“算啦,不必你替我传话,等行之晚些过来,我自己与他说。” 话说到此处,又不知是想着了些什么,眼眸晶晶发亮,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前这位小郎君呀……可当真是个开朗明快的性子。张鹤邻心道,这段时日以来,自从城外别院处见着,就不曾有什么忧悒发愁,亦或是气恼发怒的。 却是雪天里一抹活泼泼的生机,热烈得很,教人不由自主也迁延去了脚步。 无怪乎主君这般上心呢…… 他眉目流转,清新俊爽,那笑意将人将人也感染。 张鹤邻不由得也笑,先前的犹疑为难一扫而空,手中稳稳地将那木匣奉着,笑道:“宁郎君说的是,奴婢是个嘴笨的,传话也怕走了样,还是您亲自与主君说最好。” 宁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倒是还有一件事。”张鹤邻双手微微一抬,说道,“奴婢冒昧了,只是还请问郎君,这盒中所奉,究竟是何物?” “你问这个呀?”宁离拖长了声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玩意,兴许对行之的咳疾有用罢。” 57.2. 式干殿。 案上宣纸半展,墨色未干,淋漓字迹挥洒而下,定神看来,却是一派银鈎铁画,俊骨超迈。 裴昭掷了手中狼毫,怔怔看了一晌,一时 苦笑。平素不喜伤春悲秋,竟不知自己为何写起了这酸苦悲戚的词。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1]他心中反覆默念这一句,只道如今春不知何时归,人亦不知何时老。灯花空结蕊,从来皆伤情,终是将那字幅一抽,随手揉作了废纸。 也该是时候……送宁宁出宫了。 总不能当真把人给拘在宫里,冷清仓促的过完这个年。 只是从前并不愿细想,大抵是深处隐约有些抗拒作祟,拖来拖去便拖到了今日。原本还想着再留一留,如今也留不得了。 裴昭心下瞭然得很,最是洞察通明,十分清醒地忖着,待张鹤邻回来就宣旨,教这小郎君离了这深宫墙垣去。日后,也不必再召他入这净居寺来,至于山间毗邻的别院,或许自己也不必再去…… 不入宫便不入宫罢,不愿面圣,那便不面圣罢,不愿侍奉君王,那便不侍奉君王罢。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已迫得人入了建康城,又何必再逼人入樊笼中。 这小小少年在父亲膝下娇养长大,如今去国三千里,尚不知何等思念故乡的明月。纵使裴昭不能教他折返沙州,可总能教他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年。 只是年后不得像现下这般惫懒散漫,总该有些王侯世子的模样。既然武道无望,不若另辟蹊径,教他去崇文馆入学。此外还需择一名师,好生教导,京中多腐儒,最是酸迂不通,那人选,还要细细挑挑。 转瞬裴昭心中便浮现数人名字,又各觉有不妥之处,一一划去了,不觉天光已过。 张鹤邻奉茶至于案边,却是见到了被丢弃的几方字幅,不免心疼道:“陛下,您这写得好好的字,怎么就扔掉了呢?” “留着也无用,都烧了罢。”裴昭随口道,“……九龄呢?教他去问问,陈则渊还要在琼山学府待多久。他讲学倒是讲上瘾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崖州。” 张鹤邻自应了不提,低眉顺眼的又奉上一物。 裴昭瞧得清楚明白,俊眉一轩,只问是何意。 只听张鹤邻请罪道:“奴婢去净居寺见了宁郎君后,他只道这木匣是特意送给您的,定要您亲手打开。奴婢实在是推脱不得,只得带回来了……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那只描金的朱红木匣,竟是原封原样的重回了式干殿。 殿内一时间无声。 片刻,只听得裴昭缓缓道:“鹤邻,你是料定了朕不会罚你?” 寻常人此时便该栗六瑟瑟了,张鹤邻却无惧,只道:“陛下当真半点不在意世子送与您的是什么吗?”略一停顿,又道,“世子一片赤忱,冰心可鉴,昨日说是要托您送信,实则是为了将这木匣送来,陛下心中,便没有半分高兴吗?” 这话实在僭越,裴昭脸色刹那间沉下,转目向张鹤邻,斥道:“好大的胆子!” “……你在朕身边待久了,越发的不知道规矩,如今还学会揣测圣意了!”。 这话犹如洪钟,说不得便是帝王之怒。 张鹤邻“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陛下若怒,皆是奴婢的过错。只是世子一寸丹心,皆是为了您思量,这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治疗您咳疾的良药。您便是对世子一腔真心弃之不顾,也万万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今日奴婢去净居寺时,世子原本高兴得很,一再追问奴婢,您看了吗,喜欢吗,用了吗?……待得世子见了那木匣,知晓您连看也没看便送还给他了,不知道有多么失望,当时便不说话了。还以为您将他给恼了,都快要哭出来。” 裴昭眉梢带寒,听罢冷笑道:“他性子最为活泼,这等小事也能惹哭他?你竟敢胡诌了来诓朕。” 张鹤邻叩首,分明做了欺君之事,面上却无惧:“陛下明察秋毫,洞隐烛微,确然是奴婢胡诌不假。只是当时在净居寺里,见得奴婢来时,世子确然眉清目畅,怡然舒朗。见如此,奴婢哪敢告诉世子,您连看一眼也不曾?……若当真说了,世子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如今世子只当是陵光没有说清楚,因此才闹了个乌龙,此外一概不知。于是不厌其烦的叮嘱奴婢,一定要将这木匣送给您,要您亲自打开。” “……陛下连看不愿看的这件事,世子不知道也好,否则,指不定又要与您生分。” 裴昭漠然道:“他少年心性,喜爱无定数,便是生分了又如何?” 张鹤邻匍匐在地,埋头叩首,张口间却道出一段不能言、不能说的深深隐秘:“……您原本就在意得很,如何又要说这种伤人心的话呢?陛下,您向来待世子别有不同,世子待您亦是至真至诚。当日别院一逢,便是金风玉露,陛下何必拒之千里?” 刹那间,裴昭面覆薄冰,已若山雨欲来:“放肆!” 雷霆之怒,辟易千里。 张鹤邻伏身在地,却不管不顾,直言说道:“若非如此,何又要将世子召入宫中来?” 裴昭冷声道:“只不过是大安宫有异动,想教他避开罢了。” “是,若世子居在宫中,纵使上皇阴有筹谋,也不能将他作为筏子。”张鹤邻道,“……那为何陛下差遣了武威卫,将净居寺守得密不透风,唯恐有外人能钻空子下手?为何陛下又日日皆要去探望,亲自拟定了世子的膳食?为何陛下又将世子安排在您早年所居的院落,当真不是想要世子日日相伴吗?” “……再早一些,陛下宁愿奔波也要去汤山别院,为世子折梅花,替世子摸根骨,连夜闯皇宫之事,也只作是不知。您从前并不爱花,今岁却在殿中插满白梅,当真不是爱屋及乌吗?” “陛下分明对世子有心,世子也并非对陛下无意。两情相悦,岂非天作之合?您又为何却要避之不及、畏之如洪水猛兽……良臣猛将易得,而知心人难求啊!” 偌大殿内,只听得张鹤邻叩首之声,伴随低泣嘶哑,声声悲凉。 殿上人久久不曾言语,面色如雪,亦如霜。 彷佛庙中泥塑,皮壳虽在,神魂皆消…… 裴昭瞳眸清邃如深潭,却不知是映着一望见底的穹顶,还是被棂格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幕。 四下皆寂。 那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听得他开口,竟是微微有些嘶哑的:“他待朕并无此之心。” 张鹤邻立时道:“世子如今不过年纪尚幼,不通风月。他敬您、慕您,您是他在京中仰仗信重的唯一一人。既如此,陛下稍稍哄劝些,不愁不能教世子一腔心意,悉数转为爱慕。” 裴昭倏尔一笑,隐隐然间却有嘲讽之声:“你道朕是什么人?” 张鹤邻目中已有泪水,说道:“……是奴婢小人之心,有污了陛下的圣明。只是陛下,世子如今不知情|爱,并不意味着日后也不明白。若他当真要在京中挑一人爱慕,您不就是那最好的人物、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吗?” 那几乎说得裴昭都要意动。 可终究,也不过是闭了闭眼:“但他原本便不是建邺中人。” “若非太|祖定下的旧例,他原本连入京也不用,便是如此,也只用在京中待满三年。三年之期一过,便可回他的沙州,海阔鱼跃,天高鸟飞,自有一番广袤天地,任凭他自由自在。背靠丝路,坐拥沙州,有宁复还在,骄兵悍将自会被压下,按部就班传到他手中。介时进可征战沙场,退可镇守一方。做边疆大员,驰骋挥洒,意气风发,纵横千里,或许也闯出赫赫名声,教九州侧目……不比困在这建邺的泥淖漩涡里强?” 裴昭低声道:“……他如今的性情,纵使天真了些,也是难得的纯粹真挚,全然的赤子心肠。想必宁复还也是精心养育,腌臜脏污皆摈去了,并不愿污他的眼睛。既如此,只怕更不会愿意他沦入京中的染缸。” “宁王独子,原本这身份就要超然一些。他既然生在宁氏,朕只希望这三年他在建邺城中平平安安的度过,日后回了沙州,无忧无虑,度过此生。” 张鹤邻眼眶通红,道:“若当真想要世子平安无恙,有人作为他的倚仗,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胜得过您呢?陛下所言前景甚好,可世事当真能如您所愿?沙州错综复杂,当真能顺利无碍的传到世子手中?宁王不过一介边王,终会老死,西域或许异动,沙州或许生乱……到那时,由您作为他最坚实的后盾,才是当真的无恙。” 裴昭佁然不动:“若不论情爱,朕难道就会弃他于不顾?” 张鹤邻哑声道:“那陛下就当真甘心将世子送走?沙州地远,一来一往何止千里,世子若是归家,恐怕日后便只能云中传书。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也鞭长莫及。更有甚者,怕是日后再也见不得一面……陛下,那并非没有前例啊!元熙末年宁王离京之后,便是再也未曾踏入建邺一步。” “陛下真愿意从此与世子两隔,日后见他娶妻生子,与旁人相濡以沫、皓首白头?” 声共泪下,着实锥心。 裴昭胸中猛地一牵,好似被千斤坠着,竟不敢去想那般场面。他几乎都要意动,可猝然的刺痛却将人陡然拉回现实之中。 目中若有枯槁之意,裴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不该随朕度过此生。” “鹤邻,朕……还能够有几年?”。 一语既落,张鹤邻流泪满面,霎时悲声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地步!”他重重叩首:“吉人自有天相,大江南北名医众多,纵使孙妙应已逝,也未尝不能寻些个妙手回春的,您怎能出此自弃之语!” 裴昭默然不语,端坐于中,目光半落,无意间,却瞥见了先前掷于地的纸团。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2] 他如今,可不正是似此? 少时绝境求存,死地求生,修习“镜照幽明”,那般功法,奇诡有余,而中|正不足,好似拔苗助长,饮鸩止渴,贪了那一时的便利,便要受那无穷的祸害。 他的这具躯壳,瞧着与常人无异,实则已是死灰之木。 或有忌讳者,慎言“死”字,只盼千秋万载,与天同岁。裴昭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 月满则亏,天命有数。 ……而宁宁正是年少。 青春之期,蓬勃之姿,少年朝气盎然,将有沙州大好天地,任由他拳脚施展。 他知晓宁离很亲近自己,可此亲近,并非彼亲近。若要说宁离会有几分喜欢建邺……连他也并不指望。 见过多少愁眉叹气,只因被拘在这帝京之中。 犹记得尚未相逢之时,便听得奉辰卫禀来暗报,说那宁氏的小世子,长叹这建邺城,是再也待不下去。 思及此,却是微微苦笑,目及案头,如雪琼苞,冷处偏佳,别有根芽,只道是错了。 相逢却更早。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日落雪清寒,琅琅笑语,随风入耳,原来那一时,一墙之隔,便已经怦然将人记在心上。 当时只道是不知。 而如今…… 宁离的心意,当真与他相通吗? “起来罢,不必再跪了。” “天命有数,不必强求。”裴昭叹道,“朕觉得如今这般,便很好。若强求着将他拖入情爱之中,才真是误人误己。” 一则,恐年寿不永。 二则,惧……人心生变。 倘若他不再将宁离视为不通风月的稚子,而是两心相合的情人,若有决裂时,他实在难以想像那时自己的面目。 爱可以生怖。 他从前读书至此时,见经卷上说什么生忧、生怖,从来都嗤之以鼻。如今才晓得,不过是还未经逢那般境地。 教他也轻言妄语,教他也胡思乱想,教他也再难为圣明。尝过了甘美的滋味,如何能再学会克制?到时候宁离若轻言离开,他只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 倒不如就守住这条界限,如师如长,这三年,足够他教会宁离许多。 何况…… 胸中一抹低徊叹息。宁宁如今,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嚎够了么?嚎够了,便教人去宣旨。”裴昭目光沉静,却像是火烧尽后的灰,“……让他出宫去罢。” 57.3. 净居寺。 日未暮,影欹斜,然而素来宁静的院落,却被外来的影子所惊扰。 那小内侍问道:“世子,可要现在现在就出宫?” 宁离仍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可当真?陛下说我可以回去了?” “自是呢。”那小内侍笑着答道,“……自两仪殿中传下的旨意,哪里会有假的呢。陛下已经知晓您反省过了,念在年幼,特意开恩,只是以后可不能再犯了。” 宁离应了两声,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又听见耳边两声“世子”,方才回过神。 只听那小内侍道:“您可要收拾收拾,即刻动身?” 他只道是这位世子应该欢天喜地的应了,毕竟教谁说起来,被关在净居寺里反省都不大好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个事,再等等罢。” 内侍些微惊讶,应了一声,心中只道回去定要禀报给张鹤邻。 这其实半点都不合规矩,可是又有哪个,敢去挑剔眼前这位的规矩呢?。 昨夜宁离写了信笺,挂念着裴昭的咳疾,原本是想着陵光将匣子取来,裴昭自然明白自己一番心意。没想到其中或是出了差错,木匣被送到了自己手边,他请张鹤邻将东西送去,哪知去了没多久,又有小内侍来。 出乎意料,那小内侍竟是带了道圣旨,天子宽宏,念在他年少无知,垂下恩典,特许他出宫。 这净居寺,宁离被关进来还没得几天,一时间听了,也是呆住。待小内侍宣旨完连谢恩也不曾,还是被提醒后,才如梦初醒。 纵使陛下恩慈,也不至于朝令夕改,何况真要说,他闯的这一番祸,委实是有些大逆不道。原本已经做好了年节也出不得净居寺的打算,没想着如今却得了道宽赦的旨意。 必然是有人从中斡旋,为他求情。 而那个人,能够是谁? “行之”两字,跃然于舌尖。 宁离心中些微发酸,却又有一种隐秘的悸动,悄然蔓延。他也不知裴昭此举是否会触怒皇帝,若是将自己身上的这番惩罚转头给了裴昭又如何是好?想要教人传话,又觉得不妥,只想要等裴昭来,当面问上一问。或许还有些话,想说给裴昭听。 然而出乎意料,日落西山,浮云薄暮,直到天色彻底沉下,也不曾见得人影。 禅房悄悄,院外也悄悄。 高墙之外,只偶尔间听得禁卫换防的动静,规整有序。 是有事被耽搁了,还是说……触怒了君王? 第58章 麦羹 孤身千里在外,举目四下无亲。 58.1. 自他入净居寺以来,裴昭日日都会与他见上一面,无有例外。 宁离从前并不曾觉,这时候,终于咂出了几分不同来。 山不来就我,我自可以就山。小小院墙,也不甚高,若要是想,自可以逃之夭夭。宁离差点想要翻出去,总算是想起来自己为何被关入这一方寺院,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他现在想走,自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可不能辜负了行之的这一番心意。 更何况…… 若当真是要去寻人,他还不知裴昭人在何处哩! 从来都是在别院中相遇,后来又在净居寺里重逢,如今才想起,除却这两重地界,他竟不知晓,还能在何处把人给找到。裴昭身为暗卫,想来应在宫中,只是宫禁森森,指不定还被皇帝指派着干活儿呢。 晚些时候,膳食照常送来。宁离用了一点麦羹,又夹了几样点心,再度踱步到了院墙边。两旁侍卫还道他要出去,宁离摆了摆手,张望一番,果然不多时,就见上次那深蓝衣裳的暗卫探首过来。 宁离于是将他招呼了过来,耳语数句。 暗卫面上的颜色变了又变,跟打翻酱油铺子似的,终于咬牙道:“定不负世子所托。” 宁离点头:“那你千万可记着呀!”。 他千叮万嘱,暗卫自然不敢等闲而视。当晚,自净居寺传到了式干殿,入了总管张鹤邻的耳中。 此时陛下一人在殿中静思,寻常事情,并不敢去打扰。可张鹤邻又心知,陛下待这位小世子,格外不同。 他悄步进殿,已然扰到沉思中的君王,上首传来问话:“何事?” 张鹤邻答道:“是净居寺的消息。” 裴昭揉了揉眉心,原本想令人退下,至于唇边,不觉却换了个调:“宁宁怎么了?” 张鹤邻道:“是世子遣了人来,想知您何时得空。”他不敢去觑裴昭面色,只如常续道:“说是知晓您年节繁忙,事务缠身,若是有空便过去看看,若是脱不得身……也就罢了。”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唯有梅花清新的香味杳杳浮动,浸人心脾。 裴昭微微一怔:“他还不曾出宫么?” 张鹤邻答道:“大抵是明日祭拜之后便要走了。”。 原本裴昭将人给拘束着,是想要宁离在净居寺中,一直待过了除夕。这样愈发显得他怒意深重,对宁氏的不满,也更深切一些。然而前番夜里一番变故,终究教他改变了心意。 建康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是净居寺的一隅,风也不曾止息。 更何况,孤身千里在外,举目四下无亲。难道要教宁离离家的第一个年,都过得如此孤单、如此伤心么? 裴昭又如何忍心。 被拘于净居寺中,宁离并不曾怒、也并不曾悲,未有怨怼,也未有恚愤。他彷佛对此责罚十分坦然,不以为意。可裴昭也还记得,少年郎落寞的眼眸,他思念沙州的羌笛、杨柳、明月。 可明月何止千里。 殿中静得有一些久了,他听见张鹤邻小心地问道:“陛下可要去探望一番?” 裴昭沉默了小会儿,终于道:“不必了。” 他只怕,若是今日再去了净居寺,便不会再愿意宁离离开了。 张鹤行心中无奈,有心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抬首见着裴昭示意他出去,只得苦笑…… 裴昭在案前静坐了一会儿,目光微倾,落到了案上的梅瓶。 疏枝缀玉,雪裹琼苞,一室暗香幽冷,催人沉醉。 这梅枝皆是仔细挑选,平常又受宫人精心打理,开得极好。可离了树干,被裁入瓶中,便是再小心呵护,也难逃枯萎时。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洁白的花瓣,终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58.2. 夜深人静,安庆坊内,忽然有马蹄声起落。东海侯府门前,不知何时停下一辆高大马车。 未有拜帖,深夜造访,属实冒昧,然而来者却堂而皇之步入府中,闲庭信步,彷佛走进自家庭院。 时老侯爷说不得心中不悦,可待得来人摘下了幂篱,顿时惊了眼睛…… 侍女来禀时,时宴璇尚未安寝,她心中微讶,连忙自碧晴轩赶去。穿过抄手游廊,到得花厅前,远远地看着,只觉着那气氛,好似有一些沉寂。 “啪!” 忽的听到清脆声响,却是杯碎瓷溅。 她唬了一跳,小心避开些,款款走入花厅,正见得上首下方,一道熟悉身影。那少年郎锦衣玉冠,眉目俊俏,不是前些日子被勒令返回东海的时宴暮又是谁? 只是,若算算时日,早该回了封地,怎么今夜又在府中见到? “你瞧瞧你这弟弟,真是不像话……满嘴胡说歪理,像什么样子!”时老侯爷胸口不住起伏,不知方才说了些什么,现下被气的不轻。 时宴璇连忙上前,斟了一杯清茶,奉到时老侯爷手边,劝慰道:“阿翁,先喝盏茶,可别把您的身体给气着了。” 时老侯爷“哼”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撇过眼睛,却是连看也不愿再看身前一眼。 此时厅中,时宴暮正跪在地上,一张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彷佛有一些忿忿。见得她来,也是一副气鼓鼓不愿理睬的模样。 他这样子,时宴璇从前见得不少,想要哄实在是简单。 时宴璇眼睫低垂,再开口时,依旧轻柔婉转:“二郎,你怎么跪在这儿?这天寒地冻的,莫要把膝盖给跪坏了。”又朝时老侯爷嗔道:“阿翁,你唤小弟回来过年,这等喜事,也还要把孙女给瞒着。不是现在碰见,明儿我还要疑心做梦哩。” 时老侯爷冷冷的看了一眼,只想说一句,谁让他回来过的年?! 陛下金口玉言,还在东海侯府上悬着,偏偏时宴暮就这般胆大妄为,竟然不传不告,私自返回。还满口说什么陛下其实并未下令,只不过是时老侯爷惊弓之鸟,小题大做。又说什么要是他修为能有阿兄那般,时老侯爷定不会如此对他。 这一番话当真是把人给气了个仰倒,时老侯爷当下就怒得摔了茶盏。也不看看,就他这个骄矜狂悖的性子,在街上走一圈便不知得罪多少人。 时宴璇悄悄投去个眼神,时宴暮接到了,纵使心中不情不愿,还是规规矩矩道:“阿翁,孙儿知错了。” 时老侯爷审视他:“当真?” 时宴暮赶忙道:“自然当真,孙儿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他此刻瞧着,倒是老老实实了。 可时老侯爷心中,压根就不信他这番话。这里边儿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为了哄人开心。若要依照着时老侯爷先前的打算,定是要时宴暮安生的在东海待着,省得在建邺惹出祸端。可偏偏时宴暮胆大妄为,先斩后奏……如今人都已经在面前了,难不成还狠下心将人赶走? 更何况,明日便是除岁,正是合家上下,团圆过年的时候。 时老侯爷如今年纪已经大了,最想看到的便是家族昌盛,子弟融洽,最舍不得的,也正是骨肉分离。再者,先前将时宴璇、时宴暮这对姐弟千里迢迢的召入建邺城,正是他本人。若是说前些日子,他还能硬下心肠,教时宴暮回东海去,如今人已经站在了跟前,这话哪还能再说出口。 况且,尚还有一些旁的考量。 正是神思浮动之际,只听下首时宴璇柔声说道:“那可好,小弟如今已经晓得轻重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柔柔的看过去,轻言细语道:“阿翁,而且宁氏的那位世子,不也被陛下责罚了吗?” 听见她这样说,时宴暮咧嘴笑了声,连忙附和道:“是啊,阿翁,这事儿我都听说了。” 不然,他哪有那个胆子露面呢? 实在是宁离被责罚的消息传遍了建邺城,谁不知道他被陛下关进皇寺中反省。正值这年关将近的时候,说不得就要令人多揣测几分。 宁氏世子是上了什么摺子,惹得陛下在岁除之时,都大动肝火? 还是说,陛下对沙州宁氏,已经生出了不满之心?。 方才花厅只有时老侯爷与时宴暮两人,说不得火药味便浓。此刻有时宴璇这位姐姐妙语在其间,那气氛不知不觉间又融洽了下来。 时老侯爷一捋胡须,到底是心疼乖孙,虽然面上寒霜仍笼着,语气已是缓和了:“二郎,你既已回来,便好生养养性子,可不能再出去惹事了。” 时宴暮低着头,面上瞧不见。听见时老侯爷松口,连连点头道:“都听阿翁的,我已经晓得了。孙儿日后一定安分守己,好好做人,一定不让您为难。” 见得他乖觉的认错,时老侯爷先前的怒气终于消了一点儿,仍是嘱咐道:“罢了,望你日后行事,都记得方才的话……二郎,你起来吧。” 时宴暮闻言应了,稍稍动了动,一张脸已经苦着了:“阿翁,我膝盖跪麻了。” 时老侯爷睨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方才还与我说什么修为大有精进了,才跪这么会儿,你就受不住了。” 时宴暮只说:“孙儿惭愧。” 这时节花厅中并无外人,唯有一道俏生生身影在旁,时宴暮目中露出求助,朝旁看去。 一侧,时宴璇秀雅的面容上抿出笑意:“可要阿姊搭一把手?”这样说着,并不待时宴暮回应,已是上前将人给搀扶起来。 自唤了下人打扫厅内狼藉。 时宴暮去一侧捶腿,口中也不闲着,张望一圈道:“……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时宴璇笑道:“阿兄还在宫中当值呢。” 时宴暮嘀咕道:“这大过年的,还不肯放人呢,真是……”话没说完,已经看到时老侯爷皱起的眉头,顿时心知不妥,又把剩下的给吞了回去。 “你懂什么!”时老侯爷轻斥道,“方才还说谨言慎行,现在嘴上又不把门儿了?” 话是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桩,眉头不自觉也舒展。 二郎是个不着调的,还好家中并不指望他,还有大郎…… 奉辰卫中,多是想要得陛下青眼之辈,也愈是这个时候,才愈能看出圣心呢…… 两人自花厅出来,时宴璇上下打量,微微叹道:“二郎,你千里迢迢赶回来,确实辛苦了。”她目中若有怜意:“彷佛都瘦了些。” 时宴暮只摇头:“不辛苦。”真要说起来,他离开建邺十里地都不曾。倒是这时见着时宴璇心疼神色,忍不住嘟囔道:“阿姐,你是不知道,上次我给阿兄送信,阿兄竟然不理我。” 时宴璇听得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曾听说过。” 时宴暮恨恨道:“你如何知道呢?怕不是直接就被阿兄拦下来了呢!”听着时宴璇这般说,他心里也是明白了,只怕是那信从头到尾就没教旁人知晓。大概是被时宴朝截了下来,瞒得个滴水不漏。 他道:“就前些日子的事。你不用管,我自会去与阿兄分辩。” “如何便教我不管呢?”时宴璇柔和的将他看着,见他眼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罢了,就依你……这些日子,你又是住在何处的?” 方才时老侯爷也问过,只是时宴暮倔着不肯答。如今到时宴璇来问,他心中又是愿意了。 时宴暮悄声道:“阿姐,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与旁人说。” 两人亲昵一如幼时,自有一些小秘密不为外人所道。时宴璇轻嗔道:“我难道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嚷得全天下皆知的人?” 时宴暮讪讪笑了声,说道:“也是……阿姐,这些日子,我都住在魏王别院里。” 魏王…… 那便是裴晵了。 纵使入京时间并不甚长,对这一位,时宴璇也算不得陌生。她柳眉微微蹙起,惹得时宴暮问道:“阿姐,怎的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看着要叹气了?” 时宴璇轻轻摇头,珠珞摇曳,恰如她此刻愁思:“我只是想起阿翁曾说过,以后少与魏王来往。二郎,你这些日子都在他府上……” 时宴暮摆了摆手,却是不以为意:“阿姐放心,这事并无旁人知晓。何况……”他心中冷笑了一声,何况魏王对他多有怠慢,他初时归京心切被迷惑,后来才察觉出来。只是这一些,却不必与时宴璇说的。 当下只是笑了笑,道:“到底也能称得上一句‘表兄’,若真是刻意避嫌,才指不定上面那位会怎么想。” 时宴璇仍有愁容:“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仍觉著有些不妥……”她收住了话头,目光轻柔:“罢了,二郎,路途劳累,你先去歇息吧。你也真是,既然在京中,怎么不早些回来,都不知道有人为你牵肠挂肚吗?” 时宴暮目中微亮,连道:“是我不对,惹得阿姐担 心了。” 他连连放软声调哄慰着,总算见得愁思褪|去。二人分道后,他一人行在穿花小径上,不多时行到练功堂前。夜深无人,唯有廊下悬着灯笼,晕红幽微。青砖上积着薄薄的雪,待到明日晨起时便会被下人们扫得干净。 或许也不待明日。 时宴暮随手拾起一根树枝,纵身跃入院中,身姿舒展,矫健如游龙。那不过是东海时家入门的剑法,却被他舞得目不暇接。天地间唯有风声起,待得收势之时,只听得鼻中呼吸、腔中心跳,无比鲜活热切,彷佛血脉为此而激发、涌动、跳跃。 堂下空明,已不见积雪。 时宴暮无声而笑,掷下手中枯枝,只觉得身随意转,无比灵动,心中豪情四溢,更是另一种思绪。 ……他如何肯早些露面? 自然是要等修那丹抄残卷有所小成,万事俱备了,才可归家啊。 否则,不又被轻轻打发了么? 58.3. 岁除之日,天高雪霁。 净居寺里,宁离早早的带着一抱纸钱,去了那石塔跟前。 那一日裴昭提及,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宁离并不曾轻视,已然是记在了心上。 纵使他从前并不曾见过这一位,可是他已然知晓,归猗是阿耶生前好友。既然如此,他前来祭拜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林前风冷,落叶未扫。 大抵是触目所及,萧疏衰败,心有所感,教他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了几分。 斯人已逝,只余棺冢。 黄纸化作了灰烬,缓缓飘落在冰冷的灰石下,又被风吹散。 宁离如今,除却祭拜一番,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他已经朝沙州送了信,想问一问阿耶当初的故事,从前那么久,竟然半点也不曾提及。若非此次到了建邺,阴差阳错触碰些往年旧影,恐怕还是会一无所知。 内侍昨日就传了话,得陛下开恩,他已然可以出宫。从受罚入庙到重获自由,只有短短的几日,比他先前想的要短得多。那罚也不似正经的受罚,几乎可以说是悠闲自在了。 那时他想着,祭拜后就出宫,然而此时此刻,在冷冽的冬风里,神思彷佛也浮动了,教他迟迟的不曾远离。 宁离走到了林间,那是回庙的另一条小路,人迹罕至。薄雪覆盖了枯枝,轻轻踏上去,杳然无声。不知为何,心有所感,他蓦地回身望去,石塔的尽处,九层浮屠,琉璃溢彩,辉光灿烂,教他有些微的出神。 往岁往年,今时今日。斗转星移,故人西辞。 也不知阿耶如何了?!。 渐有薄云片片,掩住了日轮。 “住持大师。”小沙弥声音清脆,“你看那下面,怎么还有烧过了的纸?” 归喜禅师脚步微顿,果然见得石塔前留下的痕迹。他用手拈过,余温未冷,应当离去不久。他道:“大抵是有人来过。” 小沙弥甚是不解:“咦,有谁会来呢?” 须知今日乃是岁末,何况此处还在宫中,闲杂人等,若是想来,也是来不了的。 归喜禅师两条白眉抖了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淡淡地说道:“是陛下。” 小沙弥一时愣住了:“……陛下也会来这里祭拜吗?” “自然会。”归喜禅师颔首,“当今这位陛下,其实是极其念旧情的一个人。”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裴昭只凭着几日讲经之情,便为归猗据理力争,为此甚至触怒了上皇。 可惜这般的人,建邺城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还有一个……虽然没死,可一去不返不闻不问,也好似是死了! 归喜禅师不由得冷笑一声,时隔多年,依旧横生出了戾气。他默念了几句经文,勉强平复了一些,示意道:“去,给你师叔上一炷香。” “弟子遵命。”小沙弥便听话的点香祭拜。 净居寺里,还剩下的人也没得几个。这小沙弥,虽不曾正式拜归喜禅师为师,但也只差这一个名。 归喜禅师见他庄重的行完大礼,又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不禁又想起旧日时光。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虽然悟性尚还不错,可比当年的师弟,却是差得远了。 元熙十九年佛会,美玉蒙尘,终绽光彩。他原以为是福,谁知却是一场祸。 过眼黄花,风|流云散…… 不知多久,归喜禅师终于道:“你且去玩罢,我在这里和你师叔再说一会儿话。” 小沙弥点头应了,乖巧的沿路回去,脚步渐远渐无声。 天地浩大,巍峨广阔。穹幕下这一方石塔,又是何其的渺小。 归喜禅师苍老的双目凝望着侵蚀的字痕,即使风吹雨打,也无损他心中的熟悉。冷风不知吹过了多少轮,他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又一年了,师弟。”他低声道,“想想十七年,也是到了时候。你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到了建邺城里。他被养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必然极得家中重视。” “……宁复还,也还算是尽心。” 他原本还想问归猗一句,会不会后悔?又还想要问一声,会不会改变主意?然而再一想,依照当年师弟的脾性,看着极淡却极有主意,又何曾会言一个“悔”字? 终究是着相了。 归喜禅师苦笑了一声:“我见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有些迁怒了,但说到底,他并没有过错。” “师弟,你若是见到他,想来也会欢喜。” 凛冽的寒风吹过了松林,穿梭在茂密的枝叶间,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 树枝被鸟雀踩落,听得“咔嚓”一声。 沙弥已经被遣走,此时此刻,只剩下他一人了,萧瑟冷清。 归喜禅师默拈着佛珠,无声念着经文,一卷诵罢,微微叹道:“今日,师兄陪你一道过年罢。”。 小沙弥站在园外的柏树下,百无聊赖的玩着路边的石子。 他年纪还不大,尚还有几分玩性,这一年最末的时候,便是再勤奋的人,也可以偷几分懒。他也不想再去背那些个经文,明日有明日的诵,今日有今日的事,归喜禅师都允他玩了,总不会再来捉他了罢? 小沙弥想了个抓子儿的主意,取出几颗擦洗干净的杏核,一抛一落,自己与自己玩着,好不乐乎。忽然间,听到一阵淩乱的脚步声,还未曾躲开,便被人撞了一下,杏核也落得到处都是。他一下子抬起头,没想到见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间一愣:“宁施主!” 再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你怎的了?” 他还记得这位与他一起吃馒头的小施主,人生的漂亮,两只笑涡也好看,脾气也很好,还喜欢夸人! 可是这会儿,那双清亮的眼眸看着像是乱了的水,蒙蒙的,魂不守舍…… 许是被他唤了一声,宁离低下了头来,愣愣的看向发声之处,有一个小沙弥正揉着脑袋。 地上杏核四处散落,远的落进了土里。 是被他撞乱了。 “小师傅,是你呀,对不住。”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一搂,那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动作,可不知是怎么的,散落了一地的杏核便悉数回到了他的手中。 “给你。” 小沙弥还没来得及看清,登时被这一手镇住了,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宁施主,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想夸赞几句,一抬头,对上宁离眼睛,顿时又唬了一跳。 这,这是…… 小沙弥叠连道:“你是遇见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你看上去好伤心,宁施主……”看上去好像都要哭出来了。 “我……” 长长的顿了声,宁离说:“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给谁听:“我没有。” 这么逞强。 这可半点儿也不似没事的样子。 小沙弥担忧的将人望着,欲要再询问几句,却见着宁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些焦急,连忙跟过去,然而身前人的脚程实在是太快了,刚瞧着只有一步,瞬时便五步、十步,眨眼间便落了好长的距离,累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只能见得一点身影如豆渐远。 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声呢喃,低微得几乎要听不见。 “……我只是有一些想我阿耶了。” 第59章 玉壶春 宁世子,别来无恙 59.1. 岁除之时,宫中将有家宴,只是今年高阳长公主不在,她的一双儿女亦不在京中,这家宴,未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裴昭生母已逝,同胞姐姐又远隔千里,建邺城中,余下的手足只剩裴晵一个。虽先时曾令裴晵闭门思过,可他也不至于如此寡恩刻薄,教人年下也不得安生。 只是…… 到时候说不得要将上皇自大安宫中请出,还要在宗亲前看这二人父慈子孝。 实在是索然无味。 宫城内早已张灯结彩,芙蓉池中,更是提前放上了灯船。宫灯映着池水,交辉焕采,水也粼粼,影也盈盈,自池畔凤光殿走出,正可见这一派波光明烂的美景…… 家宴正设在凤光殿中。 宗亲齐至,赏乐宴饮,殿内丝竹奏响,管弦笙歌,雅正徐缓,一派和乐吉庆的喜气。 适逢佳节,惯例要饮酒赋诗,内侍取了笔墨到众人案前,以一篆香为限。 裴晵素有七步之才,援笔成章,不在话下。加上前番是受了责罚,如今好容易才从禁足中出来,更是铆足劲儿了要为自己正名。 香篆燃尽,挥笔写就,内侍取走众人诗作,呈于上首御座之前。一首首念出,皆是四平八稳的,恰是裴晵那首,博得了满堂彩。上皇抚掌轻击,欣慰大笑,目中尽是吾家有儿长成之色,不免教裴晵自得。然而目光再转,借折桂之意探过大殿上首,又化作了气苦与不甘。 玉如意赐下,并有文房四宝,字帖古画。然而裴昭纵使令人赐了赏,依旧神色淡淡。 天子并不以此为喜,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台面话罢了。 裴晵不免觉得饮入口中的玉壶春,也滋味寡淡起来。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然间见得有内侍快步走入,耳语数句,下一刻,他那一贯漠然在外的兄长,面上似有异色。 裴晵心中微跳。 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认了出来,那疾步上前的内侍,正是御前大总管张鹤邻…… 半刻之前,凤光殿外。 “什么,宁王世子不见了?” 张鹤邻听得一愣:“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禀告的侍卫面色有些发苦,低声解释了一遭,原来今日午时还未过,就已经看不到宁离人影。初时还以为是在僻静处烧纸,直到寻也寻不见,这才意识到不好。 张鹤邻眉心紧皱:“为什么不早些报过来?” 那侍卫道:“当时只道宁世子是出宫了,四下一对才知道,都没见着他。” “糊涂啊,糊涂!”张鹤邻抬头一望,暮色四合,天光早是沉了,“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你竟然敢瞒到现在。” 侍卫苦声道:“张公公,还请您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张鹤邻一跺脚:“这我可帮不了你!自己等着罢。” 他心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提前将人找到了自然可以悄无声息瞒过去,可如今来报……那定然是没有寻着人! 凤光殿中,藉着绵绵的丝竹声,张鹤邻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果然察觉陛下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他心中暗暗的捏了一把汗,只道怎么偏偏这么个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宴至中途,皇帝提前离开。没了这尊大佛,众人不免更加自在。然而此刻偏殿之中,已经沉凝得落针可闻。 侍卫早候在殿中,当即请罪。 裴昭目光垂落,声音微冷:“午后就不见得人了?还是更早?” 侍卫心知自己大错特错,面色发白,回答道:“应在午时之前。今天早些时候世子还在净居寺中,他提过要去烧纸祭拜,只是后来并不见得回来。” 也是疏忽大意了,一方道还在宫中,一方到他已经出宫,可哪知道两两一对,竟是谁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裴昭道:“别院问过了吗?” 侍卫答道:“已着人去问过,并不曾见世子回去。” 裴昭又道:“旁的地方呢?他没有去寻杨青鲤?” 侍卫禀道:“应当没有,杨府今日也不曾见过世子。”他说到这里,冷汗已经是涔涔滴落。 实则是在净居寺里找不见宁离时,就已经遣人去寻了!最初只当宁离是回了别院中,想着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在别院里见着宁离影子,便可以将这小小疏忽悄悄按下。 谁知道去了山间别院之中…… 那一墙之隔的院落,张灯结彩,侍从来来往往,贴春联,剪窗花,悬花灯,好不热闹。那相熟的管家、唤作姚光冶的那个,已经早早地在大门前等着,见了人来,还欣喜的迎上来,只问他家小郎君是不是该回来了? 于是这才知道,原来宁离并不曾回府。 等到再去杨府问询后,也知道并不见得人,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叩首道:“今日当值侍卫俱已问过,都不曾见过宁世子。最后见过他的,是净居寺里的一位小沙弥。那小沙弥说,他当时正在抓子儿,世子替他拢了杏核便离开了。” 净居寺内人口实在是简单,裴昭略一回忆:“可是铉心?” 侍卫道:“正是。” 到此为止,这里面听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只是…… 侍卫想起小沙弥口中天真话语,不敢隐瞒,低声道:“只是,听小沙弥说,世子当时瞧着……彷佛有些失魂落魄。”。 自净居寺出建康宫,要经过有两道宫墙,中间更有禁卫重重。虽不曾大张旗鼓查找,可私底下已经俱问过,然而传来的消息,一并相同。净居寺内,大通门外,无一人曾见过。 这听得已经是教人心惊胆颤。 更遑论,还寻遍了旁的地方,茶馆酒楼,铺子食肆…… 那么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宁离会去什么地方? 还是说,他并非自愿离开,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这个猜测,令裴昭的面色都沉了一分。数重宫禁,戒备森严,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教宁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风寒,枯叶萧索。 裴昭立在冰冷的灰石之前,拈了一炷香。 石塔下还有残存的香灰,尚且没有被风吹散,隐没在夜色中。 这是宁离最后露面的地方,如果不曾有差错,他本该在祭拜后便离开建康宫,暗中将会有侍卫悄悄护送他返回家中。 可如今,寺中人不见,别院中也不曾有影。 灰石上隐约见得斑驳字迹。 从前年时,来此处祭拜的,据他所知,应当还有另外一人。 “归喜禅师呢?” “已经在寺中等着了。”。 偏殿之中,候着一灰衣老僧,见得他来,缓缓行礼。边上有一年幼沙弥,亦步亦趋。 裴昭凝视着跟前面目枯皱的老僧。 净居寺内风吹草动,曾事无钜细,呈在他案前。那之中大多都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可裴昭却忆起了其中一遭。 有一日的案头,曾言道,宁氏小世子,彷佛是与净居寺禅师去了龃龉,以至不欢而散。 他当时置之一笑,可到如今…… 裴昭凝声问道:“禅师今日可曾见过宁离?” 归喜禅师微诧,并不曾想到,裴昭在这等时节将他寻来,问的却是这个,当下答道:“陛下,今日贫僧并不曾见过宁世子。” 他这样说,裴昭却不信,只道:“是么,他今日也去祭拜归猗了,难道禅师不曾与他碰见么?” 归喜禅师面皮一跳,顿时间愕然。刹那间,他想起先时在石塔下见到的痕迹,略有失声:“……原来那并不是陛下?” 裴昭淡淡道:“难不成禅师以为是朕么?”。 皇寺禁地,又是那等偏僻去处,平常都人迹罕至。更何况,所葬之人,言不得,说不得,早被遗忘。能够去烧一炷香的,还能够有谁? 是以那时被弟子问起,归喜禅师才那般笃定。 可如今裴昭却告诉他,他弄错了,并非如此,竟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归喜禅师一时间心中复杂,苦笑起来:“陛下,建邺城中,除却是您,还能有谁呢?贫僧今日前去祭拜时,见得师弟墓前已经有人扫洒过……还道是您去过了。” 可是依照着裴昭所言…… 他被暗卫寻来时,并不知是为了何事,如今却听着了另一个名字,忍不住心中想要确认一番。 “陛下,原来那竟是宁世子?”。 裴昭眉心微蹙。 归喜禅师应当并不曾见过宁离,他的这一番反应做不得假。可是宁离便是祭拜后一反常态、失魂落魄。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教他迥异于平常? “禅师当真不曾与他说过什么?” 归喜禅师心中迟疑。 他这时候终于醒悟,只怕那时听见风卷枯枝声,便是宁离隐在一旁。当时自言自语,恐怕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个中种种,极其复杂,陈年往事,晦涩难辨。如果真要铺陈开来,实在是太过于惊骇,如何又能道出来? 沉默片刻,归喜禅师终于道:“确然不曾见过宁世子。只是当时……提到世子阿耶若是见他模样,必然欣喜,大抵是被他听见了。”。 这话难道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连裴昭也想不出。 他目中微有审视,而灰衣老僧恭谨又坦然,那话中并无半分作假,也正是此,教裴昭愈发不解。他忽然看向一侧的小沙弥:“铉心,你说你今日见过宁离?” 小沙弥正在边上悄悄打呵欠,没提防忽然被问到,吓了一跳,险些栽了出来,他连忙站定,乖乖点头:“回陛下,今日我见过宁施主。” 话落下,顿时感觉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铉心扭头看过去,顿时好生不解,住持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先前不是已经有人问过了吗?他那时已经回答了,怎么现在还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计较他失态,只问他是怎么遇见的? 于是铉心便将过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遭,从怎么撞见宁离、到宁离怎么离开,确认自己半点都没有遗忘。 裴昭轻声道:“你说他将你撞着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铉心点头,“宁施主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认认真真的补充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夜风卷过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气成霜的凉。 岁末除夕。 分明是团圆佳节,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教人欢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禅房之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简朴。这是宁离所住的那间禅房,与他并不在一处。桌上搁着一只形制古朴的灯,是那盏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灯。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他记得宁离很喜欢这盏灯,一度爱不释手,可如今这盏灯就搁在桌上,并不曾带走。 是忘了这盏灯,还是与他置气了? 灯边一只描金漆红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见,被他拒绝,于是又送回了这边。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建邺城内,大大小小的坊市连绵成片,这是帝国的中心,大雍最繁华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宁离总不至于刻意隐藏。 可宁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间影子都不见。 暗卫素日里都远远缀着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怀叵测。 可从前平安无事,可这一次一个人也没跟上,一个人也没发现。甚至还拖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前来禀报。 是无意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譬如说已经被人渗透,譬如说已经有了异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却禁不住生出了疑。 张鹤邻劝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一些。宁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边贪玩好耍,或许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气压低沉:“……你难道不曾听吗?他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贪玩?” 那必然是遇着什么事了! 若果要说宁离怕是伤心了,躲起来,待得想开了再出来。可净居寺内已经搜了个遍,拔地三尺也没见着人影来! 怕的却是有外人作祟,若是发生了意外,鞭长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龄呢,查出那铁勒人藏在哪里了吗?”。 萧九龄匆匆赶来,听见传唤,立刻点头:“陛下,查出来了,解支林藏身在翠灵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听说过,当下解释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庙,住持是个胡僧。” 铁勒唯有这么一位入微境,况且前线传来消息,铁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如此,当日滁水河畔,前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已然呼之欲出。想来是那番邦的国师,暗地里用了奇诡秘术,强行将境界提升至无妄。 京中几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踪迹方位皆在萧九龄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从铁勒潜入的解支林。 萧九龄前些日子已经查探过,顺藤摸瓜,找到了翠灵寺一处。解支林自以为藏身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奉辰卫眼中。只不过是为着防止打草惊蛇,又怕坏了陛下别的谋划,是以才暗中不动罢了。 他道:“翠灵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简出,只遣了个沙弥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为‘济春堂’的药铺,恰巧大安宫里也去了人,上皇身边唤作冯英辰的那个,乔装改扮去了,在那铺子里呆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一前一后出来了。” 裴昭神情不变,眸中却现出了几分讥哂。 他早知铁勒商队入京,与上皇有脱不出的干系,当时按下不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滚滚人头之后,上皇却仍旧与铁勒人私下往来,着实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这又是筹谋什么?嫌解支林当日失手、没取得朕性命,劝他再接再厉、早日得手么?” 萧九龄与张鹤邻两人,侍立在此,这时连话也不敢再说。 仁寿十四年宫变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宫,颐养天年。当年犯上作乱、逼宫夺位的是陈王、韩王,知而不报、装聋作哑的是齐王、魏王,平定叛乱、清澄宇内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祸首,反倒是将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齐王,一团娇气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过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内侍去召过宁离,只不过半途被裴昭拦住。后来他藉故将宁离拘入净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见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从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间听得有振翅声,萧九龄得示意后开窗,取下飞鸽脚上信筒。他展开筒中纸条,扫过其上字迹,脸上霍然就变了:“陛下,那解支林乔装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脱了暗卫,不知去向。” 萧九龄忙不叠请罪,裴昭面色却平静得很:“不怪你们,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寻常。”转而问询道:“家宴结束了么?” 张鹤邻微愣,答道:“还不曾。” 裴昭点头道:“甚好,那便请上皇在凤光殿暂居几日,朕有话要与他说。” 59.2. 天地之大,何处又是他的落脚之处呢? 宁离也不知晓。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长街上,竟瞧不见半个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乐团圆,都在那院墙后、家宅中,不向这零落世间,透露出一星半点。 茫然中停下了脚步,恍惚间抬起了头,瞥见顶上斑驳掉色的牌匾,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宁王府外。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已然满是沧桑痕迹,青苔生满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复最初的圆润讨喜。 宁离站在台阶下,迟迟的不曾迈步上前。分明一使劲儿就能推开大门,亦或是悄悄纵身便能翻过院墙。此时此刻,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进去,然而他脚步踟蹰着,犹豫着,却许久不曾有动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来? 宁王府,这是沙州宁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来建邺之前,曾经听阿耶提起过,说这地方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经是荒废了。日后他来了京中,若是想住进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饬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对这府邸没什么意趣,随口说起时,语气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时,宁离也并不曾想过住到这里来。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间的别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风月,他觉着没有哪处不好。 姚先生应是在别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传了话,自己会在净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再往别院中去。然而他已经走到了宁王府的石狮子前,竟也不敢进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年的宁王世子,宁复还,牌匾上剥落的粉漆,依稀见得“宁王府”三个大字。 若果是宁氏子弟,入这府中,理所应当。 可是…… 宁离怔怔的站着。 他当真是宁氏的传人吗?。 姚先生知道吗? 幼时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见,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小郎君长,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众幕僚,见着他时也是宽和有加,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 彷佛他生来就是宁王府的世子,沙州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着这一场大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邺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归猗…… 元熙佛会,春归建初。 宁离轻轻地念着这个似陌生、而又频频出现的名字,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第一次听见,究竟是在哪一时…… 建初寺。 岁末年终,今日难得的给僧众放了假,允许去玩耍些时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还赶得上年饭,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丰盛一些,纵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脏庙,大抵也是可的。这般思忖着,转身却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他只道是来迟的香客,便道:“这位施主,今日时辰已过,若是要上香,还是请明日早些来罢。” 那人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头,发现那人面貌竟然是从前见过的,好不惊讶:“宁离师兄?” 只听宁离问道:“这位师兄,五惭大师在何处?” 知客僧如实答道:“五惭师叔去国远游,昨日刚离京。”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五惭大师不是不久前才归京么?” 知客僧挠了挠脑袋:“师叔一向喜爱云游,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多久,这番已经算是长的了。” 宁离又道:“那五愧大师呢?” 知客僧道:“师父正在后殿。” 旁人问,他或许也不会回答,可是这位师兄他记得清楚得很,虽然是带发修行,但乃是归喜禅师亲自带来的。何况,师父、师伯也对他喜欢得紧。 知客僧还想再问一下,师兄怎么想起这时候来建初寺?莫不是决定放下那三千恼丝了。结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见了…… 五愧抬头时,却见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着。他心想是哪个沙弥,不去做功课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这里来。再一看,却是一头青丝入眼,伴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讶,原来是 宁离。 宁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爱,只是人家不爱入这寺里,他也总不能把人捉来。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既然自己送上了门,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了。五愧顿时面上带笑,方要开口,却瞅着宁离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动,便要上前。 却听宁离开口:“五愧大师去过沙州吗?”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宁离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师的师兄去过吗?” 五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在寺中辈分甚高,师兄唯有一位,当下答道:“五惭师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门重镇,自然是去过的。” 这答案并不出宁离所料,他默默点头,却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宁离开口道:“大师那位名唤作‘归猗’的师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时间面上怔愣,恰恰宁离紧紧将他盯着,不错过半分神情。 宁离道:“大师说我小时候,还亲手抱过我。可大师从前并不曾去过沙州,我也是第一次来建邺……您又如何见过我?” 五愧听得诧异,脱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宁王从未与你说过吗?” 那话语将将落地,五愧登时间醒悟到不妥。眼前这小世子既然从不知道,那定然是宁王有意隐瞒,不教宁离知晓。这一直都好好的瞒着,定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才教宁离杀上门求证。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没有想到半点…… 唉! 五愧顿时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只盼宁离不要追问下去,可是话已经出口,却由不得他了…… 宁离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将入京后所闻所见,串珠成线,他想起第一次登门时,在《春归建初图》外,听见的一声叹息,一声朗笑。 原来那时两位大师,见他时就已经有异样,只是他半点未觉。 宁离道:“大师第一次见我时,就将我当做了别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宁离微微一笑,“后来归喜禅师带我来建初寺,大师又给认错了。” 阿弥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总不能有再三,这一遭他不就是没有认错?可是这话他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与宁离听。五愧咳嗽了一声,道:“垂暮之身,年老体衰,难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来是不懂得我等苦恼的。” 宁离并不与他分辩,只道:“是么?可大师还断定我一心向佛,极有慧根。那次佛会,将我带去诵经,也十分欣慰,后来还教我去宝塔上挂灯。” 真要说起,这一桩桩的,破绽重重,半点未掩。 五愧连忙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只是念着沙州乃释家重镇,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输于建初寺。想着你身为宁氏世子,定然对此也精通罢了。” ……听着彷佛有些道理。 宁离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师,佛法高深,我是一窍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从未教我读过一卷佛经,便是佛寺,也从来不去的。” 五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怒火上涌,一声大骂就要出口,都窜到舌尖了,又见眼前人一瞬不瞬将他盯着,醍醐灌顶赶紧吞了回来,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宁王不通佛理罢,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经悉数被宁离收进了眼底。 那样真切,不带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这两人分明俱被绘在了那《春归建初图》上,可一人名满天下,一人却寂寂无闻…… 四目相对,宁离眸若清泉,纤毫可见。五愧心里有鬼,败下阵来。 宁离见五愧转开目光,一时心中有种近乎于证实的瞭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他生于建邺,长于沙州,学于夔州。 可今岁之前,他从不知建邺。 宁离轻声道:“您最后见那位师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识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原来正是佛会的那一年,那么早! 宁离胸中忽然有些发堵,从未有想过的那样难受。从前练剑时他从不觉得苦,孤崖飞瀑全无滞碍,此刻却被坠上了石,缚上了线,教他心中发沉,呼吸发颤,喘气也喘不过来。 身前僧人嘴唇开开合合,彷佛还在说着什么,起身朝他走来,似有慌张,似有震惊。 可宁离已经顾不上了。 他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翕忽间折身上了梢头,薄暮中像是一缕不着痕迹的烟,刹那间飘转而远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门外,连追两步,却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听得飞鸟惊动,除却见得几点枝梢震颤,半点动静也不闻。 寺中寂,风也悄,怅然遥望,人影不见。 若非是知客僧又禀,窗棂前曾见,五愧几乎要以为,方才院落中立着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错觉……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处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远方有淙淙的水声,原来竟是仓皇间下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复返。 彷佛在踏入建邺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顺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过洞庭,经秭归,见得瞿塘峡口滟滪堆时,便是夔州了。过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门,丝路上最繁华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风沙三万里。 宁离怔怔的望着江水,不觉间,手指渐渐掐花成诀。 天寒霜冷,风声嘶啸,却在这一时,听一人古怪腔调:“宁世子,别来无恙。”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1. 那芦苇荡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腔调来。 宁离心神激荡之际,半点不曾察觉,此时回首,蓦地望去,却见寥廓暮色下,芦花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了个高大身影。来人褐色僧袍,五官有异,与中原大有不同。 宁离微有怔愣,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眼前这人。可恰对上来人灰色眼瞳,瞥见一只光溜溜脑壳,下意识查找,一点戒疤也不见,猛然间想起一事。 陵光曾与他说过,翠灵寺里,藏着个铁勒来的假胡僧。腊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谁知竟在此处撞见。 薄雾迷离,芦花飘荡,浅滩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唤起些微模糊记忆。 宁离陡然醒悟:“是你!”。 先时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觉。 除却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击的铁勒人,还能够是谁?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铁勒国师,竟然做此下三滥行径…… 解支林直勾勾地将他盯着,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阴翳所覆盖。这样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善意,倒是教宁离想起,在瀚海深处,沙沙潜伏的虺蛇。 这不速之客,恐怕还是个恶客。 那恶意半点不曾掩盖,几乎要浸入肌体,教那张脸看上去愈发的阴森骇人。 难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讨打没有讨够?这时节还主动送上门来。 宁离正是心情郁郁的时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谁和你别来无恙。”。 解支林心中暗骂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宫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会前来寻衅。他如今身份,在建邺之中,说不得就极为尴尬,潜藏还来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横生枝节。 可如此被后生小辈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悦。 当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听说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论一论佛理。”。 宁离眼眸轻颤。 最末的那两个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脉门。 与谁论?与他论?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点也不懂,半点也不会。这番邦的蛮子,不请自来,拿着他取乐,刁蛮无理。焉知在当年的佛会上,不曾向归猗发难?! 宁离蓦地一声大笑:“谁不知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你却要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解支林,你若是当真想问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讲经台?” 解支林眼瞳骤然缩紧,却是被戳中了极大的心事。二十年前,元熙帝时他确然在建邺,可佛会之时却是连登台的资格也不曾有,甚至被人轻嗤无视,一番淩|辱。 宁复还嚣张的面孔似在眼前,新仇旧恨,刹那间悉数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沙州据此千里,若是教眼前这小子栽个大跟头,宁复还也是鞭长莫及。 风声激烈,芦花纷洒,解支林僧衣随风鼓动,周身气势不断攀升。那一时忽然下起雨来了,可触及解支林身周,却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壁障,悉数被弹开。 而另一侧的少年,已被雨水浸透,狼狈难掩。 天地间,两人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解支林目光森森,注视于宁离。大滴大滴雨水顺着少年下颌滑落,可那少年彷佛不觉,半点也不曾怯、半点也不曾惧。 甚至大言不惭道:“咦,你怎么就动怒了?这涵养可半点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是想与我论佛法,是想与我论剑法?”。 ……真个是仗着宁王世子的身份,口出狂言。 “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解支林蓦地一声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我便替你父亲管教管教你,究竟该如何说话!” 他眼见着宁离袖中动了动,彷佛是挽了个花架势,心中一跳。可再一分辨,却并未察觉到宁离身周有半分气息波动,反而是一张面上,略有些迷惘神色。 登时间,解支林心中大定,冷笑道:“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道宁复还给了你保命手段,你不妨全部用出来。也看看他给你的那些手段,究竟管用不管用。” 纵使有神仙手段又如何?他瞥着这废物小世子的模样,分明是保命符捏在手中,却连学会用也不曾! 这等花花枕头,解支林见过不知多少。他心中不屑,狞笑一声,再不迟疑,下一刻,周身气息顿时暴涨,猛地探出了手去。 枯爪如隼,看似千里,实则咫尺,毫发之间,就要捏破宁离的喉头。 却就在这一刻,迎面一股蓬勃杀意,猝然袭来!。 解支林早已经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江河之中,那气息的攒流涌动,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天下入微境有数,而没有一个,身在沙州。 便是宁复还自己,也不过是在通幽徘徊。 而建邺城中,五惭昨日已然离京,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大统领,自然是在宫中护卫君王。岁除之日,一年最末,谁还会到这荒郊野外的偏僻渡口处来? 他说要给宁离一个教训,那便是真真切切的要给一个教训,没有半点作假。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那杀意携裹着盛怒而出,有若离弦之箭。解支林欲挡,却陡地发现,那箭支无形亦无声。心念电转间他陡然意识到,这绝非平常劲气,乃是射箭者一腔精血所凝,更有甚者,暗含三分沛然莫御的王者之气。 彷佛又回到了伏杀的那一日,滁水河畔,芦花茂密。 冬至。除夕。前岁。今日。 连暮霭都重叠。 冰冷的箭簇滑过了夜空,耳边似炸开“咄”的一声闷响。解支林愕然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刹那间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褐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晕开的深色,可分明雨水皆避他而去,可分明雨丝不曾有半根,飘落在他身上。 不该沾染的颜色,缓缓浸出。 僧衣湿了。 那不是被飘落的雨水,而是被人体里渗出的鲜血…… 轰然一声巨响,尚未好全的幽径再度被人搅乱。 灵台被折断了支撑,这一时,彷佛不周山倒,天旋地转,山崩海裂。 那无形的箭簇正中了他的心口,一箭扎穿了他的气海灵台。血花自胸口绽开,伴随经脉被撕扯乱。周身真气骤然间崩泄,源源不断的顺着皴隙散溢。 解支林蓦地抬头,无比惊骇的望向了来人。那像是无边地裂中涌出了滔滔黑水将他没顶,又像是狂风暴雨中落下道霹雳雷霆将他劈裂。 ……镜照幽明。 眉目峻冷,寒而迫人,他不可能认错这一张脸。 雍帝裴昭。 折魂倾神,使人望而臣服,自觉形秽。他更不可能错认,那惊魂而来的杀意里,不容忽视的王者之气,迫得人只想屈服。 那几乎比无妄境还要稀少,要达成的条件无比苛刻。唯有登临御座的修者,才能生出这道沛然之意…… 解支林剧烈颤抖起来。 大安宫的老皇帝知道吗?知道这个他想要谋夺性命的儿子,只差一步就能步入无妄。 他眼睁睁的青年疾步而来,却半点眼神也未曾投给他,一把将那伶仃的少年世子揽入了怀中。薄薄雨幕朦胧了神情,却犹自可以从那动作中感受到担忧急切。 解支林初初不解,忽然间脑中灵光闪现,霎一时他暗骂了一声。难怪上皇要支使他寻宁离麻烦,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他艰难的咽下了一口腥甜的沫子:“不知上皇知您这身修为,又会如何作想。” 下一刻,只听见青年开口,有如切冰碎玉:“解支林,你当真以为这国师的名头,能保住你的命?” 解支林牵动唇角,身受魂击,蓦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从前他有几分有恃无恐,胆敢潜入建邺,也是因为大雍的皇帝,虽然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然而于武道一途,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若他当真能伺机伏杀,带给铁勒的好处几乎无法想像。 而如今他终于晓得,那不仅仅是错了,更是大错特错! 若是裴昭以入微之境取他性命,便是铁勒王也只得匍匐而栗六,一句话不敢多说。 雨丝细密,渐有飘雪。 芦花纷扬的浅滩上,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一队骑士穿过夜色,疾驰而来。解支林见到自己的老对头倏忽而至,得雍帝示意后,出手如电,封住了他周身大xue。 萧九龄面无表情,底下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解国师,请吧。”。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顷刻之间,便已尘埃落定。宁离瞧着萧九龄押解着解支林,犹如押着丧家之犬,而解支林束手就擒,毫无抵抗之力。 他指尖掐着的剑诀,还未曾用出,就已经被人揽入了怀中。 来人紧紧地将他抱着,彷佛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力气大得彷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 宁离缩了一下肩膀,不自觉间散去了剑诀,下意识唤道:“行之。” 出口之后,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何时,他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没事了,不要怕,宁宁。”裴昭紧紧将他拥着,声音微微发颤,“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裴昭几乎不敢想像那时看到的场景,霜风寒天,孤身对峙,只要他来晚一刻,解支林便会对宁离痛下杀手。他分明已经看到了解支林面上的狞笑,而宁离那么年轻,那么单薄,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我没事。”听得耳侧急促的呼吸声,宁离这才察觉到了几分不对来。裴昭的手上下摸索着他的骨骼、脉络,分明就是在查探他有没有受伤。可解支林能对他造成什么麻烦?他连忙道:“我没有事,也没有受伤……行之,你怎么来了?” 裴昭定定的看着他:“我见你不在,便来寻你了。” 他一字字落下,心中实则已经给解支林记下了千万笔账,要一笔一笔的好好算清。 宁离召剑剑不至,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朱明不肯理会他,让他孤零零在外。抬头时对上裴昭眼眸,见得其中满溢的焦急与担忧,忽然间,就有无数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裴昭拭去了他面上的雨水,亲手撑起了油伞,他只当宁离被解支林劫走,还在后怕之中。望着少年湿漉漉的面颊,温言细语道:“不要怕,宁宁,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离脱口而出:“行之,我要回沙州。” 刹那间裴昭心中一滞,忽的有逆涌的血气冲上了喉头。他不动声色咽了下去,心中苦笑一声,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再开口时,沉稳如常:“那便回去罢。” 少年抬起了头来,眸中有困惑,有迷惘,彷佛并不曾料到,会在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 裴昭心中轻叹,脑中思绪却仍旧清醒,自幼涵养的功夫,教他在这一刻竟还可以徐徐道来。他听见自己说道:“正好便可以从这渡口出发,先走水路,入蜀后再折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也没有做好准备,先歇息一日,明日再走可好?”叹息未曾歇,裴昭以指代帕,拭去了少年颊边雨水,那声音仍旧温和着:“……不要像来的时候那样贪玩。宁宁,早些回去,你阿耶定然十分想念你。” 踌躇时料不到,分离竟这样的早,然而借此将宁离送走也好。 建邺风急雨冷,漩涡重重,何曾及得上沙州,地阔天高…… 本以为怀中少年会欣然应允,然而却见着宁离惶然摇头。 裴昭略有不解,微微思忖间已是明白,他只道是宁离心中存着顾忌,是以不敢,宽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回去便好,京中一切有我。” 却见着宁离神色惶惶,小声说:“我不能回去。行之,我回不去了。” 那话语落下,眼睫轻颤,漆黑的眼眸中,扑簌簌滚落下两行泪来。 泪水沾湿了苍白的面颊,烫到了裴昭的指尖。 怎么有人舍得教他伤心。 那教裴昭也心生出了难过,哄慰道:“好,那不回沙州,我先送你回别院可好?你早遣人去了话,姚先生还在等你。” 孰料这话落下,却见得宁离摇头,眉间神色,更添了几分凄惶。 裴昭不知生出了何事,却敏锐的醒悟到,大抵眼前的小郎君,这一时不想再听到沙州相干。他轻轻地握住了宁离的手:“今日岁除,正好我家中无人,宁宁若是愿意,便陪我守岁可好?” 60.2. 马蹄声急,先去一程。 于是那山间的别院,便上上下下忙碌了起来,扫洒清洗,悬灯结彩。 素来陛下都是在宫中过年,何曾会到这山间的别院里来?是以侍从们都偷懒了几分,剪贴窗花,简单的布置也算是过了。但这乍来的消息催动了所有人,等到两人赶到之时,已见得灯火齐燃,好一番花攒锦簇的繁盛景象。 下马之时,宁离朝着另一侧望去。裴昭若有所觉,随着他目光落下,一墙之隔,是宁府的别院。他原以为宁离会改变主意,依旧回宁府中去,没有想到,宁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少年人声音低落:“行之,劳烦你给姚先生传一声平安,说我还在净居寺里罢。” 裴昭心中轻叹,他不知这短短时间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不难猜出,定是生出了心结。平日里宁离对姚光冶何等信重?怎么会像眼下这般,避而不见。但宁离话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应,只得颔首允了,好教人放心。 便教姚光冶以为,宁离还在宫中罢,他也并不在意,担上一个寡恩无情的名儿。 相携着入了府内,但见楼台院落,灯火延绵而不绝。 裴昭道:“宁宁,你先去换了湿的衣裳,以免着凉。” 自然有侍从领着宁离前去洗沐更衣。 裴昭简单换了身衣,出来时见张鹤邻已候在厅中。他心下有数,随口问道:“宫宴如何了?” 张鹤邻答道:“各家宗亲都已经出宫,按照您的吩咐,将上皇留在了凤光殿中。只是……魏王殿下见上皇不曾回大安宫,是以也留在上皇身边,并不肯走。如今正一并在凤光殿中待着。” 裴昭冷然道:“他爱留下就留下,也让他看看上皇究竟是什么心肠。”话语落地又自知可笑,不由得自嘲了一声:“是我想岔了,于他总是拳拳慈父之心,难道还能有别的?” 昔年未曾离京时早已经见过,上皇待幼子如珠如宝,怕是连昔年的齐王都逊色三分。 张鹤邻听得难受,想要劝慰,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这症结久存,根本是陈年痼疾,实在难消。难道要劝陛下,也学魏王的那些个做派博取上皇欢心? 那单单是听着,都觉得荒谬可笑。 转瞬听到裴昭吩咐道:“教人去查查当年宁王与归猗的旧事。” “主君从前不是遣人查过么?”张鹤邻有些讶异,“都知晓宁王与归猗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认识,因挫败西蕃有了几分交情,后来宁王离京,两人便再无交集。” 裴昭眉心微蹙:“是么,上皇何以对归猗如此无情?单单凭归猗与宁氏交好?我总觉着不会有那么简单。归喜禅师大概知道些……”他说到此处,忽然间停住。 若果他猜测没有错,今日不正是听见了归喜禅师的话,宁离才失魂落魄的么? 只是归喜禅师知道的虽多,却是个锯嘴葫芦,三缄其口。今日在净居寺中问时,裴昭已有所察觉,必定是有事仍将他瞒着。 又听张鹤邻问道:“那铁勒的国师,主君又要如何处置?” 裴昭漫不经心道:“吊着一口气罢,死不了就行。九龄与他有旧,想必定会十分尽心。” 张鹤邻点头称是,却想着,这所谓的有旧,也不知是旧仇还是旧怨了。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前来禀报,原来是宁离已经洗沐完毕。当下止住了话头,只让人将宁离引去卧房之中。 若是这时前去探望,未免有些失礼,裴昭心中踯躅,等了些时候,并不见人来,到底是有些担忧。他快步过去,敲门无人应,再一推开,也不见人影。裴昭顿时心中一慌,逡巡间终于觅得人来。 原来宁离并不曾在桌前坐着,却是半卧在窗前小榻上,依稀正在出神。他穿了身玉色的柔软衣裳,还不曾束冠,发丝乌黑的散落着,大抵是不曾擦干,瞧着便有湿漉漉的水汽。 裴昭看得蹙眉:“你这样惫懒,是生怕以后不头痛?” 宁离侧过头来,眼睫微闪,并不曾开口。一张面颊仍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淋了大雨,即便方才洗沐出来,依旧瞧不见什么血色。 ……那却是精神头不在,是以看着才这般伶仃。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1] 方才所瞧的那个方向,若是以明月为寄,那便是沙州了。 裴昭心下轻叹,心知宁离纵然口中说着不要,但定然已是思乡情切。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连别院也不愿意回,宁肯孤零零的缩在一方小榻上。 他缓步走过去,坐在了榻边:“宁宁,你头发还湿着。” 宁离摇了摇头,心不在焉:“不妨事。” 他这样子,只教裴昭心下拧着。 忽然听到敲门声,是张鹤邻托着一块木盘过来,那盘中盛着一根柏枝、一个柿子、一只橘子,摆得煞是好看。张鹤邻笑吟吟道:“宁郎君,不如来尝一尝这‘百事吉’。” 这正是取得谐音,一柏、一柿、一橘,以为一岁百事吉之兆。 若是从前,宁离定会饶有兴致。然而此时此刻,勉强的拈起了,又哪里有用下的心思呢? 裴昭见他兴致缺缺,也不曾勉强,亲自取了一旁的布巾,去擦拭宁离的湿发。 宁离茫然的望来一眼,便乖觉的不动了,由着他动作,一时间,房中只听得沙沙细响。 少年人雪白的面颊在巾帕下若隐若现,不经意间碰到,柔软细|腻,触手生晕。许是刚刚洗沐过,还有些湿|润的潮气。裴昭从前几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初次上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畅。 他轻柔的擦掉了水珠,乌发茂密如瀑,一握也不止。见得房中沉闷,打趣道:“旁人都说,青丝即恼丝,宁宁这是三千恼丝也不止了。” 宁离眼睫翕动:“但便是把三千恼丝去了,遁入空门,只怕也有无穷无尽的烦扰。”。 这并不像是会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这一日,他那样的多愁善感,与平日里相比,彷佛都变了一个人。 烦闷郁郁于心,只怕会生出病结。裴昭轻轻束起他发丝,面色温煦,含笑道:“怕什么?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将宁宁也难倒。” 本是存着一问,谁料宁离喃喃附和:“我也不知。” 双瞳间,几分迷,几分怅,倒真个是不知了…… 他从前并未有何忧愁烦恼,抑或是说,在今日之前,那些都半分算不上。唯有今日这一桩,哽在喉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裴昭心中轻叹,开口说道:“好罢,昨日是我太忙碌,没有抽时间来看你。千错万错,都是我惹你恼,小郎君请原谅些个,日后定然不敢再这样。” 宁离本是十分烦恼,也被这一句逗得破涕为笑:“那岂不是显得我半点也不讲道理。” 裴昭莞尔道:“宁宁最是通情达理。” 屏前烛火摇曳,暖黄光晕里,映得那双眼眸格外柔和。宁离忽然之间就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想要倾诉,怔怔的望着裴昭:“行之,我大抵不是阿耶的孩子。”。 裴昭心中一震,他只知宁离今日大抵遇上了什么事,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见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伸手握住宁离肩膀,宽慰道:“你是听见了有什么人胡说八道么?不要乱想。宁宁,你是宁氏唯一的世子,当年便上过玉牒的。” 宁离摇了摇头,眼睛不知落在哪里,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五愧大师了。” 裴昭何尝不曾见过五愧,亦是知道这位大师平日作风,素来是豪放无匹。但真要论,也算得是粗中有细,这等秘事,绝不会不辨真假,便平白无故道出。 “五愧大师如何说的?” 宁离不答。 见此,裴昭又问道:“好罢,既然如此,你说你并非宁氏血脉,那你以为你阿耶是谁?” 宁离眼睫轻颤,那声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过了么?” 裴昭初时还不解,陡然间醒悟过来,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听错。 佛门净地,戒律森严,若真是归猗…… 宁离对上他眼眸,见那震惊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时,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佛游丝一般,轻声说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师第一次见着我时,就把我给认错了。” 