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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附子 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101.


    今时今日,却教人不禁忆起当时在别院中的一番谈话,那时他与裴昭谈论的中心,正是此刻殿阁深处眉目冷然的少年郎君。


    醍醐灌顶,再造道途。能够出手行这一术的人,唯有无妄境。


    而白帝城的大宗师,恰恰正有一位来过建邺,如今正不知所踪。


    倘若正是陛下|身边这一位……


    怎么可能?


    沙州宁氏的世子,去岁才将将奉诏入京。倘若宁离当真是东君,三年前在大非川逼退波罗觉慧之时,他还不到束发之龄。


    太年轻了,年轻得令人只以为是什么天荒夜谈,荒谬离奇到无以复加。


    十四岁的无妄境,怕不是在说些梦话?!


    薛定襄眸光闪烁,心念跳跃,刹那间出手如电,右手五指成鈎,恰如鹰爪般探出,直取宁离腕脉!劲风破空,半途却被一卷书册截住。宁离神色淡然,随手一拂,便卸去了他七分力道,余下三分,连击破书册也不能。


    ——嗤!


    薛定襄当即变招,指风有若琵琶轮扫,铮铮烈烈,却依旧被宁离轻描淡写化解。


    两人电光石火间过了十几招,他甚至不能沾到宁离衣袖,越是如此,薛定襄心中便越是骇然。


    不同于当初在山间别院时的那一次试探,薛定襄此刻并不曾压制自己修为,那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界,可根本不能突破宁离的防守。


    初见之时,还只是观照。前些日子,金殿上众人比试之时,便已臻入通幽。而如今这才过了几天?竟然应对入微也游刃有余。


    这样的进境,堪称是一日千里,若传出去,只怕是举世哗然。


    他甚至不知道宁离的极限究竟在哪里,无论是怎样的进攻,都会被行云流水的挡下。明明那招式并不甚精妙、那身法并不甚迅捷、那劲气也并不甚雄浑,可薛定襄却捕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破绽。


    他也曾与其他几位入微境切磋过,可从没有哪个令他感受如这般——


    如临深渊,浩瀚难测。


    彷佛逐日夸父,不知天之高,更不知虞渊之远。


    除非……他原本就是无妄!


    念头滑过,薛定襄心中大悚,仍是不可置信。崇文阁前劲风恣肆,交手之间右手臂膀隐隐作痛,昔日旧伤被牵动,薛定襄仿若未觉,真气纵横如汪洋,灌注于五指之间,霍然劈下。


    那一下简直有开碑裂石之劲,一旦被劈中,只怕是不死也伤。他正要看看宁离如何抵挡,却没想到宁离猝然翻手,书册横卷,那竖脊棱角处,不偏不倚,正正敲中了他虎口当中的劳宫xue。


    “呃……!”


    剧痛从虎口处连串炸开,钻心切骨,顺着腕络直窜肩胛。薛定襄蓦地踉跄数步,再难稳住身形,轰然一声,竟是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右手全然失去知觉,半边身体俱已麻痹,唯有左掌紧握成拳,勉励支撑不至狼狈倒下。


    视线尽头唯见一片银朱袍角,那颜色灼目得将要刺心。


    “薛统领。”他听到那少年世子开口,如覆严霜,“我是奉辰卫的人,还轮不到你武威卫来管罢?”


    薛定襄呼吸一窒。


    银朱袍角飘转,靴底叩过地砖的声响渐近。须臾,正正停在了他跟前。


    “至于药方……”那少年低眸,如映寒星,“陛下如何抉择,也容不得你干涉。”


    勉力抬头之际,只见一抹冷白萧肃。腰间玉佩螭龙垂首,恍若天子亲临。


    旧伤发作,喉间腥甜,薛定襄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覆想着,原来那数下轻拂根本不是疏于反击,而是刻意要诱使自己旧伤发作。若自己灌注全身真气,便会如当下般经脉炸裂,寸寸剧痛……


    那一时竟然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朱袍角飘远,伴随着一道破空风声……


    宁离大袖轻拂,衣袂翩然,身形飘然似孤云,从崇文馆栏杆处飞掠而下。


    他心情糟糕得很,走过几步,这才发觉,那卷镜照幽明也被自己带了出来。按理当是要把镜照幽明归还,崇文阁中的武学秘典,只许在阁中观阅,不许带出。


    但是薛定襄在阁中。他与这位武威卫大统领不睦,并不想回去再看薛定襄那张令他感到讨厌的脸。


    “宁离!”


    忽然间又听到人喊他。


    宁离侧眸,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列位大统领?难不成这崇文阁,竟成了风水宝地?


    只是他却没有心情去问候寒暄。


    宁离道:“萧统领是来寻薛统领的吗?他就在崇文阁上,至于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口中说话,脚下也没有停,步履快得像一阵风,半途却被玄色身影拦住。


    萧九龄沉声道:“我寻他做什么?我寻的便是你。”


    “是么?”宁离心中郁气未退,面无表情站在原处。他惯常是爱笑的,只是将那所有柔和的笑意都收敛后,竟有几分锐利迫人,像是一把淬了锋的剑,教冬日都为之一凛。


    萧九龄心中微微一惊,直觉崇文阁上应有变故。薛定襄先来一步,两人怕是起了龃龉。


    他道:“内侍说你在崇文阁,正巧我有话想问你。”


    斜飞的剑眉微微一扬,宁离语气很是冷淡:“如果萧统领也是要说些什么、陛下定不会选第二个方子的话,就不必让我听了。”


    他心知孙大夫开出的方子定然在这式干殿中过了遍,几位最信重的人说不得都已经知晓,各人心中各有筹谋。这不,薛定襄不就来朝他兴师问罪了吗?


    萧九龄听得一愣:“你是这么想的?”


    他见宁离双瞳幽幽的彷佛浪潮翻滚,又似有炽火要从暗潮中翻覆涌出,面上仍是冷的,只是那心中的情绪不知激荡到了何种地步……刹那间便意识到,阁上薛定襄定是疾声厉色,致使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想到这里,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把握。


    萧九龄摇头道:“不,孙先生呈上的方子,我其实想劝陛下选第二张。”


    宁离些微错愕。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从头到脚又看了萧九龄一遭,打量的功夫里或许是因着太过沉默,萧九龄便又重复了一次,神色肃然。


    宁离终于意识到,裴昭身边这两位大统领意见竟然不一致,面色终是稍稍缓了些:“为何?”


    萧九龄深吸一口气:“因为大雍可以没有绝世武功的帝王,但却绝不能没有了陛下。”。


    那话语简直是心惊肉跳,直教宁离定定的看着萧九龄,目光似疑惑,又似审视。


    萧九龄叹道:“你记得我与你讲过的、我家那个故事罢……唔,不记得也成,从前上皇在位,奸佞当道,乌烟瘴气,当时不知道有多乱。好容易陛下回京,这才勉强将乱象收拾了些许,百姓也难得过了些安生日子。只是江山社稷,要做长久之计,非一朝一夕可定。大雍是经不起风波与动荡了……”


    他沉默了一瞬,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敢想,陛下如果出了事,这御座上又要坐上谁来?上皇?齐王?……总不能是魏王那个草包罢。”


    宁离轻轻一哂:“上皇怕是不舍得给魏王。”


    萧九龄点头,如今可不正是上皇,又阴有筹谋?


    他叹道:“若真如此,到时候天下只怕又要生乱……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其实根本也不敢想,只能自欺欺人陛下吉人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但那时寻了多少杏林高手来,都没一个敢出手的,就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拖下去。”


    宁离默然,此刻所听,并不出乎他意料,然而心中仍是微痛。


    “大夫只敢开平安方罢?”


    萧九龄满肚子苦水,一时也感慨:“可不是么?宫外的那些个大夫,也请陛下隐瞒身份去看了数次。有的瞧出来是富贵人家,便也如太医一般花团锦簇说着,不温不火的方子开着。还有的一些,你是不知道,嘴巴里呛出来的话有多难听……”便只差说病人死到临头,快些备下棺材板儿了。


    “今年冬,着实是难熬。”萧九龄叹长叹,想再说一番,陛下真气反噬之时,便是最猛烈的毒物都快要失效,陡然又想起,正是眼前这位将黄泉竭与镜照幽明皆压下去的。


    于是他眼里便生出些亮光:“还好陛下承天之佑,得你在建邺,又请来了药王。”都道孙妙应采药跌下悬崖,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这何尝不是老天给出的一线生机?


    那方子他瞧过,一味附子便使人胆颤心惊,回阳救逆,药性峻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眼便可知的凶险,但总好过真气阴诡缠身、反覆发作。


    若能药到病除,何尝不是一张救人性命的良方?


    萧九龄注目着宁离,万分恳切道:“宁世子,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


    他换了称呼,不再是“宁离”,而是“宁世子”。


    这一声,并非以萧九龄的身份,而是以奉辰卫统领、朝廷重臣之身份说话,恳请沙州宁王府的继承人,救那九重阙中的君王。


    或许是他少年逢难、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于是更不愿再看那昏庸当道黑暗景象。只想要这江山得逢明主,四海安定,社稷清明。


    宁离怔然,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喃喃道:“你当知晓陛下性情有多骄傲。”


    萧九龄顿时满面苦笑:“所以,只能请你去劝陛下。”


    旁人又如何劝得动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废掉一位高手的武功,教他从此手脚俱废、比寻常人还不如……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萧九龄自己都没那胆子开口。


    他目光微低,落在宁离腰间系着的那枚玉佩上,银朱袍上螭龙洁白温润,却是想起了陛下月前换上的双鱼,唇边含笑,议事之际,时不时把玩。


    从未在陛下面上,见过那般柔和的神情,整个人彷佛都从超凡脱俗地,重回了苒苒人间。


    双鲤迢迢一纸书。[1]


    陛下……总舍不得眼前这位的。


    他只盼着宁离可以将陛下劝动,孰料宁离的目光中现出一抹怅然,那神色不由得教萧九龄心头一跳。


    “我?”宁离彷佛是在自问,又像是在自嘲,“……我也劝不得。”


    “宁世子……”


    “萧统领,若是你受了重伤、生死垂危,旁人告诉你,只要废去修为便能活命,但代价是从此再不能披甲执刀,只能如鱼肉般任人宰割……你愿是不愿?”


    萧九龄一时语塞,忽然间,眸中又似有亮光滑过,坚定道:“不,陛下|身边有我、有定襄……还有世子。”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得承认,萧九龄说话,要比那薛定襄中听多了。若非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他几乎……都要意动。


    可是行之……


    当真会愿意受醍醐灌顶么?


