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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橘饼 剑长三尺三,悬玉色穗,缕结佛珠


    21.1.


    这一处君臣之间的对话,外界自然一无所知,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那二十五人的命运。


    建邺城内,牢狱之中,滚滚人头落地。


    血水浸湿了杂乱的稻草,干涸结作乌臭的血块,而汤山的别院中,依旧悄然静谧,无息无声。


    帘外夜重,冷月如鈎。


    狻猊吐雾,梅枝探幽,银骨炭烧彻,教这一室内暖意融融,连案上枝头的白梅,也含苞盛放。


    裴昭目光落下,停在了那白梅上,人间冰雪样的颜色,洁净无瑕。不觉间他探出了手,要去触碰颤颤的花蕊,一点娇嫩的黄,十成十的清新可爱。然而将将要触碰着的时候,忽然却以手抵唇。竟是血气刹那间逆涌,禁不住咳了一声。


    恰逢此刻人来,见此情状,心中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


    裴昭喉中一片腥涩,只觉着指节间也有些许湿|润,他心中已经有所觉,垂眸看过。


    张鹤邻眼尖,见着了指上那一点猩红,瞬时间,心中咯噔一下,手中药碗登时一个摇晃,险些泼洒出来。


    ……这、这怎么又吐血了!


    血腥气味立时散开,伴随着彻骨的冰寒。那一点猩红颜色刺目极了,眨眼间竟结成了冰淩。


    人体内的鲜血,本应当温|热,纵使干涸,也不过留下血渍。更何况此时正在暖室之中,炭火旺盛,几乎要将人烧得出汗。


    血却凝作了冰。


    此情此景,何等诡异。


    裴昭面色倒还如常,甚至不见半分痛苦之色,只不过眉微微蹙些罢了。转目见张鹤邻满面担忧,甚至还徐声唤道:“……鹤邻在愣什么?”


    张鹤邻如梦初醒,嘴唇发颤,端着药碗的手却稳下来,奉到了裴昭手边。


    裴昭并不喜人做侍药之事,惯常都是独自饮了,不用羹匙。然而此刻却迟迟的没有伸手,只由着那药盏上的水雾,袅袅升起,朦胧过视线。


    “主君?”


    一点灯花噼啪裂了,爆鸣之声骤起,惊了人一跳。那原本明亮的烛火忽然摇曳,时明时暗,照出了一片扭曲暗影。


    而案前之人,清峻面容上,早是寻不见一丝血色。


    那药还并不曾喝下,但如今已是并不必。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可裴昭这根本算不得症,又如何才能够根除?!


    裴昭侧眸示意,张鹤邻纵使心中忧虑不堪,也不得不退了去。他却是侍立在门外,半点也不愿意走开,一双耳朵竖起,只去辨那内室中的动静。


    遥遥间,什么也不曾听闻,一片静悄悄的,彷佛已是死寂。


    可这时候,内里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张鹤邻既怕那屋内杯摔盏落、一片狼藉,又怕裴昭无声无息,连说话的力气也难寻。


    他当真是心中焦虑,脚下竟要踱步,却又只觉是平添焦躁,勉强按捺住了。


    若不然,且先将薛定襄唤来。那是武威卫的统领,从前还在幽州时便照料着陛下的,一向忠心耿耿。


    可薛定襄如今也只有“入微”中境,早不复从前巅峰之时。


    忽然间听见一阵风过,吹得那窗纸呼啦啦的作响。


    许是那狂风太烈了些,窗纸竟然破了个大洞,刹那间,熄灭屋中烛火。摇摇曳曳影不定,幽暗重重难辨明昧,张鹤邻蓦地转身,终于是顾不得,便是拼着被责难也要闯入。


    将要破门时,终于听得裴昭声音,嘶哑喑喑:“取白唇竹叶青来。”


    张鹤邻手一震,虚虚停在门边,竟是凝固在了原处。他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劝,可终究一句也说不得,只剩下一片惊惧的悲冷: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21.2.


    风吹着檐下的灯笼左右的晃,小蓟刚取了橘饼过来,被吹得冷飕飕的,忙不叠入了门。


    可他到了内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却发现并没有人。


    小郎君不在,小郎君养的那只小隼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蓟出门,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宁离是在厢房后面的院子里。


    那鬼哭狼嚎的风一阵一阵的,此刻终于停了,阶下庭中,已零落了好一些败叶枯枝,凄凉萧索。


    小蓟凑着灯笼看过去,就见得他家小郎君正以一个微微古怪的姿势,立在庭中。此时此刻,小郎君右手伸出,略抬起半寸,彷佛是想要将什么握住似的。


    那或许是太过于专注,半点外界的声响都不觉,小蓟就见着,冷风卷起了宁离的袖裳。


    飞尘扑面来了,说不得就有些教人瑟瑟。然而宁离的身形,依旧凝定而专注。


    这场面不由得感染了小蓟,让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出声、将什么惊动了似的,悄悄站在一旁,屏息将宁离望着。


    绛纱袍轻|薄柔软,因着风起,飞舞摇曳。


    这本是在内室里穿的衣裳,如今宁离连大氅都没有披,就这样站在庭前。


    小蓟不由得想,那得多冷啊!


    他屏息看了好一会儿时候,见得宁离拧了拧眉又开始吸气,忍不住跟着也悬起了心脏……尽管他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


    然而许久过去,宁离的手中还是空空荡荡。


    不知何时捏住了一片雪粒。


    ……啊呀,风停了,却下雪了!。


    “郎君!”小蓟终于看不下去了,“您在做什么呀,这院子里好冷,快些到屋里去罢。”


    宁离的神情很是失望似的,眼眸里流出了一点不解的神色,彷佛被什么困惑住了一般,兀自站着。


    “……郎君?”


    “我在找我的剑。”


    小蓟心想,这哪里来的剑,庭院里除却枯冷的树干,便只有冰冷的石台,哪里有什么剑冒出来?


    但既然宁离这样说了,就肯定没有错!


    小蓟“啊”了一声:“那您找到了吗?”


    “没有。”宁离终于蜷了手指,随意捏住了一枚雪片,“明明我也感觉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在躲我。”


    不应该的呀……


    这把剑不是最喜欢他了么?当初他学剑的时候,自己一下子就飞出来了,牛皮糖一样,赶都赶不走,怎么现在还把他躲着了!


    宁离随手将那枚雪片扬到了空中,下一刻,只听得“叮叮当当”清脆声响。


    那雪片竟是击中了檐下垂落的风铃。


    而阶下庭中,宁离咬着下唇,彷佛有些垂头丧气模样。


    小蓟可见不得他家郎君这样失望的神色,忍不住也在那里冥思苦想,眼见宁离还在院子里站着,没有挪步的意思,忍不住跺了跺脚:“您可快些回来,晚上下雪了,小心着凉。”


    宁离呵了一口寒气,本来还并不觉着的,教小蓟这么说,彷佛也感受到一些,半推半就的被请到了屋里。


    眼见桌上搁着的蜜果,随手掰了一瓣橘饼,入口化渣,软糯糯,甜津津。


    小蓟一回头就见到八瓣对称的橘饼缺了一个角,凑不成先前那般圆润的模样,一时瞪大了眼,忍不住嗔道:“这是取来给您泡水的!您怎么就直接吃了……”


    宁离:“……”


    宁离又掰了一瓣,递给小蓟:“呶,你也吃。”


    小蓟被他强行喂了一瓣橘饼,只见那雕花木盘里的橘饼八瓣只剩的六瓣,左三瓣,右三瓣,各自多了个缺。对称倒是对称了,只是对称得十分顽皮滑稽。


    宁离飞速的转移话题:“唔,挺好吃的,是在城里哪家铺子买的?我怎么还错过了……”


    小蓟果然被带走了注意力,滔滔不绝的说给他听。


    原来是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叫做“合意斋”的铺子,专营糖色蜜饯。


    宁离允诺下一次一定带小蓟去,终于糊弄了过去。


    木盘里本来用作泡水的橘饼也见了底。


    小蓟忽然间想起来,一拍脑袋:“郎君,您要找剑是不是?”


    “想是想找的。”宁离答道。


    “我知道了,你且等等!稍坐片刻,等我回来!”


    小蓟一下子窜起,脚步飞快,倏忽间没有了影。宁离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得就有些疑惑。


    ……这是要帮他找剑么?可是小蓟一窍不通,在武道上没有半点造诣,还能够做这件事?!