裴昭只觉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两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没有的。” 宁离攥着巾帕一角,只是摇头:“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说服自己?他已经用那样拙劣的藉口说服自己。可那并不是偶然,五愧大师接连认错了两次!那情形愈发清晰,历历都在眼前:“我第一次与青鲤去建初寺时,五愧大师就将我认错了。后来你教归喜禅师带我出宫那时,五愧大师又认错了,他甚至对着我喊‘归猗’!” 裴昭道:“五愧大师是建初寺住持,归猗却是久居净居寺里,若说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谈不上。” 宁离轻声说:“那年元熙佛会,建初寺众僧皆落败,后来是归猗挫了西蕃的风头,教婆犀笼落魄而归……行之,你若是亲身历过当年的盛会,亲眼瞧见过那人,你会认错么?” 便是裴昭,一时间也语塞。 如此风华,若是他当年曾亲眼目睹,自然是铭记在心,不可忘怀。 宁离并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罢……” 《春归建初图》上风华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见得一个侧影。宁离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他偶然回首间,对上桌台前的琉璃镜,依稀间能想像出几分来。 倘若去了这三千恼丝…… 宁离低声道:“我从前并未与你说过,其实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剑穗上有一颗佛珠,是三岁生辰时,阿耶给我的。我那时才刚刚晓事,记得阿耶与我说,这颗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后来生辰,无论是什么物事,也再没这般叮嘱过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丝路,见过珍奇异宝不知凡几,能教他这样提一句,想必那佛珠并非寻常之物。” “你也这样觉着么?”宁离喃 喃道,“我从小不读佛经,也不通佛理,其实也不怎么明白,阿耶为什么要取一颗佛珠给我。但那是我记事后的第一件生辰礼,于是便用绣囊装着,贴身携带……后来我去学剑时,师兄教我打了个剑穗,我就把那颗佛珠缀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问道:“那佛珠特别在何处?” 宁离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识得那个手势,分明是唤剑的手诀。 榻前有微风|流动,一侧窗纸簌簌振颤。裴昭若有所感,彷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许久,却不见得有更多的动静,唯有风声细微,并不停歇。他下意识侧眸看去,果然见得宁离失落的低下头,雪白下颌尖尖,分明受到极大打击。 裴昭有心宽慰,心下却晓得,这是修为不到家的表现。有那些个厉害的剑修自然可以于天地中召剑,可是以宁离如今不过“观照”的修为,又怎么做得到? 但原本宁离就已郁郁,只怕他若提出来,会惹得少年更加的沮丧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乱攥着,遮盖了半边的面,连那传来的声音,也闷闷不乐:“我想取那颗佛珠来验证,可我的剑还是不听话,不肯来见我。其实取不取都没有什么所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阿耶给我的那颗佛珠上,镌刻着一个‘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宁王与归猗为至交好友,是以将这颗佛珠给你,也并非说不过去的。” ……是么? 巾帕震了几震,彷佛是少年笑了笑,转瞬却说起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但我从小就对兵书谋略不感兴趣,阿耶也从不逼着我读那些。我开蒙的时候,请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据说是从前教过阿耶的。那陈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却半点也学不下去。从来写不了大字,背不出来书,也讲不出来经义。陈先生与我阿耶告状,阿耶就护着我,说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济,能学多少便学多少,不要强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问道:“陈则渊?” 宁离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陈先生?” 裴昭点了点头:“当世大儒,谁不知晓。”心下却叹道,先前他还想过待开春时宁离入学,将陈则渊寻来,哪知道这位竟是宁离的开蒙先生。 宁离道:“府中还有许多年纪相似的子弟,一并在堂中读书,一个顶一个的出挑。陈先生大抵是对我失望了,后来也不管我堂上睡觉、堂下课业,总归就当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不把课堂扰乱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宁王教他不管,他就当真不管了?” 宁离“嗯”了一声,说道:“陈先生在府中教了三个月,我便睡了三个月,他说不管,便当真不管,由得我自在。总归府上勤奋好学的多得很,聪慧灵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没必要费工夫来揪着我这么一个,省得惹他生气。后来陈先生走的时候,留了一句话给阿耶,偏偏那会子我常常在阿耶书房的小间里睡觉,恰巧听了个正着。陈先生与我阿耶说……” “我与阿耶,没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断了传承,趁早娶妻,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70 第61章 枸杞蜜 父不父,子不子 61. 裴昭心中遽震,忽然间想起一段旧事来。 也是在这处山间别院,那时他心有所动,唤了萧九龄来,原本是想着让萧九龄带宁离重新学武,于是教萧九龄给宁离摸骨,谁知道得到的结果,却与他心中所想要的大相迳庭。 萧九龄编造了一番谎话来哄人,那其实粗浅得很,破绽百出,宁离却半点都没听出来,反倒是明媚地笑了。可是,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么?在宁离的心中,当真是觉得,区区观照的修为,就已经够用了吗? 从前不曾细想,如今再回忆,触目惊心。 沙州是玉门关与阳关之间的重镇,更是孤烟大漠之中,扼守丝路的天下雄城。自中原至西域,每年不知有多少驼队、客商、使者自此经过,也更不知有多少小国、势力暗中窥探。居心叵测者颇多,虎视眈眈者甚众,那其中的刀光血影、暗流激涌,恐怕并不必别的哪处要少上一些。 以宁复还的手腕,自然可以将沙州整治得跟铁桶一般,可是换了宁离呢?本性天真,赤子无邪,他还能与宁复还一般吗? 目光扫过少年半截尖尖的下颌,裴昭心中悄然一叹。 陈则渊当年有那么一问,归根究底,是替着宁复还担忧。当真要论,若非他是宁复还的启蒙先生,恐怕根本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可以任凭那隐忧暗疾无声滋长,动摇磐石与大厦。 沙州的那些个谋臣将士,也会有后代子嗣,而他们的荣华富贵,一身便尽系于年少的世子。倘若世子聪敏俊秀、英姿果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而倘若世子资质平庸、驽钝荏弱,那恐怕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怕就怕所托非人,前途性命皆葬送。 宁氏一脉单传,那些个一并送入学堂的子弟,来自何处其实无需多想。多半是从府中的门客、幕僚家中挑选了的年龄相仿的孩童,说是开蒙,实则是陪太子读书。真正的主角,是宁离。 然而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宁离却没能够满足人的期许,甚至教陈则渊这样厌弃。 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关注着这处,关于他的资质、天赋,性情。想要结交他的、想要拉拢他的、想要在他身上下注的……那些闻风而动的的墙头草,或者说贪婪窥测的秃鹫,这等人,裴昭见过不少。 可是宁离呢? 他能经受得了、承担得住吗? 陈则渊对沙州,确然是一番好意,但那话对于宁离来说,堪称是诛心…… 当时宁离才多大?竟然就将那句话记到了现在,那必然是铭心刻骨,以至于反覆而不能忘。 裴昭轻轻握住了宁离肩膀,开解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看那些个当时瞧着聪慧灵敏,长大之后,说不定也泯然众人。闻道有先后,陈则渊这样说,实在是武断了。” 然而那宽慰毫无用处,落在了不着力之地。他听见宁离的声音,彷佛喃喃自语:“……陈先生让阿耶不要再在我身上费力气,没有必要,我注定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裴昭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垂髫稚子,初初开蒙,便得了大儒这番评价,想必心中,定是惊惧交加。微光中瞧不清宁离的神情,只见巾帕一角微微晃动着,彷佛要借此遮掩所有的郁结与伤心。 他沉声说道:“陈则渊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配为人师。”。 宁离一时间无话,四周寂寂的,窗外飘着雪,彷佛又回到了幼年那时,沙州的城主府里。他体弱畏寒,一向喜欢在阿耶书房后边儿的小榻上休息。那天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他小小的一团,蜷在褥子中,也睡得并不甚踏实。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了说话声,来自于夫子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其实已经记不甚清了,只记得陈先生的样子,画屏前人影朦胧,唯见一番,恨铁不成钢。 “陈先生大抵是觉着,我存在于这个世上,都是有辱了阿耶的威名。”。 那话语极是空茫,教裴昭想起今岁第一次知晓宁离,却是宁王世子与时家二郎大打出手之事入了他耳中。那时只道是两人都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还因着六百里家书那事,断言他骄奢无度,好大轻狂。 暗卫禀来时并不觉,如今方知晓,时家二郎那番话,分明是戳中了陈年隐痛。 平日里看着轻轻巧巧,可那道划下的伤痕,蜿蜒狰狞,从不曾愈合。 裴昭心下轻叹,柔声道:“他不过是俗人俗话罢了,不值得一提,难道宁王就会信他了吗?你当时才多大,又能看出些什么?况且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有心,更应该尽一番师长的责任、好生教导才是。”孰料不仅不曾悉心教导,反倒是半途而废,做了个甩手掌柜。 “是么?”宁离怔怔的看着他,“……行之是这样想的吗?” “我难道会骗你不曾?” “……” 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宁离微微的笑起来。后来他从不曾对外说起过,连他都意外能记得如此清楚:“我那时候书没有学多少,但是心里知道,烂泥,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儿。陈先生在阿耶的面前这样说我,我如何肯依从?于是就从榻上跳下去,问阿耶,什么是烂泥?” 他突然间冒出来,只怕是要把人吓上一跳。但那时候年纪尚小,又哪里醒悟得那些?! “那会儿应该入冬后不久。沙州的冬天来得早,说冷就冷了下来。地上踩着又冷又冰,我问阿耶什么是烂泥?阿耶没有和陈先生说话,先把我抱起来,又从榻边找到了踢掉的袜子,给我穿上。他问我睡醒了么?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刚刚醒,嘴里渴得很,阿耶就喂我喝了小半盏蜜水。唔,应当是取的枸杞蜜,甜丝丝的,孙大夫说,平日里可以喝来明目润肺,阿耶书房里就支了个小炉子,一直都温着……一盏喝了不够,阿耶又给我盛了一盏,等我还要,他就不许了,说凡事要适度,喝多了也不好。又取了巾子,给我擦额上的汗。” 裴昭并不曾亲眼看到,但是他能够想像出那时的场景。冬日雪厚,红泥火炉,榻上娇儿方醒,懵懵懂懂间伸手,正是要大人抱抱的时候。宁王爱子心切,自然是只顾得稚弱的幼子,哪里顾得上旁边那个,叠连声的问着,都只怕怀中娇儿不适呢。 又是穿袜,又是喂水,又是擦汗,亲身做来,皆不假他人之手。 他心下说不得柔软一片,含笑问道:“……那陈先生呢?就被你阿耶晾在边上了?” 宁离反手撑着榻,轻轻地“啊呀”了一声,歪着头:“你问陈先生呀……我喝水喝得太快了,有一点咳,阿耶就给我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行之,要是按照你说的,阿耶好像真的把陈先生给晾着了。” 裴昭心道,可不是么?陈则渊那话,哪个做父亲的能听得下去?宁王这一番举动,一半是忧心娇儿,间以展示自己的重视,一半也是向陈则渊表示不满。 只听着宁离又说道:“阿耶把我抱在怀里,不许我下地。他不跟我解释,我就去问陈先生,究竟什么是烂泥?我醒过来那会儿,陈先生原本面色就不大好,等到我这样问他了,他脸上更是绷得紧紧的……就像学堂门口那两根又粗又重的立柱。他眉毛在抖,胡子也跟着在抖。也不知道是在生阿耶的气,还是在生我的气?” “尊师重道,我其实也省得的,不该再这样直问了。可我一没揪他的胡子,二没折他的教尺,更没有往他的书箱里扔蝎子啦、蜘蛛啦、小蛇啦,我听阿耶的话,没有在学堂里胡闹,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着阿耶说我?” “他气得指着阿耶,刚要开口的时候,阿耶却抢在他前面,把他打断了。” 宁离翘了翘唇角,他斜靠在木榻上,彷佛还是倚在人怀中,赤着的双足悠悠晃荡着,连语调也不自觉轻快起来:“阿耶说,陈先生从来都慧眼识人,怎么这一遭还要自欺欺人。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去看看太极宫里的那位……那才是一滩真真正正的烂泥。”。 他并未多想,连珠般说来,听得裴昭却是心里一跳。 太极宫…… 建康宫的主殿,能够执掌于此之人,根本不用做他想。这一番家中旧事讲述之时,裴昭并未曾料到,竟然还能与建邺扯上关系。 心念电转间,已经有所猜测。裴昭道:“陈则渊效仿孔仲尼,周游讲学。若果没有记错,他入沙州讲学时,应是仁寿五年的事。” 宁离应了一声:“大抵是罢,那年我刚过了五岁生辰,就被拎到学堂里去。” 其实不用他再回答,裴昭已然明白。 元熙帝崩后,当时的齐王继位,改元仁寿。此后十四年间,太极宫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位…… 正是上皇。 无怪乎宁离对上皇那般疏远,此处已见端倪…… 宁离道:“陈先生听了不满的很,胡子抖得更厉害了,指着阿耶说不可妄议君上。他还扯了好大一通的之乎者也……唉,我听得实在是头疼,半点也记不住了。” 裴昭淡淡的道:“他是学孔孟之道的,最信奉礼教正统、纲常伦理那一套,把太极殿那把椅子看得比天还重。你阿耶一则得封宁王,乃是人臣;二则得陈则渊开蒙,又为人学生……这一句扔下,分明是捅了陈则渊肺管子,只怕立刻就要大骂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了。” 宁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陈先生就是这样骂的……” “总归他气的很了,还使劲儿拍了阿耶的桌子,震得小碗里的琉璃珠都咕噜噜滚了一地。陈先生说,你是什么身份,陛下又是什么身份,这话是能从你口里说出来的吗?阿耶听了冷笑一声,说,怎么,难道他做得,我就说不得?难道他还敢做不敢当?这天下的悠悠之口,从来都是堵不住的……又问陈先生,难道不好奇,宫中那位盛宠的妙香佛国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陈先生面色当即就变了,指着阿耶许久,也没有挤出来一个字。” “总归是又争了许久,还有些话,彷佛因为我在边上,都不愿意再说了。我那时候困得很,镇日睡不足,房里烧了炭,只觉得身上沉,醒了还想要睡,没有多久,又睡着了。” “只是我以为是睡了,结果是发了一场高热,听孙大夫说,我病的很厉害,要不是他及时过来,指不定就进鬼门关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陈先生已经不在府中,我去问姚先生,他说陈先生与阿耶大闹了一场,不欢而散,后来府中也请过别的夫子,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陈先生。” “我心里虽然不喜欢,还是去问了阿耶,阿耶说,陈先生书读多了,脑子读坏了,教我什么都别放在心上,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裴昭却知道他记得那么牢,一言一语娓娓道来,心中定然是不曾放下。 又何曾放得下? 子不类父。 这句话是多么残忍、又多么恶毒的指控,尤其是从陈则渊口中说出,他不仅仅是当世大儒、文宗一般的人物,更是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文武兼修,声名崇隆。 无怪乎宁离这时候会想起来,也无怪乎当年,又惊又惧。 纵使此刻说来轻巧,甚至唇边微微带笑,可当年受到的惊吓,绝没有半点作假。 陈则渊的这番话,几乎是给宁离判了死刑。如果宁王心肠冷硬些,只怕当即就要更换继承人。 便是裴昭,初初见时,也有别的猜测。 那时他曾想,难道宁王对宁离一派娇宠,是想要养成个二世纨袴?大家族中,阴私手段,溺爱捧杀也不是没有的,只管养的个一不成二不就,斗鸡走狗,声色犬马。可真若是想要刻意养废,有陈则渊的那番话在前,宁王只要稍微泄露个出去,宁离便地位动摇,板上钉钉的做不了继承人。 可是这么多年,也未曾听闻过一星半点。沙州连半点儿不利于宁离的消息,都不曾流出。 帝京只知,那宁氏的世子,青春年幼,与旁的各处,并无不同。 宁王将这事压了下来,不知以何事作许,教陈则渊也守口如瓶。于是书房中这番对话,再没有外人知晓。若非从宁离口中听到,只怕这一段旧事,便不会再有见天日之时。 爱子之心,何其深隆…… 宁离说完那段旧事,渐渐又安静下来,原本轻轻翘着的脚尖,也垂落下去。 裴昭心知他一片低落,安慰道:“那便听你阿耶的就是。” “可是……”宁离喃喃道,“后来我偶尔总会想起,陈先生为何那般不喜欢我,没来由的厌恶。可若是我并非阿耶的孩子,那便讲得通了。” “大抵是不喜欢我鸠占鹊巢,拖累阿耶,半生未曾娶妻,也不曾有亲子。” “难怪我说我不想来建邺,阿耶第一次没有答应我。也难怪我第一次见《春归建初图》时,心里就生出了喜欢,莫名的熟悉……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道:“大抵是归猗阴差阳错下有了我,他本是僧人,不可将婴孩养在寺中,于是想要寻人托付。只是净居寺的日子也不好过,找来找去都没有可靠的,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想起了我阿耶。” “我去建初寺问过了,五愧大师说他还抱过小时候的我,是五惭大师将我送去的沙州。我阿耶受了他所托,于是辛苦的将我养大。” 说到这里,心中像是被虫蚁噬|咬了,一抽一抽的酸楚。 “阿耶……还是我的阿耶么?”。 裴昭柔声道:“宁王连那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宁宁却不知他心中待你如何?” 宁离下意识道:“阿耶待我,自然没有半点不好。” “那便是了。”裴昭徐声道,“我在建邺也读过一些奏章。仁寿二年,宁王就已经将你请封为世子。各地藩王想要更换世子,极其麻烦,一旦上了玉牒,请报给朝廷,就几乎没了再更改的办法。如果依照你所说,是五惭大师将你从建邺送回沙州,那么便是见到你之后,宁王马不停蹄的将你确定为了继承人。” 他凝望着宁离微微泛红的眼眶,伸手擦过了眼睑下的一抹湿痕,心下轻轻一叹,又说道:“若果要论身份地位,权势荣耀,你阿耶将你立为世子,便意味着他百年之后,沙州的一切都会由你继承。而若是论家宅之中、父子之间,这私下的相处与感情……宁宁,他有多在乎你,你应是最能体会得到的。” 最初听见那番话时,他原本以为,宁离会因为陈则渊伤心得很,可细究开来,伤心是伤心,可并不因那腐儒。少年人唇边还漾起了笑,那分明是因着宁复还不容拒绝的顶了回去,不允人说他半点不是,还将陈则渊气得不行。 又想起相逢那日冬雪,在墙边听闻风中传来小郎君琅琅的笑声,只为了给阿耶折一枝梅花,聊赠此间春意……父子之间,和乐融洽,便是骨肉之亲,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宁离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眼睫翕动,大抵是又想起旧日的事情。 他道:“我那会儿醒来后,孙大夫说,我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阿耶说,年年都是鬼门关,既然从前能闯过,没有道理以后就不能……其实后来孙大夫悄悄给我讲,他本来断言我活不过三岁的,是阿耶请人去海外寻了药,勉强给我吊住了。但这样也不成……后来请人,把我送到了夔州。” 裴昭不知为何听到此处,竟有种理应如此之感,他道:“夔州是个好地方。” 宁离点了点头,说道:“嗯,孙大夫说沙州气候太差了,常年风沙,不适合休养。最好去一处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在沙州找,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去外边儿。” “沙州的冬天特别长,那年已经飘了好久的雪,我记得庭前的缸上,就没有不落雪的时候。那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有亮,阿耶把我抱出来,要带我去外面。我本来困得很,也不大想去,被阿耶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不着了。马车外边风一直在吹,下来后到了月牙泉边上,水都已经结了冰,可是还有人穿着蓑衣,抻着竹竿钓鱼。阿耶让他别钓了,说这个天气,哪里有鱼给他钓?如果真的想,去旁的绿洲才是正经。结果听着那钓鱼人说,这不就有大鱼找上门来了吗?” 裴昭心中隐隐生出个猜测,说道:“……你阿耶就是把你托付给了那钓鱼人,请他带你去了夔州么?” 宁离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满溢溢的,都是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昭莞尔道:“你曾与我说过。” 宁离顿时好生迷惑,他什么时候说给裴昭听过了?。 那双困惑而又不解的眼睛,水雾不曾散去,一往而见底。 裴昭与他注目着,心下无声轻叹。 那已经不用再想了,宁复还要将宁离送去夔州,可天下气候宜人的地方那么多,又何必要选那夔州。 裴昭曾经寻访过杏林高手无数,可也不曾听说过,夔州那地界上,出过什么神医。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便截然不同了。 想要将人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性命来,又何必拘泥于悬壶济世的大夫?若是寻个臻于化境的绝顶高手,洗筋伐髓,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归猗托人将宁离带去沙州,那是自知有难,只得将幼儿托付。宁复还穷尽心力,最终不得不向人求援,能教他放心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而夔州那地方,能教他找上的还有谁? 那必然是找到了厉观澜。 孤舟蓑笠,独钓江雪。 他只是没想到,宁离说的是江边,实则是沙州的泉面。 更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个大雪天里垂钓的师父,竟然是白帝城主。 白帝城主厉观澜喜好垂钓,天下闻名。 他心中一时间复杂,默然无语。 宁离并不曾觉,犹自叙道:“后来每年入秋,沙州风沙大的时候,我便会去夔州住着。沙州太干燥,也太寒冷了,夔州要暖和一些。师父带我去温泉边上住着,说那样最好调养。后来年年都去,也成了习惯。” 裴昭凝望着他面颊:“宁宁在夔州学的剑。”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方要开口,又悉数吞了回去。他心道这调养确然调养得很好,可是这学剑又学成了什么样?要他说,那是学得半点都不成,勉勉强强只有花架子。但只怕厉观澜对宁离也没有什么要求,指不定在厉观澜看来,能够看到宁离从病恹恹到活蹦乱跳,便已经心满意足。 能够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是殚精竭虑,又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也难怪宁复还如此放心。 白帝城主的弟子,就算是再不成器,也倚着一座大山。又有谁胆敢在厉观澜的脚下撒野,不长眼睛,捋他虎须。 裴昭道:“不提宁王,便是看在归猗的份上,厉观澜也会好生照料与你。” 元熙十九年,因缘际会,细想来,一切都有踪迹可寻。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师父还是我师父,阿耶已并非我阿耶。”。 那情绪起起伏伏的,忍不住又低落了起来。 已不知是几悲又是几笑,教裴昭晓得,那在宁离心中,是极大的一个症结。 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干透的发丝,轻柔的力道中,果然见得宁离背脊渐渐放松下来。彷佛闲话家常一般,裴昭说道:“可是在我看来,你与宁王虽非父子,实际上也与父子无异。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假的……宁宁,你大抵不知道,今岁你入京之后,宁王便给陛下上了摺子。” 宁离不曾听过有这一遭,一时间语气呆呆:“真的么,阿耶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过?” 裴昭微微一笑,道:“说与了宫中便是……只道你年少体弱,还请陛下多怜惜则个。” 宁离顿时恍然:“所以陛下才从不曾召我。” 这样说来,大抵也没错,裴昭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没有血缘,你与宁王之间,就不算父子了么?他养育你长大,你承欢他膝下,何尝不是亲如骨肉。世上却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顶着一个名头,实际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与仇人也差不多。” 宁离抬头去望裴昭,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裴昭自嘲道:“……说来也好笑,我其实半点也不得我父亲喜欢。” 宁离不解道:“你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缘。我上面还有两个庶兄,我父亲从来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业都让我那位兄长继承。我原本以为是因着我幼时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欢强健的,这样才能让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多的念头,觉得父亲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宁离吃惊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这话平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可怕,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道:“可是,难道除却家业继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吗?” 裴昭笑了笑,却想,两人幼年皆体弱,可遭遇,却半点不相当。 宁复还上天入地寻觅奇花异草,只求能救回宁离一条性命。可是到了他这一遭…… 裴昭道:“纵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与草芥无异。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生来体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宁离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娘成婚后未有诞育,而我父亲后院姬妾颇多。她家中担心长此久往,地位不保,于是便想再送位女儿来,也就是我姨母,意图巩固位置。”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不免听得宁离有些发晕:“那你阿娘呢,她愿意么?” “愿与不愿,又能够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娘当初并不知道,自己妹妹与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晓时,木已成舟。后来她怀胎十月之际,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台阶下求她,自甘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阶下幼妹恳求,丈夫又与她说教她大度些,纵使有了姨母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阿娘只能点头让姨母进门。两月后姨母生产,然后就有了我庶兄。” “他虽然是我庶兄,但却是我父亲的长子。那时我父亲家中为了家业,争夺不休,阿翁因为父亲无子,迟迟没有确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总算是出得一口气,阿翁也终于愿意教我父亲继承家业。” “当时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个,我父亲极为重视,亲自开蒙,教他读书识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我阿娘有孕时,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给阿娘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 宁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想还有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静:“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么想着呢?是想要阿娘和我一尸两命,她便顺理成章的得了阿娘的位置。还是只想要阿娘生下个死胎,这样便没有人能影响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娘膝下无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持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说不定就会受到影响,家中也会转而支持后生的嫡子。” “她其实那般忧虑也没有错,我出生后,庶兄的地位确然被影响了一些。阿翁眼里看得见我,父亲眼里却只有我那庶兄……我后来有时只觉得,姨母对阿娘下手,我父亲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乐见其成罢。他其实也并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体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给庶兄腾地方。” 宁离:“……” 他娓娓道来,彷佛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发生在他的身上。宁离听至此处,已经是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陡然间又想起,无怪乎总是听见裴昭咳嗽。他以为是陈年痼疾……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亲生父亲,却盼着他死。 第62章 竹盐黄皮 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62. 一时间,宁离又难过又愤怒,小心翼翼的将裴昭望着:“那……你熬过来了么?他们如今还能为难你么?” 裴昭被他抓得有一些疼,面上却不显,含笑道:“若是没熬过,我如今怎么站在你跟前?嗯,我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两个庶弟,都是我那姨母与旁的姬妾生的。后来我阿娘去了,后院乱了一阵子,我父亲就把我姨母扶正,又把我打发出去,给我那庶兄腾位置。” 那却是被扔去了幽州六年,不闻不问。 “虽然如此,我那庶兄,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父亲大概也没想到,养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我被打发出去后,他们为了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但默契的都不管我。大概都指望 着我哪一天病死,好给他们腾位置呢。” 宁离听得心里发堵:“行之……那会一定不太好过罢。” “算不得什么,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正好自在,也省了看他们斗成乌鸡眼。”裴昭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休养些时日回来了,赶上他们打的头破血流,我不甚有耐心,杀了两个,撵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念着年幼,也放着不管了。我父亲气得很,说要追究我,我不耐与他分辩那些,也将他送去一处别业待着了。” 他分明语气平平的,波澜不兴,宁离却无端端的觉得心疼。 囚父杀兄,不知要担多少白眼骂名,旁人不会看他父兄做了什么,只会议论裴昭的行事手段…… 宁离忽然觉得手中紧了紧,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刚才激动之处,抓痛了裴昭,连忙将手松开,果然见得手背上几许红痕。 裴昭微微一顿,眼眸略沉,却是将手收将回去,要遮掩在袍袖下。 他忽然一笑,缓缓道:“所以你看,宁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是弄错了……我从来都算不得是好人。” 宁离一惊,忽然察觉到几分自厌之意,心中遽颤。他猛地倾过身,抓住裴昭手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你都是迫于无奈自保罢了,是他们先动的手……行之,那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怪自己,真要该死,也该是他们才对。” 裴昭目光幽然:“宁宁不觉得我大逆不道?” 宁离斩钉截铁:“他们都对你下手了,你难道还要做砧板上的鱼?”他微仰着头,充满怜惜:“……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珍惜接下来的光阴才是。” 裴昭听他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想要劝慰自己,心中不觉好笑。刚才还为了宁王的事不知有多伤心呢,现下却悉数抛到了脑后。像模像样的,捡了些话送回给了自己来。 虽是笨拙,却是一腔赤子心肠,不掩可爱。 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望着,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宁离的眼眸。孰料却像是把宁离给惊住了,误以为他想离开,顿时紧紧地按住了他不肯放,胡乱说道:“行之,你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你何必要去管他们,不如管管我伤心。” 这话,也是说得的么…… 裴昭当真是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伤心。”他道,“早已习惯了……便是今日劫持你的那个,解支林,你道他如何要潜入建邺?原是我父亲请了他出手,想要夺我一条性命。” 宁离大惊失色,未想这里面竟还掺杂着一桩父谋子命的刺杀。 他依稀间觉得耳熟,忽然间醒悟过来:“……啊呀!难道那日在滁水边上,解支林伏击的人竟然是你!” 裴昭不妨他竟然知晓,一时间也怔愣:“宁宁也听说过?” 宁离懊恼的一拍榻上:“早知道如此,我合该把他宰了才是!”。 一语宛如石破天惊。 却教裴昭浮沉而又落定。 原来如此。 也该是如此。 如此,冬至之时,滁水之畔,那一道光明辉焕的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教解支林仓皇逃窜,必然是用出了东君所画的剑符。若是宁离出身于白帝城,那有些保命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个将解支林宰了……裴昭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原本是想着引蛇出洞,却没想着,引来了这么个侠肝义胆的小郎君。 路见不平,也不顾惜自身,当真出手相助的哩!。 裴昭轻轻地摸了摸宁离额头,含笑道:“宁宁有此心意,便已经教我满足了。至于你的那些剑符,还是自己留着防身罢。” 宁离听他拒绝,连忙道:“我留著作甚?我要多少便有多少,画就是了。” 裴昭目中笑意潺潺,却是摇头。他被宁离抓着手,被鲜活而蓬勃的温度熨帖着,被满溢而真切的焦急感染着。原来还有人一腔心意,牵挂着他,为他愁恼,为他担忧。 他说:“不必劳烦了,解支林那点三脚猫修为,你难道觉着,他能够伤得了我?” 那话中自有傲岸在,宁离却顾不得,思来想去都怕出了意外,急道:“那你的父亲与你庶兄呢!” 裴昭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我父亲被送入了一处别业,教人守着,平日都出不来。至于我撵走的那个庶兄……如今大概在雷州吃草,想回也回不来。总之都是秋后蚂蚱,且看还能蹦跶几天罢了。” 话锋一转,却是说道:“宁宁,这人世之间,形形色|色,有人缘深,有人缘浅。譬如我与我父亲,相看两相厌,而你与宁王之间,难道只有血缘两字那么浅薄?” 宁离讪讪。 他的那一点酸楚,在行之的过往面前,却像是钻了牛角尖,着实是不值一提了。 裴昭莞尔道:“且放宽心罢,你是今日突然知道,一时受不了,想不通,想不明,也是有的。与其苦恼,倒不如珍惜些当下时光,这彷佛是你与我说的罢……”他摇了摇宁离的手,目中蕴着笑:“今日岁除,你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带去新年?” 宁离忽然间省得,猛地想起,裴昭今日来寻他,本是说家中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却为了宽慰他,说起这些伤心事。 他又慌又忙,只觉得自己也太不晓得事了,叠连声道:“行之,对不住……” 裴昭瞅着他慌乱的神情,伸手替他拢了拢乱发,打趣道:“如何,还要再哭一哭么?” 先前泪珠子早就掉过了,这会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离抵着裴昭目光,着实是招架不住,到底败下了阵来。 小世子脸皮薄的紧,这不,说红便红了。还低着头,不肯看人。 裴昭失笑,总算是饶过了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蜜饯,递到了宁离嘴边。宁离眼睛闭着,竟然也还吃了,只是不免好奇:“这是什么果子,不像杏干也不像桃脯,彷佛是盐渍的……” 入口微酸,但果肉甚是肥厚,嚼破之后,甘甜中又带着几分清咸,润而不齁。 “是岭南那边送来的,当地特产的黄皮果子,依照传统法子用竹盐腌渍了,爽口解腻,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留了一些。说了这么多,你且也甜一甜嗓子罢。” 宁离咕哝道:“难道你不是嫌我话多了想封住我嘴巴……” 裴昭悠然道:“世子且莫给我扣这大帽子,我哪里敢呢?这是一早给世子备下的零嘴,就等着赏光呢,哪知左等右等也不至……” 宁离顿时窘迫,嗔道:“……行之!” 却是低头也顾不得了,咻咻的将裴昭看着。他平日听宁宁来,宁宁去,乍然听世子这二字,当真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那始作俑者已是起身,站在桌前,回首间清峻眉宇几分笑意:“过来,我替你束发。” 有心要推拒几分,誓要显露些脾气,可恼归恼,窘归窘,宁离到底还是从那榻上下来,乖乖的坐到了裴昭跟前。 半点也不意外。 案边若有幽香浮动,先时并不曾觉,此时才瞧见,暗影横斜,原是一侧的瓷瓶之中,探出数枝淡色梅花。 那小小郎君在他身前坐定了,忽然又抻出了手,自瓶中拈了枝梅花。肌骨如玉,琼苞似雪,溅出一点清淩淩的水珠,落到琉璃镜面。 花倚镜边,人倚镜前,照出镜中两方人影,一人长身,一人端坐。 裴昭目光垂落,恰落在镜中影上。那小郎君眼眸仍是咻咻,不期然间相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觉着少年天真,可喜可爱,心中微微一笑。 却是默念着,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第63章 蟹酿橙 愿新年,胜旧年 63. 新鲜的鲈鱼去鳞取肉,用刀片做了薄如蝉翼的鱼片,铺了晶莹剔透的一盘,再取韭薤于旁,用以调味。熟黄的橙子截顶去瓤,填入了拆好的蟹肉蟹膏,再以酒、醋、水蒸熟,既香且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炸过了,再用小屉蒸透,倒扣在梅菜上,一片片圆润肥亮。 麦芽制的胶牙饧[xíng],青翠可人的五辛盘,透亮清澈的桃汤…… 一样样琳琅满目,却和沙州有些不同。 裴昭取了一只蟹酿橙,亲自布到了宁离跟前,笑道:“这是江南一带的吃法,选湖蟹与脐橙一道蒸的,有蟹肉鲜美,也有橙肉清甜,风味别具一格,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拈着短短一截细枝摘去橙盖,露出其下黄澄澄的内瓤,扑面而来的,便是清新的橙香。宁离挑了一筷,慢慢尝着,果如裴昭所说,清鲜绕齿。他道:“从前阿耶说螃蟹性寒,不许我吃,每次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后来去了夔州,师父倒是宽允了不少,但也不过许我吃两条蟹腿,再有多的,便没了。” 这家中长辈的管束,并不少见,须知病从口入呢。裴昭心有戚戚,道:“幼儿体弱,本就不宜吃大寒大热之物,唯恐生出了病端。何况你那时,只怕是药当做饭吃,如何肯冲撞了药性。” 这话着实是耳熟,日日念,夜夜听。 宁离托腮:“唉,你怎么也这般念我。” 他心道那点小毛病早就好了!自己如今体魄强健得很,真要论恹恹有病容的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才是。可是裴昭还讳疾忌医呢,要不是今日为了宽慰他,断不肯多说。 是了,趁着这个时候,要不要问一问?可如今年节呢,他已经惹了一番愁苦,怎么还要做那个扫兴头的人! 就这么犹豫了好些时候,心不在焉的添了几筷笋丝,忽然间,听得一阵“咄咄”声响,又急又密。本以为是厅外有人来,可再一看却不是,那响声,彷佛是从窗边传来的。 他还甚是疑惑呢,裴昭已然是起身,到得窗前,咄咄声里依稀听得有大风,宁离一惊,正想说不若让他来,教裴昭避开些风雪,下一瞬,却见窗户乍开的缝隙里,嗖的窜进来了一团,不偏不倚,直冲冲奔他而来。 啊呀! 宁离惊得很,但还是下意识笼住了,掌心几许绒绒的触感。他定睛一看,却见攀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黑色羽毛,雪白肚腹,乌溜溜的两只眼睛滴滴的转,咕噜噜的一圈又一圈。 顿时间,低呼出声:“呀!芝麻糊!” 他可是有一阵子没见着这白腿小隼了,被关到净居寺里时,总不能连鸟儿也带着罢,那成什么样子?没想着,这小家夥,今儿个这么机灵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宁离不觉也漾起笑涡,捧着小隼,点点它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嗳,这么眼尖……也想与我凑着吃年夜饭是不是?” “啾!” 小隼不通人言,唯有鸣叫示意,昂着绒绒的脑袋,亲昵的蹭了蹭宁离的手心。 宁离哪还记得说它别的,顿时什么都忘了,浅笑道:“真乖!” 他捧着白腿小隼,亲亲热热,又坐回了椅子上。那小隼也乖得很,攀在他的手上,哪里也不去,时不时啾啾鸣鸣两声,又清脆,又好听。 裴昭遥遥的看着,却生出几分念头,只想着,那时养这小隼,养得还是对了。 他并不曾点破这白腿小隼的来历,只笑着道:“你倒是和它投缘。” “那可不,芝麻糊是自己撞上来的,那肯定是有意来寻了我,是不是?” “啾!” 这年夜上又添了一员,便听着宁离叽叽嚓嚓的,时不时又有鸟儿声鸣啾啾,教那雪天生着热闹,满堂笑语生了春。 年饭用过了,便有侍从上前撤下,支起了小火炉。瓮中温了酒,咕嘟咕嘟的煮着,满屋满室,都是川椒与侧柏的香气。 便只是对坐,也是熏然。 侍从取来一副云子,裴昭含笑道:“宁宁可会手谈?” 宁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我从前学不来这个,那枯燥得很!” 可棋子已取来,难道还容得他逃开?少不得来对弈一番。 宁离粗粗通个皮毛,当真是抓耳挠腮,底下垫子跟扎了针似的,裴昭一落子,他便是想也不想的跟上。一会儿问酒有没有温好,一会儿问果子有没有新的,一会儿又去逗|弄那黑羽白腹的鸟儿。 一盏茶间有千百个花样,总归是除了下棋,样样都好。 裴昭见他坐立难安,心中好笑,总算是把他给放过了,细目看过棋盘,心中却是一跳,轻轻“咦”了一声。 还未等他说出个所以然,宁离已经是风也似的离开了棋局,凑到了窗边:“是什么声音?” 室内只有隐约的噼啪声作响,若不细看,当是烛火芯子燃着。 可又还有几分不同之处。 宁离不禁仔细去听,裴昭略略沉吟,心中已是有数,笑道:“是建邺城里在放焰火,动静也传到这儿来了。宁宁,汤山地势高,你若是想,去山门看看也是使得的。” 宁离已经摇头:“焰火罢了,有什么稀奇的?我年年在家里都看过哩,况且外边儿雪大得很,现在又晚,山风吹着也冷。” 裴昭看他一眼,却是教张鹤邻取来了大氅,仔细系上,眼见着宁离懵懂,含笑道:“可我却有几分想看……宁宁若是不想,那便只能我一人去了。” 他早瞧见这小郎君言不由衷,宁离哪里是个畏寒怕冷的主儿?又生性喜欢热闹,从前看戏、听书,不日日都凑着么。只怕此刻推拒着不肯去,也是想在厅中陪着自己。 果不其然,宁离急道:“可外面还在下雨。” 侍从得了示意,笑着解释道:“宁郎君,那雨早就停了许久啦!” 是么?仔细辨了辨,确然无雨声。 “那好罢。”宁离咕哝道,“我随你一起。” 早有内侍奉来了雪白的狐氅,裴昭亲自给宁离披上,两人相携着出去了,沿着石径走了一段,宁离却觉着不对。这彷佛并不是去山门,而是去后处的梅苑,若再走得深一些,便能看见那一片香雪海了。 “行之……” 他正要问,这一时,却被裴昭握住了手掌。宁离下意识看去,忽然间听得“嗖”的一声,明亮焰火自下而上,呼啸升腾。 刹那间,云霄高处绽放出了明亮色彩,夜幕穹庐都被点亮。一时耳边焰火声不绝,金红朱焰闪烁灿烂,流光溢彩如银花千树,将这半片天空照得有如白昼。 他一时也什么都忘了,只仰头望着漫天的星火。 却不知此刻,正有人含笑望着他。 穷阴急景暗推迁。利名牵役几时闲。[1] 裴昭心中默默念了,却想,换了冬至那日初听宁王世子进京之时,他定然料不到,有朝一日,会和那远道而来的世子一道团圆守岁。 共泛觥[gōng]船,同登芳筵。 既如此。 裴昭温柔的摸了摸他的鬓发:“宁宁,愿新年,胜旧年。”。 两人一道将焰火看罢,裴昭亲自送了宁离回静艳斋。那白腿小隼先时缩在厅里不肯出来,此刻又扑棱棱的飞来,落在宁离肩上。 宁离也知道,芝麻糊这个机灵的,常常向着裴昭这院子里飞,可今晚,这小隼又想要歇息在何处呢? 裴昭面色温煦,含笑道:“不妨事,都给它备下了。” 果然屋中一角置了金笼花架,粟米、芝麻、豌豆堆了小叠,吃食清水一应具足。 宁离将这圆头圆脑的小隼放在山石旁的花架上,逗|弄一番,再回床边时,见得自己枕头前,压着几样小巧的果子。黄澄澄的是橘子,红艳艳的是荔枝。他心知这是裴昭使人备下的压岁果子,取个“吉利”的意头,心中微甜。可还没来得及捡起,耳边就“扑哧嗤”连串声响,却是白腿小隼飞了过来,张嘴欲啄。 “啊呀,芝麻糊,这个可吃不得!” 小隼才不听,溜溜的脑袋依旧朝着果子凑,尖尖的喙子翕忽张开,彷佛要亲身证明,定然是吃得! 难不成是干粮不合胃口,所以想尝些鲜果?可方才在厅中吃年饭时,不也给这小隼喂了橙子瓣,过了嘴瘾了么。 这脑袋一犟着,绒绒的脑袋顶他,彷佛在问哪里吃不得! 宁离一点它脑袋:“你想吃也吃得,可今晚却不行,明天起来给你好不好?” 压岁果子,自然是要安稳的过了夜才行,怎么能今晚就吃掉呢?他将白腿小隼捉起来,念叨着,“明天,明天一定给你吃个快活。”然后甚是坚决的将芝麻糊放回了花架上。 芝麻糊一歪脑袋,宁离抓了些粟米,捧在手心去喂,又劝又哄。 “啾啾啾!” 花架边上,芝麻糊糊叽叽啾啾的叫了好些声,乌黑的眼圈瞪了又瞪,眼看他十分坚决,很是不情愿的低下脑袋,勉勉强强的啄了一粒粟米吃。 “乖乖!” 总算安顿了这贪吃的鸟儿,宁离卷身窝进了被子中。丝被轻|软,帐中朦胧,不知如何却没有入睡。昏昏黄黄已是夜深,一片静悄悄里,耳畔好似还绽着那漫天的焰火。 他心道,原来建邺的焰火也有些意思。但若是有机会,他也要让裴昭知道沙州的焰火也不赖,夔州的耍龙灯更是一绝……别的不说,他在山门中时深受熏陶,将大师兄的那身看家本领学了七七八八,舞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哩。 又想著明日定要写信去问一问阿耶与师父,一封送沙州城主府,一封送夔州白帝城,天南地远的,总不能两人都将自己瞒着罢。 他漫无边际的忖着,到最后,又想起梅林前绽放的银花白焰,宛如不夜天。 建邺这边的烟火师傅这般厉害么,隔得那么远,也能瞧得那么清,本以为只能瞧见个影子呢,没想着还险些被落下的碎屑打了头…… 呀! 忽然间醒悟过来,宁离微微怔愣了一瞬。 难怪…… 难怪那时去的不是山门。那哪里是建邺城中燃放的焰火,分明是裴昭特意教人给他放的才是。 第64章 凤凰单丛 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64. 这一天之内,几番起落,悲喜交加,甚耗费精神。 宁离想明白后不久,便已睡得酣甜,他却不知,小径尽头,有人身披雪氅,遥遥的望着这一处楼阁,直至窗后灯火落。 喧嚣散尽,只余寂然,然而檐下早布了绣球彩灯,讨几分欢喜气。于是便有澄黄的光晕映着院落,好似那夜色也不再清冷。 大雪已停。 静艳斋正在梅林外不远,冰淩淩冷气中,犹有疏香浮动,教人心神皆宁。 裴昭回首,身后张鹤邻侍立,低声道:“主君,匣子已经取来,人也在书阁等着了。” 描金匣子正被张鹤邻奉上,朦胧灯影下愈显朱红浓郁,裴昭不禁想起这木匣在式干殿中见过,又在净居寺里重拾,兜兜转转间,还是到了自己手上,然而心境已经有了几分不同。 张鹤邻听他旨意连夜取了这匣子来,心里便晓得了几分,脸上顿时堆起笑:“宁郎君说是可治您咳疾的物事,只是云里雾里的,究竟是什么,半点也没透露……嗳,只说您打开后便晓得了。” 裴昭一时摇头,却也是笑:“罢了,就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鹤邻连忙道:“无论什么,不也是宁郎君待您一番心意么?丹心热骨,一片赤忱啊……” 裴昭看了他一眼,张鹤邻只嘿嘿嘿的笑。裴昭无奈,到底是没有说什么,只微一屈指,解开了木匣前的锁扣。 “咔哒”声响,那木匣启开,露出真容。只见那匣中笺纸柔白似玉,几撇墨笔飘转如虹,轻轻拈起时,指尖油然生出一股热意,汩汩融融。 张鹤行是识得货的,一时失声:“主君,这彷佛是白帝城的样式……” 裴昭颔首,一声低叹:“……是东君绘的剑符。” 那剑符比鹅毛还要轻飘,却似有千钧之重。然而那重量并不沉甸甸的,反倒是一般焕然的温暖。 果真是炎炎如阳,曜曜生灵,一片要将经年阴冷都摧枯拉朽都轰走的热诚…… 一墙之隔的花厅内,正见得一白眉老僧,面容枯槁,满是苦相,不是早些时候见过的归喜禅师又是谁? 然而他久居那皇寺之中,今日被请来了这山间的别院。 归喜禅师合十行礼:“陛下好兴致。” 裴昭知他应是也看了那一院的焰火,颔首道:“不过是哄人过年罢了。” 归喜禅师长眉一动,似没想着,会从克己复礼的陛下口中听到这般不正经话语。 这能够哄得还能是谁? 什么人能使裴昭在这荒野的山间布置焰火,这位陛下从来都不是耽溺享乐之人。又是什么人能教他出现在这偏僻的别院,若果循例,天子此刻应在建康宫中,与宗亲同乐。 归喜禅师隐隐然间几分猜测,自先前被问询时便悬在半空中的心,此刻也终于放下。 找到便好…… 却听裴昭说道:“朕观大师,彷佛如释重负,浑身一轻。” 归喜禅师心中一悚,不知何处露了破绽,让人给看了出来。 上首君王似是带着笑:“大师既然这般关心他,为何不与他说个明白?倒总是虎着脸,惹他与你生分。” 两人皆未言名,然而两人又心知肚明。 归喜禅师只是执拗的沉默着。 裴昭并不去逼迫他,只徐徐说道:“他天真烂漫,又品性纯良,只不过听朕说了番归猗与宁复还交好,便决意前去祭拜。大师可知,你今日前去祭拜之时,他就在你身侧,听了你那番话后,仓皇无措,失魂落魄,不甚之下,竟被解支林劫走。” 归喜禅师只知宁离大抵是出了什么差错,却不想中间竟有此番转折,一时哑声道:“铁勒国师何时入了京?” 裴昭道:“上皇使了他来。便是宁王府车驾到滁水那日,解支林一道入了京。” 那话听着是平平无奇,然而细想来却有种云谲波诡的味道。 缘何是上皇相召?京中为何不曾听有铁勒使节来?又怎么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刚刚撞上和宁离入了京! 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片刻,并不曾有声。 裴昭见他缄默,也不以为意,只徐徐续道:“他被解支林挟持出城后,险些遭了毒手。朕赶到之时,是在渡口边的浅滩上,只差一寸解支林就要抓破他的咽喉。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教解支林得逞。” 他说的是云淡风轻,却不难想像当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宁氏的那位小世子,归喜禅师是亲眼见过的,那点子粗粗疏疏的三脚猫功夫,说出来都贻笑大方。莫说比当年的宁王了,奉辰卫中世家子弟随便挑一个出来,他都比不得。 可那解支林,归喜禅师更是亲身会过。当年解支林还不曾为铁勒国师,更不要谈臻入入微之境,一身功夫,是以阴鹜狠辣而闻名,归喜禅师也吃过暗亏。废在他手中的武者不知凡几,便是后来做了国师,那名声也不见得好上几分。 若真是解支林将宁离掳走,依照当年旧怨…… 归喜禅师嘶声道:“陛下,他可曾有受伤?” 裴昭摇头道:“并未,只是受了些惊吓,心悸难安,如今已睡下了。” 尽管说是这样说,归喜禅师也明白,裴昭定然是心中有把握才会如此告诉他,可仍旧禁不住升起隐忧。 “解支林惯会暗箭伤人,陛下教人查一查他筋骨脉络,以免有暗疾才好。” 裴昭听了,并不搭话,微微一笑:“大师既然如此关心,明日何不亲自去探望一番?”又见归喜禅师似要推拒,又说道:“还是说,大师仍旧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面皮一抖,垂首道:“陛下说笑了,世子今岁不过第一遭入京,贫僧从前不曾见过,又如何去迁怒他。” 那话其实牵强得很,想必净居寺发生种种,都已经入了这位陛下眼中。但归喜禅师虽知如此,仍是有不愿,也有不为。 上首一道目光投来,彷佛将全身上下都打量透彻了一番,归喜禅师早已入定,本是浑然不惧的。 却听着裴昭一声叹息:“如今上皇在侧,寝立难安,若他当真有事,九泉之下,大师如何去见故人?”略有停顿,见老僧面目枯槁,有如死灰之木,却是一声顿喝:“当年归猗已经为上皇所害,难道如今,大师还要他唯一骨血也步他后尘?” 归喜禅师浑身一颤,霎时间竟冷汗涔涔,多年隐秘,一遭被道破。他嘶声道:“……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裴昭道:“朕所知的,不过皮毛而已,还要请大师为朕解惑。” 归喜禅师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心中零落,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那厅中一时静静,半晌,终听得老僧嘶哑言语。 “依循大雍旧制,各地藩王世家都要将嫡系子弟送入京中,择优选入奉辰卫侍奉。此事陛下自然知晓,不用贫僧多言。” “元熙十八年时,当时的宁王世子,宁复还,便应当入京。只是那时西域又生出了乱子,教他一时间脱不开身。等到将高昌、焉耆、龟兹收拾完毕,终于启程时,已经是那年年末。宁复还一直拖到冬天才来建邺,当时众人私底下已经有些揣测,指不定他要受好一番责难,然而元熙陛下却对他喜欢的很,不仅不曾责罚,反倒笑言他可堪为‘千里驹’,教他入了奉辰卫,又在建春门外赐了宅子,以便他当值入宫。” “又怜惜他生母早逝,生父病重,年少多难,常常带在身边教导,又择了宫室与他歇息,种种殊荣,连诸位皇子都比不得。” 裴昭若有所思:“宁复还少年将才,战功了得,又投了阿翁性情,无怪乎阿翁恩宠有加。” 归喜禅师点头道:“正是,当时元熙陛下跟前,宁复还着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诸位皇子都争着与他相交。但他十分谨慎,并不与哪一方走得接近。若是如此,平平生生的度过这三年也就罢了,偏偏不知怎的,齐王……也就是上皇得了他的眼。” “那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西蕃王说仰慕中原文化,想让王子来帝京入学,陛下自然是应允了。可西蕃又与沙州争端,在宁复还手里吃过苦头,因此说不得就结下了梁子。开春后,建初佛会,波罗觉慧也从洛阳赶来。西蕃暗地里算计,不曾想,不仅没下了大雍颜面,反倒是自己跌了大跟头。也正是在这场佛会上,宁复还与归猗师弟认识了。” “他二人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很快便熟识。宁复还时常宿在宫中,闲暇之时,便来寺寻师弟玩耍。师弟年少,并未见过几个外人,也将他当做好友。后来一次,宁复还提到,归猗师弟既然对佛理有如此造诣,不若与他去仙岩寺译经。师弟虽然意动,但身份着实尴尬。他若只是平平常常一小僧倒是好了,偏偏却是上皇的佛前替身,想要随宁复还一道离京,并不容易。” “宁复还只问师弟愿不愿,得了答覆后,便去求元熙帝。元熙帝一贯对他恩宠非常,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听说是与他一道挫了西蕃的僧人,只问他何时交了如此朋友。宁复还原以为如此已经足够,但是元熙帝笑着说,虽然自己答应了,但师弟毕竟是上皇的人,还是要去问问上皇的意思才是。” “元熙帝性情仁厚,宽宏大量,从不曾为难下人。何况在他看来,上皇……也就是齐王与宁复还关系亲厚,宁复还去讨要,上皇定然会大大方方的送人。” “果然宁复还去问了上皇,上皇当即应允,只说奉辰卫三年期满之时,他定然设宴为两人送行。但佛前替身这一事,乃是母妃极力要求的,他也不好当面违逆,是以想请两人暂待几分,悄悄地,不要声张。宁复还自然应了,于是师弟也幽居净居寺不出,然而没到三年,却出了意外……” 小案上茶已冷,香气仍浓,归喜禅师喝下半盏,只觉那凤凰单丛一路从舌根苦到了心尖,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渍透。 “元熙二十年春,老宁王暴毙,沙州星夜疾行送来了信,要宁复还速速返回主持大局。那时西域安稳不久,小国又有异心,急需有人当中坐镇,以免生出变乱。” “时间迫人,不容等待,宁复还禀告了元熙帝,当即启程。临走前他告诉师弟,等沙州平定,便会派人来接他前去。” 那彷佛已有预兆,教裴昭缓缓道:“想必归猗此行并不能成。” 归喜禅师哑声道:“是。宁复还本要将身边精锐拨一半留给师弟,但上皇劝说他,老宁王死因蹊跷,他这 归家一路,只怕还有折难。为防意外,不若将精锐悉数带着,全身赶回去才是正经,何况沙州还不知是如何情形,只怕城中有乱,若有意外,便是憾事。师弟留在京中才是稳妥之策,等到沙州安稳些,他自会派人一路护送。” “那时上皇已经得立太子,建邺城中,储君风波也已停息。宁复还便将师弟托付给上皇,放心离去。谁知他离京后不久,元熙帝猝然病逝,上皇依诏登基,却并不曾派人护送,反而令禁军严守净居寺。” “从此师弟被困在琉璃塔上,再不得出。” “……” 裴昭听他说罢,心中竟并不意外,那与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也不多。上皇假意允诺,只怕是用计把人骗住,好将归猗扣留做人质,用以威胁宁复还。至于那沙州之行,自然再无从说起。 然而其中仍有模糊之处,譬如宁离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被托付给五惭?五惭又如何不远万里、定要送去沙州? 这其中定然还有隐瞒。 但能教归喜禅师说出这些,已经殊为不易。至于上皇,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却是与他所想相当。 然而心中仍旧有些唏嘘。 宁复还当初对上皇想必深信,却未想,因此与故人重壤相隔,再不得见…… 裴昭注目于归喜禅师:“大师可是怨恨他,若无宁复还之事,归猗不至于丧命。” 年迈的禅师白眉抖动,枯瘦面皮一颤一颤,分明是心中有怨。 裴昭叹息道:“斯人已逝,大师看开些才是……但宁离与此间恩怨并无干系,大师也不必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长久不语,终于唱了一声佛号。 “贫僧答了陛下的询问,然而心中也有一疑惑,想要陛下解开。” “可。”裴昭颔首,“大师请说。” 归喜禅师缓缓抬头,直面与他:“我观陛下如今待世子,犹如当年上皇待宁王……不知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第65章 寿眉 皇城里,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65. 山间别院中,清茶淡香,灯火寂静。然而皇城里,却是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这一|夜兵马动,夜幕下暗潮涌,翌日|本该是元日大宴,然而太极殿内空空荡荡,宣阳门外杳无一人,唯有朱雀街上,兵戈雪亮,介胄森寒。 来往是雪亮的刀光,急促的马蹄声荡过一坊又一坊,文武百官闭门于家中,栗六而心惊。 若依旧例本该去往宫中,然而府门开后只见禁军冷冰冰面孔,由不得人不屏息驻足。遥遥望去,延绵宫阙规整森严,却不知宫中究竟是出了何事,竟连正旦大宴也搁置。 此间情形,和数月之前何其相似,更有些个,已经是回想到了三年之前。 坊宅之中,暗流涌动,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终于有些个灵通的打探到一鳞半爪,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昨日宴后,陛下遇刺,眼下……情况未知。 无怪乎昨夜里听得隐隐马蹄,白日间更见一片喧嚣,远远地听见几家哭声震天,却是有人被无情的捉拿走。佳节应团圆,然而突兀到来的兵戈足以惊破人的胆,牢狱之中,又不知充入了多少人。 前不久的冬至,陛下才将将遇刺,当时已有人头滚滚掉下,如今却不知是何方狂徒,竟又如此胆大包天。 上皇膝下五子,陈王、韩王认罪伏诛,余下只有小时后所出两位。如今齐王流放在外,唯有魏王仍在京中。可是这一位,却是镇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并不似那等敢行忤逆之事的人啊!。 安庆坊,东海侯府。 时宴暮醒来时便见得气氛不对,侍从附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他连忙收整了一番前往正堂,见得上首,阿兄不在,阿姐也不在,只有时老侯爷端着茶盏,眉头却锁得紧紧地。 素来旦日都热热闹闹的,今儿个却冷清得不寻常,他先说了一番吉祥话,贺了年,又凑将过去:“阿翁,我听说宫中那位彷佛是出了事……” 立时便迎来淩厉眼风。 时宴暮心下一跳,当即便闭上了嘴巴,心中扑通扑通跳着,却已明白听来那消息无错。 陛下,当真遇刺了! 他纵使是胆大包天,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绝不能触碰的。犯上作乱,说不得就是杀头的死罪。入京那时已经听闻了一遭,没想到现下又当真闯上,这接连的两次,教人听着都心惊肉跳啊…… 他端坐了一会儿,见时老侯爷仍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转了话头:“阿兄呢?” 时老侯爷沉沉道:“大郎今日在宫中,还未归家。” 时宴暮眼睛一亮:“阿兄或许知道些……?” 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啐道:“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实则现在奉辰卫的那些子弟,便没有哪一个在家的!” 侍奉君王,原本是无上的荣耀,合府的喜事,然而在陛下遇刺的当下,却有几分捉摸不得。至于时宴暮所说的那些打探,根本就是馊主意,想也不要想。 “宫中自有禁制,若贸然打探,说不得便会触发。若是陛下醒来问起,便是无罪,也是有罪了。” 时宴暮如何不知此间关窍,讷讷称是。 时老侯爷见他终于安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眉间似有疲色。 他其实也有几分想打探,但到底还是按捺住,实在是遭逢了元熙年间的那场宫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龙之功,固然令人垂涎眼热,可一朝翻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君不见,当年建邺白骨累累,若非最后上位的是裴昭,顾念几分薄面,只怕时家便不得翻身了。 可支持陈王、韩王的那几家,不也是血流成河吗? 新帝继位,改元永新,后来徇旧例将时宴朝送入奉辰卫中,依照时老侯爷的意思,原本是不想再掺和在皇权争端中,做几分表面功夫,明哲保身。却没想到,时宴朝的心意与他相反,竟然是愿意效忠如今这位君王。 当时他心中着实忐忑,可旁眼瞧着,这位并不因私害公,却算得是秉正自持。只是当年镇压宫变手段严苛暴烈,至今令人又敬又惧。 他依了时宴朝所言,果然时宴朝站稳了脚跟,在奉辰卫中隐隐然成第一人。 至于宫中如今究竟如何…… 时老侯爷凝神细思,奉辰卫与武威卫两家,难道都是做摆设的吗?萧九龄与薛定襄两位大统领,他从前是亲眼见过的,真真切切的入微境。便是薛定襄早年受伤、修为有损,难道两人联手,都还护不住皇帝? 可年末除夕,若是今上降下恩典,允两人家中团聚,以至身边护卫薄弱。便是被人寻着这个机会,暗中一击,风险虽大,也未尝不可能。 时宴暮坐在一旁,想着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实在是坐不住。左看右看,到底是忍不住:“……阿翁,我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个问题,不知能问不能问。” 时老侯爷淡淡道:“既然不知该问不该问,就烂在你的心里,一个字也别说出来。” 时宴暮:“……” 他这下当真是被堵住,可又实在是耐不住,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直接问出来呢。 时老侯爷见他抓耳挠腮半晌,终于冷然道:“罢了,你说吧,只有今日这一遭,以后便不许了。”心里却是知道,与其憋着时宴暮,惹得他不知找谁瞎嚷嚷,还不如今天就给他说个明白。 时宴暮深吸一口气,终于问道:“齐王流放雷州……如今究竟如何了?” 时老侯爷蓦地看他,目光急促如电,那让时宴暮都有些招架不住,险些要败下阵来。饶是如此,仍旧不敢直视,扭过了目光。 时老侯爷冷冷道:“你打听齐王做什么? 时宴暮低声道:“宫中出了事,那总不能是石头缝里窜出来了人,将那位给刺伤了罢?” 说是如此,谁不知道! 宫中不稳,人心浮动,如今正是暗流激涌的时候。可是,时家当年已经错了一次,总不能重蹈覆辙、再错一次的罢!纵然皇帝遇刺,可如今还不知道内里究竟如何,如今那抄家的、灭门的,说是奉宫中旨意,焉知不是其他? 要知道,大安宫中,可还有一位呐! 总归韩王、陈王皆已伏诛,上皇膝下,如今存于世的三位皇子,不管出自谁的肚皮,母族都是时家。血缘之亲,剪不断、扯不乱,他们静候家中,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何须做那些个猴急毛躁的事! 他反问道:“若真是齐王又如何?” 时宴暮讷讷:“那或许……或许可以亲近些。” 时老侯爷怒得掷了茶盏,寿眉茶汤泼了满地,更有几滴溅上了时宴暮下袍,可他却根本顾不得。 “蠢货,他如今在千里之外,你难道去雷州与他亲近?”他如同望着朽木一般:“你以为谋逆犯上,如此轻巧,抄家流放,便这般儿戏?当年将齐王发配雷州,除却明面上的差役,还有奉辰卫暗中监察。你今日敢去亲近一分,只怕明日就会上陛下的案头!到时候,你还有几个脑袋去亲近?” 那并非是有正经分封的藩王,却是夺嫡失败、流放在外的罪人,有哪些个上着赶着去讨好,也不怕触了当今的霉头! 时宴暮真个是瑟缩不敢言。 “教你小心谨慎,真是半点没有记住。”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二郎,那些都不是你该想的,滚回去读你的书罢。”。 日影倾欹,喧嚣不断。 那却是无人不心惊肉跳,只听得哭喊呼号一阵又接过一阵,却没有人知晓宫中究竟如何。 上下心中惶惶,百官人人自危,遣人去打探究竟是哪些个入了狱中,一一串联起,隐约间发现,彷佛与昔日齐王一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可齐王远在千里,如今只有胞弟魏王在京中,悄悄打探那魏王府上,不免又吃了一惊。 原来昨日宫中家宴后,魏王府的主人竟也未曾归…… 建康宫。 凤光殿临芙蓉池而建,出殿之后,正可见到那一派烟波缥缈的景象。 然而如此美景,却没有人欣赏,更加叫人诧异的是,那殿外的侍卫,堪称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了。只教人怀疑,里间究竟是什么人物,被看守的这样严密…… 裴晵已经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自从上皇退位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能够留宿在宫中。尽管皇位上的兄长留了他一条性命,但是显然并不准备让他继续拥有那些个特权。是以平常便是宫中有宴会,结束后他都会回魏王府里,只有昨日那一遭不同。 上皇被留在了凤光殿中,他不愿意走,居然也没有人阻拦。 平日裴晵并不能多去大安宫,如今有机会,自然是愿意在上皇身侧,然而第二日,就察觉不对。 竟然是被关在了殿中,不得外出。 而能够下这个命令的人,究竟是谁,并不做他想。 裴晵心中又惊又怒,更是恼于那些个侍卫的冷面,回来时忍不住抱怨:“这一个个的,都拿着鸡毛当令箭。我还当三哥放我出来有好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他心下却是以为,是裴昭碍于上皇的面子,不得不将他放出来,心里不快,还要在其他地方给找回来。 这不,如今就是把他关在凤光殿里了。 上皇面色却淡淡的,彷佛并不曾听到他的这些个抱怨。 裴晵被无视了一番,不免心中委屈,凑到了上皇身边:“阿耶!你瞧瞧三哥……” 上皇乜斜他一眼:“你道他是想关着你么?” 裴晵道:“难不成不是?” 上皇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却道:“五郎,朕时常想,三郎将你留在京中,不教你和大郎一起流放……是否是因着,你的脑子总是如此简单,也如此逗趣,留着在身边看着,也是一番乐事。” 裴晵没想着被上皇贬损了一遭,顿时间,涨红了脸,欲要懊恼的分辩几句,可瞧见上皇的神色,隐隐约约几分直觉,现在并不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 上皇微微叹道:“昨日难道是他教你留下的?” 裴晵讷讷道:“那自然不是。”他接过了话,突然想起一遭,醒悟过来,期期艾艾的将上皇看着,欲言又止。 上皇睨他:“……怎的了?既然想得到,难道还不敢说?” 裴晵哪有那胆子呢!纵使是上皇惯伺着他,可这三年来,他也不曾直面过上皇与裴昭的交锋。有的话,心里想想就罢了,真要是说出来……指不定上皇都会恼了他。 从来都是伶俐卖乖,哪有上着赶着触人霉头的道理。 当下一低头,一噘嘴,几分小儿无赖情态。 果然,上皇便不再追问他了,似是无奈道:“五郎啊……”却是悠然说道:“他哪里是关着你呢,分明是关着朕呢!” 而他这个不成器的幼子,就这样城门失火,殃及了池鱼。 忽然冯英辰过来,窃窃禀报了一句,上皇一时间失笑。 裴晵不知为何如此,却听上皇叹道:“真是长进了……还未使人动手呢,黑锅就扣到朕这里来了。” 第66章 屠苏酒 三郎,且歇歇罢,你还能有几年? 66. 裴晵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不禁巴巴的望着上皇。然而上皇并不似想要与他解释的打算,转而使人唤宫人,教他们取屠苏酒来。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1] 上皇朗声吟了,又亲自题神荼郁垒名字于桃木上,怡然自乐,裴晵说不得要凑几分趣,便在旁提笔作画,像模像样画出两位降鬼大神。 然而真歇了笔,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如今这处,并非魏王府,也更不是幼时所居宫室,纵使画了桃符,又往何处去挂呢? 原是连大殿也不得出。 这一天裴晵过得是无甚么滋味,往常哪有这般被拘禁的时候!旦日自该管弦盛陈,玉觥金筵,可如今却是好不冷清。他不禁有些后悔,昨日为什么要留在凤光殿中,这下不知要被拘到什么时候。纵使面上作着笑,心中说不得有几分不安。 天色已晚,薄云暮卷,也不知是何时,殿外终于传来些动静。 步入的青年衣袍翩翩,神容冷肃,面上略有病恹,却半点不掩威仪。只被他轻轻地扫到了一眼,裴晵却手脚一缩,莫名的生出了些惧怕的意味。 上皇犹如不觉,斟了屠苏酒,石破天惊丢出了一句:“三郎,不是说你遇刺了吗?怎么还下得了床?” 裴晵猛地扭头看向上皇,却不知这一说究竟是哪里得来。他背上冷汗涔涔落下,直觉昨夜里有一番刀光剑影。当时家宴上,他以为是歌舞不绝,但恐怕父亲和兄长暗中又有了一番较量。 裴昭漠然道:“都下去。” 顷刻间,侍立的宫人如水一般退下,眨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裴晵呆呆立在原地,忽然间迎来一眼,如雷如电,他陡地醒悟过来,原来那所有人中也包括他自己,一时心跳如鼓,忙不叠的到外间去了。 隐约间却听着一道冰冷嗓音:“见朕站在这里,父皇很失望吗?” 上皇讶然道:“……解支林那个不中用的,难道你还会指望他几分?” 凤光殿上,四目相对间,两人皆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不仅仅指着昨夜,更说的是冬至。 上皇不单单是教解支林去寻宁离理论佛经,也还差遣了人去等候消息。子时已过,一无所获,前去的人如同石沉大海不曾回禀,解支林更是杳无音信,他便知晓,那定是出了意外。 但那又如何?上皇不甚在意的想,区区一个番邦蛮子,不过是取点乐子罢了。 倒是裴昭借题发挥,此刻又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有几分出乎了他的意料。 上皇道:“你派人跟在他身边,到底是萧九龄还是薛定襄?”还不待裴昭回答,又道:“想来是萧九龄罢……他与解支林有旧怨,让他去办事,肯定最上心。” 眼见着裴昭不言不语,连嘴唇也微微抿着,一时笑道:“让我猜猜,宁氏那孩子现在如何了?我看你完好无损,该不会是他出了事罢……” 裴昭心知昨日自己在凤光殿内提前离开,仓促之下,行迹定然落入了上皇眼中。这点子蛛丝马迹教人推测出来,实则半点不意外。 他淡淡的道:“父皇想岔了,他如今好得很。” 上皇端详他面色,道:“看来宁氏那孩子很得你心意。” 久居大安宫,却知晓外界风吹草动,裴昭并不意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上皇昔年也曾执掌权柄,宫中若还是残存些耳目,在一轮一轮的筛查里躲了过去,也是寻常。 况且裴昭也没有想瞒着他。 却听上皇笑道:“可巧,当年宁复还也很合朕的心意。” 裴昭冷淡道:“是么?只怕是父皇一厢情愿。” 上皇目中伤感一闪而逝,旋即,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做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如何看待,又与朕何干?” 裴昭道:“父皇冷心无情,倒是不知道什么人能入你眼中。” 上皇喟然摇头道:“三郎,你处处都好,就是太重情义了些。我便教你个乖,天家无亲,天家无私,天家更无情。” 他目光悠远,不知想起何事,淡然道:“当年宁复还鼎力支持,只不过是在诸位皇子之间,选了朕下注罢了。他既然敢上赌桌,就要承受满盘皆输的风险,朕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这世上,本就不能事事都如人所愿。” 可当真是如此?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非当年元熙帝仍在,难道宁复还能逃过杀身之祸? 裴昭轻哂道:“所以父皇便想要除掉他。” 上皇诧异道:“朕何曾做过这种事?那是老宁王走了,他回家奔丧罢了,寿命有数,生死在天……难道这也能怪到朕头上?” 分明昨夜里已听归喜禅师说过,然而此刻听上皇提起,犹觉刻薄无情。 若非上皇当年假意允诺,宁复还识人不清、为他所骗、信以为真,焉能安心归家?恐怕当时便从阿翁手中讨了旨意,携归猗一道离去。 又怎会落得,天人两隔结局。 他注目着颜容已经有些枯槁的上皇,一针见血:“但你却故意把归猗扣在净居寺中。” 上皇一声哂笑:“难道你不曾把宁家那孩子扣在京中?” 裴昭淡淡道:“各地世子进京,不过徇旧例而已。” “是么,好一个徇旧例。”上皇端详他神色,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曾想让那孩子为臣为质,教宁复还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轻慢的语气里有种在握的笃定。 那样的神情,裴昭不喜欢。 “父皇以己度人,莫不如是。” 他心道,难道他不愿意放宁离离去吗?昨夜滁水渡口,他已承诺可遣人护送。建邺风狂浪涌,他亦不愿少年卷入。可犹记得轻言别离时仓皇神情,涟涟落下泪来,建邺城中并无一人可使他驻足。恍然间又想起归喜禅师枯皱面目,年迈僧人拼上触怒天颜也要问上的那一句…… 这一瞬时,心思浮杂,胸中牵扯着痛,骤然间发作。裴昭一时难控,低低的咳了一声。 错落灯台,明亮光影,纤毫毕现,照出青年面颊,苍白而不见血色。 上皇听了那声低咳,目光翕忽,终是叹了一口气:“三郎,且歇歇罢,你还能够有几年?” 那目光中似有疼惜,似有怜爱,彷佛当真是年迈的父亲,循循劝说着染病的儿子。可这之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便是他的这病…… 温言良语,不过是镜花水月,皆是虚幻。若要触碰,冰冷得寻不着半分温度,若要再多看一眼,便足以将所有父慈子孝的幻想都戳散。 【不过是猫哭耗子的眼泪,最为虚假的慈悲。】 他的父皇,仁寿帝,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冷漠多疑,刻薄寡恩。肝胆相照的挚友,在他眼中不过走狗工具,年幼稚弱的孩童,更是比草芥还低贱。 有谁曾被他奉若掌珠? 裴昭淡淡的道:“冬至之后,朕便遣人去了雷州,教人探望了一番齐王。”他顿了顿,轻哂道,“倒是记错了,如今哪有齐王,不过是罪人裴旻。雷州岭南之地,多烟瘴蚊虫,又有湿热恶气,罪人裴旻从前养尊处优,不堪其苦,年时已病倒了三回。听闻他常常北望,每逢节令,都会感念父皇的恩情。” 他忽然拍了拍手,倏忽间,内侍无声步入,手捧雕花木盘。绛色绒布上,只见得一枚金澄澄的长命锁,饰珠镂玉,光彩熠然。 “这是齐王世子满月之时,父皇亲自赐下的,不知父皇还记得几分?” 上皇面色霎时一变:“你将他怎么了?” 殿外忽然响起了孩童的哭闹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的,极为揪心。 上皇定定注目于裴昭:“稚子无辜,三郎,这可不像是你会做出的事情。” 裴昭一哂:“父皇方才不是教了朕吗?天家无私,无亲更无情……不过是谨遵您的教导罢了。” 至于稚子无辜…… 裴昭冷笑了一声,更觉得荒谬透顶。 “‘黄泉竭’,无色无味,形若清水。若是教人服下,便可以使得人身体受损,日积月累,逐渐衰败,不知不觉走向死亡。若是不明就里的医者前来查探,也只会以为是孱弱多病,无能为力。” “若是幼童中此毒,只会以为是生来体弱,有早夭之相。” 他一字字道出,凤光殿中,静的可怕,几乎是落针可闻。 时隔二十三年,终于揭开父子之间,那层虚伪又薄弱的画皮。 上皇目光幽幽,彷佛在看台前灯枝中跃动的火光,浑浊双眸明灭不定。那声音仍是缓缓,竟不见得半分起伏:“你是从哪里查出来的?当年知晓这事的宫人,早被处理了个干净。” 裴昭轻轻一哂:“不过是天意昭昭罢了。” 他注目于上首衰老的上皇,哑声道:“……父皇当年默许姨母给阿娘下黄泉竭时,是否也想过,稚子无辜。” 上皇微默,叹道:“只怕是朕说想过,三郎也是不信的。” 裴昭忽然就像是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教他浑身彻骨一片冰凉。他忽然想到,自己来前还教过宁离,不必拘泥于血脉亲缘,然而当真临头,竟然也还忍不住要再问。那软弱、那乞怜,教他竟然还存着几分期冀,望着上皇也是被蒙在鼓里。 但他的父亲连哄骗他也不愿意,只要把那赤|裸|裸|的真实,彻彻底底的掰给他看。 裴昭忽的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今日要走这一遭。与母亲讨不来公道,与自己要不来正义……可他原本就是这天下的主,他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理。 裴昭点了点头:“姨母当时下黄泉竭,大概是想让朕身体衰败,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都说这秘药并无痛苦,朕体验了一遭,却觉得有几分不足,于是便教人增删了几味药材,重新撰了方子。按照这新方子服下,初时如热炭烧喉,而后便五内俱焚,发作之时如置身滚釜之中,哀嚎不绝,死状凄惨,殷纣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此。” 上皇若有所觉。 裴昭神色平静的说道:“在朕死前,会教人送去罪人裴旻与魏王裴晵的府上,教他们一并黄泉作伴,与姨母整整齐齐的在地府团圆。” 上皇目中震动,霍然欲起,可裴昭已拂袖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大步走出殿外。 袖中呼啸着冬日的冷风,当面而来,竟如刀割。 这一时,檐下有一面容姣美的少年仓皇的候着,见着他来,深深行礼:“陛下,臣并不知有此之事。您是最重情义之人,父皇也惯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何都要恶语相向,平白伤了彼此的情分。“ 裴昭斜睨他一眼,忽然间冷笑一声:“小婢之子,也敢妄言情分。” 裴晵何曾听过如此嘲讽,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颤抖着道:“陛下,我母亲也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温柔端方,品格贵重……我知晓你不喜欢她,可怎么能如此刻意羞辱?” 裴昭噙着冷笑,一时只想着,不若把小时氏当年做的那些丑事都抖出来,也教裴晵看看,她那貌若观音的母亲,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徉目间天地广阔,忽然又生几分萧索。与此等蠢货计较,又有什么意思?一时森然道:“你再胡搅蛮缠,扮傻装痴……朕不介意现在就送你去陪你母亲。” 不过是笃定他不会做杀父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妄图凭藉一点微薄血缘,骑在他的头上耀武扬威。 御极至今,天下的骂名,他已经担了那么多,不外乎刻薄寡恩,倒行逆施,残酷不仁。 多这一桩又如何?史笔如椽又如何? 又如何?! 一时立在丹陛之上,极是森冷的想着,头皮鼓鼓作痛,冷风呼啸如刀,彷佛穿心而过。 忽然间张鹤邻急匆匆跑来,小声禀告数句。 裴昭面色稍缓,道:“教他自己先顽着,不必等朕,回去时大抵也晚了。” 张鹤邻知他心绪不佳,劝道:“您何必如此着急呢,今日晨起到现在,喝口水都不曾,不若先歇一歇……” 裴昭只摇头:“不必,先去盯紧叛党旧部,看还有什么异动。至于大安宫……” 回首处宫阙萧萧,凤光殿内,画皮粉饰的一派风光。 再要开口,却是胸中一痛,陡然间逆涌出一股血气来。 第67章 却鬼丸 黄泉竭 67. 花窗之外,天光明亮,石道小径早已经扫撒得干干净净,唯有沁人的冷香,透着雪后初霁的明朗。 宁离贪睡一宿,总算醒了,耳边听见叽叽啾啾的鸣声,抓了枕边的两样果子,一拂幛幔跳了下床。抬头立刻见得窜出的黑羽白腹小隼,莽着脑袋撞过来。 “诶诶诶……不会少了你的。” “芝麻糊,慢些!” 他拢着荔枝、橘子,连着白腿小隼一并拎到了花架前,那小隼总算是提溜着爪子稳正了。 宁离险些叉腰:“吃吧你,我有骗你吗?贪吃鬼,真馋!” 冬日里天气冷,那两样果子虽不曾用冰镇着,瞧着也算是新鲜。宁离不知芝麻糊有多大的肚腹,竟然雄纠纠、气昂昂,把一整个橘子都啄了个干净,等它还要去啄第二只,他立刻就将这小隼揪住了。 “贪食,顽皮,不好,不好!” 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吉利话一连串的冒,然而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宁离没见着人,不禁有一些失望。 侍从取了黑梭梭的丸子来,笑吟吟道:“宁郎君,且先来驱避驱避鬼魅。” 宁离嗅着些稍显刺激的味道,奇道:“这是什么,彷佛里边儿有雄黄?” 侍从笑道:“宁郎君好眼力,这是以雄黄丹散二两,与蜡调和成的却鬼丸,您戴在手上也使得,服下也使得,可以驱邪避鬼。” 入乡随俗,想来是建邺这边的习惯。宁离取了一枚却鬼丸佩在手上,又问道:“行之呢,怎么不见人?” 侍从抿嘴笑道:“主君便知道您要问,嘱咐奴婢转告您,家中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晚些时候他再回来。” 宁离应了一声,不期然的,却想起了昨夜里裴昭与他讲的故事。裴昭家中,如今还有谁呢?是那不慈不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是那不友不悌、犯上作乱的庶弟? 总归都是一样的糟心。 那两样人,大过年的去见了,都觉得晦气。 他再追问时,只见得侍从摇头:“那便不知道啦!主君只吩咐奴婢,好好侍奉您,宁郎君不若先去玩耍些时候……” 没得到答案,宁离也不气馁,他心道裴昭家中只怕是复杂得很,这等年节时候,指不定还有许多难缠的人物要应对,真心实意的不多,刻意添堵的不少,思来想去,都是一笔令人头痛的烂账哩。 既然现下人不在,那暂且先放在一边,他又问侍从要了笔和纸来,铺在桌上。 侍从凑在一旁,好奇道:“宁郎君是要给谁写信么?” 宁离“嗯”了声:“对,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实则一封写给阿耶,一封写给师父。他想了想,又忖了忖,提笔写自己已经从净居寺里出来了,在里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大概是行之给他求了情,以至于陛下都没有为难他。又说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一老僧,一沙弥,还有……一故人。 可是那位故人…… 他其实是想婉婉转转的试探些个,旁敲侧击问一问,可是搜肠刮肚,却凑不出来什么词儿。越想眉越蹙,越想心越愁,到最后,干脆是把笔都搁下了。 这可得怎么问呐…… 千回百转着,愁肠百结着,实在是想不出。 侍从说:“郎君写好了么?” 宁离叹气:“没有,我心里愁着呢。” 侍从又问道:“郎君日日都笑着,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您发愁?” 宁离更加叹气了:“真有的呢。” 侍从开始出主意:“既然如此,郎君何不把皮球踢回去,干脆让别人愁?” 宁离听得一点头:“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对呀! 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什么要他做发愁的那个呢?明明将他瞒着、不告诉他真相的,是阿耶与师父啊?自己被蒙在鼓里团团转了十七年,如今刚知道真相,正是应该气势汹汹杀上门,要他们好生辩解一番才是! 如今,人是去不了,但是,信还能送达。 宁离喊道:“换笔!” 换了一支熊毫,提笔落字,直抒胸臆。 洋洋洒洒,终于写罢,等那信笺干一些,便亲自封好,请人送到墙那边的别院里去。 侍从有些不解:“郎君为何不亲自去呢?如今正是旦日呢,想必府上也想念您的紧……” 宁离顿时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唉! 他昨日远远的瞧见了,也没有去见姚先生,说不得,心中就生出来了一点儿愧疚。今天醒过来,那愧疚就更深了,近乡情怯大概是如此罢,还是让他再磨蹭些时日。 宁离叹气道:“我撒了一个谎,这下子要说好多个来圆。唉,还是教姚先生以为,我还在净居寺里头罢。” 至于这黑锅…… 宁离少不得对宫中的那位陛下说一声对不住,只得请他来背一背了。 总归心上的大石头卸下了,轻松的很,转念,宁离又想着去院子里折一些梅花。 那梅林他是已经去得很熟悉了,一路行入,无人之境,见着些积雪落在枝桠间,并不曾落下。石径之旁,红梅白雪,傲然淩霜,两色相宜。 再过些时日,就要入春了罢…… 也不知道等这些花儿都谢了,树上有没有梅子可以吃。 