    那其实也要有极坚韧的心智、亦要受极大的磨难,只怕稍稍软弱些,便也会撑不下去……


    宁离迟迟不曾言语,以至于萧九龄心中,也渐冷成灰。他注目着宁离,惊觉冬日天光下,那容色已经白得近乎于霜雪。


    许久,萧九龄涩声道:“所以定襄将你劝动了。”


    “不,他没有。”宁离摇头,“谁也劝不了我,我也不会去劝谁。”


    萧九龄神情黯然,勉强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如果连宁离都不愿意出面,那还有谁能够将陛下劝动呢?他心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见宁离神色浮动,双唇几乎抿成线,心知这小郎君心中,只怕也很是不好受。


    微微咬牙,即便知道自己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依旧出口:“难道你就舍得陛下英年早逝,从此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第102章 峡州芳蕊 昭昭若日月之明


    102.


    这话根本就不该由他开口,果然见得宁离乍然色变。


    一张面上陡地现出些尖锐神色,凛凛然逼得人不敢直视。


    萧九龄心中栗六,却并不后悔,来前便做好打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宁离说动。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宁离要出手,但是到最后,那气机也只是凝而不发。


    宁离并不喜欢与人起口舌冲突,他只想着,他要收回那句话。


    这萧九龄说话,也是半点都不中听。


    和薛定襄简直是半斤八两,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你为什么不去与行之说?却要来劝我……”宁离面无表情道,“难道是因为我年幼可欺么?”


    他是否对这年少在外的世子抱过一点轻视的念头?


    萧九龄微微一怔。


    他本可以搪塞过去,可是望过天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原本的话便出不得口。


    扪心自问一番,最初确实有那么一些看轻的想法。


    他忽然有几分退却。


    萧九龄沉声道:“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自从世子前些日子救了陛下,萧某便再也不敢。”


    “是么?”宁离声音很轻。


    其实是与不是,他心中也并不甚在意,他从来便不怎么将旁人放进自己的眼中,能够教他在意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萧九龄却还在答他先前的问题:“至于我为何要去寻世子……那自然是因为,世子是陛下心中、欲要携手百年之人。”


    那一日去开明坊的小院中拜访孙妙应,在外统领护卫的,正是萧九龄。也正因为此,院中裴昭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语,也被收入了耳中。


    难言那时心中震惊,又想起许多蛛丝马迹,陛下向来待宁世子偏爱有加,最早的时候,甚至能追溯到自己亲手截下的那封家书上去。往后时常在宫中与山间别院往返,还只道是去那处休养,后来一想,岂不正是那时便现出了端倪?。


    宁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滞,羞恼还未升起几分,却见萧九龄神色一片坦然,不觉自己言辞有半分不对之处。


    好像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唔。


    好罢,收回先前的话,这萧统领……勉强还是有几分中听。


    宁离眼眸睨去,唇角微挑:“原来你是要我去吹枕头风。”


    萧九龄:“……”


    话糙理不糙。虽然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罢,但是被宁离这样大大咧咧的挑明,未免还是有些尴尬。


    萧九龄轻轻地咳了声:“从前有长孙皇后劝太宗的佳话……正是想世子也去效仿一番呢。”


    宁离虽然诗书惫懒,没正经读过多少,但这个故事还是听过的。


    他方才那微微一笑,倒似冰消雪融,两人间气氛又和缓。


    终于道:“劝不得,让我再想想罢。”


    萧九龄也不想将他逼得太急,总归自己已经把事情轻重说给了这宁世子听,想他总能将那着紧之处厘清的罢?


    又想起自己方才瞥见那飞掠而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世子,前岁冬日,夜里曾有人悄悄潜入崇文阁,我带人去寻也没寻见,后来陛下也说不必查了……想必那人是你罢?”


    倒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宁离点头。


    旧夜时光,如今忆起,彷佛正在昨日。那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潜入崇文阁寻一卷《春归建初图》。


    还正是借了眼前这位的掌力遁走,也正是经水道去了净居寺,在那处遇到了行之……


    那次刺客乌龙事件后,崇文阁里仔细清点了一番,什么都没有丢。只是眼下看着,宁离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册,又是从崇文阁来的……


    萧九龄道:“世子,你手里边这是……”


    宁离回神,当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心神不定之际无意间带出来的,正好,让萧九龄还回去。


    他道:“《镜照幽明》。”


    话语将落,正见得萧九龄蹙眉:“今日值守的是谁?怕不是把你给诓了,这如何能是《镜照幽明》?”


    宁离听得奇怪。


    这卷秘籍是他亲手从书架上取下,又有谁能够来诓他?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读,难道还有缺漏错误之处?


    宁离忍不住便去看那卷《镜照幽明》,下一刻,轻轻“咦”了一声。视线落处,只见那书页彷佛变了个颜色。微微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变得洁白如新,一页一页,迎着天光照射泛出些透明光泽,倒像是玉片串成的书册。


    难不成里边还有关窍?。


    一侧,萧九龄就见宁离拎着那卷如玉书册,飞快的翻了几页,陡然间面色大变。拈着页脚的手指微微几分颤抖,显然心中情绪翻涌,激动到了极致。


    他不免也心如鼓槌:“世子?”


    “原来是这样。”宁离喃喃道。他忽然抬起手将那卷书册迎着天光,只是一瞬,彷佛有无形气机涌动,那檐下忽然起了风,远处吹动铜铃,叮当作响。


    “我竟然一点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明’,竟然拿什么‘冥’来诓骗人,还真骗了那么久……原来这一卷‘明’,是要这样照出的。”


    “……”


    他话语有一些颠三倒四,听得萧九龄心头一紧,然而看着他似哭似笑,眼泪轻涌,彷佛神飞的颜色,却陡然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想。


    莫非陛下修习的那功法,其中还蕴有玄机?


    他忽然见宁离在面上抹了一把,擦去所有水光湿痕,匆匆将那卷书册递了过来。


    “你把这卷《镜照幽明》拿去给行之,告诉他,还有第三条路。”


    萧九龄神色一震,失声道:“当真!”


    书册正在眼前,他顾不得其他,立时接过,快速翻看几眼,心中默念,顿时心潮彭拜。疑惑,震惊,狂喜……那一瞬时,几乎想要纵声长啸。


    “镜,照,幽,明。”萧九龄一字一顿。


    宁离点头:“他从前修习的那一卷是‘冥’,如今这卷,才是‘明’。”。


    崇文阁前,两人分道扬镳,目送萧九龄匆匆离去,宁离转身去了尚药局。


    孙妙应入了宫后,情知宫中有许多医经典籍珍藏,便使人拿了来。如今捧着医经,如获至宝,宁离进去时,这老先生看得是如痴如醉,忘乎其形,连一个眼神也没顾得上给他。


    宁离早已经是习惯了的,瞧着那边上有一方矮榻,便先上去坐着。


    或许是先前在崇文阁时两番问询,消耗了太多心力,此时竟是困得很,原本只想坐一小会儿,渐渐地,却是睡过去了。


    醒来时候鼻端嗅得一阵清苦药味,轻挪了个身,滑下一段短被。想来是睡梦中,有人给他加上的。


    宁离有一些渴,便自己斟了杯茶,刚入口就觉得一股子怪味,没忍住吐了出来:“这什么茶,好难喝。”


    孙妙应不知何时过来:“这是上好的峡州芳蕊,你可真是吃不来细糠。”


    宁离:“……”孙大夫又暗暗的骂他!


    他心想这峡州芳蕊自己从前也尝过的呀,只是觉得微苦,哪儿像如今这般难喝的很,都有一股作呕的冲动。


    但说出来孙大夫肯定是不理会的,指不定还要说他本来就不会喝茶!


    喝是不可能再喝一口的,宁离将茶碗放下。


    他屈着腿坐在矮榻上,薄被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双手抱膝,情态间隐隐几分可怜,彷佛还像幼时家中。


    孙妙应本来还想骂一声牛嚼牡丹,见他这般,到了喉咙边,没能说出口,话顿时也变了一个。


    “想好了?”


    宁离恹恹:“没有。”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要改第二个方子。”


    这话出乎了孙妙应意料,使得他不由得挑眉:“我还以为你要提第三个药方,没想到是要改第二个。”


    宁离道:“醍醐灌顶又不用什么药方,提了又能拟什么?”


    却是轻描淡写:“我在阁中找到了《镜照幽明》,若是行之想要习武,废掉修为,重新来一次便好。”。


    孙妙应人老心不老,微微沉思,顿时猜到了几分关窍。


    “哪个‘明’?”


    宁离本要开口,倏忽间心念闪动。却又补上了三字:“昭昭若日月之明。”


    孙妙应沉吟道:“他从前修的是错的?”


    宁离“嗯”了一声:“崇文阁里的武学经卷上面有花招,寻常读来只有一半,学了便是害人害己的。另一半在底下藏着,要用真气洗炼过全卷,才能够现出真容。”


    恰恰宁离拿着那卷《镜照幽明》与薛定襄交手,恰恰宁离没有留力真气悉数灌入,恰恰宁离的境界不止入微、实则是无妄……无意之间,竟将这一卷武学秘籍悉数洗练。


    好似顽石入采玉人眼中,磨掉了丑陋的毛藓,剥去了粗糙的皮壳,终于现出其内光润的玉髓。


    创立这门功法的裴氏先祖,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在秘籍上使了个障眼法,却将真正的镜照幽明隐藏在其下,此后多年,怕是无人能一睹真容。


    想要照得明,而不是冥,便要无妄境高手将之洗练。可若是已经到得大宗师境界,心法、道途已定,如何又还会瞧得上一卷镜照幽明呢?


    这便成了个悖论。


    阴差阳错,至于如今。


    幽冥路上,不知断送多少性命……


    孙妙应已经猜得几分,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皱眉道:“阿离,你是想劝他重修罢?”


    宁离笑了笑,神情中却有几分伤感。


    “我心中自然是盼他选择的,可他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他轻轻叹道,“这条路……可能太难啦。”


    他自己是重修过的,却也没有道理,一定要别人也选这一条路。


    虽然于宁离自己,算不得多难,可他心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与他相同,他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了。


    幼年时出生在建邺,原本黄泉竭缠身,怕也是个早夭的命相,却被五惭大师拚力保全,千里奔波辗转送到了沙州。后来阿耶穷尽心力,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寻来无数灵药,又请来了药王,殚精竭虑,为他吊命。即便如此,仍是年年要过鬼门关,然后师父又亲自将他带回了夔州,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生调养。


    建邺,沙州,夔州。


    净居寺,宁王府,白帝城。


    其中任何一处出了纰漏,只怕他如今,都只是一抹地府黄泉里的幽魂野鬼。哪儿能如现在这般,在这 世上潇洒快活呢?