    但总归宁离也不着急,便耐心的等着。


    只是些微的功夫,就听见两道脚步声,步入的人十分熟悉,小蓟竟是与姚光冶一道返回。


    “姚先生?”


    姚光冶笑眯眯的:“世子终于对剑感兴趣了么?还好,好好,老奴有先见之明,提前都给您带来了呢!”


    宁离听得十分震惊:“给我带来了?”


    ……可,可是小蓟没见过他的剑,姚光冶也不曾见过啊?还能未卜先知给他带过来?!


    姚光冶道:“都放在库房里呢,以备不时之需……世子可要现在去看看?”


    “要!”


    听他都这么说了,宁离哪里坐得住,简直是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就要跟着姚光冶去看看。


    算起来,他有三个多月没有摸过剑了,从前都没有旷过这么久呢!


    库房里早已经亮起了灯,此刻四处烛照,如同白昼。隐约照得一片影绰,雕刻摆件,珍奇古玩。


    宁离始终觉著有些不对,但还是跟着姚光冶走进去,就见着姚光冶带他来到了一处多宝阁前,朝着那儿一指:“您看,都在这儿呢,世子!”


    那多宝阁上,望眼处密密麻麻,宁离都不用拆开看,已经知道了那些木匣里装着的是何物。


    四壁八方,皆是剑匣。


    宁离:“……”


    他若是此刻在喝水,只怕会一口给喷出来,这该不会是把他阿耶的库房都给搬空了吧?!


    宁离颤声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可不是呢!”姚光冶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自豪道,“天下的名剑,只怕有一半都在里面了,世子要找的剑长什么样?”


    他朝着一边示意,自然有专门养护这些宝剑的侍从上前。


    但宁离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不轻,此刻恍恍惚惚的,满脑子都是“啊?啊!”听到姚光冶说,摆了摆手:“这里怕是寻不见的。”


    他正是回神过来,他的剑,怎么可能在这里?


    “世子怎么这样笃定?”姚光冶连忙劝道,“那至少看一眼呐!”


    多宝阁上,整整齐齐一面剑匣,随手打开一只,便是一泓秋水,雪亮夺目。


    剑气无形,满室寒光。


    七星,龙渊,承钧……俱是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若是放到外面,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人的争抢,此刻却像是街边的白菜冬瓜一般,草草的陈列在架上。


    眼见着还要开匣,宁离摇头:“不必了。”


    他一锤定音,纵姚光冶还想劝说,也知他心意已定,不免叹道:“那不如先挑一把使着呢?”


    “那如何能成!”宁离否决,“那我的剑会生气的哩!”


    他的剑。


    出鞘后长三尺三,悬玉色穗,穗上缕结了一颗佛珠,珠上隐秘处镂刻有一方小字。


    ——那才是他真正想要寻的。


    第22章 青枣 毒蛇吐信


    22.1.


    青檀佛珠上的小字,所刻着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时,宁离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自从建初寺回来后,模模糊糊的产生了一个想法,要去看他的剑,他的佛珠。然而此刻却彷佛置身在山中雾里,遇到了一片难寻的乱云。


    剑也不听话,不知寻了个什么地方去躲着,让他这一会儿也捉不到。


    难道是因为自己三个月都没有唤过它了吗?


    “世子,这些剑你都不喜欢吗?”姚光冶见他没有动作,还在一旁殷切的劝着。


    毕竟……


    “您现在试都没有试过呢,又怎么知道这些剑都不好呢?试试罢,说不定就有趁手的呢……“


    宁离心道,好与不好,他当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的剑,那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收起来吧。”宁离说,“他们都并不属于我。”


    姚光冶还想劝,被宁离十分坚决的拒绝了。


    他心想,毕竟姚先生并没有修过武道,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其实也很正常。


    没关系,总是会回来的,宁离心想。闹一时的脾气也就闹了,总不可能真离家出走。他虽然想弄明白,但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不了他就回夔州去,到时候总不能还躲着他吧。


    宁离是一个很能自我开解的性格,自建初寺时就想要找剑,找了半天却没有收获,他也并不慌张。


    这些剑虽然与他无缘,但是也要好好地保护着。本来他是想要吩咐姚光冶全部收起来,但是一转念,又有了别的想法。


    “陵光呢?”他道,“教他过来罢。”


    “世子要唤他来做什么?”


    “陵光习武。”宁离随口道,“我记得他还没有佩剑的罢,缺了趁手的兵器,那怎么能行。”


    陵光原本就在屋外,听完了这般传话,顿时一愣。库房此前他并未来过,此时此刻,明珠高悬,照出那面整齐剑匣,蔚为壮观,教他也怔怔。


    剑气纵横,恰若秋水澄泓,清冽逼人。其中有好一些,都是他从前只闻过名的。


    “……郎君当真要赐剑与我?”陵光语气颇为艰涩。


    宁离点头:“难道我还要骗你不成?你去罢……看看到底哪一把,与你有缘。”


    陵光轻声说:“若为郎君赐,便已平生了缘。”


    至于究竟是哪一把剑……却并不那么重要了。


    22.2.


    夜深更阑,疏月半挂。


    小蓟半夜里困起来,口里干渴,想去倒水喝,转头却见着窗前立了个人影。


    他被唬了一跳,险些碰倒了案上的烛台。饶是如此,也发出了极大的动静。


    他手指指着,哆哆嗦嗦,险些尖叫出声,直到听见了声音,一颗心脏才安定下来。


    “郎君?”小蓟惊魂未定,“你什么时候起来了,怎么站在窗前,好生吓人?”


    “吓到你了吗?”


    “有、有一点……”小蓟是真的被吓住了,忙忙的点亮了灯,一团火光,终于驱散了黑暗蒙昧。他道:“您口渴了吗?”


    ……并不是。


    宁离是半夜突然惊醒的,并没有什么来由。


    宁离说:“我心中有些不安。”


    小蓟没有听清,抱着灯过来:“郎君,怎么了,您说什么?”


    宁离轻轻的“唔”了一声。


    小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奇怪道:“郎君,您在看什么?”


    他看见宁离朝外张望着,可随着宁离的目光看去,只有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夜色里只见得一点零零碎碎的光火,星罗般散着,宁静而又平和。


    这样的夜晚,屋外飘着雪,屋内烧着炭。偶尔哔啵的火星融化了冷意,和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两样,正适合好梦到天明。


    可小郎君怎的会突然惊醒了?


    小蓟揉了揉自己困顿惺忪的睡眼,凑到宁离的身边:“郎君,您做噩梦了吗?”


    宁离敲他脑袋:“你当我是小孩呢。”


    “哦。”小蓟讪讪。


    可他的确想不出来缘由,从前也没有过呀。


    “……您想家了吗?”


    “已经想过啦。”宁离摇了摇头。他的确很思念阿耶,可是让他猝然惊醒的,却不是这一桩。


    他低声说:”你感受到了吗?“


    小蓟十分困惑的把他望着,等待着他的解答。然而这个时候宁离已经侧过了头,看向了窗外辽阔深重的夜色。


    夜幕深浓如蓝,彷佛泼洒染就。


    ……感受到了什么?!


    小蓟并不明白。他只能站在小郎君的身侧,将他家的小郎君给望着,又顺着宁离的目光,努力的朝着外面看。


    夜里的风起了又停,只有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下,在庭院里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月光垂落,让整个庭院都带上了一种霜白的冷色。


    那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他听到宁离轻轻的声音:“雪里有杂音。”


    杂音?


    小蓟更加糊涂了:“哪里有杂音?”他竖着耳朵,也什么都不曾听见。


    可是宁离却不回答了。


    忽然身后一阵动静,小蓟险些又被唬着了,连忙回头看过去,只见白腿小隼内内室里冲了出来。


    小小的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在茫茫的夜色中化作了一点孤影,转瞬便消失不再。


    22.3.


    一墙相隔的庭院,此时悄然无声。


    万籁俱寂的夜,忽然听闻扑啦啦声响,张鹤邻猝然回头:“……谁?!”


    本还以为是刺客,没有想着竟然是一道熟悉的影子,黑白相间。


    若果说平日张鹤邻还算得有耐心,也愿意逗一逗这小隼,那么此时此刻,他当真是没有半点心情。


    又如何有心情?全副心神,都寄托在裴昭身上。


    看似疏疏落落的庭院,其实被守得密不透风,大概也是因为这只小隼是裴昭养的,所以才成功的飞了进来,没有半途被暗卫击杀。


    小隼并不理会,扑棱着翅膀,一头闯进了屋内。


    张鹤邻只皱眉。


    内室的案上,此刻正搁着一只淡黄色的竹篓,而小隼不偏不倚,正停在那竹篓之上。张鹤邻见了这般情形,心中也是稍稍被唬着的,心道,哎哟,这是做什么?这竹篓子里的东西万般要紧,你可糊弄不得!