不过梅果、梅酒都还早着,眼下,先精心挑选了两枝。那雪粒淩淩的浸人,宁离并不觉得冷,抖落了雪片,抱在手中,重又寻了石径出来,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晃眼间似乎见着了个灰色身影,头上光洁,依稀是一位老僧。本以为是看错,再定睛一看,顿时分辨了出来。 那当真是归喜禅师。 可是这位禅师,怎么不在净居寺中,反而来了这山间的别院里? 他是前来拜访的吗?是行之的客人吗? 宁离脚步悄微藏着,站在梅树后。 若果说还有谁能知晓当年的旧事,除却阿耶与师父,定然也还有眼前的老僧。论到底,若不是昨日无意间听得他祭拜,恐怕宁离还要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归喜禅师当是归猗的师兄。 然而宁离脚步踌躇着,却有几分罕见的不敢向前。昨日那对话乃是墙角之外偷听的,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归喜禅师那样说,定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隐蔽处,否则,哪里会说这些。 再者,归喜禅师……应当也不怎么喜欢宁氏,前番的几次相处,也能感觉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不若也装着不知道罢。 从梅林里出去的小径还有许多,宁离转身便要换一条道,然而离去之前若有所觉,回头一望,果然见归喜禅师正将他望着。 退了好些步,那灰色的僧衣也离开了视线,可依旧觉得那道目光,仍旧落在后背上。 归喜禅师为何要这样望着他?究竟心中又在想些什么?这位禅师脾气古怪,说话也古怪,其实不是很令人想要靠近的。可他到底是归猗的师兄,想必从前两人在净居寺里时,归猗一定多得他的照拂。 老僧祭拜之时,伤感语调彷佛还在耳边,声音嘶哑,不掩怀念。宁离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转身,沿着最早选定的小径。那尽头,灰色僧衣果然还不曾离去。 宁离作了揖,说道:“大师,外面才下过雪,冷得很,你还是先进屋子里去罢。” 归喜禅师心中微讶,他在这梅林间其实并未做指望,浑没想到,宁离竟还会原路折返,还会开口劝他入屋避寒。 但此番老朽身躯,早已不畏惧寒暑。 他心中微微叹着,面上并不显,只打量着这去而复返的小郎君。一身雪白的狐裘,通身并无金玉装饰。头上用一根朱红的带子扎着,眉目宛如冰雕玉琢,眼眸澄澈,神采莹然。侧首间怀抱的两枝梅花曳曳不定,却像是云上天宫,烟岚雾气里莳花的小仙君。 仙姿佚貌,莫不如是。 他生的确实是很像师弟,只是眼形要更加纤长些,还有双眉微微斜挑,应是随了宁王。 寺中垂首打坐之时,尤为相似,几乎要教人以为,便是师弟正在跟前。 只是声音清脆,又或说清甜。只要一听得开口,立时便会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大师不冷么,快些到屋里去罢,小心着了凉。” 归喜禅师唱了声佛号,目光落到那两抱梅花上,道:“‘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1]踏雪寻梅,宁施主好雅兴。” 宁离:“……” 等等,这什么跟什么,说什么“春近”,又道什么“雪飘”?! 他就知道,不该回这条道上!又开始拽弄文辞了! 宁离属实头大,可对侧禅师还等着他回呢,勉强道:“大师也好诗兴。” 归喜禅师一时也哑然,宁离七情上面,语气里那勉强,真是半点都不难听出来…… 宁离与归喜禅师之间,着实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他此刻还心虚着哩!更加后悔为什么鬼迷心窍的回来了。他掰扯道:“大师是来寻行之的吗?唔……他家中有事,今日先回去了,大师若是有事,不若去暖阁里等等。”至于他,那当然是不会去那处暖阁了。 却听归喜禅师问道:“他回了哪处?” 宁离顿时间卡壳,这他能怎么答?于是搪塞道:“他并未说与我知晓,大师还是不要心急,暂且耐心些罢。”。 他这般回答,其实并不出乎归喜禅师的意料。 哪里是想要问裴昭究竟去了何处?分明想知道的,却是另外一桩:宁离知晓裴昭的身份吗? 那是身居神器的皇帝,御极海内的君王,翻手可令人生,覆手可令人死。 帝心似海,君威难测。 如今瞧着,两人情谊相好,融洽和乐。陛下对于宁离确然是真心维护,可是当年,上皇也一般的将宁王引为挚友。 昨夜里那一问,陛下说还轮不到他来发问。可那并非是闭上嘴巴,心中便可以轻轻巧巧揭过的。 他见过师弟与宁复还的情状,若当年只是为朋为友,只怕后来,也不会落得那般惨烈的结局。 如今冷眼看着,彷佛已经有一些征兆,可那一头,宁离分明还懵懂不知。 如果下一剂狠药…… 归喜禅师哑声问道:“世子当真知晓他的身份吗?” 宁离顿时扬眉:“想必禅师自是知晓了,却不必在我面前卖弄。” 归喜禅师心道,自己如何是心存卖弄,不过是想要挑破真相。然而这一时,却见得宁离的面上,已经有一些警惕的神色,似是将自己提防。 “世子为何这样防着我?” “是么,大师看错了罢……” 还是不肯承认。 他真正应该提防的是谁?当真应该小心的是谁?自己这一身枯槁,又能够妨碍他些什么?真正该小心对待的,却全然不妨! 当真是彻底颠倒。 如今情意重,自然是万般皆好,而一旦浓转薄,那厌弃与恚怒,哪里又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归喜禅师又唱了一声佛号,不知为何而沉重:“世子不曾听说过‘分桃’的故事吗?”。 宁离呆了一呆。 这彷佛是魏王与龙阳君的故事罢?他依稀是听说过的,可归喜禅师为何突然提起来? 老僧的目光有些难以看懂,却无端端要刺人深处似的。宁离迟疑的想,难道归喜禅师想要说的是,他和行之,行之…… 宁离心里乱糟糟的,被搅做了一团,还没想得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心中一跳。刹那间,他陡地抬头,望向北侧,然而视线之中,除却梅林院墙,什么也望不见。 那举动反常极了,归喜禅师心生不解。分明此刻,四下安静,并无半点惊扰。可他分明又看见眼前这少年郎,竟是嘴唇都有些发颤。 “世子?” “……行之出事了。” 话音未落,人影渐悄。倏忽间,梅林枝梢晃动,花落雪转后,那玉骨晶莹的少年,瞬时已不再…… 式干殿。 帐幔重重,掩映其中光景,而床榻的深处,躺在其上的青年,兀自昏迷不醒。 胡子花白的奉御两根手指搭在脉上,迟迟不语,在他身后,大内总管已经是急得都要发疯。 本想着是引蛇出洞,哪里知道当真出了事。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陛下见过上皇之后,竟然咯血昏迷。 “李奉御,陛下究竟如何了,你倒是开口啊!”张鹤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是好是坏,多少给个准话。” 李奉御两根手指颤巍巍的收回来,目中与张鹤邻相对。 张鹤邻心下一沉。 李奉御叹道:“还需问么?都是陈年旧疾,大抵是陛下受了刺激,如今那毒又发作了……”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张鹤邻霍然回头,见得来人坚毅面目,玄色劲装,这才松下了口气来。陛下突然有恙,着实惶惶,只怕宫中内应细作,里应外合,当时张鹤邻就发了消息出去。虽是指了武威卫团团围了个密不透风,然而只有薛定襄赶来,才算是有了定海针。 “陛下入冬以来一直有些咳,原本休养得好些了,昨日又犯了。”张鹤邻急道,“薛统领,昨晚你们去抓那解支林,究竟是什么情况?” 思来想去,这前前后后,也不单单是见了上皇这一遭。 薛定襄沉声道:“昨日是九龄跟着去的,当时我在宫中拱卫。陛下并没有说细况,只知晓解支林被下了狱。” “……是我糊涂,连这都记错了!”张鹤邻一拍脑袋。奉辰卫、武威卫两位统领,通常是轮流护卫陛下,昨日伴在陛下|身边的本该是薛定襄,只因着与铁勒那位国师有关,临时调派了萧九龄。 张鹤邻猜测道:“该不会是解支林又刺杀了陛下罢。” 李奉御让开些位置,教薛定襄到了榻边。脉象间还有些情况,要请这位大统领来确认。 薛定襄搭指诊过,眉头紧锁,迟迟不语。 张鹤邻原本还抱着些希望,此刻见薛定襄也是一派默然的情状,顿时心脏止不住的沉下去。 他哑声道:“今日陛下自别院回宫,先处置了乱党,又去凤光殿见了上皇。当时想着示敌以弱,刻意使宫人将面色画的憔悴了些,又抱了罪人裴旻那孩子过去……不知是与上皇说了些什么,陛下已修身养性许久,竟然受刺激若此。” 原本看着,还算是能够磕磕绊绊的过了这个冬天,谁知转瞬便成泡影。 心结难解,痼疾难医啊…… 薛定襄收回双指,沉声道:“陛下昨日出了手。” 张鹤邻、李奉御齐齐失声:“什么……” 片刻后,只听李奉御颤巍巍道:“先前看陛下脉象,便像是动用过真气,如今有薛统领佐证,更是确认无疑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陛下不该动武啊!” 在场三人,又有哪个不知。 只是本以为萧九龄随侍在侧,自可防意外发生。哪里知道,竟累得君王亲自动了手? 若无昨日那一遭,哪怕今日见了上皇,也该安然无虞。 声声滴漏惊人心。 终听得薛定襄开口,语意低沉:“如今恐怕只能依照旧法。” 张鹤邻面色猝然一变,李奉御手指也是一抖,几人目光对视间,一并的沉重。 片刻,张鹤邻终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教人取白唇竹叶青来。” 薛定襄摇头制止:“事不过三,我记得白唇竹叶青去岁也用过……那竹叶青的毒怕是已没用处,用不得了,得换!” 换? 又还要换做哪种剧毒之物? 一样样换下去,眼睁睁见着能起效毒物,毒性一层层的深重。 李奉御颤巍巍道:“监里还养了条西边来的刺鳞角奎,本是预备给年后的。” 张鹤邻点头:“取来罢。” 那殿中一时安静得很,静悄悄的,沉如死水。 本就是以毒攻毒之法,便是清醒也十分难熬,更何况如今裴昭昏迷不醒,纵使是取了那角奎来,其中的凶险,较之平日更胜又何止数分。 薛定襄略一沉吟,将人扶起,双掌探上,想要度些真气过去。然而甫一入体,便受到了凶悍反击。 殿中只听得一声闷哼,他原本刚毅的面上,顿时浮起一抹血红。 只怕是无用…… 掌下所探躯体,几乎无入手之处。 裴昭所习功法特殊,一身真气对外界太过于抗拒,更因为此刻在昏迷之中,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愈发凶狠肆虐。若是在裴昭清醒之时,真气得主人控制,薛定襄还可以尝试替他护住心脉,然而在人昏迷的当下,却比登天还难。 他并不气馁,又使了巧劲儿,尝试几番。却是画脂镂冰,无功而返,还因着真气反噬,面色渐渐也发白。 初初见得他运功时,殿中两人,虽知极难,但仍怀抱着些希望。然而眼见着一次次石沉大海,徒劳损工,说不得,又熄灭了下去。 张鹤邻哑声道:“薛统领,若换了萧统领来呢?” “无甚差别……九龄的真气,与陛下也相斥。”若真要说,那幽冥奇诡的真气,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一个能相合的。 薛定襄眉仍是皱着,面上却多出了几分不解,他道:“倒是有些奇怪,我勉力探入些许,查探到陛下|体内,又还有另一道真气若隐若现,替他护住了心脉,只是想要靠近却不得法。不过如此看来,却比先前所想的要好一些……或许可以稍作等待,看陛下能否自己醒来。” 护住了心脉? 张鹤邻心中一动,想起前夜里所见,顿时间有所觉。他斟酌着如何道明,忽然听得外间喧闹,似是起了异动。原本他便是心中烦躁,此时说不得一声冷笑:“这些个魑魅魍魉,到底是忍不住了!” 那语气隐隐的发寒,一贯和善的面容,这时节瞧着竟有些森冷。 式干殿外,三重禁卫,层层防守,密不透风。 又是哪些个想寻死的,闯到了这殿前来? 薛定襄剑眉一扬,已然转身。张鹤邻熟谙他修为,知晓有薛定襄前去,必定万无一失。 然而不知外间究竟是何样的异动,迟迟的不见人回来,反而是听见一道浑浊脚步声,是内侍在殿内匆匆行走。 那内侍急急忙忙的道:“张总管,外间的人是世子!” 张鹤邻心中一跳,电光火石间滑过了几转,他目光示意李奉御在侧,急急地迎出去,刚好见得殿外,雪衣狐裘的少年郎君正站在阶上,怀中犹抱着两枝血色梅花。 甲胄森寒,兵戈雪亮,那气氛已然是有些剑拔弩张,薛定襄引而不发,眼见着就要出手了,他急忙道:“薛统领且慢!” 听见他声音,那少年倏地转头看来,一张面孔上又是惶然又是焦急,脱口而出道:“张管家!” 张鹤邻定定的站住,到了此时,面上还做着一贯的笑容:“宁郎君怎么来了?” 宁离原本就急得很,见张鹤邻这时节还笑,心里顿时更慌,彷佛没听见那句话似的,不答反问道:“行之在里面是不是?” 张鹤邻笑容一时顿住,便是薛定襄,双眉亦是一轩。 这里根本不是荒僻山野中的别业,而是帝国的中心,皇帝的寝宫。高悬的匾额上,式干殿三字,分明不容错认。 薛定襄也知,君王似是对宁氏的世子有几分偏爱,但这其中有几分信重,只怕远远到不得眼下这般。实际上,除却他、萧九龄、张鹤邻与李御奉之外,根本不该有外人得知内中情况。这宁氏的世子又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窥测帝踪?。 眼见张鹤邻不答,那笑容也是薄薄一层。宁离立时追问:“他的病又发了么?” 张鹤邻思索之间,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劳宁郎君挂念了。” 那无异于默认的话语,顿时教宁离眼圈一红,喃喃道:“当真出事了,对不对?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宁离立时要上前,却被人拦住。薛定襄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却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张鹤邻。 “他如何得知这些?”薛定襄沉声道,“何况他身份十分敏|感,不可放到陛下|身边。” 张鹤邻一跺脚,咬牙道:“且放行罢,若是出了事,由我一并承担。况且薛统领你就在边上,难道还怕有事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 薛定襄挑眉,正要驳斥,谁知宁离已经顾不得了。他只觉得手上骤然一股大力,错愕间竟没有拦住。下一刻,便见着那少年步履匆匆,已是直奔殿内而去。 他心中暗骂一声,顿时冷冷甩下个眼刀,急忙忙也跟上…… 重重帘幕后,只见得榻上青年,昏迷不醒。原本俊秀的面容,也是苍白而憔悴。 空气中彷佛飘浮着一股冰寒的气息,带着腥甜血味,若隐若现。 薛定襄虽是默许,心中仍是警戒,他紧紧地跟随其后,掌上真气凝而不发,正见得那少年怔怔跪在榻前,一张面容失魂落魄,骤然间仰起头来,却是脱口而出:“黄泉竭!”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目光转冷,如雷如电劈向了张鹤邻。 这等生死攸关的秘事,难道也是能不知轻重的向外透露吗?张鹤邻竟然糊涂到这般地步。 哪知张鹤邻面上,也是一派并不作假的愕然。 “宁郎君……你说什么?”张鹤邻不敢置信。 宁离嘴唇翕动,喃喃低语。可在场之人,听得分外清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黄泉竭。 那神色间几分恍惚:“……我早该想到的,是黄泉竭!” 张鹤邻低声道:“宁郎君也知道这毒吗?” 殿内静得很,并没有得到回答…… 宁离望着裴昭憔悴的面颊,探入被子里,去摸他的手。所触及的地方,指尖掌心,连手骨都是冰凉一片。 寒意冷冷的浸人。 他又将锦被掀开了些,要去探裴昭的脉。 骤然间被人截下,一双大手不容拒绝的按住了他的手腕。 宁离轻轻抬头,认出是先前不许他进来的那一位,那指掌像铁做的一般,好像生怕他有半分不端。 张鹤邻在旁轻叹:“薛统领,便让世子瞧瞧罢。”。 薛定襄居高临下,双目冷冷的盯着那少年,只要稍有些不对,掌中劲气便会霹雳般出手。 他记得眼前这少年修为不过是观照,九龄说起时,还很是不以为然。何况他也曾亲自探过,料想一切都应在掌握之中。 这一探须得几息?此后又如何将他打发?或是将人囚在宫中,不使他向外透露半句。 念头还未转过几转,他就见得那纨袴的世子转过了头来,雪白的面孔惶惶然不掩,一双眼眶已是通红:“他都已经中了黄泉竭,你们怎么还能让他修习‘镜照幽明’!” 话语未落,两行泪滚滚落了下来。 可那四字入耳,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却见宁离陡地起身,跌跌撞撞扑向了一旁,动作急切之至。薛定襄不及思索,掌中劲气立时出手,张鹤邻顿时失声:“宁郎君……” 宁离已是跪倒在地,一把掀开了桌下的竹篓,对那袭来的真气浑然不觉,彷佛惊涛骇浪加身不动。 薛定襄不想他竟是去捉那只竹篓,知晓是自己判断有误,霎时间偏转掌风,不幸中万幸,并不曾击中,却是教那桌边的陈设,淩乱落了一地。 竹篓中角奎嘶嘶,声声发寒,透着薄薄的膜片,见得两只血红不详的瞳孔。 “取这蛇是要做什么?”少年嗓音发哑。 殿内悄悄,无一人回答。 可哪里还需要人作答!宁离已然猜了出来,心中发绞,嘶声道:“你们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若非万般无奈,谁又愿意这般! 薛定襄夷然不悦,面浮冷笑:“小儿无知,大放厥词。” 却得了张鹤邻一道眼神,制止示意。 “宁郎君有所不知,眼下已经是别无他法。”张鹤邻解释道,“主君幼时便已中黄泉竭,毒性已深,万不得已,才用了这以毒攻毒之法。” 宁离嘶哑道:“但是这样毒性只会越来越深,无异于饮鸩止渴。真想要救他,得把毒解了才是。” 张鹤邻苦笑一声:“奴婢如何不想,只是这积重难返,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是难啊……” 第68章 鲸脂 碧海青天,燃犀下看 68. 有哪个心中不想? 可百般思量,千愁万绪,说到底,终归是,难,难,难! “当务之急,是教主君醒来,这才能论其他。”张鹤邻心中有一个猜想,目露恳求,情不自禁向着宁离,“宁郎君……” 并不待他说罢,宁离头也不回,已然斩钉截铁:“还有一个办法。” 殿内几人霎时屏息。便是心存怀疑如薛定襄,呼吸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碧海燃犀灯。”。 犀角灯盏粗犷古朴,被武威卫快马加鞭送来。张鹤邻小心翼翼接过,目中既是谨慎更是激动。宁离年纪虽轻,但神情气度却莫名的教人信服,在这走投无路之际,使人止不住又生出些期冀。 归猗所赠的这盏灯,在陛下少年时节之后,便已经搁置,众人都当它无用,早是抛之脑后。还是先前陛下要送给宁世子,这才从库房中找出来。天可怜见,此时竟能派上用场。 也不知宁离点名要来,是要施展何等手段。 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位年轻的小郎君,说不得当真会有办法。 张鹤邻入内殿时,宁离仍守在榻边,只见得少年秀美侧颜,那惯常爱笑的唇,此刻正紧紧抿着…… 宁离心中并不好受。 彷佛有铁石打成的链子,一坠一坠将他给扯着,发闷又发疼。 榻上人面色苍白,脉象也虚浮无力,宁离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探着了裴昭的脉,却是眼下这等境地。他虽然不曾学医,但粗略摸个大概,也是可的。可裴昭此刻脉象…… 不好,不好,半点儿也见不着好。 他一会儿想自己实在是疏忽大意,一会儿又有悔意涌上心头,只道当初为何不坚持己见,追问下去。他若真要用强,裴昭难道能抵得了他么?心里明明知晓裴昭身体不妥当,竟然还放任自流,由着裴昭瞒他、哄他、骗他。 若是早些时候请孙大夫写了药方,哪里到得了现下毒发的地步。 须臾辨得脚步声,宁离回眸:“张管家,可是碧海燃犀灯取来了?” “正是。张鹤邻点头道,“主君赠与您后,被您忘在了禅房,宁郎君请看,可有差错?” 宁离垂目。 碧海燃犀灯,这天下也只有两盏,且皆过了他手,若是有假,也决计骗不过他。触及底部暗藏的印记,宁离点了点头,这正是其中一桩关键。 此时盏中空空,尚未填入灯油,底部些许痕迹,彷佛已经干涸。 张鹤邻依循旧例,取烛火来要将碧海燃犀灯点亮,火光烁烁,惹得宁离看一眼便喝止:“哪里是这样子点的!” 忽然听见一声轻斥:“从前惯常是如此。” 不必看也知晓,开口这厮定然是薛定襄。 宁离正是心中烦闷的时候,闻言乜斜,脱口而出:“既是如此,那你可曾解了行之身上的毒,怎么反教他越病越重!” 那当真是触及了死xue,薛定襄一时语塞,目中不豫。 张鹤邻心中一跳,隐晦朝薛定襄递去个眼神,几分警示,手上已是将灯放下:“奴婢愚钝,还请宁郎君解惑。” 宁离端过灯盏:“用寻常法子点燃,不过是解一些表征罢了,压制些末毒性,也是聊胜于无。若是真想要将碧海燃犀灯点燃,用不得那些普通的灯油,也还要用功法化开……这里可有鲸脂?” 自有人妥当取来。 奉上的是一只赭色小瓮,揭开之后,只见瓮中填满了膏体,那是油脂因冷而凝固,颜色洁白,绵密如脂。 宁离用小指尖蘸了点尝了尝,说不得便皱眉。张鹤邻见着他皱眉便心慌:“可是有什么不妥……这是去岁崖州进贡来的。” “太香了,只怕炼化时添的香料不少……”其实什么都没添过的普通鲸脂最好,但如今的光景,宁离摇头,“顾不得那些了,勉强也可以一用。” 他比着盏壁的刻线,亲自将鲸脂填在了灯中。 此刻便只待点燃了。 张鹤邻道:“如何化开,奴婢猜测,可是要用真气将灯油催燃?正巧,薛统领便在此处……” 宁离瞥过去一眼,吐出三字:“他不行。” 薛定襄眉宇一挑,隐然有怒气而未展。 张鹤邻急忙打圆场:“宁郎君有所不知,薛统领一身真气至刚至阳,若是要点燃灯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宁离却不理会,侧头道:“你也这样觉得?” 正是朝着薛定襄。 薛定襄不语,却有一种正应如此之态。 见此,宁离心中说不得有些失望。他摇了摇头,轻轻看过裴昭面容,心下叹道,行之啊行之,无怪这病迟迟好不了,庸医误人啊! 他那神情显然带出去了几分,瞧得薛定襄也心中不虞。但宁离那还有闲暇去顾及大统领心情,只持着灯盏,自言自语一般:“碧海青天,燃犀下看,要的正是一派水波澄明。若是以刚猛的功法将水渊点燃,那岂不是成了万丈火海,无间地狱?” 薛定襄当即一滞,气势遽弱几分。 或许张鹤邻听不明白,但是入他耳中,却是一记鼓槌,声如洪钟。 他竟然忘了! 法与器,二者本该相合。若是相斥,只会事倍功半,徒劳精神。那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竟还要这年纪轻轻的小世子来教。 另一侧张鹤邻还在细问:“这盏灯原本是郎君家传,依您之见,那应当如何催发?” 宁离答得也快:“最好来个功法柔和些的,将灯油催化……” 张鹤邻侧目看来:“竟然这样,不知薛统领心中,可有人选?” 薛定襄目光晦涩,终于颔首。当头棒喝之际,便有人名自然而然浮上心头,此刻不消再忖便已至唇边:“据我所知,奉辰卫中,确实是有一位,对水性功法颇有钻研。”。 宫阙森森,拱卫层层。 奉辰殿中,那些个世家子弟三两相聚,目中皆有忧色,当中那位正是时家大郎。有些个家中仍无消息,尚不知道是如何光景。时宴朝居中宽慰了众人数句,心中却并不如面上镇定。他只怕家中有人行差踏错,做出要掉脑袋的事来……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是同僚入殿,径直朝着他,耳语数句。 时宴朝心中一跳,低声道:“薛统领召我,可知是何事?” 来人道:“小侯爷去了便知。”却是滴水不漏。 时宴朝与他出殿,心中难免忧虑。他所属乃是奉辰卫,而如今召他的是武威卫长官薛定襄,特地传信要见他……难不成是时家牵连入了这场宫变? 勉强按捺下心绪,时宴朝奉令到式干殿前,两旁甲胄雪亮,戒备森严,果然他并不被阻拦。却见殿内一高大身影负手而立,正是武威卫统领薛定襄。 如今关头,这位入微境大统领显然正是宫中定海神针,震慑宵小。见得他来,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你且试试,化开这盏中的灯油。” 时宴朝应声,这才发现,案上有一盏造型古朴的犀角灯,盏内灯油凝结,如脂似膏,闻之有馥郁香气。他本就出身东海,未入京时也是出过海见识过,当下已认出来,那犀角灯中洁白的膏体,应是鲸脂炼成。 他不敢多问,依言上手,催动体内真气,过了几息,面上渐渐凝重。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若是他修习的至刚至阳的功法,那想要将这鲸脂化开,自然是易如反掌,只要稍微催动些真气,那鲸脂便会遇热化开。 可偏偏他 的一身真气是时家家传的路数,柔和如水,涓涓无声,围绕着这鲸脂却无处可入,盘旋逡巡,也只做了无用功。 时宴朝略一沉凝,情知此路不通,于是换了法子,将水凝成箭,另辟蹊径。心道是,以水箭刺穿鲸脂,将之搅散、捣匀,也未尝不是化开。 只是忖度着容易,当真做起来却不简单,何况那灯盏还有古怪,真气逼入,阻塞凝滞,好一会功夫,竟然也只化开了表皮上薄薄的一层。再要催动,有如石沉大海,杳无了音信。 豆大汗珠不由得从额前滚落,时宴朝神情如常,可面色渐渐转得苍白。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声:“还没有好么?只是化个灯油,哪里要的了这么久……” 那声音如碎玉振金,却是陌生的很,从不曾听过。时宴朝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得一雪衣少年自内殿走出,朱唇玉貌,秀骨晶莹。疑窦顿时生出,什么人这时候还能在式干殿来去自如?转瞬间他辨认出来人,心下一震,顿时间手中一抖。 灯盏翕忽间就要落地,被人抄手接住,稳稳当当拿起,半点灯油也不曾溅出。 他见那少年原本只是随口抱怨,眼里瞅过犀角灯情状,终于着急起来:“……磨蹭这么久,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薛定襄说奉辰卫中有人能做到,宁离信以为真,便由着薛定襄安排。他以为这大统领虽然脑子犯轴,但看张鹤邻信服模样,做事也应当是妥当的。 宁离心中在意裴昭,守在榻边,哪里舍得走开。 只是左等也不至,右等也不来,他虽稳着裴昭心脉,也经不住这般耽搁。终于是忍不住走到殿里,正瞧着下面人毛手毛脚将灯掉了的一幕。这也就罢了,再一看碧海燃犀灯,只见灯盏里只有最上一层有薄薄灯油流动,下方的鲸脂仍然凝固着。 乜斜过去,那青年面色,一见便知颇有些吃力。 他便是再好的脾性也禁不住了:“……这便是你说的好手?!” 压根不去看那招来的奉辰卫,直直朝着薛定襄质问。 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可内里却透出几分狼狈来。 将时宴朝招来时,他也当是小事一桩,可哪知道这鲸脂却如此难以化开。若是以他入微境修为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宁离也早提醒过他,使不得! 一侧,时宴朝脸上如同被掴了巴掌,火|辣辣,疼得很。 时宴朝低声道:“薛统领,或许容卑职再试一试。” 却不听得薛定襄回答,反倒是以等候目光望向那少年,竟然是要以那少年为主……时宴朝如何不认得那少年,那分明是宁氏的世子宁离!不知为何在了此处! 宁离只摇头:“再试下去天都黑了!” 薛定襄蹙着眉:“但奉辰卫中已经没有人更加出挑。”他凝声道:“可还有旁的方法?” 宁离没想到这点小事也做不成,眉已经有些拧着了。他教人取来碧海燃犀灯时,就已经在脑中将几种情状都过了一遍,点点头:“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悬起的嗓音教人心焦。 薛定襄沉声道:“只不过如何?” “效力只怕还要差上一层。”宁离叹道,“肯定是不如法、器相合的……唉,怎么连个灯油都化不开。” 时宴朝胸中发闷,一时忍不住:“不知世子有何妙招?” “哪有什么妙招。”宁离头也不回,“退而求其次罢了。” 无人驱赶,于是时宴朝也不曾离去,他听宁离大放厥词,想看宁离怎么做。他已臻通幽,想要化开鲸脂已是如此艰难,宁离那点儿微末修为,又能做上什么? 却见宁离并指如刀,割破指尖,血滴殷红,连珠般坠入了碧海燃犀灯。 四周皆是惊骇。 再望已是望不得,宁离已经提着犀角灯盏,走向内殿。初时不觉有何异样,可渐渐见得,他手中碧海燃犀灯,萦绕泽润光芒,愈来愈盛。 待走到榻边时,碧海燃犀灯已然彻底亮起,被悬挂在高处。分明颜色如墨,可望来正像一轮幽然的明月。 内殿里,原本还残存的腥甜血气,也渐渐被掩盖下去,只有一股奇异的冷香,萦纡缭绕。 而在冷香深处,榻上人眉间不再痛苦,逐渐平和舒展。 想来是黄泉竭的毒性被克制了。 张鹤邻喜不自禁:“宁郎君,这碧海燃犀灯当真有用。原来您自己便能将鲸脂化开,怎么还要去请托别人?” 宁离一直紧着精神,直到见裴昭面容舒缓,这才放松下来。他舐过指尖血珠,低声道:“不是同一个路数,我学的功法,也不能用来化灯油……所以用血勉强催动了。” 他说的有些含糊,张鹤邻也不甚明白,唯有薛定襄在侧,闻言挑了挑眉。 “宁世子。”李奉御颤巍巍道,“您还忘了一层。” 一重毒被压下,那作乱的还有一重…… 镜照幽明,反噬己身。 当黄泉竭被压下去后,失控的真气更明显的突兀了出来。 医者面上初时有喜色,把脉后又落了下去,他朝着宁离一拱手:“宁世子,顾此失彼,又要如何解决?” 却见得宁离出手如电,接连点过了裴昭周身大xue,最后一处落下,微微喘|气,面上亦有薄汗。 薛定襄尽入眼底。 忽然开口:“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第69章 桂枝葱豉饮 薄如蝉翼的剑符上,已不见得任何墨笔 69. “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宁离回答他时头也不回,一双眼眸几乎黏在榻上那人面容上,显然是一颗心都牵系在了那处。 薛定襄点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天色晦明之时,少年郎君飘然而来,一口道破了黄泉竭,更是知晓镜照幽明的隐秘。若是换旁人薛定襄定要将他捉拿、审问个一干二净,可若是出身于白帝城,那彷佛又顺理成章起来……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冷香幽幽。 “张总管早就知道了。”薛定襄开口,肯定的语气,并无疑问。 “哪儿能呢?也没比薛统领早上几个时辰。”张鹤邻吁了一口气,面上已经不见愁云惨雾,反倒是乐呵呵的,透着笑意,“你是不知道,宁郎君不是使人去取了个匣子来么?我当时见着里面是东君的剑符,那可真是惊得够呛……”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内殿,只有宁离还在内,那小郎君显是舍不得,半点也不愿意走。 薛定襄开口想问,这是否便是张鹤邻格外亲近宁离的原因,然而话至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多此一举罢了。便是教他自问,得知宁离身后是厉观澜,心下也不自觉放怀些许。 “冬至那时陛下遇刺后,底下人去查探过,蓬壶只怕与大安宫有牵连。”薛定襄道,“确然不如白帝城超然物外。” 张鹤邻心有戚戚焉,转瞬又有忧虑:“李观海远在登州海外,应当不会踏入中原罢……” “难说。” 两人顿时一默,齐齐望向宫城北方,察觉对方动静,一时对视一眼,倒是都笑了。 大安宫如今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莫堕了自己人士气。 “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鹤邻道,“如今担心那有的没的作甚?有你和萧统领在,想来定能保陛下无虞。” 这时候,依稀听得脚步声从里间出来,两人默契住口,闲聊他事。 薛定襄忽然道:“只是我没想到,他原来是厉观澜的徒弟……厉观澜一世英名,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弟子?” “薛统领想岔了……”张鹤邻摆手道,“宁郎君赤子心肠,天质自然,正是袭承白帝城之风。”他彷佛刚发现一般,笑着回过头去,“您说,是也不是?” 宁离:“……”。 裴昭终于醒过来的时候,鼻端只嗅到了一股绵延的香气,并不陌生的,清冽,而又微微有一些辛辣,彷佛幼年时常常陪伴于身。他静静回想些时候,恍然想起那是幼年时在净居寺曾彻夜不息的,只是又有几分不同。他勉强动了动手臂,这响静已经将一旁人惊动,立刻就听得欣喜声音:“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原来张鹤邻就守在他身边,几乎喜极而泣:“您若是再昏迷下去,奴婢可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入目昏暗,帷幄织锦是日日醒来常见的,原来是在式干殿内殿…… 裴昭沙哑道:“朕昏迷了多久?” 张鹤邻道:“约莫有一日半。” 裴昭又道:“大安宫如何?” 张鹤邻微愣,旋即回神,迅速答道:“薛统领使武威卫团团围着的,暂且没有异况。” “……宫外什么情形?” 张鹤邻报了几家的名字,只道是有异动的皆已经被拿下,关入天牢等待发落。 那一并的处置都是先前早已定好的,在裴昭昏迷时,亦然井井有序。裴昭“嗯”了一声,缓缓又闭上眼睛。他此刻虽然是醒来了,然而身体深处仍然有疲累占据不散,浑身发湿发汗。他情知自己身体状况,并不以为意,然而闭目又觉出几分异样。 “这次换了药吗?九龄又寻了什么物事来?”周身竟只有疲惫,并不觉得阴冷跗骨。 张鹤邻道:“并不曾换药,只是世子点了碧海燃犀灯,如今正在殿里悬着。” 无怪殿内会有清冽幽然的香气。 原来是那盏灯。 世子……又是哪个世子? 裴昭大病初醒,思维其实有几分不济,勉强问了张鹤邻几句,渐渐又要涣散了,只慢慢忖着,哪家的世子,竟还被容忍这样放肆。忽然间心头一跳,若有灵光滑过,便在这一时,耳尖捕捉到风风火火脚步声,那人走得极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晃眼便扑到了他跟前。下一刻,胳膊被紧紧攥住,几乎要发痛。 “行之,你可醒了!” 烁烁烛光映过来人面容,不掩急切的少年郎,彷佛一道光闯过了重重晦暗,照亮这一处帷幕深深的天地。 “宁宁。”裴昭心中一诧一异,旋即,却又有惊喜,似流水一般汩汩在心间化开。莹秀面容一如分别前所见,只是无端端的,觉得好生憔悴。他再一定神,却发现并不是自己错觉,下颌尖尖,彷佛是都瘦了。 “怎的了,没有好生吃饭,谁把你饿着了?” 宁离:“……” 宁离瞪了他一眼,怎么也想不着,这人大病刚醒,第一句就是拿着自己打趣。但是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想要挪开眼不看他又舍不得,连声喊道:“李奉御,李奉御,行之他醒了,你快来看看!” 李奉御胡子花白,步伐却浑不似老者的矫健,只是给裴昭把脉时,还是颤颤巍巍的。 几双眼睛都把他给盯着,尤其是宁离,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言语。 “陛下感觉如何?”李奉御本想问是否还有恶寒、疼痛、发冷、发湿,触及了裴昭目光,又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裴昭道:“还是老样子。” 他刚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紧紧握着,宁离一瞬也不瞬的将他望着:“什么老样子?行之,你还有哪里难受,头还晕不晕,还想不想咳,还觉不觉得冷?唔,你到现在也没有咳,应该是好些了罢?” “……” 顿时宁离一连串的问了一大堆,还有些重复颠倒的,裴昭纵使是疲累未散,也被他逗得有几分想笑。他缓慢回握过去,感受到那只手立刻与他相扣,温声道:“我不冷。” 李奉御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黄泉竭的毒暂且压制住了,在陛下的体内形成了平衡,只要不打破,短时期内没有大碍。容臣开个温阳解毒的方子,先调理一番。” 宁离立刻点头称是。 这平安方又能有什么用?裴昭心下发倦,只是迎着宁离殷殷的眼眸,到底是没有出言反驳。 他握着掌中的那只手,凝神端详着宁离面容,低声道:“宁宁,你有多久没有阖眼了?” 宁离含糊道:“也没多久……” 一眼便知道,是企图蒙混过去。 裴昭想要抽出手臂,却有几分无力,更何况正被人紧紧握着。他轻轻扯了扯,教宁离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地放开了。那声音低低的:“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手中空荡荡的,宁离有一些失落,但还是听话地放开。只是裴昭却不说话,目光温静。他心里有几分不解,又有些发懵,只知道扶着裴昭的手抬起来,忽然间面上一暖。 宁离奇异的醒悟过来,乖乖地低下了脑袋,贴在裴昭掌心,只感觉裴昭轻轻地抚了抚他的眼睫,又将他的双目拢上:“我什么也不要,宁宁,去睡罢。” “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晓先前你心里担忧,但现下我已经醒了。”温|热的吐息就在他手心,裴昭柔声道,“你这样强撑着,难道还要教我也担心?” 他唤了一声:“鹤邻。”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的内侍立刻又上前了来,熟谙君王心意的帮腔:“郎君快去歇歇罢,您前日里至今,都没合过眼呢……这里有奴婢们候着,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终于是教宁离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张鹤邻奉上桂枝葱豉饮,服侍他喝了半盏。裴昭其实并不喜这辛辣汤药,但他天生克制使然,并不曾放纵自己的任性。 裴昭浅阖双目,终于问道:“宁宁怎么在这里?” 张鹤邻仔细解释一番,原来那日裴昭在殿前昏倒后不久,宁离就出现在了式干殿前,前后甚至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功夫。 “当时世子彷佛天外来客一般,忽然就站在了殿前的玉阶上,信誓旦旦说您出了事。禁卫没见过他,团团将他给拦住了,不许他进来。”张鹤邻回忆道,“奴婢当时守着陛下,听人通传几疑是听错了。出去见着世子时,都唬了一跳……陛下您不知晓,那会儿世子看上去慌得很,平时那么爱笑的人,眼泪都含上了,只问您是否还安好?一定要见您。” “奴婢从不曾见过世子这个样子,于是做主将他放进来了。果然世子有办法。您闻见了这殿里的香气么?便是世子点亮的碧海燃犀灯,原来从前都弄错了,原来这灯的灯油最好得用纯粹的鲸脂。”张鹤邻语气又是惋惜又是后悔,“若是早些时候知道就好了!也不用粗陋的用那么久,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只是不知道,世子是怎么知晓您出事的。”。 裴昭心中过了一遭,轻吁道:“是剑符,两者之间有感应。” 张鹤邻并不曾修习武艺,是以不明白,但是裴昭只听他说便知晓了答案。他伸手探入了自己怀中,果然触及一张薄薄纸符,他心下明悟,轻轻拈出来,却是一愣。 “啊呀……”张鹤邻惊呼,“这,这是怎么了?” 那张蝉翼一般的剑符上,已经不见得任何墨笔,曾经柔白似玉,而现下,轻薄,发脆。若非早前曾亲眼见过,几乎要以为,不知是从何处剪来的劣质纸笺。 “东君给了他剑符,用以防身。”裴昭轻声道,“效力已尽,便要化作灰飞了。”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笺纸,恍然又想起来另外一张。 冬至那时,滁水河畔的渡口,惊鸿一瞥便不见,后来,他便在别院里遇见了折梅的小郎君,笑语琅琅。 可那时他不知他。 可如今九重宫阙深如海,举目唯见,凤阁龙楼,雕栏玉砌。 建康宫为帝国的中心,而式干殿正是皇帝的寝宫。 一时裴昭心口有些发闷,终于问道:“……他有问什么吗?” 张鹤邻尚还沉浸在主君醒来的喜悦里,闻言道:“不曾。”又省悟过来是裴昭在关心宁离,顿时连连点头,喜滋滋道:“哎哟,奴婢这脑袋……先前与您说过呢!世子一直问您的病情,问李御奉要了过往的脉案,读了许久呢!您当时睡着,世子就在外间读脉案,谁来劝也不肯听呢。 裴昭:“……” 他要问的又哪里是这个! 只是与这瞎操心的内侍说也没得说,指不定又要被反劝上一通。 裴昭一时不语,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70章 神仙粥 面上却微微一笑: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70. 宁离原先是还想将裴昭守着的,可是他确实也累得很。他如今能调用的真气不太多,可裴昭却是实打实的入微境,反噬起来非同小可。纵使宁离用碧海燃犀灯压制了黄泉竭的毒性,可是再想要压制镜照幽明的反噬,也没了任何取巧的办法。 无非是一力破万法。 以硬碰硬,只要他想,自然没有他做不成的。但同时,对他的消耗一点儿也不小。 先前宁离强撑着精神去看脉案,此刻知晓裴昭醒来了,心神一松,将将才沾着床,便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隔着纱帐也能辨得明亮日头。宁离原以为自己还要择床,哪知道是睡得人事不知。他拥被半晌,体悟脉络间真气流转,不觉轻轻“咦”了一声,抬手不慎扯着了帘鈎。 外间是有人候着的,笑着道:“世子醒啦,奴婢可否进来?” 宁离应了声,果然见得两名侍从进来,都不是陌生面孔,从前在别院里曾经见过。那时他并不曾注意,此时再看,果然是一并的面白无须。 ……当是宫中内侍。 内侍端了水来,要服侍他洗漱、更衣,宁离挥手说不用,便俱在旁安静候着,悄无声息,一看便知道,被调|教得很好。 他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内侍虽不解,也答道:“回世子,是式干殿。” 宁离点点头,教内侍带自己出去,他心里存了事,略略看了看格局,原来是式干殿东侧的梢间。他昨夜里宿得离裴昭并不远,只是短短几步距离。 殿外张鹤邻已是笑意吟吟候着:“宁郎君来啦,昨夜睡得可习惯?” 宁离自然是点头的。 他原本还有话想要问,踏进内间时却忘了,见裴昭著了身远天青的衣裳,正被内侍伺候着用膳。殿里烧了地龙,并不觉得冷,倒是暖意融融。 裴昭如今醒了,不似那憔悴衰惫的疲态,纵面容又清减了些许,然而长眉修目,仍是如墨如画,风采不减。 宁离连忙快步走过去,刚凑近便嗅到了淡淡药味,立时间便回想起来了:“你在喝神仙粥。” 裴昭正巧用完,慢声道:“宁宁怎么知道?” 宁离得意的笑了:“因为这方子还是我默出来的呢!”他昨天看脉案时绞尽脑汁,试图回忆些孙先生开的药方,可惜是半点儿没有记住,冥思苦想,总算回忆起了这么个食补的方子来。 取一斤山药,蒸熟,去皮。又取鸡头实半斤,煮熟,去壳,捣碎为末。再取粳米半升,慢火煮成粥,空腹食用。 他道:“从前我还在沙州时,家里边儿就常做这个……唔,还给你添了点儿川贝母粉。” 那食谱其实也不甚特殊,不过听说宁离默了,裴昭少不得教人照做,温脾固气,补中去湿,总归没什么害处。 “怎的叫神仙粥?” “我也不知晓……沙州家家户户都这么喊罢。” “宁宁从前常吃么?” “嗯。” 宁离咕哝着,要去取高处的碧海燃犀灯,是以并不曾看见,裴昭并不曾笑。他见犀角灯里灯油已经烧得快要见底,只怕燃不了多久,便又添了些鲸脂进去。这次的鲸脂已没有了杂余香味,又划破了指尖,欲|要滴入几点血珠。 他做事时全神贯注,没有想着别的,可是那血珠还不曾落下去,忽然听到一声含着隐怒的斥责:“宁宁!” 侧头时候一怔,见得裴昭面上,不掩怒容…… 宁离不明所以,浑不知裴昭那点子怒气从哪里来的,这听着,是对着他? 他下意识解释道:“灯油不够了,我补充一些而已……行之,这次换的是我家中取来的鲸脂,只会更对你的病症,很快就可以弄好。” 但裴昭心怒的哪里是这个,冷声道:“那你划手指做什么?” “是催化鲸脂。”宁离答着,可看着裴昭已然有些冷肃的神情,直觉这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他顿时背手过去,将手和犀角灯都藏在身后,但这点动静哪里藏的了。 “拿过来。”裴昭只是不许。 宁离顿时心中委屈,可这是为了给他治病呀!有什么好不许的。 他眼珠一转,开始叽叽咕咕的告状:“拿什么?唉,我和你说,行之,你不知道薛统领叫来的那个人,说什么是水性功法的好手呢,化开个灯油都不会,害我白白的等了老半天。还好我多留了这一招,不然都只能干瞪眼。” 嘴上一边告状,手上一边也没停。 血珠淅沥沥的落进了灯盏,宁离心道,只要他快些,生米煮成熟饭,这一节就算过去了。 但他这架势哪里瞒得了人,何况滴溜的眼珠全然暴|露了心思。 裴昭定定的瞧着他,忽然间要起身,又似是体力不支,身体晃荡,眼见着要砸在枕靠上,唬得宁离立时便将犀角灯丢下,过去将人稳稳扶住。 可刚一上手,却被反抓住了臂膀,半点也不似无力。 宁离一愣,醒悟过来,顿时嗔道:“行之,你居然诓我!” 裴昭却不答,沿着他小臂滑下去,握住手腕强行翻过来,果然见得少年柔软指尖上,两道深深血口。宁离肌肤莹白,愈显得那两道血口,刺眼碍目。此刻其中一道才刚刚割开,还有殷红血珠从里头渗出来。 他拭去了那一道血珠,却又有新的渗出,于是连他的指腹也沾上了殷红。裴昭沉默不语,另只手取了帕子,将手指裹住,好容易止住了血,又敷上些淡青色的膏药。 “小口子而已,哪……哪这么麻烦。”宁离讷讷说话,越来越小,渐渐如蚊蚋而不可闻。 因着裴昭正轻轻摩挲着指尖那两道血口,又酥,又痒,又麻。他却是自从捉住了宁离手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宁离半跪在榻上,只见得他低垂的眉目,一丝不动的神情,薄唇轻抿而肃穆。 宁离原本不觉着自己有做错什么,但是被那样妥帖包扎,轻抚摩挲,一时间不知怎的,却有窘迫暗生。他想要抽开手却不可得,裴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的手腕握住,教他挣扎也不得脱。 宁离手腕发热,一时心跳如擂鼓,心中又讷讷,迟钝思绪转动着,试图避开些窘迫,细声解释道:“要点亮碧海燃犀灯,定要将鲸脂化开,而且为避免法、器相斥,只能用水性功法,我所学的化开不了,所以只能用血,勉强凑合些。”那其实是剧毒之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他解开过黄泉竭,所以也勉强当得。只不过也是暂时治标罢了,治不了根,这样一想,又有一些低落。 那沉默着实是教人心下难捱,终于等到裴昭开口了,却是教宁离一呆。 “因为你也曾中过‘黄泉竭’,所以你要用你的血作为药引,是么?” 宁离胡乱的点了点头,不知裴昭是怎么推断的,他其实没有想过将这事告诉裴昭。 裴昭仍不看他,只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损伤……你点一次灯,便要割一次手,若是往后又要替旁人点灯,便又要再伤害自己吗?” 宁离听他还是斥责自己,一时一怔:“可行之不是旁人。”。 宁离原本一腔心意都系在他身上,哪知这人醒来后却多是怪怨,心下发乱:“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躺在这里,闭着眼,好像要醒不过来。张管家慌得很,薛统领也帮不上忙,你体内有黄泉竭,还有镜照幽明在作怪。我没有好好学医术,也没有好好背书,什么也记不得……我不想你出事,我只知道这样能救你。还好剑符早就给了,还好你那天带着。” 裴昭听他越说越快,迎着他微红眼眶,盈盈好似要落下泪来,一时只疑自己是说了什么重话,只一句便教宁离委屈如斯。 便是这沉默功夫,水珠滴答落在手背,烫的人一哆嗦。宁离忽然咬住了嘴唇,不言不语,什么也不肯说了,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滚落。 裴昭纵然心中有千般道理,这时也悉数被堵了回去。他心中叹息一声,心知是再说不了别的,轻柔抹过少年眼尾一抹湿痕,指尖登时被烫的一颤。哪知少年却是一偏头,不让他碰,裴昭再要去,便又往另一处偏,竟是倔得很了。 两人一退一追,许是转的太快,宁离险些要栽下床去,裴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回来,没收得住力道,怀中一热,宁离正撞进了他胸口。 或是怕撞着了他,这一次总算不挣扎,可是那泪水滔滔,立时便湿透了衣裳。 这怎的就…… 裴昭无可奈何,将人拥着,少不得要柔声哄慰了:“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宁宁是担心我。” 那泪水还源源不绝着,彷佛受了天大的难过与委屈。 “好好地,哭什么……昨天哭,今天也哭。宁宁要变成小泪人了。” “我不是小泪人!”宁离哽咽着反驳他,“还有,昨天我也没哭。” 算起来裴昭昏迷了一日有余,那宁离赶来时是前日,确然昨天没哭。裴昭心中当真哭笑不得,心道,有力气反驳就好,总比那一味伤心要强。 他又取了帕子,仔细将宁离面上的泪痕都拭掉,却见少年双目微红,只怔怔将他望着,似有迷惘,又是茫然。 裴昭心下一叹,情知逃不过这一劫,也好,便在今天说清楚。心中牵扯酸楚着,面上却微微一笑: “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70-80 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71. 那殿中一时安寂了,片刻后,终于听到人开口,瓮声瓮气的。 “行之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名?” 裴昭如实答道:“阿翁临去前,替我取了这个字。” 又听宁离道:“那你原本唤什么名?” 裴昭仔细看着他神情,道:“我单名一个‘昭’,也是阿翁所赐。” “哪个‘昭’?”似乎不死心的确认。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听惯的文辞脱口而出,心里忽然却一震,不觉凝望着眼前的少年。 裴昭从来都是惯读诗书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从来都没想起过下句,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纵然知晓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这一下也没禁得住,说好的是教宁离发问,自己却忍不住问了:“宁宁的名,又是哪一个‘离’?” 宁离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风情:“离别的‘离’。” 于是裴昭那点子摇动的心旌,便立时被扼住,连一点蔓生的枝桠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对侧的那人还眼眸澄澈,无知无觉。 一时间只得苦笑。 他知晓宁离当初进京时,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换了一位,更知晓宁离后来为了弄清这个乌龙,仔细打探了一番……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时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极,恰是三年。 宁离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那少年原是在他怀中,拭泪时半跪在榻,此时垂着头,望之只见雪白下颌。 揭开身份后,两人一时间都无话。 裴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将人头抬起,到底是作罢。慢慢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去岁以来,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宫也有异动,于是便做了番设计,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牵动了旧疾,医官说温泉养生,所以才去山间别院休养……也没想到,你刚好就在那处。” “那时你走丢了鸟儿,夜里寻过来,我当时对外称还在宫里,并不愿声张,所以才用了化名。后来知道你不喜建邺,也不想入宫,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会将你吓住,便那样与你交往了些时日。” “只是与你相交愈多,亲近愈深,我又是隐瞒在先……便更不知该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这浮生半日闲,到底是偷来的。 他叙述完这一节,宁离仍是低着头不肯吭声,唯有胸膛微微起伏着,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绪。 裴昭心里叹息,只怕这少年心中,着实是气得很了。 他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会暴|露,纸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隐瞒下去。恰巧 宁离入京的时间点很妙,赶上了他被设计被刺的节骨眼儿,尔后又是年下辍朝,是以暂时不用面见天子。 只是,宁离能够拖着一天不进宫,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进宫。 裴昭瞒得住一时,又哪里瞒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愿罢了。 小郎君活泼又爱笑,对他亲昵又亲近,满心腔都围着他打转,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从没有人教他这般合意。 于是放纵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对。他希望自己就是宁离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这个,禁宫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闲谈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对建邺的不喜,更明白他对故乡的渴切,生他养他的,是沙州的驼铃、胡杨、明月。 建邺风景纵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将这钟灵毓秀的小郎君养得灼灼皎皎。 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谁肯轻言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 裴昭按捺下心中牵扯的痛意,低声问道:“宁宁还想离开建邺吗?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于是他自苦一般的又复述道:“你想吗?” 那已经是他第二次问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问得出来,扯得胸腔作痛,仍还平声静气,好像不愿也不舍的那个并不是他。 “不用担心那些祖宗规矩,也不用去想什么前朝旧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会有任何隐虞。死人没有活人大,他们也不能从地府里跳出来拦着。” 少年实在是太过于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说起了俏皮话,只是想教气氛松快些,教他开一开口,说一说话,无论是什么,无论是怒、是斥、是责,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吭的惩罚他。 宁离终于开口:“我不会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动,即便知道或许宁离接下来的话并不如自己所想,却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声,语气仍旧温和:“宁宁是怎样想的呢?” 宁离抬头,终于直视他,漆黑的眸子单刀赴会:“你可愿随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他设想过的回答有许多种,或怨怼、或生气、或失望,但从没有哪一种,会是这样的邀约。 大概是他着实是失态了,宁离眼眸明亮,彷佛是气着了,咻咻逼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明知道你病成了现下这样,还会不管不顾,抛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宁离一直牵挂着他的痼疾。 那双眼眸因为愤怒而明亮,蕴着未褪的水光而发红,几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将他瞧着,他本该解释,本该宽抚,却禁不住唇角微扬,笑了起来,笑得牵着肺腑隐隐作痛,却还止不住。因为着他的笑,宁离微红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宁宁,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这样用的。” 宁离满不在乎:“我不管,我没读过书。” 是的,他当然知晓,宁离不通诗书,不然换了翰林学士,早在他说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时,便能顺畅的对答下来。 可占据他满心满眼的,就是眼前这个不通文墨的小郎君。 他第一次见时就知道了。 裴昭含笑道:“你要我随你去白帝城……见你师父吗?” 宁离咕哝:“想见就见,不想就不见,天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又去哪个海钓鱼。找他作甚,找也找不见……孙大夫在白帝城,请他给你看看。” 裴昭“嗯”了声:“是孙妙应么?我从前听说他失足跌下了悬崖。”药王已久不见踪迹,寻访的名医里,说起也都是叹的,阖宫上下,都以为他已逝世。 宁离说:“跌下去又没跌到底,我把他拎上去了。”他认真道:“行之,他以前能治好我,也一定能根除你身上的病。” 他一心一意的谋划,干净而纯粹。 裴昭望进漆黑的眼眸,有那一瞬已经意动,可到头来,吐出的却是另外四字:“我不能去。” 天子居九州之大,当神器之重,自该在帝京坐镇。何况如今时局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罗网已设,如何能轻言离开? 那小郎君自是不依,登时间横眉:“你是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宁离顿时更加气了,只恨这人不知道好好保全自己,都病成这样,还念着那些个朝堂时局,当真是想把自己熬的油尽灯枯么? 他一旦生气,也不说话了,抿着唇拍掉了裴昭的手,自顾自的点起了碧海燃犀灯,重新悬挂在幛幔上。期间几度看到裴昭欲言又止,也不去理他。 “你就和这些宫务过一辈子罢!”。 “陛下,这是……?”张鹤邻悄悄进来,“奴婢彷佛见得,宁郎君气咻咻的出去了。” 裴昭苦笑:“惹到了他,正恼着呢。” 陛下隐瞒身份这一桩症结,张鹤邻也是知道的,眼下人都在式干殿里,瞒也是瞒不了。便道:“陛下哄哄他,世子向来心软,想来要不得多久就会回心转意。” 裴昭心道,他何尝不知道呢? 这小郎君,气头来得快去的也快,惯会自我排遣,但这一次瞒着的不是小事。裴昭不是看不出来,宁离问了他名字后,就再也不纠缠在身份上了。那并不令人觉得欣喜,反而是生出恐慌与害怕,少年隐隐然间的回避,要躲开到几时呢?后来一怒着出了殿,只怕也是心里复杂,下意识要避开。裴昭不忍,也没有拦,由着他去了。 那么他要想办法去哄宁离吗? 哄得他留在建邺,还是放手,任凭他海阔天高。 裴昭慢慢思索着,吩咐道:“教人看着些,眼下宫里乱,莫让人冲撞了他。他若是想出宫,便由着他去……等等,是朕忘了,先送些吃食给他,他一早起来,只怕什么都没吃。” “得令。”。 此时天色尚早,宁离心烦意乱的出来,坐在侧殿的书斋里生闷气。 窗外雪停,红墙碧瓦,宫阙巍峨延绵不见尽头。 他怎么也没想着,自己再度入宫,竟是眼下这般处境。 宫人们摆上了糕点汤羹,一样样皆是精心准备的,味道自然不同寻常,宁离腹中空空,确然也饿了,可夹了块水晶糕到口里,明明是喜欢的软糯味道,却有一些食不知味。 他好像有一些失态了。 刚刚那……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了罢。 自己冷冰冰的走了,把行之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那里,行之本来就还病着,还要与他解释……打住!打住!明明是他隐瞒在先! 宁离垮着脸,食不知味的咽下了口里的糕点。 他看了眼案上,鱼片粥、银耳盅、琥珀酱蹄冻,还有些花样百出的酱菜,脆嫩爽口。 和他被幽居在净居寺里时一样尽心。 怕寺中饮食清淡,不合他的口味,于是日日换着花样,遣着张鹤邻送来。 更早前他夜探宫城,将奉辰卫都惊动,也是被轻轻巧巧的按了下去。那夜里他慌不寻路,误打误撞摸到了皇寺禅房,裴昭与他抵足而眠的样子彷佛还在昨日。 宁离不是傻子,只是从前没有往过这方面想罢了。 蛛丝马迹有那么多,一点一滴,触目惊心。 原来行之不是见不得光的暗卫,而是九重丹阙上的天子。 难怪解支林要刺杀他。 自己入京的那一日,是闯见了滁水河畔的那场刺杀罢?那便是行之说的引蛇出洞吗? 那时宁离看不惯这卑鄙暗算的小人行径,出手将解支林击溃,他没有想到,救下来的那个人就是裴昭。 不,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裴昭,他没想过,那是御极海内的天子。 可裴昭瞒着他,有坐、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吗? 没有。 他与时宴暮起了冲突,时宴暮被按着头道歉。他不想进宫,宫中便一直没有传召。他想要看《春归建初图》,于是宫中的秘藏,便到了他的案上。 甚至他伤心落魄时,裴昭还说了自己的旧事做开解。 ……若非是这一次裴昭毒发,他关心则乱,失了方寸自己闯入宫里来,恐怕还在那山上过逍遥日子罢。 而他赶来之前,还在别院中折梅。 宁离搅动着手中汤匙,雪白的粥羹荡起一圈又一圈浅浅涟漪。 那时归喜禅师面色有异,问他知不知道裴昭身份,他胡乱搪塞过去了。 禅师定然是早就知晓,是以才有此问。 唔,他当时还警惕得很,生怕这老僧是要挑拨离间。 归喜禅师还与他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什么分桃的故事…… 宁离心口一跳。 汤匙晃荡,险些没有拿稳。 他做贼似的喝了口鱼片粥,教那香糯的粥羹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又生出了一点子疑惑。 可行之看上去,也不怎么想将他留在建邺嘛? 第72章 蔗汤 嘴唇晶莹,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72. 难得天光好,窗棂外,日头照得雪花晶莹,琉璃瓦片上有薄薄的光,彷佛也添上了几分温度。 裴昭问道:“宁宁呢?” 张鹤邻道:“还在书斋里,听底下人说,在看您的脉案呢……哎,都说世子不爱读书,看来也只是没遇着教他用功的地方罢。” 裴昭唇上不觉露出些笑意,又觉得有几分不庄重,旋即收了。 这时候外间有人通传,原来是到了每日请脉的时候。 李御奉手指搭在裴昭腕上,久久不曾言语,老皱面上,也现出些琢磨神情。 裴昭倒是已将这样子看惯,心里边平静得和水似的,问道:“如何?” 李御奉问道:“这两日陛下还觉得冷吗?” 裴昭道:“不觉得,只些微有点子困乏。” 又问是否有胸闷、惊悸、气结郁滞等症状,裴昭皆是一一答了。他并不是那等子讳疾忌医的人,只不过从前意兴萧索,也惫懒得很,只觉是徒做无用功,如今心境却有了几分差别。 他唯一沉吟道:“此番醒来后,朕自觉胸中比从前松快了些许。” 李奉御点点头:“正是,碧海燃犀灯传闻可解世间百毒,从前臣等用错了方法……如今教世子点来,果然对陛下|身体大有裨益。”心中其实还有一番感叹,从前只道是陛下的病无药可医,若是早知这法子,恐怕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境地。 总归现下裴昭的身体,比以前毒发时候要好上许多,毕竟不需要再用那些个毒物来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里能够长远? 只是却还有一桩。 “从前陛下都是用剧毒之物来镇黄泉竭的毒,纠缠太深,已经入了肺腑。如今黄泉竭被压制,还要想个办法,把从前那些沉积在体内的毒都拔出来……不然,黄泉竭毒性弱了,又怕那些奇毒再作怪。” 裴昭垂目,望过自己手掌,五指苍白而无华,那并不是很康健的颜色。 此番听李奉御这般说,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这跗骨缠身的毒,哪有这么容易就解掉呢? “怕是还说漏了一遭,还有朕所学功法反噬。” “陛下所说的是。”李御奉颤巍巍道,“只是那……便更是微臣力有不及之处了。” 裴昭道:“可有痊愈之法?” 一时殿内安静着,没有人应答。 老奉御抱着医箱下去了,只说还要再多翻翻古医书,张鹤邻轻抹了把汗,还好陛下的性子,并不是随意牵连旁人的,若是换了先帝……那只怕又是几条人命。 无论如何,陛下此番又重有了求医之心,那也是好事,总比那会子在两仪殿里枯坐,说什么年寿不永要强。 张鹤邻道:“陛下,奴婢有个想法,何必拘泥于宫里,大江南北,也有杏林好手,说不定便有些个卧虎藏龙的呢?不若开杏榜,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从前也劝了几番,但裴昭只是不允,如今瞧着,或许可以再劝上一劝。 他只盼裴昭转了心意,却见裴昭手指轻轻叩击着,彷佛有些难以决断,忽然说:“孙妙应没有死。” 谁? 孙妙应又是何方人物? 张鹤邻脑子停了半拍,霎时就转了过来,登时间喜上眉梢:“当真?药王原来还活在世上?那敢情好,陛下,咱们快快将他请进宫来,有药王出手,陛下的病定能不药而愈。” 裴昭轻轻一哂:“你请不来他。” 张鹤邻顿时急了:“那怎么会呢?奇珍异宝、高官厚禄,不怕孙妙应不动心。就算他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便想法子去求他,金石所致,精诚为开。再者,医者仁心,他定不至于见死不救……若是他再不肯,便是五花大绑也得给他绑过来,奴婢看萧统领就很合适。” 这都什么话?前面听着还算正经,后边就只剩荒唐。 裴昭道:“你便是将九龄与定襄两人都派过去,恐怕都不成。” 张鹤邻听他语气不赞同,立刻道:“奴婢只是知道孙妙应还活着,高兴得糊涂罢了,哪里会真想用这等野蛮法子。”但他心里确然是这样想的,若真不愿意来,便付诸武力,威逼利诱,也得将人带来。 裴昭不置可否,只摇了摇头。 张鹤邻忽然间醒悟过来,没忍住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确实糊涂。暗卫寻访那么多年也没听到个消息,怎么突然陛下就晓得了孙妙应还活着?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人告诉的陛下,难道还用再问? 他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孙妙应可是在夔州?” 裴昭颔首。 张鹤邻心下微松,连道果然,一时笑道:“那就请宁郎君卖个面子罢。” 裴昭斜睨一眼:“你倒机灵。”并不曾否认。 张鹤邻嘿嘿笑了声,心道原来是宁离的渊源,以这位小郎君对他家主君上心的程度,那必然要去请孙妙应出山。愁云惨雾许久,如今竟然当真拨开阴翳、见得一线生机,心中激动,说不得眼眶都红了。 裴昭皱眉:“宁宁成天落泪也罢了,你怎么也哭上了。” 张鹤邻赶紧一抹:“奴婢心里高兴,心里激动……没忍住失态了,陛下。”。 书斋离内殿并不远,裴昭过去时摆摆手,于是底下人皆无声行礼,并不曾通传。 有那些个不长眼睛的内侍跟着要过去,一把被张鹤邻给截住了。 等裴昭走进书斋,却见案前空空,不见的人影,走得近了时,鼻端却嗅到一段熟悉味道。那药香清苦的很,他目光自案上堆栈的卷宗扫过,心中大致有了数,只怕是自己历年来的脉案,都被取来堆在了这处。 绕过桌案,终于拨云见日,原来那传闻中正苦读脉案的小郎君,此刻正躺在窗前卧榻上,耳侧听得绵长呼吸,显然是睡得熟了。蕉红的袍子胡乱散着,脸上一卷病案斜斜覆着,还有只手也淩乱的垂在榻外,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榻边搁着一方矮几,上边摆着几样果盘与水晶杯。果子不曾动过,但杯中的蔗汤已喝了一半,不过早冷了。 日光晴好,他倒是躲懒,睡在这一处晒太阳。 裴昭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果然读书还是太难了些。又道这伺候的内侍太不尽心,怎能教宁离在这里睡着,如今隆冬,纵使屋中烧着地龙,也要小心受了寒气,头痛脑热。他亲自取了毯子给宁离盖上,也不曾把人叫醒,便在一旁坐下。这时候,只觉得那病案书页微微晃了晃,再一看,原来是宁离轻轻侧了个身。 他听着急促了一瞬的呼吸,不知道怎的,忽然促狭之心起了。起身捉了宁离的手臂放入毯子里,又亲手取走了少年面上盖着的病案。 果然见得那卷翘眼睫,轻轻颤了颤。 宁离生得极明艳的一张美人面,此刻雪白面上,双颊晕粉,好似霞染,嘴唇晶莹,微微张着,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裴昭原本是要作弄人的,然而此刻心中那想法烟消云散,反而生出另一般心思。倾过身去,将少年尽数笼在自己气息里,手指碰过丰|润鲜妍的嘴唇,这一下,原本乱了的呼吸彻底停了。 到底是心中不忍,裴昭一触及分。 眼见着少年双目紧阖,还在装睡,心道不若就走开,也别把人逼得太紧。然而起身走出几步又改了主意,旋即回来坐下,彷佛自言自语道:“果然日光醉暖,我不若也来赏鉴一番。”作势也要上那卧榻。 终于听得那呼吸一变,少年嗔道:“行之,你作弄我!” “何有作弄?”裴昭端然正经道,“我不过效仿宁宁罢了。” 宁离瞪他一眼,水光漉漉,翻身要起来,却是起的急了,猛地一阵头晕。裴昭见状扶了一把,教他稳稳地坐着,含笑道:“怎么不回床上去睡?就在这里困着,小心着凉。” 宁离原本还要再和他争辩,听得这句,顿时一阵阵心虚,小声说:“我看脉案呢。” 裴昭也不拆穿他:“是么,那宁宁可有心得?” 这可把宁离问住了,他自告奋勇看病案着实是看得头晕眼花,林林总总的方子、脉案,终于撑不住把自己看睡过去了……还被人抓了包!眼下人就在边上等着! 那笑吟吟的将他看着,看得窘迫又要起了。 恶向胆边生,立刻先告状,气汹汹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摸……摸|我嘴巴!” 话落出去,就见裴昭眸色深了一分,但好像又只是自己看错。 裴昭心想何止是想碰,他其实是想咬呢!但这话自然是不会与少年说的,只笑着道:“那病案写得久了,纸脆的很,我看有碎屑落到你嘴上,想给你拈走罢了。” “真的?”宁离十分狐疑将他望着。 “自然是当真,我还会骗你不曾?” 宁离“哦”了一声,觉得自己是该心安,但不知怎的,好像又生出来一股失望。但这失望也忒古怪了,好像他盼着裴昭真的……过来一样。 打住打住。 还是秉持自己诚实的美德罢。 “好罢,其实是我看着犯困……这病案好难啊!” 裴昭捡起了发黄的册子,随手翻了翻,放在了一边:“都是些陈词滥调,其实也没得什么好看的,你也不必折腾自己。” 他侧首,见宁离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心下柔软。伸手探向宁离面颊,见少年一退,似要躲避到底还是没躲,乖乖的在榻上坐着,只是在他抚过鬓发时,生出一缕疑惑。 裴昭翻手,指尖一抹薄薄纸屑。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他。 宁离拈过他指尖,呆呆道:“哦,真的有纸屑呀!” 第73章 蜜瓜 啊,美色误人! 73. 裴昭但笑不语。 却听宁离说:“我想好啦,你不去白帝城就不去罢,我写信请孙大夫来建邺。” 话落下,正对上裴昭幽然眼眸,那目光有些奇异:“你不回沙州了?” 宁离瞪他一眼:“我早就说不回沙州了。” 裴昭又问道:“那白帝城你也不去了?” 宁离好生奇怪:“你不去,那我回去作甚?” 两个问题下来,就见裴昭长眉舒展,唇边带笑:“那宁宁……是还愿意留在建邺吗?” 宁离见裴昭这么说,气得瞪他:“你过分!你明知故问,哪有你这样的……你还问我,你再问我真的要回沙州了!” 裴昭心怀舒畅,笑意款款,只觉得眼前人无处不可心,便是那晶亮的眸子也格外生动。他抵住了唇角,道:“既然宁宁留在了建邺,那有些章程也要提起了来。眼下还在年中,开了年,就去崇文馆听课罢。” 宁离:“……” 宁离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我都留下了,你就这样折腾我?” 这怎么能算是折腾呢? 裴昭望着他气得亮晶晶的眼眸,悠然含笑:“按理你本就该去崇文馆进学才是。我原是想给你找一个先生,不过那时选的人如今看来,并不太合适,须得等我再挑挑,定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宁离:“……” 宁离:“一定得去?” “宁宁不想么?”这话也是明知故问,果然见得宁离的脑袋摇得似拨浪鼓,那样子跟有洪水猛兽似的。裴昭忍俊不禁,状似沉吟,终于退了一步:“好罢,既然宁宁这样不想去崇文馆,那便去奉辰卫罢。” 宁离:“就是你那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刮风下雨都要站岗值守,一年都找不出来一天休沐的奉辰卫?”那谴责的眼神好像他是扒皮一般。 裴昭:“……你听谁说的?倒也并非如此,奉辰卫十作一休,节令时也有假期。” 宁离撇嘴:“我不去。” 他知道各地世家入京,不是入崇文馆就是进奉辰卫,也知道自己这讨价还价属实是有些……没眼色了。可是从前可以不去,为什么以后不可以?裴昭都那样纵着他,就不能再纵一些么?况且,他都愿意留在建邺了,已经很大度了好罢。就连来这建邺,那也是师父发了话,不然他来都懒得来呢! 宁离决定给裴昭看看自己的决心。 他不想做的事,就没有人能逼着他办成。 外间似乎有内侍进来,放置下了些什么物事,他也坚决不去看。 “张嘴。” “啊?哦……” 只是有人偏不看他的眼色,亲自动手送到了他的唇边。这都送上门来了,再不吃就有点没道理了。宁离张嘴,脆生生,甜丝丝,汁水充沛,恰好解了口中枯燥。只是这味道…… 宁离一扬眉:“沙州的蜜瓜?” 裴昭点头:“是,年下刚送来的,就你嘴刁。” 宁离心道,他这算什么嘴刁,他从小吃到大的好罢。 只是这一旦开了口子,就没法再沉默下去。这蜜瓜被十分殷勤的喂到嘴边,又迎着裴昭软意温存的笑容。日光熹暖,情致融融,宁离迷迷瞪瞪的想,啊,如果行之真的想,那他去点个卯也不是不行…… “是么?”耳边听到开怀笑声,“那便一言为定了。” 宁离:“……”等等,什么一言为定?他没有! 裴昭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观宁宁品格端庄,定然是君子。” 宁离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句子来。他要嚷裴昭又诓他,可那话,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时说的,还怪不到别人头上。现下还给他戴高帽,他若是不去,岂非不是君子了? “这蜜瓜甜么?” “不甜!”直接口是心非,硬邦邦撂下两字。 眼见着裴昭又拈了一片,心道这蜜瓜就算是送到自己嘴边,都再也不吃了。哪知道裴昭中途居然调转了方向,送进了他自己口里。 宁离:“……” 那人还格外可恶:“是么?可我怎么觉着,甜得很呐。”。 那雪白的面上,先是不可置信,下一刻,眼刀子便嗖嗖的扔来,一双眼眸似蕴着火,又好似有喋喋的委屈。裴昭心下好笑,竟是这沙州的瓜,都遭受无妄之灾了。 其实自有许多法子能教宁离答应,稍稍使些手段罢了,大不了多劝几句。他若是真心想说服一个人,难道还有能逃脱的么?便是抬出自己这恹恹的病,也能教这小郎君应允的。 可裴昭就是想逗逗他。 看他笑嘻嘻,看他气鼓鼓,看他哎哟哟……那鲜活着、神气着,彷佛教冷浸浸的自己也暖了起来。 就该这样活泼灵动才对,哪有谁舍得看他以泪洗面呢。 没想着还有了意外之喜。 无心插柳。 若是要哄,那也简单。 “这是宁王快马加鞭遣人送来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宁宁难道不喜欢?” 果然谈到了宁王,那小郎君神情有些松动。 “也不消你做什么,点个卯就是,平日你去各处顽都可。奉辰卫里大多是年纪与你相仿的各家子弟,也有一些出色的,你若是想,也可与他们切磋几分。” “他们?和我切磋?” 那语气听着很不可置信,就好像裴昭提出的建议很荒唐很离谱一样。 果然,听得下一句:“什么青年才俊?有多出色?那天见过的那个……那个谁,连化个鲸脂都化不开的,时宴暮一样的么?” 裴昭默了一默。 其实那天被召来的是时家大郎时宴朝,不过显然在宁离心里,不怎么瞧得上,他连人都给记混。 “是我……” “既然你……” 同时响起声音,教两人皆是一愣,没想着一齐开口了。 四目相对,倒是裴昭先笑了:“宁宁先说。” 他这样谦让,教宁离眨眨眼,顿时也笑了,两只笑涡浅浅,甜蜜的绽开。这沙州来的小郎君一贯是吃软不吃硬,得了人软语,便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容忍几分。这时候,扬起了眉,眼波流转,颇有些豪放:“既然你心里想,他们又是你的侍卫,那我就去指点指点他们罢。” 听得裴昭也是扬眉,这口气倒是不小! “你要与我说什么来着?” “我刚才想,是我强人所难了,奉辰卫里的那些,你瞧不上便瞧不上,也无关紧要。”裴昭取了帕子擦拭,随口道,“到时叫杨青鲤去与你作伴。” “马马虎虎也成。” 明明很高兴,却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是我的不是。”裴昭含笑道,“不若这样,我弹一首琴,给小郎君赔罪罢。” 这里本就是裴昭的书斋,日常读书写字,多在此处,陈设布置无不齐全。窗前漆案上,正放着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隐隐间泛着幽绿。 裴昭缓步至琴凳上坐下,身长如玉,风姿清越。修长手指缓缓按上琴弦,引人向此探寻—— “铮!” 乍响声音微微有一些尖,应是已被主人遗忘许久,宝器蒙尘。 “许久未弹了,还望小郎君不要嫌弃。” 宁离甚少听人弹琴,这等附庸风雅的事他从前都是避而远之的,而当那琴师换了裴昭,却不知怎的,有了意趣。他好奇的探过头,恰恰迎上沉静眼眸,如墨颜色里点点笑意。宁离不知怎的,顿时脸上发热,“刷”的一下转过头,又想作甚是自己避开?他又不心虚,于是又理直气壮投去目光。 裴昭业已垂首,广袖如幕,神容清绝。 勾抹挑剔,雅致错落的琴音,刹那间响彻一室。 琴声淙淙,若流水潺潺,自修长指间泻出,清丽婉转。先时柔和轻缓,欲语还休,复又高昂热切,浓烈奔放,曲折回环间,好似凤鸣清霄,那其中幽徊的心绪,款款而动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那抚琴的青年缓缓抬起头来,眸光离合,神采烨然。好似霜雪浸入了采采春水,那灼灼间含着些许笑,却又与往日别有几分不同。 宁离曲子不怎么记得,人倒是看得痴了。 啊,美色误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收回目光,好像对窗上的雕花起了兴趣,没做那直直盯着人看的事儿。可心里猫抓虫爬一般,有些按捺不得。 “是什么曲子?”他禁不住问道。 “西汉时的,失传了许久,后来《玉台新咏》里又见到收录。”裴昭答他。 可是他再要问是什么,青年却含笑不语了。 第74章 梨汁 鱼目岂可混珠? 74.1. ——真不能说? ——真不能说。 两人眉眼间一段官司,一个切切追问,一个笑而不答,好似就只是想请他听这一首曲子。至于弹的什么曲子,又是为何而弹奏,彷佛都不重要了。 “乘兴而弹,尽兴而归。我既然已弹给宁宁听了,心中便已满足了。”裴昭目光悠然,端的是风神潇洒做派,真似那山间林壑隐于尘世的琴师。 宁离:“……” 可是他没有尽兴呐!哪有这般,只管着自己,却把别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行之说的个什么?西汉时的曲子,《玉台新咏》里也记载着?可恶,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读书。这教他猜,他脑袋大得很呢! 宁离“哼”了一声:“你想让我猜是不是?我偏不猜。” 当他不知道么,还刻意给他留下两条线索,不就是指望着他去问上一问?他才不呢! 偏不遂了行之的意。 裴昭凝望着他,微微笑道:“我自与你弹曲子,也没想要你去猜。” 宁离才不信呢! 自顾自的拈了一片蜜瓜吃,又喝了刚呈上来的梨汁,宁离道:“我要回去一趟。” 裴昭知道他指的是宁王在山 间的别院。 也是,自从年前被拘着进了净居寺开始,宁离便再没回去过,哪怕是除夕那夜,也是近乡情怯悄悄地远了,一墙之隔,未曾露面。此时说要回去,也是应有之理。 裴昭颔首:“去罢,你许久不回,只怕家中仆从也担心得很。” 宁离心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建邺城又没有谁能为难得了他,何况他昨日也请人传消息,告知家中自己安好无恙了。如今是还有东西要取,不得不回去一趟罢了。 就听裴昭说:“宁宁晚上可还回来?也好提前吩咐膳房,做些你喜欢的菜色。” 宁离抬头看他,这听着,似乎是默认他今晚还要回宫的意思? 虽然他是这么打算着的嘛,但是他不许裴昭这么说。 宁离道:“回也可,不回也可。”他也要促狭,他也要把皮球踢回去,才不正面回答裴昭。 倏尔,裴昭甚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宁离:“……”好端端的叹气作甚!叹的这么愁肠百结作甚!好似他做了什么很教人伤心的事情,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宁离决定给裴昭一个台阶下:“那你想么?”若裴昭说想,那他此刻应允赶回来,也不是不成。 裴昭道:“若是我想,便能够作数么?” 宁离:“……”还要把皮球踢给他。 宁离哼声,跳下了软榻:“你老促狭我,我不与你说了!”。 殿外张鹤邻候着,先时听着两人说笑,后来安静些许,忽然便传来琴音,淙淙溶溶,珠落玉盘。 这曲子…… 他从前在大时后手下当差时,也曾粗粗疏疏学过一些。刚开始只觉得有几分耳熟,陡然将那曲调辨出来,顿时心中一惊一跳,旋即,又是一定,喜上眉梢。 天可怜见,陛下给世子弹这首琴曲,当是想通了罢? 只是不知世子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那琴声悠悠,牵得人心也荡荡,渐渐杳然。后来听得响动,见两人联袂出来,张鹤邻忍不住悄悄打量。当先的世子神思彷佛有些不属,有些气性着,教他心下又犯了嘀咕。 世子这样,是允,还是不允了呢? 可是另一侧,陛下笑意不减,神情明快,分明是心里舒畅得很呐! 张鹤邻顿时心中大定。 他亲自送了宁离出来,正对上宁离有些疑惑眼神,笑道:“宁郎君怎的这样看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 宁离看他那笑意都快飞到眉毛上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他好奇的很:“张管家,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宫中或许有好事将近,这算不算得一桩喜事? 只是这话,陛下都还不曾挑明,抚琴以示心意,他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说呢? 张鹤邻笑眯眯道:“算不得算不得,只是听着陛下弹琴,心中感慨罢了。” 宁离不妨这里还能打听打听,连忙道:“什么,那曲子原来还有讲究的么,快说来与我听听?” 张鹤邻微愣:“您不知这曲子?” 宁离:“……” 宁离顿时垮了脸,他不读书的事情也不必人尽皆知的罢! 见着小郎君面色乍变,张鹤邻暗骂自己失言。他也是不曾想到,宁离从前竟没学过这琴曲。但是应变也快得很,他道:“宁郎君不知晓,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 “先皇后师承名家,为萧夫人关门弟子,陛下自幼得皇后娘娘教导,在古琴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只是后来皇后娘娘去了,陛下也被上皇打发去了幽州。那时节不好,过得艰难,陛下也甚少抚琴了。” 张鹤邻叹道:“世人皆称,魏王琴艺惊人,一曲可引来百鸟相迎,又有谁知道,那把‘月露知音’其实是陛下的呢?” 宁离一句一句听进耳朵,可是他分明听懂了句子意思却没有明白,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发涩:“……魏王的琴是他的?” “可不是么,您说说,夺人所爱,这是什么理儿?”张鹤邻叹道,“那把琴是当年元熙帝赐给陛下的,后来却被上皇夺去,赐给了齐王……是奴婢忘了,上皇夺走后赐给了罪人裴旻,又被魏王讨了去。” 宁离伫立在玉阶上:“裴旻不会弹琴罢?” 张鹤邻道:“君子六艺,皇室子弟,哪个不是精心学习了呢?会自然是会的,只是当年赐琴时,他与陛下同在,元熙帝赐给了陛下,什么也没有给他罢了。” 那未尝不是教齐王摆正心思,是警示,亦是告诫,谁知元熙帝一朝宾天,上皇即位,不仅将“齐王”之封赐给裴旻,甚至将那把琴也夺了去。 宁离沉默些许:“他在幽州的时候,过得很难罢?” 张鹤邻“哎哟”一声:“难不难的,都过去啦,也是奴婢糊涂,今天听陛下重拾兴致,和您说了这些……其实也只是些旧事罢了,陈麻烂谷子哩。” 当真过去了么? ……只怕未必罢?! 宁离面前不禁浮现裴昭清峻而温雅的面容,已经病成了这般,却连去白帝城治病也去不得。 生父不慈,兄弟不悌,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想要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贪婪狰狞的,想要敲他的骨,吸他的血。 前夜里裴昭与他讲的那个故事彷佛又回响在耳边,宁离终于一一对上。 偏心偏到家的是上皇,一度威胁了裴昭地位、迫使他远走幽州的是齐王,还有两个夺嫡死掉的不曾见过,最后留下那个在建邺做吉祥物的是魏王,听说着风|流俊郎、才艺卓绝的魏王。 呸! 明明是脂粉捏造的一团粉|腻相貌,纵使五官生的有几分相似,神骨却截然不同。 鱼目岂可混珠?。 他心里有些难过,蓦地转身,就要向着来时去。然而迈开脚步,又生出了些踌躇。 哪有主意多变成这样的? 他本来气性上,是说要出宫的,但这刚刚出来,难道还不曾出宫门,又匆匆的回去?只是……自己本也不是定要出这一趟的罢,使人回家,将东西送来也就是了,陵光与他收拾好的。但也还有一些,须得他亲自处置。 “宁郎君?” 宁离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见张鹤邻还在他身边候着。因为他停下脚步,于是也在这风口上,被那冬日的寒风扑面。 道旁尽是披甲森严。 他望着巍峨宫城,雄伟帝阙,忽然间问道:“奉辰卫……都要做些什么?” 张鹤邻心道,哎哟我的爷,陛下哪里是真要您做什么呢?找个由头,能日日见着您罢了。 正这时,见着一紫袍青年行在宫道上,身形高大,脚步甚是匆匆。 张鹤邻望见,当即一笑:“可巧,萧统领来了。世子若是入奉辰卫,日后便是在萧统领手下做事的,世子可要去问一问他?” 宁离:“……” 可别,可别罢! 他可不想与萧九龄打照面,就算自己以后日日都要在萧九龄手底下混日子,但至少不是现在。 宁离脚下一抹油,立刻就想要开溜。孰料这时候萧九龄倏地看来,刹那间就要与他对上。 萧九龄行得极快,眨眼间便到了阶上,那转来的目光似有些诧,又有些疑。 宁离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见过礼后匆匆的去了。 74.2. 萧九龄是从宫外进来,怎么也没想着,竟然会在式干殿前,见到宁离的身影。最初见着那蕉红衣袍的小郎君时,他还当是自己花了眼,走近再一看,没想着当真还是。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但那张明秀昳丽的面容,哪怕只有一面也不会忘记。 而且还有张鹤邻陪在一旁? 萧九龄当真糊涂得很:“这是宁王府的世子罢,他怎么在这里?谁放他过来的,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 张鹤邻道:“难道薛统领不曾与你说么?”只怕这位直愣子一会儿面圣说错了话,赶紧道:“是宁王世子替陛下暂且压制了毒,萧统领若还有疑惑,也请先记着这一桩。” 萧九龄一愣,沉声道:“黄泉竭?” “正是。”张鹤邻点头:“统领快去罢,只是千万要记得,可说不得世子的坏话。” 萧九龄:“……” 他心道这叮嘱的什么,那世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吗?怎么张鹤邻郑重成这般。又想这世子哪来的法子压制黄泉竭的毒,他与薛定襄两人都做不到哩,莫不是扯些幌子来骗人的。 就这样满脑子狐疑的进了式干殿,见得陛下着了身家常的袍子,虽然还在病中,心情瞧着倒是很好。 还笑着道:“九龄来了。” 萧九龄向来言语比脑子快的,立刻道:“陛下如今气色倒好,属下听张总管说,黄泉竭暂时压制住了?是那宁王世子做到的?” 这问得直愣愣的,裴昭也不与他计较,道:“是,如今朕觉得松快许多……先前遣你去审问,解支林招得如何了?” 提及差事,萧九龄连忙道:“好得很,属下略略使了点儿手段,教他招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是三月前上皇秘密遣人联系了他,教他混在铁勒商队里进京,见机行事。” “解支林胆大包天,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当时陛下不是正做出将属下与定襄都派出去的假象?果然解支林按捺不住,意图行刺陛下。上皇允诺他,事成之后,会认大王子乌兰撒罗为铁勒王。” 解支林为铁勒大王子舅父,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若是解支林为此铤而走险,也是半点不稀奇。 如今不过是佐证先前猜测罢了。 裴昭并不意外,轻呷一口茶汤:“……他这样狂悖行事,铁勒王可知晓?” 萧九龄答道:“解支林只道铁勒王不知,言语提及铁勒王时,颇有些不敬,似乎十分不忿铁勒王欲将幼子扶持上位。” 裴昭不置可否,忽然冷笑:“当真不知?若说不知,那自然可以撇的干干净净,都推到解支林身上,总归都是他一人行事。可若当真不知,国师消失两月有余,铁勒王竟然也不闻不问?只怕是首鼠两端,做着两种打算呢!一旦解支林得手,上皇复位,焉知他还会选择雅苏,而不是扶持乌兰撒罗上位?” 那之间却是还有一桩隐秘:雅苏的母亲,乃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这位小王子体内,流淌的有一半是大雍的血液。 铁勒王当真能不在意?他当真未有半点不臣之心? 只要裴昭身死…… 大雍必然内乱。 届时,铁勒是否还会保持如今柔|媚臣服模样?还是如同西蕃,露出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联系其余势力,齐齐发难?须知三年之前,裴昭刚刚即位之时,西蕃便陈兵边境。若非东君横空出世,教波罗觉慧一蹶不振,只怕西蕃大军,立刻便挥师南下。 萧九龄叩首:“陛下所言极是,所幸吉人天相,解支林不曾得手。”回想起来,也颇有几分胆颤心惊。 “朕那好父亲,定然还有其他布置。”裴昭冷然道,“否则谁给解支林那么大胆子,区区入微境,便敢刺杀君王?” 他面向东方,极轻微的冷笑一声。 也难为上皇,镇日寻仙问道呢,只怕是恨不得亲临蓬壶去修道罢?! 他见萧九龄面上有些迟疑神情,彷佛不得解,轻哂道:“怎的了,难不成你信他那鬼话?” 萧九龄道:“是属下粗浅无知。只是……陛下,属下不明白,依解支林所言,铁勒王欲要效仿王侯世家,将雅苏送进建邺求学,唯恐陛下不会应允。若当真如此,应是有赔罪修好之意,如何又是要扶持乌兰撒罗。” 从前只有各地世家、王侯嫡系子弟入建邺侍奉君王,择其优秀者入奉辰卫或崇文馆。似铁勒与西蕃这类,并不在此列。 裴昭淡淡道:“若当真心向教化,又有何不可?崇文馆也不缺那么把椅子。至于王位……若只做假象蒙骗他人,一旦起战事,将雅苏弃在建邺,也并非无可能。” 他从不惮于用恶意想像世上人。若铁勒王并非表面那般昏庸老迈,只不过将雅苏送进建邺为质,假意蛰伏,冷血断尾也可称得上是枭雄。 只是,虎毒不食子,裴昭虽能猜到手段,心中却很是不齿。 “还有一事。”萧九龄道,“解支林咬定,白帝城东君也入了帝京,可问及行迹,一概推脱不知。陛下,可要属下再去查探一番?”。 提及这个称谓,他心中些微栗六。 无妄境上一次现身建邺,那还是二十年前! 这天底下的大宗师地位皆是超然,而大雍的三位,与建邺亦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厉观澜隐居夔州,不问世事,李观海孤悬海外,久未至中土,而那最神秘、也是最莫测的一位,竟然悄悄来了建邺。 唯一庆幸的是他应当没有恶意,甚至在滁水河畔击退了解支林。 可既然救了陛下,又为何迟迟不现身? 