    可同样出生在建邺,同样从胎中带出了黄泉竭,裴昭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境地。


    波涛汹涌,狂风恶浪,宁离心头隐隐抽痛,他明明早已痊愈的,却好像只能抱紧双膝才能缓和一些。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行之……病下去。”


    “有我在世上一日,便要教他也活上一天。”


    “……”


    他轻言细语,娓娓说来,彷佛再寻常不过,里间却有一种平淡而坚定的决心,只听得孙妙应眉头直跳。


    眼前小郎君那性子,孙妙应是晓得的,看着软和,实则心智坚韧,既然这般说,便是主意早已拿定了。


    孙妙应忽然抬手,随便一抛,宁离下意识接过,见得手中小小的一枚种子,有些柔软的抵在手心。


    “你拿去养罢。”孙妙应道,“他能活多少,就看你了。”


    心头却是冷哼一声,只想着这姓裴的运气倒好,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宁离更适合救他了。


    第103章 紫苏饮 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103.


    此刻时机正将将好。


    白雾袅袅,氤氲过宁离昳丽眉眼,他团在榻上捧着小茶盅,正听着孙妙应絮絮叨叨。


    孙妙应捋着长须:“正好当年你在我跟前,对这‘黄泉竭’,我也研究了许多……眼下正好可以比照着来。无外乎施针拔毒、辅以灵药、真气洗脉。”


    宁离默默听着,道:“药呢?可有缺的?”


    “在你手上了。”孙妙应瞥他。


    那一枚柔软的种子不过米粒大小,外面包着淡白色的薄薄外皮,彷佛用双指轻轻一搓便会掉下来。一整枚搁在掌心重量还不及蒲公英,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许一口气吹过,便会落到不知哪个地方去。


    宁离仔细端详了一阵,但他搜尽头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种物事的种子。


    “从前你用过的那些药,刚好还剩了一些,这次也全都带来了。把他身上毒解了也算干净……你一个,他一个,以后不要再告诉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也中了‘黄泉竭’。”


    宁离咕哝道:“天下的倒霉蛋总不能这么多。”


    孙妙应嗤了一声。


    仁寿帝在位十四年,若非被逼宫退位,恐怕还要在那御座上坐下去。可是这一位的行事,可是既沾不上仁、也谈不上寿哩。害了归猗不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舍得下手。


    这宫廷秘药又不是大白菜,有了两个倒霉蛋还不够,还想要更多?就算有,只怕也没那个运气,活到现在了。


    忽然听见宁离啐道:“这茶怎么这么苦!”


    孙妙应劈手柄他手里的茶盅夺了,重重在边上放下,宁离顿时一呆。


    孙妙应斥道:“芳蕊你说想吐,换了紫苏你又嫌喝着苦。苦什么苦?从前你不是这么喝的?我看你如今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嘴巴养刁了,脾气也多了……再嫌苦你就喝白水去。回你那宫里,别来老头子这儿,让你那小情郎伺候你。”


    宁离:“……”


    他没想着孙妙应忽然爆发,一时间闭着嘴巴不敢说话。过往作为病人的经历让他下意识顺着医者,瑟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听见没?”


    “什、什么……”


    孙妙应简直想去弹他脑袋瓜子:“赶紧回去,和你那小情郎商量个章程,早些告诉我。”他正色道:“阿离,你总不会以为,时间还很多的罢?”。


    医者仁心,纵然嘴上说得不好听,但是宁离也知道,孙妙应其实是在为了他打算。


    否则,人家好好地在夔州写着医经,又怎么会不辞劳苦、奔波至建邺呢?


    可若是要他与裴昭商量……


    耳侧彷佛又听见那清冽笑声,拥住自己的郎君眉眼温和:


    ——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宁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出了尚药局,沿着宫道,走过朱红宫墙,经过琉璃碧瓦,明明已经见到了式干殿飞起的檐角,蓦地又停驻下脚步。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罢。


    想要去,却又不敢,终于在宫门外徘徊不定,忽然听见小内侍惊讶唤道:“世子殿下,您回来啦?”


    宁离恍神,便见一个青衣小内侍匆匆过来,似乎是想要将他迎进殿里。


    宁离道:“陛下呢?”


    小内侍答道:“陛下还在两仪殿议事,如今还未回来。世子可是要奴婢去请陛下?”


    “不必了。”宁离道,“你去与陛下说,我今日有事,不回宫了。”


    脚步一转,式干殿都没有进,匆匆的又朝着另一处方向去了……


    平芜尽处,辉煌宫阙,连绵楼坊。


    自九层浮屠高处向下眺望,是望不见尽头的建邺城。落日渐渐熄灭,夜色逐渐升起,冷风一层又一层的吹过了浮屠高处,扑刮得人面皮生寒。


    一群生机勃勃的百姓,一个等着春归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静的大城……这是帝京建邺,大雍宫城。宁离闭着眼睛,他坐在高|耸入云的浮屠顶|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这片天地中去。


    他听见日落月升,听见车轮滚滚、马蹄萧萧,听见晚风吹过林梢,鸟鸣归巢……彷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条缕交汇,在这座城池的地底汇聚,将城池笼罩。


    倏忽间,他睁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苍蓝的暮色里,他听到了青鸟振翅的声响。


    他轻轻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发,迟迟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随心出手,还是再等等,由着那青鸟飞远。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宁离垂落眸去。


    他站得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山林万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晕染的颜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晕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黑点。


    ……啊!


    怎么会走来这里?


    怎么不会走来这里?


    他立在塔顶高处,那黑点便在平芜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风声愈盛,天寒当要加衣,夜深时露也重,那些个内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竟然由着行之一人到了这里来。


    可是他不动,底下的人也不动,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着谁。


    宁离心中轻轻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并没有想过在今日见到裴昭。他遣了内侍撒了谎,没有想到,人竟还是寻了过来。


    是在等谁?又能够等谁?


    宁离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夜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乱。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便如孤鹤,飞身跃下,又像是一朵红云,缥缈无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着他张开了双臂,风声呼啸,他就那样轻盈而不着力的落入了怀中。


    宁离紧紧地抱住裴昭,将脸埋在微凉的颈窝,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忽然抬头,却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么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问道:“还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吗?”


    “宁宁会吗?”风声里听见一句问话。


    于是宁离更恼了,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为着自己被看破。


    “九龄来寻了我后,我又去见了孙先生。”


    “……”


    于是,喋喋的话语便止住,顿时间,不能够再问下一句。


    裴昭说:“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又怎么可能不想?可此时却不敢再问。


    心绪起伏间宁离被挽住了手,裴昭牵着他,朝着前方的高塔走去。宁离困惑而茫然,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举动。


    归喜禅师正在高塔之下,见得两人来,枯皱面目上闪过些许叹息,终于行礼。


    地砖冰冷,塔内久无人气,透着一股灰败的霉味。裴昭提着盏灯笼,带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彷佛还能听见顶上轻微的水声,潺潺流动。


    宁离蹙眉,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鲛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终于照亮了眼前这方空旷的大殿,无数石刻盘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阵法,从此处中心,朝着四方辐射。


    心中突兀的闪过一个念头,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第104章 烧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个傻子,连这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九州天下,一直流传的有说法,在建康宫的深处埋得有大阵,那是用以制约闯入帝京的无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阵,宁离曾经去过些山门,隐约也有感应。他猜测世上各处宗派怕是都有此传统,只不过是威力高低罢了。


    帝国中心,帝京建邺,又怎么会毫无防御、四处透风?


    只是他没想到,裴昭会带他到这里来。


    宁离道:“……这阵法,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裴昭随意道:“是,当年太|祖亲自设下,一直传到今日。说什么可教‘山河永固’[1],不过从来没发动过,大抵也是说来唬弄人。”


    他目光沉静,彷佛是笑了笑,几许轻嘲:“江山代续频仍,便大雍前也是几代乱世,哪有能千百年稳固的皇朝?”


    宁离目光掠过石刻沟槽,心里却知道,那半点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轻微的颤栗,一声一声蛊惑着他,要他步上那坚硬的石阶。可他心中还有清明,右手轻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动。


    宁离低声道:“‘山河永固,天地皆春’[2],行之,你不该带我来。”


    “哪有什么该不该,来便是来了。”裴昭轻轻一哂。


    他要牵着宁离上前,宁离却不曾动。掌心手指温|热,却固执的停留在原处。


    裴昭蓦地侧首,眸底幽黑深邃,无声凝望。


    不会是惧,也不曾是怕,只怕换了旁人早已是心潮澎湃、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时上前将那大阵握在掌中,而眼前的小郎君,足下却似生了磐石。


    若在阵外,兵锋所向处,这当是无上杀器,足以教无妄也心生忌惮。


    可身在阵中,阵眼近在咫尺,想要毁掉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弹指一挥间。


    惊世杀阵。


    利剑当头,睁眼便可见的威胁,只怕人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将那威胁毁掉……


    石室深深,鲛灯闪烁,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了两道修长的影子,无声的寂静,如此难熬,难堪。


    宁离退了一步:“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裴昭淡淡道:“如何当自己不曾来过?”


    宁离道:“我不会再来此处。”须臾,艰难重复:“也不会再来净居寺。”


    裴昭道:“来已经来过,你也知道此处的路,‘山河永固’就在这里,不会长脚,也不会逃跑,这阵法虽然闲置已久,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还能残存些威力。”


    “那你要我怎样!”宁离怒目而视,“你不声不响便带我来,事先也不曾问我半句,你问过我了吗,是我要来的吗?!”


    地底回荡他的怒喊,末处几乎要破音,无形的风声在此间流转,却被极好的控制在了周身三尺之内。


    攥住裴昭的手有些用力,那劲气几乎都要将人骨头捏碎,可裴昭如若未觉:“那你问过我了么?”


    宁离怔怔,呓语道:“问什么?”


    “你要我活,请来孙妙应,给出三条路,每一条看着都是生路,可是你却不来问我。”


    裴昭反扣住他的手,根根楔入,十指缠|绵:“你要我的答案,你把每一条路都列在我脚下,但自己什么也不说。九龄今天带著书册来见我,我在两仪殿中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小内侍说他出了宫,可奉辰卫缀着,私底下来禀报,世子在浮屠塔高处,吹了一日的冷风。


    自塔上掠下时还会怒声问自己,却不知道,裴昭心中已经幽然烧了暗火。


    “你要我选,你要我选什么,你又要我的答案是什么!”


    两人并肩,手指相携,那本是极亲近的动作,可裴昭言语步步紧逼,眸光雪亮迫人。


    宁离被逼问得有些仓皇,那声音甚至发哑:“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裴昭抬手,拭去少年眼尾斑驳的泪水。


    “那我若选第一条呢?若我只愿解黄泉竭的毒,年寿不永,日后先你一步而去……宁宁可否会后悔?”


    “行之!”