    小隼自是不解,仍旧在那竹篓的盖子上立着。


    本应该是死物一样的竹篓,此刻却不住的震动着,细看来,彷佛在发著颤,也不知道是真的活着,还是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小隼歪着脑袋,好奇的将床榻上打量,素色的幛幔后,是一张并无血色的清峻面容,或许是听得他的动静,此刻微微的抬起眸来。


    那样的动作,彷佛都要消耗极大的力气,但也依旧将这不速之客给辨认了出来。


    歪头歪脑的家夥,从来都来无影去无踪,惯爱调皮捣蛋些。


    “……芝麻糊?”


    “啾!”小隼啼鸣了一声,彷佛是回应一样。


    张鹤邻过来,促声道:“哎哟喂,你这小祖宗,怎么大晚上的又来了呀?乖乖些,快去睡罢……”


    这样哄劝,小隼自然是不理会的。


    它本来也不通人言,就在那竹篓的盖子上立着,只有方才裴昭唤它时,才轻轻地啼鸣了一声。


    乖乖生生,不吵不闹,彷佛间竟然觉著有些灵性。


    “鹤邻,取些青枣来。”那声音微微喑着,吩咐的却是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青枣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小隼呢……


    张鹤邻心里本就焦急,简直是火烧眉毛,嘴唇里都要生出了燎泡,再一听,裴昭竟然顾着的是这个,一时间,想要劝说两句,又知道无用,咽了回来。


    “主君……”他到底是吩咐了下人,取了青枣过来……


    裴昭目光掠过了跟前停着的这只小隼。


    他想问,这几天,是否都在外面野惯了,又想问,是不是主人有了些事情,教它这深更半夜的飞过来。


    从前再晚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总归夜里会回到隔壁院子里。


    今日却闯过来了。


    然而终究是什么也没有问,克制住胸中逆涌的血腥,经脉间鼓噪的寒流,已经快要耗费尽他的精神。


    青枣已经盛在了盘中,还有干净的清 水,然而小隼什么也不肯吃。


    它似乎就真的只是在这个夜晚过来而已,只是想要飞到这里看着。


    张鹤邻说:“……或许是有些刁食。”


    罢了。


    裴昭心道。


    总归枣子已经取来,若是腹中饥饿,那小隼可以自便。再不济,在自己这边过的不够快活,还可以一振翅膀,飞回隔壁院子里去,从来都并不止拘泥在这一处的。


    活泼爱笑的小郎君,也会把它照顾的很好罢,而不是像他……


    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一种疲倦升了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最忌心疲。


    乍然的神念晃过,一时之间难以支撑,裴昭终于忍不住,低低的咳嗽了两声。


    鲜血凝结作了冰淩。


    而那搁在案上的竹篓,更加剧烈的晃动了起来!


    此刻已经再拖不得,然而那小隼栖息在竹篓的盖子上,却不肯离开。


    它彷佛是已经明白那竹篓里究竟放着什么一般,将自己的身体当做了压舱的石头,不教张鹤邻靠近。张鹤邻伸手了过去,竟然差点被狠狠地啄了一下。


    张鹤邻原本心中就不愿,那竹篓里装着什么,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明白。而裴昭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他更是再清楚不过。


    过往十四年,已经是经历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教人万般不忍。


    但凡有旁的法子,但凡没落至今天的境地……


    张鹤邻终于斥道:“出去。”


    小隼不肯让,恰此时,竹篓的深处,陡然传来了“嘶嘶嘶”两声。


    那正是蛇类攻击的前信。


    第23章 银鲫碧涧羹 以毒攻毒,不啻于饮鸩止渴


    23.


    那嘶声阴寒,听起来有委实有一些让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竹篓的盖子微微颠簸起来,彷佛有什么存在想要顶开薄薄的竹盖,从中破出。然而这样的行径,小隼绝对不允许,它微微开了翅膀,小爪子竟是狠狠的跺了下去。


    瞬时间,那竹篓安静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那嘶嘶嘶的声音变得更急促、间歇也更短。


    一时间,只听见窸窸窣窣,不断起伏,更有异物拍打之声不断,狠狠地击在竹篓内壁上,彷佛被激怒了一般。


    蛇嘶不断,饶是如此,却仍然被关在那竹篓里,不能探出脑袋。


    一声一声,沉闷震动着……


    这一蛇一隼间,出现了奇怪的僵持,便是张鹤邻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看得发愣。


    这歪头歪脑的鸟儿,平日里只知道找果子吃,常常一拍翅膀便飞走了,做出些调皮捣蛋的事。此时此刻,却是出乎意料的坚持。


    若不是因为必须要用到那竹篓子里的毒物,小隼这般行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忠心护主了。


    倘若还有一丝别的办法、不至于走到这一遭,张鹤邻也要将这竹篓远远地扔出去,最好要用磨尖的石簇,碾死那不安的毒物。


    可如今却不得不将竹篓放在桌上。


    饮鸩止渴,不啻于与虎谋皮。


    然而如今,已经是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张鹤邻微微红了眼眶,喃喃着说:“……个头不大,气节不小。从前看不出来,你也是个这么忠心耿耿的家夥。”


    但如今,他不得不对不起小隼这一番忠心。


    张鹤邻硬下心肠,狠身上前,伸手要拂开那伶俐的小隼。这一下他用足了气力,小隼再如何不愿意,也不过是只小小的鸟儿,竟然被他拂得一个趔趄。


    “啾!”


    骤然听闻一声愤怒的啼鸣,小隼立时就要飞起来,不管不顾的去啄张鹤邻的手背。


    张鹤邻默不作声,已经是将那竹篓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掌镇压着不住颠簸的竹篓盖子。


    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声音说:“……芝麻糊,不必了。”


    那十分顽固的鸟儿,这一刻彷佛能听懂人言,转过了脑袋,歪头歪脑的将裴昭看。


    它拍打了翅膀,飞将过来,竟然是想落在裴昭的手腕上。可裴昭正是虚弱时候,如今又怎么受得住?被小隼落下了,剧烈一颤。


    裴昭眼帘翕合,并没有想着将这顽皮的小隼赶走。然而小隼彷佛明白过来一般,轻轻振翅,转头抓上了重重帷幕的金鈎。


    它站在了高处,终于不再做些阻挠的事情,与之同时,张鹤邻挑开了那只竹篓的盖子。


    只听到嘶嘶嘶的声音,淡色的竹篓里,猛地探出了一条小蛇来。


    那小蛇粗细不如拇指,细细的一根,筷子似的伶仃。蛇身通体碧绿,有若青翠绿竹,唯有两只眼睛,是十分骇人的猩红。一眼望过,竟像是两滴鲜血,硬生生点上去的。


    碧鳞赤目,上腭一抹白痕,泛着粼粼的光泽。便是请个牙牙学语的小儿来,只怕都明白,这看着外表漂亮的小蛇,实则是根本不能触碰的剧毒之物!