行迹并非光明正大,不闻其声,不见其踪。身为奉辰卫统领,天子护卫,萧九龄说不得便升起一分警惕。 孰料裴昭听闻,并不以为意:“九龄不必查了。” 无妄境的踪迹,想要打探并不是那么容易,纵然建邺确然传承有秘法,但裴昭不愿,也无意将力气浪费在这上边。 萧九龄微急:“陛下,若他心怀叵测……” 裴昭洒然一笑:“有如此辉焕灿烂剑意,如何能为心怀叵测之人。” 更何况…… 不知晓宁离出身白帝城也就罢了,如今那小郎君坦言师承厉观澜,那么再去打探,便是不够磊落了。 他若是想知道,自会去问宁离。 74.3. 处理完事务后,裴昭闭目养神。宫人都退下,分明是自己熟悉的宫室,这时候,却觉得有一些空旷。 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了笑声,沉寂得和潭水一样。 碧海燃犀灯仍旧悬在高处,香气沉郁,彷佛海上一轮幽然的明月。 他思绪有一些飘动,禁不住又想起那时宁离闯入宫来的样子,眼眶微微红着,似要垂下泪来。 少年能够用血作为药引,意味着他从前也中过黄泉竭。是谁下的手?竟然能在宁王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念头转到这一处的时候,裴昭便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微微冷笑了一声。 还能够是谁呢?那必然是他的好父亲,上皇出的手。他连自己的发妻都能害,又怎会在乎净居寺里的无名僧人? 那情状竟与裴昭幼时彷佛。 净居寺里,归猗一眼便将他身上的黄泉竭认了出来,于是将碧海燃犀灯赠给了他,只怕那时便已毒入骨髓。只是,仍是有些地方对不上。那黄泉竭,裴昭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可归猗体内的毒,如何传到宁离的身上? 他隐约间觉得其中必然有一段关窍,可那关窍为何,一时半会,竟琢磨不清。 可那段关窍必然十分重要,但斯人已逝,若是去问宁离,只怕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 这时候,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裴昭将张鹤邻唤进来:“他出宫了么?” 张鹤邻自然知道这问的是谁:“正是,世子嫌马车走得太慢,自挑了一匹骏马出城。” 那听着倒是宁离的性子。 裴昭想起来一事,问道:“他如今是住在后殿的梢间?” “是,世子当时来的匆忙,式干殿团团守着,不敢教他再去别处,于是先在梢间歇下。”张鹤邻大著胆子道,“可要移入陛下内殿?” 裴昭睨他,轻斥:“你这老奴,刁滑。” 张鹤邻连连赔笑,心中并不怎么慌,陛下虽然口里斥他,又哪里是发怒的意思。 裴昭微微沉吟:“从前宁王入京时,阿翁曾赐他在宫内居住,当时择的哪一处宫殿?” 那旧时文件俱已是查过了的,张鹤邻道:“当时宁王住在芙蓉池东侧的千里阁。” 裴昭蹙眉道:“不妥。千里阁离凤光殿太近。”如今上皇被囚在凤光殿中,裴昭并不愿他离上皇太近。 而且,离式干殿也太远。 张鹤邻道:“那徽猷殿如何?是陛下从前住过的,也时时打扫着。” 裴昭仍觉得不妥:“作甚要将他挪到东宫去?” 徽猷殿地处东宫,是裴昭为太子时居处。可东宫虽然也在建康宫内,却有重重宫禁,真住到那处,论起来比千里阁还麻烦。 张鹤邻也只是一说,他提出时便觉着,陛下多半不会应允,此刻听得,果然如此。此时便又提出另一桩建议:“陛下,不若让世子自己挑。” “教他自己挑?”裴昭更觉不妥了,“他如今对这宫室一无所知,好的坏的一并不知道。教他挑,他挑的出个什么来?” 这左也不妥,右也不妥,那还有哪处是妥当的?除了这式干殿,只怕这宫中其余宫殿,在陛下心中,处处都有挑不完的毛病。何况眼下情况错综,还有逆党潜在暗处,真要说起,论时局、论圣心,都是式干殿最为妥当。便这样住着,哪儿还要挪动的麻烦呢? 且慢,还有一处。 张鹤邻道:“陛下以为,显阳殿如何?离式干殿也近的很。” 裴昭睨他一眼:“你如今倒越发会揣度上意了。” 张鹤邻“扑通”跪下,连道不敢。 “罢了,等朕问问他。”裴昭示意他起来,“……奉辰卫皆是在宫中当值的,既然如此,先把建春门外的宅子整修一番,也好方便他随时进宫。” 总归入奉辰卫已是定局。 他亲自磨得这小郎君首肯,既如此,那更要教宁离开心才是。 第75章 三白露 小心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75.1. 马蹄声急,卷起阵阵风声,留下一地碎玉乱琼。 山道上,正有一行骑士疾驰,为首之人翻身下马,跃步如飞。 姚光冶眼望着那终于现出身影的小郎君,“哎哟”一声:“我的老天爷,世子,可算是见着您了!” 迎着老管家险些落下来的热泪,宁离一阵阵的心虚,连忙将人扶起来,往着院子里走。余光里瞥见自己的侍从,皆是一副激动的模样,小蓟都快跳了起来,一旁的陵光倒是稍稍沉稳些,但目中也是关切得很。 “……陛下怎就这么狠心,年也不让人好好过,当真把您拘到这时候才放回来。” 宁离听见老管家说裴昭坏话,顿时那心虚的感觉就更深了。此刻在姚先生的眼里,自己是被皇帝关在净居寺中,反省到现下。可若是说自己并不是一直在净居寺里,那又得解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儿。 那就更难解释了! 遇到解支林那一桩,他心里有打算,并不准备说的,徒劳使人担心。可宫中的这一桩,便更加难以坦白了罢。 想来想去,宁离心道,对不住了,行之,这黑锅就请你再帮忙背一会儿罢。他含含糊糊应了几句,听姚光冶口里牢骚,又还是想要分辩,抹饰几分。也不能教人把裴昭误会成这样。 他道:“姚先生,陛下人挺好的,我在净居寺里待得也挺自在的。” 话音落地,姚光冶倏地抬头,目光中几许错愕,几许怀疑。 宁离:“……” 他难道说错了什么话?。 厅外一阵脚步声,小蓟嗓音轻快,打破了这一刻的古怪:“郎君,快来喝!知晓您今天要回来,早早煮上的三白露。” 宁离假装很有兴趣,而且他本来就渴了!赶紧一溜烟的过去,先拈了颗碟里的盐渍青梅。 小蓟已经将饮子倒在了碗中。 这是用悉尼、百合、甜杏仁磨成的浆,又用纱布将浮渣仔仔细细滤了,慢火熬煮的。盛在瓷碗里,乳白好似凝脂,泛着杏仁清苦的香气,又有悉尼的清甜,喝到口里,细|腻|润|滑得很。 “净居寺什么样的,有建初寺气派吗?斋饭好吃吗?郎君见过陛下了么,陛下又是怎么样的?我听说他脾气坏得很,动不动就喜欢砍人脑袋,是真的吗?” 宁离:“……” 宁离哭笑不得:“你听谁说的?别听人胡说八道。” 小蓟叽叽嚓嚓的问,宁离捡了点儿能说的讲给他听,只说宫里的浮屠更甚过建初寺,听得这小侍从好大惊叹:“真的吗,那琉璃塔居然比建初寺的还要气派?” 姚光冶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忽然说:“小蓟,去看看厨房准备的怎么样了。” 小蓟恋恋不舍的起身。 宁离连忙道:“不用,我是回来取东西,待不了多久。” 姚光冶只将他看着,屏退了所有侍从,问道:“世子当真是在净居寺吗?” 宁离有点儿迟疑,旋即点头。 他从来骗人的本事就不好,有那点子停顿的功夫,早被姚光冶给看出来了。老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世子,不是老奴倚老卖老,只是这话,不得不问,还望世子给个答覆。” 宁离不由得也收敛了笑容,道:“姚先生请说。” 姚光冶定定的看着他:“世子那裴郎君,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终于被问到,比自己所想的也早了太多。宁离反倒是镇定下来,他翘了翘唇角:“姚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了,怎么还来问我呢?” 姚光冶手指发抖,指了指天上,千方百计只盼着自己猜错了。 孰料,眼前的小世子点了点头。 姚光冶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霎时一黑,哆嗦半天:“世子,您……您怎能与他相交!” 小世子还懵懂不知,甚至几分好奇:“姚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光冶道:“您大概不知道,您身上的碧海燃犀灯香味,究竟有多重罢!” 未到帝京之前,姚光冶也在沙州,宁王府里,从来那碧海燃犀灯,是彻夜长燃不息。为解娇儿身上毒,宁王寻觅无数奇珍异宝,那幽然的香气便刻刻在宁离身上缭绕,直到他被送去夔州治病,才渐渐淡下去。 而今又闻到了这个味道。 早些时候,外间有人持了世子信物,前来取鲸脂。姚光冶辨出那是隔壁院子里的侍卫,然而隐然的肃杀教他心下不安,他悄悄使人缀在后面,便晓得了那侍从根本未在山上多待,竟是打马直入帝京。而他飞驰的终点……正是建康宫。 若是要去净居寺,根本不用走建礼门,该走大通门一侧才是。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宁离承认只不过是击穿他的幻想。 旁人也就罢了,世子进京,不可能不面见君王。世子不想去,姚光冶自然是帮着他拖延着,心里其实也盼着,要是能一直拖下去才好。可那君王是谁都成,怎么能偏偏是世子日日念着的裴郎君! 从前只觉得世子太过于亲近那位了,但只当是在京中难得交了朋友,如今看……是处处维护着呢! 姚光冶道:“世子旧伤又复发了?” 宁离道:“旧伤?”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这样问,忽然反应过来,赶紧点头,认在自己头上:“嗯嗯嗯。” 哪知姚光冶想也不想:“那想来就是宫中那位出事了。” 宁离:“……”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姚先生这样敏锐? 宁离说:“没有的事,姚先生多想了。” 姚光冶说:“您用鲸脂点的灯!寻常的毒哪里用得上,岂非是杀鸡焉用牛刀?只是您怎么催动的……?” 那倒不是姚光冶要多问一句,只是从前沙州催动碧海燃犀灯的有专人,小世子却是不会点的。 宁离怕他再说下去什么都猜出来了,当时裴昭看他用血作引子都隐怒不发,换了姚先生,若是他知道了那得痛心疾首成什么样。赶紧说:“宫里找的个侍卫,那什么时宴暮。” “世子记差了。”姚光冶道,“时家二郎早被打发走,宫里那位侍奉的是大郎时宴朝。” 宁离:“……” 宁离心道是是是,时家老大就时家老大罢,快别问了,不然一会儿又问出来,时宴朝是个草包货化不开鲸脂了。 姚光冶原本还要说些什么,见他这模样,心知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他叹了一口气,道:“世子一会儿,是还要进宫里去么?” 宁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道:“姚先生,是不愿我去么?” 姚光冶道:“便是老奴不愿意,世子难道便会肯吗?” 宁离听了,答的也干脆:“我不肯。” 这答案半点不出乎所料,他们家这位世子,看着脾性软和,惯常笑吟吟答应,但大事上,是极有自己主见,半点也阻拦不了的。 姚光冶点头道:“想来老奴也拦不住世子,是以也不用当这恶人……只是,好知会世子一声,老奴会原原本本告知王爷。” 宁离道:“好巧,我也要写信给阿耶。” 但其实他的家书前些天才写了,如今正在路上,那满腹的疑问尚且没有人来回答,只是如今心境又不一样了。那时先是惶惶,后来张牙舞爪,又反客为主,现下则平静的多了。 他分别写了两封,一封往沙州,一封往夔州,仔细封好了。 宁离道:“小蓟,我的雪竹纸呢?” 小蓟道:“还有半刀,已经替郎君取来了。” 这雪竹纸与旁的不同,是取巫峡绝壁上的雪竹,混了滟滪堆的石粉抄制,又在夔门的江水里洗练过,最适宜画剑符。 宁离从夔州启程时,带的原本就不多,他从前画剑符都是随意作的,并不讲究那些个材质笔墨,只是如今,想着那病容恹恹的裴昭,说不得心中的慎重便更多了分。 出发之前,师父禁锢了他的修为,如今比不得从前,那用纸用笔讲究些,借助点外力,也是可的。 宁离凝神画了几张,也不过微微调息些许,内观经脉,体察真气流转,忍不住心下生喜。原来晨起时不是错觉,禁锢中的一道禁制已然消了,可再一提笔,却有些失望。 这如今的修炼速度,也忒慢了些,他从夔州出来,都三个多月了,才将将又到“通幽”境。 他心道,师父说什么返璞归真,反生重修,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现在这一天天慢吞吞的,可算是顺其自然罢? 这剑符马马虎虎也凑合使得,虽然比不上先前的。宁离又教小蓟开了库房,将自己带来的珍贵药材挑挑拣拣,各拿了一些。 小蓟看着这架势,有些咋舌:“郎君,你这是要出去开药材铺么?” 姚光冶冷眼瞧着,忽然道:“宫中御药房什么都有,哪需得着世子费这般功夫?只怕您带去,人家还不敢用呢。” “是么,当真是什么都有么?姚先生,你要是这般想,那就错了。”宁离随口反驳,“譬如那纯炼的鲸脂,宫中就没有。” 姚光冶肯定道:“所以果然是那位出事了。” 宁离:“……”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小蓟陵光全被支了出去,姚光冶冷眼旁观,看了这大半晌,木着脸道:“您如今这样亲力亲为,穷尽心力想要替那位治病,小心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天家的人,惯会做画皮唬人,底下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过河拆桥,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常事。” 宁离一挑眉:“姚先生这样说话,彷佛亲眼见过似的。” 姚光冶蓦地住口,半晌,绷着脸:“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奴只是提醒世子一句罢了。” 宁离点点头:“我省得的。” 他其实有过疑问,要不要问一问姚光冶?眼下姚先生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陌生。 从前在沙州时,只见过姚先生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亲切模样。对着他时,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有时候他做坏事,还会帮着他瞒着阿耶。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严肃。 姚先生不是沙州人。 他唤阿耶一向是“王爷”,而不像沙州的那些土生土长的幕僚,唤的都是“城主”。 从前他在哪里?这一次自己上京,阿耶选择了将姚先生先派来建邺打点。沙州城的幕僚那么多,阿耶定然不会选择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来,姚先生必有长处。 阿耶那一次上京时,姚先生也在建邺吗?他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 宁离决定诈一诈他,为了不露馅,先寻个遮掩的道具。他取了案上的铜壶,又倒了盏饮子,送到唇边。 宁离:“……”噫!这谁做的胭脂梅子露,一点糖没放,酸死了! 他掐了自己一把,好露出些痛苦神情,但就这梅子露已经酸得他皱眉了:“当年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余光瞥一眼,姚先生面皮绷着,还是没什么响动。 宁离决定给他再烧一把火,于是垂下眼眸,教语气听着也甚是黯然:“除夕那天,我遇见归喜禅师在烧纸祭拜,他都与我说了。” 姚光冶目光一震,不敢置信,忽然间神情激动:“既然您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凑过去呢?王爷当年受的累还不够么!他将那豺狼引为挚友,可上皇回报他什么?王爷当年就是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反遭其害。” “世子,您怎么能够重蹈 覆辙?”。 式干殿。 窗外天色渐渐黯淡,宫人已经点灯,裴昭手中持著书卷,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他向外望了一眼,唤张鹤邻过来:“跟着的人呢?宁宁怎么还没回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就在别院歇下了?” 张鹤邻得了刚传回来的消息,心里突突突直跳,急促禀告道:“已经使人问过了,世子出了别院,走得极快,眨眼就不见影子。还好暗中有人跟着,一路朝着城北去了。” 城北?去那地儿作甚? 裴昭眸光犀利,霍然起身:“备马。” 张鹤邻可不得劝:“陛下,您现在这身体……”当着裴昭,剩下的悉数都说不出来。 心里发苦,只得连忙吩咐下去准备。 城北并无甚稀奇,可大安宫,也是在那处啊! 75.2 天色黯淡,霜风凄紧。 这样的夜晚,就应该在家里围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大快朵颐,而不是像他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荒烟蔓草里。 细想来已经不是头一次。 如果没有走错,眼下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安宫外。 宁离望着延绵的宫墙,神情中尽是漠然。 他想,就是这里了吗?那个荒|淫|无|道、残|暴|不|仁的老皇帝,退位之后,就是被行之囚禁在这里吗? 他很少会生出这样的戾气,然而这时候,煞气止不住的浮了上来…… 宁离轻轻点过脚尖,正要跃身,忽然眉尖一挑,霍然回头。 “且慢!” 一人在侧喝止,他冷眼看过去,没想到来人并不算陌生,不久前式干殿的玉阶上,曾有一面。 宁离辨出了来人:“萧统领。” 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奉辰卫的统领,萧九龄。 可是他不应该在这里。 宁离道:“萧统领怎么不在宫中拱卫陛下?” 萧九龄道:“若果世子不是来了此处,我确然应在宫中。”他看着宁离带着煞的眼眸,沉声道:“世子,不要做傻事。” 宁离轻轻一哂:“我何曾要做傻事?” 萧九龄皱着眉头,心想这满身的煞气,难道他是没长眼睛的瞎子吗?还会看不出来?他道:“你是来寻上皇麻烦的。”语气十分肯定。 他甚至知道,只怕那麻烦……会是天大的麻烦。 萧九龄沉声道:“世子要做什么,可否告知我?” 宁离目光沉静,但沉静得着实过了头! 萧九龄道:“世子,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参与。” 宁离漠然道:“为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为何不能插手?” 萧九龄心中大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段话来。 霎时间回忆起传来的消息,可是宁王不还是好好的在沙州吗?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路暗中监察着,也没见上皇朝着沙州伸手。 可是他对上了宁离的面目,那样晦涩的眼神,那样沉着的恨意。 小郎君惯常活泼爱笑,机灵神气,他得了君王青眼,偶尔躲懒耍滑,有些小脾性……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眼神。 那定然不是假的。 他心中遽震,上皇抢人妻女的事情,从前不是没做过,有些荒唐事情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吗?便如妙香佛国那个美人…… 听闻宁王府的这位小世子生母不详,宁王府也一直没有王妃,难不成,真的被抢到了宫里? 可若是这样。 萧九龄来前已经得了嘱咐,他已经知晓,眼前小郎君身份特殊,他不仅仅是沙州的世子,身后还站着白帝城。 他自然是要劝一劝宁离的。 可是用平常的法子,只怕是劝不了。 萧九龄微一思索,于是朝着宁离点头:“世子,你说的不错,上皇刻薄寡恩,荒|淫|无|道。只是,如果要报仇,你应该先让一让我才是。” 宁离淡淡道:“你好没有道理,我为何要让你?” 萧九龄心平气和道:“因为你没了父亲,而我没了全家。” 宁离无比愕然的看着他,未曾想萧九龄心中竟然会有这样的伤心事。 那过往已然许久,片片剥落,被人深深压在心底。萧九龄不曾想,竟有朝一日还会提起:“我父亲母亲、姑父姑母,哥哥姐姐,全部下了狱。家中男丁问斩,妇孺充入奴籍流放,正好遇上了疫症……一个也没活下来。” “那时上皇看中了一妙香佛国的女子,想要强纳入宫,但那女子是已然成亲、有夫婿的。我父亲被指去做这差事,他心中不忍,将那女子放了,没想到走漏了消息,另有人将她掳至宫中。”而此后,他家的下场…… “父亲以大不敬之罪下狱,牵连了全家,上皇盛怒之下,无人敢劝,也无人愿劝。只有我当时在外学艺,阴差阳错,逃过了一劫。”萧九龄缓缓道,“我归家那日,正好看着行刑,家父死不瞑目……你说,是不是应当让我先寻仇?” 宁离嘴唇嚅动,不知能说何来宽慰眼前的青年。 血海深恨,也不过如此! 萧九龄道:“我并无半分虚言,陛下身边,如我这般经历者,比比皆是,世子若是想知道真假,随意抓个人问问,也能验证。”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抱歉,我并非想提起你的伤心事。” 萧九龄道:“如果可以,有谁不想?可是,我们暂且还不能动手。世子,朝堂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今天若真是杀了上皇,你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你是沙州宁氏的世子,在这京中,只要不犯上作乱,便是掀起滔天波浪都没有关系。”但显然并不包括这一桩。 “世子若真动手,那宁王如何自处?世子又如何去面对陛下?纵然陛下与上皇情分浅薄,但到底血脉至亲……” 他沉着观察宁离面色,直到说到陛下时,那小郎君面色才终于被说动几分。 只道:“世子何必为此与陛下生了嫌隙。”。 宁离望着萧九龄。 他没想到这统领平时看着榆木疙瘩也似,原来胸中还有这么多的道理。 不错。无论如何,那是裴昭的亲生父亲,先前他被怒意席卷,竟然连这都忘了。 他还记得那时裴昭眉目中些微的黯然。 纵然口中说了不在乎,可到底,心中是难过的罢。 他想了想,终于道:“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萧统领不要告诉陛下。” 萧九龄摇头:“晚了。”。 官道上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一行骑士疾驰而来,风驰电掣。 马踏飞雪,翩若惊鸿,宁离眼力极好,即便是在萧瑟的夜色里,也很快把人给认了出来。当先那人修目凤目,神容冷峻,薄薄的嘴唇抿着,望之冷冽而肃然。那人眼眸转过,忽然间见着了他,于是狭长眼眸中,便是不掩的担忧与关切。 宁离忽然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委屈。 裴昭翻身下马,到了他身边,却把身上墨黑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宁宁,怎么出宫时高高兴兴的,现在却愀然不乐?”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姚先生今天给我讲了个故事,行之,我又想起了那天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从前很喜欢听故事的,可这两个,太苦了。” 裴昭轻轻拭过他发红的眼尾。 只听着那少年说:“他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君。” 第76章 胡椒羊汤 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76.1. 老姜数块,葱白五茎,羊骨三根,清泉一瓮。再添了半盅黄酒,文火慢慢煨了半个时辰,教那油脂碎如细金,汤色浓如牛乳。 盘中切了羊肉片,片片薄如宣纸,又有豆腐、甘薯、怀药码得雪白整齐。经霜的菘菜,新掐的茼蒿,水灵的菠薐[léng]。满屋水雾氤氲,尽是胡椒羊汤的香气。 盛出一碗来,撒上些红艳的枸杞,一口彷佛将全身的寒意都驱散。 宁离叹道:“这佛门清净地,到底是被我扰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裴昭莞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何况你既然不信这些,又何必在意?”宁宁也不是和尚,又何必遵守戒律? 原来两人此刻是在净居寺里。 怕着教他积食,裴昭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些松快的话,哄人将饭吃了。两人漫步在池塘边,藻荇交横,松枝柏影,粼粼波光映过少年眉眼,彷佛还有一股郁郁,积压不散。 裴昭心里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家那姚先生,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宁离被他问着,好生惆怅宛转。他听了那个故事,并不想再说出,以博取人同情。至于姚先生与他说的其他话,他又如何能当着裴昭出口? 初时未曾在意,后来想起,裴昭好几次都提出了,要把他送回沙州,恐怕也是不想接下来的阴诡风雨将他涉及罢。那时裴昭瞒着他身份,是害怕有朝一日,他知晓后,便会疏远吗? “也没什么,就教我在宫里小心些。”宁离含糊道。 但裴昭何等机敏之人,只看着宁离神色也猜了出来,点头道:“他对我有所提防也是寻常,若非此,宁王不会将他放在你身边。” 这样被裴昭挑破,宁离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怔怔道:“我从小姚先生就待我极好,后来陈先生离开了,我听阿耶说,他本来是想要再让姚先生来教我。只是那时我病的很,被带去了夔州治病,这才没有作数。” 裴昭道:“他也是学堂的讲习么?” 宁离摇头:“不是,阿耶请过他去学堂,姚先生说他才力微薄,只愿教我一个。只是我实在不耐学那些,后来去了白帝城随师父学剑,也不曾再提了。” “我这次上京之前,问过阿耶能不能不来,阿耶说不能,我只得收拾包袱上路。阿耶说教我挑个人先来建邺打点,我说任凭阿耶做主,没想到他就挑了姚先生。” 这时已经走到了池塘尽头,透过扶疏的松柏,正可望见高大的浮屠。月光遍洒过寺院里的建筑,而月轮正在琉璃塔的高处,彷佛一伸手,便能轻轻摘下。 十七年前,是否有人在此处,与他仰望同一轮明月? 宁离不觉间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可穿过冰凉的风,只有一段摸不着的月光,皎洁而清冷。 “宁宁。”他忽然听见裴昭唤他,回过头时,见得清峻眉宇间,似乎有几分犹豫,“你若是想回……” 宁离心口忽然就蕴了口气,生生的硌着人。他飞快的打断了,也不回头:“我想。姚先生也说建邺没有沙州好,所以你要是也这么想,就赶紧下旨,我一定听命行事。” 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忽然间袖子被扯动,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拢住。 “是我说错,宁宁,以后再也不提了。” 76.2. 月光幽静,照过禅房,林木深深。 里间人已经入睡,隐约间捕捉得些许呼吸,十分悠长。 裴昭轻叹,这小郎君,心中怕是委屈得很了。 兴高采烈出了宫,没想到却得了惊天霹雳,萧九龄说找到他时,正在大安宫外,宁世子满身煞气。宁离不知道上皇如今被软禁在凤光殿,还以为是大安宫,是以扑了个空。 倘若当真找到了人,宁离会做什么? 裴昭望向凤光殿,目光晦涩,说不得就教人心惊。 “陛下?”张鹤邻前来回禀。 裴昭略略收拾了分心绪,问道:“查出来了么,他府上那个姚光冶,究竟是什么人?” 张鹤邻答道:“俱已查过了,那姚光冶是湖州人,自幼饱读诗书,元熙三年杏榜夺魁,后来殿试上被元熙帝亲自点为了状元。元熙十六年,宁王大破西域,元熙帝龙颜大悦,遣使臣前往,赐下美酒甘泉,雕弓宝剑,姚光冶便是当年的使臣……后来因为牵扯入了贪污案,获罪下狱,革除功名,辗转流落入了宁王府。” “是宁王将他搭救了?” “正是。姚光冶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体坏了,宁王入京后,听闻此事,便向元熙帝求情。他原本就极得元熙帝宠爱,顺利将人带到了府上,只教人好好休养,并不让他做事。但姚光冶心中感恩,只怕拖累宁王,伤愈后便去了建初寺……奴婢还打探到一节,当年老宁王暴病,宁王离京之时,他并不曾跟随在一路,但一年后,却离奇出现在了沙州。” 裴昭心下瞭然。 难怪,宁王与他有大恩。 他想起自己听归喜禅师说旧事时,心中不解的那一通关节。归猗在净居寺中幽囚,如何辗转联系到了五惭大师? 原来,竟是在此处了。 76.3. 开年后便要上朝,诸般事宜有条不紊进行着,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上皇自年节宴后便抱恙,风热侵身,如今在病中不起。而魏王裴晵则又重回了府上,如今在崇文馆进学。而还有两遭,原本在崇文馆的杨氏世子被皇帝一纸令下调去了奉辰卫,而那一度触怒君王、皇寺思过的宁氏世子终于领了差使,亦是被调入奉辰卫。 天子赐居于千里阁。 顿时世家之中,一片哗然。 朝上有人进谏、外臣怎可栖于宫中?当即惹得龙颜不悦,受了发落。 立时便有人抬出旧例,元熙帝时,当时的宁王世子便也赐居于千里阁。陛下不过是效仿元熙帝行事而已,又有什么可指摘的? 经此一事,人人皆知,陛下跟前,又要出一位炙手可热的红人。 奉辰卫中,各家子弟摩拳擦掌,只想看看这宁氏世子究竟是什么人物?毕竟他那恶名甚响,家世又甚隆,前番才受了罚,如今又得了宠。然而左盼右盼也不曾等来,再一打听,原来人家是被直接放在天子跟前伺候了。 等来等去,也只等来了叙州杨氏世子杨青鲤,这一位听说是与宁氏世子交好的,可人瞧着笑吟吟的,嘴巴倒是紧得很,与他打听,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而在这一石惊起的波澜里,建邺城先迎来了另一拨人。 铁勒使团进京了。 据传年前便已动身,只是路途遥远,如今才堪堪赶到。铁勒王子雅苏献国书于御座前,当晚,陛下设宴于文思殿…… 式干殿里,裴昭含笑问道:“宁宁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宁离好生疑惑。这宴会,依照着他的品级,应该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罢?他可是宁王府的世子! 此时这本该在天子跟前侍奉的小郎君,正靠在榻上看着游记,旁边菓子、饮子一应俱全,还有只白腿的鸟儿,细声细气,啾啾鸣唤。 俨然是冬日熏暖、浮生偷闲好光景,哪有什么要去伺候人的模样。 “我还道你不喜欢这些热闹。”裴昭低笑,“你从前连入宫都不愿,这奉辰卫也不怎去。” “哪有!我点了卯的好罢,只是他们都不在,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宁离振振有词。 他去奉辰卫点卯的那日只有大统领萧九龄在,原来其余人都被派了出去,也不知是有什么差使。难道还要教他在原处等,等那些个奉辰卫回来,和他们好生寒暄一番? 他可是要在御前侍奉的,怎么能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等同僚上边? 于是心安理得的就回了来。 裴昭失笑:“你去了这些日子,怕是一个人也没认得。” “青鲤不算么?”宁离只挑他的漏洞。 “教你去见崇文馆的先生,你一个道理也说不出,怎么在我跟前,歪理就这么多?” 宁离“哼”了一声跳下榻:“不与你说了,我要去赴宴了。” 一群内侍赶紧上前,替他换上世子服,裴昭哪里不知道,这是逃避着崇文馆呢?宁离躲懒得很,如今在他身边,也是教他亲身见识了。书斋中的游记都换了好些拨,还被宁离挑剔,这里不对,那里错了。说起山水之事头头是道,可要是教他去读那些经文讲义,不必说,立刻便是头痛了,手疼了,字也不认识了。 他生得就是这么个闲散性情,又有谁舍得将他拘着呢? 倏尔见得人自殿后转出来,一身大红麒麟的世子服,束着白玉冠。那翩翩少年身形俊挺,神采烨然,流转间顾盼神飞,竟不知是天上哪家小仙君,下凡到了天子明堂前。 一见得他,明眸焕彩,展颜一笑:“我先走啦!” 裴昭留在原处,目送他轻快走远,唇角不觉亦微微上扬,吩咐道:“去,使个机灵的跟着。” 早有内侍随侍了过去…… 宁离走到文思殿前,脚步忽然间一停,只见得那大殿内两侧,案前早已是人头攒攒。原来是他来得太晚,这个时候,宴上所有人都到齐,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满殿王公,俱是正襟危坐的等着,谁知来的不是陛下,却是他? 宁离:“……” 他还能做甚? 自是昂然进殿去,大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前。 那也好找的很,除却上方的天子御案,如今空着的便只有一个。 宁离翩翩地到了自己桌案前,跪坐下|身,随意的打量过对面王公。 甚好,甚好,一个相熟的面孔都不见。 这也是寻常。自进京后,他在山间惫懒了那么久,谁家的帖子也不接,谁家的宴会也不去,若是这般还能识得许多人,那才是古怪呢。 忽然间有动静,原来是宗亲那处有人回过首来,宁离终于见得个不算陌生的,却是个粉|腻样貌、鱼目混珠面孔,裴晵簪缨佩玉,朱唇含笑,殷殷地朝着他举杯,一副甚是亲近的模样。 宁离只觉得大倒胃口,他立刻撇开视线,听得低低嗤笑,顿时微微侧首。原来杨青鲤就在他下方不远处,只是刚才不曾注意到。 “怎的现在才来?”杨青鲤低声问他,“我还道你又懒性犯了呢。” 按理他俩不该坐在一处,其余那些入了奉辰卫的王侯子弟都在更下面一些,这里离天子御案已经很近了,周围都是些叫不出名的宗室。 “沾了你的光。”杨青鲤道。 宁离:“……” 其实亦有许多人在打量他,这也是宁王世子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都道他是顽劣性子、恶名在外,如今一观,神容俊秀,行步如飞,风仪潇洒,倒是教人眼前一亮。 边上亦有人窃窃私语:“那便是宁王家的么?” “可不是?圣眷盛重,如今正住在千里阁呢。” 宁离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这十个里面有八个在打量他,剩下还有两个悄悄地看。宁离甚是无聊,含笑着,一个个点头看过去,他自落落大方,倒有人惊惶失措,便见那神色各异,有人惊喜,有人亲近,有人不悦……当真是世间百态了。 忽然又觉察到一阵目光,凝若实质般,紧紧将他盯着。宁离侧目看过去,发现正是个头发蜷曲的胡人少年。那少年瞧着年岁不大,清秀面容,一双茶色猫儿眼黏在他身上,那里间的惊喜与热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宁离有点儿发懵。 “……那谁?” “你说的哪个?”杨青鲤凑在边上,悄悄看着,“那个卷头发绿袍子的吗?那是铁勒的二王子,唤作雅苏,就是如今这次来献国书的那个!” 他自满腹纳闷儿,浑然不知,那侧少年的心中,已经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天子设宴于文思殿,雅苏为宾客,自然是早早来了。眼见着案几前都坐满了人,唯有一方还空着。他原本还道,那说不定是大雍上皇的位置,谁知来的却是个风神绝丽的少年。 那少年眉间含笑,神采莹然,绯红衣袍愈衬容光慑人。雅苏呆呆地将人望着,与记忆深处的笑容对上,直到皇帝来了、三呼万岁,竟然都还在失神。 周围听得些窃窃私语,似乎那少年也是第一次出现,他隐约捕捉的些字眼。 侧身示意,悄悄问宫人道:“那是谁?” 其实又何须问,那答案早已浮在水面上。宫人道:“那位么?那是宁王世子哩。” 原来是沙州宁氏。 入京前早早使人打听过的,据说这位宁王世子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十分得陛下宠爱,甚至在宫中都赐了居处。 只是雅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会在建邺遇见。 他喃喃道:“……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那宁王世子显然与他下方浅紫衣袍的少年相熟,两人时不时说笑。那一个雅苏之前是见过的,知晓他是叙州杨氏的世子,如今亦是在奉辰卫当差。 他悄悄看着,见后侧有宫人不动声色上前,摆上了酥酪,想将酒壶撤下,却被制止。宁王世子似乎不允,宫人为难了片刻,不得不退下去。过了会儿,又端了好些饮子来,放在宁王世子案上。 那红衣少年似乎有些气性,朝着上首瞥去一眼。 他在看谁? 雅苏顺着他目光移去,正见着了御座上的君王。雍帝似乎在蹙眉,那神情彷佛是不允,又有劝说意味。直面天颜乃是大不敬,若非顺着宁离目光雅苏绝不会看,便在这时,那位陛下轻轻投来一眼,眸光锋锐。 雅苏悚然。 第77章 桑落酒 东君大人 77. 那威仪迫得雅苏抬不起眼,立时便不敢再看,登时想起白日进献国书时光景,说不得便冷汗涔涔。 帝王显然甚是宠幸这宁王世子,宫人来退、进出,无声且妥帖服侍着,天子案前的佳肴,悄无声息出现在少年世子案上,酒,却是不许多喝的。 雅苏无意间窥得这一桩隐秘,悄然而心惊。 他隐隐然间觉著有几分不对处,那不像是天子对宠臣,然而具体错在何处,却又察觉不出。 那少年世子在筵席上也没有坐多久,显然是不耐烦了,转身便要出殿。宫人不敢阻拦他,只是眨眼间,人便不见了。 雅苏心里微微着急,明知此时不是好时候,仍然按捺不住自己,悄悄退出大殿。他满心满眼都要追逐那身大红的影子,未想根本不曾看到,心里顿时有些慌。 这是去了哪里? 宫人沉默,自然是不会给他这一介异族王子指路的。 雅苏略略忖着些,他定然是不耐烦这觥筹交错,想要躲着些闲。便抓住人问道:“从哪处可以去湖边?” 宫人与他指了路。 飞阁流丹,碧瓦朱甍,霭霭烟波掩映里,廊亭深处,正见一抹绯红颜色,那独自饮酒的少年,不是宁离又是谁? 雅苏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快步过去,欣然道:“恩公大人!”。 宁离原本是躲闲才到了芙蓉池边,他不耐那些繁文缛节,今儿一早已经消磨了耐心,如今在这八角亭中自斟自饮,也算酣畅自在。 只是这桑落酒,滋味还是寡淡了些,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喝的,辛烈辣人。 这时他听见一道陌生脚步,正是朝着他靠近的,不知是谁寻来了此处。宁离微微挑眉,心想不若跃身避开,只可惜了这清静的好去处,哪知那人一开口便是一生激动的“恩公大人”。 宁离惊得手中的酒壶都晃了晃。 他似乎没有在建邺出过手、救过人罢? 转过头去,正见得身青绿衣袍,穿着的是个头发蜷曲的少年,一双猫儿眼满怀喜悦的将他望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那少年凑到了他跟前来,小狗一样,巴巴地将他望着。忽然从领口里扯出一圈狼牙坠子,在他面前晃晃:“您看这个!” 茶色的眼眸,森白的狼牙坠,可怜极了的神情……记忆中终于翻出来个小孩,和眼前的异族少年对上。 宁离摆了摆手:“不要叫我恩公大人。” “恩公不喜欢这个称呼吗?”雅苏有一些失望,过了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自己领悟了他的意思,“都听您的,东君大人。” 宁离:“……” 宁离一口桑落酒才将将含到口里,这一下子直接给喷了,差点没给呛着气:“也、也别这么喊……” 也不行? 雅苏生出些困惑不解,他心想,这个名字很美、很好呀,就像天上的太阳,灼|热,向四处遍洒光芒。 他就是曾被那光芒眷顾过的一个。 可见着宁离猛烈咳嗽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人这样称呼他。雅苏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那,世子大人?” 宁离:“……别叫我大人!”他这才多大呢!他记得眼前这少年,年岁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他观察宁离的神情,自觉这一次终于用对了称呼,忍不住又轻轻念:“世子,当时您救下我就离开了……我没想到,原来您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离“唔”了声。 他那时一时心起,在商道上随意救了个满脸惊恐的小孩,也不知道那就是铁勒王幼子呐? 当时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呜咽着说,是被家中兄长追杀…… 唉,怎么又是一桩家产争夺大戏啊! 还是沙州好,没争端,没烦恼。 然后他又想起如今将自己烦恼的这一桩,于是更加想要叹气了。 宁离又喝了口桑落酒:“看你的样子,回去后过得还成?” 雅苏点点头:“您当时守着我,直到我父王的护卫来,他们将我送回了王庭。我哥哥不敢承认这件事,但是父王都查出来了,将他好一顿责罚。这一次父王教我入京,大概是要我留在建邺的。”他简短的叙述了一番,禁不住生出了好奇:“您呢,世子,您如今怎么也在建邺?” 宁离“喔”了一声:“如今我在奉辰卫当差。” 雅苏纵然早就使人打听过,可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震惊非常:“您贵为东君,怎么还会在宫廷里当差呢?!” 宁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得劲儿呢? 宁离摆摆手:“别提啦!” 他其实也颇有些惆怅的想,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答应了裴昭呢? 如今虽然不用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但多少担了个奉辰卫的名头,就算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时不时要过去点个卯。更不要说,萧九龄时常看他那眼神,简直是看得毛毛的…… 雅苏仍然不能相信:“我只是没有想到,您居然当真会入京。我以为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定然不会来建邺的。” “唉!”宁离也叹了一口气,“我何尝想到了呢?” 这时节,湖上有风吹过,听见水波荡漾,宫灯晃动,枝叶摇曳。 一阵阵婆娑光景。 雅苏同情道:“建邺定然是不如沙州好的。” 宁离喝了口酒:“倒也不能这么说。” 依照他的身份,其实……其实这铁勒小王子说的也没错,这差他可以不当,甚至这建邺他都可以不来。从前各地世家、王侯子弟入京,其实是有些为臣为质的意思,左右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侍奉君王也十分合理。 但没有哪一个会像宁离这般。 生了是王侯世子的身份,偏偏还没到入京的年龄,便已经臻入无妄境界。 他已然是大宗师。 谁敢教大宗师贴身侍奉?谁又有那个能耐、可以消受? 怕是说出去奉辰卫、武威卫便如临大敌,怕是朝臣武将听了,一口气哽得都要续不上来。 大雍立国后不久,曾有番邦出过一位大宗师心怀仇恨,悄悄潜入意图刺杀,勾结逆党犯上作乱,很是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谁知那时的皇帝也是位不世出的高手,可怜那大宗师,被千刀万剐淩迟处死,可怜那番邦,也被铁骑踏遍,直接从舆图上抹去了。 故事听着皆大欢喜,但倘若太|祖没有那般超绝的武力,那结果如何……是很难想像的。 后来大宗师就不轻易来建邺了,谁想平白惹猜忌和争端呢。 宁离那时也不想来。 但阿耶惆怅许久,还是不曾拒绝使者,师父封了他的修为,说他修为要圆满,最好将人间一一体验过,竟然也希望他来。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京,又稀里糊涂的当了差…… 那亭子宽阔的很,雅苏也坐到了栏杆旁,少年唇角天生上扬,茶色的猫儿眼里,满是亲近与好奇:“世子,奉辰卫好玩么?” 宁离摇头:“不好玩,千万不好玩!” 雅苏喃喃道:“我都打听过了,入京之后,如果得了陛下垂怜,便可以依照大雍惯例,去崇文馆或者奉辰卫。我父王已经向陛下恳请了,也不知我会被指去读书,还是去派去当差。” 宁离看他这愁苦模样 ,和自己入京那时也差不离,于是问道:“你想去哪一处?” 雅苏悄悄瞥他,欲言又止,也是个失落模样:”虽然父王从小就给我请了先生,但是教我读书,大抵是不成的。我怎么能和这些王公贵族子弟比,他们读了那么多年书。” 宁离:“……”没想到这也是个学不下去的。 宁离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你说说,我姑且听听?” 雅苏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世子,您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然您与他说几分情,教我也来奉辰卫罢?” 宁离:“……” 宁离震惊:“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雅苏笑嘻嘻道:“那肯定是有的,今天我悄悄观察,陛下一直将您看着,关心得很呢。况且,您便是去把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人都踢了,把武威卫、奉辰卫两把统领的椅子抢过来做,也是使得的。” 宁离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雅苏唇边还勾着,浑然不解,难道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宁离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小心被人听见,参上你一本,到时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雅苏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 “以后不许说这话了,听见没?”宁离叮嘱他。 雅苏连连点头,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我知道了,世子不想别人知道你身份,我以后定然守口如瓶,不往外边说。” 这会意好像也是个不太好使的。 罢了,罢了,宁离敷衍的点点头,差不离就行。 “世子。”雅苏唤他。 “作甚?”宁离瞥了一眼。 却见雅苏神秘的眨了眨眼,悄悄地掏出了一壶酒来:“我看您在席上没有喝得爽快,于是带了壶给您。” 宁离顿时精神大振:“孺子可教也!”。 那小王子得了他的允诺,听他说要一个人再吹一会儿风,喝一会儿酒,于是体贴的转身,高高兴兴的去了。 宁离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眼力见,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雅苏是一只小犬,只怕是得意开心着,尾巴都要翘了起来。 他喝了口雅苏带来的酒,甚是惬意,禁不住也翘起些笑容。 他还是很喜欢这般感觉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看见自己救下来的人过得也不错,没有被追杀的阴霾,认认真真为未来筹谋,那种满足感便更强了。 隐约间彷佛又听见脚步声。 难道是雅苏去而复返? 宁离又辨出来,这次是自己熟悉的节奏。 宁离又喝了口酒:“行之?”桑落酒并不烈,但他连饮两壶,面上已然泛红。 本应在御座上的君王不知何时来到这湖畔,正静静地将他望着,神容端雅,清华高贵。 “宁宁似乎与那铁勒王子相谈甚欢,是一见如故了么?” 宁离心道,他救过雅苏这件事,好像也不适合这时抖出来,不然又要被追问好多,于是含含糊糊应了。 裴昭面容隐在夜色里,只觉着彷佛是有些晦涩的,过得些许时候,微微一笑:“果然是少年情谊,一见而生了。” 第78章 蟹粉灌汤包 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78.1. 这话听着好生奇怪,怎么觉着,不像是裴昭平日里语气。 宁离禁不住抬头要探寻,起身时晃了晃,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扶住。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耳边:“宁宁醉了。” 宁离哼道:“我没有。” 裴昭握着他的手臂,心中只道,那些个醉鬼,便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 忽然间,听到“啾啾啾”几声,细|嫩|脆脆。 怀中面颊晕红的小郎君便笑开:“芝麻糊?唔,你倒是会找……去,这个你不能喝。” 那白腿小隼冒出来个头,似乎试图去就宁离盏中的酒。但宁离自然是不会与它喝的,周旋了会儿功夫,便见得宁离手一扬。余下的桑落酒,悉数倾洒入了湖中。 粼粼波光,映着连绵宫灯,摇曳如锦。 小隼呆了呆,忽然生气,竟然是要啄一下。 只是却没能啄的下去。 被人大袖轻拢,一阵风来,珍珠似的身体便不由己的偏到另一侧,哪里还啄的了人? 宁离忽然支撑着要起来:“行之,如今你不能动武。”他已经问过了李奉御,更何况,便是宁离自己,又哪里看不出来? 裴昭随意道:“只不过用些巧劲儿,不妨事。” 他垂下手,仔细擦拭过少年面上的水痕,因为那鸟儿作怪,竟是溅出来了几点。 宫灯漫过水波,映得绯红衣袍生出圈圈涟漪,相触的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宴上喝了一壶,后来离开时又悄悄顺走了杨青鲤那壶。裴昭眼尖瞥着栏杆一侧,那空壶又是从何处来的?桑落酒后劲甚大,初时不觉,其实绵长得很。这三壶酒下肚,只怕人都糊涂。 但这时要与他说……却是说不通了的。 裴昭道:“今晚还要出宫么?” 宁离懒懒道:“不想动了。” 建春门外宁王府的旧宅是不曾修葺的,宁离只说自己不喜欢那一处,裴昭顺着他来,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只是城中宁王府并无私宅,裴昭说自己旧时有几处院子,也被宁离拒了。如此这般,再要出宫……竟是要打马出城,去山间别院歇整了。 那也未免路途迢迢。 他心道不若自己再赐一处宅子,只是选址在何处,得好好计较计较,断不能离宫城太远,最好是便于进宫才是…… 裴昭道:“喝够了么?喝够了便随我回去……一个不瞧你就悄悄喝这么多。” 宁离眨眼起来,嘟囔道:“我只是脸上红罢了,你去沙州问问,谁不知道本世子千杯不醉?” 裴昭根本不信他鬼扯,凉凉将他看着:“哦?你敢当着令尊的面喝这么多酒?令尊舍得?” 宁离:“……” 这话说的,沙州人人酒量都十分可观的好罢! 只是被裴昭那样盯着,宁离撇嘴:“你怎么和我阿耶一样,行行行,你们说的都对。他也不许我多喝酒。” 宁离心里怏怏,心想就喝个酒罢了,还是这么绵软的,竟然也不成。眼见着裴昭似乎要送自己回去的架势,干脆一挥手:“回宴席去罢,上边儿的皇帝不在了,他们不找你么?”脚下抹油,一溜烟的跑的不在。 裴昭无可奈何,吩咐道:“世子今晚喝了酒,教人仔细伺候些。” 张鹤邻自然是称是的。 帝王在上,宴席间众人不免拘禁,也是天子离席后,这才热络松快。 然而裴昭又怎知,出来会闯见这样一幕光景。他站在湖边,凉风习习,心头不知怎的,却想起来雅苏看宁离的那个眼神。 那样的震惊,又那样的喜悦。 不仅仅是在这湖边,而是更早,在那宴席上。 铁勒王的小王子,显然,也是一位藏不住己身情绪的主。 当时的神情,只怕不是一见如故,而是有旧,彷佛故人重逢的惊喜。而宁离目光淡淡,半点没有认出来,显然是抛之脑后了。 也幸好没有认出来。 若是宁离也认了出来,和那小王子欣喜叙旧…… 裴昭自忖,大抵是没什么好气性的。 78.2. 宁离沉沉的睡下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亮,他拥着被子,身体懒散散的,不大想起来。听见外边轻微脚步声,似是宫人在小声交谈。 “世子还不曾起来么?” “昨日宴上喝多了酒,怕是困倦的很。” “……” 窸窸窣窣动静,似乎是回禀了,没有人敢进来惊扰他。他算了算日子,今天彷佛应该去奉辰卫点卯?但他也不是日日要去的,干脆明日再去罢…… 就这么想了会儿功夫,忽然又听见外间脚步,这一次他听了出来。连忙要往后仰做些个假睡样子,但是一想自己装睡作甚?片刻已见得帐幔被掀起来,搭上的手修长如玉。 宁离眨巴眨巴眼,与来人对望。 裴昭还道他昨日喝了酒、如今仍睡得昏沉沉,哪知掀开帐幔,正对上少年睁大眼睛,浓密眼睫扑闪,那神情好生无辜。 安心之余,不免又有些好笑,裴昭在他一侧坐下:“既已醒了,何不起来?还赖在床上作甚,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 宁离这是头一番被他捉住,没想着还有这样一堆大道理,眼瞅着说不定还要念下去,连忙打断了:“是是是,我知道,我立刻便起来。行之你不去上朝么?可别误了时辰。” 裴昭轻轻瞥他。 倒是没说话,出了去,自有内侍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从里间出去,心想这时候裴昭应当已经走了罢?应该不会捉住自己再教诲了,哪知正见着人在外间坐着,随手翻阅着案上的书卷。 宁离小声问道:“陛下不去上朝么?” 张鹤邻辛苦地忍着笑:“陛下刚从前朝回来,听闻世子还未醒,怕是昨日喝多了酒,赶紧来瞧瞧,是否要请医官哩。” 宁离:“……”居然都已经下朝了! 早膳已经摆了一桌,俱是膳房用心做的,糕点粥汤,时鲜小菜,日日变换着,没有重复的花样。纵然窘迫了一阵,但很快也被抛到了脑后,完完全全的沉浸入了这美食之中。宁离夹了一筷子蟹粉灌汤包,吃的正香甜,察觉到一道目光把自己看着。 宁离疑惑道:“行之?” 裴昭端详他,刚洗漱完的小郎君,脸颊白里透红,剔透得桃子也似,彷佛掐一下都能留个印,满意道:“不错,气色果然好了些。”膳房果然用了心。 宁离顿时也无奈:“就那么点儿小口子,也用得着补气么。” 他想起来雅苏的请托,于是给裴昭说了一番。 裴昭笑盈盈将他看着,没有说允,也没有说不允,只道:“宁宁倒也学会给人走后门了。” 宁离:“……” 旁余宫人俱低着头,觉得这话听著有点子心惊的,宁离倒半点没察觉:“我也就只是一说,成不成当然是你拿主意,又不是定要将他塞进去。”如果为难,他回绝了雅苏便是,这点子轻重,他还是知晓的。 裴昭道:“那依宁宁之见,他能进奉辰卫吗?” 宁离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摸过他的根骨,怎么能直接论断。” 这话说得有一些老气横秋,使得裴昭都莞尔,一时间却想起来,那时在山间别院,自己将萧九龄派去,给这小郎君判断资质的旧事。那时宁离还满心不愿,萧九龄也只胡诌了些资质甚佳、浑然天成的话,来哄骗眼前的少年。 那时他只当宁离的师父是什么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还生了好大一通气。可若那是厉观澜…… 裴昭若有所思。 “行之?” 裴昭回神,含笑道:“旧例是各家子弟进京后,择出些优秀的入奉辰卫当差,若并非嫡系子弟、却也有上进心的,可参加比试,拔得头筹后也可入奉辰卫,不拘泥家世,只要身家清白便可。依照他的出身,自是不能直接进入奉辰卫,他若是想,下场比试一番也未尝不可。” 宁离好奇:“还有这么一桩?这又会选多少个?” 裴昭道:“少则三人,多则五人,没有定数。若是资质实在差劲,便是一人不取,也是有的。” 宁离震惊:“啊?这么严格?” 张鹤邻在一旁听着,心道陛下又逗|弄世子,究竟取多少人,那还不是圣心罢了。 裴昭漫不经心道:“铁勒王要教他去崇文馆,他自己倒是想进奉辰卫……若是他改了主意,那也不用下场,崇文馆里,自然有他一把椅子。” 并不凝望眼前少年,心道,又是谁教这铁勒王子眼巴巴的追出大殿,教他一心想去奉辰卫呢? 宁离说:“我看他读书恐怕不太成。” 裴昭轻哂,心想前日雅苏面圣、殿内对答之时,可半点看不出读书不成,只怕也是延请名师,精心教养过的。 他道:“宁宁从前见过他。”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宁离“唔”了声:“从前在商道上撞见过,他当时被人追杀,我瞧他可怜,便把他救下来了。” 裴昭说:“原来是救命之恩。” 宁离摆手:“只是随手。”听见裴昭说,那时在殿上雅苏他的神情,彷佛震惊得很,连忙道:“我没有告诉他姓名,只是隐在暗处,看他手底下人将他接走,便离开了。” 裴昭抚掌道:“原来宁宁是一副侠义心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含笑将人望着,宁离有一些窘迫,又有些得意,忍不住亮晶晶的看着他:“……你也觉得我做的很对罢?” “自然。”裴昭笑道,“只是不知我有无荣幸,领略宁宁当年风姿?” 瞧着裴昭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宁离兴致勃勃,便回忆了一番,务必要将自己当年风采一一展现。 “我当时用手上剑,把他们脑袋都削了,你不知道我的剑……” 前边儿流利得很,只是说到关紧处有些卡壳,顿时停下。 “宁宁的剑怎么了?” 宁离当时用的剑是“朱明”,半点没有掩饰,那时已经是在他打了波罗觉慧后,“朱明”名声响彻于世,铁勒的那些杀手都认了出来,雅苏在一旁,是以也记下了。 可是如今,“朱明”不听使唤,召也召不来呢。 连带着东君,他一时也不好意思说了。 这其实是有一点令人恼的,正要说自己光荣事迹,结果现在好像出了点拐子,整的扯谎一般。 “宁宁?难道是当时凶险的很,你的剑出了意外?”裴昭眼眸关切。 “那倒不是……” 罢了罢了。 转念一想,裴昭不告诉他,自己就是皇帝。那他也不告诉裴昭,他就是东君。裴昭瞒了他多少天,他也瞒裴昭多少天,也要教裴昭吃吃被瞒的苦头才是。 第79章 松萝雪乳 说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79. 铁勒使团悉数被安置在了鸿胪客馆。 雅苏晨间起来,听得外面好大一阵动静,他心中略微有些个猜测,当下也不去打扰,闭着眼睛闲闲的听着。檐下有人用铁勒语交谈,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怒意。雅苏听了一阵,没有忍得住,唇边露出狡黠笑意。 他施施然的走出门外,正好触上了霉头。 庭中正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与旁人交谈,几人俱是穿着侍卫服侍,只当中那人碧绿眼睛,一把络腮胡,看上去很有些年岁。 雅苏只当自己没听见也没有看到,自顾自的朝着另一侧走去。 今日无事,说不得便可以在建邺城赏玩一番,入京后惦念着要答覆天家,直到此时才能微微松快。 忽然听见有人冷冷道:“站住。” 雅苏充耳不闻,脚步快得很,径直转了方向,便要向另一侧回廊。 便这时,旁边忽然有两名侍卫冲上前,横刀将他拦住,为首一人语气里带着警告的意思:“二殿下,你还是听话些好。” 雅苏面上笑着,很有些乖巧的样子,然而脚下半点不停,直直朝着那刀尖上撞。侍卫迟疑,并不敢当真伤到他,一时连忙退后,收刀归鞘。 这一退就把路给让了出来,便这么点儿空隙,雅苏硬生生的走了过去,并不回头。 那络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叫你站住,你没有听见吗?” 雅苏心道,便是不站住又如何呢?拦又拦不住他,嘴上倒是这么硬。但是到底有几分顾忌,不想在鸿胪客馆里闹起来,于是敷衍道:“对不住,昨晚没睡好,今天我耳朵有些背?” “没睡好?”那络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听人说,你昨晚在宴会上过得倒是挺开心。” 雅苏听了,倒是真要合计合计了。他翘起唇角:“我又没有做亏心事,不负父王嘱托,见到了大雍陛下,如何不能开心?倒不似兄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你说,大雍陛下要是知道铁勒大王子并无通报,混进了建邺,心中会如何作想?” 那络腮胡青年勃然大怒:“你敢?!” 原来他正是铁勒大王子乌兰撒罗,只是不知为何改头换面,出现在此处。 雅苏茶色的眼眸将他盯着,道:“兄长这样将我拦着,我便是不敢也敢了,总归我行的正,坐得直……你有空朝我发脾气,不如快想些办法,去找你的好舅舅。” 话至此处,乌兰撒罗的面色极其难看。 两人在庭中对视,心里俱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年前大雍的使者入了铁勒王庭,只道陛下有重礼送来。铁勒王设宴款待,谁知那宴会上,大庭广众之下将木盒打开,却是二十五颗齐齐整整的大好头颅,犹不瞑目。 【纵然铁勒人生性骁勇好战,当时也被那血腥激得不少人吐了出来。】 大雍使者言辞款款,只道是有不轨之人乔装改扮,假作铁勒商团刺杀雍帝,所幸未曾得手,陛下不愿破坏两国之间关系,便教他们星夜疾行将贼子送了来。 当时铁勒王就变了颜色。 那晚宴会雅苏也在,只见得自己对侧的兄长面色变得极其难看,而铁勒王气得胡须发抖,还要好言好语招待大雍使者。当夜宴会散,自己这位大哥并不曾离开,听说铁勒王寝宫内,听得好大一阵动静,第二天再见时,乌兰撒罗脸上,赫然一个通红的掌痕。 他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的进宫去请安,原本与他也没有关系。国师不见了,兄长被打了,又怎么样?他只是个痴缠撒娇的幼子罢了,只会软语哄面色沉沉的铁勒王开心。 乌兰撒罗冷冷道:“果然是来了大雍,你的胆子都大了不少。” 雅苏不以为意:“哪里比得上兄长,不告而别,混进使团呢?” 昨夜宴会时候,乌兰撒罗悄悄去了城外翠灵寺寻人,果不其然,一无所获。翠灵寺内人去楼空,莫要说解支林了,甚至连原本在那处的番僧都寻不到踪迹,彷佛已经是一处荒废的庙宇。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雅苏的挑衅,不得不忍耐。但他从来都与雅苏不对付,到底是忍不住,讥嘲道:“我听说你昨晚两只眼睛都快黏在那宁王世子身上,人家走了,你也眼巴巴的跟出去……怎么,还想要巴结一番吗?” 雅苏原本脸上一直漾着笑涡儿,听到这话,那笑容消失了。茶色的眼睛里冰淩淩的,他敛了所有表情,与乌兰撒罗对视,两人神态竟然相似。 入京前皆有打听,宁王世子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炙手可热。只是这位一向无甚交游,便是请也请不到。 “还是说,你得了父王的宠爱不够,还想摇尾乞怜,结交沙州?” 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间通传:“二殿下,外面有人在寻你。” 雅苏道:“谁?” 侍卫道:“他说他姓宁,殿下听了便知晓他是谁。” 冷嘲出口,乌兰撒罗面色不善:“果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只要有根大|腿,你就跟乞食的狗儿一样冲过去汪汪。” 雅苏吐出一口气,并不生气:“有些人还不如一条狗呢。兄长,你慢慢去寻国师,我就不奉陪了。”。 宁离坐在外间等人,他出了宫后,便直奔鸿胪客馆。 铁勒使臣俱是胡人相貌,高鼻深目,头发黄褐蜷曲,那大雍话也说得很是生疏,想来是匆匆学的。他勉强听了些,倒是也不急,只坐着喝茶。 不多时,便见着个身着榄青衣袍的少年出来,茶色的猫儿眼,正是雅苏。那目光转过来,见得他时,登时就亮了。 “我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世子怎么来啦?”他见宁离正在喝茶,辨出些香气,笑嘻嘻介绍道,“这是松萝雪|乳茶,我阿娘爱喝的,用一撮松萝茶煮沸,掺了点儿羊乳,还撒了些烘干的橘皮末,世子喜欢么?” 宁离“嗯嗯嗯”,他是个没研究的,只要不苦,便是好茶。 雅苏大雍话说得流利得很,和旁余的那些铁勒人大不相同,想来也是下过苦工的。他望瞭望四周,有些为难:“世子,可以换个地方说话么?” “自然可以。” 宁离猜测他大概是不想被旁人听到,当下答应了,带雅苏去了街上。 建邺城热闹的很,满城人流,熙熙攘攘,杂耍声、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雅苏东张西望,眼里满是好奇,被宁离被问到时,有些腼腆:“我从前没有来过大雍呢,还是第一次来建邺。阿娘以前与我讲了许多大雍的故事、风俗、景致,但是我都没有见过。” 宁离想起他娘亲是大雍人,不免心生怜惜,心道定要教他好好游玩一番,拍着胸脯道:“那你可问对了人。” 他进京时在这建邺厮玩过好长些时候,当下直接将雅苏带去了湖畔的醉仙楼。 湖光浩渺,烟光水色,楼下游客来往,络绎不绝,从三楼包厢居高临下,好一副江南山水景致。 宁离道:“你不是要去奉辰卫么?我替你打听过了,七日后会有选拔,只要报上名牒便可以参加,具体入选不拘定数……唔,入了奉辰卫后,通常还有一遭,大统领来摸骨。你要是能说得通萧九龄,资质教他见猎心喜,指不定也行。” 他思索了一阵,觉得可以曲线救国:“不如我想个法子,请他来给你摸上一摸。” 雅苏道:“一定要萧统领么?若真是探资质,我心中也有个人选。” 宁离:“谁?”总不能是薛定襄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你能帮我先看看么?” 宁离:“……” 差、差点忘了,眼前这位是知道他身份的。 宁离想想,似乎是这个理儿,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我从前都没有替人摸过,那可做不得准。” 雅苏弯唇:“我相信世子。” 他将手伸了出来,摊在了桌上,一双眼睛里满是信赖。 宁离:“咳。”说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他手指搭上,仔细探了一阵,回忆些口诀,问道:“你学过武么?” 雅苏点点头:“学过一些。”但是又吞吞吐吐:“学得不大好,还在明心境。” 宁离“咦”了一声,有些奇怪:“怎么会才在明心?”与他所触及的骨象并不太相符,难道是在家中耽搁了么? 雅苏道:“我拳脚功夫粗疏的很,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随阿娘弹曲子自遣,世子要听一听么?” 便取出一根芦管,轻轻吹起,曲调呜咽,缠|绵不绝。 那本应该是极萧瑟的音色,然而被他吹得,只有绵绵的思乡之意。曲调婉转着,是蕉叶,朱栏,藕花,玉簟。便是宁离这不甚听得懂的,心中都生出一股怅然来。他心想,雅苏的母亲只怕是江南人,清柔如水的。 一曲既毕,余音不歇,似要将人乡情都勾起。 宁离若有所思:“以音律入道么?”他知道有这样的法门,不过他自己学的不是这一遭。忽然间心中一动,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懂音律?” 雅苏点头道:“我勉强懂一些。” 宁离:“懂了!”这个表情,那就是很懂的罢。那他说不得可以问上一问? “我正好想打听一首曲子……” 但他没有来得及说完。 正这时,忽然有堂倌掀帘,笑容可掬着:“客人,有人送了你们一道菜。” 第80章 蕉叶炙 能称“殿下”的唯一一位 80. 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两人,雅苏有些好奇:“这也是建邺的风俗么?会给客人赠送菜肴?” 宁离也有些纳闷儿:“从前没听说过。” 倒是不曾拒绝。 堂倌将菜肴端上,只见得盘中一片翠绿,那蕉叶似方糕样裹住,唯有边缘微焦,呈现琥珀色泽。 堂倌笑道:“这道菜名为‘蕉叶炙’,是取未曾展开的蕉叶嫩心,用山泉浸泡变软待用。再取了鹿肉,用红曲米、蜂蜜、虾酱细细腌制后,蕉叶裹住,又用松针垫在陶瓮底,慢火炙烤而成。客人请慢用。” 将蕉叶拨开,露出其内的鹿肉,两人各挑了一筷品尝,那鹿肉色泽酱红,入口只觉得甘|嫩|肥|软,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宁离在醉仙楼里也吃过几次,倒不记得有这么一道菜。 宁离问道:“谁送来的?” 堂倌说:“他只说客人尝了便知。” 宁离:“……” 谁在这里故弄玄虚,他尝了以后怎么知道!教雅苏猜,也是猜不透,两人蒙头猜了一堆,俱是没有头脑。 管他呢,要是有心,自然之后会出现。 便在这时朝楼下望去,湖边柳树旁,宁离正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咦”了一声。 恰好那人亦是看来,微微颔首。 既然撞见了,也算是有缘。而且若果想如奉辰卫,带人提前去见见未来的主官也不是不可。 “走!” 宁离立刻带着雅苏下楼,只怕萧九龄跑了,而萧九龄仍负手立在原处,并不曾离开。 彷佛正是在等他们的。 宁离腹诽着,这位大统领不在宫中拱卫陛下,怎么还有闲心在外面乱逛,还正巧把他们给撞上? 却见萧九龄目光越过了他:“萧九容是你什么人?”。 那竟然是问的他身后的雅苏! 雅苏茶色的眼眸中浮现几分茫然:“萧九容?我不认识什么萧九容。” 是么? 萧九龄端详着眼前这位异族的王子,他的发色浅褐,也不如其余铁勒侍卫那般蜷曲,五官也略略柔和些,或许是传承自母族的血脉。使团进京前那数据早已是熟谙于心的,铁勒王幼子的母亲,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那茫然不像是假的。 可他在楼下听到的曲子也不是假的。 稚弟擎盘,蕉叶裹鹿,嬉撒崖霜屑。旧时音调,他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听见。 萧九龄缓缓道:“谁教你的这首《永遇乐》?”。 宁离入宫后,闲来无事,先去了校场。果然那些年轻的公子哥们都齐聚在一处,闹哄哄的,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事务,大统领不在,没了管束,一个个都都放松得很。 远远有人将他瞧见,招手喊他:“阿离!” 也不管其他人了,亲亲热热的跑过来:“你居然还过来了?我以为今天你又溜了呢。” 宁离“咳”了一声:“我在天子近前侍奉,怎么能算逃班呢。” 杨青鲤点头:“是,是,我都知晓的,你在侍奉陛下。” 宁离:“……”这语气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他先前在想以音律入道的法门,说不得可以向杨青鲤请教一番,只是看着当时在湖边的场景,恐怕已经是用不上的了。 他说:“你听过《永遇乐》这曲子么?” 杨青鲤道:“自然。” 宁离又道:“那这曲子可有与蕉叶相关的?” 杨青鲤冥神细思,随即作罢,诚恳道:“不若你去崇文馆问问?” 宁离:“……”可别!他对崇文馆敬谢不敏! 来奉辰卫之前裴昭还又问过他一次,要不要去崇文馆上学,这样不必当差,只考校些功课……宁离连忙拒绝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 杨青鲤道:“崇文馆里也有厉害的琴艺先生,你可以去请教一番。我虽然懂些音律,但叙州的调子,都是我们那边唱传的,到底和建邺不一样。” 宁离说:“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罢了。萧九龄说向他借借雅苏,想必那借,应是很有一些渊源的,这不,宁离将雅苏借出去,自己又一个人了。 “你们俩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旁的那些少年郎君们凑了过来,笑吟吟的也给宁离打招呼,“我们正在演练雁形阵,宁世子一会儿要来么?” “雁形阵?”宁离有些糊涂。 杨青鲤道:“唔,今日是要演练阵法的,也不拘着人数,你来之前我们刚演完一节,正好歇歇。上午演练就算结束了,下午要去读兵法……”他朝凑来的人摇头道,“去去去,边儿去,一会儿该去用午膳了,哪儿还有力气再来演练。” 显然,杨青鲤在奉辰卫里过得不错。宁离本是与他一道过来,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影也不见。杨青鲤却没撤,勤勤恳恳的上职,亏得他脾性好,天生外向,很快就和这些年轻人打成一团。 奉辰卫里虽然有许多世家子弟,但一入宫城,便是天子侍卫,并不许再叫人伺候。从前前呼后拥,此刻却只得自力更生。 冬日虽然晴朗,但校场空旷,一阵阵风扑刮过来,吹得面皮发冷。 “唉,今儿风怎么还这么大……” “今年雪下得久哩!冬天来得晚,这不去得也迟。” “下午兵法是哪位先生来讲?”刚有人问,立刻有人笑道:“你 怕是半点没听!哪儿有什么先生过来,是要我们去崇文馆的!” “先填填肚子罢,不知道今天膳房又做了些什么菜。” “甭管,铁定没滋味!” 一群年轻人嚷嚷着,结队朝着校场外走去,笑笑闹闹。宁离觉得新鲜,便也跟在一路,他自来了奉辰卫后,还是头一遭和众人一道去用膳。然而出去了却见笑闹声微静,宁离正奇怪,转眼看见一个深青衣服的内侍,正候在道旁。 那脸目并不陌生的,宁离认了出来,是在式干殿里当差的内侍。 小内侍张望着,似乎在寻什么人,见得他时,面上顿时一喜,连连唤道:“世子殿下!” 在场的世子有很多,一根树枝掉下来都能砸到七八个,但是能够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位。 众人无声,如水波般让开,早将那条路让出来,却悄无声息的观察着这处。 那小内侍道:“陛下知道世子今儿入了宫,体谅您辛苦,特意让您过去一道用膳呢。” 宁离微微一愣,看向一侧,杨青鲤冲他点点头道:“快去罢,别教陛下久等。” 眼见着那小内侍将宁离请走,余下的众人窃窃私语,颇有些艳羡。 另有人道:“他辛苦了什么?这不刚来就在边上站了站。咱们演练了一上午,他可是场都没下呢。” “那你去和他说?你有本事生的他那个好爹?怪你家祖上没挣来个王爵?” 这是有些看不惯的,便吵起来。 但哪个不知道呢? 这位宁世子来自于沙州,路上便拖拖沓沓的走了三个月,入京后又把时家二郎打了。那可是天子外家,陛下也没怎么生气。虽说小惩大诫一番,关进净居寺教他反省,可开了年,便直接将他放进了奉辰卫,连选拔也不曾经历。 “你猜他如今住哪儿?陛下教人重新收拾了千里阁。” 有那些个懵懵懂懂的问千里阁是何处,自然又有晓得的解答,那是从前宁王宁复还入宫时的居处。 竟是比照当年元熙帝待宁王了。 一时间众人都默然。 这如何比得了呢?他们都在奉辰卫里勤勤恳恳当差,唯有这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什么去陛下近前侍奉,听那小内侍的话,这不是出宫去玩耍了一番么,陛下居然还体谅他辛苦……这是辛苦在了何处?真辛苦的是他们罢! 忽然有人讥笑:“可惜他自己没本事,太过于无用。” 杨青鲤停下脚步,冷冷的看过去,那嘲笑的人迎着他目光,后退一步,一时间竟然不敢对视。 谁不知道杨氏的世子与宁离交好?他父亲杨青鲤亦是入微境巅峰,与两位大统领一般。 杨青鲤道:“有功夫多嘴饶舌,不如自己回去多练练。” 无人敢应答…… 宁离自然不知道这一番争端,他脚步轻快的随内侍过去,发现并不是去式干殿,不免有些疑惑。 小内侍连忙解释道:“陛下与朝臣议了事,如今是在两仪殿等您呢。” 入殿后内侍们正在摆膳,宁离施施然的过去,也没凑到裴昭跟前。那案上摺子堆了老高一摞呢,他明白得很!他才不会凑过去,张望些什么政事奏摺呢。 瞧着裴昭并未批完,那朱笔悬着,似乎在凝神细思。 宁离不敢打扰他,便站在一旁,但又甚是无聊,忍不住将人张望。 他不去看摺子,看人总是行的罢? 裴昭已经不是晨间唤他起来时那一身,眼下换了身常服,浅淡的山青色,教人想起来缭绕在皑皑白雪间的烟岚。他袖子微微垂落,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此时正提着笔,五指修长,指节泛着微微的白,那是因为手上用力而浮现的。 ……行之一定写的一手好字。 宁离胡思乱想到。 忽然听着一声低叹,他回神,却见裴昭已经将笔抛了,转来的目光似乎有几分无可奈何。 宁离道:“诶,行之,你批完啦?” 裴昭叹道:“有人在侧打扰,批不下去了。” 宁离顿时觉得好没有道理:“我只将你望着,又没有过来掰你的手!” 裴昭心道,那也没甚么区别。被人灼灼的望着,那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宁离大概半点也不自知,还咻咻的这般无辜。 “不是去与铁勒王子玩耍了么?怎么还记得入宫?”裴昭淡淡道,“我听说那铁勒王子吹得一首好曲子,很是动人呢。” 宁离知道裴昭派人跟着他,也不以为意,笑嘻嘻道:“那你怎么不知道,萧统领把他截下来了?” 80-90 第81章 冻荷醢 原来那竟是《凤求凰》 81.1. 萧九龄将人截下来的事情,裴昭自然知晓。 然而他此刻要关心的,并不是这一桩。 萧九龄将雅苏带走了便带走了,有什么事情,之后都会给他回禀。那时候再听也不迟。 侍从们布好了膳,里面有一道名为冻荷醢的,比较有意思,煮了汤圆,有荷叶的清香,融合在了一处。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宁离一向都随意的很。 裴昭道:“下午奉辰卫似是有兵法。” 宁离说:“怎么了,我一定得去听么?” “想去便去罢了,也不是一定要。”裴昭说完,觉得自己简直是退的没什么底线。他从前哪里会这样?换了他从前的性子,他定然是把宁离押去听的。 可看着宁离,那是半点儿不愿呢…… “谁要听兵法,我听他们讲,还不如听阿耶讲呢!”宁离嘀咕。 裴昭听得失笑:“也对,竟是我忘了。” 宁复还便是声名在外的,若是论名将……大概朝中是没有人能够比的过他的,西域三十六国无不是听闻他的威名,只可惜,他是在西北的沙州,而不是在帝京这处。 朝中能比得过的,只怕没有。 只是…… 裴昭道:“那他讲与你听了么?那宁宁可曾认真听了么?” 宁离:“……” 宁离”咳“了一声:“我多多少少还是听了那么点儿的,不然说出去,我得多没面子啊!” “是么?”裴昭失笑。 宁离郑重点头:“陈先生乱讲,我懒得听,但是阿耶的场,我定然是要捧的。”虽然阿耶也没怎么讲便是了。 但是这番话,不需教行之知晓。 兵书有什么好看的,兵法又有什么好听的,都是些纸上谈兵。 他眼见裴昭笑着,顿时目光警惕:“我不去!说好的,点个卯我就能走人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行之是顶顶厉害的君子,不能抓我去!” 裴昭当真听得无奈:“是,我不会迫你。” 那下午他要做什么呢? 裴昭道:“既然如此,宁宁不如替我念会儿书罢。” 宁离:“……” 81.2. 校场。 宁离没有找到人,才知道都去了崇文馆。他对这地方实在是敬谢不敏,于是也避开了,只使了内侍,教他们去等人。 杨青鲤下了课便被捉住了,出了崇文馆后,便见宁离在外边儿等着。 “怎么,今儿个有事么?” 宁离说:“青鲤,你很通音律的罢。” 杨青鲤笑道:“略懂,略懂,都是些山野的调子。” 宁离道:“我有首曲子,想请你帮我辨认。”。 是什么曲子,教他这样念念不忘? 宁离摘下了一片叶子,轻轻卷折,凑到了唇边,回忆那一日听到的曲调,断断续续吹了起来。 他吹得不快,一会儿停,一会儿止,他本以为自己全部都忘记了,没想到还能记得起来。只是这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实在是七零八落……很难听得出来的罢? 如果裴昭一曲弹罢,是余音绕梁,那他的这一曲子吹下来,连树上的雀儿都要惊走了。 仔细回忆下一个章节时,忽然见到了杨青鲤神情有些奇异,那还朝着他挤眉弄眼了,滑稽很好。宁离没忍住,被他逗的一跳,顿时曲子也吹不下去。 “你做甚要逗我笑!”宁离怒斥他。 就算……就算他这曲子吹得折磨人耳朵,也不能这样打断他吧。 “哪有,我才没逗你笑哩!”杨青鲤立刻澄清,他望着宁离,语气里颇有些感慨的意思,“我只是没想到,咱们宁世子,竟然也少年思|春了。” 宁离:“……” 宁离顿时大怒:“你胡说些什么,我哪里有什么思|春的?我不过觉得这曲子好听,随意吹吹罢了。” 杨青鲤就看他瞎胡扯,还说什么曲子好听,哼,这么多琴曲,哪首不好听? “是是是,你没有,你就只是随便吹吹。”杨青鲤敷衍道,“随便一吹就挑了首《凤求凰》罢了。” 宁离愕然。 杨青鲤轻轻唱道:“……凤飞翺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1] 他有一把好嗓子,清澈透亮,教人听得也怔怔望。 一曲唱罢,竟也是余音不绝,歌声绕梁。 杨青鲤悠然道:“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你总是听说过的罢?” 宁离如何不曾听说过?可是他从前只听过故事,却不闻其音。 那天行之赔罪时弹给他的曲子,那首轻缓的,缠绵的,悠长的,婉转的曲子。那样浓烈的,幽徊的,款款动人而又欲语还休的心意…… 原来竟是《凤求凰》!。 “司马相如于桌家做客,在堂上弹了这一曲《凤求凰》,以表自己倾慕之意。桌家的女郎卓文君在帘后听罢,怦然心动。两人月下夜奔,成就一段佳话。” “谁与你弹的?”杨青鲤嘻嘻笑着,凑了过来,“谁给咱们宁世子弹了这首曲子,竟是把你的魂都勾了!” 瞧瞧呢,谁见过宁离这时候样子,听了曲子,不知道想着了什么事,竟然脸颊晕红,双眼目光也不由自主漂移,不知道到了哪处去。 这是想着谁,又是念着谁?分明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模样。 宁离说:“没有,我这几日不是在听曲么,随便听到的。” 杨青鲤看他还在嘴硬,没忍得住,“噗嗤”笑出了声。平日若换成这样,宁离铁定要瞪他,赏他两个眼刀子了,这时候呢?声音也小,眼神也飘,还转过去,不肯看人。 “是是是,那不知道是哪位琴师,随意给你弹了首《凤求凰》呢?” 宁离不肯说。 脸颊都红成这样,眼睛也像含着水一样,都还嘴硬着呢。杨青鲤心里好笑得很,也不去戳破他这死鸭子,打着弯儿的想要问。 半晌,宁离抬头,目光期期艾艾的:“哎。青鲤,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你说,你说。”杨青鲤精神大振,洗耳恭听,“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首曲子,弹的人……他心中,是有些思慕的罢?” 杨青鲤还道他要问什么,哪知居然是这么个算不得问题的。 这还用问?这不是瞎子都知道的吗?但凡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呢! 但是他眼前的小郎君不知道。 清澈眼眸一瞬不瞬将他看着,旋即又低下去,看着自己手中那半折的叶笛,好像上边儿生出来了花。等了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又把头抬起来,眼巴巴的将人望着。 还说不是呢!谁信。杨青鲤憋不住笑。 他定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手中的叶子都要被捏碎了。 是谁牵动了他的情肠,教他也这样欲语还休? 杨青鲤拍他肩膀:“你想什么呢?若非是面对心悦之人,谁会特意弹《凤求凰》呢?” 宁离眼神霎时亮了。 “只是啊……”杨青鲤叹气,“我们宁世子,竟是半点都没听出来这曲子呢!只怕人当时满怀倾慕的弹给你,你是半点儿也没听出来罢,还不知道人家怎么伤心呢。” “他才没有伤心。”宁离下意识反驳他。 行之还逗着他玩儿呢。 “是么?”杨青鲤笑道,“当真?他当时难道不是甚是期盼?他难道不是想着能与你两情相悦?可惜你个呆子,肯定没回应他。” 宁离不理他。 这少年人,得了解答就不理他,过河拆桥呢!杨青鲤也不在意,笑着看宁离这神思不属的模样。这看着……也不是半点无意嘛。 片刻,听得小小声说话: “现在知道也不晚。” 第82章 梅子露 你也配弹这把琴? 82. 宁离正在乐坊听曲。 妙龄的乐师端坐阁中,素手纤纤,正拨弄着身前的箜篌。那华丽的乐器被拨出了残影,当真是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然而宁离却听得困困欲睡。 他已经听过了数码乐师,只觉得没有一个能弹出他想要的韵味。 随坊主走进来,见他神情恹恹,还是那挑剔模样,心中先叹了声,面上却不显,笑着道:“世子觉得这一位如何呢?这却是坊中花了大价钱,自西域请来的乐师,自幼便跟随父亲弹奏箜篌的。如今还没登过场呢,正是请世子先赏鉴一番。” 宁离说:“尚可。” 但他这评出的尚可显然敷衍的很,便是个瞎子都能够看出来。随坊主心中琢磨一阵,忽然暗恼后悔,有事没事提西域作甚?建邺别的王侯子弟或许见得不够多,可是这位是沙州来的,听过的西域乐师,定然不少,自己却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半点没搔中痒处哩。 随坊主示意那胡姬退下,笑着问道:“不知世子可否给个准话,究竟是要哪样乐器,又要哪首曲子呢?如今您这几天来,是琴瑟琵琶,筝筑箜篌,但凡有的,都听了个遍……竟是一个满意的都没有?” 宁离心道,美则美矣,全无灵魂,有什么用处?但他心下晓得,这话说出来,定然是要惹得坊主不悦的。 他倒也无意戳人心口,随口道:“都不如我曾听过的。” 那随坊主微愣:“并非在下夸口,只是京中乐坊,若要再寻一处胜过我家……那也是极难了。却不知道世子所说的,是哪位乐师?” 宁离神情微滞,那名字就在他的心底。 可是“行之”两字,当珍之重之,又如何能在这舞乐之地堂皇出口呢? 自然是摆了摆手。 他不愿意说,随坊主又哪里敢追问,心里琢磨着,这宁世子上门之时,说是要听些令人心怀舒畅的曲子,但最好又要调子热烈蓬勃些,还要清新明快,能完整传达弹奏人的心意。最好还要简单些,因为他要学,是了,还要给他找个能看得上眼的乐师。 ……我的个乖乖呀,这是什么心意,又要哪个乐师啊?! 坊中顶尖的乐师全部过了一遭,得,没一个能瞧得上。便是歌姬也被唤来了不少,唱了好些词令小调。 问,是问不出的;弹,是必须弹的;唱,那也是必须唱的。 宁世子说要自己学,可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便是精心教养了许多年的头牌……也被嫌弃成庸脂俗粉了。 可就这样含含糊糊的、没得个明确意思,那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有人掀帘进来,未语先笑:“……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人大马金刀坐下,先将案上的梅子露喝了一盅,这才觉得稍稍润了枯肠。 眼见着自己吹风沐雨着,宁离却是一派红玉温香,杨青鲤顿时诉苦道:“我在宫中当了奉辰卫的值,出宫后竟然还要来当你的值。” 宁离心里还愁着呢,闻言撇撇嘴,一副懒得理他样子。 杨青鲤眼睛一转:“怎么了,听了这么多天曲子,还没选得出来?” 随坊主道:“杨世子你来的甚好,也给小人透露一番,宁世子这究竟是想要选什么曲?如今在下这乐坊,当真是愁的团团转哩。” 杨青鲤闻言一笑:“这你可问对了人,我看那《诗三百》的第一篇就很好。发乎情而止于礼,是也不是?” 他转头望宁离,见宁离还有些懵懵,心想这书一点不读也是要不得,不然当时听那《凤求凰》便回应了,那还需要现下,这般绞尽脑汁?但他既被抓来参谋,少不得襄助些个,当下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宁离猛地醒悟过来,大窘:“青鲤,你这凑的什么热闹!” 杨青鲤抚掌笑道:“难道这一首不够好?本就是你教我帮你合计的,我觉得这首《关雎》,甚妙。你看你这几天样子,可不正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宁离说:“这么明显?” 杨青鲤道:“其实教我说,何必拘泥那曲子呢,你随便取一首,弹了也就是了。能教你这闻学色变的性子,耐心坐下来学一番,那心意已经殊为不易,想必你那意中人,也能体察你的用心。” 随坊主笑容满面,觉得自己体悟了些,试探道:“世子竟是要弹给心上人?” 杨青鲤倏地扫他一眼。 随坊主顿时噤声。 宁离思忖了一番,觉得杨青鲤所说,也不无道理。也行,就这首《关雎》,可是要教他跟着谁学? 这坊中的琴师,他没有一个能看上。 宁离懒懒道:“还有别的琴师么?” 随坊主微微思索,有些犹豫,终于道:“世子若是喜欢琴,正巧坊里新来了位琴师。不瞒世子,那琴师技艺极是高超,听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的。” 宁离诧异的打量一眼,倒不知道这随坊主被他折腾的这些时日,怎的还有这般自信。 彷佛那琴师一定能满足他要求。 宁离道:“教他来。” 不多时,帘后有人坐下,瞧着身形,是个清俊的少年。这乐坊里性子古怪的多得是,宁离也没有一定要抓人露出真容的意思。 那少年抱着琴小心翼翼放在案上,焚香净手,过了许久,终于勾动琴弦。 清音袅袅而起。 万壑松风,泠然奏响,清流激石,神泛太虚。 初时沉重稳正,尔后层层攀升,吟猱之时若山雾漫卷,游吟之处若飞瀑溅玉。潺潺音流低处有如涓滴,滚拂连作七十二声后,渐成奔涌之势。 巍巍若高山,洋洋若流水。 巧得很,这首琴曲宁离听过,那话本子他也看过。 高山流水遇知音。 倘若人世间能有一知己,当是何等的幸事,又教人何等欢欣。 盏茶功夫,琴曲已毕,余音袅袅,心旷神怡。 杨青鲤听得一时也神往,心道这老板原来没说大话,这琴师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教他看来,便是去宫廷献艺,只怕也绰绰有余了。 他忍不住道:“我觉得这一个不错,就他罢。” 话语落下,瞧见宁离神色,顿时一怔,只因宁离眉梢含霜,无疑笼着冰雪。素来爱笑的唇紧紧抿着,那分明是引怒而不发的态势。杨青鲤便见他站起身,大步朝后走去,毫无怜惜之意,劈手掀开了珠帘。 琴后坐着的少年,五官姣好,容色秀美,锦袍玉冠,神态风流。见得宁离来,抬眸一笑,那当真是明丽绝伦,百花盛春。 “裴晵?” “是。” “月露知音?” “是。” 耳边的声音太冷太寂,教裴晵一时也生出犹疑,难道这琴音还不能将他打动? 宁离面无表情,神色漠然,他忽然抬手。 刹那间半空中似有异响,阁楼上门窗分明俱已关好,穿堂风却不止,惊掠过屏风、纱幔、珠帘,那剑不知从何处来,被他握在手中,霍然劈下。 剑光若白虹贯日。 轰隆一声巨响,千金的名琴顿时劈作了两爿,七根琴弦齐齐断裂,木屑崩溅,琴轸四散,狼藉一地。无价的珍宝,从此变成再也弹不得的废物。 笑容犹在唇边,然惊骇已是欲绝。 裴晵木然呆坐原地,为宁离目光所慑,竟然无法出声。 “往后别教我撞见你弹琴,否则我见一次砍一次。”宁离碾过碎落在锦毯上的残片,恨这东施效颦情态,更厌这矫揉造作,粉饰油腻。 目中浮起冷笑,怫然有怒:“你也配弹这把琴?” 第83章 木瓜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83. 裴晵面色煞白,瘫软在地,骨烂如泥。 而宁离已经不再看他一眼,他胸中有一团四窜的怒气,烧得心火皆起。触目所及,乐坊阁楼,锦天绣地,只觉得处处皆污浊不堪,教他霍然拂袖,下楼而去。 冷风卷面,冬日清寒,没有了甜腻的香气,直到这一时,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宁离负手立在原地,神情凛冽如寒霜,一时教来往歌姬乐工皆退避,有人悄悄瞧着,不知这位世子,是被谁惹着了,动了这么大肝火。 不多时,身后有人追来:“阿离,你且等等我。” “走罢。”宁离道。 两人当即出了乐坊,到得杨青鲤府上。侍从奉上热茶,酸甜可口的,安抚人气性。 杨青鲤问道:“他怎么惹着你了?你怎的发这么大的火?”这模样,当真是把他也吓住了。 宁离啐道:“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那一日,他第一次往建初寺时,裴晵使了侍从来请他,当时弹的就是这一曲。 宁离愤然道:“我那时还未见过他,他就与我说些屁话,什么月露知音,今日才遇到了知音……竟当我是傻子么?演什么知交相逢的把戏,真当我要感激涕零?他也不看看他那样子,他也配?” 污浊恶臭,蝇营狗苟。着实令人倒尽了胃口。 裴昭屡次假意相逢,与他弹《高山流水》,难不成真觉得自己会沉溺于他的画皮?这样算计着想要与他相交,又是想要借他的手做什么? 那一时他胸中鼓噪,彷佛有一腔意气喷薄而出,久召不至的长剑体会心意,竟然就那样回到了他手上…… 杨青鲤低声道:“你下来后,那随坊主害怕得很,当时就跪下了。我问了他几句,因为你这些日在寻访乐师,一个都瞧不上眼,他实在寻不到人,又舍不得你这桩大主顾。刚好魏王府前来牵线,京中都知魏王琴艺出众至极,他便动了歪心思,安排魏王冒充琴师来弹了一场。” 这胆子当真是大得很了。 “他瞧你脾气好,为人和气,何况魏王也隔着帘子,魏王许诺他事成之后,还有好处。” “什么好处?”宁离冷冷道,“他不敢作弄魏王,就来欺瞒我吗?”还说什么新来的琴师,只怕仗的便是他好说话,用那一道珠帘裹饰罢了。 如果他当真被琴音打动,那便是半点隐忧都没有,坊主只等着接下泼天的富贵。 杨青鲤道:“魏王或许想以此与你熟悉几分。” 宁离道:“难道我打了时宴暮的名头还不够响?他自忖是亲王便来触我的霉头?” 杨青鲤叹道:“便是不响,如今也响了。你那一剑砍了魏王的琴,只怕建邺上上下下,都是要传遍了。” 宁离根本不在意。 他早就看那粉|腻画皮不顺眼了,偏偏这人心术不正,还要舞弄到他跟前来。 只是…… 他小心藏着的心意,彷佛被人玷污了一口,教他思之都觉得作呕。 他这如今,又要如何是好呢?。 这样想着,眉间不慎,便带出了几分怏怏。 教杨青鲤悉数看在眼里,一颗心缓缓地沉落下去。 “那把琴……”杨青鲤吐了一口气,道,“是有什么要紧处么?” 宁离微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杨青鲤低声道:“我在崇文馆进学时,曾听先生谈起过,元熙帝陛下时,曾有一次夜宴,赐琴给当时的齐王世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赐的那把琴依稀便唤作‘月露知音’。” 