    宁离声音近乎于尖利,抬手捂住裴昭的嘴,不许他继续再说下去。他本以为无论裴昭如何选择,自己都能泰然处之,然而当真听到从裴昭口中说出,却是一阵难言的疼痛。


    “不会的。”他嘶哑道,“我不会使你有事……但凡我活着……”


    裴昭的眼眸几近于温情:“宁宁,人力有时而尽,何况天意从来高难问[3],又岂能事事如意?”。


    他被逼得哭了,雪白面上泪痕交错,目光模糊水痕斑驳,实在是可怜。


    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见过宁离落泪好些次,唯有这一次,是裴昭刻意逼迫。


    臂膀上的手指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明明谈的是自己的生死,可狼狈不堪的,却是怀中的少年。


    “宁宁,你想要我的回答是什么?你想我走哪条路?我亦不想一朝选错,日后只能空留余恨。”


    “你告诉我,嗯?你要我怎么选?”


    “……”


    他们在石阶前坐下,在冰冷的阵法前,依偎做一处。


    宁离颤抖着开口,他彷佛从手指到嘴唇都在发抖,那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力气:“我……我想要你重修。”


    “我找到了‘日月之明’那一卷,你……能不能……废功重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来的音节,更不知道,牙齿发颤,那几乎已经如同气音。


    却如此清晰,一清二楚的,印在了裴昭耳底。


    微凉的唇在额角落下一吻,裴昭并未曾有半分迟疑:“好。”


    一锤定音,破去所有旁徨与犹疑,碾过所有萧瑟与不安。


    然后他开口:“我不知其中有何种艰险,教你如此迟疑,如此害怕。但我既答应你,便会全力以赴……宁宁,‘山河永固’是皇城用以迎敌的大阵,全力发动时,或可教无妄境陨落。”


    “我教时家大郎为间者,传去青鸟,上皇与蓬壶暗中苟且,只怕李观海不日便会赴京。废功后我怕心神无力,无暇外顾,将这座阵法托付给你,可好?”


    宁离泪水涟涟,被吞没在了唇齿间。


    他喘|息道:“好。”。


    五更天,夜色将明。


    时逢廿五,内侍传令出,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今日罢朝。


    医者提着药匣快步踏入,正经过奉辰卫大统领,瞧见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萧九龄颔首示意,禁宫之中,处处安排妥当。然而见得医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


    孙妙应淡淡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没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开国之后,历代掌管者不过通幽、入微,再无一人有无妄境修为。


    “可我也想知道,若无百病侵袭,若无恶煞缠身,行之又应当是怎样的风采?”


    第105章 黄芪鲫鱼汤 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105.


    忽然间听得内殿一声低喝:“阿离!”


    宁离霍然起身,大步如风,翕忽间便入了内殿。但见孙妙应在床榻一侧,额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叠扶住。显然那一番施针,对医者的消耗也颇深。


    明珠数颗,照亮榻上光景,解开的单衣平铺在旁,裴昭双目微阖,周身大xue上,插满金针。


    宁离上前却不敢上,一双眼眸转过,只定定的看着孙妙应。


    “你来收针。”孙妙应一语定音,“……同时起针,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则余毒残留,无法被拔尽。”


    见宁离点头,但微有疑惑,孙妙应立时便知在何处,只道:“他与你从前不同……积毒日久,而时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缓图之,只能下一剂猛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还有,散功也要你来主导。”


    “……”


    宁离深吸口气,情知兹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没有人来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与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尽数系托在他手。


    目光转过那数根金针,状似杂乱,实则法度暗存。心中渐渐勾勒出脉络,他手指轻拂,刹那间,三十六根金针齐齐震颤,金光闪烁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归位离体。


    一时之间颤声犹如蜂鸣,那不过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还能见半根金针影子?


    宁离将单衣与他披上,又将人扶起来,双|腿盘坐,改为打坐姿势。裴昭面色苍白,冷汗滴落,双目仍是阖着,不知是陷入了梦魇,还是因为药效,被禁锢着无法醒来。


    并指成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居然手还下不去。


    孙妙应在侧,一声低喝:“不要犹豫了,阿离,你难道想他自己废功吗?那只会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枯皱面上,双目锋利,不见半分浑浊,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萧九龄来!到时候,你这小情郎是痛死还是病死,血气暴乱还是经脉寸断,都与你无干!”


    被那话语一激,宁离反而冷静。


    “他做不了这事。”宁离一口回绝,他不知道是在自述,还是在说给谁听,“只有我。”


    话语既落,再不犹豫。


    双指如剑,若长虹贯日,一剑刺穿气海!


    那一下简直是妙到巅毫,直捣镜照幽明脉门。瞬时之间,灵台倒塌,无数真气奔涌溃散,立时便要冲入经脉,却被金光巨网拦住。那彷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教阴诡真气不能散乱半分。


    幽冥真气无处可去,顿时凶性大发,便朝着来处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难道真有人以为能将凶物放出,还能全身而退、半点不伤己身?


    冰寒真气顺着双指冲霄而上,霎时间,宁离指尖如覆寒霜,冰淩一直凝结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凶物咆哮着要咬下,却再不能进半寸。当耀灵照映,烧出一缕白烟,顿时尖啸着回退,却再无半分退路。


    宁离碾碎了幽冥真气。


    两相激荡,剧痛恰如利剑穿心,又若万箭当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呕出一股乌血……


    他剧烈咳嗽起来,素色单衣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一声声的简直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宁离些微一怔,蓦地换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纯至阳的真气刹那如潮水涌入,漫灌过裴昭四肢百骸。他不会去管真气是否会枯竭,也不会去想内息是否会耗尽。


    地上的雪,冬后会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细流;高处的层云,离合后会散去;低处的阴翳,被金光普照后亦会无所遁形;夜晚那样冷,而明日朝阳终将会升起。


    绵绵涓涓,流转不绝。


    小半时辰后,宁离撤开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时刻,裴昭双目翕动,缓慢的睁开了眼。他勾动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滞,却连这一动作也极为艰难。


    大袖轻拂,宁离低叹:“睡罢。”。


    那一睡便不知春与秋,张鹤邻来了数次,都只见裴昭双目紧阖,安然沉睡。


    “行之从前很难入睡罢。”


    “世子所言不错。”张鹤邻叹了口气,“陛下从前为黄泉竭困扰,常常难安,一夜也睡不得两个时辰……您来了后,这才好了些。”


    宁离心道,那大概也是为自己一身真气所致,叹道:“教他睡罢,亏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睁目时,眼前只有朦胧光影,几乎不知是什么时辰。唯有头顶纱帐金丝绣就的龙纹,告诉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这般醒来,彷佛还是黄泉竭毒发时,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识内视经脉,引动真气,却是一怔。


    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寻不见半分内息。竭力引导,默念入门时心法,却也不见有半分热气,从丹田中升起。


    废了。


    一身真气俱散尽,从此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为得来如此不易,却在须臾间化作了乌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间周旋自保的最强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宫夺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敛尽锋芒的最后底牌。


    尽数东流水。


    无力感将周身笼罩,他感觉到了孱弱,肢体中俱没有力气。如今倒真似那缠|绵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鹰被折去双翅。


    落入尘泥。


    裴昭静默了许久,即便早有准备、早知会沦落于此,然而当真迎来的一时,他亦做不到心外无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惧,不能免俗。


    不见物时,双耳分外灵敏,但饶是如此,也听不见些声音。


    太静了。


    深宫内帷,无人敢惊扰,内侍们都被训练得极好,行走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但榻边必会有人值守。


    是谁?


    宁宁在哪里?


    他挪动几分,立时将人惊动,身边守着的是张鹤邻,连忙将他扶起,又垫了个软枕。


    须臾请来医者,孙妙应打开药匣,取出其中一方乌木小盅,旋开后只见得填到半处的碧绿药膏。那颜色浓稠得恍若阳春凝固,奇香馥郁,甚至将高处的碧海燃犀灯都压过。


    “南海碧流光。”孙妙应道,“所幸当初阿离不曾用完,还剩了这么半盅。”


    用冷水将药化开,一碗颜色浓翠,被深褐木碗衬着,简直不该是人间有的颜色。


    内侍取来,奉到裴昭身侧,裴昭却不曾接。


    他目光落在孙妙应处:“宁宁呢?”


    “阿离?”孙妙应听了就来气,顿时不由得带出几分,“他……他好得很呐,多亏了陛下!”


    那语气简直可说得是尖酸了,哪有人敢这样对着裴昭说话?


    便是眼前人是那悬壶济世的医者,但这样的怨气,也实在是犯上啊!


    裴昭听得,乍然颜色就变了。


    他原本病中,面色苍白,此刻更透明几分,几乎寻不见血色:“他怎么了?”


    一时间闪过诸多猜想,那时印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温|热,真气绵绵不绝,融入自己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裴昭虽然不能睁眼,但身体感官半分不失,他知晓自己吞噬了多少真气……那足以将一位巅峰入微境榨干。


    宁离反生重修,如今也不过将将入微罢?


    那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念至此,心神皆颤,胸中彷佛血气逆转,蓦地又呛出些血沫。


    “陛下?陛下!”


    “萧统领……你快来!”


    “别添乱!他受不得旁的真气!”


    “凝神,静思,抱元,守一……切忌忧思劳神。”


    顿时殿中一片兵荒马乱,人声不绝。


    裴昭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平躺放下,连扎了数根金针。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上不来气。


    萧九龄在侧,彷佛压抑着怒火低喝:“孙先生,萧某尊你敬你,但也容不得你在陛下跟前这般放肆。”


    孙妙应冷哼一声,到底是自己理亏,没想着一句话,就惹得裴昭激动若此,心神大动,险些要七情受损。到底是医者,即便心中有气,也得对病人负责。


    当下道:“阿离没事,陛下不要多想……你心神激动,伤到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得阿离吃苦?”


    裴昭勉强沉静下些心神,哑声道:“他人呢?”


    ……若宁离有半分闪失。


    不信孙妙应言语,总要看了才能安心。


    “人?”


    这问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三日之前,渡过真气,宁离靠在椅上出神。


    他消耗颇大,虽然调养一番便可无虞,但此时终归是有些疲倦。


    一桌精心准备的膳食,却没有半点心情去动。张鹤邻劝道,多少还是吃一些,陛下如今在病中,一切都仰仗宁离。世子若是将自己累倒了,那又如何是好?


    再三劝说,勉强说动了几分,手指胡乱点了点。


    于是内侍奉来了一盅黄芪鲫鱼汤,汤中添了黄芪、玉竹,细细煨了,汤色都煨得奶白。


    这鱼汤从前宁离也喝过,御厨手艺甚好,先行将鱼煎过,两面金黄再煨的汤,喝不出半点子腥味儿。但那时觉得鲜美可口,这一次不知道为何,一打开盅盖,宁离便觉得一股腥味直冲鼻腔,当时险些呕了出来。


    那被孙妙应悉数拢入眼底。


    “伸手!你在建邺这么些天,到底是过成了什么样?”