    这却是疆外异人豢养出的白唇竹叶青,毒性剧烈,见血封喉,只消一口,便足以送成年健壮男子去见了阎王。


    那竹叶青方才与白腿小隼之间一番争斗,此刻霍然出了竹篓,顿时昂起了脑袋,蛇目倒竖,身体微弓。那一派攻击的态势,竟然是凶性发作,想要淩空而起,去咬那金鈎上居高临下的小隼。


    时间已经容不得拖延,恰在这一时,忽的一只手探出,迅疾如闪电,猛的按住了探起的蛇头。


    白唇竹叶青被抓住要害,顿时间,翠绿蛇身在空中疯狂扭动拍打起来。蛇口大张而狰狞,两粒尖尖的毒牙,清晰可见。


    张鹤邻如若未觉,按着那挣扎的蛇头,已经是走到了床榻边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鹤邻伸手挽起了裴昭的袖子,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臂,将手中蛇头按下,贴到了裴昭手腕旁。


    那白唇竹叶青先前被他强行攥住,嘶嘶嘶的吐信声音不断,正是攻性大发的时候。此刻骤然触碰到了人体肌肤,不假思索,凶戾毕露,两粒尖牙咬破手腕,狠狠的楔入。


    一身剧毒,顿时涌出,源源不断的侵入了血肉。


    裴昭手腕处,刹那间已是一片乌黑。他低低的咳了一声,原本平展的眉峰紧蹙成川,终于显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


    张鹤邻手里制着那剧毒的白唇竹叶青,眼睛也不曾闲着,正将裴昭紧紧地的望着,一刻也不敢懈怠。他见得裴昭这般神情,不觉心中发痛,可如今关头,更不敢放松,唯有将那毒物的蛇头控得更紧、更牢。


    那团乌黑在裴昭的手腕间扭曲挣扎着,彷佛要活过来一般。眼见着就要扩散,却不知是何故,陡然倒转着、凝聚了起来。


    随着那乌黑的颜色终于收缩至只有毒牙泄露的两点,原本凶性大发的白唇竹叶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紧接着,张鹤邻之觉得自己手中的挣扎力道一泄。他垂目看去,只见那条白唇竹叶青已经软了身体,软嗒嗒地垂落,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手中一松,白唇竹叶青的尸体要从他手中落下,被他一把扔回了竹篓。明明死掉的是那毒物,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


    眼见着裴昭眼帘微微的合著,彷佛将要昏厥过去。张鹤邻心中焦急,连忙道:“……主君,这正是更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可千万歇不得呀。”


    话音落下,又发现,哪里需要他再说?


    裴昭双目虽然闭上,却并不是因为剧毒而昏迷。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四周隐有无形的气机流动。


    张鹤邻不曾修习武道,但此情景从前也见过,心中多少知道些。于是愈发的不敢触碰,只敢守在裴昭身旁。


    室内寂静,灯影朦胧,如此沉寂的夜,却教他的满腹心情,愈发的焦急不安。


    如今这种时候,谁也帮不上忙,若是想熬过去,只能依靠裴昭自己。


    裴昭盘腿坐在那里,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丝毫不敢大意,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直到看见裴昭头顶微微升腾起了白气,张鹤邻悬着的心脏,才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落就是双腿发软,竟是跪倒在了地上。不觉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空,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制住白唇竹叶青时稳准的模样。


    只盼陛下修习,一切顺利……


    若说先前恨极了那疆外的毒物,半点都不喜欢。此刻又盼着那白唇竹叶青的毒性更凶猛一点,好将从前缠绵的剧毒都压制下来。


    忽然听见拍打振翅的声音,那金鈎原本无声无息的小隼竟然俯身冲下。一阵风过,尖尖的爪子叼起了地上已无生机的白唇竹叶青蛇身,想要冲出帘外。


    然而这件事情却由不得它做。


    张鹤邻心中虽是一惊,却并没有毛毛躁躁的跟出去,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裴昭的榻前。


    那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鹤邻半点也不敢走开,忽然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唤:“……鹤邻。”


    那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可落在张鹤邻的耳朵中,却和天籁无异。


    张鹤邻猛的抬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裴昭已经睁开了眼睛,疲乏却温和地将人望着。


    他骤然间醒悟过来,知道是过了这一重关卡,喜不自胜,已经是有些泣音:“……主君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张鹤邻连忙上前,要扶裴昭躺下,伸手触碰时,却觉得身下的肌肤冷得像冰,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气。


    他的手掌顿时一颤,原本的喜悦也被消灭了大半,更有无穷无虑的忧惧和伤痛升起。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如今这关头,寻了剧毒的白唇竹叶青来。待得下一次发作的时候,又还要用上什么样的毒物呢?。


    他这样想着,心脏都有些发酸,然而在这好不容易才挨过来的关口,却半点都不敢吐露,还要强制撑起笑颜。


    “主君,您终于醒了,腹中可饥了吗?厨房里先前已经备下了粥,是银鲫碧涧羹,从前您也夸过的,这冬日里尝着着正好,要不要喝些?暖一暖身子。”


    最后的那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然而这般说完,却没有回应。张鹤邻侧头看去,才发现裴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睡去。


    那怕是是疲倦的很了,否则怎么会这般。


    每一年寻了毒物来,裴昭都如同大病一场。


    张鹤邻心中难受,默默的取了膏药来,要给裴昭敷上。手腕间两处血洞,此时已然干涸。待得伤口处理完毕,他轻手轻脚的给裴昭盖上了被子,终究还是一叹。


    烛火微微摇曳着,爆出了灯花,旋即又暗淡下去。


    张鹤邻望着裴昭苍白的面色,今日这一番折腾,彷佛又消瘦了一些。


    忽然间,竟想起了第一次寻来毒物的时候。


    仁寿年间的建邺宫中,暗流激涌,步步惊心。


    生母早逝,生父不爱,四周豺狼虎豹环伺,空有个名头,却如同靶子。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太子早逝,不知有多少人想等着他病死。道貌岸然,假意惺惺,实则是想要从他这金尊玉贵的名分上,撕下一块血|肉来。


    可陛下,终究是从幽州重回了帝国的中心。


    第24章 小青橘 我只是想见见他


    24.


    年幼的太子,在那万无生机的绝境里,硬生生走了一条血路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裴昭沉稳从容,即便明知他取来的是天下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也不曾有一丝慌乱惊忙。


    张鹤邻却想起,当年在禅房之中,终于拟定此事的孩子。裴昭身形单薄,在一片惊惶与哭声中,三言两语,安排了主意,不曾有怕,也不曾有惧。他其实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位,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教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从,都定下心来。


    那时候的日子,比现在不知糟糕了多少,群狼环伺,虎豹相侵。


    可如今,纵使御座重临,又还能有几时?。


    张鹤邻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内室里出来,正见着一位面目刚毅的男子,此刻等候在堂下。


    听得脚步声,那人已经转过头来,目光中隐有询问,还有一些稍微的担忧。


    张鹤邻目光中略作示意:“薛统领,主君无恙。”


    薛定襄“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瞧着倒是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张鹤邻明白得很,此时此刻,薛定襄心中,定是有一块石头落地。


    两人走到近处,四周侍从都远去,一时间,廊下空寂。


    便见得薛定襄目中,忧色难掩:“只是陛下如此之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张鹤邻苦笑道:“陛下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骑虎难下,积重难返。


    当初靠着这法子,从一片死局中搏得一线生机,然而事无两全。


    如今再想要反悔,却是绝无可能了……


    只是,虽然知是如此,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


    张鹤邻叹气道:“当初就不该选这法子。”


    薛定襄听见他语气中的悔意,当即开口,语气却是淡淡:“你如今说这些……当初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教陛下摆脱困厄?”


    张鹤邻不由得也语塞。


    仁寿二年的冬,分外寒冷,大雪如鹅毛,几乎要将万物都掩埋。


    那一年,情况危急极了,若是按照宫中尚药局医官的判断,只怕裴昭捱不过那个冬天。


    徽猷[yóu]殿中,人心惶惶,病急乱投医,抓住根稻草便绝不肯放。


    死马当作活马医,侥幸成功了,喜极而泣,却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个刚刚的开始。


    如今十五年过去,已经是在那条道上越走越远。只要一想到这一路来,裴昭为此付出的代价,说不得便心中发颤。


    张鹤邻目中苦涩,喃喃道:“若是有个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的神医,主君也不至于这般。”


    薛定襄听罢,只觉得太过于天真,沉声道:“只怕便是孙妙应再世,也只能治人身上病,却解不了人身上毒。”


    那话恰若一个沉重的打击。


    便是张鹤邻,一时间也默然。


    裴昭身上的毒,乃是生来就有的,缭绕于内腑,阴谲森诡,绝难拔除。


    便是“药王”再世,只怕都要发几分愁,更何况,孙妙应早因为采药时失足,摔下了万丈悬崖。


    若是当真如说的那般轻易,当初也不会束手无策了……


    檐下两人,一时寂静。


    身后帘幕重重,屏蔽视线,教人不知晓以内的动与静,身前冷月如鈎,银辉遍洒大地,说不出的冰冷凄清。


    室内烧着银丝炭,暖意如春,可并没有一人,觉得是暖和着的。


    每一年的冬天都是这般,萧瑟肃杀,建邺城地居南方,分明是一等一的钟灵毓秀、山水秀丽之地,然而落在人眼中,也并不比北风卷地的幽州好上多少。


    张鹤邻垂头,正瞧见地上直直的一条青蛇尸体。此刻那白唇竹叶青已经死了有些时候,身体也变得僵硬。


    他方要吩咐处置了,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事,顿时问道:“……薛统领可曾见到陛下的那只鸟儿?”