他小心翼翼将人望着,只觉得自己彷佛窥到了一片幽然的隐秘,那浪涛之下所潜藏的、隐匿的席卷着要将人淹没。 尔后,他见得他对侧,宁离坦然的点了点头。 杨青鲤一路麻到了天灵盖,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想到自己窥得的竟然是真相,一时没忍住,咬住了自己舌头:“你……” 宁离说:“那本是行之的琴。” 杨青鲤对他慨然面色,刹那间,当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半晌,他勉强道:“所以这些天你寻曲子,是想弹给他听。” 宁离面色分明是默认的意思。 “你想好了?”那是御座上的皇帝,丹阙间的君王,九州四海权势最盛的人……又哪里是好相与的? 宁离微微一笑:“难道我便是好相与的?” 情意已定,心共神飞,他又岂是那等瞻前顾后之人?。 当晚,乐坊的消息就传入了宫内。 暗卫只道宁王世子与魏王起了冲突,一剑劈了对面的琴。宁王世子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而魏王瘫软原地眼角含泪,怔怔好似被吓住。 “月露知音?”裴昭神情复杂。 “可不是么?”张鹤邻轻吸一口气,“当时魏王弹的正是这把,被世子一剑斩了。” 裴昭睨他一眼:“你又与他胡说了什么?”否则无缘无故,宁离怎么会去砸裴晵的琴?裴昭道:“他纵然性子不拘些……可也不是这样骄狂恣意的人。” “奴婢哪儿敢呢?”张鹤邻连忙道,“那日陛下弹琴后,世子问起,奴婢不敢隐瞒,只得说了。” 裴昭面色一丝不动,淡淡道:“他胆子倒大。” 张鹤邻知晓这语气,定然不是对着宁离。 果然听得裴昭道:“才将他从凤光殿放出去,便招惹是非,真是半点也不安分了。” 他心中暂且给魏王记上一笔,先小惩大诫一番,只等秋后再行发落。 只是这空荡荡的殿里,也望不见人。裴昭蹙眉道:“宁宁呢,又往何处去了?” 张鹤邻回禀道:“当时先去了杨世子府上,后面便自己打道回别院了,教人捎了个话,说他今日不进宫。” 这说出来不免有些面色发苦,这好几日了,宁离都不曾留宿宫中。日日这话捎着,陛下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可是他们这伺候的奴婢,哪里看不出来呢? 那宫外的天地虽然新鲜、顽著有趣,但多少也等一等,见一见陛下呢? 点了碧海燃犀灯便不见人影了,彷佛躲着陛下也似。 裴昭道:“他都去乐坊做些什么?” 张鹤邻是仔细打听了才回宫的,当下回禀说:“世子前些天都在乐坊听曲,那乐坊坊主说,世子要听个蓬勃热烈、清新明快的曲目,最好还能传达心意,但究竟是什么,却没有细说的。” “世子听了一圈,一个满意的都没,却是这满城的乐师都看不上,只因他听过更好的。” 裴昭眉间终于露出些笑意:“竟然挑剔成这样。” 见得他神情舒展,张鹤邻连忙道:“可不是么?听说最后是杨世子给他出了主意,定的首《关雎》。只是如今闷在别院里,乐师也不招,一个人也不愿见了。” “气成这样了?” 张鹤邻看他神情,道:“奴婢还打听到了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腊八那一日世子也曾去建初寺游玩?当时便在法华阁上遇见了魏王。魏王打发了时家二郎,抱着月露知音,给世子也弹了首曲子,和前日弹的原来是同一首。” “什么曲?” “依稀是《高山流水》。” 这小郎君,怕是被恶心坏了罢。 裴昭心中微叹,面上却露出些笑,已是起身:“备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且让他去看看,那小郎君如今忙着什么才是…… 山间别院,夜色幽朦,踏在青石径上,裴昭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是冲动了些。院墙那处只见得寥寥几盏灯火,照映过寥落院落,亭台楼阁,只怕那府上的主人,如今正在酣甜的梦乡里。 他沿着梅林走过,自嘲一声,心道自己如今竟也似毛头小子,做这般傻事。 那把月露知音他早不在意了,不过一把寻常的琴而已,可是他知晓,宁离生了那么大的怒火,无外乎给他出气。 他见过宁离好几次怒意咻咻,竟然都是为了他。 这般念来,心中竟有种微妙的快意与甜蜜。 梅林中有一亭,如今正架着一把连珠式古琴,裴昭随意抚过,雄浑低沉,声若龙吟。 四方上下谓之宇,往来古今谓之宙。心随意转,海上潮生,天涯此时……这正是他心中小小的一方世界。 香雪海里,几度相逢。 枯木龙吟,几照惊鸿。 琴声自澎湃转到低处的时候,院墙外的梅枝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彷佛鸟雀飞过,惊落了簌簌飞雪。紧接着,一枝又一枝梅花便轻轻摇曳起来,直到一处银朱的袍角,如同熔金落日般浓墨重彩的绽开。 来人轻轻巧巧,翕忽坐在了他的身侧,玉骨纤长,端起了案上 的果子酒。晶莹的果酒剔透如玛瑙,那是特意酿制的,度数很低,便是喝上几盅也不会醉。 琴音停止的时候,来人抬起了眼眸,明亮胜过漫天星子。他似乎因为果酒醉了,双颜也染上酡红。 “你弹的什么?” “没有曲名,随意弹的。”裴昭微微笑道,“可还能入小郎君耳朵?” 他彷佛山间的琴师,随意拨弄着七弦,等着狡魅的精怪来相会。不知那精怪是否会前来,他却踽踽的弹奏着此间心意,教琴声散作了山风,又化作了明月。 夜色那样好,风也淡淡,月也溶溶,氤氲过此间山水。 “我要听别的曲子。” “好。” “什么曲子都能弹么?” “是。” 宁离眸光潋滟地看来,彷佛亦是含着水,澄明空蒙。 他其实也不是那般不学无术,其实也还记得下来一些书。 宁离说:“我要听《卫风》的最后一首。” 话音落下,便见得裴昭指尖一颤,竟然是滑了一个音。 “当真?”裴昭眼眸深深:“若教我弹这首,小郎君便再走不了了。” 亭台楼阁间,那些朦胧的光晕彷佛都暗淡下去,天地万物彷佛都寂静了下去,唯有两人的眼眸,似乎闪烁着火光,那样幽微,又那样不容错认。 那双素来平静的眼眸墨色沉沉,却彷佛有一团灼人的火在其中燃烧,攒动着、汹涌着彷佛有暗潮。烧得宁离手中的酒樽都发烫,彷佛自指尖、至耳侧、至面颊……一路都艳红似火。 他忽然羞恼,生出嗔意,袖中小巧的硬物不听话的将他硌着,而眼前人彷佛不解风情的泥雕木塑。 “你弹么?不弹我走了!” 深深地目光彷佛要将他刻印,雍容曲调霎时变换,寤寐辗转。 金石之音破开冬夜寂静,惊起梅间飞雪,却化作绕指柔,旖旎于琴尾衣袍相接处。 宁离屏息敛首,郑重的行礼,广袖如云垂落,似花瓣般散落一地,他双手翻覆,举至眉心,一枚玲珑的玉佩赫然现于掌上,彷佛是随意雕成双鱼的样式。 他听见裴昭声音,很涩,很沉,那彷佛是极艰难从胸腔中逼出:“宁宁,你想好了吗?” 宁离顿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84章 鲤 不知今夕何夕 84. 宁离跪在原地,迟迟的没有听到应答,不免有一些胡思乱想。那夜色安寂得很,只能听到清浅呼吸声……似乎是有一些急促的,又十分有力。 行之应当是愿意的罢,总不至于不愿,那他怎的不接过去……难道行之不喜欢吗?他不应该欢欢喜喜的把这枚玉佩接过去吗?是行之给他弹的《凤求凰》,他又没有听错,他绝不可能会错了意! 忽然感觉有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下巴,下一刻,他被迫抬头,对上了一双墨色眼眸。极深极沉的颜色好像一个漩涡,望不见底的要将人给卷进去。 宁离怔了一瞬,下一刻,只觉得自己被温|热的气息笼罩,那张俊美的面孔在他眼中放大。 裴昭印在了他的唇上。 是微微有一些凉的,但是又很温|软,比从前尝过的、汁水最丰沛的果子还要甜美。可再要描摹,却说不出了,那不是他从前曾体会过的任何一种,那样的陌生,教人无所适从。 好像思维都被汁水黏糊住,那样迟钝而又缓慢。宁离只觉得自己的唇|瓣在被轻轻的描摹着,有什么在他的嘴唇上辗转,忽然间,像是想要撬开他的齿列。 他迟钝着,蒙昧着,忽然间醒悟了,于是跌跌撞撞,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兽,稚嫩而快活的迎了上去。他抓住了裴昭坚实的臂膀,大胆的探出舌尖,去描绘那双形状优美的嘴唇。浅淡的颜色,令人吃惊的丰|润,初遇那一日,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知道原来唇舌相交是这样教人沉迷,耳鬓厮磨是这样的教人快乐。 迷|乱之中不知撞到了何物,耳边听得一阵七零八落声响,器物滚落了一地。宁离伸手,迷迷糊糊间想要去扶,却被人轻柔而强硬的拽回,他被扣着手,被抵在嶙峋的亭柱间,被笼罩在深深浅浅的青色袍裾里。 喝下的那点子果酒似乎有点作怪,明明没有喝多少,怎么会生出些头晕目眩。迷茫间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和裴昭滚到了木亭的另一侧。 水晶壶落在地上,教剔透的酒液沾湿了衣袍,深青与银朱交叠在了一处,氤氲作了深暗的色彩。 身下不知道是硌到了什么,热热的,硬硬的,却还在作弄他,教他浑身发热发烫。宁离有些不悦,扭动着想要避开,却被一双手紧紧按住,耳边的呼吸声刹那间更加低沉。 “……行之。”他低声说话,懵懵的将人看着,浑然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是多么的甜美,几乎要教人的魂都沉醉。 于是拥着他的臂弯骤然收紧,那道身影又将他笼罩,深深地压下来。舌尖扫过上腭的力道彷佛勾起心中某种欲|念,教他想要反客为主,教他探出舌尖、依样画瓢,却被人勾住。席卷、纠缠、吮|吻,就那样不经意间将自己完完全全送了上去。 怀中小郎君浑身发软,面颊是霞色的潮红,胆子大得很,还凑过来吻他,结果连舌尖都被吮的发烫。醉红的嘴唇上是湿|润的水光,教人只要一眼便想起来,适才是如何的辗转厮磨。 热情成这样? 裴昭伸手,轻轻地拭去了他眼尾的一抹湿痕。宁离靠在他的怀中,眼眸雾蒙蒙的,过了好些时候,彷佛才终于凝聚起一些焦距。 然后,亭中的狼藉便悉数被纳入眼底,杯盘、美酒、果子洒落一地,半点不似几刻前琴师独奏、那般雅致潇洒的风景。 宁离:“……” 宁离:“这些都是我做的吗?”罪魁祸首除了他还有谁? 裴昭胸腔震动,似乎是低低的笑了笑,为他此刻的窘迫,却贴心的没有揭穿,问道:“今晚怎么还没睡?” 宁离试图找回一些气势:“那你不也还坐在这里弹琴?这大晚上的,夜深露重。” 裴昭叹道:“我只是心中所动,并没有想着将你引过来。” 宁离轻轻“哼”了声:“那我也是心中所动,所以就来了呀?” 大功告成之际,忽然听得梅林深处杳杳琴音,冥冥之中,一切彷佛天定。 对了,他有正事哩! 他面上忽然浮现几分着急,四处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可他原本就和裴昭紧贴在一处,当下,只听得裴昭低低的闷哼一声,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宁宁,你做甚!” 宁离道:“我的玉佩呢!”去哪里了,怎么找不到。 裴昭递给他:“这枚吗?” 那玉佩上还有浅淡的玉屑,似乎没有吹拂干净,随着动作扑簌扑簌的向下掉。 终于找到了,宁离却没有接:“给你的。” 他见裴昭不说话,顿时小脸垮住了,撇了撇嘴:“我随便雕的,手艺不是很好,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这听着鼓鼓囊囊似要负气了,将裴昭也他逗得笑了起来,惊起梅枝簌簌,却教宁离恼了,这笑是笑什么? 下一刻,却被爱怜的握住了手。 裴昭温柔道:“宁宁心意,我当珍之重之。”。 夜色袅袅,月色皎皎,雪貌朱唇的小郎君便依偎在他怀中,裴昭轻轻地摩挲着宁离柔软面颊,目光逡巡,又落在水润的唇|瓣上。 “行之。”宁离若有所思,“我们这也算得是两情相好了罢?” 他快活的投去目光,期许的将裴昭望着,见那眼眸里点点笑意,却也不觉得羞、也不觉得窘了。阿耶教他上京时与他说,让他在京中寻一个人……他也已经寻好了,又体贴,又温柔,无论何处都是那样的称他心意。 ——那便是如意郎君罢? 那指尖仍轻柔将他摩挲着,温情而又爱怜,宁离不假思索,张开嘴唇,便咬了一口。他侧身过去,忽然蹙眉,只觉得彷佛还有东西将自己硌着,且愈热愈硬,便要将之拨弄开…… 却见得裴昭从容的面色,只是眉眼间有些隐忍的意思,彷佛在克制,又有些难受似的。 忽然间醒悟过来,顿时脸烧得通红冒烟,他本以为自己再不会羞窘了,这一下,吃吃的,话也没说得出来:“你,你……” 一溜烟的要起来,却也没人将他拦住。 “去沐浴罢,小心着凉。”。 这别院亦修的有汤池,正是引山间温泉水所建,此刻水雾蒸腾,热气氤氲。 侍从早已备好了一应洗沐物事,无声无息间退下了,不敢打扰此刻光阴。 宁离顺着洁白的石阶下到汤池其中一侧窄处,将自己隐在扶疏花木间。他断断不愿意去看汤池另一侧,只要想起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事,便是向来大方,也仍觉眼花耳热。 他虽未通晓人事,可他到底也知道那是什么。怎么还三番两次拨弄,还想要让行之把那物事收到另处……打住,打住,且莫再想了。 温泉水湿热,却比不上他双颊颜色,宁离听闻那侧动静,水波漫了过来,有人步入了汤池内,他也不肯去看。 彷佛听到了一丝轻微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响在耳边也似。 侧目望过去,正可以见到一具优美的男性身躯,线条起伏犹如山峦。 宁离有点目热,又有点头晕,他心想裴昭看着是一副清瘦模样,没想到脱去衣物外饰后,却也有结实肌理。转念又想起裴昭也是学过武的,自然不像那些文弱书生、弱不禁风。紧接着他又想自己这是在想什么?这乱七八糟的念头…… 当真该摈除掉。 ……么? 水热得很,好像比他身体还热,宁离去端一侧的果酒,倏忽间却被人按住。 裴昭彷佛是蹙着眉的:“都喝了好些了,不许再喝了。” 宁离哪里肯,便要将那只按住自己的手拂下,两人推脱间,却不知道按到了哪处,听得裴昭微微哼声,半是警告半是克制:“宁宁。” 就喜欢唤他名儿,总喜欢唤他名儿,吐出“宁宁”两字,后面的却压下了不说,一个字也不给,一句话也没,好像他就应该懂得似的。 宁离心道,他才不懂得! 他翻手按住了裴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了酒壶,对着壶嘴便饮了一口,醇厚的滋味入喉,便笑吟吟的望过去,大有挑衅的态势。 却不知此时面颊酡红,双眸如星,双唇微微张着,彷佛某种甜蜜的邀请。 下一刻,头顶处笼罩一片阴翳,月光彷佛都黯淡去。 裴昭恣意的吻住怀中少年,感觉到有一股陌生的欲|念自丹田窜起,沉寂已久的身体在夜色中缓缓苏醒,彷佛了上了弦的弓箭般勃然待发。 他稍稍放开了一些,凝望着怀中已是被吻得喘|息不止的少年,指尖轻轻拭过雾蒙蒙的双眼,沿着秀挺的鼻尖向下,滑过修长的脖颈。那是少年柔韧纤长的身体,肌肤如玉一般晶莹,被泉水熏出了淡淡的红,粉致生晕。 就那样依恋的在他怀中,亦然苏醒。 水波浅浅的漾着,荡碎一波又一波轻吟。 修长的手将人笼住,轻缓而不容拒绝。裴昭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此刻却好像无师自通。他本该觉得此事肮脏污浊,此刻却忖出几分美妙,和乐仙乐,莫不如是。就那样挑拨着,逗|弄着,将人揽在臂弯,困在怀中,掌控着,抚慰着。 见着宁离双目阖上,眼尾也沁出了湿|润的泪光。 细细碎碎的呜咽,混合著柔软的哭腔,被他尽数吞入了口中。 就那样享受此刻他给予的欢愉。 不知今夕何夕。 第85章 石榴酒 细细描绘那弧度优美的嘴唇 85. 宁离是千杯不醉的酒量,然而此时此刻,他十分怀疑,自己或许是喝醉了。 否则,怎么会这样? 在那座小木亭里,他激动得很,像个毛手毛脚的小子,扑上去亲吻行之的嘴唇。说是亲,其实大概是用咬的,他没有能控制住自己力气,好像磕出了些血腥气。 那莽莽撞撞的样子,却换来了轻快笑声,低沉的响在他的耳边,就像那雄浑的琴音一样缭绕。 然后,唔…… 行之又与他说了什么?天冷的,且去汤池中沐浴,莫要着凉。 自己顺从的起来,笨手笨脚的去了汤池边,馋那甘甜的果子酒,彷佛有些石榴的香气,又想要去抢,却被人按住了手腕,将酒壶也夺走。 就那样被按在汤池边沿狠狠地亲吻着唇,彷佛要将他从头到尾都吃个干净。混混沌沌里自己的思维彷佛都黏着了,像一尾不知事的鱼儿,被夺走了水,只能贪婪渴求行之赐予的甘甜。 或许是抽噎了,或许是哭泣了,软语咕哝着不知说些什么,有一只手走遍了全身,惊起一片片火花与颤栗,带来全然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宁离脸一阵阵红一阵阵白,他说自己酒量好,那是真的好,从来都不会闹着、醉着的,便是醉了,那发生的事情也会尽数记在脑中,不会有丝毫遗漏。 可是此刻他却有些恨自己这好记性,将那发生的一切悉数带回了脑中,强势的掌控,不容拒绝的桎梏,有条不紊的操纵…… 从来温和的人变得强硬而不容反抗,紧贴的胸膛炽|热滚烫,那甜美而颤栗快感彷佛还在体内沉醉,教他沉溺于中,甚至还有几分回味。 打住,打住! 宁离心中哀嚎了一声,翻身想要起来,天光已经大亮成这般了,外面似乎又下了雪罢?那雪光都透过窗纸要照人的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是没有脸面再继续躺下去的了。 可微微一动,便察觉到了一侧箍着坚实的臂膀。他此刻竟然仍被牢牢地困在怀中,略一抬头,便能感觉到耳边一阵温|热的吐息。 后来怎么从汤池回到屋中的他已经不记得,原来他此刻和行之躺在同一张榻上。 他便那样咕涌了一阵,也没有听见人说话,幛幔紧紧地阖着,无人打扰,这一方小小的世界,明亮温暖的天光,便只照映着两人。 裴昭大概是困着,此时仍不曾醒,只是一只手搁在他的腰间,将他牢牢握住。 宁离脑中自我谴责了一会儿,便已经想开,不再羞窘了,反倒是生出了一种盎然的玩兴来。他从前没有与裴昭同睡在一张床上,也不曾有这样能见着裴昭安然睡颜的时刻。 他艰难的支了支身,试图腾挪出一些空间来,好去打量裴昭的面容。他生得极是俊美的,并不是那等少年柔和秀丽的五官,而挑出些峭拔的弧度,若睁眼时必是端肃威仪,而此刻因在睡中,未觉得有半点冷冽,反是一派宁静安和。 眉峦似飞,骨清而峻,漆黑的发丝在身后散落,连洁白的里衣也不曾系好,微微敞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都是被他扯的…… 宁离忽然没有忍得住,悄悄凑过去,亲吻那双淡色的嘴唇,他记得那滋味极好,像美酒一样甘醇,使人回味的。可那已经是昨夜的事情了,被汤泉的雾气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教他的回忆也若隐若无,时隐时现。 最初时只是想轻轻地碰一下,可没体会出些滋味,便想再厮磨几分,嘴唇印着,触碰着,终于悄悄地探出舌尖,细细描绘唇片最中央处、那弧度优美的尖尖,微微隆起的,那样的软,还因为他昨夜的莽撞,咬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未免有些愧疚,轻轻抵着,小心翼翼的舔|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做坏事的小馋猫,趁着人梦中未醒,偷偷地揩香窃玉。直到忽然间触碰至更深处,身下人不知何时启唇,反客为主,毫不客气的夺取了他的呼吸。唇舌相交,气息相融,不可停歇。他的手蓦地被人扣住,直到修长五指,根根楔入了他的掌中,将他牢牢握住。 宁离:“……!” 他便是做这事前,知晓或许会将裴昭弄醒,可真把人给弄醒过来,又觉得甚是不好意思。 裴昭伸手,拂过他额头细细薄汗,眼眸中点点笑意:“我说梦中怎么有只小猫儿追着我的下巴啃,教我睡梦里也不得安生……原来是宁宁这只小猫。” 悄悄做了坏事,还不知道跑,还这么光明正大的把他瞧着。 宁离支吾道:“你……你怎么醒了。” 裴昭轻轻点他唇尖:“被你这样亲著,便是个瞎子都睡不下去了。” 宁离顿时双颊又变得通红,眼神乱飞着,似乎想要找些言辞给自己辩解。可他这小脑瓜,搜肠刮肚又想得出来哪些?本就是自己亲身亲力做下的,难道还要他扯些幌子胡沁不成?可说一千道一万,他想来想去,都是他自己被美色所惑,没有把持得住…… “我只是想着你怎么还没有起?都这个时辰了,竟然还与我一道躺着。我是个懒懒散散的,但是行之……”话没有说得完,忽然极吃惊的垂下眼,正对上裴昭双目,“行之!” “宁宁?” 宁离简直要说不下去,昨日里教他方寸大乱、一时间羞窘不堪的物事,居然又那样,直挺挺的将他贴着。 可裴昭神色还一丝不动,若无其事地问他,若不是那坚热的触感,他险些要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只要微微一动,那感觉变越发明显,可便是这般不动,却也半点都不能忽视。可裴昭还噙着笑意,自若的将他望。 宁离面色越来越红,有心想要挣脱些,可十指是与裴昭紧紧相交的,他轻轻挪了挪,实在避不开,忽然又生出了几分狐疑。那点子疑心一起,便越发不能控制,使得他不由自主将裴昭盯着,仔细打量。半晌,吞吞吐吐道:“行之,你身子……该不会是有毛病罢?” 裴昭眼眸微挑,目光斜飞,纵使不知宁离为何有此问,依旧是从容克制的好脾性:“怎的了?” 宁离脱口便要说出来,又觉得要是当真如此,着实有些伤人,切莫大声说出来,伤着了裴昭的面子,便低首凑过去,附到裴昭耳边,轻轻耳语数句。 他含羞带怯模样,容光如雪晶莹,裴昭还以为他要说甚?正是心魂自荡之际,忽然听得那几声疑问,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宁离小心翼翼打量他神色,细声细气道:“那不然昨夜,你替我……之后,我见你自己也并未排遣。若真是有些不适,千万要说出来,不要讳疾忌医。” 裴昭:“……” 裴昭气得险些笑了,他体谅宁离年少,宁离居然还怀疑他? 就听宁离说:“你便是被我说中了,也不要恼羞成怒,孙大夫已经接了我的信,待他来了建邺,定然什么隐疾都给你治好。” 况且…… 宁离期期艾艾,遮在锦被下的身体悄悄挪了挪,轻轻碰了碰他:“你现在都这样了,还半点不用纾解,可不是有隐疾?” 裴昭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与旁日有所不同,透着些危险的意味:“宁宁当真这么想?那我若是可以自证呢?宁宁若是错了如何?” 宁离心道,他岂会错认。眼下这将他贴着,还八风不动着…… 宁离道:“那你就向我证明罢。”他胸有成竹道,“但我若是没错,行之要给我赔礼道歉。” 裴昭意味不明地将他打量,忽而低笑:“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罢。” 他抓住宁离的那一只手,原本是无甚动作、轻轻扣着的,此刻却引导着、落到了下处。 屋外的雪花仍旧落着,透过幛幔,遥映一段天光。 风声里似乎有细微的扑簌声响,那是一朵一朵被卷下的红梅,扑到了窗棂之上。而更远的院墙处,有大片白梅淩寒盛放,暗香窈窕。 庭院一处,冬日凛冽,帷帐之内,温暖如春。斜插的那些梅花都开了,一枝枝明光娇妍。 半湿的发丝如瀑垂落,雪白的丝踞四下散乱,唯有玉色的肌肤,嫣红的嘴唇,悄然绽放。 裴昭哑声问道:“够了么?” 宁离眼眸氤氲如雾,连声道:“够了够了,不必了,我晓得错了……行之,你没有隐疾,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色已然羞赧不胜,只心道,行之怎的这般、这般…… 却听着耳端一阵低笑:“如今你认了么?” 宁离早是个丢盔卸甲的态势,被研磨得溃不成军,低低泣道:“认了!你可以把我放开了罢?” 却被人紧紧桎梏,掌腕翻覆,顿时恍惚。 耳侧听得裴昭嗓音,却还义正言辞的将他指责:“宁宁心不诚。宁宁说要与我赔罪,怎么现下又打了退堂鼓?” 他却是鬓发皆湿透了,晶莹肌肤蒙着一层薄粉,好似玉瓷流光。懵懵间呜咽一声看来,早把那些言语都忘却,学舌一般道:“赔罪……” 起伏折腾里,已然是浆糊般、什么也想不清了,喃喃念着,只望着身下人面容。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上,亦是相似的轻汗与薄红。于是宁离好像明白过来,软折下腰身,抱住裴昭臂膀。 怀中刹那间充实,少年轻微的喘|息,柔软的面颊蹭在他的颈中。 就好似所有的空缺皆被圆满,那一时裴昭心魂皆荡,只觉人间满足,不过如此。 第86章 荔枝 喜欢便是喜欢,骗你作甚? 86. 这一日宫中原是罢了朝,只说陛下偶感风寒,需要休养些时日。裴昭自登基以来,每逢冬日便常常在病中,如今又无法见大臣,竟然并不叫人奇怪。只是心里生出些嘀咕,陛下这三天两头大病小病的,似乎也太体弱了些。 而至于宁离这一边,他那奉辰卫的差事,原本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便是去点个卯都已经恨不得了,又有谁敢去陛下跟前捉他呢? 宁离再睁开眼时,身边总算没有了人,只觉得天光略略暗了些,也不知道究竟是胡闹到了什么时候。他刚刚想要坐起来,便被身后一些隐秘的酸胀给弄得呲了牙,那酸麻好像还在四肢百骸里,顿时也不挣扎、也不折腾了,干脆继续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窝在那锦被里。 不若流转些真气,驱散些酸意罢,否则,他还能怎的呢? 他是个潇洒的,也懒得摆出什么端坐架势,怎么舒服怎么躺着,只教体内真气流转。 不远处彷佛有些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似乎是穿过厅堂传来的。宁离没想自己耳力好成这般,原是从前懒得分出精力探寻,只因着捕捉熟悉嗓音,清沉,微喑的,这才仔细听了分。 但也是断断续续的,左右说着京中的那些事儿,什么铁勒啦,魏王啦,上皇啦。噫!又是这一家子想要谋害行之的毒计。 过得一时,外间的说话声终于停了,原来又换了人禀报,京中雪大,百姓不易,还好早有安排。裴昭吩咐几句,又听说什么妙香佛国不日要遣僧人入京…… 那些事务繁杂的很,宁离听着只觉得头痛,衙门政务,没一个是他弄得清的。本就没有兴致,当下收了耳朵,也不去再听,困困欲倦间,又觉察脚步声由近及远。 行之谈完了么? 宁离下意识闭眼想要装睡,又觉着好没有道理。醒了便是醒了,何苦在这里装睡?他岂是那等不敢面对之人? 于是便支起身。 待得裴昭掀开帐幔,便见着那刚醒来的小郎君以手支颐,侧靠在床头,黑发如瀑,里衣微乱,修长颈项间红痕点点,好似皑皑白雪中落下如火梅花,一路蜿蜒到了深处去。 他眸光微暗,忽然间有记忆翻涌,而那榻间的少年半点不知,犹自仰起头。水晶丸子也似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圈,忽然冲着他招了招手。 可是这一动作,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痛处,说不得眉尖便微微拧着。 那教裴昭不禁忆起放浪之处,心神俱悦之时,免不得生出些许歉疚。他自忖克己复礼,如何要与这天真的小郎君置气呢?晨起时没忍住过了火,把人给折腾的不轻。 他声音禁不住放柔:“身上不舒服么?” 宁离道:“没有。” 裴昭只道他是宽慰自己,心想那眉都拧成这般了还要强撑,一时说道:“若是不适便躺下,宁宁,也不用这般逞强……” 宁离见他老是不理会自己意思,彷佛自己弱不禁风了也似,顿时怒了:“我好得很,我说没有就没有,招手是教你过来呢,你还傻站著作甚?” 本就不甚有柔弱情态,嗔怒间是灵动鲜活的明亮色泽,好像这昏暗一室内都生出绚烂光彩。 他这一嗔怪,哪个敢不依从? 裴昭微微一怔,心道是自己想岔了,却浅浅勾出些笑容。当下便走到了跟前去,正在宁离面前,便见那榻上的少年探过柔韧的身体,到得腰间,五指修长,正正拨弄着蹀躞上垂落的玉佩。 他忽然间生出恍然,于是唇边笑容愈盛,只温和的低头,任由这小郎君摆弄。 他与宁离缱绻了那一遭,再起来时,便望见了案上的双鱼玉佩。共赴巫山时抛在了脑后,此刻却不能忘了,于是便将从前的螭龙佩摘下,换了这一枚。去外间听人禀报时,彷佛迎着些诧异目光,但他自是不必解释,只佩着那双鱼,心中悠然含笑。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1]。 这枚玉佩原本就是宁离亲手雕出来的,处处皆烂熟于心。其中有如何构造、如何巧思,如何雕琢,俱是用了大功夫。若不是朱明恰到好处的回来,只怕还不能完工。 手指轻轻拨弄,只听得轻微的哔啵声响,两片双鱼不知如何便已合上,此刻宛如剥壳鸡子,光润生晕,俨然是一枚荔枝样式。 做双鲤鱼时,只觉得线条细|腻,雕工精湛,一丝不苟,此刻合二为一荔枝,便是另一般清新稚拙了。 宁离咕哝道:“你啃我嘴巴啃那样快,我都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完呢。” 这小小的玉佩,亦是别有洞天。裴昭虽无缘听他亲手奏曲,却得了这一枚寄情的琼瑶。 他听宁离又说些直白的话,心中微笑,并不觉得粗鲁,却觉得可喜可爱。那一日在书斋中时,他便存了这一番绮丽念想,只是仍有些犹豫,又做回那克己复礼的君子。 端方持正的壳子披了太久,久到他都要以为,此生不会再被敲破。 裴昭微微翘着唇角,便倾下身,将宁离拨弄的手指握住,与他一同搭在玉佩上,问道:“宁宁怎么做的?只是触手温润,但彷佛浑身生温,与宫中那些暖玉又有所不同。” 那可不是?说起来宁离还有几分得意,只觉得自己贴心得很:“知道你体冷,特意选的,这是我练剑处的江心玉!” 他府上的玉料多得很!昆山玉、祁连玉、和田玉数不胜数,那俱是从沙洲带来的。还有别的火玉、玛瑙、彩石,夔州所产亦是不少……可那些说起来珍奇的玉石,真要送给裴昭,又有哪个比得上他最后挑中的这块呢? 裴昭道:“知晓宁宁将我牵挂,我心中甚是欢喜。” 宁离“啊呀”一声,顿时耳尖泛红:“好……好罢,我也欢喜。” 他有时候却是不知道怎么说,便跟着裴昭学舌。平日里不觉得,可昨夜至今,却学了好几遭。 裴昭只教他过来靠在怀中,替他轻轻揉捏着腰间,闻言道:“当真么?当时不曾听你的停下,急得你都快哭了……我还以为,你或许要将我恼了呢。” 宁离:“……”顿时间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急得快哭的。 其实是没有控制得住,将身下丝被紧紧攥着时,已经哭出来了!还说了好些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言语,怕是称作淫|词|浪|曲……也不为过了! 他那个光风霁月、清峻萧疏的裴行之呢!那个风姿清越、雅量高致的裴行之呢?还他,还他,还他!眼下这个一本正经与他说这些……不正经言辞的人究竟是谁! “宁宁?莫不是你心中还是恼的?” 宁离决定认真和他掰扯,难道有人能掰扯过得他吗?裴昭敢说,他怎么不敢说?他必定要让裴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离语速快得很:“你怎么就觉得我恼了?我其实很喜欢…… 哄你作甚?喜欢便是喜欢,难不成要为了这一点面子,梗着头说假话么?” 他半撑起身体,还想要强调,结果正对上裴昭目光,笑意溶溶,哪里是有几分慌张焦虑的模样? 分明是喜欢听这话,所以哄着他说呢! 宁离:“……”又诓他!。 昨夜不曾恼,晨起时也不曾恼,现在,是真的恼了。 直到坐到了案前,宁离还抿着唇,分明是一副被惹到的模样,不愿意说话。 裴昭少不得哄慰些个,但本是他过了火,如今却是哄不听的。 他亲自与宁离束发,又教宁离起来,弯腰于宁离身前,修长的手指轻巧而灵活,宁离便觉得腰间一重,微一低头,正见得裴昭手指撤开,系上了一枚螭龙玉佩。 温润如脂,莹白无瑕。这螭龙佩根本不是他的,可裴昭却十分自然的给他系上,顺理成章,彷佛本该如此一样。他心中生出些疑惑,再做打量,却觉得那连环的螭龙有些眼熟,猛然间回想起来,那分明是裴昭平日佩在身上的。 目光微微逡移,那螭龙已换做了双鱼。 宁离忽然心中轻轻被触动,也不知是怎的,好像被落下的花瓣悠悠的触了一下,飘起了点点涟漪。他并不曾开口,只是上前握住裴昭的手,斜斜的瞥一眼,便又转过去。 裴昭莞尔。 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呢?是还生着气呢,还是别扭着的,只是稍稍原谅了那么一点点。 便携着宁离的手出去,一同用膳。 四周的侍从都乖觉的很,便是见着这般场景,也是面不动、心不跳的。只有张鹤邻笑吟吟,心道以后那禁宫日子,不知要比从前好上多少哩! 第87章 瑶柱冬瓜盅 宁宁心怀明净,我亦不如。 87. “先喝些汤,暖暖身。” 案上雪白的瓷盘间,各自盛着一只圆润的冬瓜,原是以整颗冬瓜作为容器,挖取瓤后填入了食材。用筷子揭开小巧的瓜盅盖,便见得里面清澄澄的高汤,瞧着是填了冬笋、莲子、香菇、瑶柱、火腿等等,冬瓜清淡,汤汁鲜美。 夔州不兴这么做,想来又是江南的菜式。 宁离喝了口,果然清而不寡,鲜而不腻,又挑了一筷子鲜虾。桌上还有糟鹌鹑、煨茭白、萝卜糕、栗面窝头种种,正好就着汤吃。 他辘辘的饥肠总算消解几分,这五脏庙已祭,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原谅些个。于是宁离递出话头:“……萧统领是雅苏的舅舅?” 裴昭微微有些意外:“宁宁听见了?” 宁离道:“你们的声音又不小。” 那就是听见了的意思。 “把你吵着了么?”裴昭微微蹙眉,心道当时不该在前厅说事才对,这小郎君累了这么久,只怕教他睡得不安稳。但见宁离面上全是好奇神色,便点了点头,“应是没错了。” 宁离顿时好生震惊:“啊?真的么,我还只当是萧统领与雅苏有旧,只是天南海北的,雅苏将他忘了……” 裴昭微微一叹:“如何是忘了呢?只怕九龄,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宁离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大安宫前,萧九龄说起的旧事,满门性命悬挂于心,那青年面上近乎于惨然。又想起曾听过有关雅苏母亲的传闻,模糊间猜测:“但我听萧统领说,他家只剩下他一个了,难道说其实也有人活了下来?” 裴昭道:“当时萧家获罪,妇孺流放,又遇上了疫症横行,死了许多人。后来也派人去找过,只是一个也没找见。都以为是遭逢不幸,谁知道她姐姐是被草原的小部落劫走,辗转献给了铁勒王,从此改名换姓。” 天有旦夕祸福,都以为红颜薄命,谁知故人仍在这世间。 “都只知铁勒王宠妃容夫人乃是雍人,却不知晓,原来她便是萧氏九容。” “那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宁离道,“那天我带雅苏去了醉仙楼,他吹了芦管后,便有人送了一道蕉叶炙,想来是萧统领送的罢?” 裴昭颔首:“不错,雅苏吹的那首《永遇乐》,是九龄姐姐从前作的。” 故曲入耳,如何教人不动容? 是以那天萧统领才将他们拦下,是以那天才将雅苏借走,想必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宁离怔了怔:“可为什么容夫人不联系萧统领?我看那一日萧统领说话……心里大概是很伤心。” 裴昭叹道:“人生在世,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又如何能让事事都称心如意呢?萧九容高门贵女,却沦落草原,成为异族王朝妃妾,只怕心中也煎熬的很,哪里又愿意别人提起她的从前呢?”他却是能想像她的心情,说道:“她只怕半点不愿意与从前产生联系,怕别人知晓她是萧九容,也怕萧氏门楣蒙羞。” 宁离说:“我不懂。”他抬头:“可是萧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萧统领……我想萧统领定然不会在乎的。” 裴昭缓缓道:“九龄那一支虽然只剩他一个,但萧氏还有别人。高门大户,都十分在乎名声清誉,何况还有世人眼光……宁宁,人言可畏,一句一句,是能骂死人的。” 他落下目光,却推此即彼,忍不住想到宁离与自己。如今两情相好,缱绻正浓,可一旦曝光,恐怕也会招来世人非议,纵然他可以铁腕镇压,可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能杀人。 天下讥毁,诽谤加身,宁宁呢,他能受得住么? 心神不定之际,却听宁离扬声,斩钉截铁,字字铮铮: “那重要么?为何要在意那些人?难道那些所谓的亲人,比骨肉至亲还要重要吗?”那目光转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难道你会在乎那些无知之辈吗?” 裴昭缓缓吐出口气:“宁宁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他心中忖过,忽然一震,霎时如冰雪照过,一片洞亮。只道如何要杞人忧天?从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万般艰险走过,披荆斩棘至于今日,正是心意相合之际,怎还能生出这般畏惧惶惶? 却是他自己入了魔障。 相望眼眸明净澄澈,一如春水。 “是我着相了。”裴昭低声道,“宁宁,若论心怀明净,我不如你。” 宁离并不知他心绪,只觉得裴昭那目光忽而晦涩,很难懂似的,忽然又彷佛放下心中巨石。他听得这句开口的夸赞,顿时弯眉:“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过,若论心境,他没见过一人能比得上我哩!” 这样说着,眼眸流转,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顿时吃吃的笑了起来。好一会儿了,宁离说道:“既然雅苏是萧统领的外甥,想必萧统领会安排妥当,不用再请我来走后门了罢?” 裴昭一时听得,心中也无奈:“你道奉辰卫是什么地方,天子近卫,难道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又不是寻常蒙童上学下课的家塾,可以随意塞人进来。” 宁离“啊”了一声:“那还是要考核?” 裴昭道:“那是自然……”眼见宁离不信,似乎是要反驳,辨出些口型,淡淡道:“你当杨青鲤也是随意入的奉辰卫么?一则他出身叙州杨氏,二则他自己本也是观照上境,三则他父亲乃是杨青溪……” 宁离哪里不明白,悻悻的应了一声。 叙州杨氏世子,如果不是资质差劲到无可救药,多半是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天子也得给世家面子,所以他想要举的这个例,不合理。 裴昭目光转过。 何况,唯一一个破例进去的,正在他眼前呢。 裴昭道:“奉辰卫选拔,素来设在燕雀湖畔,也有几分热闹。过几日,宁宁要去看么?” “看。”宁离精神一振,“怎么不去看呢?”他最喜欢凑热闹了哩!。 那奉辰卫选拔,没有过得几日便到了。 当天宁离与杨青鲤一处,一同去了雁雀湖畔,只因为校场正设在此处,四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的很。宁离目光转过,发现来的人可当真不少。 杨青鲤笑嘻嘻道:“这等比武的盛事,谁舍得错过呢?你不知道,奉辰卫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我可真受不了……就你天天也不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宁离睨他:“我哪有,我看你过得也好得很。”这不交了许多朋友。 杨青鲤大喊冤枉:“我哪有,青天大老爷!这一天天的,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崇文馆的时候呢!”起码那个时候还只是进学,并不是当值,做些学士布置下的功课也就罢了,哪里像现在……杨青鲤叹道:“你看我这么青葱的一枝花,适合来打打杀杀吗?” 宁离:“……”他今天和杨青鲤一样,穿的都是奉辰卫的袍子,这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介于两者之间。这哪里是什么青葱一枝花? 他思考一阵:“那不然我与行之说一声,让你来御前伺候?” 杨青鲤:“……?!” 杨青鲤敬谢不敏:“那还是算了罢。”去御前伺候,正对上陛下?!他还是没有那么想的。也就是宁离,一天到晚行之、行之的喊着,半点也不在乎。 宁离说:“那你都不去,你还和我抱怨什么。” 杨青鲤苦着脸说:“我想回崇文馆。” 宁离用十分震惊的目光将他看着,然后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杨青鲤顿时嚷道:“作甚!” 宁离随口道:“我看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都觉得崇文馆是好去处了……” 两人正是闲闲唠嗑的时候,忽然听得有笑声传来:“怎么了,青鲤今天身体不爽利么?” 他顿时回过头看去,见得是个面容英俊的郎君,穿着青不青蓝不蓝的衣袍,正冲着两人笑,神情倒是十分和善。 但是宁离没有认出来。 来人显然也是晓得的,冲着他笑道:“宁世子,我是陆道思,如今也在奉辰卫当差。” 陆道思应该是和杨青鲤熟络,这一时便站在两人身边,冲着台上一指,神情却是有些神秘:“世子觉得哪边会赢?可要下注么?” 宁离:“……”原来是开赌盘的! 此时两名年轻武者都已经站在台上,面目俱是宁离不认识的。那陆道思翻出来名帖,指给两人看。原来一人出身燕氏,一人出身萧氏,一个是观照初境,一个是观照上境。 这下注,岂不是很简单? 陆道思道:“燕氏那位押一赔五,萧氏那位押一赔一。” 宁离随便一指:“左边这位罢。” 陆道思便随他看过去,顿时间一愣:“这可是燕氏那位,他是只有观照初境的。世子不再想一想?”这押住下去,那不是得铁定赔么?难道是家大业大,是以不在乎了? 他还想要劝,宁离摆手,目光已经落到案上的果脯,显然是懒得再去看了。陆道思哭笑不得,只得收下宁离的金叶子,心想这世子真是大方。又问另一边:“那青鲤呢?你也来下注吗?” 杨青鲤毫不犹豫:“我跟阿离一样。” 陆道思:“……”今天一个两个,都准备来送财了么? 他虽然是开赌盘,一时也无奈:“唉你们这……就你俩下燕氏那位,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杨青鲤有些惊讶:“没人下注燕氏?” 陆道思说:“燕氏差了两个小境界呢!谁会下注他,就只有你们俩。” 杨青鲤瞥一眼,笑嘻嘻道:“……那无所谓,阿离下注谁我就下注谁。” 何况,也未必是打水漂呢。 第88章 五香瓜子儿 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88.1.1. 宁离却没管,随手在那名册上翻着,一眼下来认识的没有几个,忽然见得个识得的名儿,轻轻“咦”了一声。 “怎的了?”杨青鲤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儿,也凑过来看,目光看过,明白过来,也啧了声。 他两人这般和打哑谜一样,陆道思甚是好奇,问道:“怎的了,莫非是看见了熟人?” “非也,非也。”杨青鲤摇头晃脑,“熟人自是算不得,只是有点儿惊讶罢了。” 陆道思一目十行扫过来,他在奉辰卫当值,对这两位同侪在京中的恩怨也了解许多,譬如这宁王世子刚入京时的那桩恩怨,说不得就醒悟了,当下笑道:“这选拔的比试,对京中许多子弟而言都是一条出路。倘若家中并无安排,不幸没有家业继承的,说不得也会想要来这里博个前途……一朝入选,那也比在旁的地方讨食强。” 他一边说,一边心中也明白,只是眼前的两位,定然是用不上的…… 三人说话间场上的比试已然有了结果,那两人快得很,却是身材高些、萧氏的那位踉踉跄跄跌出了白线。那道白线是先时便划好的,除却比试落败以外,落出了这道白线,那也算是败了。 萧氏弟子显然并不愿就此认输,但是面前劲风横扫竟教他不可挡,一时间跌出去了,面上还十分错愕。 中央负责记录的武者宣布了当场的胜者。 陆道思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啊”?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颇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宁世子怎么知道他赢不了?” 宁离说:“随便猜的。” 陆道思:“……”这也能是随便猜出来的么。 杨青鲤嘿嘿嘿笑道:“燕氏那位赢了,你可知道我俩不会打水漂了罢?哼,我早就知道!” 眼见着方才比试的两位都下去,又有新的少年郎进入场地,陆道思本应该四处推销继续下注的,但这会儿他却顾不得了,心里痒痒的,问道:“这可不是胡猜的罢,怎么就知道燕氏会赢呢?青鲤……”他知道自己面子没那么大,问不了宁离,干脆就曲线救国,直接去问杨青鲤。 然而还没有闻得出个所以然来,身边已经是又站了一人。 深青衣赏的小内侍,面目并不陌生的,问道:“咦,世子知道,燕氏会赢么?” 88.1.2. 这一时裴昭却在鸿鹄台上观看。天子选奉辰卫,从前几次他是并不曾露面的,然而今日这遭,却已经站在高台之上。 台下叫好声、呼喝声不绝,除却参加的那些个少年郎,也还有许多人在观看。 裴昭目光落下,竟然在那一片青不青、蓝不蓝的身影里,准确的找到了宁离。 旁边有个似乎攒动着的将他靠近,先是收了他与杨青鲤的金叶子,后来场上比试结束后,那年轻侍卫神情激动的要说些什么,又求助于杨青鲤,宁离只是翘起唇角,彷佛是在谆谆教导,说了一通后,露出了个微微得意的神气。 裴昭道:“他们在作甚?” 张鹤邻赔笑道:“回禀陛下,大概是侍卫中私下设了赌盘。” 话音落下,只觉得这实在是触霉头,果然见得裴昭的面上,那点子笑意已经收了。张鹤邻心里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这私底下押住赌|博屡禁不绝,只是莫要犯到陛下的眼里来……怎么就偏偏犯到陛下的眼里来呢。 裴昭淡淡道:“教个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87.1.3. 那小内侍攒了一木盒蜜饯给他,宁离愣了愣,忍不住朝高处望去。 他这里却是逆着光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木盒中那蜜果子……他之前是尝过的。就在那处山间的别院。 宁离摸了一颗竹盐黄皮,“唔”了一声,心道也没有什么好藏的,便说道:“右边儿那个脚步虚浮的很,只怕那修为不是正正经经上去的,这观照上境里有多少水分实在不好说,但是左边那个观照初境的,应该没有半点取巧,是实打实刻苦练出来的功夫。” 小内侍不懂,听了十分迷惑:“世子怎么这样断定?” 他问的正巧也是陆道思想问的,眼见著有人替他发问,忍不住也眼巴巴的望着,十分好奇。 宁离心道这小内侍一会儿说不得要讲给裴昭听,当下道:“他两人虽然同为观照,但是体内真气的充盈却有高低之分,并不以初境、上境为分界。一个是山间的小溪,时不时要断流,一个却已经汇聚成河,汩汩向前的……哪怕那小溪瞧着要长一些,可是带走的径流,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陆道思似懂非懂,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宁离就断定萧氏的是消息,燕氏的是河流? 那小内侍却是一拍巴掌:“我懂了,就像用来装水的竹筒和水缸,一个高高瘦瘦,但是细的很,只装得了一丁点儿,另一个虽然瞧着圆胖,能容纳下的水却要多得多哩!” 宁离点头:“孺子可教。” 他这样鲜艳活泼的面容,却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言辞,那模样怪异的很。 可是…… 陆道思说:“他二人真气有差,世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离奇怪的瞥他一眼:“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 陆道思:“……” 忽然听人叹道:“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宁离心道这又是谁?转头看过去,见一面目俊美的年轻郎君,身上所穿的衣袍与他几人纹饰相同,却是极深的绿色。不知道是何时来到了这处,将他方才的话尽收于耳中。 虽然没见过几面,他也已经认出来了,人家已经发话,他难道还要当做没听到么?那未免也太不给同僚面子了。 宁离懒散散的道:“时世子,我不信你没有看出来。” 他不知道时宴朝怎么心血来潮来了这里,但是一想自己在那名单上看到的,又恍然大悟过来。心道旁人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时家大郎,大概是可怜天下兄长心吧?竟然也跑到这长边来望着。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情,如果要说,交恶大概差不多。但是想一想,当时要点碧海燃犀灯时,薛定襄是将这人给招了来,大概立场上,应是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修为不怎么行。也罢,态度端正就行。 他不说话,拦不住时宴朝问。也不知是哪里请来了这尊大佛,一定要跟他们处在一块,似乎是有心想要交好,时宴朝又道:“宁世子觉得这两人谁更厉害?” 宁离看了眼:“左边那个罢。” 每每有人上场,时宴朝就问两句,宁离被问了两次终于烦了,冲着边上那小内侍一眨眼睛:“还有别的果子么?这黄皮有点咸了。” 那小内侍初时懵懂,忽然间反应过来,连忙道:“有有有,世子想要,那定然都是有的……容奴婢给世子取过来。” 宁离催促说:“取什么取,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一溜烟的催着那小内侍跑了。 他脚下抹油,溜得飞快。徒留下三人在原地错愕,场上忽然间寒光一闪,右侧那人长剑密不透风,已经是将左侧那人逼到了绝境。 ……好像他说的也不是全对。 便在那个念头的下一秒,左侧那人身体忽然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险之又险避开了剑锋。右侧那人收势不止,顿时现出破绽,反倒被对手抓住。电光石火间掌心反覆,三尺青芒赫然横上了脖颈。 右侧那人面色发白,悻然道:“我认输。”。 然而宁离已经连看都懒得。 鸿鹄台上,轻快脚步声响起,去时只有一小小内侍,来时却多了个青衣小郎君。 宁离甚少穿这般颜色,又是窄袖劲装,瞧着竟然有几分矫矫不群之态。 裴昭面上已不自觉带着笑:“宁宁看得可开心?” 宁离才不开心:“别提啦,来了一个话痨嗡嗡嗡的飞,哪来那么多话,他不走,我走。” 听着他话语间将人比作那甚是不雅的绿头苍蝇,裴昭不免失笑,温声问道:“谁惹了你?” “没谁。”宁离摇头。 可是他先前已经说了有人在下面聒噪的将他吵闹,那怎么还能算没谁呢?更何况裴昭身在高处,将下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见宁离先前与杨青鲤一处,十分快活,后来找去了陆道思,也还算得自在,但等得时宴朝一去,没得多久便不看了。 虽然宁离来鸿鹄台,他心中也甚是喜欢,但是谁那么不长眼搅了小郎君兴致…… “就没别的么?”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你嫌这个不够精彩刺激?”裴昭恍然,“那之后也有奉辰卫、武威卫间的比试,若是宁宁想,也是可以下场的。” 宁离:“……” 他若是下场,那成什么样了?使不得,使不得! 第89章 水晶凤脯 我对你仰慕已久 89.1. 这比试点到为止,出手的人倒算得是有分寸,也没有什么人受伤。然而那些不过都是开胃的小菜,真正的戏肉是在之后的。 拔得头筹的人物出乎意料:时宴暮。 那少年用的不过是寻常的木剑,然而身姿流畅舒展,端的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一招招皆是时家入门的剑法,却是每一招都用的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挡住了对侧的进攻,不紧不慢逼得对侧后退,待得他收势之际,对方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 望着台中那个使剑的少年,杨青鲤一时也愕然:“他怎么突然变厉害了?”分明瞧着先前不过是观照,可眼下,彷佛是有进入通幽的态势。 他凝神细思上京时曾经撞到的那一幕,喃喃道:“不对,他怎么能通幽?”那时距今尚未有两月之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观照初境至于一线通幽?那必然是天赋卓越,可时宴暮,哪里看得像是如此! 杨青鲤转头要寻宁离,陡地想起,宁离中途离开了并不在此。他心道这个消息,可要快些告诉宁离才成。 时宴暮跪在场中,道出效忠言语,谨慎克制,只道前番轻狂,还望陛下恕罪。天子目光如常,只教人赐下奖赏。 至此,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建邺。 浑然不知,暗中正有复杂的目光将他盯住。 89.2. 四处使臣陆续在进京,京中面目迥异的胡人又多了些许。 是夜,设宴于东苑。 侍从捧着木盘上前,其上有玉色丝绒相覆,瞧着倒是平常。然而掀开之后,只觉得眼前似有寒光闪过,一柄约莫三尺三长的宝剑正在其间。那剑身通体透明,宛如碧玉雕成,又似深潭中取出的水精,望之一片令人心醉的浓翠。 那彷佛只是寻常的饰物,或是碧玉,或是翡翠,雕刻以供人把玩。然而侍从取来一张薄薄白纸,置于剑前,众人目光皆落于那一处,只见得那白纸才将将贴近剑锋,便已裂成了两爿。 锋锐至于如斯,绝非以为的巧饰,而是不可多得的神兵。 帝京中藏剑颇多,教人耳熟能详者不知凡几,当下便有人认将出来。 但不待众人猜测,萧九龄已然开口道:“此剑名为‘别春水’。” 却是一个温柔婉转的名儿。 杨青鲤微一点头:“‘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1]竟然舍得拿这把剑来做彩头。” 这把剑的上一任主人,是大雍的一位入微境高手,寄情于山水,不问人间世事,却是一副风|流放诞的名士做派,而别春水,便是那位名士的佩剑。白露生,别春水,不知如何辗转落入了大雍宫廷,又在今日被取出。 萧九龄气沉丹田:“今日比试,便以此剑作为彩头,希望诸位,勿使宝剑蒙尘。” 四周窃窃私语,不乏有火|热目光,落在那一把碧绿的长剑上。在场之人俱是爱武的,难免生出些跃跃欲试之心,都知道比武会有彩头,可是竟然是这把,未免也令人晕眩。 宁离轻轻蹙眉:“有这么夸张?” 陆道思眼神火|热将那木盘盯着,口中答的极快:“白露生入微境巅峰,他的佩剑自然也不同凡响。从前禁中也会取出些彩头,但许多不过是寻常兵器,再往前论的主人都是些通幽境,哪里比得上这把。有传言说他是已经一线无妄的,又说他其实也曾在白帝城学艺……” 再往上,便只有无妄境大宗师的兵刃,可那些,又岂是他们能企及的? 杨青鲤目光逡巡,扫过四周,果然见得众人面色,怕是许多都生出了争夺之心。须知并不拘泥于奉辰、武威两位,凡是有心动者,皆可一搏。 在场有萧九龄、薛定襄两位入微境坐镇,但这两位何等身份,必然不会下场相争,而其余的年轻俊彦,已经开始悄悄打量谁为对手。 再一看,和他桌案紧紧挨着的那个,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从认出来了是“别春水”后,就已经懒得再去看,此刻正用筷子挑了一箸水晶凤脯。 瞧着都悄悄意动,可是宁离……好像也太坦然了一点。 杨青鲤倾身靠近,低声道:“你对这剑不感兴趣?” 宁离摇头:“一把破剑,有什么好争的。” 杨青鲤听得险些被噎住。神兵利器,如何能算破剑?何况白帝城天下剑宗!从那处流传出的神兵,总是令人更高看一些…… 他却不知宁离想起了昨日时,裴昭与他说,比武会赠出一个彩头。 藏器阁中,宝剑神兵不知凡几,裴昭笑言让宁离挑一个,那时当真是笑语盈盈:“宁宁不想要这彩头?” 宁离兴致缺缺,被裴昭拉去在藏器阁中看了一圈,不得不说,其中所藏十分丰富,剑光灼灼,一室寒芒,有许多都是鼎鼎大名的。裴昭原本是想着他是使剑的,想要教他挑一把趁手的,自忖藏器阁中,多少也有一把能有眼缘。谁知宁离逛了一圈下来,竟是一把都没有看中。彷佛那一室的长剑,在他的眼中都如同废铁。 他心道宁离莫不是眼光高的很,一把都看不上。又怕是宁离修为不及,所以以此作为藉口搪塞。然而一番劝说,到最后宁离也什么都没有挑。 此时宁离也把当时的答案捧出来:“我有剑了。” 雄浑声音响在大殿:“刀剑无眼,还望各位点到即止,便以木剑作为兵器,一炷香时间内,分出高低。” 这般,倒也算不得什么。 所有人都用木剑,虽然有些并不趁手,但毕竟彩头乃是宝剑。 场上进行的如火如荼,各路的年轻俊彦都上去走了一圈,不乏有奉辰卫、武威卫的年轻人。都知不仅仅是比试,还是一个在帝王面前展示的机会,纵使无法夺得那把“别春水”,但能够入陛下眼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走过几轮,剩下个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还在台上,高鼻深目,碧绿眼瞳……是个胡人。宛如一头不羁的野兽,气势十分凶恶。 杨青鲤凑过来,低声道:“铁勒的人,怕是和那二王子有些不和。” 宁离侧目看过去,雅苏正在那一侧,瞥着嘴巴。尽管这时候台上的是铁勒的勇士,但是显然他心中并不怎么高兴,两人显而易见的关系不怎么好。 前日比试雅苏最后没有参加,不知萧九龄是怎么与他说的,他应当是选择了入崇文馆。 中央那铁勒勇士已经击败了好几位上场的俊彦,其中不乏大雍的武者。 倘若……倘若最后让铁勒人夺走了“别春水”,那无疑大雍是十分丢人的。 杨青鲤悄悄问道:“时宴朝和他哪个厉害?” 宁离喝了一口酒,发现是甜甜的果酒,勉强也算喝得,于是不皱眉了,反问回去:“你想问哪个厉害,还是哪个赢?” 杨青鲤一呆:“两者间难道有区别?” 宁离道:“论境界当然是时宴朝,可境界又不能当饭吃。这个铁勒人是天生神力,而且他用的功法……”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萧九龄环顾四周,已然朗声道:“这位铁勒勇士已经胜了五轮,还有谁要上台与他比试么?倘若无人,那么他便是今日的胜者,‘别春水’便归他所有。” 有,或许是有的。 可是那铁勒人的气势凶恶的很,而且打起来是一种浑然不要命的架势,已经连连跌下去五个,还受了不轻的伤。都指望着别人先上去,再车轮战将他消磨一番,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来。 顿时那场上有些寂静。 宁离奇怪道:“时宴朝怎么不上?”他身为奉辰卫一员,这时候正该上场,挫挫那铁勒人锐气的罢? “我的天,阿离,你平日都看什么去了?”杨青鲤低呼,“那剑是‘别春水’,白帝城出来的。时宴朝的师承又是蓬壶……你让他怎么上场!” 李观海门下的子弟,比武去夺一把白帝城的剑吗? 谁不知道这两位无妄境从来都不对 付。 宁离一时也噎住,禁不住悄声细语:“哪里是白帝城的,纯粹是贴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看白露生名儿有个‘白’,便把他和白帝城联系在一起!” 杨青鲤语气怀疑:“你怎么知道?你当真么?” 宁离说:“真的,比珍珠还真,我翻过谱子,里面没有白露生这个人!” 杨青鲤奇道:“什么谱子?你和我说说……等等?你,阿离你……”他突然目瞪口呆,面上全然是震惊,为这个突然听在耳朵里的消息。世家当然有谱系记载门内的弟子,便是他们叙州杨氏,那也是有厚厚族谱的。宗门也有相近之处,可宁离说白帝城没白露生这个人…… 便在这一时,听到那台上的铁勒勇士开口,那声音粗哑不堪:“既然无人敢上前,那么今日盛会,便是铁勒胜了……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倏地转过头来,朝着台下一指,神情中别有一股冰寒凛冽:“宁世子,我对你仰慕已久,世子可愿赐教于我?” 第90章 葡萄美酒 你还不够格,教你师父来。 90.1. 刹那间众人纷纷看去,想知道这铁勒勇士究竟是向谁邀战,却见他所指之处正在御案下不远,那那里坐着的不是旁人,是镇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宁王世子,不免生出些错愕。 那大红麒麟世子服的少年如若未觉,尚且还持着水晶樽,斟着葡萄美酒。殷如琥珀,紫若晚霞,少年郎君彷佛沉浸在那醉翁仙境之中,对眼前所发生之事,浑然不觉,亦浑然不知。 竟似是喝醉了! 他那名头与行事作风在京中堪称无人不晓,无人不知。而当今陛下对他的偏爱亦是人尽皆知,谁不晓得那奉辰卫他是几乎不去的?谁不知道他修为就观照的那么一丁点儿?教这么个人物来接受这铁勒勇士的挑战…… 莫不是刻意想要下了大雍的威风? 仪礼官已然看见,不着痕迹的皱眉。心里先暗骂一声铁勒人狡诈,场上那么多人,却偏偏要挑这一个。这小世子,细胳膊细腿儿的,哪里是这铁勒人的对手,只怕上去就被打的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到时候陛下还不知会怎样生气。 为人臣子,自然是想陛下之所想,忧陛下之所忧,怎么能让这铁勒蛮子挑衅陛下的心头肉?当下他开口道:“勇士可是糊涂了?宁世子并不曾递上名剌,未曾入册,算不得选手,不会参加这一场比试的。” 那铁勒人彷佛半点也听不懂,浓眉一挑,一副反驳模样:“我先前听那位统领宣布规则时,并不是你所说这样。不拘泥于出身,在场只要有心,都可以上场……胜者凭的是一身实力,和名剌又有什么关系?” 礼官:“……” 礼官一时语塞,这铁勒人所说的也不错,在场年轻俊彦皆可以下场。可那位哪里是什么俊彦模样,分明也半点不想下场啊! 那铁勒人目光如鹰隼:“我听闻世子已入奉辰卫,是天子的亲卫。想来一定实力不俗,为何如此畏畏缩缩、退避不前?还是说奉辰卫中皆是如世子这般人物,早已经无人?” 顿时殿内隐有骚动,奉辰卫中,许多人面上现出怒容。若果说先前只是这铁勒人针对宁离,还有人幸灾乐祸、想看他洋相,那么现在,却是将奉辰卫的面子都架上。 礼官不自觉转向上首,想要知道陛下意见。 时宴朝长眉一挑,定定注视着那处。 已经连番败下五人,教宁离上去,再狠狠地被那铁勒人羞辱一番么? 纵然他并不喜宁离,亦不喜那把“别春水”,但家国在前,他还分得清缓急轻重。 却在这一时,听得萧九龄缓缓开口:“宁离,既然如此,大王子盛情难却,你便和他切磋一番。” ……大王子? 众人错愕,纷纷看去。都以为这铁勒人只是草原培养的好手,原来是铁勒的大王子?可这位并不曾听说名字在使团里! 乌兰撒罗瞳孔骤缩,绿色的暗沉里,闪过一片阴翳。 身份既已被道破,那便再无须遮掩。让他用铁勒大王子的身份击败这群雍人,教大雍知晓他的厉害。 他不知道为何萧九龄会开口,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乌兰撒罗一声冷笑:“怎么,害怕了?” ——叮! 水晶樽倒扣在案上,一声清越声响。宁离终于抬眸,嗓音里彷佛浸着葡萄酒蜜甜的醺然,有一些漫不经心:“你还不够格,让你师父来。” 90.2. 乌兰撒罗面色乍变,被戳中心中最隐秘的痛处,顿时现出些凶光。 他师父? 他没有师父,他一身武艺,最亲近的只有舅舅,可如今舅舅身在何处?被这些狡诈的大雍人抓住关了起来,竟然还敢在此刻提起。入京后乌兰撒罗四处打听,没有获得任何消息,解支林如今行迹不知、下落不明,宁离竟然如此刻意羞辱! “世子莫不是自知花拳绣腿,想要凭口舌功夫全身而退罢?”乌兰撒罗冷笑道,“竟没想到,堂堂宁王世子,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他话音尚未落下,便已被一道低沉声音喝断:“对付你,世子门下侍卫已足够,又何须世子出手?” 却是一道劲风滑过,下一刻,场地中央,赫然出现另一道蓝衣箭袖身影。 众人不免定睛看去,想知道是谁如此胆大,看到那人蜷曲头发时,一时皆是愕然。半点不曾想到,这人虽然穿着中原的衣袍样式,可五官深邃,赫然是个胡人! “……是宁王世子的那个胡人侍卫!”一时窃窃私语,已经有人回忆起来。当初滁水河畔,可不正是这个侍卫,教时家二郎吃了个大亏? 这胡人…… 场上乌兰撒罗已乍然色变,他指着眼前出现青年,面色中现出几分狰狞:“斛律陵光,你竟然还没有死?” 那唤作斛律陵光的青年目光平静:“大王子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话音方落,场上两人已经团团战做了一处,两道身影俱是大开大合,卷起阵阵罡风。分明只是两把木剑,可斗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骨节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木剑断裂,彷佛承受不起如此重压。同时之间,斛律陵光毫不犹豫,合身而上,以一身血肉作为兵刃。那路数迥异于中原,彷佛两头野兽在场上撕咬、搏杀。 这样的态势,彷佛并不是比试,而是有深仇大恨了。 杨青鲤喃喃道:“斛律……你的那个侍卫,他姓斛律?” 宁离“嗯”了一声。 这不得了了…… 杨青鲤快速回忆,他虽然对铁勒不是很了解,但是他也知晓,那是铁勒一个十分有名的贵族姓氏。 “铁勒那个谋反的大将军,彷佛就是姓斛律……”杨青鲤喃喃道,看着场上已经厮杀做一团的两人,他还能看得清身法,也能看得出那一招一招之间渗出的杀机、蓬勃的杀意。 “……谁会赢?”杨青鲤不自觉问道。他知晓宁离这个胡人侍卫已然是通幽境界,可是那铁勒大王子亦是天生神力,是全然不同的力量体系。 宁离捏着水晶樽:“陵光不会输。” 什么叫做不会输?方才他问乌兰撒罗和时宴朝的时候,宁离说时宴朝赢不了,可这时他问乌兰撒罗与斛律陵光,宁离更说这胡人侍卫不会输。 境界不能当饭吃,真到了生死搏杀的关头,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 便在这一刻,场上出现惊心动魄画面,乌兰撒罗手中木剑穿透了斛律陵光左肩,刹那间鲜血四溅,可斛律陵光不退不让,猱身而上,任凭那木剑穿身而过,反手扣住了乌兰撒罗咽喉,猝然用力—— “陵光!” 手中的劲气微微一松,但也足以造成足够伤害。 乌兰撒罗身躯轰然倒地,嗓中犹自发出声响:“呵……呵呵……” “医官呢?” 登时便有人上前,要将那倒在场中的铁勒大王子给抬下去。那动作迅疾的很,斛律陵光拔出了左肩上的木剑,任凭鲜血汩汩流出,面色不变。 雅雀无声的大厅里,仍听得挣扎声音,是喉咙险些被碾碎的、夹杂着血沫的呵呵声响。 那场面着实是有些血腥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勇士,败了也就败了,但是被捏碎喉咙的是铁勒大王子,上场的是宁王府的胡人侍卫……嘿,管他呢,既然是宁王府的,天塌下来都有沙州来撑。 可是不曾想到,今日到最后,胜出的仍是个胡人。 斛律陵光扔下了木剑,眸光漠然,似乎半点也不曾在意。他转身要往场下走去,似乎对这场上的一切都全无意趣,那千金难买的“别春水”,也并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这…… 仪礼官一时难为,那就算这位胜出吗? “斛律陵光。”忽然听得声音,冰寒,刻骨,“奉辰卫时宴暮,愿讨教阁下高招。” 场中血迹未散,赫然又有另一道身影飞身上前,那位年轻郎君生得俊秀,可面上赫然是一片寒意。 他身形矫健,宛如飞鹞降落,长剑直指。原来竟是从奉辰卫那一处出来的。 众人纷纷想起两人的那一遭过节,这位时家二郎彷佛是前几日选拔中的获胜者,更早之前,便是因为这个胡人侍卫失去了圣心、打发去东海。如今他回到建邺,依循旧例将入奉辰卫,若如此,是要代表奉辰卫出战,竟也理所应当。 杨青鲤一拍桌板:“你这是趁人之危!” “是么?”时宴暮冷笑道,“他既然上场便要知晓规矩,若是不愿,向我认输,我也不是不能饶过他。” 斛律陵光左肩被捅穿,此刻鲜血如注,尚未进行包扎。他这个状态,和时宴暮比试,那结果几乎是可想而知。 “怎么?”时宴暮眯眼,眼见着斛律陵光一言不发,朝着场下走去,他道,“你是要认输了吗?” 宁离仰头喝了一口酒,正见陵光过来,走到了他的案边。蓝色的眼瞳沉默而复杂,有几分坦然,也有几分愧疚。 “打了就打了。”宁离随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说没捏碎乌兰撒罗的喉咙,便是捏碎了,杀了又怎么样? “世子……”陵光哑声。 他跪在宁离案前,行了一个复杂而庄重的礼节,旋即转身。 那是要回到场上、应下邀约的意思。 “回来。”宁离叹了口气,刹那间扣住陵光肩头,任凭鲜血染红手掌,而面色不变。他出手如电,在陵光肩头连点,刹那间封住了几处大xue,汩汩涌流的鲜血顿时止住。 “去罢,赢漂亮点。” 90-100 第91章 甜杏干 他亦是少年通幽 91.1. 时宴暮持木剑站在大殿中央。 周遭窃窃私语不断,无数目光转来,或好奇,或惊讶,或疑惑,或鄙夷……而他挺直脊背,如若不觉。 他的目光黏在了那侧的案上,看见那个铁勒人跪在案前,和那红衣郎君喁喁低语。 宁离,他缓慢的念过这个名字,无声无息。 他知道在场上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侍卫名为陵光,或许还要附上斛律的姓氏,或许是铁勒的贵族,或许是流亡到了宁王府上。 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要用斛律陵光的血,来洗刷两个月前的屈辱,在那之后,他更要将那个少年……轻描淡写彷佛万物不羁于心的宁离,踏在脚下。 他知道此刻宁离十分得宠,受到陛下的青睐。可是他更知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到了尽处,便应该退场了、衰败了,否则,便会是一场惨烈的结局。 过往的一切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时宴暮不信,皇帝能够对宁氏放心。他要挑破这表面的和谐,如同火药的引线,将这些都燃爆。他要宁氏衰落,受陛下猜忌、镇压……而这,都将从今天始…… 时宴暮剑尖垂地,目光冰冷。他忽然听见一道清峻声音,不疾不徐:“以逸待劳,未免胜之不武。宁离,你这侍从可要再休息片刻?” 那声音……竟是从上首发出的。 时宴暮不敢忘记,上一次听见时,自己在大殿中跪下,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可陛下自比试起一直冷眼旁观,教萧九龄代为主持,彷佛一点意趣都没有,只不过迫于传统走个过场。终于开口,却是问候……宁离? 那斛律陵光仍跪在案前,主仆间不知有何絮语。 “用不了。”宁离开口,他甚至没有再看向场中,仍注视着身前的侍从,“多谢陛下美意。” 蓝衣的胡人青年缓缓站起了身,鲜血几乎染红了他一边身体。 他转过头来,大步踏向殿中,步伐沉稳,目光平静,犹如磐石。 时宴暮心头一跳。 这个铁勒人……这北边的蛮子,居然还能够重返比试场? 或许旁人没有注意,但是他看到了宁离十指连弹,那或许是一种十分精妙的手法,封住大xue,止住了斛律陵光肩头的鲜血。世家大族各有秘法,时宴暮并不意外,但宁离竟然连药粉都不用,这般托大,说不得便令他轻嗤。 血,止住了。伤,仍旧在。这般饮鸩止渴,想必不能长久的罢? 时宴暮手中木剑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宛如狂风骤雨般袭去。 ——铮! ——铮! ——铮! 剑锋相交声连绵不绝,如同爆豆子般噼里啪啦炸开,两把木剑交击本应该是钝响,可一声声犹如金石崩裂,刺耳至极! 无形的剑风冲天而起,身形快到近乎于目不暇接,一个是大开大合势如山岳,另一个则是小巧清灵飘忽不定,那剑花团团宛如银丝乱舞,竟是泼水不漏。 剑光与灯火交织做一处,殿中众人无不是目不转睛,见那两人极快的过了十数招,眼力差一些的根本看不清。 忽然,宁离轻轻“咦”了一声。 萧九龄眉宇一轩,若有所思。 上首高处,裴昭神情不变。 剑光越战越快,有那些个看出门道的,已生出震惊:时家二郎,已经进入通幽境界了吗? 宁王世子那胡人侍卫是通幽境,不难看出来,事实上自从驿馆外冲突后,建邺城中,该知道的便已经知晓。可是时家二郎……那彷佛也是少年通幽,竟然能对战得不落下风。掐指算来也不过区区两月光景,难道是有一番奇遇? “阿离。”杨青鲤在他身侧,低声道,“我瞧着……有些不大对劲。当时他在那驿馆里,只有观照初境的罢?” 不可能看错的,当时虽然别人不知道他在,但是杨青鲤看完了全程。时宴暮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他怎么都不可能认错。可眼下的架势,若有若无的通幽气息,实在教人惊疑不定。 宁离拈了颗甜杏,声音亦轻,但完完整整落到了杨青鲤耳底:“解支林。” 杨青鲤不解其意。【此刻说的是时宴暮,为何又提起了那铁勒的国师?且慢,如果没错,那解支林应该是乌兰撒罗的师父,方才乌兰撒罗挑衅时,宁离说让他师父来?着实是想不通。】 杨青鲤说:“我记得陵光从前是用刀的,现在弃刀用剑,到底没那么顺手,何况还受了伤,你真的放心他继续打下去?时宴暮那剑法……不知怎么的,我看著有点儿邪性。” 宁离点头:“邪性就对了。他再不停手,迟早把自己害死。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旁的不会,这歪门邪道倒是一点就通。” “害死?是他剑法有隐患么?怎么说?我就觉得他这突飞猛进有毛病。他那么个资质,哪儿能两个月就通幽……” 裴昭目光垂落,并不在那场中,而在殿侧桌案。萧九龄持中把控,只是耳朵翕动,微露讶色。两人一番私语,浑不知被谁听了去。 “……那继续打下去,谁会赢?” “陵光输不了。”宁离看向场中,吐词清晰,“除非时宴暮拼着不要他那条命。” 91.2. 一场平平无奇的比试罢了,纵使赢了也只是得到神兵一把,又何必拼上一条性命? 但显然有人不觉得。 渐渐有人看出门道,那轻巧的剑花逐渐落了下风,因为斛律陵光膂力实在是惊人,他以剑为刀,开阖之间汪洋闳[hóng]肆,一招招俱是劈山裂石之态。纵使时宴暮灵敏机变,天生就弱了一筹。 前番是神完气足,剑花泼水不漏,是以战成平手,但他本就取巧走的捷径,又如何比得上斛律陵光勤学苦练、水磨石穿的功夫? 宁离看在眼里。 自从陵光被救下、来到他身边后,并不曾虚度半刻光阴。 他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岳,以力破巧,沉稳的迎击敌人。 时宴暮喘气渐渐如同风箱。他的面色逐渐变红,可比那更刺眼的,是他的眼睛。血丝弥漫,堪称狰狞,那之中隐隐现出些疯狂的情态。 不对,不对,为什么还是不够?他已经学了那丹抄残卷,他的真气无比充盈,他的剑法比从前更轻灵、更迅捷……可为什么还是无法打破这个胡人蛮子的防御?为什么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的真气呢,都去了何处!正此危急时刻,合该听他调用。 时宴暮面色逐渐癫狂,那隐隐然竟有疯魔的态势,他忽然咬破舌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下一刻,气息顿时暴涨。 座中,时老侯爷见此情状,刹那色变。他立时想要喝止,却吐出些嘶哑音节。他的手被人牢牢按住,却见时宴朝嘴唇紧抿,缓缓冲他摇头。 一侧,萧九龄眉心微皱,手指掐诀,他心知此场比试不同于之前,只要有半点不对,便要出手将两人分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芒遁出,萧九龄立时出手,可还有一道风声,比他还要急、还要快—— ——铮! 金蟾落地,光芒幽蓝,那分明是淬了剧毒。 “谁?!”时宴暮蓦地大喝,额头青筋暴起,赫然锁定宁离,“宁离!你若是心痒,何不自己到台上来,还要做这些个暗算手段?” 宁离漠然道:“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倒是与日见长。” 殿中落了一颗杏核,若非仔细搜索,绝难看见。 宁离案前堆着一叠甜杏干。 杨青鲤不管不顾,立刻嚷道:“好啊,你打不过人家,就暗中偷袭……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做暗算,分明是你……”尖刻声音尚未落下,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萧九龄面色如霜,一脚踢在了时宴暮脚窝。那一下没有收势,时宴暮“扑通”一声,当即跪倒。 萧九龄沉声道:“力不能敌,便暗算伤人。如此肮脏龌龊手段,也配进入奉辰卫?” 话音方落,立时有人出现,时老侯爷颤颤巍巍,跪地求情,涕泗满面:“都是臣管教无方,还请陛下恕罪!”而在他身侧,年轻的奉辰卫亦是跪地请罪。 一场闹剧。 天子倏忽开口:“倒真是好家教。” 那语气不轻不重,却教时老侯爷面色煞白,情知此举当真是恶了陛下。早知如此,说什么今日也不会带二郎进场。方才二郎要跳上台时他就没阻止得住,只是心中隐隐报了侥幸之心,心道若是赢了那铁勒人,陛下说不定也不会追究,谁知输的如此彻底,如此的不光鲜。 四周鄙夷目光如芒在背。 天子声音冷峻:“你却不该向朕请罪,该向苦主请罪才是。” 那苦主是谁? 时老侯爷倏地醒悟,立刻转身,要向那站着的胡人侍卫,翕忽醒悟,朝着宁离道:“宁世子,你大人大量,还请饶了我这不成器的孙儿。” 宁离轻轻一哂:“我饶过他?他饶过他自己才是。少学这些邪魔外道,我看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落地,众人看去。 时宴暮跪在殿中,身体颤抖,幅度逐渐变大,开始不自觉的痉挛。时老侯爷目光骇然,却见他七窍间都流出血来,只怕立时就要停住呼吸。 ……通幽? 他也配称少年通幽? 众人无不骇然。前日奉辰卫比试后,都道是时家两位二郎步入通幽,时家老侯爷生了两个好孙儿,谁知里面却有这般关窍。 “他流血了,看着怕是活不成……” “只怕是用了些阴私手段强行堆的境界,难怪……” 时老侯爷充耳不闻,嘶声道:“世子,您可否救救他,都是他自作自受……求求您救救他。大恩大德,时家必然铭记于心!” 上首,天子不着痕迹的蹙眉,到底不曾开口,只等着宁离应答。 宁离冷然道:“求我作甚?你该去求那铁勒国师才是。” 时老侯爷顿时瘫倒,不知如何有此一说。两侧侍卫上前,孔武有力,将几人俱拖出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场闹剧争端,好好地比试,竟惹得如此血腥。 众人看在眼里,殿前失仪,失了圣心,这般行径,东海时家恐怕在陛下心中跌到谷底,是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 宁离步出大殿,偏殿中,医官早在此等候,小心翼翼给陵光包扎。他肩上那伤口狰狞的很,先是被洞穿,后来又与时宴暮交手,虽然宁离封住了周边大xue,到底只是权宜之计。 药粉气味辛辣的很。 宁离道:“给他好好看看,别留下什么隐患。” 医官自然小心称是的,好容易包扎了,又各种嘱咐,切莫用重力,切勿沾了水。一边嘱咐,一边啧啧称奇,也不知这铁勒人是如何顶着这么个伤势,和那时家二郎比武的。动一下都痛得很,他竟然还能眼睛都不眨。 偏殿外,步履盈盈步入宫人来,奉上木盘中,一把翠绿如水的长剑,玉色莹莹。 正是今日的彩头。 别春水。 “世子。”陵光起身,接过木盘,他虽然只有右手能用,仍是稳稳当当,瞧着是要将剑捧过来。 宁离莞尔:“给我作甚?你赢了,便是你的。” 陵光哑声道:“我不该收,世子已赐了我刀。” “拿着吧。”宁离随意道,“若瞧不上,当了便是,也能值几百金呢!” 神兵利器,如此不被重视,三言两语间,决定了命运,若教旁人知晓,定然大跌眼镜。 忽然张鹤邻过来:“世子,陛下召陵光觐见。” 第92章 山茶油 又有另一种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 92. 偏殿里顿时悄悄寂寂的,陵光被召走,医官也退下。 宁离忖了晌,还是没有跟过去,他想裴昭知这是他的侍卫,左右也不会为难。 于是先回了式干殿,想起一事,问道:“信呢?” 桌案上正有一只浅棕色的竹匣,通体无饰,简单的很。小内侍道:“回禀世子,都在这一处了。” 那竹匣样式瞧着眼熟,是从前见惯的,无需多想,正是从夔州寄来。年前宁离去了信,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这回信盼了来。 他走到那只竹匣跟前,伸出了手,到得这一步,心中反而生出些紧张。亲手将那搭扣打开了,见得其中灯盏、瓷瓶、竹盒数样物事,而最上方的,正是一封竹纸信笺。 信封用蜡油封好,当中不曾有人动过。宁离手指滑过,那蜡油便似触了火,悄无声息化开。他取出信来,入目是十分熟悉的字迹,幼年时曾在病案、药方上见过许多次,可是…… 他又在竹匣中找了找,发现里间的信,就只有这一封。 怎会这样? 师父不曾收到么?还是又去哪个犄角旮旯钓鱼了? 小内侍侍立在旁,就见得宁王世子眉轻轻的蹙起,彷佛是信上的内容有些与他想像的不符合。但是看到下一张,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那只竹匣敞开着,就在边上,受过良好的调|教,内侍并不敢去窥探。耳朵里听到窸窣的动静,到底是忍不住,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只见到一只形状古朴的灯盏,通体漆黑,自那竹匣中取了出来。 那是…… 小内侍低低惊呼:“世子,这也是碧海燃犀灯么?” “唔。”宁离应了一声,倒也无意隐瞒。 这碧海燃犀灯,原本天下就是有两盏,当年一盏留在建邺,一盏被带回了沙州,后来他前往夔州求医,又与他一并带到了白帝城去。此次去信,便向城中讨要,果然这盏碧海燃犀灯,被大师兄随信寄了来。 他起身到了床帐前,那盏碧海燃犀灯还在高处燃着。宁离取了雪白的鲸脂,将这一盏也填上,又有一点儿犹豫。返回去将那信取出来,再仔仔细细看了遍。 差不离罢…… 他心里忖了一遭,决定暂且先放下,先去处理自己这一身。先前他用真气封住陵光周身大xue时,没有躲避,手上沾了满手的鲜血。虽然后来用湿热的巾子擦拭了一遍,但是那血腥的触感,还是在指间,有些挥之不去。 宫人早备好了沐浴所用一应物事,恭敬引他去了宫中汤池处。 桃花池亦是引了泉池水,白玉为阶,琉璃为顶,在一侧池边种植了数株桃花,想必开时应是深红浅红、落英缤纷美景。可惜如今正是冬日气候,只见得青翠碧叶,未有半朵桃花盛开。 宁离未曾要宫人服侍更衣,只是自己浸入了那池子里。周身浸润,热气氤氲,想起那信中所言,于是先摆了个打坐姿势,将一身真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神完气足之时,只觉得精神抖擞,可那汤池仍是寂静的,不曾有人来。 他便扯了扯铃铛。 宫人一直侍候在外,闻声悄无声息上前。 “陛下呢?”宁离问道,“还不曾问完事?” 宫人道:“已经报与陛下了,世子正在此处沐浴。” 他心道这召陵光觐见是问什么,竟然要问这么久?有什么不能明天问么?又想起陵光的身世,那时也是被追杀的路上,奄奄一息,只怕不简单。 宁离靠在白玉池壁旁,水汽氤氲,一时间困困欲睡,半梦半醒间,忽然有一双手,按上了他的脑袋,轻轻按压着,力道适中,教人惬意。 那指尖微凉,不疾不徐,彷佛是取下束发的银冠,又用玉梳将一头黑发打散。青丝如瀑,披落在水面上,随波摇曳。耳边似乎听见一声轻笑,温热池水自发顶浇下,小心翼翼避开了双耳、面颊,是将长发浸润了些,又搓上了香膏。 “行之……”宁离咕哝些出字眼。 “困成这样?头发也不洗。” “教你这么久,不困也困了。” 他是十分娴熟的倒打一耙,总之这千万的错处,都先扣到裴昭身上,他定然是片叶不沾的。 裴昭莞尔,不以为意,亲自替他洗了长发。 宁离熏熏然欲睡,总算心里还存着事,不曾忘却,当下道:“你坐一日不乏么?还有心情去审人,快些下来,泡一泡,活络些筋骨……唔,然后我再给你按一按。” “宁宁这么好的兴致?” “是。”宁离也不否认,“夜色正好,你可莫要辜负呀。” 这莫要辜负的,究竟是夜色,还是什么呢…… 裴昭心中轻叹,解了衣裳,缓缓步入池内。 那小内侍前来禀报时,教他都有些惊讶,宁离从来都懒得沾染这些事务,一向观之不见,今日缘何催促? 好在他也问得差不离,当下便赶了来,自是要赴这一段月下邀约。 只是如今一看,那约是假,只有邀是真。 夜风清爽,拂过少年面庞,只见得那一侧宁离浑身湿透,宁离面颊白里透红,倒像是一颗熟透的鲜桃。只是如今那桃树连花苞都不曾有,如何能有桃果结落? 一侧小间中摆着卧榻,铺上柔软丝垫。泡了些时辰,裴昭被催促着躺上。但宁离又有一段关窍,要他先转过身,如今却是趴在榻上。 耳边听着些微碰撞声响,应是瓷器被缓缓拧开,果然下一刻,便觉著有粘稠液体落在了光|裸背部。 宁离已拭了手,先倒了些在裴昭背上,又沾了点儿在五指、掌心,他目光下落,正在裴昭背部,未曾覆盖丝缕,因为抹了精油,光滑湿亮,好像一匹上好的缎子。 他探出手,从两侧肩膀开始,顺着经络一路下滑,指尖真气蕴而不散,一点一点按过裴昭身体,务必要敲散各处的郁结。 “是橙子油么?”他感觉掌下肌肉在震颤,传来的声音十分慵散。 “是山茶籽萃出的油,又添了些橙花和乳香,用来疏肝解郁的。”宁离回忆了一下信上看到的内容,解释道,“孙大夫说,在他来京之前,我可以用这个油先替你按一按,这是他自己调制的。”应该还加了些别的药材,只不过那些,宁离分辨不出。 “孙妙应?他与你回信了?” “嗯,陵光今日给我的。” 裴昭这才恍然想起,若非此,宁离的那个侍卫,只怕并不会入宫…… 背上劲力不轻不重,又有点点热力渗入。宁离一路推擦揉捏,那与其说是按摩,倒不如说,是用真气蕴养着他的经络,一点点揉散僵滞阻结处,无 微不至。 那一边揉捏着,一边还十分体贴的询问:“力度够么?重不重?痛不痛?” 倒像是在问三岁的小儿。 鼻端橙花香味熏然,与少年郎手上热力混杂在一处,那或许是为了按捏方便,宁离跨坐在他身间。裴昭悠悠然想,这按摩的技巧没得多少,唯独一腔心意,十分动人,便半应不应的“唔”了一声。 他这一声,果然是将宁离难住了,一时间耳朵边上,只听着小声的嘀嘀咕咕:“是痛么?力度不够?还是力度轻了?我按的地方不对?你不舒服?” 瞬时间拉拉杂杂问了许多,却也没有半点回应。 按在背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寸许,饶是裴昭好耐性,一时也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于是按着的那双手忽然间又醒悟,力道如同春雨般低了下去,端的是和风细雨,体贴人心。 开督脉,由上至下,自大椎xue一路按至长强xue。再按揉背俞,用以调理脏腑。 虽然技巧没得些个,但行进之间,隐隐然还有章法,只怕也是细心学了些的。 按到了后腰右侧时,那只手忽然间停住,只在那一处肌肤上,反覆摩挲。 宁离的声音轻轻,似乎有些犹豫:“这里……是怎么了?” 记忆缓慢回炉,裴昭不甚在意道:“是从前受的旧伤,在幽州打仗的时候。” 宁离轻声说:“你也要上战场吗?” 这样孩子气的话语教裴昭一时失笑,仍是耐心道:“宁宁,身为一军主帅,若是不身先士卒,又如何笼络军心?” 宁离一时醒悟过来,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好生愚蠢的问题。任是天潢贵胄,在战场上也不过肉|体凡胎。他心想那时裴昭是被发配到了幽州,只怕也与边境上那些凶残的部落好一番恶斗,这才将那些异族降服。 腰间的那道伤看着凶险的很,彷佛是什么锐器穿腰而过。 他猜测道:“你中了箭?” 裴昭道:“对面的主帅是个好手,当时躲避不及。”是默认了。 从前那次欢好时,宁离头脑昏沉,并不曾仔细看过,如今才终于看清狰狞的形状。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鬼使神差间俯下|身,嘴唇缓缓凑上前去。 “宁宁……”裴昭喟然叹道。 不是说只是一段按摩,怎么就如此磨人? 后腰处的触感彷佛柳絮飞羽,旋即又变作了一般温|热湿|滑,那是与柔软指尖相触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宁离在轻吻他的伤疤。 过往的伤势早已经痊愈,甚至连造成伤疤的敌将都抛之脑后,只留下这么道伤痕。经年累月里,裴昭已经将那疼痛都忘掉,却在此刻又被唤醒。 然而那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随着轻|软的舔|舐愈来愈盛,作怪的人还浑然不知。 裴昭趴在平整的卧榻上,看不见身后人的面容与神情,可是耳间捕捉到的细微水声,却是那样的清晰,教他在脑海中缓缓勾勒出一张面庞。 那定是明丽至极的五官,微微怜惜的神情,润泽唇|瓣中探出一截湿红的舌尖。 早被遗忘的旧伤更加疼痛了。 “宁宁,你按完了么?还是要半途而废了……”再响起的声音瘖哑得教他自己也吃惊。 似是被他点醒,那湿|润的触感旋即消失,往日旧伤处空空落落。 裴昭心中又有悔意,真真是怅然若失。 第93章 蜜桃 是粉与绯之间的颜色,鲜嫩可爱 93. 那少年郎指力均匀,打圈按压,点揉xue位,堪称是一丝不苟。 精纯内力于指尖流淌出,不疾不徐,井然有序,一路推过身上僵滞阻碍处,将陈年旧伤悉数打碎。裴昭明明此刻在卧榻上,却像是置身于温|热泉水间,当真是将人按得熏熏然。 可是他身上还有另一处惹着火,愈烧愈盛,被强行按压在骨里,蓬勃欲燃。 身后人浑然不知,抖了抖手指,在大椎、至阳、命门处连点,真气串成一线。 “镜照幽明还有在反噬吗?”问的话也直击中心。 裴昭心道,哪有什么镜照幽明在作怪,作怪的分明是别处才对。 口中并不便说的,只道:“不曾。” 他沉默得很,只说了那两字后气息又低沉下去。宁离以为他是被按得筋骨舒展,有些发困,当下也不开口闲聊了,专心按着,十分仔细。 那功法的凶险,他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一些,若不是到万不得已之时,断断不能修习镜照幽明。可如今裴昭修为已深,他左右不得,便只能出手封住周身大xue,将那阴诡奇寒的真气锁住,以免冲撞了心脉。 不知孙大夫是否有法子,总之天无绝人之路,便是没有,再动脑子钻研出来个也成。 当初他在沙州,被无数名医断言,没得几年好活,不也顺顺利利长到现在了么…… 这样想着,声音也轻快了些:“好啦,后面按完了,你先转过来。” 烛光昏暖,宁离原以为裴昭已经睡去,心想不若自己动手柄人翻过来,总不能半途而废。耳中听到摩擦的窸窣声响,这才晓得,裴昭原是醒着的…… 裴昭一言不发,只沉默的转身,随手扯住一侧布巾,搭在自己身上。他原本只是为了不露出动静,孰料宁离会错了意:“冷?” 不,其实热得很。 宁离当真以为他冷了,解释道:“那我按快一些,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按完,不然劲力不消,会堵结在经脉里。” 当下取了一只织锦软枕垫在裴昭脑后,自己跪在榻下,抬起裴昭一只手臂,又从肩膀始,顺着臂上经络xue位,一路按压下来。 裴昭眼眸微阖,似睡非睡,只透过一线狭窄的明光,静静地看着他。 言笑晏晏的模样已经见惯,甚少见这般宁静柔和。黑发如云,衣衫似雾,肌骨如莹,格外迤逦动人。 平日里瞧着是万事万物都不在心,偏偏此刻这般认真,嘴唇微微抿着,神情一丝不苟,像是在做极为重要的事。自己明明也是昂藏威武的八尺男儿,倒像是被当做了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器。 裴昭并不觉得被冒犯。 他享受这样的爱护,并珍重这般的爱怜。 只是实在是折磨恼人。 “扶我起来些。”他开口,惊觉此刻嗓音,竟然如此低哑。 “怎么了,是躺着不舒服么?”立时被人小心扶起,在腰后垫了好些个软枕。 “无事。”裴昭道,“只是想看着宁宁。” 烛光昏暖,照得榻上一片朦胧,长发与丝踞交织做了一处,眼眸相逢,究竟又是谁在看谁?。 宁离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凑近了去亲吻那两片淡色的嘴唇。生涩的动作却好似羊入虎口,被人陡然揽入怀中,舌尖撬开牙关,勾着纠缠做了一处,又轻轻卷过了敏|感的上腭,反覆勾扫。 “上来……” 宁离被吻得神魂颠倒,意识再回笼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榻上,正靠在裴昭心口。先前为了按摩,他只披了一件丝白的寝衣,此刻身躯相贴,几乎遮不住半点动静。 裴昭垂目,尽揽眼前风景。少年肌肤如玉,是粉与绯之间的颜色,鲜嫩可爱,教人想起春日刚结的蜜桃,尖尖一点湿红。窸窣动静,一侧衣物、布巾俱是淩乱,而他手上慢条斯理,神情仍是从容不迫。只有一声低沉的喟叹,悠悠长长,原来竟是从他口里发出。 教裴昭恍然。 他好整以暇,端的是水磨工夫,低声问道:“上次便想问了,我看你如此生疏,从前是没有弄过么?” 宁离浑身欲燃,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断断续续道:“习武之人……应当清心寡欲,无执无求。” 可他的反应半点不漏的皆在裴昭掌中,一时间失笑,附在耳边,咬着少年玉白的耳垂:“是么?我瞧宁宁热情如火,半点也不似清心寡欲之人。” “那怎一样!”宁离顿时哼声,此刻还记得和他争辩,“我如今早功力大成,不必守那些清规戒律……唔!” 末尾带了个破音,似泣非泣,也不知是被弄到了哪处,浑身颤抖不止。 那一下真是神魂皆荡,脑海中近乎于空白,好些时候了宁离方才回过神,察觉裴昭正抚摸着他嘴唇,指尖微湿,似乎细细涂抹,他陡然间反应过来,顿时大怒,啐道:“行之……” 骂也没能骂的出口,平日是守礼的郎君,那市井语言岂是此刻能寻出来些的,立时又被衔住双唇。 宁离觉着这实在是有些过分,怎么……怎么能做这等不体面的事情?便是风月话本也没得做这些的。双眉拧成一处,啐道:“你做甚,好难吃,咸得很!” “是么?”裴昭啄吻他鼻尖,“我怎么觉得,宁宁哪里都是甜的。” 那热气浑身蒸腾,简直要将脑袋都蒸得冒烟,宁离阖眼,半点也不想和他争论这个有关于……味道的问题。 耳侧听到沉沉的笑声,枕着的胸膛一阵阵震动。宁离抿着唇,他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要让裴昭也松快一些,孰料刚刚碰着,就被底下的热度给惊了一跳。这委实是…… “不必……” 裴昭握住他的手指,半拢半哄着。掌中少年指尖莹白如玉,而更有一般桃尖的颜色,被拈得愈发鲜艳,抵在了指腹。 “宁宁会弹琴么?” “不会。” “是么?倒是忘了,先前你在乐坊里寻了好一阵琴师……宁宁可想学?” “不!学!” 宁离发著颤,惊叫着挤出两字,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可那岂是他不想便能够不学的?耳边听着说什么勾抹挑剔,裴昭竟还像弹琴一样,教他用指甲刮擦蹭过,又说什么掌腕定要用力,否则琴音会绵软无声,奏出的曲调也会七零八落…… 可他已经七零八落,狼藉不成章了。 