    宁离讪讪伸手,被搭在腕上,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诊脉。


    就见孙妙应双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那面色古怪极了,很有些看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意思,又像是想要将谁大卸八块。


    “您这表情……我不过就动了点儿真气,歇几天就好了,也不用气成这样罢?”宁离胆颤心惊。


    孙妙应冷笑一声:“你猜猜,你这是什么脉?”


    宁离:“……”他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孙妙应当真是气了个半死,冷笑道:“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1]


    第106章 梅子浆 宁离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


    106.


    宁离:“……”


    滑脉?


    这是在开玩笑的罢。


    宁离当即就想要说,孙大夫,不要糊弄人。就算是担心他真气消耗太大了,也没有这样胡乱说一气来吓唬他的。


    可是他再一打量孙妙应的神情……那半分不像是在开玩笑。自己自幼病中,便由眼前这位老先生调理,宁离更是知道,过往的经历告诉他,眼前这位是一位极有品德操守的医者,他对于病人的病情十分 负责,绝对不会对着人胡说八道。


    滑脉。


    有孕之脉象。


    我……???


    不可能。


    宁离第一个反应就是荒谬,他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男子!”那言下之意一览无余,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然而就在他反驳后的下一刻,却陡然间想起来,不久之前从沙州寄来的那一封家书。阿耶亲手写给他的,在那几页薄薄的信笺里,阿耶对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没有阿娘,却有两位阿耶。


    宁王是他的父亲,而归猗是那个将他诞育下的人。十七年前,他正是在建邺城的净居寺里,由归猗生下,再托付给五惭大师,带去了沙州。


    宁离:“……”


    那时他只有一种茫然的不真切感,因为从前他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例子,可是阿耶明摆写了给他看。如今,孙大夫又这样与他说,诊了他的脉象,一口给出回答。


    宁离简直是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顿时间,眼神也飘忽,有些恍然,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四下里并无内侍,小小的侧殿,里外里都没有人。原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跟着孙妙应走出了内殿,到得摆弄医书的那一间。


    宁离咬唇:“再诊诊罢……”


    孙妙应心道再诊一百次也是这么个回答,这脉像他平生诊过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见到,更不要说是眼前这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


    他没什么好气,却也看得出宁离心神不定,随便拎了本医书出来:“呶,你自己看罢。”


    那医书册子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有些年头,宁离目光瞥过,看见了封皮上的四个大字:《濒湖脉学》。


    这从前是没有好生读过医书,眼下却不得不来读。他心知孙妙应绝对不会糊弄自己,可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几分不真切。便仔细翻着,找到那一章节,对照着医书上的文辞,摸在自己的腕上。


    老旧的脉枕轻微有一些硌人,但是宁离不太顾得上,他摸了好一会儿时候,就见孙妙应在旁,冷眼瞧着。


    “……如何?”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宁离:“……”


    宁离喃喃道:“好像,好像是有一些像珠滚玉盘。”


    话语落下,他顿时是明白了,忍不住低头看下去,却觉得自己的身躯,与平常都没有什么两样。还是柔韧的身体,结实的小腹,只要他想他可以握剑把薛定襄那样的揍上十个八个,谁也别想逃出去,保管哭爹喊娘。


    宁离迟疑道:“我……我也要做阿耶了?”


    孙妙应:“……”这是什么破烂问题?


    想过宁离有很多种反应,但没有哪一个是这样。


    小郎君眼眸水色分明,黑白丸子似的透亮里,有一点儿犹豫,还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他并未有半分自厌、自弃,并不因为自己身体与寻常人不一样便生出恐惧、畏怕。


    孙妙应心中长长吁过一口气。


    本来还担心过宁离情绪,想过拿归猗来开导,现在瞧着,倒是不用开解、劝慰。


    但心中那种想要提刀的心情更加强烈,甭管那对象是谁!


    孙妙应冷笑道:“是啊,你阿耶把你送上京还没有几个月,他就要当阿翁了。”


    宁离:“……”


    再怎么也听得出来,这不是在夸他的。


    孙妙应看他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简直在懒得再管他,剩下一些要问的话,感觉也不用再问了。看宁离现在这个样子,呵!那答案一定不会有第二个。孙妙应转身扭走:“算了算了,老头子年纪大了,也不来碍事了。”


    眨眼就出去,剩下宁离一个人。


    他坐在殿中,对着《濒湖脉学》,有些恍惚,孙妙应走了也没有出声挽留。


    半晌,外边有人探头探脑,是个穿着褐色麻衣的小童。


    宁离还是余光瞥见的,朝他招招手:“天冬?”


    天冬蹬蹬蹬的跑进来,手上端着一只小盅:“宁离哥哥,师父说你喝不下紫苏饮,让我端了梅子浆来与你试试。”


    宁离:“喔!”


    陡然间想起,自己昨天喝那紫苏饮,喝得只想吐,原来因由是在这里!孙大夫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口里全是不悦,出去倒是给他换了一盅。


    乌梅煮的汤水,里面还加了些桂花,果然这一次只觉得酸酸甜甜,并不觉得有半分呕意了……


    式干殿。


    内侍侍立在侧,张鹤邻也提心吊胆,不知道这位孙先生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孙大夫,孙神医,前几天瞧着都还好好地,为陛下诊脉也是尽心竭力,怎么自从三日前扎了金针后,感觉那态度就换了一遭啊!


    人?


    孙妙应道:“他身上有两条腿,又不是个雕塑,老头子怎么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话刚硌出来,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轻轻地过来。


    “行之?”


    孙妙应:“……”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这不就是人!


    孙妙应道:“醒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裴昭些微蹙眉。那话不像是朝着他说,微微扬起的下巴……倒像是朝着宁离。


    那样的神情,教人生出些微的猜测,彷佛是宁离将这位神医给惹恼了。而宁离能够将孙妙应惹恼的地方,又在哪里?


    他低咳了一声:“都出去罢。”


    宁离刚刚迈出的脚一停,顿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他才将将回来呢,也要跟随着出去么?


    “宁宁留下。”


    于是宁离顺理成章的上前,将张鹤邻手里的碗也接了过来,只是扫了一眼:“碧流光!”他认得这浓翠的汤药,小时候取来,喝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裴昭之后要喝的那些,很有一部分,宁离都熟悉,只是稍稍增减了几味罢了。


    他用勺子搅了搅,坐到床边,舀了一小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却没有喝。


    那双眼睛彷佛有些探寻的意味,仔仔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彷佛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没有一个地方放过。


    宁离不明所以,被他这目光看着,顿时间又想起来自己隐瞒的事情,禁不住生出了一点儿心虚。


    但他端着碗的手却没有晃。


    换旁人定然看不出,可是他那一点儿神色又哪里瞒得过裴昭的眼睛?纵然只是一闪而过,也被悉数捕捉。


    裴昭语气不由得艰涩:“宁宁,你瞒了我什么?”


    半晌,宁离声音细细:“也……也没有什么。”


    第107章 糖杨梅 大不了拍拍屁股回沙州


    107.1.


    那就的确是有事情将他瞒着的罢!


    裴昭面色微微发白,定定的注视着眼前年少的小郎君,宁离肌骨如莹,容光明艳,穿着那身蕉红的锦袍,更衬得唇红齿白,颜色鲜|嫩,好似三月春日枝头的鲜桃,让人禁不住生出掐一把的念头,看是否能掐出甜美的汁水来。


    可惜他如今是有心无力,四肢沉重阻滞而难以动作,更甚于当初凤光殿毒发醒来之后。


    他目光落在雪中透红的双颊上。


    那颜色看上去极好,可也太好了。


    是孙妙应与他用了药吗?教他维持住一副气血充盈的假象。


    但究竟是用药激发,还是自身生机茁茁,之间会有细微的差别。更何况以孙妙应对宁离的爱护,他不觉得会开出那等药方。


    心中稍稍松缓了一些。


    他声音轻缓若飘落的羽毛:“不能说?”


    宁离:“……”


    宁离早已经习惯了裴昭看来的眼神,可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低低的咳了声,生出了一些难言的窘然。


    他吞吞吐吐,说一个字能吞三个,模糊的音节转了几圈,半晌,终于道:“也不是不能说?”


    “嗯?”


    微微上扬的音调,代表着心中疑惑,又有轻缓而不容置疑的催促。


    宁离:“……”


    宁离那当真是一句话在喉咙里回旋了八百次,都已经到了唇边又说不出来。要他怎么讲?


    ——我诊出喜脉啦!


    不不不,这不行,从那天知晓后,他自己消化反刍了足足有三日,已然对这个消息接受良好,可是行之呢?


    行之能够接受吗?


    他会不会觉得很荒谬、很奇怪,觉得是什么玩笑呢?


    宁离决定先拖延一阵,好生调理一下语言,具体表现在,先做一点正经的事情。他手上拎着那只乌木匙,在碗中搅了搅,浓翠的药汁跟刚拧出来一样:“你先把碧流光喝了。”


    裴昭掀开眼皮,意思是答应了。


    两人一个人喂,一个人喝,纵使宁离从前生疏得很,但式干殿里已经受了那么些遭,耳濡目染也学了些。


    眨眼间碧流光就只剩下一个底,这药喝着是一股子雨后的青草味儿,还夹杂点泥巴的腥气,味道虽然比那些苦药轻,但还是不太好喝。


    宁离眼疾手快,从匣子里翻了颗糖杨梅,一股脑儿塞过去。


    裴昭猝不及防,险些把他手指给咬着。微酸的滋味在舌尖绽开,不多时又有回甜。


    果然是一碗苦药必定伴随着一颗糖。


    “宁宁。”。


    又在喊他了。


    拖不下去的。


    冷静些,迟早是要告诉行之的,这是另外一个爹呢!


    可万一不能够接受怎么办?


    要是接受不了……那三年之期一满,自己就拍拍屁|股回沙州,阿耶也不用再督促监测自己读书了,教育娃娃直接从下下一代抓起罢!


    宁离是位头脑活络的小郎君,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样一想,好像也是一条出路。于是心中大定,当即就将手中的木碗放下,几步走到了书架边,去拉下方的木屉。


    他的那些信,收到以后都没有归拢走,就在式干殿内殿里搁着,如今这边的木屉,倒有大半都搁着他的东西……


    木匣样式有几分眼熟。


    裴昭心中一跳,已然认了出来,那彷佛就是前些日子宁离从沙州收到的那一方,里面放着的是宁王的家书。


    他还记得那一日宁离的模样,魂不守舍,泫然欲泣。自己到底是没有舍得追问,却不妨宁离在这一世又取出。


    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


    暗探发来了密报,西域各国还算安分,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在惹事,如今沙州也无恙,是什么惹得宁离大动愁肠?