    薛定襄道:“我见它叼着那蛇出来,便将蛇截下了。那鸟儿自己飞走,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那时张鹤邻并不曾阻拦,便是因为他知道薛定襄在外。有这位薛统领守着,那小隼决计逃不开,自然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只是当时那般想着,如今又有几分犹疑,说不得便是欲言又止。


    他还没有开口,薛定襄却已经瞧了出来,直言道:“放心,我下手有分寸,并不会伤到那鸟儿。”


    如此,张鹤邻才松了一口气。


    薛定襄心中微微有些诧,心道什么时候,陛下又看重那只小隼了?张鹤邻此刻的态度,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他这般在意,只有可能是因为那小隼得了裴昭的青睐……但是从前,可并不记得有这一遭啊?


    万般念头闪过,这样想着,暗暗记下不提。


    薛定襄只道:“原本也不打算拦的,只是它叼着白唇竹叶青。这蛇的尸体,万万不能教外人看见的。”


    张鹤邻亦是点头:“薛统领思虑周全。”


    至于这地上已经僵硬了的蛇身……


    “烧了吧。”。


    半碟酥油饼,一碗甜乳酪,几颗小青橘。


    半夜里见得小世子未曾入睡,堂内灯盏亮起来,说不得下人们也惊起。


    夜宵呈了上来,只是在桌边捧着大快朵颐的人,却不是宁离。他一身轻|薄的衣裳,此刻仍旧在窗前站着。


    小蓟张望道:“郎君,你真的不饿么?”


    宁离“唔”了一声,摇了摇头,仍旧是将窗外望着,有一些心不在焉。


    忽然间一颗剥了的青橘递到了手边,宁离顺手接了塞进口中,差点没有被酸倒了牙齿。顿时间回头,对小蓟怒目而视。


    小蓟笑嘻嘻的说:“郎君,你刚才看上去真的好严肃,现在好多了。”


    宁离:“……”


    他也有严肃的时候么?


    他心想自己哪里严肃了,这不是半夜里起来,有些被惊动,才将外面望着么。


    小蓟说:“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想来不管是什么,郎君也不要忧心呀……天塌下来,也还有宁王府在后面顶着呢。”


    宁离心道,怎么说到这里来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是被那一颗青橘打了岔,也渐渐平缓。


    小蓟说:“雪里的杂音是什么?”


    宁离说:“是‘入微’。”


    ……入微?


    这个词,如雷贯耳,小蓟还是省得的,顿时吃了一惊:“外面竟有入微境界的修者吗?”


    宁离点了点头。


    “还就在咱们这周围?”


    “应当是。”


    小蓟连饼子都顾不得吃了,两下跑过来,凑到宁离身边。顺着宁离的目光望去,除了寥廓的夜色,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心中疑惑:“他在哪里?”


    “……我也有些奇怪。”


    那气息一闪而逝,但骤然的波动已经足够将人惊扰。如若没错,应当是入微境界,可是又与宁离所见过的萧九龄不同。入微境界的修者,虽然说各自间特质的差别还不如无妄,但也已经足以教人分辨。


    宁离也很是疑惑,建邺城里,有这么多入微境界的高手吗?


    他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几个……


    还深更半夜的,特意在这偏僻的山上暴|露,彷佛要震慑什么人似的。


    “快去睡罢,郎君。”小蓟嘟囔道,“便是有入微境,也与咱们没什么干系,总归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宁离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入微不入微,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不值得他这大半夜的在窗前站着。


    于是点点头,正要听小蓟说的,回床上去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白腿小隼飞了回来,那一张鸟面上,左看右看,都写着四个字:怒气冲冲。


    这是遇见什么了?


    宁离说:“芝麻糊,谁把你惹着了么?”


    “啾!”一声啼鸣,十分高昂,彷佛应声说“是”。


    宁离便道:“那要我替你找回场子么?”


    烛台上绽着一朵魏巍的亮光,此刻就着那豆大的灯火看来,宁离眼神不由得一凝。


    小隼的喙子上,彷佛沾了一点儿血。


    他忙伸出手去,将小隼摸了摸,发现骨骼并没有什么损伤时,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是很专业,但是粗粗检查来,小隼应当没有受伤。


    那这血从哪里来的?


    “……你自己出去觅食了?”


    “啾!”


    “你被外面的风冷着了?”


    “啾!!”


    小隼生气的啾叽着,似乎随着宁离的问题,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怒意更加高涨了。


    宁离摸了摸它的脑袋,内里却很是讪讪,这啾来啾去有什么用,他也不曾学过鸟语啊……


    胡乱猜了半天,终于心里一动,问道:“你去见行之了?”


    本来是随口说的,已经做好了小隼继续啾啾叽叽的准备,哪里知道,这一次,小隼却不啼唤了,反而是安静下来,不再用翅膀扑闪了。


    宁离说:“他喂了你什么吃的,你不乐意么?”


    “啾!”


    “诶,你这鸟儿!调皮鬼,芝麻糊……你居然要啄我,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宁离当真是拿它没得法,今天夜里,这隼也太聒噪了!便是再怎么论,现下也没有到春日,还是冬天啊……


    他看那小隼彷佛有些催促似的,心道,这大晚上的,又想教他跟着到哪里去?


    不妥当,不妥当……


    宁离说:“别啼唤了,你自己赶紧些去睡觉罢!”。


    半刻钟之后。


    梅林的尽头,院墙之下,出现了一人一隼的身影。


    宁离:“……”


    宁离嘀咕道:“这大晚上的,你又催促我翻墙,明天姚先生知道了,还不晓得会怎么念叨我。”


    然而说是这样说的,还是一个纵跃,身形舒展,彷佛白鹄飘摇,十分轻盈的越过了高墙。


    初初落下,宁离却抬了眼眸,他目光转过四周,微微诧异,扬声道:“家中小隼调皮,对不住,对不住!”


    怎么觉得,暗中守卫的人彷佛多了一些似的?


    宁离本就是来过好多次的,轻车熟路,沿着梅林中的小径,便朝着主院走去。他却不知道,随着方才那一声落下,自己造访的消息,已经飞快的传入了内院……


    “谁来了?”


    “宁王府的小世子。”


    张鹤邻听得这回覆,当真是惊讶难当。


    便是一旁的薛定襄,心中也说不得生出了些许疑惑:“宁王世子?是刚进京的那一位么,夙夜前来,造访陛下……可是有什么异常情况?”


    张鹤邻回神,摇了摇头:“那倒是不至于,这位小世子天真浪漫,恐怕真的有要紧事。”


    薛定襄一哂:“在当下这关头?”


    张鹤邻心中遽然一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竟然也疏忽了。


    宁离虽然入了裴昭的眼睛,但从前也没有这样深更半夜突然来袭的。更何况,如今裴昭将将用了那白唇竹叶青,正是紧要关头。从前也曾有过相似的事,有不轨之人趁着这时候潜入府中,想要行刺杀之事。


    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


    宁离还不觉,然而随着他的靠近,这一方外松内紧的别院,已经是变得极为紧张起来。


    他才走到了裴昭的院子前,还不曾踏入,已经有两名值守的侍卫上前,将他拦住。


    宁离自然可以想法子闯进去,但是他深夜造访,本来就有些冒昧,说不得便在立在原地,很是耐心的等着。


    听得脚步声来,见得熟悉面容,顿时眼睛一亮:“张管家!”


    张鹤邻“哎呦”了一声:“宁郎君,你这么大一晚上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宁离下意识往他身后望,然而一片夜色,朦胧灯火,什么人影也瞧不见。


    他定了定神,问道:“行之呢?”


    张鹤邻笑容间有几分歉意:“主君已经歇下了,宁郎君有什么事情,也可先说与奴婢转达。”


    宁离讷讷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得说:“我只是想见见他。”


    第25章 蜜水 陛下的耳朵红啦


    25.


    张鹤邻笑意盈盈将宁离给望着,一张脸上和和气气的,却并不说话。


    宁离也觉着自己问得好没有道理,眼下都什么时辰了,难道还要裴昭醒着吗?


    孤月高悬,已是深夜,若此刻在建邺城中,只怕都不知打更了几回。


    若当真要论,连他自己也不该一时冲动过来。只是那时听得芝麻糊反常的“啾啾”声,这才没有忍得住。


    而那罪魁祸首拍打着翅膀,此刻已经是连影子都飞得不见,徒留下宁离一人,还立在原处。


    对上张鹤邻那笑容,宁离顿时间有些讷讷,又生出些惭愧。但是真见得芝麻糊“哧溜”一下飞进去了,忍不住又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真的不可以吗?