宁离口中蓦地发出一声低泣,泪水湿了眼睫。难以形容的羞耻涌出将他包裹,却被人强硬而不容拒绝的从屏蔽中挖出,这简直比先前裴昭作弄他时还要难熬,从前并不曾亵玩过自己半分,纵然欢愉甘美,伴随着的却是不可抑的难为情。 他惊喘着、颤栗着,忽然间天旋地转,身下从紧贴的胸膛换做了柔软的丝绵。他被压在了柔滑的缎子上,擦过绣上的暗纹与细线,带来一阵阵触感似痛似愉悦。 身后被紧紧贴住,宁离颤声道:“不要……”却起不得任何作用。 宁离逃离不得半点,手指伸到尽头只有坚硬的雕花,崚嶒的抵着掌心,扣也扣不住。身后人有激发的热情,悉数挥洒在他的身体里。不知疲倦,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日的这通按摩,别的没有做成,到头来是折磨了自己。 不知何时终于神魂归窍,他捶弄着卧榻,忍不住咕哝出些许语句,而那可恶的人还斯文有礼:“既然是宁宁自己栽的花,那也该自己接这果才是。” 这人! 宁离觉得自己应该昏死过去,或者羞死过去,可实际上他身体却精神得很,余韵缓慢的流淌,只感觉到正被人一下一下抚过背脊,轻柔绵长,好像在抚弄一只猫儿。 裴昭容色瑰丽,透出些熠熠的神采,好像话本里山间那些攫取人阳气的精怪。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叼起落在唇边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裴昭“嘶”了一声,倒是轻笑,也不曾将手指撤出,只去磨弄他的牙尖,挑过一截软舌。 宁离被他逗了半晌,忽然醒悟,如此这怎么又如了裴昭的意,愤愤的将手指吐出,配合著“呸”了一声,听着嫌弃意味十足。 “真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姿势。”被人温柔小意的问着了,又硬不下心肠。宁离闷声闷气,“……只能看见床板,又看不见你。” 裴昭微微一怔,见他埋着脑袋不想理会,蓦地放声大笑起来。他还道是自己方才弄狠了些宁离不喜欢,没想着是为了这事。 “这多简单。”裴昭含笑,他哄着人起身,柔声道,“别急,小心弄伤了自己。” “我知道,不要你教。”宁离额上热汗涔涔,顿时撒些脾气。 裴昭有美在怀,哪里还在意他说些什么,便是恶声恶气也半点不管的,柔声细语的哄着,一把将所有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素知自己耐性极佳,也不曾想竟能好到这样,将主动权皆让去,唯恐惹得人恼怒。 四目相对,两情相融,昏黄烛光迷离扑朔,他爱怜地抚过宁离汗湿面颊、鬓发,一腔柔情如水。 “行之。” “行之……” 少年似乎不知道要唤什么,便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若呢喃,若低语,是沙哑的哭泣,亦是满心的爱恋。 他像一枝柔软的春柳,又像一把坚韧的长弓,热情而又坦然,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心中的喜爱,水光润润的眼眸像是浸染了蜜糖,甜蜜而又磨人的流淌。 两人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半夜,天边孤月高悬,窗外夜色凄清,而身侧如玉温软。裴昭满腔爱怜,拥着少年人修长而光滑的身躯,心满意足的睡了…… 宁离醒来时身侧已经没有人,天光敞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发现自从住进主殿以来,十有八|九,是裴昭早早去上朝的。 读过的话本子勉强还记得些,都说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裴昭这瞧着,春宵不曾苦短,早朝也不曾落下。 也不对,如今朝廷是五日一朝,不必日日去。若是没有朝会的时候,大多是去了前边议事。 如今尚且是病中呢,弦亦是日日都绷着。 果然这皇帝也不好做呀…… 他拉了铃铛,慢悠悠的起来,洗漱过了,内侍来回禀他说,陛下如今正在两仪殿,待会儿便回来陪他午膳。他闲得很,奉辰卫是去也不去的,随手抄了本游记,这时节听见内侍进来,手中捧了个木匣。 宁离眉一挑,那内侍笑道:“世子,是您的家书。” 原来是沙州的回信到了。 也对,左右算着时日,也在这几天,昨日收到了夔州的回信,阿耶的也该来了。 宁离不曾出宫,这信便由人送到了宫里来。 木匣规整,其中薄薄一封信笺,却重若千钧。 宁离伸手要拿,又生出几分情怯不敢,深吸口气,只道是总有这么一天,难道自己还害怕不曾? 纵然他只是由归猗迫不得已之下托付,纵然他与阿耶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他心中仍尊之重之敬之。 宁离熟稔的裁开了信封,触及到“宁宁吾儿”四字时,眼眶中竟是一阵阵模糊,险些要读不下去。泪水滴落,险些沾湿了信纸,被他一把抹去了。 他一目十行读下来,泪水渐渐收了,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字都认识,怎么合起来,却是半点也读不懂了。 他为宁王亲生子。 归猗亦是他父亲。 ……啊? 第94章 芙蓉蛋羹 贤臣遭诬,忠良见疑,屡见不鲜 94. 裴昭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天光明净,浮日灿烂。那窗前的小郎君如粉面颊上,彷佛被镀上了薄薄辉光,可面上的神情,却是一般魂不守舍。 那指尖还攥着张薄薄信纸,边角都被揉出了皱纹。 裴昭不禁想起先前在两仪殿议事时,张鹤邻快步来,只说世子彷佛是哭了。 当下教朝臣散去,后殿询问,只听那小内侍说,今日夔州回了家书来,世子读过后,泫然欲泣,那神情很有几分不对劲。 禁不住便回忆起那日在净居寺中、宁离被解支林掳走,后来被他救下,在渡口、在别院,那惶惶不安的眉眼。那是知道了身世后的惴恐与伤心,纵然被他劝慰了,仍旧如大石一般沉沉压在心间。 如今正到揭晓结果的时候。 他怕宁离心志不安、七情受损,连忙赶回来。 眼下瞧着,倒还没有至于最糟。 眼眶只是微微泛红,应当不曾大哭过,面上有几分迷惘,不似伤心,倒像是震惊。 边上的早膳半点也没有动,怎么端来的,便怎么放在桌上。 是口味不合,还是全然没了胃口?。 裴昭缓步过去,笑意如常:“呆坐著作甚,准备去庙里当菩萨么?” 宁离陡然间回神,似才看到他来,慌而忙之的将手中的信笺放下,一骨碌塞进了木匣,飞快的扣上。那动作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直教裴昭猜测,宁王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他想像过许多,也不知宁离为何有此反应,好好的一个小郎君,里外里都是惊慌。 裴昭半点也没有提这沙州的来信,如若未见般,只让宁离与自己一道去用午膳。 只是…… 瓷勺刮过底的声音很轻微,却也不容人忽视。宁离显然神思不属,瓷勺在碗中搅了好些圈,好好一道芙蓉蛋羹,嘴里没吃上多少,在碗里搅了个细碎,怕是半点注意力都不在。 裴昭有心开解,于是问道:“宁宁,你的那个侍卫,今后是做什么打算?” “……陵光?”宁离回过神。 “是斛律陵光。”裴昭添了句,察觉些异常,“你不知晓他姓氏吗?斛律是铁勒大姓。” 宁离道:“他从前与我说过,只道是姓氏不敢再用,怕招来杀身之祸,我便允了他以名相称。” 这时节他终于想起,昨日殿上比试后,裴昭将陵光召去问了好些个时辰。当时还想着自己要问问,今日起来收到家书又忘了。 裴昭道:“你可知晓,他与乌兰撒罗有仇?”观察些神色,又道:“你既然不知,那还敢把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 宁离解释道:“阿耶问过他的,后来教他跟着我……当时我与阿耶出游,在草原上遇见的陵光,他那时只剩下一口气了,瞧着可怜得很。既然撞见了,就把他带回了沙州。” 他说到这里,一时也恍然。难怪当时在大殿上,乌兰撒罗见到陵光时面色狰狞,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搏。若非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铁勒的手脚当然伸不去沙州。 后来那胡人少年养好伤后,便成了世子的侍从。 阿耶说陵光天赋上佳,不若恩威并施,将人收服,教他死心塌地跟随左右…… 宁离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自己性情随意,怕是做得不太合心。后来阿耶也不再提了,便由着他…… 他神情怔怔,显然是想起了旧事。 裴昭不意此事还与宁王相关,先前勾得宁离神思不属、心肠若断的,可不正是宁王的那一封家书? 他只想转移些注意力,当下便道:“他父亲斛律频伽原是铁勒大将,颇有战功,后来被诬告谋反,全家赐死。只道都没了性命,没想到他侥幸逃脱出来,去沙州做了你的侍卫。” 宁离眉心微蹙,却是想起杨青鲤当时说的,禁不住问道:“是真诬告,还是真谋反?” 裴昭淡淡道:“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告他的人依附于解氏,亲手杀了斛律频伽的人是解支林。斛律频伽战功彪炳,使人生畏;解支林亦是唯一入微境,地位超然。你若是铁勒王,朝中大将不容于国师,二者只能存一,你又会如何选?” 宁离不假思索:“若是我,便将两人都收拾了,各打五十板子,谁也别想别苗头。” 裴昭一时失笑:“你这鲁莽劲儿,是要一力破万法么?” 宁离扬眉:“难道不可?” 裴昭瞧他倨傲模样,心中莞尔:“宁宁若想,自是可的。不过铁勒王没这手腕,斛律一家满门被害……总归贤臣遭诬,忠良见疑,这等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屡见不鲜的。” 又怎知铁勒王不是对斛律频伽忌惮已久,正好以此为藉口?指不定那诬告正合他心意。 “如今解支林成废人,被关在狱中。那乌兰撒罗也伤重,听闻怕是不好。宁宁,你是怎么想的?” “我应当想什么?”宁离生出些茫然。 “斛律陵光,他是斛律一脉最后的人。”裴昭道,“他本是你的护卫,按理应随侍于沙州。不过昨夜他比试胜了,若按照惯例,也可在大雍讨得一官半职。但他本又出身铁勒,亦可以此为契机重回铁勒,为斛律一族沉冤昭雪。铁勒王自毁长城,如今朝中无大将,说不得也有他一席之地。” 宁离默然半晌,低声道:“教他自己选罢。我只不过救了他一命,没有权力左右他的人生。让他做我护卫,原本也是大材小用。” 裴昭道:“他如今正是‘通幽’上境。” 宁离点点头:“三年前便是了。” 裴昭不期然想起那时落在殿中的那一枚杏核,妙到巅毫,将将击溃了时宴暮的暗器。 他凝望着身前少年:“宁宁也是通幽。” 不意他在此刻提起,宁离“嗯”了一声:“观照封不住你的xue。”。 那语气随意得很,却教裴昭一时忆起萧九龄与他的禀告。奉辰卫大统领言道,宁王世子在崇文阁三层中待了好些时候。 崇文阁原本就藏着无数珍贵典籍,三层中更是藏有天下的武学秘籍,轻易不能由人进出。那小世子浑然不知,十分堂皇的去了。守阁人原本想将他拦下,眼睛瞥见了腰间系着的那块螭龙玉佩,心中大惊,顿时拦也不敢拦。 宁王世子在阁中待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点名要看那一卷《镜照幽明》,对着目录细细的找了。 等到他走后,阁中仔细检查,却见的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看,彷佛对这一阁的武学秘籍半点也不动心,当真只看了镜照幽明那一卷。 裴昭自然知道宁离为什么要去取镜照幽明。 那事情是从前禀告给他知晓的,如今又生出了别样的意味。 滁水渡口时,惊鸿一瞥,两人一度相逢。 那时宁离上京,还只是十分寻常的观照上境,两月不到,便已入通幽。 这样的天赋,无疑可以印证宁离所言,师父厉观澜曾道他天赋无匹。 他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 裴昭自忖,自己在这等年岁时,亦有通幽修为,但那却是饮鸩止渴,以熬尽身骨作为代价。此后年年毒发,年年煎熬,再也没有半点舒心时候。 身边两位大统领,萧九龄、薛定襄俱是入微境,其中一人更是一线巅峰,却也拿他真气反噬没有半点法子。 可宁离信手拈来。 昨日浴后,颈项相拥,一夜安眠。 裴昭心中生出一种古怪感觉,冥冥之中又一个念头浮现,却像是蜻蜓点水般触之即散。 通幽? 第95章 翡翠银鱼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95. 明心,观照,通幽,入微,无妄。 修者五境,便是幼儿也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止步于通幽境界,无法再进一步。而在那之上,能进入入微境界者,更是凤毛麟角。至于天下的无妄境,九州四海,也不过一手之数。 通幽便是一个极难的关卡,是普通高手到一流武者的分水岭,这一步不知堵死了多少人。 而自观照晋入通幽,宁离彷佛没有遇到任何挫折与阻碍,彷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裴昭一边想着,一边吩咐内侍。不多时,宁离面前那碗被搅得稀烂的芙蓉蛋羹便被撤下,重新上了道热气腾腾的翡翠银鱼。 汤羹浓稠,几色相间,宁离这才看到,自己那蛋羹已经全被搅成了糊糊。方才自己的动作,定然全部都落入了裴昭眼睛,一时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前他想,不管阿耶回信给他写了什么,他都能坦然对待,那结果总归不过是与不是两个,或许他还能告诉裴昭,让裴昭帮忙参详。可这如今,结果是有了,却又带来了另一桩霹雳啊! 过往认知都被颠覆,这实在是坦然不了,也坦诚不得。 裴昭舀了一勺热鱼羹,见他还是慢吞吞的,终于问道:“怎的了?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多气要叹?” 宁离:“……” 宁离喝了一口翡翠银鱼,没忍得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知晓裴昭是想开解他,如果换了平常,他也定然愿意和裴昭诉说。可是以男子之身生子这事,落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委实是太荒唐、太离奇、也太惊世骇俗了。若非阿耶在信中亲笔,他绝对是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若依照阿耶所言,原来当年他便与归猗两情相好,建邺一别,却不知归猗已是珠胎暗结。后来五惭大师千里迢迢将他送至沙州,便正是依归猗所托、将他带给另一位父亲。 剑上缀着的佛珠便是信物。 他接了那家书,当真是五味陈杂。情知阿耶绝不会骗自己,又难以摆脱心中的不知所措。这般心情,教他欲言又止,那愁肠百结,悉数浮在了面上。 裴昭淡淡道:“西域生了乱?沙州出了事?” 宁离下意识道:“不曾。” 裴昭也知未有此事,摺子上半分也不涉及,又道:“那是你阿耶身体不好了?” 宁离立时道:“哪有,我阿耶身体好得很,他日日晨起,都会在校场里先舞一顿枪呢!” “那便是了。”裴昭点他,“沙州无事,你阿耶也无事,那你这样愁眉苦脸作甚?便是天塌下来也还有高个儿顶着,无论如何也塌不到你头上。” 宁离一愣。 “好好吃饭。”裴昭示意内侍将一瓷白汤盅放在他案前,“先前正是向奉御讨了方子,务必将你养的气血充盈。你若是教我成果有亏,必饶不得你。” 宁离:“……” 宁离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这身体还用养什么?那破了的口子早就好了,偏偏裴昭这般小题大做。 他揭开盅盖,见得里边儿是当归生姜羊肉,早就炖得软烂至极的。入口那羊肉都快要酥化,果然是驱寒补血,千古温补第一汤。 那还有什么说的?自是将家书暂且抛在脑后,细细用了这顿午膳才是。 两人在内殿小憩了片刻,宁离心里存了事,起来便要出去,却被人喊住了:“宁宁。” 他只道裴昭还在梦中,却不想已经醒了。 当下转身来,被轻轻抚过了面颊,温厚且珍重的。 “无论沙州如何,建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少年怀抱突兀且热烈,紧紧地将他拥住,几近于哽咽,那其中心绪激荡,冲撞着不得出。 裴昭目送宁离出殿,心中却很是森然的想着,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竟教宁离情绪激动至这般。听宁离话语仍是维护而亲近,那求得的答案应是肯定。还是说沙州有暗变,只是如今建邺不曾查探到? 又想或是那答案不如人意,只是宁离困于养育之恩才维护。若宁王生出悔意,宁离世子地位有变,自己少不得扣住那玉牒,不容任何更改,弹压下所有请换世子的奏摺。 宁离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出了式干殿后,一时逡巡,最后独自去了净居寺。 古柏萧萧,参天蔽日,净居寺中风景清幽,和从前来时并没有两样。 宁离心知这寺中有一老僧,必然对当年过往瞭如指掌。 然而从前并不曾问归喜禅师住在哪一处,这一时兴起,悄悄地来了,也无人可问。他随意漫步,顺着石阶到得旧日禅房,见台阶下小池幽幽,潭水清冽,不由得想起了从前。那时自己想要《春归建初图》,悄悄潜入宫里,没想到被人发现。后来慌不择路在这小潭出水,正是在禅房里,又遇见了行之。 行之那时候,已经知晓他身份了罢。 自己夜闯皇宫,做得马虎莽撞,竟然也被不动声色压下去,后来城中没听得半点流言。 也因此阴差阳错,将行之当做了暗卫。 行之竟然也不说,就将他瞒着,任由他猜错。 宁离若是要计较,大可以寻着这一桩事情挑刺,被欺骗被隐瞒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他亲眼见过了裴昭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时刻,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余毒跗骨缠身,内伤反覆发作,想要活下来都那样不容易。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于他而言,都是冬日午后,隔着飞雪在院墙那侧赠与他一枝梅花的裴行之。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一时宁离面上微微露出笑意,正是一派心荡神驰。他心道这宫室中不知哪处有梅花,且容他也去采一枝。 回首处见得九层宝塔,心念微动,脚尖轻点,恰如惊鸿掠 影,飞掠到了塔上。回首处正见得层檐叠嶂,凤阁龙楼蔓延到了视线尽头。那是大雍宫城,百年不变的建康宫。 他心道,您当年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景像吗? 那时被幽囚在塔上,望着这一成不变的风景,会有后悔吗?后悔与阿耶相识相交,后悔……诞下了他。 心念微动之际,耳侧刹那有破空风声,若白驹过隙,朱明赫然出现在了他掌上。宁离拈过了玉色的穗子,捏住那小小的一颗佛珠。不为人知的隐秘处,正镂刻着一方小字。 猗。 十七年前,自己带着这颗佛珠,一路风霜波折,被辗转送到了阿耶身旁。 那时候,只剩下您一人在建邺。您会不会有一点想念阿耶?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和他一起走? 宁离心中忽然掠出了一股酸楚,像是被长针扎了无数道。那比他从前治病针灸时更痛,教他明明身体康健,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抵在低矮的案几上。 冰冷棱角抵住他的额头,崚嶒的佛珠紧紧捏在掌心。 那些账…… 他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宁离在浮屠塔上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日暮时分,这才轻轻跃下了高塔。 他甚少有这般出神的时候,此刻收拾了心情,神态又如常。 那净居寺里静悄悄的,直到他离开,也不曾见第二个人。 归喜禅师大概也不想见他,宁离并不在意,左右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 他从净居寺里出去,周围侍卫都面色如常,没有想到,竟然还见着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那人冲着他挤眉弄眼,一张脸好不滑稽。 宁离没忍得住笑了,当下走过去,说道:“你今天在这里当值?” 那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陆道思。 更早一点,自己当时教人去叙州杨氏府上讨纸钱,传话的那人也是陆道思。眼下看他又在净居寺外,宁离倒是不奇怪。 陆道思冲着他点了点头,问道:“世子今日怎么又有兴致去净居寺?” 宁离道:“随意逛逛罢了。” 他观察了一下陆道思面色,看他那欲言又止模样,觉得肯定是有事。虽然平时他都说什么不挂心,不懂察言观色,但是这点子还是能看出来。当下宁离问道:“怎么着,寻我有事?” 他这话简直是一道甘霖,陆道思就跟那干涸大地遇上春雨一样,顿时连连点头,急忙道:“是,是有一件事……” 宁离还等着他说,没想到陆道思就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了。那点子被救了的神情消失,面色又变得有些发苦。 这实在是很不寻常,宁离瞥他半天,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家里出了大事,想请我去求情?我可先说,违法乱纪的不行……” “唉!那不是!”陆道思一拍脑袋,“我家里哪里出了事,家中好得很,是别人……” 宁离脚步一收,心中隐隐然间有个猜测,也不说话,就将陆道思看着。 他平时未语先笑,是十分可亲的样貌,这下子沉静下来,眉飞入鬓,眸光如邃,说不得就有一些迫人。 陆道思一时间竟有些畏惧,半晌,终于一咬牙:“是时宴朝,他托我来说项,想要见世子一面。” 宁离眉一挑:“他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陆道思既然已经开口,那点子发苦慌张的意味倒是散了,一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论理我不该来开这个口,但是我与时宴朝相交两年,他平时对我颇有照拂,如今请托到我头上,我又实在是不忍心。” 宁离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该开这个口。” “可不是么?”陆道思苦笑道,“昨夜在大殿上,大家都看到了……唉,他家二郎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教人来开口?” 当时陆道思也在殿上,从乌兰撒罗挑战宁离、斛律陵光接下,再到时宴暮出手暗算、反噬己身,那一幕幕他是俱收入了眼中的。教他说时宴暮那做的都是什么事?他心中亦是十分不齿的,没奈何却被人以旧情相托。 宁离不经心道:“他怎么自己不来?” “哪儿能人人都像世子这样呢?”陆道思听了,十分无奈,“您这是唯一的殿下,咱们大家夥儿又不是。世子日日在御前当差,我们都是在奉辰卫当值,今日正好轮到我来净居寺这处,刚好撞见了您哩……否则还要想别的办法。” 宁离:“……”他顿时想起来,自己这奉辰卫的差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是十成十的不合格。 陆道思终于说完,心中彷佛落下一块巨石,正色道:“眼下他是在奉辰殿里等着,无论世子去与不去,我都已经将话带到。” 宁离:“喔。” 他面色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眉斜斜的挑着。 陆道思观察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呢?” 宁离一点头,却是飒然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去,怎么不去?我也去会会他,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奉辰殿离净居寺好一段距离,宫中轻功不便施展,说不得就耽搁些时辰。 那大殿深深,只见一个人影在宫门处等着,听闻脚步声,陡地抬起头来。时宴朝还是那俊美面貌,神情尚还算得上沉着,但无端端的,只教人觉得憔悴。 宁离也懒得过去,淡淡道:“听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其实猜也能够猜出来。 果然时宴朝哑声道:“宁世子,舍弟如今病重,还望你施以援手。” 宁离仔细端详他,看时宴朝那模样大概就是肝火甚旺的,想必昨夜没有睡好。可是那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昨夜肝火也旺得很呢!顿时间冷笑道:“那你为什么舍近求远来问我,而不是去问萧统领?”轻轻拉过个长音,冷道:“该不会是萧统领不愿意管,觉得脏了眼睛……迫不得已来寻我罢?” 这话实打实的戳着了痛处,时宴朝刹那间面色微变,手指一时痉挛。 昨夜里在大殿上,时宴暮手中暗藏的金蟾出手,当时萧九龄在旁主持,当下就要阻止。只是有人还快了他一步,一颗杏核击落了金蟾。时宴朝从头到尾,俱是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出手角度、那袭来劲风。后来萧九龄一脚把时宴暮踢倒,直言时宴暮不配入奉辰卫。那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敢去请萧九龄? 唯有那时宁离一语道破,该去求铁勒国师解支林。 那解支林早不知踪迹,远水难救近火,说不得就只能来求宁离。 时宴朝沉声道:“我知晓二郎言行无状,冒犯了世子,特来代他向您赔罪。” 宁离冷笑一声:“你现在想起来找我,当时他要上前以强淩弱欺淩陵光时,你怎么不把他拦下?他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你不要说你做不到……时家大郎,奉辰卫中年轻一代第一人,连一个观照境都拦不下?” 话语一转,又是轻嘲:“还是说,其实那时瞅着陵光重伤力竭、难以再战。正好要借此机会乘一乘东风,打的是什么扬名立万、青云直上的主意?” 殿上的彩头,那把别春水算得了什么。天下神兵无数,莫要说别春水只是入微境的佩剑,便是无妄境也没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什么正经修武道的。 真正想做的,只怕还是想要入帝王的眼。 陵光是铁勒人,跟的又是自己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世子,那不正是被人拿来做了筏子? 不过是没想到软柿子甚硬,一脚踢到了铁板。 让他去救时宴暮?他定然是不会去的,私底下和裴晵厮混在一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时宴朝被他那话刺得面上苍白,手握成拳,心中煎熬,险些要滴出血来。 他何曾不想拦?可那时身边还有个是非不分的祖父。时老侯爷觉得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又能够怎么办?祖父与幼弟两人怕是早就商量好的,就瞒着他一个。 他心中缓慢的忖过了许多遭,却也晓得,此番怕是不能够如愿。心口突突直跳,过了半晌,惨然道:“世子不愿,本就是二郎做错,他自作自受,如今种种,也算是他应得……只是二郎终究是我弟弟,骨肉至亲,我不能见他受苦而无动于衷。” 宁离一点头:“是,他是你弟弟,金尊玉贵。陵光只是我侍卫,活该受苦,对么?” 口里说着对,却全然是不对的架势。 时宴朝注目着他,心中无奈苦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位宁氏的世子性情如火,爱憎分明,又怎么是阿翁所说、能够劝得动的? 他其实心中已有了准备,此刻被拒,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弟生命攸关,不得不试。 时宴朝低声道:“我知世子心情,其实也已经向斛律陵光赔罪,亦向他奉上厚礼。只是他说,一切都但凭世子决断。” 宁离微怔。 时宴朝目光恳切:“此番来其实只想请世子解惑,为何说世子当时提及解支林?” 他只求这么一句话。 片刻后,宁离终于道:“那是铁勒的丹抄残卷,强行激发血气,提升修为,代价却是折寿反噬。这等邪功,也是能修的么?” 其实是那日滁水河畔,宁离便已经察觉,解支林亦是用了这丹抄残卷强行提升境界。只是解支林潜伏入京之事,知晓者寥寥,却是不必告知时宴朝。 时宴朝神色黯然:“二郎修为不济,一时鬼迷心窍。” 宁离听着只想要冷笑,难道当时上京时,驿馆中朝着自己出手,也是鬼迷心窍? 总不能一连两次罢。 他淡淡道:“你四处赔罪,莫不是忘了最要紧的。他将大雍的脸面都丢尽,真要请罪,该去陛下跟前才是。” 第96章 参汤 上皇遣内侍赐药,不敢隐瞒陛下 95. 若教人都以为大雍儿郎都似时宴暮那般,那简直是贻笑大方。 可到头来是陵光胜了。 宁离知晓暗中定然有人不满,可既然那日不曾踏进殿上比武,那就把那些个闲言碎语通通给他吞回去。 他不耐烦听。 便是眼前的这一位,若非那日的彩头是别春水,若非时宴朝师承蓬壶,若非白帝城与蓬壶相看相厌……他岂会端坐席中、按兵不动?其实大试之前,许多人就已经猜测,最后将是时宴朝折桂,毕竟年轻一辈的通幽又有几个?谁知他竟不曾未下场! 宁离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古怪。 藏器阁中神兵利器数不胜数,崇文阁中武学典籍浩如烟海,怎么偏偏就挑了那把别春水? 他忽然开口,一句话没头没脑:“别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话语将落,便见时宴朝目光错愕,那神情彷佛受了极大的打击,嘴唇嚅动,极为艰难:“多谢世子告知。” 宁离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时在别院中裴昭对时家这两兄弟的点评。天光悠悠,而裴昭语气更淡:时宴暮乃蠢钝俗物,然而时宴朝是个聪明人。 可若当真是聪明人,怎么会想着来求他? 时宴朝目光不知落在哪处,忽然彷佛凝住,露出一抹惊骇。可宁离哪里还管这些,他言尽于此,至于时宴朝接下来会怎么做,却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了…… 夜至更阑,月上寒梢。 安庆坊内,东海侯府一处,那府上气氛愁云惨淡,比那夜色还要凄冷。 小院内灯火通明,而床榻上时宴暮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他的面上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青白,任谁看过都只能暗道一句“不妙”。 侍从在旁,战战兢兢,熬的一锅浓参汤,半碗也没喂进去,喂多少便吐多少,如今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勉强拖着些时间罢了,若是这位出了事,只怕在场谁也讨不得好! 时老侯爷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听见脚步声,倏地睁眼,眼中迸出希冀:“如何,大郎,你可寻到了法子?” 时宴朝缓步而入,声音低沉:“若早知他会做出这等错事,当初就该把他送回东海……阿翁,天子面前,你怎敢纵容他胡闹?” 时老侯爷一怔,没想到时宴朝开口,竟是在怨他。 他心中突兀生出一股火气,然而见得时宴朝眼下淡淡乌青,到底是没有发出来,苦笑着道:“大郎,你弟弟怨我偏心,说你进了奉辰卫,一跃而上,顺风顺水,他却只能在东海吃苦。前些日子二郎回来,说他有了一番奇遇,修为精进许多,我原本是不信的,他却说不若让他在小比上牛刀小试一番,我心中的其实半信半疑,可那小比上,他不就胜了么?” 也正是因此,才贪心不足,见陛下并未有责罚,允了入奉辰卫,便当是既往不咎,又想要更进一步。 谁知生出了这样的祸端! 时宴朝面沉如水,想起祖父幼弟一番筹谋,竟然是瞒着他,不教他知晓半点。他道:“他从小锦衣玉食,后来开蒙,又延请名师教养,这也算得是吃苦?阿翁,你这样溺爱,只会害了他。” “大郎,你去了蓬壶,他却没有选上,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有多苦?”说到这里,时老侯爷又生出些怨气,语气骤然激动,“若是当时乌兰撒罗连胜之时,你下了场,你弟弟又怎会强出头,又怎么会生出这些风波事端?他便是再争强好胜,心里都是尊敬兄长的。” “你为何不下场?”时老侯爷盯着他,亦有审问的意思,“这比试原本就是为你备着的,多少人等着你出手?你却作壁上观……你不要说是因为那把‘别春水’是白帝城流出的佩剑!这等门户之见实在太过狭隘,那比试争的是大雍的颜面!若乌兰撒罗不挑衅,若你弟弟不上场,便也由那铁勒王子赢吗?” 时宴朝太阳xue突突突直跳,面前是时老侯爷厉声疾色,陡然间又想起奉辰殿前宁离没头没脑的话语。 ——别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难道竟然是他错了?难道那时他就应该下场? 难道此间种种,皆是因他自拘而起? “如今那还说这些?”时老侯爷发过顿气,又生颓然,“没有人肯出手相救吗?” 建邺的几位入微境。陈则渊尚未回京,五惭大师远游佛国,奉辰卫中萧九龄满面厌恶,而武威卫薛定襄更是一口回绝。宁离教他去向陛下请罪,但是在陛下眼中,二郎乃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他猛地屏气,竟觉喉中一甜,缓缓咽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长颈白瓷瓶。时宴朝沉声道:“陛下开恩赐药,服用后可解二郎气血倒冲之苦。但性命虽然保住,往后武道之路却断绝,只能如平常人生活。” 时老侯爷见他掏出瓷瓶时,目中尚且迸出惊喜,听了这话,顿时止住,断然回绝:“那怎么能行,二郎素来心高气傲,你若是告诉他往后成了废人……他还不如去死!” 时宴朝只捧着那只白瓷瓶,默不作声。 这已经是陛下开恩,便是这点恩典也是殊为不易。 时老侯爷面目枯皱,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你师父呢,你去求一求你师父,李岛主定然有法子!” 时宴朝声音干涩:“蓬壶远在天边,二郎捱不到那时候。” 时老侯爷跌进椅子中,面上现出颓然。他喃喃道:“那真的没法了,我也不想的,只能如此了……” 前言不搭后语,教时宴朝生出些疑惑,见得时老侯爷彷佛发痴神情,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淡淡不安。 “其实还有一个大夫,只是先前我想着,或许不至于此……天意啊!”。 夜深人静时,一驾马车悄然驶向城西的济春堂,请来位大夫年纪轻轻,面白无须,背着随身的医箱,取出来个青色瓷瓶。 那大夫声音有些阴柔:“这药乃是内廷秘传的,如今还留了些,好容易才找到、带来府上。虽然药性猛烈,其实是不破不立,倘若二郎君心志坚定,之后亦可重修武道……侯爷,这可极为难得呐!” 大夫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那药瓶,便毫不留恋的走了。 烛光闪烁,灯花噼啪,正照得桌上两只瓷瓶,一高一矮,一白一青。 两样截然不同的药性,与两种截然相反的来处。一个是圣恩浩荡,一个是暗藏玄机。 烛泪流满了烛台,最底下的早已冰冷,教时宴朝不由得想起那大夫临走前笑容,意味深长,只觉寒意从指尖透到了骨髓。 “阿翁……”他声音说不得有些艰涩。 时老侯爷风雷一般,取走了青色那只:“我意已决。”。 翌日。 东海侯府上,大夫流水般来去,终于传出个消息,那生死难定的时家二郎总算是醒了。无数珍奇药材灌下去,总算教他过了这鬼门关。 是日,时宴朝入宫当差。 原本应出现在校场的身影,此刻却静候在两仪殿内。 天子正在批阅奏章,朱笔悬在摺子上空,迟迟未动,忽然一滴朱砂跌落,溅污了奏摺。 那目光平静幽邃,不辨喜怒:“卿来了,可要看看时侯递来的请罪摺子?写得倒真是情真意切。” ——啪! 那摺子扔在他脚边,时宴朝捡起来一目十行扫过,或许是早有准备,心中近乎于木然,竟不觉得痛了。 嗓中一抹腥甜,时宴朝跪倒在地:“昨夜上皇身边内侍扮作大夫带着伤药到了府上,祖父已经给二郎取用,不敢隐瞒陛下。” 第97章 桂圆百合茶 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97. 奏摺上落下的一滴朱砂刺目如血,恰如前日二郎口中咯出的鲜血,灼痛,腥甜。 祖父与上皇之间有所勾连,内侍假作大夫前来府上,他不敢隐瞒,他又如何隐瞒!难道教他在建康宫中侍奉了三年后,转投大安宫吗? 时宴朝不敢。 额前金砖的寒意直透骨髓,时宴朝重重叩首:“臣有罪。”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哦?”天子不辨喜怒,“时卿倒是说说,卿何罪之有?” “臣罪状有三。”时宴朝喉结滚动,事已至此,他反倒冷静下来,“一罪家风不严,陛下已勒令二郎回东海,却不曾将他管束,教他私自返回建邺;二罪因私废公,比武当日本该上场,却囿于门户私见犹豫不决,以至于乌兰撒罗轻狂寻衅,教大雍失了颜面;三罪忠孝难全,致使祖父私接上皇恩典……” 那却还有一桩在他喉中,热炭一般烧得他五脏俱焚。 天子彷佛笑了一声,几许轻嘲:“时侯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糊涂……你倒是比他明白。” 时宴朝伏地不语,彷佛被炭火灼哑了喉咙。 他谦顺而恭敬地跪倒在天子御座前,嘴唇紧绷,脑中一片深重的麻木。 今岁之前,人人都道,他是天子跟前近臣,因着他的出身、天赋、性情,在陛下跟前入了眼。但唯有他自己明白,那传言大错特错。他并不天恩深重,简在帝心,他也与奉辰卫中旁的侍卫没有差别。换了任何一个少年通幽……都会得此优待。 陛下宽厚,并不苛责臣工,赏罚分明。哪怕是时家前科累累,也未曾牵连到他半分。 上有祖父是非不分,下有幼弟性情顽劣,还有…… “抬起脸来。” 骤然响起的吩咐打断思绪,时宴朝恭顺的抬头,并不敢直视天颜。 那道目光似乎有一些打量的意味,又似一寸寸的审视,那甚至比昨夜他请罪时还要彻骨几分,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剐得他面皮生疼。他不敢直视,目光落在天子腰间的玉佩上,忽然间发觉,那样式从未见过,似乎有些陌生…… 天子嗓音冷淡:“你可曾送了‘青鸟’去蓬壶?” 话语入耳的一瞬,彷佛雷霆霹雳加身,劈得时宴朝近乎于悚然,那一句逼得他落在悬崖边上,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1] 他如今在京中,而蓬壶远在千里之外,那茫茫海上如何传递消息?若要与蓬壶通信,则必定送去青鸟。祖父昨日尚且未提起这一遭,可今天却从陛下的口中听到。 藏不住,果然是隐不了,瞒不得。 “回禀陛下。”时宴朝声音嘶哑,如同刮了砂纸,“……臣昨夜不曾。” “时侯也不曾教你传?” 时宴朝指节抵在奏章上,近乎于发白:“不曾。陛下,祖父并不知青鸟之事,昨日二郎伤重,他本想让臣传信去蓬壶,求家师出手相救。但无妄境怎能随意入建邺?便是将二郎送去,千里迢迢,也捱不到那时候,是以臣便拒了。” 话已至此,他竟不知天子信还是不信。 祖父不知他可以传青鸟去蓬壶,以为他只能递去寻常书信,这才作罢了念头。 可若是知晓青鸟一事呢?若祖父昨夜严声厉问,他可还有推脱的办法?他是否会传信蓬壶? 时宴朝叩首,涩声道:“……若陛下仍心有怀疑,召萧统领来,一试便知。” 几息间的沉默,竟是如此折磨漫长,久久不曾听得天子言语,时宴朝将奏摺合好,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不敢直面君王,不敢直面天恩,唯有将己身扣在冰冷的金砖上,彷佛这样,能压下几分热炭的沸意。 “时卿倒是说说,朕怀疑什么?” 时宴朝面色苍白,浑身发颤,他心知自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可至于此,便再没有了退回的余地。他道:“怀疑蓬壶……是否有不臣之心。” 话语至此,喉中那块热炭终于吐出,他已不知自己喉咙是否被烫穿,可他心知再隐瞒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时宴朝道:“上皇曾遣人去蓬壶,问道是假,密谋是真……臣从前并不知晓,也是不久前,才得了三言两语,隐约生出这么个猜测。” 大安宫中,上皇退位之后,寻仙问道,似乎想寻访长生。天下道观走过许多,一处一处皆是禀明上报了的,可去蓬壶的内侍却没有寻着地方,说是在海上遭遇风暴迷了路,连人也不见了。 九州四海,道门数不胜数,怎么偏偏失了音信的那处,便是蓬壶? 殿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许久,终于听得天子开口:“上皇与蓬壶许诺了什么?” 时宴朝道:“事成之后,愿奉家师为国师,愿尊蓬壶为天下道庭。” 而那要成的是什么事情? 时宴朝心中栗六,根本不敢再想。 他如何敢,又如何能!这件事梗在喉中,辗转反侧,无人能谋,无人能议。谁料昨日又在家中,看到了大安宫派来的内侍,谁料祖父竟是那般糊涂。 他哑声道:“知而不报,犯上欺君,这是臣第四桩罪。” 李观海如何能成为大雍国师,蓬壶又如何能成为天下道庭?大雍从无国师,亦无国教先例,那必然要让御座上的君王首肯。可如今御座上的是当今天子,李观海联系的却是大安宫的上皇! 这中间安的是什么心思? 无外乎谋逆造反,犯上作乱。 这对天家父子之间不睦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三年前宫变便是时宴朝不曾入京也有所耳闻。如今只不过微微一想,已近乎于毛骨悚然。 前日的比试,陛下为何不偏不倚,正正好取了那一把“别春水”作为彩头! 而他偏偏以为那剑出自白帝城,当真不曾上场。 那是陛下的试探,或者说是陛下的考验,而自己的答覆……时宴朝吞下喉中苦涩。 他,大错特错。 彷佛一声嗤笑:“他想当国师?” 时宴朝哑声道:“家师……屡败于白帝城,心中生出些魔念。上皇道若他为国师,有天下供奉,白帝城便再难企及。” 输给厉观澜,几近心魔。而在天下人眼中,蓬壶低了白帝城一头。李观海心生不甘,饶是已为武道宗师,竟也不能幸免。 “何必拦着青鸟。”天子轻叹,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温和,“若是再有人劝你,你照传了便是。” 时宴朝重重叩首:“是,臣……愿为陛下前驱。” 他知道陛下的意思,也知道终于谋求一分生机……尽管那前途艰险重重,他已近乎于脱力。 便在此时。 “陛下呢?”遥遥的听见一道清灵声音,自远处而来。 时宴朝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天子处理政务重地,是谁敢在两仪殿内大声喧哗? 旋即他便知道自己不曾听错。 那边上似乎是有个内侍追着,一边小跑一边赔笑:“哎哟我的世子殿下,陛下如今正在议事呢,是什么事十万火急、一刻也等不得?” 他听了出来,后边追着的那个是在两仪殿前伺候的小公公,平日里曾见过。 而那清灵灵的嗓音…… 只能是一个人。 他想陛下或许不会放人进来,如今谈的事情如何能教人知晓?殿前张鹤邻还守在那处,他必定会将那少年世子拦在殿外。 可时宴朝错了,大错特错。 那脚步声来得及快,风风火火,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殿前,那外边守着的张鹤邻不知在干什么,拦也没有拦,开口就是笑:“世子来啦?这么些天,您可算想起主动来两仪殿啦?” “你这说得,我彷佛是忘记似的。” “那哪儿能呢!奴婢可不敢揣测。”御前总管笑吟吟的,“只是世子从来都不来,那不只教人以为,世子是忘了么?” “行之呢?” “陛下在呢!世子可快些进去罢!” 拦也没有拦,劝也没有劝,倒像是满心的逢迎。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脚步已经响到了殿中,彷佛一阵山间掠过的轻风,又似野道上蓬勃盛开的杂花。 眼角处瞥过的颜色是蕉红的袍角,明烈夺目,伴随着琳琅的环佩叩击之声,琤琤[chēng]琅琅,摇曳生辉。 他又见到了那一枚螭龙玉佩。 曾佩在陛下腰间、象徵着天子权柄的龙佩。 “行之?”响起的声音略有迟疑,“……你在议事?” “已议完了。”陛下目光扫过,分明是教他下去的意思,有淡淡的不悦。 若是他机变灵巧,方才那声音响起时,便应该告退。可他不仅那时跪在殿前,后来陛下的示意也未曾接住。 他行礼告退,转身出殿,身影蹒跚。 而来人半分也没看向他,竟是径直走向了御座。 “跑那么快作甚?先喝茶。”远远地听见陛下开口,不复先前冷淡威重。那嗓音亦是柔和的,不再如云似雾,恩威难测,而是伴着笑意,潺潺如春水。 “给你备了桂圆百合茶,先润润嗓?” 面见天子不需传报。 殿前内侍笑脸相迎。 还有那一声从未听过的“行之”,那是陛下的字罢? 踏出殿时彷佛不经意回首,见得那身蕉红衣袍已经到了御座旁,两相人影交叠。年少的世子几乎靠在一处,而天子也不曾出声责怪,甚至还扶了一扶。 “时世子?”内侍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时宴朝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第98章 龙眼 千里迢迢,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98. 然而那“天子近臣”并不知时宴朝这一番感慨。 两仪殿中,宁离取了小瓷匙,正挖着碗中的龙眼。去了核的果肉一颗颗圆润得很,是半透明的乳白,然而含进口中,却只觉得寡淡,想来那甜味早就煮进水里了。 他在这边挖着,裴昭也已将朱笔放好,微微笑道:“何事这般着急?连你这大忙人都舍得抽空来两仪殿了。” 宁离:“……” 他那不是切记铭记,远离朝堂,不沾政事么,怎么行之也还要来打趣他。 不过在他心中的确有一件事情,十分重要。 宁离笑起来:“我要告诉你,孙大夫到建邺啦!” 裴昭道:“……哪个孙大夫?” 宁离奇怪的看他一眼,以为他忘了,便道:“还能有哪一位,孙妙应孙先生呀,你们不是把他称作‘药王’,寻访了许久么?” 他心想行之这也是糊涂了,不是一直都在找孙大夫么,如今人终于到了,居然又还问起来了。 这本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在自己身侧的行之,看上去倒并不是很高兴、或者很激动的样子,那神情竟然有些沉默,而在平静中还有一些恍惚与晦暗。 这是怎么了? 宁离从不察言观色,可他莫名的觉得,裴昭现在的神情,彷佛有一些 不对劲。他伸手扣住了裴昭五指,惊觉那指尖竟是一阵阵寒凉的。 “行之?” 耳尖听得一声漫长的叹息。裴昭道:“我没想着,竟然会这么快。” 日夜期待的人物终于近在咫尺,跗骨缠身的剧毒终于有可能解开,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淡淡的不真切,在那不真切里,竟然还有细微的害怕。 害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害怕只是竹篮打水,害怕到头来希望如镜花水月……仍旧是命定的结局。 无数的期待尽数系在这位尚未谋面的神医,而他仍不知晓,那最后的诊断会是如何。若天不作美…… 忽然间胸|前一暖,他被人抱了满怀,少年人的体温透过衣料源源不断的传来,驱散他身上的寒冷。柔软的嘴唇落在他微凉的面颊上,亲昵,而又带着淡淡的安慰:“你不要怕,孙大夫一定有办法的。” “宁宁……”裴昭低唤他名字,抬眸落进少年双瞳,他们贴得那样的近,在高阔幽深的大殿内,在冰冷坚硬的御座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裴昭苦笑了一声:“我从前都不知道,我原来……也是会怕的。” 阿娘死去时不曾害怕,徽猷殿里挣扎求生时不曾害怕,发配幽州前路未知时未曾害怕,辗转回京逼宫夺位时未曾害怕……却在此刻,对着渺茫的希望,心中蔓生出了那样的怯意。 他害怕自己会死去,会再也碰不到怀中的小郎君。 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宁宁。 他竟然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以为自己早已经接受了夭亡的结局,却在希望燃起的一时,害怕天不遂人愿。 “我在呢。”宁离的吻轻柔如羽,“你信我。” 他轻轻地亲吻,感觉到了身下人澎湃的情绪,几乎像潮水一样要将他淹没。原来那样风平浪静的外表下,也藏有如此多的惊涛与波澜。过往日子行之定然日日煎熬,却从不在他面前现出半点,彷佛神气自若的从容等待,直至今日,终于泄露出一丝半点。 两人俱是情动,跌跌撞撞转入了里间,那是君王日常休息小憩之处,在此刻被体温点燃。宁离从未在此过,克制着并不曾出声,不知过去多久,才悠悠回过神来。 他伸手柄住了裴昭脉搏,听着强健有力的心跳,忍不住回头,幽然凝望。 无论如何,也都还有他呢……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两人洗沐了一番,裴昭忽然问道:“孙先生何时入宫?” 宁离:“……” 他顿时耳尖泛红,适才居然把人给完全忘了!还好提前打了招呼。宁离轻咳一声:”孙大夫如今歇在开明坊的一处宅子,我没告诉他要治的人是你。去信时只写了病人的病症。” 裴昭心中些微瞭然,他大抵能猜出宁离信中写了些什么。 当时为的是谨慎,但是只怕并不曾告诉孙妙应,要诊治的是皇帝罢…… 果然,宁离小声说:“以前孙大夫被人强抓入府过,是以他对世家权贵有那么一点点偏见……” 裴昭莞尔道:“便如宁宁入京时?说什么皇帝荒|淫|无|道,残暴好|色?” 宁离:“……”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那会子不是不知道御座上的人就是裴昭么! 宁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懂,也不去看裴昭略略揶揄的笑容,正经道:“我去接孙大夫入城后,本来是想请他歇一歇的,但是孙大夫说不用,今日就可以诊治。但想着你或议事未完,便说了明天再去。” 裴昭轻抚他发顶:“宁宁考虑得甚是周到。” 至于结果如何,明日,便分晓罢…… 翌日,开明坊四方巷口,驶来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青砖小院大门紧闭,被侍从“笃笃笃”敲过,片刻后,门后响起童儿清稚声音:“谁呀,主人家不在!” “咦,孙大夫出去了?” 那声音一响,门“吱呀”地便开了,后边探出个童儿眼睛一亮:“宁离哥哥!” 原来是个褐色麻衣的小药童,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骨碌的只冲着宁离欢欢喜喜。 宁离摸了颗松子糖给他:“天冬,孙大夫呢?” 天冬道:“师父出门看诊去了。”他往后看了看,问道:“病人来了吗?师父与我交代过的,来了就先进去坐着。” 宁离点头。 天冬这才发现,原来马车那一侧还站着位青衣郎君,五官俊美,神容清越。明明那神情很是温和的,天冬却不知怎的,不敢再看。 他将几人迎进去,小小的一方院子,闹中取静,五脏俱全。院中栽着几处竹枝,叶片青翠,隐隐泛金。原来是今日天气好,照得整个院子都暖洋洋。 裴昭说:“难怪你处处都瞧不上,原来是京中还有这一处宅子。” 宁离道:“可不是我的,师父从前留下的地方,想着孙大夫要来……便使人先收拾了。” 裴昭脚步轻轻一顿。 这处院落的主人……是厉观澜?。 院中摆着两把躺椅,宁离眼睛一转,熟门熟路地躺下去一靠,冬日暖阳透过斑驳竹叶洒下,曛曛然间,好不快哉。 可也没有等躺的多久,外间便进来了一位白发老者,鹤发苍颜,精神矍铄。 那老者目光扫过,第一句便中气十足:“阿离过来,让我把把脉。” 宁离:“……” 宁离道:“我这脉象,有什么好看的,我健康的很,你快帮我看看他。” 孙妙应像是这才看见了那侧的青衣郎君。 裴昭温和道:“孙先生,久仰大名。”。 医者手指苍老有力,搭在裴昭腕间,久久不语。宁离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信息来,却什么也不得。 将将放下,宁离立时问道:“可有大碍?应当无碍罢!” 孙妙应瞥了他一眼,说:“那要看救到什么程度了。是要拔除余毒呢,还是与寻常人无碍呢,还是要继续习武呢?” 宁离不假思索说:“那当然是继续习武了。” 他话语刚落下,便见孙妙应一声冷笑。老先生瞪了他一眼,说道:“我问他,你回答什么?” 裴昭神情不变:“不知道孙先生可否言明,分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却不答,只道:“我先写个方子,你先喝着。” 转身出去了,毫不拖泥带水。 宁离眉微微皱起,却听外间在喊他:“宁离你出来,帮我抓药。” 他顿时嘀咕:“有天冬在就行了,叫我做甚。” 彷佛是知晓他所思所想,孙妙应中气十足:“你手稳。” 宁离心想,就算手稳的,这里也没有药铺让他抓呀,这定要将他喊出去作甚? 裴昭若有所觉,安抚地捏了捏他指尖:“去罢,别教人久等。”。 那鹤发苍颜的身影正在檐下,并不曾走出几步。说好的要抓药,也没见得要去药房,倒像是刻意在等他。 孙妙应头也不回:“他就是你信中写的那个中了‘黄泉竭’的病人。” 宁离点头:“是。” 孙妙应道:“你给我说句实话,要救到什么地步?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离不假思索:“但凡我有,但凡我能。” 这听得孙妙应顿时“哼”了一声:“这么大的口气。” 宁离眨眼:“那不是仰仗着您在嘛!” “别拍你那臭马屁,我不吃。”孙妙应没有好气,转过身来:“你说说你,阿离,我就诊这么会儿功夫,你一双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千里迢迢的把我请过来,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宁离:“……” 孙妙应撇他一眼:“怎么了?我说错了,那不是你的小情郎?你眼睛都转不到别处去,当我是瞎子不成。” 宁离当真是无话可说了,他耳根通红,心想自己那神情就有这么明显?全被孙大夫看去了。 唉! 既然如此。 宁离从善如流:“孙大夫,请你救一救我的情郎。” 他这么没脸没皮的,顿时把孙妙应给噎住了,一个爆栗子顿时敲在他头上,那神情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宁离也不在乎,反正从小到大都被敲惯了,笑嘻嘻道:“小心些,别震到了您老人家的手!” 孙妙应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终于正色道:“你想好了?你这才上建邺多久,别被人给勾得魂都飞了。” 宁离坦然得很:“那我也控制不住,就被勾了嘛。” 孙妙应当真是受不了:“说得倒是轻巧,他身份不简单罢。” 宁离脑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料事如神,是有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 那怕是一点都不简单罢! 孙妙应年岁虽不轻,但双眸神光湛然,他心中已有成算,方要开口,目光越过宁离,却望向他身后那处。 裴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神情温雅:“宁宁年少,若孙先生还有什么疑惑,不妨直接问我。” 第99章 竹露 百年之后,当与我同陵 99. 呵!连宁宁都喊上了。 当真是好生亲密,好生亲昵呀。 孙妙应两条长眉倒竖,那神情宁离熟悉的很,这老先生的脾气他从小看到大,说不得什么暴躁话语便要出口。他连忙道:“问我也是一样的。” 谁知他这眼巴巴的,反而气得孙妙应眉竖更深:“你出去,自己去抓药。” 宁离还想要说些什么,顿时被甩了个眼刀。 孙妙应冷道:“你不是要救你这小情郎?说几句话罢了,你还怕我吞了他不成?” 宁离:“……” 他只得又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裴昭,被递来个安抚的眼神,终于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了…… 这情状落在孙妙应眼中,只觉得牙酸齿软。 他行医多年,走南闯北,周游天下,大江南北都去过,吃过的盐比宁离吃过的大米还多,一双招子亮的跟什么似的,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家这小郎君,分明已是情根深种。 可旁的也就罢了,宁离选的这人……那身份简直是糟糕透顶! 孙妙应根骨算不得好,只是粗粗学了些内家功夫,勉强强身健体罢了。真论起来来“明心”境都够呛,但是他四处行医,见多识广,对武道也有一些了解。 何况宁离寄来那封信里也是直直点了的。 什么人能修习“镜照幽明”? 那是大雍宫中秘传,若非王族血脉,连那经卷都看不到。 可眼前郎君这般年纪,裴氏王族,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能够对上的…… 孙妙应还不傻,他从医馆回来时就发现,这小小的一条巷子,看着虽然寻常,但布置外粗内密。眼下这方小院看着虽然寻常,但与昨日相比已经大变,暗处不知有多少人在护卫,守了个密不透风。 他现在这一身孤高桀骜脾性,眼前人也不急不恼,仍是温文有礼:“孙先生但凡有问,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妙应“哼”了一声:“岂敢,老头子怎么敢让陛下解惑。” 被人猜出了身份,裴昭也并不意外。 只听孙妙应说道:“他是个傻的,被人三言两语哄得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晕头转向只说让老头子过来救人。但是他心里不懂,老头子却要问一问。陛下对阿离,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有长久之计?” 孙妙应心中其实有一个更为悚然的念头,只是犹豫间不曾说出。 还是说,天子早知宁离与他同中了黄泉竭之毒,如今百般哄慰,只不过骗人为自己解毒罢了…… 如今还不知道宁离究竟说了多少。 那小郎君是个没封口的竹筒,豆子不需倾倒,就全部滚了出去。 倘若是被刻意哄骗,过河拆桥那等事情,从前难道就少了吗? 孙妙应冷然道:“陛下想必也知上皇当年究竟造了什么孽,我在沙州刚看到阿离时,他又瘦又小跟猫儿一样,眼看着第二天就要活不成。他阿耶穷尽心力,不知寻访多少灵药,饶是如此,年年也要过鬼门关……如今好不容易养大,却不是送给人来糟践的。” 他言辞已经近乎于咄咄逼人,隐然间更对先皇不敬,裴昭却仍是神情温和:“老先生这般说话,想必是将宁宁当做自家晚辈了。既如此,也不妨教老先生知晓,我心悦宁宁时,并不知他来自沙州。” 孙妙应闭口不言。 裴昭微微一笑道:“他生的性情磊落,是一派侠肝义胆风范。当时我在滁水遭逢刺杀,他救下我,却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孙妙应心道,这的确像是宁离会做的事,但是他也知晓,宁离当时离开夔州,被封了境界。忍不住还是问道:“那他当时可有受伤?” 裴昭道:“自然不曾,倒教那刺客吃了好大一番苦头。” 孙妙应神情仍是冷的,彷佛不为所动:“是么?陛下天潢贵胄,愿意为陛下效死者不知凡几。纵然是救命之恩,也不至于要以身相许罢?” 这话着实有些不敬。 裴昭洒然一笑,那神情疏落,却是铿锵:“老先生当我是什么人?” 这天下如果他不愿意,还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事,若换了旁人,那自然会赏金赐银,加官进爵。而若换了宁宁…… 于是那目中傲然,又化作了一片春风细雨的柔和。 “老先生是宁宁长辈,正好我心中也有一事,需要与他长辈商议。只是他上有高堂,又有恩师,却不知老先生能否做主?”。 孙妙应心中升起个古怪感觉,道:“我勉强算他半个长辈,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裴昭微微一笑,那神情中竟有几分温柔:“我登基日久,中宫空虚至今,如今正逢心仪之人。好教老先生知晓,我与宁王府世子一见倾心,欲昭告天下,立他为后。” 那院中的竹枝摇了一摇,光影婆娑着,好像有鸟儿惊飞了离去。 孙妙应听得一时怔住,断然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一双老目不见浑浊,湛然而见锋芒:“阿离是男子,你若册封他为皇后,何等惊世骇俗,只怕会惹得世间议论纷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当得住?” 裴昭淡然道:“世人庸碌,愚昧无知。他与我两心相合,又何必在乎这些凡夫俗子眼光?” 却是大袖轻拂,高峻傲岸:“我心爱重,自当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沙州,另召钦天监占卜问吉。过承天门,入太极殿,金册玉宝,为我君后。上告天地,下祭祖先,群臣朝贺,乾坤并耀。百年之后,他当与我同陵。” 他一字一字说来,并不如何高昂,却是切冰碎玉,教人生生的听出些惊心动魄。 孙妙应揉弄后脑,一时惊骇,也是忘了言语。 他心中复杂得很,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原是想仔细审视番这位金尊玉贵的陛下,若是不诚,当然要劝宁离早些看开,哪知竟逼出这么一段话来。 老头子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自是能看出,眼前青年,谋定而动。这番话绝不是一时兴起,必是经过深思熟虑。 孙妙应忽然扬声:“……别藏了,趴在墙头像什么样子?” 顿时听见嘿嘿笑的一声,宁离从小院竹林后的墙头翻了下来,衣袂轻舞着,如一只灵巧的雀儿,手上正提着一只小药包。 孙妙应不想去看那个,还能管管这个,当下板着脸:“你私底下偷听人说话,成什么样子!” 宁离脸上笑嘻嘻的,被说了全然不恼:“你知道我在,那就不算我偷听呀?” 一双眼眸亮晶晶,星子也似,只将裴昭望着。 孙妙应:“……” 孙妙应气了个绝倒。 他心道眼下这个摊子,自己还干涉作甚?糟老头子碍人眼,好像还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他挥一挥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头子是管不得了。” 眼见着两人目光跟黏住了一样,孙妙应头痛,喝道:“先去把药煎了,别忘了正事。” 宁离:“哦!” 根本不记得自己手上还拎了个药包。 孙妙应朝月门走过去,心道眼不见,心为净。 宁离哪儿知他气恼,满心满眼都是身前的青衣郎君,身影翩翩,浑没有形状,乳燕归林般飞过去,将将被人接住,忽然听见门外大声说道:“险些忘了说,既然要老头子治病,便要遵循医嘱。首先便有一桩,你们年轻人节制些,小心肾水亏虚,切忌房事。” 宁离:“……” 方才神魂颠倒还想要亲亲,顿时面上跟着了火一样:“孙大夫一定是诊出来了!” 自己昨日还和裴昭胡闹了那么一通啊! 裴昭失笑。 小郎君依在他怀中,眉眼如莹,肌骨如玉,裴昭轻轻抚过他柔韧的背脊,目光顺着领口垂落,却知这衣袍掩映下,当有梅花点点绽放,一|夜纵|情爱痕。他心道确然是自己把持不住,被医者一口道出,羞得宁离面上霞飞。 可怜之爱之,又如何忍得住? 只道:“是我放纵了,如何又能怪宁宁呢?”。 黄泉竭,镜照幽明,无论哪个,都是一等一的毒物。 裴昭这病拖了二十三年,实在是再拖不得,孙妙应直言,若再拖上几月,今冬过去,便不必再治了,直接打个棺材收尸就好。 他脾气爆,嘴巴毒,唯一一点软和都是给宁离的,对着其他人,半点情面也不讲。可情知他是那位遍寻不得的药王,阖宫上下,无不是欢天喜地,又有哪个敢不将他供着? 世外高人嘛,都有那么点脾气,他们这等凡夫俗子,自然是懂的。 裴昭不可在宫外久待,若要治病,不能在那方小院住下。当天下午,孙妙应便随从进宫,又使人在太医院收拾了一处住所,暂且做歇脚之地。 过往的病案上一回时,便由宁离搬到了式干殿的书斋,如今也不必再去找了,昨夜便在偏殿收拾了一处书房搁置。 宁离过去的时候,就见李奉御与孙妙应,两个白发苍苍的大夫,都在案前,正围绕着脉案与药方争辩。 说是争辩,倒也不是很贴切,更准确一点,是孙妙应说,李奉御听,那场面倒像是老师在教导学生,李奉御时不时点头,又问上两句,那目光中时而疑惑,时而又是恍然,瞧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两人叽里呱啦的念着术语,越发的深入,宁离初时还能勉强听懂些词汇,再往后,就是全然不明白了。他摇了摇头,也不打扰,悄悄地走出偏殿。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那一次看不懂时,他就已经不强迫自己了。 他不必强行去听,只等着被吩咐,该做些什么就好…… 当晚便有了章程。 式干殿中,孙妙应神情肃然:“若要解毒,需要双管齐下,外施以灵药,内加以真气。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陛下|身上这毒,经年累月,已经深入骨髓。若是半途而废,只会毒发攻心,死得更快。” 张鹤邻侍立在旁,紧张得很:“这成功率究竟有几成?您可否给个准话?” 孙妙应瞥了一眼宁离:“老头子勉力而为罢了。” 裴昭若要所思:“是要武者坐镇的罢?” 孙妙应点头:“自然要绝顶强者坐镇。否则这‘镜照幽明’反噬,谁又能扛得住?一旦疏忽,毒性反噬入心,嘿……” 他笑了一声,意思不言而明。 “这两个法子,究竟怎么选,还是陛下自己做主罢!若选定了,便来告诉老头子。” 他施施然的出了去,浑然不知,里边人被他搅动的那一腔心绪。 式干殿中,便只剩得两人。 宁离握着裴昭的手,安慰道:“别慌,孙大夫不是那种庸医,若是救不了,便会直说的。既然接了手,那便是心中有数。” 裴昭凝望着他,低声道:“自从前日害怕后,我便不曾再惧。宁宁已经将人请来,我难道还要做那犹豫胆怯之人?” 只是那绝顶强者……。 无人之时,裴昭走进偏殿,外间所有人都被屏退。他道:“老先生给出的这两个法子,都要内佐以真气,却不知是否有人选?” 孙妙应反问道:“你难道不知?” 裴昭心中隆隆直跳,他正是知晓,也因为此,宁愿是不知! 他声音说不得有些嘶哑:“朕身旁正有两位‘入微’境高手,俱是修为深厚,忠心耿耿。” 孙妙应一声嗤笑,知晓他说的是哪两人:“区区‘入微’境界,如何能算绝顶高手?”那言语轻忽,说不得教人生怒。可孙妙应像是半点也不在意,彷佛只说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们究竟能不能,陛下心中难道不明白?” 若是萧九龄、薛定襄当真是绝顶高手,又何以拖至今日? 可若连他二人都够不得,那还有何人,竟可以视“入微”境不过区区。 裴昭失神:“宁宁……” 孙妙应见他这情状,终于解释道:“陛下如今是‘入微’境,请旁的‘入微’,又有什么用?其实这解毒种种,最为关键的一桩,便是‘无妄’境大宗师。若是不想要阿离插手,那陛下想请谁?” 裴昭默然不语,那神情在天光中明灭。 孙妙应也不看他:“何况阿离眼巴巴的把老头子找来,不就为了你这一身的病吗?他看着软和,实则倔强得很。眼下他就在这里,陛下能劝得动他换人?” 嘿,就算想换,那又能换谁? 总不能再去请厉观澜罢!。 那言辞句句随意,可里间透露出的消息,却是字字惊心。平地炸起波澜,只搅得人心旌动摇、心神大乱。 滁水河畔,慨然击退了解支林;净居寺中,随意赠与一张剑符;式干殿中,说观照境不足以封xue,想要通幽,便轻而易举晋入通幽…… 一件件,一桩桩,蛛丝马迹,早有端倪。 裴昭恍然,略一定神,心中喟叹。也是,若早至无妄,登临大宗师境界,自然可以轻车熟路,重返通幽。 他终于明白,自己生出的那点恍惚异样,源于何处。 只是…… 裴昭低声道:“若是为我解毒,他身体可会有损……我瞧着他,如今还是‘通幽’,并不是‘无妄’境界。” 何况,便当真是无妄境,难道便不会折损修为吗? 孙妙应颇有些意外的打量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得知自己沉疴有救,他担心的竟还是是否会伤到宁离。 他道:“那便不是陛下该操心的事情了。” 眼见裴昭眉宇间似有不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妙应心中哼了声,到底还是有几分满意,终于道:“老头子虽然不懂武道,但是也听到过些说法,能伤着无妄境的,只有无妄境自己。” 外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默契住口,心下都明白,外间有侍卫守着,能够毫无阻碍过来的,再无他人。 “行之?”探过来的果然是宁离,他手中拎了一只竹筒,笑吟吟道,“我摘了些竹露,你要不要尝尝?” 孙妙应一捋白须,痛心疾首:“唉,男大不中留啊!” 宁离:“……” 宁离连忙抬手,原来那竹筒是一串系着的,有好几只,只是方才挡住了不曾看见。他立刻递过去,讨好道:“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孙妙应哼哼了一声,自己出去,把这书房留给两人。 宁离兴高采烈坐过去,却见裴昭似乎有些神思不定,不禁问道:“你怎么了,看著有些恍惚?” 裴昭回神,注目他莹然双眸,不觉浅笑:“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诗。” “什么诗?” “东君欲报春消息,便遣梅花次第开。[1]” 第100章 茱萸酱鱼脍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100. 裴昭笑意清浅,只凝望着怀中,小郎君雪玉雕琢的眉眼。 却见得宁离微微歪头:“……你想吃梅花糕了?” 裴昭失笑。 他谈诗,宁离谈吃,这当真是把“不通文墨”四字,给贯彻了到底。 顿时间想起了别院中又相逢时,宁离问他的话,一时叹道:“这一句,倒勉强能算是我做的。” 宁离似懂非懂:“喔!” 裴昭也不指望他能够想起,初初时相遇,那浓墨重彩是与他的,或许并不在宁离的记忆里描抹。 宁离一拍手:“我明白啦,待会儿我便赠你一枝春。” 他奇异的在这一处懂了,原来那日梅林簌簌,铭记下了同一段天光。 裴昭笑道:“好,那便等着你摘来,与你做梅花糕。”。 竹露清淡,其实没有什么滋味,裴昭倒是不曾知晓,宁离也会做这风雅之事。他稍稍尝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桩。先前问过孙妙应,终究是雾里探花,算不得真切。 可若是要问宁离…… 这小郎君,也从不曾与他说过罢。细思来,从头到尾,都只提过出身白帝城那一件事。 裴昭思索一阵,眼前忽然光影朦胧,原来是一只手探上,轻轻触在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那些皱痕。些微怔愣间,恰若星垂平野,月照大江,豁然开朗。 何必旁敲侧击? 当下出声问道:“宁宁,你的修为为何还只是‘通幽’?” 果然,宁离随口便答:“师父说我根基不稳,要我把境界压下,再重修一次。” ……怎么会根基不稳? 那念头方起,裴昭便是一怔,案前曾读过的战报又浮现眼前,他低声道:“你入‘无妄’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罢。” 宁离摇头:“错了!那会儿还没到我生辰!” 是了,裴昭恍然。 元熙十四年夏,自己星夜疾行自幽州返回,入京逼宫。同年西蕃陈兵边境,战报传来时,确然不到七月廿六,那时还只是五月末。 原来还要更早。 裴昭道:“难怪你师父怕你根基不稳。” 少年无妄,何等惊世骇俗,而若教世人知晓宁离当时年纪,只怕无一人敢相信。天下五位无妄,裴昭不曾听说过有哪位破境是在弱冠之前。 难怪厉观澜说,宁离天资绝伦,是他平生见过唯一一人。 便是裴昭此刻听着,都觉得是在梦里。 他抬手握住了宁离的手腕,指下腕骨小巧,不过一握,竟然能悉数拢住。少年正在他怀中,是那种修长合度的身形,柔韧有力,但如今都还不及他高,如果换了三年前,只怕身量会更小。 “你那时候……能担得起无妄修为么?”疑问不觉便出了口。 “为什么当不起?”宁离顿时撇嘴,好生怏怏,“你也和师父一样,他觉得我修为增长太快,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压了你的修为?” 宁离“唔”了一声:“师父要我重新体会修行路上的每一个境界,他说修习之道,各人不同,不必拘泥于那些条框桎梏。至于我,他要我听一朵花开,一场雨,一阵风,看一次日升,一次月落。总之要教我在万物四时中重新滚一遭,至于境界,那上面的风景已经看过了,又跑不了。” 这样,修为便能自然而然的提升? 裴昭轻吁了口气,心道这话说出去,不知会惹得多少武者羡慕嫉恨…… 白帝城中,夏夜凉爽,一身细布葛衣的城主坐在黄桷树下,摇椅吱吱呀呀,竹扇也晃晃悠悠,他一手拎起石板上的酒葫芦,一边对着小弟子说话。 而那时他的小弟子刚劈了细竹丝,正打了井水,把那粗细均匀的竹丝往里边儿泡。 宁离禁不住露出个淘气笑容:“我和师父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吃一口饭,喝一盅酒,编一只蜻蜓,采一篓野果……那修为不就自然而然升了吗?” 裴昭笑了,看他一眼,只道:“刁滑!” 宁离顿时不依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也说我刁滑啊!师父说我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抄着他的竹扇就要来敲我。我岂是会被他敲到的?直接朝他躺椅前面泼一滩水,教他起来也要慢几分。” 想那厉观澜拿着竹扇,追着宁离满院子跑,裴昭面色微微古怪,那场面,无论如何都滑稽得很呢。 “那你被打了几下?” “两下。其中有一下是我让他的!师父要去打大师兄,我总不能让大师兄代我受罚罢!” 裴昭:“不错。”没想到这小郎君还甚是有义气。 下一刻,便见宁离嘿嘿笑了声:“当晚我就报了仇。井里养了条[鱼骨][huá]鱼是师父前些天钓的,准备薄切了做鱼脍。我悄悄的给他加了一些茱萸酱,又在橙丝中混了一点橘络。” 裴昭失笑:“你个淘气鬼。” 茱萸酱味道十分辛辣,而那橘络又苦得不行。[鱼骨]鱼肉质晶莹绵密,做鱼脍正是要尝舌尖那一点儿鲜甜滑嫩。若是蘸了这特制的酱料,一口下去,想必滋味刺激销魂得很。 宁离哼 道:“我都答应他重修了,他吃一口鱼片又怎么了,反正也就吃了那一口。” ……怕也正是为了小弟子消气,吃的那一口。 否则厉观澜何等境界,岂会连茱萸酱与橘络都辨不出来? 裴昭莞尔道:“所以他替你压了修为?” 宁离点头:“是呀!我先回沙州见了阿耶,又走水路来了建邺。” 而这小郎君一路游山玩水,浑然不在意朝廷的旨意,就那么拖拖沓沓一路游赏,将将好便在冬至那日,到了滁水畔的河滩上。 裴昭凝声:“但你压了修为,不怕出现些意外状况么?” “有什么意外的?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打劫宁王府的车队罢!”眼见裴昭神情不赞同,连忙道,“忘啦,我来之前先给自己画了三道剑符。”。 宁离说得轻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离开夔州后的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只因为他心中还存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 于是那轻快也散了去。 宁离低声道:“所以孙先生给出的两个方子,你要选哪一个?” 竹林小筑中,医者的问话犹在耳边。 是要将余毒都拔出,还是要与常人无碍,还是要继续习武? 裴昭问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给出了两个药方。 一个方子保守,能解干净黄泉竭的毒,但却管不了镜照幽明的反噬,解毒之后,仍要受这阴诡奇功之苦。经脉有损,无可逆转,长此以往,只怕会在寿命上有妨碍。 另一个方子是一剂猛药,解开黄泉竭的同时,还能不受功法的反噬。那却是要让裴昭直接废了这门武功,从此再无半点真气内力,与寻常人无异。散去功法后细细调养,未尝不能活到常人命数。 二者不可得兼。 裴昭凝望着他:“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崇文阁。 宁离袍袖生风,快步上了三楼,他嘴唇紧绷如刃,一副心事重重。 守卫在此的奉辰卫不敢拦他,教他一路畅通无阻,又取下了那一卷镜照幽明。 这一门功法,原本就是饮鸩止渴,修为每提升一分,反噬就会更重一分。兼之裴昭还从娘胎中带出了黄泉竭的毒,那毒性更是跟随功法反噬,一重一重侵入心脉。发作之时,浑身冰寒,犹如虫蚁噬|咬,又若万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一旦修为到了最盛时,反噬再难压制,将会迎来的下场…… 只看那修习邪功、七窍流血的时宴暮,难道还不明白吗? 宁离心乱如麻。 这镜照幽明,他读来读去,都觉得是那丹抄残卷的进阶,只不过更高深、更晦涩一些。 裴氏皇族留下这一卷神通,难道就只是想要后人的命吗?告诫那些急于求成、贪图蝇利的后辈,心生邪念,误入歧途,便只有落得反噬而亡的下场吗? 宁离仔细回忆,竟然想不起来哪一个,曾修了这功法,能有善终。 因为从前并无人修成。 他抓着那经卷,手中不知不觉用力,周身真气激荡。忽然间,心中生出个念头。 一幽一明,二者相对。镜照幽明,照的究竟是幽,还是明? 可在他看来,那所照的,根本就是黄泉幽冥。一旦修习这功法,便是把自己往着断头路上逼,哪还有半分明亮未来可言。 便当真不能再选一条路吗? 便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他问裴昭要选哪一个,可这两个药方,无论哪个,都是摧人心肝…… 宁离这般想着,眉目间渐渐生出了几分郁气,他攥着那卷镜照幽明,指节微微泛白。 他心道,孙大夫到底是不曾习武,虽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但是对武道化境能做到何种地步,还是不够了解。 如何教一介凡人踏入道途? 于旁人难比登天,可若于无妄境而言,不过是要付出一番代价。 若当真到了那个地步,大不了…… “宁离!” 是谁一声断喝,洪钟一般震入他耳中。 思绪被打断,宁离豁然回首,便见着薛定襄神色沉沉,不知何时来到崇文阁外。武威卫大统领两道剑眉拧做川字,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不知道你与陛下怎么说的,但我告诉你,陛下绝不可能选第二个。” 以裴昭骄傲的性情,断不会容许废掉辛苦多年才修来的真气,即便那样于他的寿命有益。 薛定襄冷然道:“若是有人与你说,保全性命的代价是失去所有修为,从此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连剑都拿不起,甚至更加柔弱,难道你能接受……你想说什么?难道想哄我没那么糟糕?那种废去修为的人,我却是见过的!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诛心呐!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宁离像是被重重敲了一记,面色近乎发白:“但若只是解毒,那是治标不治本,还要受功法反噬,怕也……年寿不永。” 薛定襄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靠着镜照幽明,你根本不可能见到如今的陛下。” 过往豺狼环伺,险境环生,难道又还能去怪裴昭,不知珍重自己? 宁离被哽得说不出话。 他果然与这位大统领天生不和。 但更要谢谢薛定襄,彻底将他点醒。 如何救人,孙大夫曾提出了三条路,但给出的却只有两个方子,所剩下的那一个,是什么? 老先生不可能拟不出来。 只是把那条路藏了,能够醒悟的,唯有他。 生死皆系于他手。 宁离眼眸亮得异常,言语却极简短:“若我有办法让他重入道途呢?” 薛定襄一声冷笑:“好,你说是什么办法?” 宁离漠然道:“醍醐灌顶。”。 话语既落,三层崇文阁,风声悄寂。 薛定襄瞳孔骤缩,心脏彷佛被扎了一下,旋即怒意更重:“陛下年过弱冠,根骨经脉已定,早不是孩童启蒙入道年纪。你在说什么笑话?醍醐灌顶,怕是对修为大损。我知晓你出身白帝城,难道你能劝得动你师父……” 说到此时,心中竟然一阵意动。 “不用请我师父。”宁离截断了他的话。 他的双眸亮的出奇,漆黑瞳孔中,彷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跃动的火苗彷佛携裹万千金焰,炽烈温度要将周身万物都焚烧殆尽。 仿若耀灵当空,薛定襄一时间竟不能直视,他蓦地闭眼,惊觉被刺出两行泪来。 那一瞬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炸开,足可以教人惊骇欲绝。他不由自主看向宁离,却为周身光芒所刺,不受控的退了一步,重重撞上朱漆廊柱。 许久,薛定襄涩然道:“若‘东君’愿意出手,自然可替陛下醍醐灌顶。” 100-110 第101章 附子 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101. 今时今日,却教人不禁忆起当时在别院中的一番谈话,那时他与裴昭谈论的中心,正是此刻殿阁深处眉目冷然的少年郎君。 醍醐灌顶,再造道途。能够出手行这一术的人,唯有无妄境。 而白帝城的大宗师,恰恰正有一位来过建邺,如今正不知所踪。 倘若正是陛下|身边这一位…… 怎么可能? 沙州宁氏的世子,去岁才将将奉诏入京。倘若宁离当真是东君,三年前在大非川逼退波罗觉慧之时,他还不到束发之龄。 太年轻了,年轻得令人只以为是什么天荒夜谈,荒谬离奇到无以复加。 十四岁的无妄境,怕不是在说些梦话?! 薛定襄眸光闪烁,心念跳跃,刹那间出手如电,右手五指成鈎,恰如鹰爪般探出,直取宁离腕脉!劲风破空,半途却被一卷书册截住。宁离神色淡然,随手一拂,便卸去了他七分力道,余下三分,连击破书册也不能。 ——嗤! 薛定襄当即变招,指风有若琵琶轮扫,铮铮烈烈,却依旧被宁离轻描淡写化解。 两人电光石火间过了十几招,他甚至不能沾到宁离衣袖,越是如此,薛定襄心中便越是骇然。 不同于当初在山间别院时的那一次试探,薛定襄此刻并不曾压制自己修为,那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界,可根本不能突破宁离的防守。 初见之时,还只是观照。前些日子,金殿上众人比试之时,便已臻入通幽。而如今这才过了几天?竟然应对入微也游刃有余。 这样的进境,堪称是一日千里,若传出去,只怕是举世哗然。 他甚至不知道宁离的极限究竟在哪里,无论是怎样的进攻,都会被行云流水的挡下。明明那招式并不甚精妙、那身法并不甚迅捷、那劲气也并不甚雄浑,可薛定襄却捕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破绽。 他也曾与其他几位入微境切磋过,可从没有哪个令他感受如这般—— 如临深渊,浩瀚难测。 彷佛逐日夸父,不知天之高,更不知虞渊之远。 除非……他原本就是无妄! 念头滑过,薛定襄心中大悚,仍是不可置信。崇文阁前劲风恣肆,交手之间右手臂膀隐隐作痛,昔日旧伤被牵动,薛定襄仿若未觉,真气纵横如汪洋,灌注于五指之间,霍然劈下。 那一下简直有开碑裂石之劲,一旦被劈中,只怕是不死也伤。他正要看看宁离如何抵挡,却没想到宁离猝然翻手,书册横卷,那竖脊棱角处,不偏不倚,正正敲中了他虎口当中的劳宫xue。 “呃……!” 剧痛从虎口处连串炸开,钻心切骨,顺着腕络直窜肩胛。薛定襄蓦地踉跄数步,再难稳住身形,轰然一声,竟是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右手全然失去知觉,半边身体俱已麻痹,唯有左掌紧握成拳,勉励支撑不至狼狈倒下。 视线尽头唯见一片银朱袍角,那颜色灼目得将要刺心。 “薛统领。”他听到那少年世子开口,如覆严霜,“我是奉辰卫的人,还轮不到你武威卫来管罢?” 薛定襄呼吸一窒。 银朱袍角飘转,靴底叩过地砖的声响渐近。须臾,正正停在了他跟前。 “至于药方……”那少年低眸,如映寒星,“陛下如何抉择,也容不得你干涉。” 勉力抬头之际,只见一抹冷白萧肃。腰间玉佩螭龙垂首,恍若天子亲临。 旧伤发作,喉间腥甜,薛定襄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覆想着,原来那数下轻拂根本不是疏于反击,而是刻意要诱使自己旧伤发作。若自己灌注全身真气,便会如当下般经脉炸裂,寸寸剧痛…… 那一时竟然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朱袍角飘远,伴随着一道破空风声…… 宁离大袖轻拂,衣袂翩然,身形飘然似孤云,从崇文馆栏杆处飞掠而下。 他心情糟糕得很,走过几步,这才发觉,那卷镜照幽明也被自己带了出来。按理当是要把镜照幽明归还,崇文阁中的武学秘典,只许在阁中观阅,不许带出。 但是薛定襄在阁中。他与这位武威卫大统领不睦,并不想回去再看薛定襄那张令他感到讨厌的脸。 “宁离!” 忽然间又听到人喊他。 宁离侧眸,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列位大统领?难不成这崇文阁,竟成了风水宝地? 只是他却没有心情去问候寒暄。 宁离道:“萧统领是来寻薛统领的吗?他就在崇文阁上,至于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口中说话,脚下也没有停,步履快得像一阵风,半途却被玄色身影拦住。 萧九龄沉声道:“我寻他做什么?我寻的便是你。” “是么?”宁离心中郁气未退,面无表情站在原处。他惯常是爱笑的,只是将那所有柔和的笑意都收敛后,竟有几分锐利迫人,像是一把淬了锋的剑,教冬日都为之一凛。 萧九龄心中微微一惊,直觉崇文阁上应有变故。薛定襄先来一步,两人怕是起了龃龉。 他道:“内侍说你在崇文阁,正巧我有话想问你。” 斜飞的剑眉微微一扬,宁离语气很是冷淡:“如果萧统领也是要说些什么、陛下定不会选第二个方子的话,就不必让我听了。” 他心知孙大夫开出的方子定然在这式干殿中过了遍,几位最信重的人说不得都已经知晓,各人心中各有筹谋。这不,薛定襄不就来朝他兴师问罪了吗? 萧九龄听得一愣:“你是这么想的?” 他见宁离双瞳幽幽的彷佛浪潮翻滚,又似有炽火要从暗潮中翻覆涌出,面上仍是冷的,只是那心中的情绪不知激荡到了何种地步……刹那间便意识到,阁上薛定襄定是疾声厉色,致使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想到这里,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把握。 萧九龄摇头道:“不,孙先生呈上的方子,我其实想劝陛下选第二张。” 宁离些微错愕。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从头到脚又看了萧九龄一遭,打量的功夫里或许是因着太过沉默,萧九龄便又重复了一次,神色肃然。 宁离终于意识到,裴昭身边这两位大统领意见竟然不一致,面色终是稍稍缓了些:“为何?” 萧九龄深吸一口气:“因为大雍可以没有绝世武功的帝王,但却绝不能没有了陛下。”。 那话语简直是心惊肉跳,直教宁离定定的看着萧九龄,目光似疑惑,又似审视。 萧九龄叹道:“你记得我与你讲过的、我家那个故事罢……唔,不记得也成,从前上皇在位,奸佞当道,乌烟瘴气,当时不知道有多乱。好容易陛下回京,这才勉强将乱象收拾了些许,百姓也难得过了些安生日子。只是江山社稷,要做长久之计,非一朝一夕可定。大雍是经不起风波与动荡了……” 他沉默了一瞬,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敢想,陛下如果出了事,这御座上又要坐上谁来?上皇?齐王?……总不能是魏王那个草包罢。” 宁离轻轻一哂:“上皇怕是不舍得给魏王。” 萧九龄点头,如今可不正是上皇,又阴有筹谋? 他叹道:“若真如此,到时候天下只怕又要生乱……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其实根本也不敢想,只能自欺欺人陛下吉人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但那时寻了多少杏林高手来,都没一个敢出手的,就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拖下去。” 宁离默然,此刻所听,并不出乎他意料,然而心中仍是微痛。 “大夫只敢开平安方罢?” 萧九龄满肚子苦水,一时也感慨:“可不是么?宫外的那些个大夫,也请陛下隐瞒身份去看了数次。有的瞧出来是富贵人家,便也如太医一般花团锦簇说着,不温不火的方子开着。还有的一些,你是不知道,嘴巴里呛出来的话有多难听……”便只差说病人死到临头,快些备下棺材板儿了。 “今年冬,着实是难熬。”萧九龄叹长叹,想再说一番,陛下真气反噬之时,便是最猛烈的毒物都快要失效,陡然又想起,正是眼前这位将黄泉竭与镜照幽明皆压下去的。 于是他眼里便生出些亮光:“还好陛下承天之佑,得你在建邺,又请来了药王。”都道孙妙应采药跌下悬崖,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这何尝不是老天给出的一线生机? 那方子他瞧过,一味附子便使人胆颤心惊,回阳救逆,药性峻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眼便可知的凶险,但总好过真气阴诡缠身、反覆发作。 若能药到病除,何尝不是一张救人性命的良方? 萧九龄注目着宁离,万分恳切道:“宁世子,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 他换了称呼,不再是“宁离”,而是“宁世子”。 这一声,并非以萧九龄的身份,而是以奉辰卫统领、朝廷重臣之身份说话,恳请沙州宁王府的继承人,救那九重阙中的君王。 或许是他少年逢难、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于是更不愿再看那昏庸当道黑暗景象。只想要这江山得逢明主,四海安定,社稷清明。 宁离怔然,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喃喃道:“你当知晓陛下性情有多骄傲。” 萧九龄顿时满面苦笑:“所以,只能请你去劝陛下。” 旁人又如何劝得动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废掉一位高手的武功,教他从此手脚俱废、比寻常人还不如……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萧九龄自己都没那胆子开口。 他目光微低,落在宁离腰间系着的那枚玉佩上,银朱袍上螭龙洁白温润,却是想起了陛下月前换上的双鱼,唇边含笑,议事之际,时不时把玩。 从未在陛下面上,见过那般柔和的神情,整个人彷佛都从超凡脱俗地,重回了苒苒人间。 双鲤迢迢一纸书。[1] 陛下……总舍不得眼前这位的。 他只盼着宁离可以将陛下劝动,孰料宁离的目光中现出一抹怅然,那神色不由得教萧九龄心头一跳。 “我?”宁离彷佛是在自问,又像是在自嘲,“……我也劝不得。” “宁世子……” “萧统领,若是你受了重伤、生死垂危,旁人告诉你,只要废去修为便能活命,但代价是从此再不能披甲执刀,只能如鱼肉般任人宰割……你愿是不愿?” 萧九龄一时语塞,忽然间,眸中又似有亮光滑过,坚定道:“不,陛下|身边有我、有定襄……还有世子。”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得承认,萧九龄说话,要比那薛定襄中听多了。若非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他几乎……都要意动。 可是行之…… 当真会愿意受醍醐灌顶么? 那其实也要有极坚韧的心智、亦要受极大的磨难,只怕稍稍软弱些,便也会撑不下去…… 宁离迟迟不曾言语,以至于萧九龄心中,也渐冷成灰。他注目着宁离,惊觉冬日天光下,那容色已经白得近乎于霜雪。 许久,萧九龄涩声道:“所以定襄将你劝动了。” “不,他没有。”宁离摇头,“谁也劝不了我,我也不会去劝谁。” 萧九龄神情黯然,勉强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如果连宁离都不愿意出面,那还有谁能够将陛下劝动呢?他心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见宁离神色浮动,双唇几乎抿成线,心知这小郎君心中,只怕也很是不好受。 微微咬牙,即便知道自己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依旧出口:“难道你就舍得陛下英年早逝,从此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第102章 峡州芳蕊 昭昭若日月之明 102. 这话根本就不该由他开口,果然见得宁离乍然色变。 一张面上陡地现出些尖锐神色,凛凛然逼得人不敢直视。 萧九龄心中栗六,却并不后悔,来前便做好打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宁离说动。