    薄薄的信封放在一旁,取出来信笺,却只拈了后面一张。余光中瞥见的字迹,铁鈎银划,自有风骨。宁离将信笺展开,彷佛是想要教他去看。


    裴昭微微阖上眼眸:“宁宁念罢。”


    他却是想要从宁离读信的声调里,捕捉到几分情绪。答应也罢,拒绝也罢,可怎么见着,宁离忽然咬住了唇。


    那是心中为难之际才会有的情态,想必要教他读这信,定然不一般。


    目光似萤火飘忽,落在信上,又落在他面上,几次来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下不定决心。


    忽然将那信笺朝着他眼前一放,语速极快:“我不念,你自己看。”


    真是……


    小郎君又要使小性子了。


    裴昭微微一笑,见宁离情态十分自然,那担心就更放下一些。总归答案便在自己跟前,又何必在小事上拂逆宁离?


    想来瞒着自己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落到那信笺上,应是前面几张没取来,这一张上沙州的风物正说了一半。似乎是今年雪大,把宁离从前养鱼的青石缸挪到了屋内,不过月牙泉也冻得结冰,如今是钓不起鱼了。


    裴昭一目十行落下,忽然间微微一凝。


    这往下说的是……


    他忽然间一阵阵失神。


    原来宁离并不曾有生身母亲,原来他是归猗以男子之身诞下。此时此刻,从前所见,那些疑惑中的语焉不详之处,刹那都得到了解释。


    怪道宁离会从娘胎里带出黄泉竭,那可不正是上皇给归猗下的毒?


    怪道归喜禅师对上皇恨若如此,对宁离态度又有些古怪。


    怪道宁王当即便请封世子,又将陈则渊撵出了沙州,甚至不教那风言风语,透露出分毫。


    那是心爱之人九死一生为自己诞下的孩子,爱若珍宝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忍受旁人对怀中娇儿指手画脚?


    更何况那陈则渊迂腐不堪,空有大儒名头,行的却是泥古不化之事。他口口声声必提上皇,宁复还深仇大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他一个好脸色?


    元熙十九年,春归建初。


    原来那并不是一对高山流水的挚友,而是两心相印的情|人。


    “……行之。”


    耳边骤然响起的一声,简直是千回百转,所对上的眼眸,彷佛也躲躲闪闪。明珠微光,便见得宁离悄悄地看他,又埋下头去,但没过得几个呼吸,又凑将过来。


    这封家书,是宁离怀疑自己并非宁王亲子,去信沙州得到的答案。


    亲得很。


    再没有比他更亲的了……


    “你会觉得奇怪吗?


    原来那日的魂不守舍是为了这事,雕花窗前的场景犹在眼前。小郎君得了信,指节都攥得发白,眼眶红得都像是哭过。


    心中怕得很罢。


    还是鼓起勇气,将最深的秘密和盘托出。


    裴昭心下柔软:“这有何奇怪?天下之大,不知多少奇人异事。令尊以男子之身,将你诞下,那必然冒了很大的风险,我还要佩服他的勇气。”


    “真的么?”


    “自然。”


    十七年前。


    那正是自己在净居寺中小居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那年,遇到了帘后讲经的僧人,赠来一盏碧海燃犀灯,此后前路未卜,生死飘摇。


    他心中忽然一阵颤栗,怀中少年彷佛重逾千钧。那是归猗剖开血肉、碾碎筋骨、险死还生,才带至人间的珍宝。


    “上皇不仁,令尊当时想必吃了很大的苦头,女子生产尚如鬼门关……宁宁,他一定很爱你。”


    宁离低低的说:“我想也是。”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惆怅,喃喃道:“如果当时阿耶没有被骗,他们都回了沙州就好了。”


    倘若没有被上皇蒙蔽,倘若求得了元熙帝许肯便当即离开,便至塞上,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何至于如今惨烈结局。


    净居寺中,一抱枯骨。


    孤零零的在那处,死得无声无息。


    他神情怔怔,显然是到得伤心之处,裴昭吃力的抬手,轻抚过少年面庞。


    “如果你想,可以将令尊送回沙州。我想令尊也不会愿意待在建邺,你可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宁离蓦地看来:“当真可以么?”


    “有何不可?”裴昭轻叹,“想必宁王也盼着团圆罢。”


    否则,如何又不曾驳了谕旨,要将宁离送来建邺呢?。


    肩头一重,是少年将头埋了来,低目时只见得一头柔亮乌发。


    颈中似乎有些热,抱住自己的手臂也是那样热,宁离彷佛一个天然的火炉,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颤抖犹自不休。


    裴昭心中轻轻叹气,不由得想,那要何时送归猗去沙州呢?


    他也应该送玉璧金帛去沙州了罢,可那是遣使者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劳动宁离。那是在此间事了,教宁离先扶灵沙州,再行婚嫁之事?


    一时间心中闪过许多念头,知道怀中人心潮澎湃,宽慰道:“还要谢谢令尊,否则宁宁不会来到我身旁。”


    宁离抵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裴昭含笑打趣:“既然如此,不知宁宁是否也会为我孕育子嗣,我必然如宁王,爱若珍宝。”


    他原是随口一说,却见宁离双眸蓦地张大,水光滟潋,十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就那样靠在他的怀中,气息近在咫尺,明眸流转,眼睫翕动,双唇微张,微羞微赧的情态,欲言又止着……


    裴昭呼吸骤然停滞,极不可能的念头滑过,刹那间似有万千焰火炸开,不自觉声音发颤:“宁宁,你说瞒着我的事……”


    宁离埋头。


    那气息又轻又软,颤颤的,像一滴露水落在叶尖。


    “孙大夫说,有一个月了。”


    第108章 川芎胶艾汤 怎么总被吻得喘不过来气?


    108.


    一个多月……


    那算时间,岂不正好是在别院中那时,山间闲暇,几日休养,两人过得逍遥自在。观梅赏雪,抚琴对月,随心随性,倒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裴昭落下目光,却只见得小郎君漆黑发顶,柔韧身躯。


    他有一种奇异感觉,彷佛被泡在温水之中,又像是置身于云端之上,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不欲仙。


    宁宁……有孕了?


    九个月之后,将诞下他的孩子,是他与宁宁的骨血。


    那定然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或许就像比照着宁宁的眉眼刻出来的一样。


    裴昭唇角翘起了一个角度,微微上扬,那是在笑的样子。那翘起的角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再也收不住,满面都是喜悦与笑意。


    所有担忧与阴霾一扫而空,他竟然在朗声大笑,喜上眉梢。


    忽然间,唇角被轻轻碰了碰。


    他就见得宁离乌黑眼眸提溜转着,瞥道:“行之,你笑的好傻!”


    傻么?


    他自小接受储君教育,要求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务必教外人看不出自己情绪。上位者被下边人猜透心绪是大忌。虽然并不那么严谨遵守几分,可他确实是难以克制。


    宁离想要将他的嘴角压一压,不要笑的像是镇上卖酒的郎中,可是怎么压也压不下。


    那双素来沉静温和的眼眸俨然变了模样,双眸熠熠笑意如星。


    自从孙大夫来京后,便常见裴昭被病情困扰,或者说更加往前,自从自己来到式干殿后,见到的就是病容恹恹的模样,何曾见过这般发自于内心的喜悦?


    彷佛人都被点亮,一江春水,明月朗照。


    宁离禁不住,也翘起了唇角,他仰起头,献上自己柔软的双唇,细细密密的吻上。


    那像是春风化雨一般柔和,款款温情在交缠、碾磨之间,无声流淌。他们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喜悦、热切,每一寸、每一毫,都是那样的甜美,教人沉醉。


    宁离双眸渐渐浮上水汽,气息也有一些不稳,他收回舌尖,靠在裴昭怀中,有些心恼。心道自己堂堂大宗师,怎么总是被裴昭吻得喘不过来气?


    从前也就罢了,反正自己也还在反生重修,没有到封印前的境界。可是如今裴昭修为全都废了呢,怎么自己还是招架不住?


    忒可恶!


    宁离说:“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蛊!”


    他喋喋不休,彷佛有些气恼,偏偏眼眸含水,双颊生晕。发冠已经乱了,面上尽是垂落的发丝,因为沾了汗水,有几分黏腻,发湿。


    裴昭含笑道:“我从未去过南疆,便是当年离京,也是去的幽州……如何给你下蛊?”


    宁离听得好不生气,凑上前去,又叼着他的唇尖,作势要恨恨咬上一口。齿尖已经要切上去,又想起眼前这位是御座上的天子,不可行迹不雅,便只轻轻咬一口,便将他放过。


    他快活道:“你开心么?”


    又哪里需要问才能得出来答案?从眉梢到眼眸,到唇角,每一处,无不诉说着心中巨大的激动。


    他从没有见过裴昭这样的神情。


    但是正事不可以忘,想到孙大夫在这几日与自己叮嘱的,宁离十分郑重的说:“你开心,就更要好好喝药喔!”


    裴昭正是胸中激越之际,只觉得眼前人从发丝到脚尖都无一处不称心,忽然听见这一句叮嘱,当真是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又有一种鼓胀的酸涩,在心中弥漫。


    他说:“但凭小郎君吩咐。”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这具身体,如今四肢沉滞,想要将宁离揽入胸膛都有些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知道,若早一时、早一天,他定要将眼前人揉入自己的怀中。


    还好宁离亲近,此刻靠在他的胸口,将巨大的空虚悉数填满。


    他听着宁离细细的叮嘱:“孙大夫说,要先调养几天,废功之后,身体经络、内腑都会有一段时间阻滞,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将全身经脉打通……那之后,便要趁热打铁,着手重修。”


    “镜照幽明,这一卷才是明,修起来,只怕会很难受。痛得很!不好熬的,也不能半途而废。”


    “行之,不能打退堂鼓的。”


    “……”


    这絮絮叨叨的,千言万语,倒像是将他当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然而他并不觉得烦闷,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耳中听着那细碎的叮咛,脑中思绪却飘到了另外一方去。


    ——可得快些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宁王府下聘,一来一往说不得几个月就去了。也要教钦天监去看个好日子,越快越好,半点都不能拖。礼服器物也该快些备制,样样都不能缺,务必尽善尽美。


    天子大婚,早早就应该准备了,眼下说不得就有些紧迫。自己的病症,外部的暗涌,先前还觉得俱在计画之中,此时却只觉得,哪里都不对。怎么这么些事情,将将好都堆到了现在来?


    可若要追究将全盘计画打乱的源头……


    谁舍得追究!


    那是念上一声,心里忖过,都不由得漫起的甜意。


    “宁宁?”


    “唔?”宁离被他打断,侧着头将他望着。


    “我记得你当初说,你上京是想要在建邺迎娶一位王妃?”


    宁离大惊失色:“这哪里是我说的,这分明是你说的!”


    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那黑锅扣到他的头上,曲解他的意思。


    阿耶明明是说,教他找一个能替自己打理王府的人!