    最好还是不要的吧,这大冬天的,冷飕飕,躺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不好吗?他也不想把裴昭给弄醒呀。


    宁离很快就想好了:“张管家,那让我把芝麻糊捉回去罢。”


    张鹤邻温言细语道:“您那只小隼,常常也过来玩耍,一并物事都是早备下了的呢。今晚便是歇在这边,也不妨碍什么……宁郎君是信不过奴婢吗?奴婢定然会将芝麻糊照顾得好好的。”


    宁离自然是信的,只是……


    宁离讪讪道:“那也太打扰了。”


    张鹤邻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头却“哎哟”了一声。


    世子,宁郎君,小祖宗,您这大半夜过来的,难道还不够打扰么?


    不早不晚,还挑了个这么敏|感的时候。亏得都认识是宁离了,若是换个人,指不定直接就被暗卫们给射杀。


    他本还道宁离大半夜的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如今看着,是半点儿都不沾。


    果真是心性活泼的少年人啊……


    “是这只吗?”


    忽而间,院中传来一道低沉声音,宁离抬眸望去,正见得张鹤邻身后走来了一位面目端严、神情沉毅的男子。


    乍然里见着,宁离微微的愣了一下,目光中生出些迷惑来。


    这位是……


    宁离不识得这人,但是隐约间能够感知到来人的境界。他心道,先前惊醒时、所感觉到的那一点异样,难道就是这一位在院中修炼、有所突破吗?


    妙到巅毫,析理入微。


    眼下这位,隐隐然间已经有些返璞归真的态势,偏偏又从中生出些残缺。若要说,便像是一柄锋锐的长剑被外力截断,虽然也修修补补了,终是不得圆满。


    怕是武道上经逢了一些岔子……


    他在看人之时,薛定襄也在看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


    忽然听得一声笑:“正是!”


    短暂的停歇被打破,却是张鹤邻含着笑。


    此刻薛定襄手中握着的那只鸟儿,漆黑羽毛,雪白肚腹,不是那常常见到的小隼还能是谁?


    “对,是它,芝麻糊!”这一被打岔,宁离也分心过去,伸手将鸟儿接了来,“多谢你啦!”


    薛定襄颔首:“小郎君不必客气。”。


    小隼被他捏着,不得挣扎,当真是蔫头蔫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溜烟飞进去,怎么闯见了这么个煞神。


    如今又回到宁离手上,彷佛是见到撑腰的人、底气又回来一般,爪子还没有落下去,翅膀一展,竟然是又要朝着屋子里去。


    “……芝麻糊!”宁离顿时唤它。


    平日里虽然有时候调皮,但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乖巧的,今夜里这是怎么了?


    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


    白腿小隼这小小的身躯,如何能逃过横在院门下的这座五指山?


    先前来的那人手指轻弹,便是将小隼给拦下来。两道目光投来,隐约有几分不赞同:“小郎君养的这鸟儿,可不怎么乖。”


    宁离心中理亏,连忙抱歉两句,所幸对方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却是牢牢地将芝麻糊抓着,再不让它逃跑了。


    乖些呀……。


    霜寒露重,也不便再待下去,宁离当下告辞,就要回去。


    张鹤邻连忙叫人拿了一件玄色大氅来,要给宁离披上。


    宁离自是不用的,张鹤邻却执意不肯:“那怎么能行呢?”


    拦住宁离,不教他进去,是张鹤邻作为护主忠仆的本分。但是取一件大氅来、不教宁离给冻着,也是他身为裴昭身边最得用的内官所应当做的。小郎君穿得单薄,怎么能视而不见?


    此外,还又点了两个侍从来,要将宁离护送回去。


    宁离连连拒绝:“……这不用了罢,太大张旗鼓了。”


    张鹤邻态度轻柔却不容拒绝:“都是应当的,天冷路滑,若是就让您这样回去,明日主君知晓,定是会责怪奴婢的。”


    宁离心知他是好意,只是这好意,万万受不得,终于小声道:“可我是翻墙过来的……要是从正门里回去,姚先生知道了,明天又会训我。”


    张鹤邻听了,一时间哑然。


    想来是宁王府的下人,因为在这小郎君面前得脸一些,便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来,竟然还敢训小主君。张鹤邻心中看不上这般做派,但宁王府里,主仆如何相处,他也没有那个立场去说、去干涉。


    正是有些上下不得的时候,薛定襄忽然开口:“既然如此,世子不妨就在这边歇下,明日再回去,想来那位姚先生,也说不出什么。”


    宁离眼睛一亮,旋即迟疑:“这妥当吗?”


    张鹤邻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却是如常笑道:“自然是妥的。”


    当下张鹤邻亲自带路,将宁离领去了另外一处院子歇下,仔细吩咐侍从、好生照顾了,可转出来之后,目光却有些若有所思。


    他回到主院,正如意料中所想,薛定襄不曾离去,还在原处等他。


    张鹤邻忍不住问道:“……薛统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出声将宁王世子留下?你明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出不起半点儿的岔子。”


    “不妨事。”薛定襄神色如常,朝着他一点头,“我既然守在此处,便是有什么,也掀不起个风浪。”


    张鹤邻缓过神来,心知也不错,有薛定襄在此坐镇,只要不是来了个大宗师,都可以保裴昭无虞。


    只是……


    终究是有些怪异与突兀。


    “这番将宁世子留下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中的有些疑惑,想要寻他来验证一番。”


    “……疑惑?”


    张鹤邻再要发问,薛定襄却什么都没有说。


    屋中灯渐歇,庭中风渐悄,一时的喧闹后,终于是归于寂静了……


    翌日。


    “小郎君醒啦,要不要用些蜜水?是在竈上温好的。”


    宁离自睡梦里醒来,只见得周围陈设古朴雅致,却有些陌生。他慢慢的想了好一会儿了,才想起来,是了,昨夜他宿在了行之这边的院子。侍从听得动静,含笑问着,他便点了点头:“好,还劳烦你给芝麻糊寻些果子。”


    侍从只笑:“知道呢,小郎君放心,张……管家吩咐过,都是备好的。”


    宁离梳洗毕了,自屋子里出来,见得檐下庭中,一片霜白。院子里积着雪,有两三侍从正在道上扫着,见着他来,纷纷问好。宁离沿着小径走着,忽然间,听到了纵横破空之声,他心中有些好奇,循着走过去。


    这一去了才发觉不好,原来是庭中有人,正在练剑。


    旁人练武,若非同门,是不便在一旁观看的,否则会犯了忌讳。宁离连忙要避开,原路折回去,却没想到那人剑花一挽,剑光如练,直直朝着他射来!


    宁离好生疑惑,脚步一转,轻巧的避过袭来的剑风。不想那剑风如影随形,竟然又跟了来。他左右几步、连连退着,到了院边的银桂树旁,那人手腕一抖,剑尖刹那间拉成了一条雪亮的直线,当空劈下——


    “定襄!”


    骤然一声,横绝破空,怒意如浪。


    薛定襄剑尖一抖,顿时一偏,那雪亮的剑风顿时劈在了一旁桂树上,只听得噼里奇一阵乱声,那桂树被削去了小半。


    剑光破去了,忽然又是破空声:“啾”!


    一旁的小隼气急了,顿时拍打翅膀,劈头带脸的想要啄人。但它小小的一只鸟儿,怎么够得上?虽是如此,也半点不肯罢休,十成十护主的架势……


    “你在做什么?”那怒声主人冷冷问道。


    薛定襄收剑回鞘,回首正要行礼,忽然间见着另一侧张鹤邻拚命的打眼色,顿时间身体便停住。


    他此刻姿势微微僵硬,宁离却半分不觉,少年人眼眸一亮,哪里还顾得他,悉数都投注在另一人身上:“……行之!”


    台阶上那人,玄色大氅,神清骨俊,不是裴昭又是谁?


    宁离飞快的跑到了裴昭身边,连眼眸也弯起,不觉间露出两只笑涡:“你醒啦!”


    然而裴昭目光中却像是凝结着冰,嘴唇微微抿着,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忽然间伸手,去捏他的肩膀。


    宁离被弄得愣了一下,好不疑惑,迎着裴昭越来越大的手劲儿,终于是明白了过来,忙忙道:“我没事,行之,我没受伤呢!”


    “当真没有?”