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宁离要出手,但是到最后,那气机也只是凝而不发。 宁离并不喜欢与人起口舌冲突,他只想着,他要收回那句话。 这萧九龄说话,也是半点都不中听。 和薛定襄简直是半斤八两,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你为什么不去与行之说?却要来劝我……”宁离面无表情道,“难道是因为我年幼可欺么?” 他是否对这年少在外的世子抱过一点轻视的念头? 萧九龄微微一怔。 他本可以搪塞过去,可是望过天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原本的话便出不得口。 扪心自问一番,最初确实有那么一些看轻的想法。 他忽然有几分退却。 萧九龄沉声道:“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自从世子前些日子救了陛下,萧某便再也不敢。” “是么?”宁离声音很轻。 其实是与不是,他心中也并不甚在意,他从来便不怎么将旁人放进自己的眼中,能够教他在意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萧九龄却还在答他先前的问题:“至于我为何要去寻世子……那自然是因为,世子是陛下心中、欲要携手百年之人。” 那一日去开明坊的小院中拜访孙妙应,在外统领护卫的,正是萧九龄。也正因为此,院中裴昭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语,也被收入了耳中。 难言那时心中震惊,又想起许多蛛丝马迹,陛下向来待宁世子偏爱有加,最早的时候,甚至能追溯到自己亲手截下的那封家书上去。往后时常在宫中与山间别院往返,还只道是去那处休养,后来一想,岂不正是那时便现出了端倪?。 宁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滞,羞恼还未升起几分,却见萧九龄神色一片坦然,不觉自己言辞有半分不对之处。 好像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唔。 好罢,收回先前的话,这萧统领……勉强还是有几分中听。 宁离眼眸睨去,唇角微挑:“原来你是要我去吹枕头风。” 萧九龄:“……” 话糙理不糙。虽然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罢,但是被宁离这样大大咧咧的挑明,未免还是有些尴尬。 萧九龄轻轻地咳了声:“从前有长孙皇后劝太宗的佳话……正是想世子也去效仿一番呢。” 宁离虽然诗书惫懒,没正经读过多少,但这个故事还是听过的。 他方才那微微一笑,倒似冰消雪融,两人间气氛又和缓。 终于道:“劝不得,让我再想想罢。” 萧九龄也不想将他逼得太急,总归自己已经把事情轻重说给了这宁世子听,想他总能将那着紧之处厘清的罢? 又想起自己方才瞥见那飞掠而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世子,前岁冬日,夜里曾有人悄悄潜入崇文阁,我带人去寻也没寻见,后来陛下也说不必查了……想必那人是你罢?” 倒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宁离点头。 旧夜时光,如今忆起,彷佛正在昨日。那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潜入崇文阁寻一卷《春归建初图》。 还正是借了眼前这位的掌力遁走,也正是经水道去了净居寺,在那处遇到了行之…… 那次刺客乌龙事件后,崇文阁里仔细清点了一番,什么都没有丢。只是眼下看着,宁离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册,又是从崇文阁来的…… 萧九龄道:“世子,你手里边这是……” 宁离回神,当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心神不定之际无意间带出来的,正好,让萧九龄还回去。 他道:“《镜照幽明》。” 话语将落,正见得萧九龄蹙眉:“今日值守的是谁?怕不是把你给诓了,这如何能是《镜照幽明》?” 宁离听得奇怪。 这卷秘籍是他亲手从书架上取下,又有谁能够来诓他?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读,难道还有缺漏错误之处? 宁离忍不住便去看那卷《镜照幽明》,下一刻,轻轻“咦”了一声。视线落处,只见那书页彷佛变了个颜色。微微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变得洁白如新,一页一页,迎着天光照射泛出些透明光泽,倒像是玉片串成的书册。 难不成里边还有关窍?。 一侧,萧九龄就见宁离拎着那卷如玉书册,飞快的翻了几页,陡然间面色大变。拈着页脚的手指微微几分颤抖,显然心中情绪翻涌,激动到了极致。 他不免也心如鼓槌:“世子?” “原来是这样。”宁离喃喃道。他忽然抬起手将那卷书册迎着天光,只是一瞬,彷佛有无形气机涌动,那檐下忽然起了风,远处吹动铜铃,叮当作响。 “我竟然一点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明’,竟然拿什么‘冥’来诓骗人,还真骗了那么久……原来这一卷‘明’,是要这样照出的。” “……” 他话语有一些颠三倒四,听得萧九龄心头一紧,然而看着他似哭似笑,眼泪轻涌,彷佛神飞的颜色,却陡然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想。 莫非陛下修习的那功法,其中还蕴有玄机? 他忽然见宁离在面上抹了一把,擦去所有水光湿痕,匆匆将那卷书册递了过来。 “你把这卷《镜照幽明》拿去给行之,告诉他,还有第三条路。” 萧九龄神色一震,失声道:“当真!” 书册正在眼前,他顾不得其他,立时接过,快速翻看几眼,心中默念,顿时心潮彭拜。疑惑,震惊,狂喜……那一瞬时,几乎想要纵声长啸。 “镜,照,幽,明。”萧九龄一字一顿。 宁离点头:“他从前修习的那一卷是‘冥’,如今这卷,才是‘明’。”。 崇文阁前,两人分道扬镳,目送萧九龄匆匆离去,宁离转身去了尚药局。 孙妙应入了宫后,情知宫中有许多医经典籍珍藏,便使人拿了来。如今捧着医经,如获至宝,宁离进去时,这老先生看得是如痴如醉,忘乎其形,连一个眼神也没顾得上给他。 宁离早已经是习惯了的,瞧着那边上有一方矮榻,便先上去坐着。 或许是先前在崇文阁时两番问询,消耗了太多心力,此时竟是困得很,原本只想坐一小会儿,渐渐地,却是睡过去了。 醒来时候鼻端嗅得一阵清苦药味,轻挪了个身,滑下一段短被。想来是睡梦中,有人给他加上的。 宁离有一些渴,便自己斟了杯茶,刚入口就觉得一股子怪味,没忍住吐了出来:“这什么茶,好难喝。” 孙妙应不知何时过来:“这是上好的峡州芳蕊,你可真是吃不来细糠。” 宁离:“……”孙大夫又暗暗的骂他! 他心想这峡州芳蕊自己从前也尝过的呀,只是觉得微苦,哪儿像如今这般难喝的很,都有一股作呕的冲动。 但说出来孙大夫肯定是不理会的,指不定还要说他本来就不会喝茶! 喝是不可能再喝一口的,宁离将茶碗放下。 他屈着腿坐在矮榻上,薄被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双手抱膝,情态间隐隐几分可怜,彷佛还像幼时家中。 孙妙应本来还想骂一声牛嚼牡丹,见他这般,到了喉咙边,没能说出口,话顿时也变了一个。 “想好了?” 宁离恹恹:“没有。”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要改第二个方子。” 这话出乎了孙妙应意料,使得他不由得挑眉:“我还以为你要提第三个药方,没想到是要改第二个。” 宁离道:“醍醐灌顶又不用什么药方,提了又能拟什么?” 却是轻描淡写:“我在阁中找到了《镜照幽明》,若是行之想要习武,废掉修为,重新来一次便好。”。 孙妙应人老心不老,微微沉思,顿时猜到了几分关窍。 “哪个‘明’?” 宁离本要开口,倏忽间心念闪动。却又补上了三字:“昭昭若日月之明。” 孙妙应沉吟道:“他从前修的是错的?” 宁离“嗯”了一声:“崇文阁里的武学经卷上面有花招,寻常读来只有一半,学了便是害人害己的。另一半在底下藏着,要用真气洗炼过全卷,才能够现出真容。” 恰恰宁离拿着那卷《镜照幽明》与薛定襄交手,恰恰宁离没有留力真气悉数灌入,恰恰宁离的境界不止入微、实则是无妄……无意之间,竟将这一卷武学秘籍悉数洗练。 好似顽石入采玉人眼中,磨掉了丑陋的毛藓,剥去了粗糙的皮壳,终于现出其内光润的玉髓。 创立这门功法的裴氏先祖,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在秘籍上使了个障眼法,却将真正的镜照幽明隐藏在其下,此后多年,怕是无人能一睹真容。 想要照得明,而不是冥,便要无妄境高手将之洗练。可若是已经到得大宗师境界,心法、道途已定,如何又还会瞧得上一卷镜照幽明呢? 这便成了个悖论。 阴差阳错,至于如今。 幽冥路上,不知断送多少性命…… 孙妙应已经猜得几分,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皱眉道:“阿离,你是想劝他重修罢?” 宁离笑了笑,神情中却有几分伤感。 “我心中自然是盼他选择的,可他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他轻轻叹道,“这条路……可能太难啦。” 他自己是重修过的,却也没有道理,一定要别人也选这一条路。 虽然于宁离自己,算不得多难,可他心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与他相同,他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了。 幼年时出生在建邺,原本黄泉竭缠身,怕也是个早夭的命相,却被五惭大师拚力保全,千里奔波辗转送到了沙州。后来阿耶穷尽心力,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寻来无数灵药,又请来了药王,殚精竭虑,为他吊命。即便如此,仍是年年要过鬼门关,然后师父又亲自将他带回了夔州,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生调养。 建邺,沙州,夔州。 净居寺,宁王府,白帝城。 其中任何一处出了纰漏,只怕他如今,都只是一抹地府黄泉里的幽魂野鬼。哪儿能如现在这般,在这 世上潇洒快活呢? 可同样出生在建邺,同样从胎中带出了黄泉竭,裴昭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境地。 波涛汹涌,狂风恶浪,宁离心头隐隐抽痛,他明明早已痊愈的,却好像只能抱紧双膝才能缓和一些。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行之……病下去。” “有我在世上一日,便要教他也活上一天。” “……” 他轻言细语,娓娓说来,彷佛再寻常不过,里间却有一种平淡而坚定的决心,只听得孙妙应眉头直跳。 眼前小郎君那性子,孙妙应是晓得的,看着软和,实则心智坚韧,既然这般说,便是主意早已拿定了。 孙妙应忽然抬手,随便一抛,宁离下意识接过,见得手中小小的一枚种子,有些柔软的抵在手心。 “你拿去养罢。”孙妙应道,“他能活多少,就看你了。” 心头却是冷哼一声,只想着这姓裴的运气倒好,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宁离更适合救他了。 第103章 紫苏饮 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103. 此刻时机正将将好。 白雾袅袅,氤氲过宁离昳丽眉眼,他团在榻上捧着小茶盅,正听着孙妙应絮絮叨叨。 孙妙应捋着长须:“正好当年你在我跟前,对这‘黄泉竭’,我也研究了许多……眼下正好可以比照着来。无外乎施针拔毒、辅以灵药、真气洗脉。” 宁离默默听着,道:“药呢?可有缺的?” “在你手上了。”孙妙应瞥他。 那一枚柔软的种子不过米粒大小,外面包着淡白色的薄薄外皮,彷佛用双指轻轻一搓便会掉下来。一整枚搁在掌心重量还不及蒲公英,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许一口气吹过,便会落到不知哪个地方去。 宁离仔细端详了一阵,但他搜尽头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种物事的种子。 “从前你用过的那些药,刚好还剩了一些,这次也全都带来了。把他身上毒解了也算干净……你一个,他一个,以后不要再告诉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也中了‘黄泉竭’。” 宁离咕哝道:“天下的倒霉蛋总不能这么多。” 孙妙应嗤了一声。 仁寿帝在位十四年,若非被逼宫退位,恐怕还要在那御座上坐下去。可是这一位的行事,可是既沾不上仁、也谈不上寿哩。害了归猗不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舍得下手。 这宫廷秘药又不是大白菜,有了两个倒霉蛋还不够,还想要更多?就算有,只怕也没那个运气,活到现在了。 忽然听见宁离啐道:“这茶怎么这么苦!” 孙妙应劈手柄他手里的茶盅夺了,重重在边上放下,宁离顿时一呆。 孙妙应斥道:“芳蕊你说想吐,换了紫苏你又嫌喝着苦。苦什么苦?从前你不是这么喝的?我看你如今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嘴巴养刁了,脾气也多了……再嫌苦你就喝白水去。回你那宫里,别来老头子这儿,让你那小情郎伺候你。” 宁离:“……” 他没想着孙妙应忽然爆发,一时间闭着嘴巴不敢说话。过往作为病人的经历让他下意识顺着医者,瑟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听见没?” “什、什么……” 孙妙应简直想去弹他脑袋瓜子:“赶紧回去,和你那小情郎商量个章程,早些告诉我。”他正色道:“阿离,你总不会以为,时间还很多的罢?”。 医者仁心,纵然嘴上说得不好听,但是宁离也知道,孙妙应其实是在为了他打算。 否则,人家好好地在夔州写着医经,又怎么会不辞劳苦、奔波至建邺呢? 可若是要他与裴昭商量…… 耳侧彷佛又听见那清冽笑声,拥住自己的郎君眉眼温和: ——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宁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出了尚药局,沿着宫道,走过朱红宫墙,经过琉璃碧瓦,明明已经见到了式干殿飞起的檐角,蓦地又停驻下脚步。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罢。 想要去,却又不敢,终于在宫门外徘徊不定,忽然听见小内侍惊讶唤道:“世子殿下,您回来啦?” 宁离恍神,便见一个青衣小内侍匆匆过来,似乎是想要将他迎进殿里。 宁离道:“陛下呢?” 小内侍答道:“陛下还在两仪殿议事,如今还未回来。世子可是要奴婢去请陛下?” “不必了。”宁离道,“你去与陛下说,我今日有事,不回宫了。” 脚步一转,式干殿都没有进,匆匆的又朝着另一处方向去了…… 平芜尽处,辉煌宫阙,连绵楼坊。 自九层浮屠高处向下眺望,是望不见尽头的建邺城。落日渐渐熄灭,夜色逐渐升起,冷风一层又一层的吹过了浮屠高处,扑刮得人面皮生寒。 一群生机勃勃的百姓,一个等着春归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静的大城……这是帝京建邺,大雍宫城。宁离闭着眼睛,他坐在高|耸入云的浮屠顶|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这片天地中去。 他听见日落月升,听见车轮滚滚、马蹄萧萧,听见晚风吹过林梢,鸟鸣归巢……彷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条缕交汇,在这座城池的地底汇聚,将城池笼罩。 倏忽间,他睁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苍蓝的暮色里,他听到了青鸟振翅的声响。 他轻轻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发,迟迟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随心出手,还是再等等,由着那青鸟飞远。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宁离垂落眸去。 他站得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山林万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晕染的颜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晕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黑点。 ……啊! 怎么会走来这里? 怎么不会走来这里? 他立在塔顶高处,那黑点便在平芜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风声愈盛,天寒当要加衣,夜深时露也重,那些个内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竟然由着行之一人到了这里来。 可是他不动,底下的人也不动,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着谁。 宁离心中轻轻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并没有想过在今日见到裴昭。他遣了内侍撒了谎,没有想到,人竟还是寻了过来。 是在等谁?又能够等谁? 宁离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夜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乱。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便如孤鹤,飞身跃下,又像是一朵红云,缥缈无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着他张开了双臂,风声呼啸,他就那样轻盈而不着力的落入了怀中。 宁离紧紧地抱住裴昭,将脸埋在微凉的颈窝,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忽然抬头,却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么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问道:“还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吗?” “宁宁会吗?”风声里听见一句问话。 于是宁离更恼了,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为着自己被看破。 “九龄来寻了我后,我又去见了孙先生。” “……” 于是,喋喋的话语便止住,顿时间,不能够再问下一句。 裴昭说:“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又怎么可能不想?可此时却不敢再问。 心绪起伏间宁离被挽住了手,裴昭牵着他,朝着前方的高塔走去。宁离困惑而茫然,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举动。 归喜禅师正在高塔之下,见得两人来,枯皱面目上闪过些许叹息,终于行礼。 地砖冰冷,塔内久无人气,透着一股灰败的霉味。裴昭提着盏灯笼,带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彷佛还能听见顶上轻微的水声,潺潺流动。 宁离蹙眉,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鲛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终于照亮了眼前这方空旷的大殿,无数石刻盘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阵法,从此处中心,朝着四方辐射。 心中突兀的闪过一个念头,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第104章 烧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个傻子,连这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九州天下,一直流传的有说法,在建康宫的深处埋得有大阵,那是用以制约闯入帝京的无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阵,宁离曾经去过些山门,隐约也有感应。他猜测世上各处宗派怕是都有此传统,只不过是威力高低罢了。 帝国中心,帝京建邺,又怎么会毫无防御、四处透风? 只是他没想到,裴昭会带他到这里来。 宁离道:“……这阵法,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裴昭随意道:“是,当年太|祖亲自设下,一直传到今日。说什么可教‘山河永固’[1],不过从来没发动过,大抵也是说来唬弄人。” 他目光沉静,彷佛是笑了笑,几许轻嘲:“江山代续频仍,便大雍前也是几代乱世,哪有能千百年稳固的皇朝?” 宁离目光掠过石刻沟槽,心里却知道,那半点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轻微的颤栗,一声一声蛊惑着他,要他步上那坚硬的石阶。可他心中还有清明,右手轻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动。 宁离低声道:“‘山河永固,天地皆春’[2],行之,你不该带我来。” “哪有什么该不该,来便是来了。”裴昭轻轻一哂。 他要牵着宁离上前,宁离却不曾动。掌心手指温|热,却固执的停留在原处。 裴昭蓦地侧首,眸底幽黑深邃,无声凝望。 不会是惧,也不曾是怕,只怕换了旁人早已是心潮澎湃、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时上前将那大阵握在掌中,而眼前的小郎君,足下却似生了磐石。 若在阵外,兵锋所向处,这当是无上杀器,足以教无妄也心生忌惮。 可身在阵中,阵眼近在咫尺,想要毁掉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弹指一挥间。 惊世杀阵。 利剑当头,睁眼便可见的威胁,只怕人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将那威胁毁掉…… 石室深深,鲛灯闪烁,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了两道修长的影子,无声的寂静,如此难熬,难堪。 宁离退了一步:“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裴昭淡淡道:“如何当自己不曾来过?” 宁离道:“我不会再来此处。”须臾,艰难重复:“也不会再来净居寺。” 裴昭道:“来已经来过,你也知道此处的路,‘山河永固’就在这里,不会长脚,也不会逃跑,这阵法虽然闲置已久,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还能残存些威力。” “那你要我怎样!”宁离怒目而视,“你不声不响便带我来,事先也不曾问我半句,你问过我了吗,是我要来的吗?!” 地底回荡他的怒喊,末处几乎要破音,无形的风声在此间流转,却被极好的控制在了周身三尺之内。 攥住裴昭的手有些用力,那劲气几乎都要将人骨头捏碎,可裴昭如若未觉:“那你问过我了么?” 宁离怔怔,呓语道:“问什么?” “你要我活,请来孙妙应,给出三条路,每一条看着都是生路,可是你却不来问我。” 裴昭反扣住他的手,根根楔入,十指缠|绵:“你要我的答案,你把每一条路都列在我脚下,但自己什么也不说。九龄今天带著书册来见我,我在两仪殿中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小内侍说他出了宫,可奉辰卫缀着,私底下来禀报,世子在浮屠塔高处,吹了一日的冷风。 自塔上掠下时还会怒声问自己,却不知道,裴昭心中已经幽然烧了暗火。 “你要我选,你要我选什么,你又要我的答案是什么!” 两人并肩,手指相携,那本是极亲近的动作,可裴昭言语步步紧逼,眸光雪亮迫人。 宁离被逼问得有些仓皇,那声音甚至发哑:“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裴昭抬手,拭去少年眼尾斑驳的泪水。 “那我若选第一条呢?若我只愿解黄泉竭的毒,年寿不永,日后先你一步而去……宁宁可否会后悔?” “行之!” 宁离声音近乎于尖利,抬手捂住裴昭的嘴,不许他继续再说下去。他本以为无论裴昭如何选择,自己都能泰然处之,然而当真听到从裴昭口中说出,却是一阵难言的疼痛。 “不会的。”他嘶哑道,“我不会使你有事……但凡我活着……” 裴昭的眼眸几近于温情:“宁宁,人力有时而尽,何况天意从来高难问[3],又岂能事事如意?”。 他被逼得哭了,雪白面上泪痕交错,目光模糊水痕斑驳,实在是可怜。 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见过宁离落泪好些次,唯有这一次,是裴昭刻意逼迫。 臂膀上的手指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明明谈的是自己的生死,可狼狈不堪的,却是怀中的少年。 “宁宁,你想要我的回答是什么?你想我走哪条路?我亦不想一朝选错,日后只能空留余恨。” “你告诉我,嗯?你要我怎么选?” “……” 他们在石阶前坐下,在冰冷的阵法前,依偎做一处。 宁离颤抖着开口,他彷佛从手指到嘴唇都在发抖,那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力气:“我……我想要你重修。” “我找到了‘日月之明’那一卷,你……能不能……废功重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来的音节,更不知道,牙齿发颤,那几乎已经如同气音。 却如此清晰,一清二楚的,印在了裴昭耳底。 微凉的唇在额角落下一吻,裴昭并未曾有半分迟疑:“好。” 一锤定音,破去所有旁徨与犹疑,碾过所有萧瑟与不安。 然后他开口:“我不知其中有何种艰险,教你如此迟疑,如此害怕。但我既答应你,便会全力以赴……宁宁,‘山河永固’是皇城用以迎敌的大阵,全力发动时,或可教无妄境陨落。” “我教时家大郎为间者,传去青鸟,上皇与蓬壶暗中苟且,只怕李观海不日便会赴京。废功后我怕心神无力,无暇外顾,将这座阵法托付给你,可好?” 宁离泪水涟涟,被吞没在了唇齿间。 他喘|息道:“好。”。 五更天,夜色将明。 时逢廿五,内侍传令出,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今日罢朝。 医者提着药匣快步踏入,正经过奉辰卫大统领,瞧见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萧九龄颔首示意,禁宫之中,处处安排妥当。然而见得医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 孙妙应淡淡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没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开国之后,历代掌管者不过通幽、入微,再无一人有无妄境修为。 “可我也想知道,若无百病侵袭,若无恶煞缠身,行之又应当是怎样的风采?” 第105章 黄芪鲫鱼汤 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105. 忽然间听得内殿一声低喝:“阿离!” 宁离霍然起身,大步如风,翕忽间便入了内殿。但见孙妙应在床榻一侧,额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叠扶住。显然那一番施针,对医者的消耗也颇深。 明珠数颗,照亮榻上光景,解开的单衣平铺在旁,裴昭双目微阖,周身大xue上,插满金针。 宁离上前却不敢上,一双眼眸转过,只定定的看着孙妙应。 “你来收针。”孙妙应一语定音,“……同时起针,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则余毒残留,无法被拔尽。” 见宁离点头,但微有疑惑,孙妙应立时便知在何处,只道:“他与你从前不同……积毒日久,而时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缓图之,只能下一剂猛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还有,散功也要你来主导。” “……” 宁离深吸口气,情知兹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没有人来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与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尽数系托在他手。 目光转过那数根金针,状似杂乱,实则法度暗存。心中渐渐勾勒出脉络,他手指轻拂,刹那间,三十六根金针齐齐震颤,金光闪烁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归位离体。 一时之间颤声犹如蜂鸣,那不过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还能见半根金针影子? 宁离将单衣与他披上,又将人扶起来,双|腿盘坐,改为打坐姿势。裴昭面色苍白,冷汗滴落,双目仍是阖着,不知是陷入了梦魇,还是因为药效,被禁锢着无法醒来。 并指成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居然手还下不去。 孙妙应在侧,一声低喝:“不要犹豫了,阿离,你难道想他自己废功吗?那只会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枯皱面上,双目锋利,不见半分浑浊,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萧九龄来!到时候,你这小情郎是痛死还是病死,血气暴乱还是经脉寸断,都与你无干!” 被那话语一激,宁离反而冷静。 “他做不了这事。”宁离一口回绝,他不知道是在自述,还是在说给谁听,“只有我。” 话语既落,再不犹豫。 双指如剑,若长虹贯日,一剑刺穿气海! 那一下简直是妙到巅毫,直捣镜照幽明脉门。瞬时之间,灵台倒塌,无数真气奔涌溃散,立时便要冲入经脉,却被金光巨网拦住。那彷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教阴诡真气不能散乱半分。 幽冥真气无处可去,顿时凶性大发,便朝着来处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难道真有人以为能将凶物放出,还能全身而退、半点不伤己身? 冰寒真气顺着双指冲霄而上,霎时间,宁离指尖如覆寒霜,冰淩一直凝结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凶物咆哮着要咬下,却再不能进半寸。当耀灵照映,烧出一缕白烟,顿时尖啸着回退,却再无半分退路。 宁离碾碎了幽冥真气。 两相激荡,剧痛恰如利剑穿心,又若万箭当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呕出一股乌血…… 他剧烈咳嗽起来,素色单衣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一声声的简直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宁离些微一怔,蓦地换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纯至阳的真气刹那如潮水涌入,漫灌过裴昭四肢百骸。他不会去管真气是否会枯竭,也不会去想内息是否会耗尽。 地上的雪,冬后会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细流;高处的层云,离合后会散去;低处的阴翳,被金光普照后亦会无所遁形;夜晚那样冷,而明日朝阳终将会升起。 绵绵涓涓,流转不绝。 小半时辰后,宁离撤开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时刻,裴昭双目翕动,缓慢的睁开了眼。他勾动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滞,却连这一动作也极为艰难。 大袖轻拂,宁离低叹:“睡罢。”。 那一睡便不知春与秋,张鹤邻来了数次,都只见裴昭双目紧阖,安然沉睡。 “行之从前很难入睡罢。” “世子所言不错。”张鹤邻叹了口气,“陛下从前为黄泉竭困扰,常常难安,一夜也睡不得两个时辰……您来了后,这才好了些。” 宁离心道,那大概也是为自己一身真气所致,叹道:“教他睡罢,亏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睁目时,眼前只有朦胧光影,几乎不知是什么时辰。唯有头顶纱帐金丝绣就的龙纹,告诉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这般醒来,彷佛还是黄泉竭毒发时,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识内视经脉,引动真气,却是一怔。 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寻不见半分内息。竭力引导,默念入门时心法,却也不见有半分热气,从丹田中升起。 废了。 一身真气俱散尽,从此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为得来如此不易,却在须臾间化作了乌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间周旋自保的最强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宫夺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敛尽锋芒的最后底牌。 尽数东流水。 无力感将周身笼罩,他感觉到了孱弱,肢体中俱没有力气。如今倒真似那缠|绵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鹰被折去双翅。 落入尘泥。 裴昭静默了许久,即便早有准备、早知会沦落于此,然而当真迎来的一时,他亦做不到心外无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惧,不能免俗。 不见物时,双耳分外灵敏,但饶是如此,也听不见些声音。 太静了。 深宫内帷,无人敢惊扰,内侍们都被训练得极好,行走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但榻边必会有人值守。 是谁? 宁宁在哪里? 他挪动几分,立时将人惊动,身边守着的是张鹤邻,连忙将他扶起,又垫了个软枕。 须臾请来医者,孙妙应打开药匣,取出其中一方乌木小盅,旋开后只见得填到半处的碧绿药膏。那颜色浓稠得恍若阳春凝固,奇香馥郁,甚至将高处的碧海燃犀灯都压过。 “南海碧流光。”孙妙应道,“所幸当初阿离不曾用完,还剩了这么半盅。” 用冷水将药化开,一碗颜色浓翠,被深褐木碗衬着,简直不该是人间有的颜色。 内侍取来,奉到裴昭身侧,裴昭却不曾接。 他目光落在孙妙应处:“宁宁呢?” “阿离?”孙妙应听了就来气,顿时不由得带出几分,“他……他好得很呐,多亏了陛下!” 那语气简直可说得是尖酸了,哪有人敢这样对着裴昭说话? 便是眼前人是那悬壶济世的医者,但这样的怨气,也实在是犯上啊! 裴昭听得,乍然颜色就变了。 他原本病中,面色苍白,此刻更透明几分,几乎寻不见血色:“他怎么了?” 一时间闪过诸多猜想,那时印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温|热,真气绵绵不绝,融入自己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裴昭虽然不能睁眼,但身体感官半分不失,他知晓自己吞噬了多少真气……那足以将一位巅峰入微境榨干。 宁离反生重修,如今也不过将将入微罢? 那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念至此,心神皆颤,胸中彷佛血气逆转,蓦地又呛出些血沫。 “陛下?陛下!” “萧统领……你快来!” “别添乱!他受不得旁的真气!” “凝神,静思,抱元,守一……切忌忧思劳神。” 顿时殿中一片兵荒马乱,人声不绝。 裴昭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平躺放下,连扎了数根金针。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上不来气。 萧九龄在侧,彷佛压抑着怒火低喝:“孙先生,萧某尊你敬你,但也容不得你在陛下跟前这般放肆。” 孙妙应冷哼一声,到底是自己理亏,没想着一句话,就惹得裴昭激动若此,心神大动,险些要七情受损。到底是医者,即便心中有气,也得对病人负责。 当下道:“阿离没事,陛下不要多想……你心神激动,伤到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得阿离吃苦?” 裴昭勉强沉静下些心神,哑声道:“他人呢?” ……若宁离有半分闪失。 不信孙妙应言语,总要看了才能安心。 “人?” 这问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三日之前,渡过真气,宁离靠在椅上出神。 他消耗颇大,虽然调养一番便可无虞,但此时终归是有些疲倦。 一桌精心准备的膳食,却没有半点心情去动。张鹤邻劝道,多少还是吃一些,陛下如今在病中,一切都仰仗宁离。世子若是将自己累倒了,那又如何是好? 再三劝说,勉强说动了几分,手指胡乱点了点。 于是内侍奉来了一盅黄芪鲫鱼汤,汤中添了黄芪、玉竹,细细煨了,汤色都煨得奶白。 这鱼汤从前宁离也喝过,御厨手艺甚好,先行将鱼煎过,两面金黄再煨的汤,喝不出半点子腥味儿。但那时觉得鲜美可口,这一次不知道为何,一打开盅盖,宁离便觉得一股腥味直冲鼻腔,当时险些呕了出来。 那被孙妙应悉数拢入眼底。 “伸手!你在建邺这么些天,到底是过成了什么样?” 宁离讪讪伸手,被搭在腕上,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诊脉。 就见孙妙应双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那面色古怪极了,很有些看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意思,又像是想要将谁大卸八块。 “您这表情……我不过就动了点儿真气,歇几天就好了,也不用气成这样罢?”宁离胆颤心惊。 孙妙应冷笑一声:“你猜猜,你这是什么脉?” 宁离:“……”他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孙妙应当真是气了个半死,冷笑道:“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1] 第106章 梅子浆 宁离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 106. 宁离:“……” 滑脉? 这是在开玩笑的罢。 宁离当即就想要说,孙大夫,不要糊弄人。就算是担心他真气消耗太大了,也没有这样胡乱说一气来吓唬他的。 可是他再一打量孙妙应的神情……那半分不像是在开玩笑。自己自幼病中,便由眼前这位老先生调理,宁离更是知道,过往的经历告诉他,眼前这位是一位极有品德操守的医者,他对于病人的病情十分 负责,绝对不会对着人胡说八道。 滑脉。 有孕之脉象。 我……??? 不可能。 宁离第一个反应就是荒谬,他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男子!”那言下之意一览无余,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然而就在他反驳后的下一刻,却陡然间想起来,不久之前从沙州寄来的那一封家书。阿耶亲手写给他的,在那几页薄薄的信笺里,阿耶对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没有阿娘,却有两位阿耶。 宁王是他的父亲,而归猗是那个将他诞育下的人。十七年前,他正是在建邺城的净居寺里,由归猗生下,再托付给五惭大师,带去了沙州。 宁离:“……” 那时他只有一种茫然的不真切感,因为从前他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例子,可是阿耶明摆写了给他看。如今,孙大夫又这样与他说,诊了他的脉象,一口给出回答。 宁离简直是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顿时间,眼神也飘忽,有些恍然,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四下里并无内侍,小小的侧殿,里外里都没有人。原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跟着孙妙应走出了内殿,到得摆弄医书的那一间。 宁离咬唇:“再诊诊罢……” 孙妙应心道再诊一百次也是这么个回答,这脉像他平生诊过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见到,更不要说是眼前这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 他没什么好气,却也看得出宁离心神不定,随便拎了本医书出来:“呶,你自己看罢。” 那医书册子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有些年头,宁离目光瞥过,看见了封皮上的四个大字:《濒湖脉学》。 这从前是没有好生读过医书,眼下却不得不来读。他心知孙妙应绝对不会糊弄自己,可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几分不真切。便仔细翻着,找到那一章节,对照着医书上的文辞,摸在自己的腕上。 老旧的脉枕轻微有一些硌人,但是宁离不太顾得上,他摸了好一会儿时候,就见孙妙应在旁,冷眼瞧着。 “……如何?”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宁离:“……” 宁离喃喃道:“好像,好像是有一些像珠滚玉盘。” 话语落下,他顿时是明白了,忍不住低头看下去,却觉得自己的身躯,与平常都没有什么两样。还是柔韧的身体,结实的小腹,只要他想他可以握剑把薛定襄那样的揍上十个八个,谁也别想逃出去,保管哭爹喊娘。 宁离迟疑道:“我……我也要做阿耶了?” 孙妙应:“……”这是什么破烂问题? 想过宁离有很多种反应,但没有哪一个是这样。 小郎君眼眸水色分明,黑白丸子似的透亮里,有一点儿犹豫,还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他并未有半分自厌、自弃,并不因为自己身体与寻常人不一样便生出恐惧、畏怕。 孙妙应心中长长吁过一口气。 本来还担心过宁离情绪,想过拿归猗来开导,现在瞧着,倒是不用开解、劝慰。 但心中那种想要提刀的心情更加强烈,甭管那对象是谁! 孙妙应冷笑道:“是啊,你阿耶把你送上京还没有几个月,他就要当阿翁了。” 宁离:“……” 再怎么也听得出来,这不是在夸他的。 孙妙应看他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简直在懒得再管他,剩下一些要问的话,感觉也不用再问了。看宁离现在这个样子,呵!那答案一定不会有第二个。孙妙应转身扭走:“算了算了,老头子年纪大了,也不来碍事了。” 眨眼就出去,剩下宁离一个人。 他坐在殿中,对着《濒湖脉学》,有些恍惚,孙妙应走了也没有出声挽留。 半晌,外边有人探头探脑,是个穿着褐色麻衣的小童。 宁离还是余光瞥见的,朝他招招手:“天冬?” 天冬蹬蹬蹬的跑进来,手上端着一只小盅:“宁离哥哥,师父说你喝不下紫苏饮,让我端了梅子浆来与你试试。” 宁离:“喔!” 陡然间想起,自己昨天喝那紫苏饮,喝得只想吐,原来因由是在这里!孙大夫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口里全是不悦,出去倒是给他换了一盅。 乌梅煮的汤水,里面还加了些桂花,果然这一次只觉得酸酸甜甜,并不觉得有半分呕意了…… 式干殿。 内侍侍立在侧,张鹤邻也提心吊胆,不知道这位孙先生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孙大夫,孙神医,前几天瞧着都还好好地,为陛下诊脉也是尽心竭力,怎么自从三日前扎了金针后,感觉那态度就换了一遭啊! 人? 孙妙应道:“他身上有两条腿,又不是个雕塑,老头子怎么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话刚硌出来,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轻轻地过来。 “行之?” 孙妙应:“……”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这不就是人! 孙妙应道:“醒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裴昭些微蹙眉。那话不像是朝着他说,微微扬起的下巴……倒像是朝着宁离。 那样的神情,教人生出些微的猜测,彷佛是宁离将这位神医给惹恼了。而宁离能够将孙妙应惹恼的地方,又在哪里? 他低咳了一声:“都出去罢。” 宁离刚刚迈出的脚一停,顿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他才将将回来呢,也要跟随着出去么? “宁宁留下。” 于是宁离顺理成章的上前,将张鹤邻手里的碗也接了过来,只是扫了一眼:“碧流光!”他认得这浓翠的汤药,小时候取来,喝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裴昭之后要喝的那些,很有一部分,宁离都熟悉,只是稍稍增减了几味罢了。 他用勺子搅了搅,坐到床边,舀了一小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却没有喝。 那双眼睛彷佛有些探寻的意味,仔仔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彷佛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没有一个地方放过。 宁离不明所以,被他这目光看着,顿时间又想起来自己隐瞒的事情,禁不住生出了一点儿心虚。 但他端着碗的手却没有晃。 换旁人定然看不出,可是他那一点儿神色又哪里瞒得过裴昭的眼睛?纵然只是一闪而过,也被悉数捕捉。 裴昭语气不由得艰涩:“宁宁,你瞒了我什么?” 半晌,宁离声音细细:“也……也没有什么。” 第107章 糖杨梅 大不了拍拍屁股回沙州 107.1. 那就的确是有事情将他瞒着的罢! 裴昭面色微微发白,定定的注视着眼前年少的小郎君,宁离肌骨如莹,容光明艳,穿着那身蕉红的锦袍,更衬得唇红齿白,颜色鲜|嫩,好似三月春日枝头的鲜桃,让人禁不住生出掐一把的念头,看是否能掐出甜美的汁水来。 可惜他如今是有心无力,四肢沉重阻滞而难以动作,更甚于当初凤光殿毒发醒来之后。 他目光落在雪中透红的双颊上。 那颜色看上去极好,可也太好了。 是孙妙应与他用了药吗?教他维持住一副气血充盈的假象。 但究竟是用药激发,还是自身生机茁茁,之间会有细微的差别。更何况以孙妙应对宁离的爱护,他不觉得会开出那等药方。 心中稍稍松缓了一些。 他声音轻缓若飘落的羽毛:“不能说?” 宁离:“……” 宁离早已经习惯了裴昭看来的眼神,可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低低的咳了声,生出了一些难言的窘然。 他吞吞吐吐,说一个字能吞三个,模糊的音节转了几圈,半晌,终于道:“也不是不能说?” “嗯?” 微微上扬的音调,代表着心中疑惑,又有轻缓而不容置疑的催促。 宁离:“……” 宁离那当真是一句话在喉咙里回旋了八百次,都已经到了唇边又说不出来。要他怎么讲? ——我诊出喜脉啦! 不不不,这不行,从那天知晓后,他自己消化反刍了足足有三日,已然对这个消息接受良好,可是行之呢? 行之能够接受吗? 他会不会觉得很荒谬、很奇怪,觉得是什么玩笑呢? 宁离决定先拖延一阵,好生调理一下语言,具体表现在,先做一点正经的事情。他手上拎着那只乌木匙,在碗中搅了搅,浓翠的药汁跟刚拧出来一样:“你先把碧流光喝了。” 裴昭掀开眼皮,意思是答应了。 两人一个人喂,一个人喝,纵使宁离从前生疏得很,但式干殿里已经受了那么些遭,耳濡目染也学了些。 眨眼间碧流光就只剩下一个底,这药喝着是一股子雨后的青草味儿,还夹杂点泥巴的腥气,味道虽然比那些苦药轻,但还是不太好喝。 宁离眼疾手快,从匣子里翻了颗糖杨梅,一股脑儿塞过去。 裴昭猝不及防,险些把他手指给咬着。微酸的滋味在舌尖绽开,不多时又有回甜。 果然是一碗苦药必定伴随着一颗糖。 “宁宁。”。 又在喊他了。 拖不下去的。 冷静些,迟早是要告诉行之的,这是另外一个爹呢! 可万一不能够接受怎么办? 要是接受不了……那三年之期一满,自己就拍拍屁|股回沙州,阿耶也不用再督促监测自己读书了,教育娃娃直接从下下一代抓起罢! 宁离是位头脑活络的小郎君,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样一想,好像也是一条出路。于是心中大定,当即就将手中的木碗放下,几步走到了书架边,去拉下方的木屉。 他的那些信,收到以后都没有归拢走,就在式干殿内殿里搁着,如今这边的木屉,倒有大半都搁着他的东西…… 木匣样式有几分眼熟。 裴昭心中一跳,已然认了出来,那彷佛就是前些日子宁离从沙州收到的那一方,里面放着的是宁王的家书。 他还记得那一日宁离的模样,魂不守舍,泫然欲泣。自己到底是没有舍得追问,却不妨宁离在这一世又取出。 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 暗探发来了密报,西域各国还算安分,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在惹事,如今沙州也无恙,是什么惹得宁离大动愁肠? 薄薄的信封放在一旁,取出来信笺,却只拈了后面一张。余光中瞥见的字迹,铁鈎银划,自有风骨。宁离将信笺展开,彷佛是想要教他去看。 裴昭微微阖上眼眸:“宁宁念罢。” 他却是想要从宁离读信的声调里,捕捉到几分情绪。答应也罢,拒绝也罢,可怎么见着,宁离忽然咬住了唇。 那是心中为难之际才会有的情态,想必要教他读这信,定然不一般。 目光似萤火飘忽,落在信上,又落在他面上,几次来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下不定决心。 忽然将那信笺朝着他眼前一放,语速极快:“我不念,你自己看。” 真是…… 小郎君又要使小性子了。 裴昭微微一笑,见宁离情态十分自然,那担心就更放下一些。总归答案便在自己跟前,又何必在小事上拂逆宁离? 想来瞒着自己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落到那信笺上,应是前面几张没取来,这一张上沙州的风物正说了一半。似乎是今年雪大,把宁离从前养鱼的青石缸挪到了屋内,不过月牙泉也冻得结冰,如今是钓不起鱼了。 裴昭一目十行落下,忽然间微微一凝。 这往下说的是…… 他忽然间一阵阵失神。 原来宁离并不曾有生身母亲,原来他是归猗以男子之身诞下。此时此刻,从前所见,那些疑惑中的语焉不详之处,刹那都得到了解释。 怪道宁离会从娘胎里带出黄泉竭,那可不正是上皇给归猗下的毒? 怪道归喜禅师对上皇恨若如此,对宁离态度又有些古怪。 怪道宁王当即便请封世子,又将陈则渊撵出了沙州,甚至不教那风言风语,透露出分毫。 那是心爱之人九死一生为自己诞下的孩子,爱若珍宝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忍受旁人对怀中娇儿指手画脚? 更何况那陈则渊迂腐不堪,空有大儒名头,行的却是泥古不化之事。他口口声声必提上皇,宁复还深仇大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他一个好脸色? 元熙十九年,春归建初。 原来那并不是一对高山流水的挚友,而是两心相印的情|人。 “……行之。” 耳边骤然响起的一声,简直是千回百转,所对上的眼眸,彷佛也躲躲闪闪。明珠微光,便见得宁离悄悄地看他,又埋下头去,但没过得几个呼吸,又凑将过来。 这封家书,是宁离怀疑自己并非宁王亲子,去信沙州得到的答案。 亲得很。 再没有比他更亲的了…… “你会觉得奇怪吗? 原来那日的魂不守舍是为了这事,雕花窗前的场景犹在眼前。小郎君得了信,指节都攥得发白,眼眶红得都像是哭过。 心中怕得很罢。 还是鼓起勇气,将最深的秘密和盘托出。 裴昭心下柔软:“这有何奇怪?天下之大,不知多少奇人异事。令尊以男子之身,将你诞下,那必然冒了很大的风险,我还要佩服他的勇气。” “真的么?” “自然。” 十七年前。 那正是自己在净居寺中小居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那年,遇到了帘后讲经的僧人,赠来一盏碧海燃犀灯,此后前路未卜,生死飘摇。 他心中忽然一阵颤栗,怀中少年彷佛重逾千钧。那是归猗剖开血肉、碾碎筋骨、险死还生,才带至人间的珍宝。 “上皇不仁,令尊当时想必吃了很大的苦头,女子生产尚如鬼门关……宁宁,他一定很爱你。” 宁离低低的说:“我想也是。”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惆怅,喃喃道:“如果当时阿耶没有被骗,他们都回了沙州就好了。” 倘若没有被上皇蒙蔽,倘若求得了元熙帝许肯便当即离开,便至塞上,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何至于如今惨烈结局。 净居寺中,一抱枯骨。 孤零零的在那处,死得无声无息。 他神情怔怔,显然是到得伤心之处,裴昭吃力的抬手,轻抚过少年面庞。 “如果你想,可以将令尊送回沙州。我想令尊也不会愿意待在建邺,你可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宁离蓦地看来:“当真可以么?” “有何不可?”裴昭轻叹,“想必宁王也盼着团圆罢。” 否则,如何又不曾驳了谕旨,要将宁离送来建邺呢?。 肩头一重,是少年将头埋了来,低目时只见得一头柔亮乌发。 颈中似乎有些热,抱住自己的手臂也是那样热,宁离彷佛一个天然的火炉,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颤抖犹自不休。 裴昭心中轻轻叹气,不由得想,那要何时送归猗去沙州呢? 他也应该送玉璧金帛去沙州了罢,可那是遣使者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劳动宁离。那是在此间事了,教宁离先扶灵沙州,再行婚嫁之事? 一时间心中闪过许多念头,知道怀中人心潮澎湃,宽慰道:“还要谢谢令尊,否则宁宁不会来到我身旁。” 宁离抵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裴昭含笑打趣:“既然如此,不知宁宁是否也会为我孕育子嗣,我必然如宁王,爱若珍宝。” 他原是随口一说,却见宁离双眸蓦地张大,水光滟潋,十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就那样靠在他的怀中,气息近在咫尺,明眸流转,眼睫翕动,双唇微张,微羞微赧的情态,欲言又止着…… 裴昭呼吸骤然停滞,极不可能的念头滑过,刹那间似有万千焰火炸开,不自觉声音发颤:“宁宁,你说瞒着我的事……” 宁离埋头。 那气息又轻又软,颤颤的,像一滴露水落在叶尖。 “孙大夫说,有一个月了。” 第108章 川芎胶艾汤 怎么总被吻得喘不过来气? 108. 一个多月…… 那算时间,岂不正好是在别院中那时,山间闲暇,几日休养,两人过得逍遥自在。观梅赏雪,抚琴对月,随心随性,倒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裴昭落下目光,却只见得小郎君漆黑发顶,柔韧身躯。 他有一种奇异感觉,彷佛被泡在温水之中,又像是置身于云端之上,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不欲仙。 宁宁……有孕了? 九个月之后,将诞下他的孩子,是他与宁宁的骨血。 那定然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或许就像比照着宁宁的眉眼刻出来的一样。 裴昭唇角翘起了一个角度,微微上扬,那是在笑的样子。那翘起的角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再也收不住,满面都是喜悦与笑意。 所有担忧与阴霾一扫而空,他竟然在朗声大笑,喜上眉梢。 忽然间,唇角被轻轻碰了碰。 他就见得宁离乌黑眼眸提溜转着,瞥道:“行之,你笑的好傻!” 傻么? 他自小接受储君教育,要求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务必教外人看不出自己情绪。上位者被下边人猜透心绪是大忌。虽然并不那么严谨遵守几分,可他确实是难以克制。 宁离想要将他的嘴角压一压,不要笑的像是镇上卖酒的郎中,可是怎么压也压不下。 那双素来沉静温和的眼眸俨然变了模样,双眸熠熠笑意如星。 自从孙大夫来京后,便常见裴昭被病情困扰,或者说更加往前,自从自己来到式干殿后,见到的就是病容恹恹的模样,何曾见过这般发自于内心的喜悦? 彷佛人都被点亮,一江春水,明月朗照。 宁离禁不住,也翘起了唇角,他仰起头,献上自己柔软的双唇,细细密密的吻上。 那像是春风化雨一般柔和,款款温情在交缠、碾磨之间,无声流淌。他们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喜悦、热切,每一寸、每一毫,都是那样的甜美,教人沉醉。 宁离双眸渐渐浮上水汽,气息也有一些不稳,他收回舌尖,靠在裴昭怀中,有些心恼。心道自己堂堂大宗师,怎么总是被裴昭吻得喘不过来气? 从前也就罢了,反正自己也还在反生重修,没有到封印前的境界。可是如今裴昭修为全都废了呢,怎么自己还是招架不住? 忒可恶! 宁离说:“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蛊!” 他喋喋不休,彷佛有些气恼,偏偏眼眸含水,双颊生晕。发冠已经乱了,面上尽是垂落的发丝,因为沾了汗水,有几分黏腻,发湿。 裴昭含笑道:“我从未去过南疆,便是当年离京,也是去的幽州……如何给你下蛊?” 宁离听得好不生气,凑上前去,又叼着他的唇尖,作势要恨恨咬上一口。齿尖已经要切上去,又想起眼前这位是御座上的天子,不可行迹不雅,便只轻轻咬一口,便将他放过。 他快活道:“你开心么?” 又哪里需要问才能得出来答案?从眉梢到眼眸,到唇角,每一处,无不诉说着心中巨大的激动。 他从没有见过裴昭这样的神情。 但是正事不可以忘,想到孙大夫在这几日与自己叮嘱的,宁离十分郑重的说:“你开心,就更要好好喝药喔!” 裴昭正是胸中激越之际,只觉得眼前人从发丝到脚尖都无一处不称心,忽然听见这一句叮嘱,当真是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又有一种鼓胀的酸涩,在心中弥漫。 他说:“但凭小郎君吩咐。”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这具身体,如今四肢沉滞,想要将宁离揽入胸膛都有些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知道,若早一时、早一天,他定要将眼前人揉入自己的怀中。 还好宁离亲近,此刻靠在他的胸口,将巨大的空虚悉数填满。 他听着宁离细细的叮嘱:“孙大夫说,要先调养几天,废功之后,身体经络、内腑都会有一段时间阻滞,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将全身经脉打通……那之后,便要趁热打铁,着手重修。” “镜照幽明,这一卷才是明,修起来,只怕会很难受。痛得很!不好熬的,也不能半途而废。” “行之,不能打退堂鼓的。” “……” 这絮絮叨叨的,千言万语,倒像是将他当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然而他并不觉得烦闷,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耳中听着那细碎的叮咛,脑中思绪却飘到了另外一方去。 ——可得快些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宁王府下聘,一来一往说不得几个月就去了。也要教钦天监去看个好日子,越快越好,半点都不能拖。礼服器物也该快些备制,样样都不能缺,务必尽善尽美。 天子大婚,早早就应该准备了,眼下说不得就有些紧迫。自己的病症,外部的暗涌,先前还觉得俱在计画之中,此时却只觉得,哪里都不对。怎么这么些事情,将将好都堆到了现在来? 可若要追究将全盘计画打乱的源头…… 谁舍得追究! 那是念上一声,心里忖过,都不由得漫起的甜意。 “宁宁?” “唔?”宁离被他打断,侧着头将他望着。 “我记得你当初说,你上京是想要在建邺迎娶一位王妃?” 宁离大惊失色:“这哪里是我说的,这分明是你说的!” 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那黑锅扣到他的头上,曲解他的意思。 阿耶明明是说,教他找一个能替自己打理王府的人! 不过…… 他眼下敲定的这位,那没甚么可能去沙州与他打理王府了罢!。 阿胶,艾叶,川芎[xiōng],当归,芍药,干地黄,甘草……[1] 一碗褐色的汤药,正搁在案上,从汤汁的颜色,到蒸腾的白气,都透着一股要将人五脏六腑全部腌透的苦意。 宁离颜色都变了:“不,我才不要喝,我又没病!” 孙妙应亲自开的方子,教人煎来的,医者早知道是这个坚决拒绝的样子,甩了袖子就走了,将这大|麻烦留给另外一个大|麻烦。 天冬拿着药方,得了吩咐,根本不朝着宁离,而是朝着裴昭。 “陛下,这是‘川芎胶艾汤’,惯来作补血安胎之用。” 裴昭目光移动,看到宁离脸皱得老高,温声道:“宁宁。” 宁离老大不情愿了,咕哝道:“我好得很!才不用这些,你别听孙大夫,他就是想塞苦药治治我。” ……为什么要治治他? 裴昭目光幽然滑过,如若未觉,只道:“你既然要我好生喝药,自己也得以身作则才是。” 宁离:“……” 可恶,忒可恶!居然拿自己来要挟他! “怎么能算要挟呢?”裴昭叹道,“本就是最简单的道理,立身行己,这样才能教人信服。” 宁离:“你!” 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终于是恨恨的将手伸向了药碗。 那药真是苦的过分,川穹胶艾汤,不知道孙大夫还加了什么,一股子直冲天灵盖。 内侍忙不叠送上温水漱口,宁离一口吐了,仍然觉得口中还是那化不开的苦意。他恼怒的很,两个眼刀子飞向了裴昭,气冲冲的走了。那袍袖翻飞着,就像翻滚的红云波浪。 裴昭一时失笑,见得他好不快乐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面上的笑容却随之消失了,唇角亦然放平。 他沉声道:“天冬,将孙先生请来。”。 那所有的笑意都收敛,面目又变得沉静。 孙妙应来时,便见得榻上那位君王,似乎并不有几分喜悦,反而是沉凝细思,忧心忡忡。 他心知这般情态定然没有教宁离瞧见,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将那小郎君气走,是有些什么话要问,要说。 果不其然。 裴昭沉声道:“孙大夫,宁宁这个孩子,可以留吗?” 孙妙应悠悠的看过去,语气也慢吞吞的:“陛下不想要?” 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又有无数的沉思隐忧,在心中出现。这时候听见孙妙应的话,裴昭竟然有些止不住的痉挛,他勉强按捺下了来,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作为男子,孕育骨血。” “我担心……黄泉竭。” 那三字落下,本就是心中最沉重、最黑暗的猜测。 裴昭缓慢道:“当年上皇给归猗下了黄泉竭,教宁宁身体里带出来了这毒。想来孙先生亦是穷尽心力,这才将宁宁身体调理好。我害怕他以男子之身诞育,会对自己身体有所影响。更何况……” “我体内亦有黄泉竭。”他艰难道,“宁宁有这孩子的时候,余毒未曾清除。” 黄泉竭只能够通过娘胎带入孩子体内吗?万一还有别的方式与途径呢?他与宁离都饱受黄泉竭之苦,这个孩子,如果算时间,便是那日自己听闻宁离斩断了古琴“月露知音”,追到山间别院后怀上。 那时候,自己身上,黄泉竭未消,镜照幽明反噬未除。 两情相悦之际,肌肤相亲,鱼水交融,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更何况,那时他也不知宁离是这样的体质。 如今上皇在暗处,虎视眈眈,四周阴云将动,恰逢多事之秋,正是殚精竭虑之时。 否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哪里敢冒这个风险,让宁离生子! 他当然喜欢的很,可是他更担心,是否会教孩子生来便受苦楚! 第109章 枸杞叶粳米粥 上皇微微哂笑,神情晦涩难辨 109. 黄泉竭的余毒。 小郎君是那样的快乐,眉眼间都是纯然的喜悦,于是他心中的顾虑与担忧,也悉数沉沉的压了下去,不暴|露出分毫。 唯有此刻见得孙妙应,才能问出最悚然、最恐惧的问题。 ——会有事吗? ——腹中的孩子出生后,会如少年时的他、幼年时的宁离那般,吃尽苦头吗? 殿中烛火明亮,照得他眸间似有迫人之意,执着追求问询一句答案,要教他安心。 孙妙应淡淡道:“如果有恙,那当如何?” 裴昭侧靠在榻上,那一瞬时,彷佛被冷浸浸的沉入了雪水之中,嗓子竟然开始发堵。 倘若有恙…… 倘若亦生来便带有黄泉竭之毒…… 牙牙学语时,想必雪白可爱,但一旦毒发,便是摧人心肝…… 不对。 裴昭截断自己思绪,缓慢的冷静下来:“是我想岔了,孩子出生后,体内不应当带有黄泉竭。” 关心则乱,也或许是大病醒来后虚弱,以至于他失了平日的缜密。 眼前医者气定神闲,若真有那隐忧,如何会是现在这般泰然自若神情。 孙妙应慢声道:“那是自然,阿离体内黄泉竭早就清了,这毒若是要相传,是从娘胎中带出……”目光十分隐晦的瞥过裴昭一眼。 言下之意,那孩子又不是孕育在裴昭腹中,这种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 他些微凝神,转而问起另外一桩:“那他如今身子辛苦,又要动用真气替我续脉……是否会对自己有损?” 孙妙应轻轻一哂。 想要说若是有损又能如何呢?现下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丢手,眼前这个指不定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又瞥见裴昭那面色白得很,那并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现出的苍白,而是另一种因为神思郁结、心志不定而致使的虚白。 先前那情状还看过呢,只是担心宁离出事就惊成那样,若自己这时候说个重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心中那股子火气终于消了些,这牵肠挂肚……勉强还算宁离有眼光。 孙妙应终于道:“陛下何必杞人忧天?” 裴昭神情静默,沉凝不语。 孙妙应淡淡道:“他身体好得很,又不是什么病恹恹,做了这个就做不得那个。至于修为上的事,他自己心里有数哩。” 话落下还是没见裴昭面色松缓几分,简直是叹气了:“他一个大宗师,你担心他这些作甚……别镇日胡思乱想,清心静养罢陛下,你才是这个病人,不是他。” 裴昭闭眼,半晌,轻轻吐气道:“是我着相了。” 孙妙应轻哼一声:“想他作甚?陛下不如想想自己罢。” 他那话却不是胡说的,废功重修,本就要吃很大的苦头,以镜照幽明的凶险,倒霉些的直接经脉寸断了,从此别想说再踏入武道了,手脚无力,弱不禁风都不是没有可能。这是有宁离在边上,替他续住了心脉、经络呢,但凡换一个…… 但凡换个人,也没这条路可以走了…… 晚膳却是在床上吃的。 枸杞嫩叶切碎,加了薄片瘦肉,与粳米熬成的粥,又取了豉汁调味。入口软糯,又有一阵清香。 身旁是宁离亲自取了 瓷匙喂他,并不假他人之手。 他现在忌口颇多,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再入膳食,便熬了粥羹先温养着。 身体易困,神思欲倦,那一碗粥还没有吃完,便已经有些困乏。 裴昭道:“宁宁怎么不吃?” “啊?”宁离瞅了眼碗里还没有见底的粥,“这你的,枸杞叶性凉,我不能吃。” “嗯。”裴昭点头,“是我忘了。” 有孕之人,忌口应当与他不同。 他用过一碗,不觉困倦,勉力撑着些精神,道:“宁宁,替我唤九龄进来。” 宁离点头,知道这是有事情吩咐,自己说不得不便听的,便出去使张鹤邻寻人了。 那殿中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如果宁离想要,却是可以侧耳倾听,但是他却并无这样的想法。坐到了窗前去,迎着尚未曾坠下的夕阳,在暮色里摆弄起了物事…… 萧九龄自内间出来时,视线尽头先见得小郎君安然身影,他斜斜地靠在榻上,手指拨弄着案上的摆件,神情很有几分散漫悠然。 实则宁离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样子,彷佛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造成烦扰。 他想到陛下所言之事,不免有一些心惊。然而见得宁离自在模样,又觉得理应如此。 缓步走上前去,终于见得,案上那摆件彷佛是一桩盆栽,只是下面的容器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枯木,烧火棍也似的一根,磨得光滑,只在末端轻微的探出了细细的一枝。 那生出来的细枝看上去伶仃极了,弱不禁风,怕是谁稍稍用重了力气,便会被掐断。 没听说过宁王世子对花鸟虫鱼生了兴趣哩? 这样年轻而蓬勃的少年,任谁看到他时,都想不到,他竟然身具那样强大而不可摧的力量。便如自己第一眼见时,亦然看走了眼。如今想来,心下真是愧疚得很。 便在这时,宁离侧头,道:“萧统领,你一直看我作甚?” 萧九龄与他行礼,答道:“在想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当初陛下唤我来替世子摸骨,竟然敢对世子妄下论断……还望世子原谅些个。” 宁离蹙眉:“你对我妄下了什么论断?” 那语气有些不解。 萧九龄微微一怔,忽然想起来,那时自己绞尽脑汁,编出些漂亮话语,只想着务必要将眼前小郎君糊弄过去。 可自己一心想的糊弄,宁离却半点没有听出。 也是哩。 根骨甚佳,浑然天成,莫要勉强,顺其自然。 有哪一句不对? 萧九龄拱手:“是我说错话了,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宁离心想他在奇奇怪怪的说些什么,不过萧九龄总比薛定襄看着让自己顺眼。 便见萧九龄微微沉吟:“世子,不知你是否愿意移居显阳殿?”。 凤光殿。 夜色已至,芙蓉池前烟波浩渺,玉树临水,万千流光。 然而那迤逦的山水景色却照不见殿内,大殿深处,帷幕深深,烛火闪烁,忽然听得“哔啵”声响,却是灯花突兀炸开。 那一声灯花彷佛将夜色惊碎,沉寂的殿中,悄悄潜入个影子来,仍是落在暗处,看不真切。 “尚药局怎么说?” 案前男子双鬓已然斑白,半裹的衣袍颜色明黄,分明是道袍样式,但瞧着又有几分不同。 暗处响起的声音幽诡:“使人去盗取了药渣,送到宫外教大夫分辨了一番……三殿下,怕是解开了黄泉竭。” “哦?”上皇声音不辨喜怒。 那影子答道:“前些日子,三殿下出了一趟宫,回来后尚药局便多了一位大夫。听说正是‘药王’孙妙应。” 陡然间听得这个名字,上皇眉头一挑:“孙妙应?他不是已经坠崖摔死了吗?命还真是大……还真给三郎找来了。” 影子道:“式干殿警惕得很,一切汤药,都不经尚药局其他奉御之手,全由孙妙应安排。每次熬完药后,便将药渣都也收走……这还是从树下坑里悄悄挖出来的。” 后来所得到的药渣,分辨后都中正平和,温补气血。那看着和寻常的平安方没有什么两样,可孙妙应岂会也开这种庸俗方子?果然教积年的大夫一分辨,便只会拍大|腿,高呼神妙。 那却只指向了一个可能。 “只怕黄泉竭俱已解开,如今是在拔除余毒……”影子道,“但黄泉竭,无色无味,可以教人无疾而终。难道真有解药?” 上皇神情幽幽,不知在思索甚,淡然道:“从不曾听有人活下来过。” 话语至此,摸到案上烛泪,彷佛又见当年尚药局奉御在自己眼前禀告时。 “但当初也说三郎活不过弱冠,如今不也还好好站着?” 他心中生出了一种淡淡的焦躁,彷佛有什么不受控制,悄然在掌心中流走。他早断定裴昭没有几年可活,可若孙妙应……若那医者当真有办法…… 上皇双目浑浊,额上竟然有些青筋,却知道就算无法根除,指不定也还能有办法拖上些时日。 那一拖还要拖多久? 沉思之际,只听得影子道:“三殿下还遣了使节去沙州,不知是否要施恩于宁王。” 那一瞬上皇面上神情竟然有些晦涩,他嘴唇微动,又像是猝然惊醒,未曾有音节从口中落出。 可若是有人精于唇语,立刻便能分辨,那分明是三字:宁复还。 他缓慢开口,彷佛自言自语道:“收拾了千里阁给那小崽子住还不够,还遣人去沙州……” 元熙帝驾崩后,千里阁便被闲置,有仁寿一朝十四年,都不曾再开启过。日前竟然听说,为了那宁氏世子,重开了千里阁。 可元熙帝对宁复还如子侄,裴昭又是什么心思? 上皇冷冷一笑,竟然有几分讥诮:“他还以为自己能打动宁复还?” 十七年过去,那早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更何况……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怕是没把人讨好,只把人激怒。”宁复还的心肠,早如铁石坚硬。 当年一别,从此未曾再见,而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缔造。 上皇垂目,落在自己已然不算年轻的双手上,岁月风霜,早不似少年弯弓射猎之时,他彷佛真的一心一意,寻仙问道。 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影子道:“三殿下还传了钦天监算黄道吉日,底下宫人也在收拾显阳殿。” 显阳殿。 那是皇后居处。 上皇眉心突突直跳,忽然沉声道:“什么黄道吉日?” “宜嫁娶。” 那三字教得他神情一怔,霍然间生出猜测,一时神情近乎于凝固。 使节,吉日,显阳殿…… 那无不诉说着一个可能。 “嫁娶?”上皇微微哂笑,灯影明灭中,他神情晦暗,竟然有些可怕,“原来是春心动了。” “陈则渊还在讲学吗?” 影子答道:“陈先生已经从琼山返回,不日便要入京。”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三月十三,三郎生辰将至,各地使臣入京。”上皇淡然道,“蓬壶也应有人来,正好趁此时,送他一份大礼。” 第110章 马奶酒 容夫人病重 110. 信差匆匆奔入了鸿胪客馆。 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几乎是星夜疾行,用最快的速度将信从草原带到了建邺城。 风|尘仆仆,满眼血丝,那动静惊到了许多人,铁勒使团中,孔武有力的青年连忙将信差扶住,却只见到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便无力支撑,轰然倒下。 “二殿下……” 雅苏接过了信笺,拆开来后,只看了一眼,便霍然色变…… 翌日。 “出了什么事?教你这样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还是醉仙楼,也还是宁离与雅苏两人,只是情状与先前大不同。 宁离没有想到他接到了陵光的消息,说雅苏想要见他一面。这段时间他甚少出宫,雅苏虽然在崇文馆进学,但是那一处宁离是从来不去的,以至于这还是这些天来,两人见的第一面。 猫儿眼的少年还是穿着身碧绿的袍子,只是这一次,他茶色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哭过了。 可宁离的记忆里,便是第一次见雅苏时,被铁勒杀手团团围住追杀,雅苏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少年早就在包厢里等着,见得他来,急急迎上:“恩公大人……” 竟然是将从前的称呼又带了出。 宁离连忙唤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怎么了?究竟什么事,你先说说,可别哭啊……” 雅苏一抹眼睛,连忙止住泪意,说道:“我家里来了信,说我母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容夫人?”宁离从脑海里搜索出这个人,雅苏的母亲,大雍流落过去的人。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请了医师吗?他们怎么说?” “请过了。”雅苏道,“说是我母亲落了水,受了寒,起来就不好了。”他突然咬住牙齿,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可是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更何况我母亲她从来身体都康健,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也不见得有的,怎么会突然就病重。” 宁离沉默了小会儿,说:“有人暗中下了手?” 雅苏极为不甘心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喃喃说:“大王妃一直都与我母亲不对付,从前也曾刁难过她……如今我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她又使出了什么手段。” 宁离说:“那你教陵光与我传信,是想要做什么?” 雅苏喉头低低哽了声,飞快的说道:“我想请求陛下容许我返回铁勒……其实昨日就已经使人写了摺子递上去,但是恐怕陛下是没有功夫理会的,但是我已经拖不得了。” 他蓦地转了头来,含了些泪:“我想来想去,能够求助的也只有世子。”。 金殿上的比试过去后不久,陛下便进入了病中,据说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但那风寒的时间也太长了一些,算来已经将近有半月,陛下都不曾上朝。不仅如此,连那些个朝臣,都是一个都没有见。 这说不得教很多人心中都生出猜想,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雅苏虽然是从铁勒来,但也使了人暗中打探,隐约间听得些消息,据说如今这位,身体一贯都不大硬朗。 但他又能如何呢? 身为一介外邦的王子,在当下想要见皇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虽然将摺子递上,可那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可是他的母亲已经拖不得了。 耽搁一时,便耽搁一日,他要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是雅苏如今的身份…… 他咬住嘴唇,心中十分难受。雅苏自己也明白,他被送到建邺来,是为臣为质,他要在这里度过一段漫长的光阴,直到铁勒王逝世,或者铁勒发生大变。因为乌兰撒罗如今伤得更惨,连挪动也挪动不得,他被陵光捏碎了喉骨,虽然勉强救了回来,如今却是连说话也不能。他已经成了废人。 铁勒王只剩下雅苏这么个儿子了。 如果皇帝不愿意,雅苏便只能留在建邺,不能够离开。 雅苏捏着茶杯,有些发愣:“我得回去……” 宁离又倒了杯茶给他,雅苏一饮而尽,他过去拍了拍雅苏的肩膀:“你先回鸿胪客馆,收拾东西罢。” 雅苏一愣,霍然抬头,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宁离对上他目光,倒是笑了:“这样看我作甚?陛下从来宽宏,还不会这样不近人情……你母亲已经病重了,若还是将你留在建邺,这算个什么道理?” 雅苏怔怔的说:“您说真的吗?” 宁离心想,裴昭这在外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彷佛很刻薄寡恩六亲不认似的,他又不是大安宫那老贼,怎么会这时候还拦着? 宽慰了雅苏数句,朝他点头道:“我回去便使人将你的摺子捡出来,你先收拾好,等宫中下了旨意,立刻便启程罢,不要耽搁。” 雅苏身体发颤,目光落到宁离身后,嘴唇颤抖,彷佛想说什么,忽然一捏拳头,将所有的话都吞回去。 他忽然起身,朝着宁离重重的行了个礼,却是笑起来:“多谢世子……等我回来,请你喝草原上的马奶酒。” 宁离朝他点头:“好。” 那一瞬却有另一个念头滑过,雅苏还有回建邺的那一天吗?他或许更有可能是留在铁勒王庭,毕竟乌兰撒罗已经废了,铁勒王找不出第三个儿子了。 他沉吟些会,却见雅苏并不曾告辞,反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来信封,递到他手中。 那纸看着并不像是中原常见的。 “你的家书?” 雅苏点头道:“若陛下不允,还请世子将家书呈与陛下。” 他显然仍是有些担心,这才将亲笔家书奉上,或许是想要以此将天子打动几分。 宁离有些无奈,只怕自己不收下,雅苏不能安心,终于点头。 雅苏再朝着宁离行了大礼,旋即匆匆下楼,直奔鸿胪客馆而去。 宁离目送他身影,将桌案上的家书收进怀中,不曾转身,忽然开口:“你呢,陵光,你要回铁勒么?” 陵光身形高大沉默,侍立在他身侧,声音低沉:“但凭世子吩咐。” 宁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想说,雅苏方才是在看你罢,可到了嘴边,又有些迟疑。他虽然从来都不察言观色,但是不至于这些都看不出来。 “听我吩咐?” 宁离转头看他,别春水此刻在陵光腰间,因为归剑入鞘,看上去与平常兵器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他知道,一旦出鞘,那便是锋锐无匹。 宁离道低声道:“斛律一脉的仇,你不想再报了吗?”不想给他的父亲斛律频伽正名了吗? 他有些发怔,留在自己身边,确然是个侍卫,确然也大材小用。 宁离吐出一口气:“你去罢,随他一道走,做你想做的事。” 陵光跪在他身前,朝他郑重而缓慢的磕了三个头…… 宁离不意外雅苏会找到自己。 然而那封家书他不会直接递给裴昭看,只是先找了张鹤邻,让他将铁勒二王子雅苏的奏摺递上。 他相信裴昭的选择。 又请孙先生先将那家书辨认了一番,确认上面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教人传去内殿。 那一时,萧九龄正在殿中。 这段时间以来多为他在裴昭身边护佑,而薛定襄在外。 张鹤邻声音轻缓,将雅苏的摺子悉数念完。而萧九龄立在一旁,眼眸不动,可神情已经有些变了。 裴昭落目,看在自己心腹下属的身上,微微叹息:“九龄,容夫人病重,你可要去见她一面?” 见他的姐姐,最后一面。 萧九龄双目倏地红了,没有想到,裴昭竟然还会垂问他。 可如今多事之秋…… 他嘶声道:“多谢陛下恩典。”。 裴昭看向另一侧,神情有些倦怠,说道:“还有一封信。” 那正搁在一旁的木盘上。 张鹤邻叹气道:“萧统领,你自己看罢。” 萧九龄双手发颤,启开那封书信,从头到尾缓慢的看完,忽而眼光一凝,旋即,不动了。 110-120 第111章 四君子汤 我倒要看看,是如何受天子宠爱 111. 殿中寂静,萧九龄紧紧攥着后一张信纸,目光左右逡巡,渐渐用力。 长久的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觉出几分不对。 “九龄?” “陛下。”萧九龄急促开口,“……这字迹,断然不是我姐姐的。” 话语既落,竟是落针可闻…… 经由宁离之手,送来的信件其实有两封。一封当是由容夫人身边侍女书写,交代了来龙去脉,另一封则是容夫人亲笔,寥寥数语,盼子早归。 然而正是这寥寥的字迹,教萧九龄看出了不对来。 十余年分别,生死茫茫,音信半点不闻,早已经绝望。愈是这样的痛苦,少年时候那些天真美好、明媚阳光的时日,便愈发清晰的镌刻在心中。 一笔一墨,历历如昨。 姐弟至亲,尔后萧九龄离家学艺,唯有书信相传。他与萧九容之间不知通了多少封信,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字迹娟娟,秀丽婉转,瞧着近乎于以假乱真。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是在萧九龄眼中,却处处都不对,更何况……那其中其实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陛下或许不知。”萧九龄沉声道,“我阿娘闺中旧名,正好单字一个‘归’。” 子女为尊者讳,既然如此,怎么会写盼雅苏早归?。 他与张鹤邻一对视,那情形再分明不过,必然是有人伪造了萧九容笔迹,教雅苏回铁勒。 而书信更往后处…… 其上正写着,自己如今病重,时日无多,唯一念想,便是见昔日幼弟一面。 可那么多年,她未传丝毫音信,纵然萧九龄已至奉辰卫统领,纵然萧九龄臻入入微,天下闻名……又怎么会在这时改变主意? 她……不会写在信里。 一念至此,萧九龄喉头竟然一哽。 他勉强按捺住心绪,道:“上皇必定在铁勒王庭安插了人,并且还拿到了属下的家书。” 得知萧九容还在人世后,萧九龄曾去信过一封。 当时心潮彭拜,心情激动,并未多想,如今看来,那封信不知经了谁的手,又落入幕后人眼中,教人知晓了容夫人身份,反而以此来做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召雅苏去铁勒是假的……真正的用意,是要属下离开建邺。” 要请走的哪里是铁勒二王子,根本就是萧九龄! 作为奉辰卫大统领、入微境武者、拱卫于式干殿前、忠心耿耿的萧九龄。 摺子先上,并未提及此事。 而家书后至,言辞哀婉,悲痛欲绝。 雅苏知道多少? 宁离又知道多少? 心念电转间,唯恐祸及,萧九龄立刻开口:“陛下,世子他只怕被人蒙蔽……” 裴昭轻轻颔首:“宁宁没看过这封信。” 然而虽说是如此,心中却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离不过一介信使,他最是心肠柔软,受人请托,便忠人之事。只是将雅苏的家书带来而已,又如何会做那等偷看的行为。 只是那幕后之人却知晓,那家书可以经由宁离的手呈至御前。 更是知晓,一旦家书呈上,裴昭定然不会将雅苏扣下,会放雅苏去尽人子的孝心。 孝心。 萧九容病重,即将不起。倘若萧九龄与雅苏一道离开,便似断他身边一条臂膀。 这手段…… 裴昭眉间微微浮起些讥哂的意味:“倒真是煞费苦心。” 萧九龄目间犹疑,隐约间猜出几分心思,踌躇道:“若属下离开建邺,陛下|身边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 裴昭吩咐数句,语调沉静:“你即刻收拾,今日便与雅苏出京。”。 薄暮冥冥,夜色将至。 宽阔平整的大道上,忽然传来激烈马蹄声,正见一行男子风驰电掣,踏马将要出城。 那容貌并无半分遮掩,一行皆是蜷曲头发,高鼻深目,浑身衣饰也与大雍常见的不同。 道旁百姓议论纷纷。 “这哪里的人?马打的这样快!” “瞧着彷佛是铁勒的。” “前些日子他们那使团入京,是今儿个离开吗?” “怪得很!这些铁勒人来难道不是与陛下贺寿的,怎么现在倒走了?” “……” 穿过两旁百姓的疑惑与议论,至城门下核验过符传与文书,雅苏回首,入京时断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便要离开建邺城。 一行人皆是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转瞬间便已去数十里,野草枯黄,砂石乱飞,正到了京郊驿站前。 天色已暗,夜路不便,今日需在此休整,明日全速出发。 铁勒众人井然有序,对着当中那一高大青年,皆是沉默,竟无人敢靠近。 容夫人病重,王子北归,然而一行中却多了两人。 陵光倒也罢了,他出身于斛律氏,原本便是铁勒贵族。 可玄色衣袍的那位…… 玄衣青年抬手,一只白色瓷瓶滑过空中,雅苏下意识抬手,正正巧接到了掌中。 雅苏心中有些不解:“萧统领?” 那一时正对上萧九龄双目,心中一愣,忽然听得一声低沉:“唤我舅舅。” “多谢舅舅,只是这是何物?” 雅苏从善如流改了口,只见萧九龄翻身下马,转瞬便至他身边。 只听耳侧声音淡淡:“四君子汤,增删了其中几味,用以培元固本,调理阴阳。孙先生又改了些方剂,制成了汤丸……我离宫前,世子托我捎给你。” 雅苏顿时怔住,紧紧地将瓷瓶扣在掌心,面上似惊讶又似激动,喃喃间不知是想说什么。 “早些歇息罢,明日路还长。” 那一切悉数落入了众人的眼睛,或惊或诧,或怪或疑,更有暗处一双猜忌不定。 舅舅? 那二王子的母亲岂不是…… 夜深人静之时,驿馆外,风过林间,叶鸣簌簌,忽然间有振翅之声,破空而去。 本应入睡的萧九龄不知何时倚在窗边,他唇角微勾,然而神色之间,一片漠然的冰冷…… 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马声唏律,院中动静不轻,将人惊醒。 二楼的另一处。 “萧统领?”面容清癯的文士年高少眠,听得书僮的禀报,微微有些惊诧,“……你没有看错?是奉辰卫的萧九龄?” “定然没错!”那书僮点头,“前些年射柳时见过,先生,我记得清楚得很!” 中年文士仍然有几分犹疑,这位不是一向不离开式干殿那位身周的吗?奉辰之名,正是拱卫紫宸。他一向在皇帝身侧,怎么会突兀离京? 到窗前不过几步,正好见到院中场景。中年文士目光落下,正见那玄衣身影。他似乎警觉得很,忽然抬头,两人刹那间对上,彼此未动。 少顷,萧九龄点头示意,嘴唇无声: 陈先生。 旋即不再等待,翻身上马,与身侧那些异族人一道,疾驰而去…… 院中又恢复安静,直到夜色全部淡下,天光终于大亮。 “打探清楚了么?”陈先生问道。 书僮点头,答的清脆:“先生,驿丞说那些人是铁勒使团的,符传文牒俱没有错,昨夜将将出京……据说入京是为了去年铁勒人刺杀陛下一事,铁勒二王子递了国书。陛下并未生怒,反而允许了他入崇文馆进学。” 番邦王子来进学者也并不罕见,可铁勒二王子一来一去这才多久? 圣寿将近,千秋节时,使臣当贺,算算也没得几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京,这一路去可正是北上的方向。 更何况同行的还有萧九龄。 他去铁勒作甚? 不好好地待在式干殿,就算他与解支林不对付,那也不至于打到铁勒去的罢? 书僮有几分迟疑。 陈先生道:“说。” 书僮道:“那是听驿丞说的,昨天铁勒二王子对萧统领的称呼很是不一般。驿丞说,他如果没有听错,那二王子唤萧统领,依稀是‘舅舅’。” 陈先生刹那间一愣。 顿时间,许多往事扑朔回首,仁寿年间,他常在京中书院,因此也曾经历过许多旧事大案。 譬如昔年萧家的那一桩…… 为了妙香佛国的美人,上皇迁怒于萧家,男子尽数抄斩,妇孺悉数流放北疆。 难道萧家竟有女郎,流落入了铁勒王庭?甚至还为铁勒王诞下了子嗣? 陈先生心中沉思,蓦地冷笑,滑过几分不耻。萧家女郎他昔年也见过,还以为知礼守节,风骨出众。没想到受蛮夷之辱,竟然也还苟且偷生。萧九龄身为奉辰卫统领,竟然也还不以为意,当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便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允许萧九龄同那铁勒二王子出京? 马车萧萧,碾过尘土,走过官道。