    不过……


    他眼下敲定的这位,那没甚么可能去沙州与他打理王府了罢!。


    阿胶,艾叶,川芎[xiōng],当归,芍药,干地黄,甘草……[1]


    一碗褐色的汤药,正搁在案上,从汤汁的颜色,到蒸腾的白气,都透着一股要将人五脏六腑全部腌透的苦意。


    宁离颜色都变了:“不,我才不要喝,我又没病!”


    孙妙应亲自开的方子,教人煎来的,医者早知道是这个坚决拒绝的样子,甩了袖子就走了,将这大|麻烦留给另外一个大|麻烦。


    天冬拿着药方,得了吩咐,根本不朝着宁离,而是朝着裴昭。


    “陛下,这是‘川芎胶艾汤’,惯来作补血安胎之用。”


    裴昭目光移动,看到宁离脸皱得老高,温声道:“宁宁。”


    宁离老大不情愿了,咕哝道:“我好得很!才不用这些,你别听孙大夫,他就是想塞苦药治治我。”


    ……为什么要治治他?


    裴昭目光幽然滑过,如若未觉,只道:“你既然要我好生喝药,自己也得以身作则才是。”


    宁离:“……”


    可恶,忒可恶!居然拿自己来要挟他!


    “怎么能算要挟呢?”裴昭叹道,“本就是最简单的道理,立身行己,这样才能教人信服。”


    宁离:“你!”


    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终于是恨恨的将手伸向了药碗。


    那药真是苦的过分,川穹胶艾汤,不知道孙大夫还加了什么,一股子直冲天灵盖。


    内侍忙不叠送上温水漱口,宁离一口吐了,仍然觉得口中还是那化不开的苦意。他恼怒的很,两个眼刀子飞向了裴昭,气冲冲的走了。那袍袖翻飞着,就像翻滚的红云波浪。


    裴昭一时失笑,见得他好不快乐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面上的笑容却随之消失了,唇角亦然放平。


    他沉声道:“天冬,将孙先生请来。”。


    那所有的笑意都收敛,面目又变得沉静。


    孙妙应来时,便见得榻上那位君王,似乎并不有几分喜悦,反而是沉凝细思,忧心忡忡。


    他心知这般情态定然没有教宁离瞧见,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将那小郎君气走,是有些什么话要问,要说。


    果不其然。


    裴昭沉声道:“孙大夫,宁宁这个孩子,可以留吗?”


    孙妙应悠悠的看过去,语气也慢吞吞的:“陛下不想要?”


    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又有无数的沉思隐忧,在心中出现。这时候听见孙妙应的话,裴昭竟然有些止不住的痉挛,他勉强按捺下了来,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作为男子,孕育骨血。”


    “我担心……黄泉竭。”


    那三字落下,本就是心中最沉重、最黑暗的猜测。


    裴昭缓慢道:“当年上皇给归猗下了黄泉竭,教宁宁身体里带出来了这毒。想来孙先生亦是穷尽心力,这才将宁宁身体调理好。我害怕他以男子之身诞育,会对自己身体有所影响。更何况……”


    “我体内亦有黄泉竭。”他艰难道,“宁宁有这孩子的时候,余毒未曾清除。”


    黄泉竭只能够通过娘胎带入孩子体内吗?万一还有别的方式与途径呢?他与宁离都饱受黄泉竭之苦,这个孩子,如果算时间,便是那日自己听闻宁离斩断了古琴“月露知音”,追到山间别院后怀上。


    那时候,自己身上,黄泉竭未消,镜照幽明反噬未除。


    两情相悦之际,肌肤相亲,鱼水交融,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更何况,那时他也不知宁离是这样的体质。


    如今上皇在暗处,虎视眈眈,四周阴云将动,恰逢多事之秋,正是殚精竭虑之时。


    否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哪里敢冒这个风险,让宁离生子!


    他当然喜欢的很,可是他更担心,是否会教孩子生来便受苦楚!


    第109章 枸杞叶粳米粥 上皇微微哂笑,神情晦涩难辨


    109.


    黄泉竭的余毒。


    小郎君是那样的快乐,眉眼间都是纯然的喜悦,于是他心中的顾虑与担忧,也悉数沉沉的压了下去,不暴|露出分毫。


    唯有此刻见得孙妙应,才能问出最悚然、最恐惧的问题。


    ——会有事吗?


    ——腹中的孩子出生后,会如少年时的他、幼年时的宁离那般,吃尽苦头吗?


    殿中烛火明亮,照得他眸间似有迫人之意,执着追求问询一句答案,要教他安心。


    孙妙应淡淡道:“如果有恙,那当如何?”


    裴昭侧靠在榻上,那一瞬时,彷佛被冷浸浸的沉入了雪水之中,嗓子竟然开始发堵。


    倘若有恙……


    倘若亦生来便带有黄泉竭之毒……


    牙牙学语时,想必雪白可爱,但一旦毒发,便是摧人心肝……


    不对。


    裴昭截断自己思绪,缓慢的冷静下来:“是我想岔了,孩子出生后,体内不应当带有黄泉竭。”


    关心则乱,也或许是大病醒来后虚弱,以至于他失了平日的缜密。


    眼前医者气定神闲,若真有那隐忧,如何会是现在这般泰然自若神情。


    孙妙应慢声道:“那是自然,阿离体内黄泉竭早就清了,这毒若是要相传,是从娘胎中带出……”目光十分隐晦的瞥过裴昭一眼。


    言下之意,那孩子又不是孕育在裴昭腹中,这种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


    他些微凝神,转而问起另外一桩:“那他如今身子辛苦,又要动用真气替我续脉……是否会对自己有损?”


    孙妙应轻轻一哂。


    想要说若是有损又能如何呢?现下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丢手,眼前这个指不定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又瞥见裴昭那面色白得很,那并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现出的苍白,而是另一种因为神思郁结、心志不定而致使的虚白。


    先前那情状还看过呢,只是担心宁离出事就惊成那样,若自己这时候说个重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心中那股子火气终于消了些,这牵肠挂肚……勉强还算宁离有眼光。


    孙妙应终于道:“陛下何必杞人忧天?”


    裴昭神情静默,沉凝不语。


    孙妙应淡淡道:“他身体好得很,又不是什么病恹恹,做了这个就做不得那个。至于修为上的事,他自己心里有数哩。”


    话落下还是没见裴昭面色松缓几分,简直是叹气了:“他一个大宗师,你担心他这些作甚……别镇日胡思乱想,清心静养罢陛下,你才是这个病人,不是他。”


    裴昭闭眼,半晌,轻轻吐气道:“是我着相了。”


    孙妙应轻哼一声:“想他作甚?陛下不如想想自己罢。”


    他那话却不是胡说的,废功重修,本就要吃很大的苦头,以镜照幽明的凶险,倒霉些的直接经脉寸断了,从此别想说再踏入武道了,手脚无力,弱不禁风都不是没有可能。这是有宁离在边上,替他续住了心脉、经络呢,但凡换一个……


    但凡换个人,也没这条路可以走了……


    晚膳却是在床上吃的。


    枸杞嫩叶切碎,加了薄片瘦肉,与粳米熬成的粥,又取了豉汁调味。入口软糯,又有一阵清香。


    身旁是宁离亲自取了 瓷匙喂他,并不假他人之手。


    他现在忌口颇多,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再入膳食,便熬了粥羹先温养着。


    身体易困,神思欲倦,那一碗粥还没有吃完,便已经有些困乏。


    裴昭道:“宁宁怎么不吃?”


    “啊?”宁离瞅了眼碗里还没有见底的粥,“这你的,枸杞叶性凉,我不能吃。”


    “嗯。”裴昭点头,“是我忘了。”


    有孕之人,忌口应当与他不同。


    他用过一碗,不觉困倦,勉力撑着些精神,道:“宁宁,替我唤九龄进来。”


    宁离点头,知道这是有事情吩咐,自己说不得不便听的,便出去使张鹤邻寻人了。


    那殿中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如果宁离想要,却是可以侧耳倾听,但是他却并无这样的想法。坐到了窗前去,迎着尚未曾坠下的夕阳,在暮色里摆弄起了物事……


    萧九龄自内间出来时,视线尽头先见得小郎君安然身影,他斜斜地靠在榻上,手指拨弄着案上的摆件,神情很有几分散漫悠然。


    实则宁离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样子,彷佛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造成烦扰。


    他想到陛下所言之事,不免有一些心惊。然而见得宁离自在模样,又觉得理应如此。


    缓步走上前去,终于见得,案上那摆件彷佛是一桩盆栽,只是下面的容器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枯木,烧火棍也似的一根,磨得光滑,只在末端轻微的探出了细细的一枝。


    那生出来的细枝看上去伶仃极了,弱不禁风,怕是谁稍稍用重了力气,便会被掐断。


    没听说过宁王世子对花鸟虫鱼生了兴趣哩?


    这样年轻而蓬勃的少年,任谁看到他时,都想不到,他竟然身具那样强大而不可摧的力量。便如自己第一眼见时,亦然看走了眼。如今想来,心下真是愧疚得很。


    便在这时,宁离侧头,道:“萧统领,你一直看我作甚?”


    萧九龄与他行礼,答道:“在想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当初陛下唤我来替世子摸骨,竟然敢对世子妄下论断……还望世子原谅些个。”


    宁离蹙眉:“你对我妄下了什么论断?”


    那语气有些不解。


    萧九龄微微一怔,忽然想起来,那时自己绞尽脑汁,编出些漂亮话语,只想着务必要将眼前小郎君糊弄过去。


    可自己一心想的糊弄,宁离却半点没有听出。


    也是哩。


    根骨甚佳,浑然天成,莫要勉强,顺其自然。


    有哪一句不对?


    萧九龄拱手:“是我说错话了,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宁离心想他在奇奇怪怪的说些什么,不过萧九龄总比薛定襄看着让自己顺眼。


    便见萧九龄微微沉吟:“世子,不知你是否愿意移居显阳殿?”。


    凤光殿。


    夜色已至,芙蓉池前烟波浩渺,玉树临水,万千流光。


    然而那迤逦的山水景色却照不见殿内,大殿深处,帷幕深深,烛火闪烁,忽然听得“哔啵”声响,却是灯花突兀炸开。


    那一声灯花彷佛将夜色惊碎,沉寂的殿中,悄悄潜入个影子来,仍是落在暗处,看不真切。


    “尚药局怎么说?”