    “当真!”宁离连忙点头,“我躲得很快呢,没被剑风扫到,你放心。若是受伤了,我一定不会瞒你,倒是你捏的我有点疼。”


    裴昭如梦初醒,瞬时放轻了力道,他将手收回了袖中,不敢想像方才自己乍见的心情,那一剑直直冲着宁离而去……此刻垂落的手还有些发颤。


    迎着宁离关切的目光,他闭了闭眼,先前那冷意融化开,又是惯常的从容模样,潺潺若春水。


    裴昭温声道:“我听鹤邻说,你昨晚宿在这边,所以来看看你。”


    “是呀……”


    “宁宁,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目光中还带着淡淡的鼓励,隐约的关心。宁离一点儿也不怀疑,要是自己说家中出了事,裴昭会说,帮他想办法。


    可宁王府一切如常,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呀……


    真要说起来,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宁离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也没什么,就是夜里醒了,忽然想见见你。”


    他眼眸明亮,清脆如甜菱,末音时想通了一般,又带起笑来。


    裴昭微微一愣,像是被烫了一下,心中微乱,顿时不敢再看他,朝另一边侧过了头。这一下子,却恰恰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薛定襄。那边上银桂树被剑风削了,枝叶狼藉了一地。他心中虽然还含着火气,但是被打了个岔,到底是不如方才那般。


    但语中仍含斥责:“……你便是在练武,如何要冲着人去?刀剑无眼,若是将人伤到了,你可担当得起?”


    薛定襄坦然答道:“若是会将他伤到,才是有愧于我手中的剑。”。


    宁离心中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大凡练武的,有哪个没几分痴性?大概这位就是个见猎心喜的。


    眼见着裴昭怒意泛起、彷佛有些气着了的样子,只怕和那个练剑的武痴起了冲突,连忙道:“我没事,行之,这位先生大概是想要和我切磋他的剑术罢。”


    然而裴昭心中又岂会相信?


    目光中暗含着告诫警示,定定的看了薛定襄一眼。


    换了个人只怕会战战兢兢、通体生寒,立刻跪下、求饶告罪。薛定襄却不知是怎么着,今日里彷佛吃错了药一般,仍旧揪着宁离:“宁王世子按理应当入奉辰卫侍奉。我既然统领武威卫,与九龄为同僚……替九龄试一试他的功夫,也算不负职责。”


    ……武威卫。


    武威卫???


    宁离霍然转头,目瞪口呆的将薛定襄望着。


    “你,你是……”


    昨夜里来的仓促,并不曾问过这一位的姓名,只知晓他是入微境界。


    可方才他都说了些什么?


    薛定襄一点头:“不错,薛某功夫粗疏,但有幸得陛下赏识,如今正居于武威卫统领之位。”


    宁离:“……”


    先前的那点子猜想成真,他顿时脑子都炸了,不敢置信的将薛定襄看着,最后求助般的眼神,悉数投向了身旁:“行之……”


    裴昭并未开口。


    薛定襄泰然道:“如今看来,世子别的不谈,身法灵动,的确非同寻常啊。“


    宁离哪里顾得上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循环着的都是那三个大字:


    武!威!卫!


    阿耶别他入京的时候,就与他说过,日后入了武威卫,要经受风吹雨打,天不亮的就要去干活儿。


    他千躲万躲,如今倒好,竟然闯到本人手里来了!。


    宁离这蔫蔫的样子,在场哪个看不出来?


    薛定襄将那番话说罢,其实目光也紧紧地将宁离盯着,丝毫也不肯放松。他只等着宁离的应对,哪知道宁离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颇为惊愕。


    再一看,不远处,侍立在旁的张鹤邻哭笑不得。


    他不敢直视君颜,不曾去看裴昭,下一刻,正听着一声叹息:“……宁宁。”


    那语气里颇有几分忍俊不禁……


    裴昭心思通明,已经是猜到了宁离心中所想。


    可眼见着平日活泼泼的小郎君,如今变得个霜打茄子的蔫缩缩模样,倒也是十分有趣。


    他甚少见过宁离这样神情,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怎么着,薛统领夸你身法不错,宁宁却不高兴么?要知道这建邺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求他一夸,却不可得呢。”


    宁离心道,就和那劳什子萧统领来摸骨一样吗?


    “可我不想呀。”


    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彷佛已经能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悲惨时光。


    眼看着薛定襄就在一旁,宁离悄悄的凑过去,贴着裴昭的耳朵说:“行之,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去武威卫。”


    说完了,却见裴昭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有些出神一样。


    “……行之?”


    一旁张鹤邻,眼睛跟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简直是稀奇事:


    哎哟,陛下的耳朵红啦!


    第26章 菰米粥 宁宁,好好说话。


    26.1.


    风过庭间,檐角掉下簌簌雪粒,擦过了束发的玉冠。


    “宁宁,好好说话。”裴昭略有些不自在的说。


    宁离疑惑且纳闷儿,他哪里没有好好说了?


    这样想着,不解便透过他的眼眸,落到了裴昭目中来。裴昭望着他澄澈眸子,微微一叹,原来不自在的只有他,却是自扰了。


    他低声道:“你不必贴着我说话,像先前那样就好。”


    “喔!”宁离这才发现,他几乎都贴到裴昭身上去了。


    他跺了跺脚,将自己歪斜的身子给掰了回去,难得的端正乖巧模样。


    然而尽管开口要求的是裴昭,等到宁离当真站好,失去了身边的温度,他反而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来。


    直到此刻,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般的触感,温|热的气息微微吐著,长驱直入,而无遮拦。


    自裴昭长成后,气势渐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般。


    实在是太……


    剩下的那几个字,连他一时也说不出来。


    “宁宁,以后对旁人不要这样,你会被人说是失礼的。”


    宁离本就乖乖的站好了,闻言半垂着头,“哦”了一声。


    没有应,也没有拒绝,教裴昭看了,顿时生出些了后悔,直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惹得人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般意思,只是……”这样说话,界限全无,太过亲昵。


    裴昭将他望着,末尾的几字,辗转反侧,却不得说出。


    张鹤行恰恰在这时开口:“主君,早膳已经备好了,不若现在就去用罢。”。


    一张雕花桌案,上有各色汤羹菜肴,侍从持匙在侧,首先一人盛了一碗菰米茭白粥。


    此外,白瓷小圆碟里,摆着些紫薯山药泥、红糖蜜豆糕,俱是用模具压成了桃花、如意一众常见形状,另有冬菇荠菜、青菜豆腐、笋丝木耳三样包子,几样小菜摆的是桂花甜藕,鸡丝豆苗,玉兰片……


    裴昭素来饮食清淡,那些个小菜大多讲究的是食材本味,唯有几样糕点与糖藕口味偏甜,正是特意给宁离备下的。


    宁离昨天半夜里起来了一回,被塞了个酸倒牙的小青橘,一瓣也没吃完。今天起来后,也只喝了一点蜜水,现下当真是饿了。


    那菰米茭白粥的味道十分清鲜,其中的菰米对于宁离更是新鲜,顿时好奇:“这是什么?”


    “俱是‘菰’。”


    张鹤行笑着介绍道:“宁郎君,您看这碗中,那些细小的黑色米粒便是种子,待得长大后是白白|嫩嫩的,如笋一般,便称作‘菰笋’,乃是鼎鼎有名的‘水八仙’。如今是做粥,特意切成了片。”


    “唔,竟是同一般物事?”


    “可算,也可不算。能结出菰米的,并不能长成茭笋。”裴昭含笑,“‘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宁宁看着,可还贴切。”


    宁离:“……”


    宁离小声说:“行之,我只想喝粥,不想念诗。”


    裴昭失笑:“好罢。”。


    白腿小隼飞了来,啾啾啾啾的,接连唤了好几声,彷佛有些跃跃欲试。


    宁离顿时要把这不听话的鸟儿给揪出来。


    怎么就这么馋,什么都想尝?


    裴昭只笑:“它若是想试试,你盛一些,凉了与它也可。”


    宁离说:“那你可就合了它的胃口。”


    裴昭眉间含笑:“鸟儿活泼,你让它自由些,本也无妨。”


    “行之,你好惯恃它哦!”