须臾,陈府久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的踪迹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去,渐渐整个建邺都知晓。 自有童儿上前,奉上巾栉[zhì],将京中诸事,一桩一桩的说与他听。 陈先生愈听,面色愈沉,终于是难以再忍,拂袖而起…… 建康宫。 陈先生一整衣袍,至于两仪殿前,却并不曾见得君王天颜。 那紫袍内侍含笑:“可不巧啦,陈院长,陛下如今在病中,并不见人哩!陈院长若是有事,不妨先将摺子递上。” 陈先生淡淡道:“哦?张公公,究竟是陛下圣躬违和,还是有旁道宵小居中阻拦?” 即便对着皇帝身边最倚重的内侍总管张鹤邻,陈先生依旧是冷然面目,隐隐间还有几分鄙夷。 言辞虽淡,但字字带刺,那一声“宵小”都不知是暗骂的谁! 张鹤邻如若未觉,仍是含笑:“自是陛下龙体欠安。陈院长若无要事,便请回罢。” 他这腔调,陈先生半点也看不惯。 一时更是想起京中传闻,童儿的禀报,自己归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竟然还被拒在门外。 倏地,双目斜睨:“陛下不见人?我怎么听说,宁王世子正在跟前侍奉呐?”。 昔年种种,闪过眼前,宁王溺爱便也罢了,总归那不过是一介边王。自己出言提醒,已然是尽了师生之谊。宁复还纵子无度,迟早自食恶果。 可眼下又是什么? 未及内侍开口,他已冷笑出声:“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受天子宠爱。” 第112章 玫瑰松子糖 树大招风,你害怕吗? 112. “谁回京了?” “陈则渊。” “陈院长竟然从崖州赶回来了,我还当他还要在琼山学府讲学哩!” “这回来还不如不回,你不知道,我听人说的,陈院长回京当天入宫面圣,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好大一番没脸呢!” “吁……” 蝇蝇私语,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建邺宫城楼坊,入了各家各户的耳朵。 这却是陛下此番病倒以后,唯一一个敢诤言面圣的,结果在两仪殿外吃了好大一番冷风,看来曾与天子有师生之谊的情分,也不甚中用啊。 唯一能够在御前侍奉的,竟然还是只有那一位来自宁王府的。 沙州的世子着实是恩眷深重,不仅能够在天子跟前,甚至还能左右天子主意。 那铁勒的二王子,不正是拜访了宁王世子后,才顺利无虞的出京吗? 先前朝中并不知晓,后面才略略体会出来一些个意思。 铁勒二王子母妃病重,自己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然而陛下近来并不批阅奏摺,朝事亦然堆积,若按寻常论,那铁勒二王子不知要等到哪个时候,谁知他只将宁王世子约出见了一面,当夜便启程离京,事随人愿。 只做个宠臣倒也就罢了。 总归这宁王世子,文不成,武不就,金玉在外,绣花枕头,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怎么又隐隐听闻,陛下待这位,并不止于此?。 钦天监,司天台。 天文院前,正有人一席朱袍,神情沉峻,清癯面容上,带有不悦之色,只教他身侧那人,心生迟疑。 现任监正尹守慈本就是陈则渊学生,听闻他问,一时间心中为难。 那当真是暗暗叫苦,不由得也带了些到面上来。尹守慈自然有所听闻,今日老师入宫,吃了闭门羹。但不管陛下知或是不知,自己算得的那结果,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应私传。 “守慈。”陈则渊面色威严,“难道你也要任由佞幸魅惑君上,助纣为虐?” 尹守慈心中两难,终于是微微咬牙:“今日我要去司天台观星,老师若是还有什么要问,不如先去我屋里坐坐。” 陈则渊双眉一竖。 尹守慈匆匆行礼,低声道:“老师看过后,便忘了罢……我今日去司天台,亥时才回,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 天文院严禁外人进入,可陈则渊出入,有若无人之境。 二十余年前,元熙一朝时,他亦在这钦天监中,任过监正。 那案上堆著有星图、式盘、算筹,正中见得是一封表格与历书。 陈则渊目光扫过那本《协纪辨方书》,微微一哂,心道这算遍了干支、节气、神煞,却是想求得什么好日子? 择吉表上,朱笔圈的有三个日期,俱是天喜、三合等吉神当值。 另外还有两张细细纸条,瞧得正是尹守慈字迹,书了两张生辰八字。看那日期,一个是三月十三,另一个是七月廿六。 他心中微掐,倒推回去,这两张八字,一人如今二十又三,一人则是十七有余。 这般年岁…… 陈则渊心念电转,忽然间反应过来,一瞬时面色当真是难看极了。 这两个生辰八字,那分明是…… 再一看圈出的几个日期,在旁批注的几个小字:天德合,宜嫁娶。 他心中当真是气急败坏,险些一把将那案上的历书择吉表俱扬了。总算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饶是如此,面色阴沉。 让钦天监勾选黄道吉日,与那宁氏的小儿合八字…… 难不成皇帝当真是昏了头?置祖宗江山与社稷不顾,竟然想要娶一名男子为后。 荒唐。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则渊面上阴晴未定,神色数变,忽然间冷笑两声,出了那司天台,直奔城北大安宫而去…… 式干殿。 “是么?”裴昭淡淡道,“那他可要扑了个空,上皇如今不在大安宫中。” 他正听薛定襄暗报,神情微哂,对于陈则渊反应,并无半分意外。 元日大宴后,上皇便被他软禁在凤光殿中。 可笑陈则渊自诩忠心耿耿,连自己主子究竟在哪里都弄不明白。 年前催陈则渊从崖州返回建邺时,裴昭原本是想着,这人虽然迂腐,但确实学问不错,将宁离拎去听一番讲学,也不是不可。但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当年宁王也请过这位,原来宁离与陈则渊之间,竟有这样一段不快。 小郎君心中怕是厌恶得很了。 他心中亦是不喜,那讲学之事,自然不用再提。 没想着,陈则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回了建邺。 着实是微妙。 不知他日夜兼程,为的究竟是式干殿,还是大安宫? 暗卫只敢远远缀着,却不敢太过于靠近。只因陈则渊不仅仅是一位大儒,更有入微境界,文武兼修,名闻天下。 薛定襄微有迟疑,良久,终于咬牙道:“陛下令钦天监问吉,可是当真要立宁世子为后……” 他原本心中还存了些言语,不妨对上裴昭神情,心里定定的打了个突,顿时间难以为继。 裴昭道:“定襄不喜欢他,究竟是觉着他男儿之身不妥,还是输给了他……心有不忿?”。 玲珑宫灯,照起万千星点。 宁离来时,正见得一个高大身影跪在殿内,他脚步一顿,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绕开那身影,到了内殿。 碧海燃犀,香气清幽。裴昭倚在榻前,张鹤邻正在服侍他用药。 宁离挥了挥手,张鹤邻便知意起身,笑盈盈将碗递到他手中。他接过来,十分熟稔的舀了一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叹道:“教鹤邻来就是了,哪里要劳动你。” 宁离瞥他,哼道:“我乐意伺候。” 果然一碗苦药喝下,又摸了一颗糖,塞到口中。今日那糖颜色晶粉,是玫瑰松子糖,入口后,有淡淡花香。 这小郎君,自己喝药觉着苦,于是也替他苦,那小小荷包里,不知揣了多少零嘴蜜饯。 想来他少时,便是被这样哄着喝药的罢? 宁离听外间动静,想起来自己见薛定襄跪在殿内,略略有些疑惑:“薛统领做了错事么?” 裴昭“嗯”了一声:“你还记得那时在别院里,他与你切磋么?” 那正是突兀一剑起,劈了个雪花飞扬,花枝簌簌。 宁离还以为是什么错漏,没想着是那老黄历,竟然还与自己有关。芝麻大小的一件事,也值得这时候捞出来算账? 当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伤不了我……何况还是为你着想,还是别跪了罢。” 裴昭听闻,轻轻叹气:“宁宁,你当真是好脾性。” 宁离道:“哪有,我脾气可不好哩!” 裴昭心道换个人那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偏偏宁离心中还不在意。一时间将他凝望:“你不计较他的冒犯?” 宁离心想那可得了吧,别啦!那计较来计较去的有什么意思? 摇摇头:“那算什么冒犯……再说了,崇文阁里,我也打了他,一来一往,算扯平了罢。” 裴昭终于点头。 他道:“既然是世子替你求情,那你便起来罢。” 薛定襄叩头谢罪,出去时,那身影很有些沉默蹒跚…… 宁离想起白天时听说的,觉得还是要给人说几句好话。当下道:“陈则渊也太不讲道理,入宫面圣,还敢对着内侍施压……当时也还是薛统领去解的围。” 他很难想像陈则渊居然会以境界相压。 人家是内侍又不是武者,这里是建康宫又不是江湖武堂。 果然阿耶当年将他赶走,定是因为他脑子有些个问题。 他咕哝了一通,趁着这时候狠狠上眼药,反正这位与他也不对付。 回过神来,发现正被裴昭握住了手。 “陈则渊今日去钦天监,我原本可将他拦住,但教监正皆与他看了。” “我欲立后之事,只怕不日便会传遍京中。” “宁宁,你会害怕吗?” 第113章 萝卜丝汆鱼丸汤 寒气久积,血气阻滞,经脉不通 113. 寒气久积,血气阻滞,经脉不通。 在废去了镜照幽明后,所有的恶果也彻底显现。 裴昭四肢无力,本应该慢慢修养,旁的还好,双手勉力还能动得,但是腿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要有人不厌其烦的替他打通经脉的阻滞,揉碎所有的僵结,因为寒气总是悄无声息凝聚,无休无止一般。倘若他想要重修,那么这一步就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让底子有任何瑕疵。 人选唯有一个。 每一次按压……都不啻于一场酷刑。 一寸一寸,推过每一处xue位、经络,身后的那一双手彷佛烙铁,留下滚烫而痛苦的痕迹。 如果说在废功之前,中正醇和的真气只令他熏然欲睡,那么此刻,就像是一根根钢针扎进了他的骨髓。然而那并不是一次能够消解的,痛苦过去一波,还有一波,拉扯过每一寸皮肤、骨肉,层层叠叠的堆积。 那甚至比当初镜照幽明反噬时还要难熬。 他终于明白那时为何宁离是那般神情,千回百转也不敢劝,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真的很难。 一天比一天痛,像是从暴雪中被拔起,丢进了酷烈的油锅之中。 汗湿重衣。 而他犹自强忍,甚至不想要口中发出任何一声呻|吟。 不知多久,那酷刑一样的按压终于结束,身体里彷佛还残存着那火|辣辣的感觉。他意识彷佛被抽离,汗涔涔的趴在榻上,忽然被一双手轻柔而不容拒绝的扳过了脸。 裴昭下意识侧头,那竟是一个要避开的姿势,却被人掌住,两根手指按住了他的下唇,下一刻,撬开牙关,捉住舌尖。 伤口被蹭过,仍是激起一阵刺痛,然而更难堪的却是此刻场景。 如此无能、无力。 裴昭骤然推拒,咬到指节又舍不得,忽然间口中一空,柔软的唇舌贴了过来,与他纠缠在一处,舔|舐过新鲜的伤口,以及所有带着锈气的血味。 他或许咬破了宁离的舌,又或许是自己的伤口被碾过。那是难耐到尽处时无意识咬的模糊的伤口,被反覆亲吻着、探索着。毫无章法的急促,又与旁日时不同。 到后来那甚至有些缱绻的意味,温情而安抚,恐惧与不安在交汇后,终于渐渐安歇下来。 ——他其实也很害怕。 ——我不能再教他害怕了。 模糊的念头滑过了脑海,裴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知晓宁离根本不害怕外界的一切,上皇、陈则渊、世人眼光……于他皆如鸿毛般随风而去,半点不留痕,唯一能够教他感到惧怕的…… 唯有自己。 “宁宁……”他忽然开口,气息仍有一些不稳,勉强算得平和,“你要不要去崇文馆看书?”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让人好生疑惑。 “我去那里作甚?”撩过了额前的湿发,显而易见的不愿。 裴昭短促的笑了笑,那神情竟然很是温和:“你不想给孩子取名吗?” 少年面上浮过一缕疑惑与茫然,嘴唇微张,呆呆地“啊”了一声,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 是的,他的年岁还那样的轻,原本上京只是无奈之举,只想过三年快活些的时日便离开,却没有想到,在那间别院中遇见了自己,阴差阳错生了这般纠葛。 宁宁自己都还天真懵懂着呢。 裴昭心中忽然被扎了一下,教他已经要失去感觉的身体又生出一股刺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那说不清是后悔、烦躁、畏惧还是其他。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但有那么一瞬居然生出个问题: ——你会后悔吗? 宁离垂着头,那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怏怏不乐:“我不去,我没读过书。你学问大,你取。” 那并不意外的回答,只能教他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 可接下来要做的,他并不想要宁离看见。 他说:“那你不去寻杨青鲤玩么?你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罢……我并不想一直将你拘在宫里。” 宁离倏地看来,面上神情冷冷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红。 “裴行之,你好得很。”那声音都是狠狠地,切冰碎玉一般,“你要是敢死,我拍拍屁|股就回沙州,我管你这建邺洪水滔天!”。 宫阙深深,影翳重重。 式干殿偏殿,窗棂与大门皆紧紧的闭着,隔绝了外界天光,也遮掩了里间动静。 内侍在阶前侍立,忽然间,听见殿内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被撞落到地上。 张鹤邻听得心中咯噔一下,险些要破门而入,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他心中焦虑难当,止不住的来回踱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声沉重落地,彷佛有规律一般,短暂的安静后,又是一声。 那不知多久动静终于止息,忽然听得殿内嘶哑声音:“什么时辰了?” 张鹤邻道:“陛下,将将巳时。” 时辰已经算不得早,抬头可见天际踆[cún]乌,然而金光遍洒,却没有一丝照入偏殿深处。 他忽然心中有所动,答道:“世子大概还有两刻钟回来。” 里间似乎短暂的应了声,又听见些沉重闷响。 张鹤邻无计可施,越是站着,越是心焦,一时恨不得去将人给请来。然而心中又知道,陛下此番模样,定然是不愿意世子瞧见。 就在这一时,回头间见得阶下|身影,心中一惊,险些尖叫出声: ——世子! 内侍声音戛然而止,彷佛被无形中控制一般,掐掉了声音。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只见宁离食指竖在嘴唇前,那分明是要人噤声的意思,又冲着他摇了摇头。 张鹤邻无声问道:“世子怎么这时候回了?” 宁离冲他笑了笑,目光越过了他,似乎是要穿透过沉重的大门,穿梭到那看不清的内殿之中。 那神情竟然是伤感而又宁静的。 记得昨日时彷佛有些不欢而散,今日一大早人便走了,如今却悄无声息回了来。 偏殿内声音不断,彷佛是有大病初愈的人,开始学习行走,却因为双|腿不便,而磕磕绊绊。 有好些次,张鹤邻见着宁离的脚步都已经动了,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到底还是停在了台阶上。 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殿内人开口:“鹤邻,进来。” 说不出的疲惫,应是这一次到得结束,于是唤内侍收整。 可是陛下想要瞒着的人正在殿外。 数息之间。 张鹤邻不禁心生迟疑,朝宁离看去,咬牙欲劝,却见着宁离轻轻地挥一挥手。 银朱的衣袍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很快张鹤邻便望不见他的影子。 飘转如一朵云,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式干殿。 时至晌午,宫人已经布膳。 宁离踏进殿中时,微微一怔,桌前巍然坐着的那人,不是裴昭又是谁? 他竟然下了榻,披着身家常的霁青袍子,似乎刚刚洗沐过。发上水汽犹未干,只用一根玉簪半束。 见得宁离来时,微微一笑,神情温雅,彷佛先前两人并不曾有冲突。 “宁宁来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汆鱼丸,来尝尝?” ——你可以下床了? 一句话在喉咙里千百转,逡巡来又徘徊去,到头来也没说得出口。 他坐到桌边,内侍替他盛汤,碗里萝卜丝根根透明好似粉丝,几颗鱼丸珍珠也似,在汤上浮浮沉沉。 他喝了一口,果然是鲜美滋味,或许是加了陈皮丝的缘故,并不觉得腥,也不令他想呕。 搅弄着调羹,眼眸已经看向了另处,裴昭面色略略苍白,瞧着仍是虚弱,但精神头似乎好上了不少。 真好?还是假好? 心中五味陈杂,宁离一时竟然不敢去看。 “宁宁去哪里了?” “崇文馆。”宁离含糊道,“你不是教我去看书么?” 话音落下,却听到叮当声响,却是裴昭手中调羹晃了晃,不慎溅出了些许汤。 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发颤。 宁离心中一紧。 内侍上前,有条不紊的收拾好。宁离垂着眸,好像并不曾看见那一处的狼狈。他少少用了些,说:“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吗?” 他已经问了,裴昭哪里能说不肯的…… 宁离似乎困倦得很了,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下,裴昭在他身边,缓缓阖眼,不多时,呼吸声也变得平缓。 呼吸声转过某一处的时候,宁离突兀的睁开了眼睛。像是从来没有睡着一般,他悄无声息的坐起,撩开了素色的单衣下摆,果然见得那苍白肌肤上,团团淤青。有一些甚至发紫,看上去十分吓人。 经脉阻滞,血气难归,纵然没有明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 裴昭手连拿重物都难。 镜照幽明废去后,甚至连站起来都成了一个奢望,裴昭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强逼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 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孙大夫说,废功之后,如果顺利,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如果不顺利,那躺更久……都是有的。 他这样急不可耐,急什么呢! 还要把自己给支开。 艰难站起时唯有狼狈,于是那模样也不肯自己看到。宁离能做的,唯有在他出殿时飘然转身,好像当真一分一毫也不知晓。 又怎么可能? 宁离现在回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裴昭说动,让他答应废功。 那时在崇文阁上薛定襄厉声质问,历历在目,彷佛又要响在耳边。 “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陛下绝不可能选择第二个法子。” “……” 但裴昭当真答应了他。 偏殿外,他听到了那一声声跌跌撞撞,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满身淤青,废功之后连寻常人都不如,甚至今日连拿勺的手都在打颤。 宁离起身,在床头小隔里取出了药油,他倒在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亲手将腰上的淤伤揉散。 若有所觉间,宁离抬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沉静眼眸。 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宁离陡然垂下头,将双眼藏住。他忽然好想没有了顾忌,又像破罐破摔,伸手按在衣结上,仍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掩住的衣襟。 他曾经吻过这具躯体,如今换了手,用药油揉遍了淤伤的每一处。 直到滞结处被揉开,直到手下光|裸的肌肤发红、发热。 床帷间,尽是辛辣的味道,浮沉不散。 宁离沉默的将裴昭衣襟掩上。 不知过得多久,他终于说:“我明日……我下午……还去崇文馆看书。” 第114章 寒食散 他若真心诚意,便不会行止如此轻浮 114. 日影倾欹[qī],将廊檐拉出长长的影子。 穿梭过曲折回廊,漫长宫道,建康宫一隅的浮屠塔高处,宁离凭栏而望。掠过废弃宫室,碾过荒烟蔓草,终于停在芙蓉池边那一处殿宇。 天光不定,而他明秀的面上,并不见一丝一毫表情。 山河永固正在脚下,天地霜冻,却不知何时春来,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忽闪,在无数袅袅的烟尘中,捕捉到了那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 羽翼划破长空,离开恢宏的帝京建邺,去往那海上波涛汹涌间的蓬壶。 李观海。 蓬壶的那一位岛主,天下五位“无妄境”之一,他会做出如何的选择? 宁离忽然听见塔内有平稳的脚步声,拾级而上,即将到达他所在之处。如果他想,自然可以飘然隐蔽,然而银朱的衣袍吹拂在栏杆间,并不曾挪动半步。 须臾,那脚步止住。 隔着垂落的帘幕,老僧与他遥遥相对,那一时,风声彷佛都止息。 宁离并不曾回头:“师伯……我应该是唤您一声师伯的罢?” 那两字入耳,一刹那间,归喜枯竭的心肠好似被骤然牵动,顿时间忘记了语言。迢迢垂影里,他望着不远处凭栏的身影,将记忆深处并不模糊的轮廓比照、勾勒。 其实从背面看时,并不是很像。 师弟幼年落发为僧,也从不会穿这样灼灼夺目的颜色。 他也早没了那三千恼丝,从来都是温静而淡泊。 而就在那一时,凭栏的身影转将过来,好似穿越过这漫长而遥远的时光…… “若你愿意……”老僧嘶哑道,“当然可以。”唤那一声师伯。 宁离走上前,对着初见时曾经起过龃龉的老僧,双手相敛,端庄的行了一个晚辈礼。 归喜禅师一时间竟然呆住,终于听得他说:“师伯,谢谢你从前对阿耶的照拂。” 如梦初醒一般,老僧连忙将他扶起,那一下,正对上了相似极了的面庞。他忽然间竟然要哽咽,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第一次见时,他便认出了他。 师弟在世间,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 他将少年扶起,便见宁离对他微微笑笑,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 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骄骄耀眼的衣裳,是几欲要灼目的明烂飞扬。他的眼眸间不见半分自弃与阴翳,足可以见宁复还养得有多么尽心,那必定是沐浴着满腔爱意长大,想来在沙州,是无忧无虑,无法无天。 那是师弟无法获得的生活,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听见宁离说:“师伯,可以给我讲一讲阿耶过去的事情么?” 归喜禅师缓缓点头:“好。” 那其实能够讲的并没有许多,在净居寺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乏善可陈。无外乎晨钟暮鼓,坐禅讲经,归猗因为着身份有几分特殊,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平时连净居寺也出不去,几乎都在这小小的一隅方圆之内。 直到那年佛会阴差阳错,宁复还到了这里来。 归喜禅师挑拣些说过,忽然生出迟疑,到底还是发问:“你与陛下之间……” 宁离答得并不犹豫:“便如我两位阿耶之间。” 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归喜禅师长长的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心中却随之升起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他却见得眼前小郎君抬头,微微一笑,眉目神韵刹那间流动,恍惚竟似当年的归猗站在他的身前…… “师兄,不必劝我。” 神姿高彻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那张从来波澜不兴的面容上,如水双瞳深处,竟然也是微微笑着的。他朝着归猗颔首示意,转身向禅房外等待的宁复还走去,他在池塘边接过了宁复还递来的饮子,两人并肩走向了寺外。 那个英朗绝伦的少年带着归猗走出了净居寺,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宫城,他们沿着漫长的宫道走到了人世间,步入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俗世红尘。去看了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珠,尝过秋日的菊花与蟹,然后诀别在建邺城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在无数的迟疑与犹豫中,终于搭上了那一只手,尔后泰然接受了所有颠沛而来的惨烈结局。 命运并不曾眷顾他一毫半分,十七年后,故人不见。 幼子重归,天壤相隔…… “此间事了后,我要带阿耶的灵柩回沙州。”宁离轻声说,“请师伯成全。” 谁能够不成全。 “去罢。”归喜禅师哑声道,“带他走。” 他本就不该埋在这里。 带他去赴十七年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那场旧约…… “这条路……”老僧喃喃,面目枯皱,“不好走,你怎么一定要走。” 他不知道是在看宁离还是在看谁,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早逝的故人。 “陛下如今在病中,无法将你护住,朝堂风浪,只会向你扑来,将你归为佞幸。” “与天子相恋,何等惊世骇俗。世人多有议论,百年之后,唯恐你玷辱了他的青名。” 宁离笑着说:“唔,难道我也会被写进史书么?” 怎么不会? 归喜禅师说:“史笔如椽,最是洞亮刺人。百年之后,只怕你经受不起。” “那便随着他们写罢。”宁离漫不经心说道,“这一辈子本是我的事,又何必在乎身后名?” 他有一种超然的洒脱,与对俗尘的漠视,那神情竟然并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 归喜禅师只当他是年少,蒙昧无知。 朝堂种种议论,归喜禅师也有所听闻,如今还只是一介宠臣,便已经至于如此地步。 而往后若更近了一步呢? 他虽然只是一介出家僧人,尚且也读过几本史书,《佞幸传》上的诸位,没有哪一个是有好名声的。 归喜禅师道:“如今情热,你自然觉得陛下千好万好,没有一处不合心意,无不缱绻,无不风|流……但是那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巷陌,陛下若当真要护住一个人,断然不会这般行事。” “你入京至今,也不曾安排的有任何正经差事。说是入了奉辰卫,也没有给你半分活计去做。只说你在御前侍奉,可官职也没得个……倒似是伶人取乐之流。” “若当真爱重。必然有妥善安排。怎么会如此轻浮?”。 宁离听得微微一怔。 他先前那晚辈礼节,只是为着归喜禅师为归猗师兄,为着这位老僧当年曾对归猗诸多关照。然而此刻在那切切的言辞中,倒是觉出了几分真心来。 倘若不是真心实意,又何必在这时,说这么些得罪人的话? 而他与行之之间…… 宁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微微笑着道:“我都晓得的……” “师伯,你不要担心。”。 少年人的目光掠过宫阙楼阁,又一次落在了湖光波影中的殿宇。他知晓那座殿宇,名为“凤光”。 他那一时,静静地想,如果当年上皇不曾从中作梗,想必一切都会很好的罢? 暮风吹过了林间梢头,卷起了片片枯叶,穿梭过宫墙小径,落入了淙淙的水沟。 那些枯黄的叶片身不由己的随波流去,无数曲折之后,终于导入了浩渺的芙蓉池间。 沿阶而上。 暮色熔金,折射在青碧的琉璃瓦上,将巍峨的殿宇,照耀出一片波光明艳。 幽深内殿中,不见侍奉的宫人,只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 上皇将将服了寒食散,面色奇异的红润,正在殿中急步行走。桌上冷酒已被一饮而尽,只剩得只空空酒樽。 他神情中似有迷乱,又有癫狂,竟对影子的到来分毫不觉。直到过得许久,身骨中的火气才稍稍消得一些,靠在了殿中的长榻。 上皇看向了暗处的影子。 “陛下……”那影子耳语数句。 “三郎他走不得路了?”上皇目光浑浊,忽然大笑,“朕便知晓,那黄泉竭,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第115章 雄黄 宁卿,到朕身边来 115. “黄泉竭”,宫中秘药,无色无味,形若清水。若是幼童中此毒,只会以为是生来体质虚弱,有早夭之相。 当年早已经有人断言过裴昭活不过弱冠,如今还能站在跟前都是奇迹。 这不,正妄想着解开剧毒,便受反噬……可当真是天意昭昭?。 内殿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且刺激的气味,彷佛炼丹后的烟气,迷离扑鼻。那有轻微的与端午驱邪的雄黄相似,然而浓烈程度不知更甚多少。 石英、钟乳、赤石脂、硫磺……或许还掺加了更多的丹石,炼作这据说能长生不老的秘方。 上皇又斟了一杯酒,那或许是心绪激动,欣喜若狂,冷酒激发了体内还未完全散去的燥热,顿时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许久之后,殿里只听得他彷佛风箱一样剧烈的粗|喘声。 “三郎……” 那个孩子出生时正是三月十三。 如今又将要到这个时间。 各地世家、使臣为祝贺天子圣寿,入京观礼……细细算来,已经没有几天了。 “有了希望再破灭,那滋味想必并不好罢……” 以为请来了孙妙应便能药到病除?当真是痴心妄想。 如果不自以为是,说不定还能稳定些局面,可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如瘫子一般躺在床上。千秋节那日,裴昭要如何露面?如何将弥天大谎圆上? 而他若仍病体难支,更不知会掀起多少惊疑与波澜。 影子有些不解:“三殿下为何不取消千秋节?” “那是他先前自以为成竹在胸,还未病成这般……”上皇神情莫测,忽然一声冷笑,“咱家三郎这性情,也不知随了谁,最是骄傲自负。他定然是熬坏了根骨,也要撑着去太极殿。” 而到那时…… 上皇面容晦涩。 儿子这种东西,死了便死了。当年宫变时已经没了两个,眼下,也不嫌再多…… 青鸟展翼,彷佛一道翠色的流光,飞过了连绵城池,苍茫大地,最终,消隐在怒涛翻涌的海天一线。 出乎意料,狂风暴涌里,那海上小岛一处,竟然有一片晴空如洗。 天穹苍碧,如玉如镜,倒映着幽黑深邃的海水,巨浪拍打在岸边起伏嶙峋的巨石上,化作如琼碎雪。而在最孤峭、最险峻的那一处礁石之上,竟有一道身影,峨冠博带,静坐如渊。 海风漫卷,狂浪呼啸,而那衣袂在风浪中纹丝不动,岿然于广袤沧溟之间。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1] 青鸟携着呼啸的风声,于空中俯冲而下,却在入他三尺之处彷佛受无形气机牵引,温驯的飞入了他的掌心。羽翼舒展间,化为了一卷信笺,又在他的指尖无声消散,若点点流光,沉入万顷碧波。 峨冠男子缓缓抬眸,目光冷冽而不可测,他无声的眺望着远方海天交界处,彷佛穿越了千顷海浪、万里云涛,奔波到了青鸟信笺的尽头。 天际尽处,一座恢宏大城,巍然屹立,俯瞰[kàn]万方。 四十余年来,从未踏足帝京半步。 也是时候,去瞧一瞧了…… 净居寺。 暮色四合,笼罩旷野,归喜禅师早已经离去,唯有宁离一人,还在这浮屠高塔上,凭栏而望。 他早不望那座芙蓉池边的殿宇,而是落在了建康宫的中央。 手指垂在身侧,无意识的摆弄着腰间的螭龙玉佩。 他或许应该回去更晚一些,给裴昭的时间也留更多一些,又或许假装并不知晓。 可他的行为已然昭示着他的心知肚明,脆弱的默契好似纸薄,轻轻一搓便要散了。更何况,透明得两侧人都能看见彼此影子。 元气大损,根本不曾补全,却要强逼着自己站起来。 宁离素知裴昭心志坚定,却并不知晓,能坚韧若此。崇文阁中,他提出那第三条路时,尚还觉得那是一线明光,稍纵即逝,纵然千难万险,也要竭力把握。 苦心志,劳筋骨,师父从前的话犹在耳边,那正是自己幼年祛毒之时所说,若连此关都迈不过,又如何谈以后? 早知重修之路不易,漫漫长途凶险。 可他又不是裴昭的师父。 可裴昭正是他的情郎。 纵然早有准备,如今……彷佛脊骨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并不曾亲身看见,可隔着遥远的宫阙,却能够亲耳听闻。彷佛间,耳边又听见殿内沉重而当啷的声响,一下一下,像要把他砸到地里。 从前时光,他曾经也问过。 ——比当年镜照幽冥反噬时如何? 张鹤邻唏嘘道:“世子从前没见过,眼下自是比以前好多了。” 饶是如此,内侍总管在阶上熬得团团转,嘴里宽慰过了,眼中却不自觉求助他,彷佛他是这宫城中最大的倚仗。 “你说得对。”宁离点头,“……当年镜照幽冥都能挺过去,没理由这时候熬不住,是也不是?” “世子所言不假,若是陛下熬不住,哪儿还能撑到入京呢?当年在幽州时,情况可凶险得多哩!” 是。 他强迫着告诉自己,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可他知道那只是嘴巴上的回答。 可他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够插手。 他可以按压过那具身体的每一处僵结,也可以揉搓过腰脊间每一寸淤青,更可以亲吻、痴缠、撒娇,想上药便上药,想渡真气便渡真气,裴昭都会纵着他,由着他。 唯独在这一桩,无法违拗裴昭的意志。 不可以摧折骄傲,不敢去面见狼狈,于是只能退却在外,将那一方天地,留给裴昭。 他可以难过、怜惜、宽慰,可他不可以生出怜悯与同情。 裴昭不需要。 他也不需要…… 天色已暮,冬日未过,原本就黑得快,转瞬间,风光景物都落入夜色。宁离凭栏而立,忽然间心头一动,身形飘转,霎时间,夜风袭来,呼啸而过,赤色流光仿若自天际斜坠,正正落在沉重的宫门前。 他的手悬在雕花殿门前,一下正要落去,彷佛又生了迟疑。 殿内悄悄,并无动静,无声的沉默与等待。良久,宁离深吸口气,终于屈指。 ——笃笃笃。 “宁宁。”一声叹正在耳边。 却似仙音奏响,教他刹那皆忘,毫不迟疑入了殿内。 烛火明灭,摇曳不定,更衬得案几边那郎君,身形清瘦。搭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眸光定定,正落在入内的身影上。 裴昭眼瞳幽邃,忽然掠起一个极轻的笑,彷佛所有的阻滞与堵塞都涣然冰释,又像是春风重拂了人间。 一刹那时,宁离蓦地想起别院中初见,疏冷面容温和抬眸。 海青色外罩皆已经湿透,寻不见半分干爽之处。裴昭忽然松开了支撑的手臂,缓慢而坚定的朝宁离迈出一步。 “行之!” 宁离箭步上前扶住臂膀,触手一片冰冷湿凉。掌下的躯体,胸膛剧烈起伏着,可那眼中笑意却不曾止。 “不要怕,你看,我过来了。” 宁离蓦地唇一弯,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扶着裴昭,一步一步走过幽深的大殿,走到了交界的殿门前。 他们俱坐在青石台阶上,身后朱漆宫门,身前夜色苍苍。 宁离本来想问,作甚么要这么急切,忽然间,又觉得并不用出口。 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 他坐在裴昭身边,轻轻地捧着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还在不停地颤抖。那并不是无力控制的虚弱,而是气力耗尽后的自然表现。 宁离捏过裴昭的指尖,点点入精纯的真气,都说十指连心,或许那醇和的暖意,也会向心中渗着些罢? “你……”他开口,忽然又停下,有那么一瞬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不狠能有什么办法?”裴昭侧眸来,漆黑瞳中,彷佛映着天际星光,“毕竟有位小郎君与我说,我若是敢出事,他便拍拍屁股跑回沙州去……我还能如何?” 那俚俗的话简直不像是能从裴昭口里说出的,宁离见了鬼一样的瞪他。 裴昭含笑道:“若真回去了,那我也只能教使臣携聘礼前往,雁帛金璧,求世子垂怜些个,入主中宫。” 宁离原本还按着指下僵硬纠结的肌肉,闻言顿时多用了一点儿力气:“谁要住显阳殿啦!” 那地方虽然离得不远,但多少也有距离的哩! 更何况,都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怎么今天又提起来? 裴昭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宁离登时一呆。 显阳殿为皇后寝宫,他方才没有细想,这样子反驳,倒像是默认了…… 默认了半天,他也没挤得出个字来,抬头正见裴昭目中笑意点点,洞然一般。顿时心中一恼:“怎么,要教我出去住了?那我才不去,我要回别院。” “岂敢呢!”裴昭凝望他,一时间莞尔,为这突如其来的嗔语,柔声道,“自是盼着世子回心转意,与我同住式干殿一处。” 至于那显阳殿,收拾便收拾了,不过做个幌子哄外人。 四目对视间,皆是笑了起来,为着两心相知,那即将到来的狂风与恶浪,彷佛也不足为惧…… 三月十三,天子千秋,帝与群臣同乐,于太极殿设宴。 巍巍宫阙,峨峨重楼,琉璃碧瓦倒映朝阳金光。 广场御道前,朱紫斓袍,肃穆庄严,百官云集,群臣朝贺。《千秋乐》乐声庄严恢弘,凤阁龙楼间,韶乐回荡,但见众人伏拜,山呼万岁。 太极殿中,官员、使臣鱼贯而入。 久病未愈的天子终于现身,冕旒之下,容颜端肃,举止端方,威仪不减。彷佛与从前并无甚两样,然而令众臣起身时,分明听得一声轻咳。 群臣神色各异,偶有交汇,或忧色,或烦扰。因为天子病征,甚少能见得些喜气。 御案之上,天子端坐。 众臣行礼,各自入座,不免逡巡些去目光。却见天子御案下不远一阶,赫然设着一金漆嵌螺案,可再一观,形似而非,那案面上,分明绘的是五爪金龙。 那据传颇得盛宠的宁氏世子,正立身在那案前。 那简直是于礼不合,边地藩王的世子,怎么能够坐在那处? 殿中霎时暗流涌动,有些个交错过眼神,顿时间想起甚嚣尘上的传闻。平日里都见不到这一位,如今终于露面,难不成竟然是真? 钦天监都去算黄道吉日了,据说陈院长亲自查探了番,绝对没有半分作假。 天子若当真是此心思,那简直是悖逆天理、离经叛道!然而今天正逢千秋,若非熊心豹子胆,又有哪个当真敢开口。 殿中舞乐正盛,中正端雅。觥筹交错间,却时不时有眼神飞向金漆龙纹案那处,但见郎君朱袍金冠,容光绝艳。 忽然听到一声轻缓:“宁卿,到朕身边来。” 第116章 木樨香露 火光照亮了宫城 116. 宁卿? 那是在唤谁? 宁离第一时间还怔住,还在想这殿内哪个官员是这个名字,居然能被裴昭看中。可左右逡巡一圈,迎着那些个或惊讶或诧异的目光,陡然间反应了过来。 顿时间回首,正对冕旒下含笑双眸。 宁离:“……” 喔!他就是这位“宁卿”。 从来听宁宁、世子、殿下,怎样唤他的都有,这一声“宁卿”是当真新鲜。 于是漆金龙纹案前的红衣宁卿欣然起身,迈过数级玉阶,翩翩到了御案前。冕旒后目光如许温和,教他情不自禁一笑,旋即在御座一侧安然坐下。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啷”一声碰倒了杯盏。 御案后向来都由帝后并坐,有那些个风|流皇帝,身侧也换过宠妃相伴。可是历数至今,从没有哪位皇帝,身边坐的是男人。 今上登基后,后宫空虚,妃嫔无人,身边位置自然空置,谁知道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直接来了个大的! 这…… 宁离目光垂落,自殿中瞥过。十分有趣的是,当他独坐在那漆金龙纹案后时,还有些人敢与他对视,可他在天子身侧时,却无不是低下了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看。彷佛被无形的威压震慑,按得抬不起头。 他不免有些索然无味,忽然见得殿中有人举杯,面上带笑,遥遥示意。 内侍机灵,已经与他倒上了饮子,宁离亦是举杯。 但见杨青鲤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宁离抿了小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气,可分明与杨青鲤喝的不是同一类! 他问道:“这是什么。” 裴昭答道:“木樨清露,是用桂花蒸的,掺了点儿蜜。”他见着宁离有些气恼神情,不免一笑,说道:“朕也陪你,不喝酒哩!” 果然那案上,半点酒浆都看不到。 这说来说去,还是不许他饮酒,宁离这才晓得,为什么裴昭要突然将他唤到御案前。先前他案上的那壶酒还是满的呢!一口也没来得及喝。 他也没有说定要喝,可怎么就这样将他管束,当真是…… 当真了半天没有当真得出来,到了尽处,那张清峻容颜分外真切,温和道:“忍过这几个月,嗯?” 尾音轻轻上扬,柔软而又亲昵,彷佛在说他如今身体特殊,哪里能饮酒。但并不责备,只是柔和手段。 原是桂花蒸露,清远芬芳,权且当做琼浆。 宁离又斟了杯木樨清露,粲然一笑:“那我以茶代酒,也敬陛下一杯。” 千言万语,却在不言之中。 金声玉振,鸣声清越,饮罢杯中清露,顿时相视一笑。 案下彷佛有什么被扯动了,宁离还以为是衣袖被压住,忽然间却被碰了碰,下一刻,微凉的手掌将他握住。 怔愣不过一瞬,宁离立时回应,十指相扣。 一声“行之”险些要出口,总算记得如今是在何处,勉强按捺回去。心中却像是被飘落的飞羽轻挠,忍不住唇角的弧度又翘了起来。 没有人敢看这处,或许有哪个的胆子大一些,也只有一点隐晦的目光。 宁离喃喃道:“……居然没有人刁难。” 裴昭一时失笑:“卿难道盼着人谏言?” 那怎么能说是盼着呢? 可是他踏上御阶时,确然有些模糊的猜想。还以为这些臣子都是些清正不阿、犯言谏证的,结果连敢看来的都没得几个。 裴昭面上带笑,心里却明白,今日是他千秋,就算有哪些个胆子大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触怒龙颜。 更何况……真正的风波,从来不在明处。 宁离忽然察觉到一阵目光,定睛一看,正对上陈则渊堪称古板的面容。他身穿文士衣袍,和周遭截然不同,此刻面上神情,都说得上是阴沉与不善。 但他不高兴了,宁离就高兴。 这位和他当年印象中都没什么变化,当初是劝阿耶另立世子,如今又想要劝行之做什么? 宁离弯唇,眸光灿然,笑意一绽。 顿时就见得陈则渊的那张脸,变得更加的黑了,堪称是风雨欲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陈则渊立时要拍案而起,大声痛斥,将这太极殿搅弄个天翻地覆。可陈则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并无动作,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冷淡而轻蔑,彷佛看见了脏污视线的东西,调转过去,不愿意再看一眼。 宁离若有所觉。 裴昭忽然抬手,彷佛是要按住胸襟,没有忍得住,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内侍忙不叠凑上,巾帕之间,点点鲜血…… 太极殿宴会以一阵人仰马翻结束。 皇帝将宁王世子唤到御案上坐着后不久,忽然间犯了咳疾,顿时急召尚药局,先行离开。 偏殿的奉御、医令来了又去,几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没过得多久,匆匆又转去了式干殿。 想来今日这场千秋盛典,身体根本没有好全,说到底全是强撑。这不,还没有撑到底,就露出了端倪…… 明光焕烂的另一处,正是芙蓉池前,尽管那宫灯连绵不绝,凤光殿里却说不出的冷清。 明黄色的道袍半裹住一道身影,在烛火中明灭不定,不知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发问:“如何?” “三殿下情况怕是不好……应该是先前用了药,激发潜力,勉强支撑身体住持千秋节。宴会上咳疾犯了后将尚药局都宣了去,后来通通都赶跑了,只留了个李奉御,是从前一直在用着的。又转移回式干殿里。外面武威卫守得密不透风。” 上皇淡淡笑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透着几分诡谲。 他凝视案前酒樽,似是沉思。 “孙妙应何在?” “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孙妙应听说城南出了疫症,当即赶了去……如今自然是回不来。” 妙手回春的神医被调走,只剩下个李奉御,那老医官的医术,要是能顶用,从前早就起效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月十三,正正好,一切始于今日,也该终于今日。 恍然竟有二十四年。 明黄道袍缓缓起身,上皇身形竟然还算得是高大魁梧,尽管三年来服食丹药,丹毒竟也未损伤分毫。 他望向殿外烟波浩渺处,粼粼水光,宫灯迤逦。 天色将落,而夜幕将至。 忽然问道:“宁氏的那个孩子呢?” 影子答道:“一直在式干殿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宴会上的所有风波,早有详细禀报,上皇默然片刻,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又有些冰冷:“倒真是上了心。”。 他缓步从殿中走出,那一路竟然无人阻拦,冷风扑面,春寒料峭。 冬日已去,而寒意未消。内侍要与上皇披上大氅,却被他抬手阻止。 栏杆的尽处,芙蓉池外更遥远的地方,在深沉的夜色中,忽然亮起了一线火光。 第117章 苍术 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117. 寒夜萧瑟,冷风侵袭,建康宫沉默地矗立在浓稠的黑暗中,高阔宫墙彷佛一道不可打破的屏障。 寂静官道,忽然被疾行铁靴踏碎,马蹄踏破月色,承天门前,忽然爆发出冲天厮杀之声。 “——杀!” “——杀!” 嘶吼与兵器撕碎了夜幕,黑压压的兵甲潮水一般从阴影中涌出,竟不知是如何突破了重重守卫,出现在宫城之下。 宫门守卫一时慌乱,不知何处袭来大批精锐,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挡中辨过兵戈,终于反应过来。 “皇陵卫!” “报!皇陵卫叛军攻城!” 那是一支早被遗忘的兵士,原来是握在上皇手中的暗棋。 厮杀声、兵戈声连绵不绝,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一层层重叠、凝固,洇成赤黑的颜色。 叛军攻破承天门,兵荒马乱里,火光几乎冲天…… 城南郊外,一处偏僻的村庄之中,“当啷”一声,药杵落地,还未曾入睡的药童天冬被这动静骤然惊醒,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他将药杵与药臼放好,寻思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当下心安理得抬头,却见得天际摇曳着水波似的橘红。 那场景实在是诡异,此刻已然夜深。 天冬迟疑道:“师父,我怎么觉得天那边彷佛在燃烧?” 孙妙应出屋,微微眯起眼睛,艾叶与苍术[zhú]苦涩的气味里,果然见得北边方向,似乎隐隐现出火光。 那是……建康宫的方向。 孙妙应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城外出了恶疫,身为医者,他不可不坐视不管。所幸裴昭病症还算稳定,也算得通情达理,容许他赶到城南这些病人中来。 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灰袍僧人,亦是默然望着远处天空,神情却一丝不动。 这僧人彷佛心中悲悯,轻轻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城中,钦天监,司天台。 夜风冷峻,吹过衣袍,大袖翻卷如云,面容清癯的文士正在高处眺望。 司天台以北,无数火把融汇在了一处,连缀成线,熊熊燃烧成烈火长龙。他甚至能听见连绵不断的杀伐之声,兵戈相交,利刃入肉。 是谁率领禁兵抵御皇陵卫? 又还能有谁守在式干殿前? 心念电转间,陈则渊心知时机已至,自司天台上飘然掠下。九重宫门禁闭,然而他知晓其中一处薄弱,正可以从那处进宫。 延熹门前,夜色悄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耸立,彷佛坚不可摧。可他知道这正是自己要寻觅的那一处。 陈则渊眯眼望过,踏前一步。 ——嗤! 风声呼啸而过,刹那间正有一箭,定定的钉在他脚跟前,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只怕他刚才若是多走了一步,便会血溅五步。 陈则渊缓缓抬头,正对上上首那人冰冷坚毅眼眸。 “萧九龄……”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陈则渊道,“你没有走?” 萧九龄轻轻一哂:“陈院长都从崖州赶回,萧某为奉辰卫统领,怎么敢擅自离京呢?” 四目相对,一时竟然寂寂无声。 唯有陈则渊面色,在火把中阴沉了一分。 如何还不知晓! 陈则渊冷笑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入京那日在驿馆中遇见萧九龄,上皇也说他要去铁勒探亲不足为惧。他只当上皇安排妥当调虎离山,不想竟在此处看见。 射人射虎,擒贼擒王,今晚当务之急是将裴昭拿下,控制住重病中的皇帝,可是萧九龄竟然不曾出京。 他在此处将自己阻拦。 那宫中拱卫的是谁?根本不必再想。 陈则渊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再离开此处。 事已至此,各为其主,再难善了。 从他答应上皇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缓缓擎出了袖中的玉尺。 夜色中的箭簇自始至终皆将他锁定。 下一刻,爆裂之声冲天而起…… 承天门前,宫门告破,无尽的硝烟中,黑甲兵士朝着深宫冲去。 呼喊、哭喝声不绝,大地震动,烟尘弥散,黑甲与禁卫厮杀在了一处。燃烧的箭矢,轰隆的火炮,激起石块无数,四肢乱飞,血肉模糊,皇陵卫的孤兵,如何是精锐禁卫的对手,一时间竟然溃败如水。 剑光雪亮,而灰袍胡僧半按青砖,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照亮薛定襄冰冷面容:“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事先也曾想过,叛军统领将会是谁?陈则渊并不是那等能掌兵的人,却没想到,上皇居然从牢中秘密劫出了解支林。 他微微蹙眉,居高临下打量着满身鲜血的灰袍胡僧,解支林气海彻底坍塌,此生不可能再入武道一步。 解支林怨毒道:“谁让你伤了乌兰撒罗!他只不过是下殿参加比试而已,就这样被废了……被废了啊!” 一声声嘶嚎带血。 薛定襄一时恍然。 难怪拼着修为散尽,竟也还要服下秘药受上皇招揽。 “……倒真是甥舅情深。” 禁兵上前,要将解支林困缚,他突然暴起,掌心匕首翻飞,刹那要将禁兵手臂截断。 电光石火间薛定襄出剑,一脚将他踢翻,战靴狠狠地踩在背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解支林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鲜血混着内脏,喷溅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可他越笑越是猖狂,越笑越是得意,那笑声几近于发癫。 薛定襄心中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解支林在笑什么? 今日之后,将有雷霆之怒降临铁勒,大王子一脉只差灰飞烟灭。解支林与乌兰撒罗都成了废人,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蓦地按住解支林脖颈,那力道几乎足以裂石:“你还计画了什么?” 解支林边笑边咳,那声音十分嘶哑:“薛统领这么机敏,难道猜不到?” 薛定襄一声哂笑:“陈则渊?”他不辨喜怒,说道:“好教你知道,上皇使人模仿容夫人的笔迹早被识破,萧九龄他出京不过是障眼法,昨夜便回来了!” 解支林彷佛一愣,呛咳道:“哦?神机妙算,果然不愧是雍帝陛下,佩服,佩服!” 可他说着佩服,口气极为古怪,只教薛定襄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他面色不变,蓦地探手,闪电一般卸下解支林左臂:“上皇还做了什么?” 解支林闷声不答。 薛定襄又卸下他右臂,只听得一声痛呼,解支林咬断了舌尖。他目光怨毒,却有一种诡谲的兴奋,满面鲜血,在火光中,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去鸿胪客馆,将乌兰撒罗提来。”薛定襄一把将他掷下,对禁兵吩咐。 解支林面顿时双手挣扎,扭曲而又痛苦,忽然抬头,那目光怨毒极了:“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这天底下还有旁人!” 薛定襄微微一怔。 他扭头看向身后沉寂的禁宫,电光石火间想起一事,霍然色变…… 式干殿。 冲天的火光与喧嚣,彷佛都不曾透过深重的层幔,传到内殿的最深处。 那殿中悄悄寂寂,彷佛乱世中最后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幛幔上方,碧海燃犀灯幽然照亮,弥漫着一股似昙非昙的异香。 唯有一抹朱色鲜亮,在那榻边,夺人眼球。 宁离伸手,轻轻抚过裴昭面颊,落在了闭阖的双目间。 即便是在睡梦中,眉心竟然也是微微蹙着的,彷佛正是心有牵挂,而睡得半点不安稳。 案上搁着两碗汤药,其中一碗颜色深褐,似膏体般凝固、粘稠,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彻底冷了。 张鹤邻低声道:“世子,这碗药……要给陛下喝么?” 那是孙妙应离开之前留下的汤方,依照医者所言,如果决定要服下,那最好的时机,正是醒来后第一次吐血之时。 “不必。”宁离目光都不曾瞥去半分,“慢慢养就是了,没必要拔苗助长。” 不必要那么着急。 他知晓孙妙应写出的这方子是为何,可他并未想到,裴昭居然还会瞒着他?若不是孙妙应临走前悄悄与他交代了一句,他是否还要看着裴昭稀里糊涂服下? 张鹤邻迟疑道:“世子,可是如今情况实在危急,陛下只有喝了药才能醒来,主持大局。” 宁离说:“你在慌什么?宫外有萧九龄,宫内有薛统领……这么多年都护得密不透风,今天突然就乱阵脚了?” 他目光转来,正对上焦急的内侍,微微一笑。 那有无声的意味,悄然流泻而出。 ——再不济,也还有他呢。 张鹤邻神情一怔,忽然想起上一次慌乱时,也是宁离在此,渐渐安定下来。抹了把脸,说:“全凭世子做主,都是奴婢慌了神。” 可他确然有种不安。 按理来说,陛下昏睡应该要更晚一两天,是在千秋节之后。 也不知是怎的,刚刚好撞在了今夜。 操心不了陛下,还能操心一下另外一位。 张鹤邻劝说道:“那世子您呢!您这样熬也熬不住哩,到时候陛下醒来还是要心疼……那胶艾汤炉上还温着的,奴婢取来,世子趁着喝可好?” 宁离瞥过去一眼,不置可否。 张鹤邻赔笑道:“便是不为了您着想,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宁离心道聒噪,但也没想教这奴婢更加忧心。 伸手要去取案上那碗冷了的,忙不叠被张鹤邻拦下,连连道:“怎么能喝冷的!”他手脚麻利得很,不多时,就送了一碗热腾腾的来。 汤匙搅过汤药,那味道苦得很,宁离半点也不喜欢。刚刚舀了一勺,凑到唇边,忽然间凝神。 张鹤邻不知他为何如此:“世子?可是太烫了……” 不是。 宁离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间侧眸,彷佛透过幽深殿宇,看向了夜空中不可知的某一处一双眼眸清亮如洗。 下一刻,手掌一翻,仰头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手指垂落,掠过小腹,宁离倾首,轻柔吻过裴昭眉心,尔后霍然起身。 走。 和我一起去看看,这远道而来的客人…… 宁离走到殿中,遥首对着黑暗处,忽然轻轻开口:“聂统领,我将此殿托付给你了。” 暗中悄寂无声。 他也并未再等待回答,径直出了大殿。但见殿前一人双臂紧绷,剑将出鞘,赫然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宁离顺着陵光的目光望去。 院中那棵常青的柏树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比特青道袍的道士,衣带当风,峻拔有若海上仙人。 仙人侧首而来,目光湛然:“我曾想过‘山河永固,天地皆春’在谁手中,原来是你。” 第118章 朱蕉 李观海真真正正动了杀心 118. 寒风冷冽,夜色萧萧,远处的硝烟与火光俱淡去,禁宫深处的这一处院落,竟然是平静而宁和的。 只听那道士徐徐开口:“萧九龄被引去了铁勒,薛定襄统领武威卫无暇他顾,五惭去了妙香佛国讲经……剩下一个陈则渊,一心效忠上皇。” “建邺城的入微就那么几个,我还道谁会掌管这宫城大阵,竟然是你。” “宁世子。”那道士缓缓道,“令尊可安好?” 那天地极清、极静,于是道士低沉声音,便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众人耳朵。 他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问候,周身也并无甚气势,然而一字一字,彷佛却带着极重的压迫,无形中令人几乎直不起身。 陵光身形微晃,彷佛一把弓被拉到了极致,“锵啷”一声便要折断。却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蓦地被一只手掌住。 那只手柔韧、修长,颜色莹白,月色下泛着如玉一样的光,无论如何看都纤纤柔弱而不禁风。 却奇异的将那卷发胡人的身形稳住,回手将他按到了殿内。 那只手的主人上前一步。 宁离瞳眸平静,如若未觉:“李岛主识得我阿耶?” 李观海神情淡淡:“我那不成器的徒儿飞来青鸟,说你不过‘通幽’,如今看来,大错特错。宁复还一代枭雄,怎么可能生出个苗而不秀的孩子?” 他入建邺前,心中也曾生出过些许疑惑。 那宫城的大阵,皇帝身边最后一道屏障,究竟会是谁? 将大雍的诸位历历数过,只觉得并不曾有一个合适。更何况,便是有入微境守在宫城,那又如何? 修者第四境,已经是一方巨擘,在寻常人眼中已经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入微之上,还有一境,名为“无妄”。 数十年前,李观海便已经是无妄境修为。 那时厉观澜尚不曾远道建邺,波罗觉慧在佛会上被打落,僧仲虔亦不曾还俗,更遑论后来大非川上惊鸿一现的东君…… 他曾是天下间唯一一位无妄。 唯一一位武道巅峰的强者。 应邀而来,建邺城中,有谁堪为他敌手? 即便眼前那少年郎君的修为不止通幽。 即便银朱衣袍下,身躯迎他威势,不避不退,不让不拒,朱蕉一般挺拔修长。 也不过入微而已。 若非在此时刻,便是在此时刻,他尚也要赞一句,初生牛犊,胆性上佳,不惧虎炁[qì]。 却见宁离轻轻一哂,神色仍是从容:“李岛主过誉。” 到了他这个年纪,见得青年俊彦,多有欣赏之意。 李观海偶尔也会升起惜才之心。 他座下唯一拿得出手那徒弟,时家大郎,比眼前这少年,亦是远远不及。 李观海道:“你现在退下,我不为难你。” 宁离神情平静而淡然,彷佛并不曾领会他话语中的好意,说:“李岛主现在离开,我也只当没见过青鸟,今夜亦不曾见岛主来过。” 却是鹦鹉学舌一般,将那话语还回。 李观海并未动怒,广袖当风,淡然道:“你是宁复还独子。你可想清楚,你是宁离,还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在这一方小院之中,拦在这式干殿前,拱卫着君王的少年郎。 是宁离? 还是沙州宁氏一脉的继承人? 李观海认为,宁离应该想得明白。他自退沙州去,海阔天高,何必掺和建邺这一滩浑水? 若他执迷不悟,便要直面一位大宗师的怒火。 沙州连入微境也无,被武道巅峰强者标记为敌人,如何又能承受得住? 宁离说:“我姓‘宁’,单名一个‘离’字。” 李观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名相称,那便是要摈除血脉、地位、出身,单单以血|肉之躯,将他阻拦了。 他目光微落,隔着数丈距离,落在少年腰间系着的螭龙玉佩上,龙有四爪,乃是天子之饰。 西渡至中洲之后,李观海并不是径直赶到宫城,他亦在建邺停留一日,亦因此听说过些巷陌传闻。他原以为那只是上皇放着的风言风语,可是此刻掠过少年平静的瞳眸,他终于知晓,那传言非虚。 他目光越过宁离,落到身后那座巍峨的大殿上,除却宁离与他身后那胡人侍卫,此间再无声息。 李观海忽然说:“‘镜照幽冥’的反噬,想来并不好受罢?” 宁离眸光闪烁,刹那间面色微微一变。 李观海将他神情尽数捕捉,轻轻一哂。周流六虚,他如何察觉不出,殿内正有一道气息,昏迷不醒,十分微弱。 他道:“陛下也算得是个人物,稚子之身,竟然也还能修习成‘镜照幽冥’。只是我若是他,当日便不会留解支林性命,斩草除根,以免生出了祸患。” 在见到宁离以前,李观海一度以为那是裴昭最大的底牌。 天子久病,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位入微境的高手。 谁料上皇将解支林劫了去,于是那秘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底牌也再不能上桌。 若今日自己不曾西渡,若裴昭依旧清醒,以他天子之尊、暗藏入微修为,陈则渊、解支林如何能敌?说不得上皇筹谋,便会功亏一篑。 但他已亲身至建邺。 李观海道:“宁离,今日便教你一个乖,这世间真正强大的,只有绝对的力量。” 思量筹谋,不过雕虫小技。 无妄境在此,便是最大的阳谋…… 夜色并不深浓,那天边竟然是微微泛着蓝的,彷佛海水摇荡,掀起蔚蓝水光。 云层屏蔽了天边的月亮,微风吹淡了远处的火光。 这一处的天地,彷佛与外界相隔绝,谁也看不到其内的光景,谁也不知禁宫深处的惊心动魄。 剑气无形纵横,那少年举了根乌黑的枯木阻挡。不知是何等古怪兵器,似黑炭似火棍,却在电光石火间,拦下了每一道嘶啸的剑意。 他的身形动得极快,彷佛天罗漫步,踩月踏星,连环间招招接下,信手施为。 若非额前渗出的一滴冷汗,几乎要让人以为,不费吹灰之力。 可李观海看见了。 他听到了略略急促的低喘,比先前的沉定沉着快了一分。 李观 海识得他的剑法,并不是宁氏家传中的任何一种。 极为普通的剑招,平平常常,或许走在大街上,随便哪一处武堂,都能见到人使出。 可其中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意味。 李观海随手一指,殿边的水缸骤然爆裂,万千水珠如白雨跳船,却听“铮铮”声响,被剑光泼过,不得近一步,于那阶前湿漉成一线。 他眯起了眼睛:“你去过夔州。” 宁离道:“是。” 于是李观海明白了,他知道了眼前少年敢拦在自己身前的倚仗。 那也教他一声嗤笑,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森然。那简直半点不似方才仙风道骨的高人神态,隐约间竟有一丝癫狂。 “你想倚仗谁……厉观澜?还是东君?” “可惜,他们都救不得你。” 他竟然忘了,元熙十九年,宁复还曾与厉观澜有一面之缘。 好一个《春归建初》,好一个少年相交。 眼前人才多大? 宁王世子去岁年末才入京,与时家那位二郎同时。依循大雍旧例,他不过将将满十七而已。 十七岁的入微,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今日既然交恶[wù],绝不能放虎归山,否则来日定成大患。 “是你自寻死路。”李观海森冷道,“我原本想饶你一命,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今夜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动了杀心。 螭龙玉佩迎着水光荡漾,四只龙爪熠熠生辉。他确然不会动金殿内的天子,但是并不包括殿外的其他人。 很好。 便由他来,做这令有情人天壤相隔的恶人。 第119章 芦花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119. 漏声冷,宫阙寒,秣陵枝头,月明千里。 那杀意最初时只是一根尖尖的针,细若牛毛,随时随地都可能沉在涛涛大海里,消失不在。 可是其中携裹的气势,并不柔弱,也不轻微,反而是聚拢着水花浪涛渐成龙卷之势。无形剑气恣肆纵横,在那阶前彷佛欲要将人吞噬的海上龙卷,倾盆而下。 那威势较之先前盛了何止是数百倍! 无妄与入微,原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 若有人敢伸手阻拦这一剑,那无异于是螳臂当车,会被卷入海中,撕碎成无数碎片。 那片狂暴奔涌的风暴海里,宁离竟然并不曾抬头,千钧一发的刹那,右手狠狠按向地面。 ——铮! 裂石碎玉般的声响,他手中乌黑的火棍被陡然插入了砖石,那一刹彷佛支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于玉阶之上,将泼天剑气尽数阻拦在外。 李观海眸光微微一凝。 道袍袖中彷佛灌着呼啸的海风,明明是站在天地方圆的广场前,却如同置身于孤兀峭拔的礁石之上。 他目光垂下,落在玉阶裂隙处,那一根枯黑焦乌的火棍上。 他没想到宁离竟然能够抵挡下来这一剑。 亦或是心有所料,是以自己此剑未曾奏效,竟然也并不奇怪,反而有种理应如此之感。 他承认眼前少年是皇帝的最大底牌。 换了萧九龄、薛定襄……那些个寻常入微境来,恐怕在他手上都走不过一招。 而这少年尽管脸色煞白一片,金纸也似,可确然将他拦住。 他听见宁离低低的喘了一口气。 颤抖而又嘶哑的,无可错认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李观海冷冷道:“你在等什么?” 救兵?援军?还是想恢复些气力? 他居高临下,俯视那身半跪的如血红衣:“你为何不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纵然宁离确然天姿超绝,纵然他此时修为毫无疑问可为年轻一代翘楚,说出去只怕是震惊九州,可他终究缺了一样东西: ——时间。 若再有十年,胜负不知是谁手,可他偏偏晚生了十年! 仅以一身真气相抗,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可宁离明明掌握了破局的武器,却从始至终不曾使用。 李观海正应该趁此时将他绞杀,然而脑海中却不期然的生出一缕疑虑,与内心深处那抹始终存在的忌惮,混杂在一处。 宁离手中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火棍,似黑炭似枯木,来回格挡下自己无数杀气剑意,那绝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兵器。 铮鸣声犹在耳边。 李观海不是那等庸俗无知的世人,他自然在踏入建邺前,就已经知晓宫城下埋藏的大阵,绝非话本所说的传闻。 以入微之境,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足以给自己带来堪称是棘手的麻烦。 可宁离不知出于何种想法,至今不曾发动。 皇帝不可能不将这阵法托付给可靠之人,身家性命尽系于一处。 但倘若,出了意外呢? 沉吟不过是一瞬,李观海道:“我明白了。” 他目光掠过了玉阶、回廊、朱墙、宫阙,淡淡的说:“宁离,你恐怕也没想到,你并非裴氏皇族血脉,掌控不了这阵法罢?” 大阵唯有武者才能发动。 显而易见,元熙帝驾崩后,阵眼钥匙不知为何不曾交给上皇,而是落入了裴昭手中。李观海曾经有几分不解,在此刻终于明白。 上皇根本就不曾弄明白,纵然他身份确然尊贵,到底只是一介凡人。建邺的那些个入微,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都无可能,更不要说是眼前的宁离。 真正能够掌控阵法的,唯有裴昭一人。 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罢? 受了镜照幽冥反噬,昏迷不醒,阴差阳错以至于当下。若他此刻清醒,说不得李观海还有几分忌惮。 玉阶上的喘|息从急促逐渐变得平缓,然而其中的血腥气越发的腥甜灼烫。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李观海心中鼓噪。 白帝城不可再有第三位大宗师。 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可笑。”李观海怜悯道,“你那将阵眼钥匙交到你手上时,可曾告诉你,这根本只是个摆设……还骗的你如此死心塌地?”。 建邺城上空,天穹幽蓝,愈近北面宫城,那天色便愈发幽深。 犹如海上潮生,上下宇宙,四面八方,皆是回环层叠的浪潮,彷佛置身在茫茫沧海之上。 那是唯有大宗师才能引动的天地异象。 禁宫之中,血流成河的长阶上,无数禁卫、兵士抬头。 杨青鲤刹那间色变:“不好!” 他是识得其中关窍厉害的,这海上潮生的意象代表了谁?唯有蓬壶的那一位! 然而无穷的威压覆盖于禁宫深处,彷佛一个封闭的战场,教在外众人竟然不能够进一步。 一时间,耳侧只听得癫狂大笑。 解支林貌若疯癫:“如何?薛定襄,你以为这旁人手段如何!”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所说的上皇后手。 怨毒的神情愈发扭曲。 “薛定襄,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李岛主自然奈何得了!” 无妄境大宗师隐隐约间默认的一道约束,并不插手王朝内部争端。恐怕没人能想到,上皇居然能够将他从海外请来罢! 火光中,薛定襄的神情并非惊讶、退缩,那竟然是微微有些古怪的复杂。 他遥遥的望着天际,并不曾回头,目光有些晦暗,终又化成坦然。 一声语调沉毅:“难道大雍的无妄,就只有他一位?”。 杨青鲤微微一怔,电光火石间明白,心中遽震。 一侧,坑洼砖石间,解支林面上的表情顿时间凝固。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薛定襄,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灵台气海彷佛再一次被扎穿,回到那个芦花萧瑟的冬夜。 万无一失的刺杀失了手,甚至连自己也险些被一剑扎穿。 那样辉煌而盛大的剑意。 解支林喉咙间又溅出血气,混杂着嘶哑的气音: “东君。”。 他怎么忘了? 继而解支林想起一件旧事,那位当年横空出世,就是在大非川上拦住了陈兵的波罗觉慧,替刚刚登基的雍帝解了燃眉之急。 原来从一开始,东君就带着极为强烈的入世之心。 他必然会向着当今天子。 解支林怨毒道:“皇帝许了什么代价……请东君出手?” 并不曾有人理会。 反而是薛定襄的面色,愈发凝重。 他吩咐数句,武威卫点头称是,有条不紊。身形乍动,翕忽间穿过宫道、广场,来到了帝王寝宫之前。 愈近那威压便愈盛,此刻经不能上前半步。 幽蓝的水色彷佛结成了一座牢笼。 薛定襄忽然咬牙,反手拔剑劈下,那一招简直用尽了浑身真气,却被震得噔噔踉跄数步。 他脸色难看极了。 身后杨青鲤匆匆赶来,见此情状,好话宽慰道:“既然阿离……宁离他是东君,同为无妄,想必能与李观海旗鼓相当,薛统领不必如此忧心。” 孰料薛定襄的面色更难看了一分,哑声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曾看不上这少年世子,以为宁离心性、实力俱不佳,后来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现下却希望自己错得更加离谱。 薛定襄哑声道:“你以为他入京时修为为什么只有‘观照’?后来进阶也那么容易,轻轻松松到了‘通幽’?因为他其实已经反生重修!一身修为俱废了,就算重入了‘入微’,想要进入‘无妄’,那还要得几时?” 何况宁离的那个身体…… 进补的汤药天天当着喝呢! 有孕之身,直面李观海威压,他怎么受得住?!。 杨青鲤刹那间一呆,从脚底冒出了一股寒气。 远在叙州他都听说过。 他喃喃道:“旁的倒也罢了……李观海与白帝城有旧怨。” 便在这一时,西北方天外,骤然飞来一道箭羽携裹劈风破浪之势,却在接触如水海波上空时炸裂,陡然化作无数齑粉。 角楼高处,萧九龄引弓,面色凝重之至。 天下的明月,如今照在了哪一处? 无数目光望向禁宫深处,或惊讶或恐慌,或怀疑或震撼。 “大、大宗师?” 世人无不感受到了那一道气息,变化莫测,浩瀚如海,更有朝廷重臣,中流砥柱,面色如同服了砒霜。 李观海。 蓬壶岛主,何时悄悄入了建邺,今夜之前,竟然无一人知晓! 大雍立国之时,亦有番邦大宗师悄悄潜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后来为了避嫌,大多会提前告知行踪。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呐! 此次陛下千秋,各地世家、使臣入京贺寿。蓬壶使者可从不曾言,岛主会在此番入京。又在这宫变的深夜现身禁宫,一身行迹,堪称是诡谲叵测。 那教众人心底都生出个悚然的念头,只要一想便是浑身寒气。 莫非……他想要弑君? 可当年的太|祖皇帝是不世出的高手,如今的建邺城,又还有哪一位?。 式干殿前,玉阶之上。 宁离半跪在地,迎接着当面而下的汹涌浪潮。 那杀意沉默却恣肆,有若汪洋,彷佛是想要将他拖入不可知的深渊,活生生将他溺毙。 分明是跪在阶前,无形之中似有激流奔肆,要从他的眼角、耳廓、口鼻中灌入,夺去他肺腑间一寸寸气息。 无数的压力滚滚而来,要将人压垮,下一刻便将要会窒息。 煞白的脸色中,宁离右手更握紧了一分。 李观海眼角一跳。 他认出来了…… 宁离那不是身体摇摇晃晃、欲要寻物事勉力支撑,他握在那枯木的顶|端,拇指与食指相扣,那是一个拔剑的手势。 下一刻,风声俱止,有若海上日出,一线金光从暗处生,随即漫过水波浪潮,照亮层叠屋檐、连绵宫阙,喷|薄挥洒遍了海角天际。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1] 李观海终于变了颜色…… 他不曾见过这一式剑招,事实上那阶上的少年哪里有剑招,可是他心中,油然而生了这一句念头。 与之同时,那少年身周的气息无声的暴涨,一寸寸攀升,终成不可当之势。 李观海像是第一次认清眼前人一般。 终于看清了眼前少年是谁。 东君。 那根本不是无力发动宫城中的大阵,那是要以“无妄”之身发动。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是足以教武道巅峰都忌惮的阵法,由大雍开国皇帝亲手布置,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又由一位无妄境开启,要彻底将自己钉杀在此处! 宁离抬起双眸,他的面色如雪一般透白,然而眼眸却亮得惊心动魄。他一字字道: “李观海,欺君叛上,大逆不道,按罪当诛。” 【正文完】 第120章 丹砂 陛下,我来向您求亲。 120. 与之同时,数十里外,南郊村庄。 苍术与艾叶苦涩的气味中,灰袍僧人遥望着天际幽蓝的色彩,缓缓拨动了腕上的佛珠。 “那是什么动静?”天冬一脸骇然。 金光破晓,彷佛一道利箭将幽谧的蓝色撕成两爿。 灰袍僧人低声道:“是大宗师。” 村庄前,他伸出手,彷佛蒲公英一样的种子在掌心中一聚一散,将要飘落的刹那,又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天冬不解,还要再问,然而僧人已经起身。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村道尽头…… 建康宫,式干殿。 水波一样的结界轰然散开,被万千金光劈得粉碎。李观海毫不犹豫,脚尖轻点,登时间便要转身。 他正是要趁着这短暂的瞬间—— 趁着宁离还没有将宫城大阵彻底发动的时候,离开建康宫。 无论如何,他不能身陷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之中,那简直与把头颅伸到剑锋下没什么两样。 风声呼啸,铜铃狂响,那急促的震荡几乎要席卷上天际。 入无妄境这么多年以来,李观海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的危险。 继续留在此处,只会危及自己性命! 他根本不是世人以为的那种大宗师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法度,反而是审时度势、宕机立断。 然而身后却有一道剑风立时追来,清光直上霄练,竟要将他钉在原地。 李观海陡然开口: “沧浪!” 那彷佛是对着虚空间呼唤,根本不知他这一声是在唤谁。就在那一刹间他掌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墨色的长剑,寒鲨皮的剑鞘迎上剑光。 ——铮! 墨色的鲨皮竟被削飞了小片,露出其下半寸雪亮的剑芒。 李观海猝然转身,森然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宁离神色不变,喝道:“那你躲什么!” 宫墙殿宇彷佛都在震动,朱碧琉璃瓦纷纷打下,沧浪之水终于出鞘,雪亮剑芒倒转。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百余招,每一下都荡起滚滚烟尘,冲上九霄云层。 海上潮生的天象破灭之后,建邺城上空,亮得如同煌煌白昼,连续的格挡间,李观海心中大寒。宁离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绝境时突破,他原来便是东君!一招一式全然不似个初初突破的菜鸟,三年前他便与波罗觉慧对战过! 此时此刻,宫城之中一片哗然。臣子、侍卫、武者……无数人在低处看着这一场惊变,错愕而不敢信。 那纵横的劲气激得人几乎要作呕,当即便有身体不支者昏迷,然而更有些人跃跃欲试,目睹这一场剑光,甚至想更近一步。 无妄境。 那可是两个活生生的大宗师! 天下间哪里还有这般机缘,让他们亲眼见证两位大宗师之间的较量? 只要能感悟到一分半点…… 朝闻道,夕死可矣!。 那每一下简直是有摧天坼地的力量,两道身影一者如墨一者丹砂,在天象俱碎之后宛如凡人一般打斗,嘶啸的风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刺破。 烟尘被寒风骤然卷散,只见朱色的衣踞迎风飞扬,而在他身前数步,墨色犹如一道电光。 “让开!”宁离忽然一声厉喝。 那一团墨色直奔脸门,薛定襄顿时心道不好,然而他脚步似被无形气机盯住无法动,下一刻,金光劲气后发先至,将他重重打飞。 轰然一声,薛定襄撞上远处宫墙,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在他眼前数寸,剑光流转,逼迫得那一团墨色不得不止步。 少年嗓音一片冷然:“你堂堂一位大宗师,竟然也做这般要挟人质的卑劣行径?” 他踏在朱檐之上,丹衣云裳,半边侧脸明秀而冰冷,漫天的金光在身后凝结做虚幻的影,彷佛神话传闻中执剑下凡、裁决尘世的仙人。 剑光辉焕而明烂。 剑曰“朱明”,人为“东君”。 白帝城主的评语,赫然在所有人脑中浮现。 至于此时,李观海仍不曾受伤。然而他望着宫檐上修韧挺拔的身影,恍惚间竟似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双漆黑的瞳眸中照映着虚幻的踆乌,与一点闪烁而不灭的血光。他从宁离眼中看到了无可辩驳的杀意—— 李观海已经老了。 年岁渐长,已非意气风发少年时,在蓬壶自我幽闭的日日夜夜里,他自审着修为,因为昔年那一败而愈发执着,缠绕于神,终成心魔。他开始惜命,因为他并非未尝败绩,他曾经被一个与他名字相似的年轻人打碎过骄傲。 而宁离并不曾。他的骄傲与生俱来,平生不曾动摇半分,压制许久的修为在至暗时刻终于重回无妄,那几可以说得是水到渠成。 人、气、神,三者合一,终于在此时加持到极致—— 剑光相交,犹如雷鸣一般,拉出数道雪亮锋芒。 ——铮! ——铮铮! 震耳欲聋的相撞,眼花缭乱的腾挪,那两把绝世神兵被催发到了极致,天象乍变,半爿幽蓝,半爿金光。 然而那金色的光辉后发先至,逐渐将幽蓝逼至狭仄角落。 朱明如金乌迫下,携裹灼人火浪几欲噬人,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沧浪硬生生架住。 那一瞬时,两人终于打了个照面。雪亮剑身倒映出宁离冰霜一般的面颊,彷佛沐浴在赤霞与云涛之中。 他当真是很年轻。 一个足以令所有武者都能心生悚然的年纪。 翻覆的一瞬,剑身相错,沧浪破肉,直直刺到尽处,与之同时,李观海心窝一凉,朱明洞穿了他的心脏。 宁离毫不犹豫,任凭左肩被刺穿,真气覆在剑上,蓦地转动,便要打破李观海灵台。剑刃滑过骨骼,只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然而那一时,李观海不退不避,脸上陡然现出个诡秘微笑。 宁离瞳孔骤缩,刹那间反应过来,面容一变! 自知不敌、李观海是故意送上气海、容他刺穿,那打的主意其实是自爆。以他无妄境修为,只怕除却宁离,在场无一人可以幸免! 那一下简直是令人心神皆悚,宁离左掌一抹,淋漓鲜血刹那覆上腰间玉佩。螭龙明润,四爪间溢出点点光芒,与鲜血并散落地面、渗入深处。 几乎是同一时,宫阙楼阁、亭台池林,一处接一处连绵亮起,炫目的光芒直冲云霄。无数丝线交织错落,铺成一张弥天盖地的巨网,笼罩在建康宫上空。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古老的阵法终于被发动,却并不用以迎敌,而用以护卫,将所有的气浪与烟尘都笼罩在自爆产生的那一处。 烟尘的中央,宁离直面冲击,仓皇间只来得及护住腹部,顿时经脉肺腑都受剧烈震荡,刹那间半跪在地。 宫城已被唤醒,金光连缀成线,宁离蓦地张口,陡然咳出一口鲜血。 他头脑间一片晕眩,然而右手却稳得可怕,真气流转,将李观海心脏彻彻底底绞成了齑粉。 结束了。 一切都应当终止。 他亲手诛杀了李观海,上皇再无底牌,此后不会再有人搅局。 ——当啷! 一寸寸将沧浪拔出,顿时鲜血源源不断,浸透了衣袍。 该是要庆幸自己穿着红衣罢?这样勉勉强强也能遮掩些血迹,假装并不曾受伤。打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行之有没有被惊醒? “阿离!” “世子!” “殿下!” 无数呼喊在耳边汇聚,剧烈喘|息中,宁离笑起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死了。” 宁离右手连点,封住左肩上数处大xue,他勉强支撑着站起,红衣浴血,伫立在天地浩瀚的辉光中。 似乎有人踉跄着要冲来,却被这犹自弥漫的威压止住。 宁离摆了摆手,他其实痛得有些要说不出话,然而周身气机流转不休,竟然有些愉悦的亢奋,彷佛开悟一般。 四面八方,东倒西歪,淩乱的甲兵与人形,碎裂的栏杆与砖石,这殿前乱哄哄的一片,简直成了废墟。 这善后工作应该有人去做的罢?应该是不用他操心的罢?真可怜了这大殿和广场,修缮起来不知要费多少银钱,但他是出力气将坏人打死的那个,这不能在让他出钱罢? 胡思乱想间,宁离转身便要倒走,他还要去禁宫深处、自己离开的地方。 偏偏就是在那一瞬,视线尽头掠过宫门,教他身形微微一凝。 唇边的笑意缓缓垂落,宁离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剑柄。 宫门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身灰色僧袍,无声立在那处,卓然不群。 天地间,唯有宁离与那僧人站立,若果从高空中看去,两人竟成犄角之势。 那僧人不知在宫门处看了多久,又或许是将将才来,由始至终,都无人能将他发现。 因着他的举动,众人纷纷看去,见那僧人默然不语。 宁离缓慢道:“僧住持,三年前在北海,你邀我师父垂钓。今日远道建邺,不知所为何事?” 僧人?北海?三年前? 刹那间众人心神俱震,陡然间想起来那一段大雍与西蕃对峙的旧事,更有些重臣武将知晓其中的隐秘:昔年波罗觉慧邀请厉观澜于白帝城相会,其实是设了一场无人能应的局。因为那时厉观澜身在北海,将他拖住的也是一位大宗师。 没有想到……竟然是妙香佛国的住持。 佛国、北海,一南一北,相隔何止于万里,当时许多人都以为是李观海因为私愤,而倘若是僧仲虔…… 宁离心下一沉。 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僧仲虔拨弄着腕间的佛珠,面上有种奇特的悲天悯人,他缓缓从殿前看过,掠过台阶宫阙、众生百态,终于道:“贫僧以为,这里也很适合瘴萝生长罢?” 旁人面上还有不解,宁离刹那间已是色变,他盯着眼前的僧人,道:“难怪南郊出了疫症,原来是住持的手笔。” 如今天气尚冷,根本不是疫症该发的时候,只是因为孙妙应在京,兴致勃勃,当即启程施展一身医术。宁离那时满心都在裴昭身上,也没有多想,这时才咋过味来。 “住持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怕遭报应?” 僧仲虔神色淡淡:“天理昭昭,轮回不爽,贫僧若能遂愿,便是落入阿鼻地狱又如何?”。 不对。 一点都不对。 传播疫症、牵连无辜,这根本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会做的事情。更何况僧仲虔为佛国住持,从来只听闻他心肠和善。他若真敢这么做,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雍与佛国的争端。那简直是要将佛国拖入不义之地,便是再被战火血洗都有可能。 宁离缓慢道:“住持是在开玩笑罢?” 僧仲虔道:“时间还早,贫僧便与东君讲个故事罢。” 他注目着不远处巍峨的殿宇,那目光竟然有一些遥远,说道:“从前有一位大雍的士子,自幼通晓诗文,搏得了个神童的名头。于是他自命不凡,自以为必成贤臣良将。果然登科折桂、三元及第。然而他却不被皇帝所喜,又卷入争端,被派到南方小城做了县令。他初时郁闷,认为才华无处施展,于是纵|情诗乐,游山玩水,恰好在妙香佛国认识一位女郎,两人结为夫妻,恩爱缱绻。” “可惜世事难料,他做出了一番成绩,升了官职,携妻子北上入京后,却没想到,竟然被一位权势通天的大人物看中。那人强掳走了他的妻子,而他无能为力,百无一用是书生呐……自己亦是被下狱流放,所幸故交将他救出,辗转流落去了佛国,阴差阳错,当了住持。” “士子已经有了通天彻地之能,想要将妻子带回。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在宫中香消玉殒。纵然有无上神通,也再也换不回她的性命。” “……” 那语调平缓,不疾不徐,彷佛是一位局外人,讲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可宁离知道绝非如此,几乎是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伴随着肺腑间的痛意。 是上皇,沉迷女色,荒|淫|无|道,强夺人妻。 他听过那个故事,甚至还在去夔州之前、尚且是幼童之时。那一|夜阿耶与陈则渊的争执,所谈到宫中那位妙香佛国的美人…… 后来没有人再讲过,或许是自知不光彩、刻意的遮掩。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竟然是僧仲虔的发妻。 僧人语调平静而柔和,并不怒气,然而听的人心底一阵邃凉。 他是来寻仇的。 他恨上了大雍,这个曾生他、养他的地方。三年前拦住厉观澜,助力西蕃。现下趁此宫变,更想要毁灭。与李观海不同的是,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僧仲虔柔和道:“东君,你和李岛主一战,已经是强弩之末,我无意与你为敌。” 宁离咽下滚烫的血沫,凝望着灰衣的僧人:“百姓何辜?江山社稷何辜?” 僧仲虔神情淡淡:“从我去佛国那一日之后,便已经不是雍人。” 他斩断了所有的过往,仇恨凝结为了动力。那驱使他的进境一日千里,妙香佛国的无妄境横空出世,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位大宗师有这样一段过往。 “东君年少,天资卓绝,假以时日,或可合道,何必管这尘世争端?何况,东君现下或许无碍,若执意阻拦,恐怕会伤势加重……东君难道真的能舍下你的骨血?” 柔和的劝说,却像是无形的威胁,一字一字,道出了接下来可能有的场面。 僧仲虔望着那侧丹朱的衣袍,少年郎君丹衣沐血,风神秀丽。他心想那真是青春年少,彷佛自己当年高中之时,也是这般年岁罢? 那时心中尚还抱着匡扶社稷、河清海晏的梦想,如今想来,彷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心中有恨,东君不会懂。” 宁离喘|息着:“我如何不懂?我阿耶为上皇佛前替身,囚禁净居寺中,被他毒害,死后八年未曾下葬。我父王为上皇蒙蔽、轻信于他,以至于天人永隔。” “若非陛下心善,我阿耶只怕如今仍停灵庙中,不得入土。我亦因此自幼身缠剧毒,唯恐年寿不永。” “你告诉我,我为何不懂!” 僧仲虔微微一讶,终于第一次看他面目。建初佛会那时新婚燕尔,他确然也在建邺。元熙末年,春归建初……少年容貌,依稀和当年风华皎然的僧人彷佛。 僧仲虔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口气。 他神情中现出几分伤感:“东君何必阻拦?” 回答毫不迟疑:“住持为何孤身赴建邺,我就为何阻拦。” 那话语中的坚定与决心教他微微一怔,明光照耀过少年神情,那是心有所恋、从此剑锋所向也要将人保全的神情。何况他还正有这样的能力,那必是粉骨殒身也不会退后半步。竟令人如此歆羡。若当年自己也能如此…… 忽然听见人哑声开口:“僧住持,若旁人都无资格来劝你,那我呢?当年为了你的妻子,我父亲心中不忍,将她送走,尔后全家下狱,满门皆斩……难道我也不能说这话?” 他看向那侧的玄衣统领……原来那就是当年唯一活下的萧氏遗孤。 “太迟了。”僧仲虔摇头。 动摇一闪而过,无数风声、无数人面,哭嚎与呐喊,最后悉数化作妻子含泪的面庞。 “太迟了。”僧仲虔喃喃道,手中的种子蒲公英一般飘洒要落下,却暴|露在金光中,无形笼住。 那彷佛成为了拉锯的战场,微光中无数种子飘浮,奋力挣扎着想要脱出,却被丝线困缚、凝结不动。 僧仲虔目光落在那红衣上:“东君,你再出手,怕是就要保不住了。” 宁离心中剧痛,他情知自己若是顾惜半分己身、便应该松手,不将元力发动,可到最后,心中寸寸冷却,又寸寸灼烧。他咽下了口中灼烫的鲜血,仍是不退半分:“住持心中也不忍的罢?” “我没有去过妙香佛国,但是听说过大师,慈悲为怀,设草庐施药,救了无数人性命。” “住持真的忍心建邺变成人间炼狱?” “你的妻子被困在皇陵中。”他盯着僧仲虔的眼睛,“被困在这一处不得超脱,你不想带她走吗,去一个自由的天地,带她魂归故里……” 僧仲虔的目光落在一处,宁离若有所觉,猝然回头。 玉阶高处,只听一声清沉:“住持就此罢手,前尘往事,既往不咎。由朕做 主,开皇陵,自可携灵柩南去。” 僧仲虔缓慢的叹了一口气。 僧人目光逡巡,越过了宁离,落在身后清峻的身影上。天子分明朝着他在开口,可满心满腹,都向着那银红的衣袍。那一身紧绷到了极致,只有面上强作的从容。 也罢。他说:“陛下不要忘记自己诺言。” 他缓缓转身,终于回头,灰色僧袍飘然而去。 宁离倚剑站在原地,彷佛一根紧到了极致、将要崩裂的弦,直到此刻,心中才稍稍放下一分。他立时撤去了阵中的真气,悉数笼归至身中,暖流入腹,那一瞬险些要落泪。 他缓缓回首,迎着阶上裴昭目光。 广场废墟处,忽然响起老尚书颤颤巍巍问话:“东君何意至帝阙?” 李观海身死,僧仲虔远去,三位大宗师眨眼只余一人。可那摧天坼地的力量犹在眼前,无妄境不入建邺。老尚书直到此刻才敢发问,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我? 我来建邺作甚? 四目相对。 长夜终尽,天色破晓。 丹霞衣,赤璎裳的少年缓步走上,踏过一地的硝烟与烟尘。 无数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见得千万辉光中他走到了玉阶高处,骤然间抬掌。名为“朱明”的神兵末端,生出的那一根细枝梢头,颤颤的开出来一朵梅瓣似的花。 那一枝春色经逢过冬日酷寒严苛,终于在金光暖阳中,含苞绽放。 山河为证,日月为鉴。 他灿然一笑,朗朗声音,传遍九州四海,乾坤玉宇: “陛下,我来向您求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