    案前男子双鬓已然斑白,半裹的衣袍颜色明黄,分明是道袍样式,但瞧着又有几分不同。


    暗处响起的声音幽诡:“使人去盗取了药渣,送到宫外教大夫分辨了一番……三殿下,怕是解开了黄泉竭。”


    “哦?”上皇声音不辨喜怒。


    那影子答道:“前些日子,三殿下出了一趟宫,回来后尚药局便多了一位大夫。听说正是‘药王’孙妙应。”


    陡然间听得这个名字,上皇眉头一挑:“孙妙应?他不是已经坠崖摔死了吗?命还真是大……还真给三郎找来了。”


    影子道:“式干殿警惕得很,一切汤药,都不经尚药局其他奉御之手,全由孙妙应安排。每次熬完药后,便将药渣都也收走……这还是从树下坑里悄悄挖出来的。”


    后来所得到的药渣,分辨后都中正平和,温补气血。那看着和寻常的平安方没有什么两样,可孙妙应岂会也开这种庸俗方子?果然教积年的大夫一分辨,便只会拍大|腿,高呼神妙。


    那却只指向了一个可能。


    “只怕黄泉竭俱已解开,如今是在拔除余毒……”影子道,“但黄泉竭,无色无味,可以教人无疾而终。难道真有解药?”


    上皇神情幽幽,不知在思索甚,淡然道:“从不曾听有人活下来过。”


    话语至此,摸到案上烛泪,彷佛又见当年尚药局奉御在自己眼前禀告时。


    “但当初也说三郎活不过弱冠,如今不也还好好站着?”


    他心中生出了一种淡淡的焦躁,彷佛有什么不受控制,悄然在掌心中流走。他早断定裴昭没有几年可活,可若孙妙应……若那医者当真有办法……


    上皇双目浑浊,额上竟然有些青筋,却知道就算无法根除,指不定也还能有办法拖上些时日。


    那一拖还要拖多久?


    沉思之际,只听得影子道:“三殿下还遣了使节去沙州,不知是否要施恩于宁王。”


    那一瞬上皇面上神情竟然有些晦涩,他嘴唇微动,又像是猝然惊醒,未曾有音节从口中落出。


    可若是有人精于唇语,立刻便能分辨,那分明是三字:宁复还。


    他缓慢开口,彷佛自言自语道:“收拾了千里阁给那小崽子住还不够,还遣人去沙州……”


    元熙帝驾崩后,千里阁便被闲置,有仁寿一朝十四年,都不曾再开启过。日前竟然听说,为了那宁氏世子,重开了千里阁。


    可元熙帝对宁复还如子侄,裴昭又是什么心思?


    上皇冷冷一笑,竟然有几分讥诮:“他还以为自己能打动宁复还?”


    十七年过去,那早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更何况……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怕是没把人讨好,只把人激怒。”宁复还的心肠,早如铁石坚硬。


    当年一别,从此未曾再见,而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缔造。


    上皇垂目,落在自己已然不算年轻的双手上,岁月风霜,早不似少年弯弓射猎之时,他彷佛真的一心一意,寻仙问道。


    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影子道:“三殿下还传了钦天监算黄道吉日,底下宫人也在收拾显阳殿。”


    显阳殿。


    那是皇后居处。


    上皇眉心突突直跳,忽然沉声道:“什么黄道吉日?”


    “宜嫁娶。”


    那三字教得他神情一怔,霍然间生出猜测,一时神情近乎于凝固。


    使节,吉日,显阳殿……


    那无不诉说着一个可能。


    “嫁娶?”上皇微微哂笑,灯影明灭中,他神情晦暗,竟然有些可怕,“原来是春心动了。”


    “陈则渊还在讲学吗?”


    影子答道:“陈先生已经从琼山返回,不日便要入京。”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三月十三,三郎生辰将至,各地使臣入京。”上皇淡然道,“蓬壶也应有人来,正好趁此时,送他一份大礼。”


    第110章 马奶酒 容夫人病重


    110.


    信差匆匆奔入了鸿胪客馆。


    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几乎是星夜疾行,用最快的速度将信从草原带到了建邺城。


    风|尘仆仆,满眼血丝,那动静惊到了许多人,铁勒使团中,孔武有力的青年连忙将信差扶住,却只见到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便无力支撑,轰然倒下。


    “二殿下……”


    雅苏接过了信笺,拆开来后,只看了一眼,便霍然色变……


    翌日。


    “出了什么事?教你这样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还是醉仙楼,也还是宁离与雅苏两人,只是情状与先前大不同。


    宁离没有想到他接到了陵光的消息,说雅苏想要见他一面。这段时间他甚少出宫,雅苏虽然在崇文馆进学,但是那一处宁离是从来不去的,以至于这还是这些天来,两人见的第一面。


    猫儿眼的少年还是穿着身碧绿的袍子,只是这一次,他茶色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哭过了。


    可宁离的记忆里,便是第一次见雅苏时,被铁勒杀手团团围住追杀,雅苏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少年早就在包厢里等着,见得他来,急急迎上:“恩公大人……”


    竟然是将从前的称呼又带了出。


    宁离连忙唤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怎么了?究竟什么事,你先说说,可别哭啊……”


    雅苏一抹眼睛,连忙止住泪意,说道:“我家里来了信,说我母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容夫人?”宁离从脑海里搜索出这个人,雅苏的母亲,大雍流落过去的人。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请了医师吗?他们怎么说?”


    “请过了。”雅苏道,“说是我母亲落了水,受了寒,起来就不好了。”他突然咬住牙齿,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可是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更何况我母亲她从来身体都康健,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也不见得有的,怎么会突然就病重。”


    宁离沉默了小会儿,说:“有人暗中下了手?”


    雅苏极为不甘心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喃喃说:“大王妃一直都与我母亲不对付,从前也曾刁难过她……如今我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她又使出了什么手段。”


    宁离说:“那你教陵光与我传信,是想要做什么?”


    雅苏喉头低低哽了声,飞快的说道:“我想请求陛下容许我返回铁勒……其实昨日就已经使人写了摺子递上去,但是恐怕陛下是没有功夫理会的,但是我已经拖不得了。”


    他蓦地转了头来,含了些泪:“我想来想去,能够求助的也只有世子。”。


    金殿上的比试过去后不久,陛下便进入了病中,据说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但那风寒的时间也太长了一些,算来已经将近有半月,陛下都不曾上朝。不仅如此,连那些个朝臣,都是一个都没有见。


    这说不得教很多人心中都生出猜想,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雅苏虽然是从铁勒来,但也使了人暗中打探,隐约间听得些消息,据说如今这位,身体一贯都不大硬朗。


    但他又能如何呢?


    身为一介外邦的王子,在当下想要见皇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虽然将摺子递上,可那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可是他的母亲已经拖不得了。


    耽搁一时,便耽搁一日,他要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是雅苏如今的身份……


    他咬住嘴唇,心中十分难受。雅苏自己也明白,他被送到建邺来,是为臣为质,他要在这里度过一段漫长的光阴,直到铁勒王逝世,或者铁勒发生大变。因为乌兰撒罗如今伤得更惨,连挪动也挪动不得,他被陵光捏碎了喉骨,虽然勉强救了回来,如今却是连说话也不能。他已经成了废人。


    铁勒王只剩下雅苏这么个儿子了。


    如果皇帝不愿意,雅苏便只能留在建邺,不能够离开。


    雅苏捏着茶杯,有些发愣:“我得回去……”


    宁离又倒了杯茶给他,雅苏一饮而尽,他过去拍了拍雅苏的肩膀:“你先回鸿胪客馆,收拾东西罢。”


    雅苏一愣,霍然抬头,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宁离对上他目光,倒是笑了:“这样看我作甚?陛下从来宽宏,还不会这样不近人情……你母亲已经病重了,若还是将你留在建邺,这算个什么道理?”


    雅苏怔怔的说:“您说真的吗?”


    宁离心想,裴昭这在外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彷佛很刻薄寡恩六亲不认似的,他又不是大安宫那老贼,怎么会这时候还拦着?


    宽慰了雅苏数句,朝他点头道:“我回去便使人将你的摺子捡出来,你先收拾好,等宫中下了旨意,立刻便启程罢,不要耽搁。”


    雅苏身体发颤,目光落到宁离身后,嘴唇颤抖,彷佛想说什么,忽然一捏拳头,将所有的话都吞回去。


    他忽然起身,朝着宁离重重的行了个礼,却是笑起来:“多谢世子……等我回来,请你喝草原上的马奶酒。”


    宁离朝他点头:“好。”


    那一瞬却有另一个念头滑过,雅苏还有回建邺的那一天吗?他或许更有可能是留在铁勒王庭,毕竟乌兰撒罗已经废了,铁勒王找不出第三个儿子了。


    他沉吟些会,却见雅苏并不曾告辞,反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来信封,递到他手中。


    那纸看着并不像是中原常见的。


    “你的家书?”


    雅苏点头道:“若陛下不允,还请世子将家书呈与陛下。”


    他显然仍是有些担心,这才将亲笔家书奉上,或许是想要以此将天子打动几分。


    宁离有些无奈,只怕自己不收下,雅苏不能安心,终于点头。


    雅苏再朝着宁离行了大礼,旋即匆匆下楼,直奔鸿胪客馆而去。


    宁离目送他身影,将桌案上的家书收进怀中,不曾转身,忽然开口:“你呢,陵光,你要回铁勒么?”


    陵光身形高大沉默,侍立在他身侧,声音低沉:“但凭世子吩咐。”


    宁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想说,雅苏方才是在看你罢,可到了嘴边,又有些迟疑。他虽然从来都不察言观色,但是不至于这些都看不出来。


    “听我吩咐?”


    宁离转头看他,别春水此刻在陵光腰间,因为归剑入鞘,看上去与平常兵器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他知道,一旦出鞘,那便是锋锐无匹。


    宁离道低声道:“斛律一脉的仇,你不想再报了吗?”不想给他的父亲斛律频伽正名了吗?


    他有些发怔,留在自己身边,确然是个侍卫,确然也大材小用。


    宁离吐出一口气:“你去罢,随他一道走,做你想做的事。”


    陵光跪在他身前,朝他郑重而缓慢的磕了三个头……


    宁离不意外雅苏会找到自己。


    然而那封家书他不会直接递给裴昭看,只是先找了张鹤邻,让他将铁勒二王子雅苏的奏摺递上。


    他相信裴昭的选择。


    又请孙先生先将那家书辨认了一番,确认上面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教人传去内殿。


    那一时,萧九龄正在殿中。


    这段时间以来多为他在裴昭身边护佑,而薛定襄在外。


    张鹤邻声音轻缓,将雅苏的摺子悉数念完。而萧九龄立在一旁,眼眸不动,可神情已经有些变了。


    裴昭落目,看在自己心腹下属的身上,微微叹息:“九龄,容夫人病重,你可要去见她一面?”


    见他的姐姐,最后一面。


    萧九龄双目倏地红了,没有想到,裴昭竟然还会垂问他。


    可如今多事之秋……


    他嘶声道:“多谢陛下恩典。”。


    裴昭看向另一侧,神情有些倦怠,说道:“还有一封信。”


    那正搁在一旁的木盘上。


    张鹤邻叹气道:“萧统领,你自己看罢。”


    萧九龄双手发颤,启开那封书信,从头到尾缓慢的看完,忽而眼光一凝,旋即,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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