    裴昭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惯恃”,但看宁离那摇头的语气,大抵也能猜出来,一时间望着宁离,含笑不语。


    宁离:“……”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才不是被惯恃的呢!。


    宁离对裴昭一贯很相信,当下真的盛了一点菰米粥,凉在了旁边。想来这小隼也识得美味,竟然把浅浅的白瓷小盘给啄得见了底,彷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这下子,宁离却不许了:“不行不行,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过犹不及。”


    小隼啾啾两声,彷佛是要与他拉扯一般。


    宁离便又给它挑了几筷子豆苗。


    等到它再要吃,宁离说:“你这么小的肚子,还能吃这么多东西。”


    “啾!”


    白腿小隼生气的啼鸣。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裴昭道,“……饮食也要有度,的确不能让它再吃了。”


    这话落下了,白腿小隼歪头歪脑,忽然将人看着,扑棱棱了翅膀,竟然是朝着裴昭飞去。


    裴昭神色如常,可那小隼不偏不倚,小小爪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持筷的手一顿,裴昭微微蹙眉。


    “行之,它把你哪里抓到了?”宁离立刻就看了出来,“……芝麻糊,快些回来,不要调皮。”


    但小隼哪里管,小隼哪里听,小隼只顾着自己快活,端在裴昭的腕上,岿然不动。


    “芝,麻,糊!”宁离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有几分催促。


    白腿小隼大概知道自己再抓着下去大事不妙,终于扑棱扑棱了翅膀,飞到了宁离手边。


    直到这时候,张鹤行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分明,那白腿小隼爪子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那白唇竹叶青尖牙楔入所在,怕是此刻,伤痕宛然。


    终于将鸟儿唤了回来,宁离点了点小隼的脑袋,小隼啾啾两声,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很是无辜模样。


    但宁离才不会被它这假装可爱的样子给欺骗了,手一推:“自己出去玩。”


    “啾!”


    小隼啼鸣两声,颇有一些不舍,见宁离不为所动,终于扑棱扑棱翅膀,化作一道影子不在。


    放这恼人的家夥出去了,宁离回过头,小心翼翼说:“行之,它是不是把你抓痛了?”


    裴昭还道他要问什么,微微一怔,却是笑了:“……它就这么小一只,如何能呢?”


    宁离一想,也是如此,还有层层丝帛袖裳裹着的呢,总不至于直接抓破了手腕。可是方才裴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总不会是假的。


    是怕他担心么?


    他不禁仔细将裴昭端详着,却觉得今日看来,眼前郎君眉眼温文,雅致清隽,气色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大概是汤山地界更暖、昨日也歇息得足够的原因罢……


    宁离不禁问道:“行之,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裴昭神色如常:“待得冬日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样呀……”宁离叹道,“真希望春天早些来呢!”。


    他心里存了事情,后面说不得就有些恍惚。


    用了膳出来,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踏了一条小径,却没想到,道上竟然还有人在等他。


    檐下一道褐青色的身影,正是晨起时见过的,那时挽着雪亮的剑花。


    薛定襄听得他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点头示意:“……宁世子,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冒昧,还望你见谅。”


    宁离没想到薛定襄守在这里,是要给他道歉的,于是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口:“薛统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随便就这样对着人出手的,总会有人反应不过来。”


    薛定襄负手,淡然道:“多谢宁世子好意,不过,薛某的剑,自己控制得了。”


    宁离:“……”


    嚯!好大的口气?!


    宁离着实是被这回应给弄得结结实实的一愣,但是再一想,眼前这位已经是入微境界,虽然瞧著有所缺损,但境界总归实打实、不是假的。如此高手,有这样的心气,好像也算是寻常?


    “好罢,我也只是提醒一句,薛统领心里有数就好。”。


    小径延伸处,枝桠横斜,霜天雪地一片茫茫的白里,唯有一点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在。


    石径上薛定襄伫立,望着那行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王府的小世子究竟如何,并不值得他看重,真正教他的,却是陛下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见他出剑,震怒不假;见那小世子,怜惜不掩。


    若果不是亲自查出一旁乃是沙州宁氏的别院,见得陛下这般态度,几乎都要教他错认。


    个中种种,皆是与往日大相迳庭,从前何曾见裴昭这般温和模样?还道是这位陛下,清峻冷隽。如今只是短短时间内的瞥见,已经有些教薛定襄心惊。


    他沉静数刻,目光收回,转回主院内。


    裴昭正在上首,见到他来,淡淡的说:“……定襄,我听鹤行说,昨夜里是你提议,将宁宁留在这边。”


    薛定襄点头:“正是。昨日宁世子深夜前来,说不得有些蹊跷,是以属下将他留下,想要查探一番。”


    那蹊跷……


    还能为何,教宁离半夜也要翻墙前来?


    清脆如甜菱的嗓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那理由为何,早是从小郎君的口里,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来。带着些轻快的笑意,绽开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慢声道:“所以你就用剑去试他的蹊跷?”


    薛定襄说:“当时见宁世子过来,忽然心动,便想要用剑试探一番……”还有一遭,并要说明,“也正是这等危机时分,没有防备,才好看出他的本事来。”


    裴昭微微一默。


    他此刻心情已然平静,然而当时见得剑光直直朝着宁离刺去时,却是难掩的心惊肉跳。


    此刻薛定襄所说,诚然有理有据,那关窍他不是不明白,只不过……


    “定襄先斩后奏,是料定我不会责罚?”


    薛定襄立刻道了声“不敢”。


    裴昭微微闭目,并不开口,良久,终于道:“宁宁性子和善,他既然不在意,那就暂且放下,只是下回莫犯。”


    薛定襄自然称是。


    一室内静悄悄的,唯有天光云影,在桌前架上徘徊。


    裴昭未曾开口,薛定襄自是也未曾请离,彷佛几瞬息后,终于听上首传来问句:“……你且与我说说,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这问题,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原处来。


    薛定襄面上沉静,不问反答道:“宁王世子此番入京,主君是想要他身手高超,还是他身手平庸?”


    话音乍落,两道目光投来,彷佛寒星落地,霜溅冷潭。


    薛定襄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这话若是旁的人,只怕并不敢问出口,不敢触怒君王、不敢去迎那雷霆怒气,也就是薛定襄罢了。


    实在是其中,有一些隐秘而不能为人所道的。


    宁王府唯有这么一根独苗,尽管生母不详,却已经早早地请封了世子。百年之后,这位小世子将继承沙州,几乎是板上钉钉。


    而此番宁离入京,便是个与他亲近的极好机会。


    若是大雍想要通过宁离去控制沙州,那么宁离越是浅薄软弱、资质平庸,便越是能为朝廷所用。


    那理由也简单的很,唯有这小世子本事有限、自身立不起来,才会向朝廷寻求助力。否则,若是宁离性情坚韧、才干内蕴,那他自是独当一面了,与大雍若即若离,如何会放纵朝廷在沙州影响力增长呢?


    异姓王族,唯有沙州,宁氏原本就有些特殊……


    思绪虽有万千,其实不过短短一瞬。


    薛定襄原本以为,抛出去的这问题,裴昭还会忖度些时候,却没想到,只是翕忽之间。


    “定襄也会与我打这般机锋了吗?”裴昭却无半分遮掩,直直说道,“若他有逸群之才,我亦欣慰。”


    “主君心胸宽广,浩然如海,着实令人钦佩。”薛定襄心中微讶,却是面不改色,“若您有意将他倚重,教他震慑西域,往来纵横,那的确是本事越大、越为有利……便如现下的宁王一般。”


    裴昭听了这马屁,微微一哂,倒也没问薛定襄,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他也并不期望宁离纵横捭阖,能将西域诸国震服,但至少要能镇住宁王府的那堆骄兵悍将,能够在沙州立足。薛定襄这般猜他,却是猜错了。


    “如何?”


    “只怕要教陛下失望了。”。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你不是说,他身法算得上不错么?”


    薛定襄叹道:“也只限于身法罢了……先前在庭中时,属下已将自己的修为压到了观照境,如果是与同样处在观照境界的人相比,那宁世子的身法,的确可以赞一声‘不错’。”


    可修者五境,观照才只是第二重!


    薛定襄是何等人物,武威卫统领,剑术精妙。纵然他已经将自己的修为压低了两个境界,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当时剑花一挽,剑风破空,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想看的就是危急之时宁离如何反应。


    那小世子的对策算不得完美,但也不算是很差劲,平平无奇,中人之姿。当时宁离并没有正面相迎,而是四处奔走,步伐之间,隐含法度,应当是一种十分精妙的身法,将所有剑风都避开。


    薛定襄道:“若没有看错,他应当用的是宁氏的‘天罗步法’。”


    那正是宁氏的家传,从前宁王也用过,以薛定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


    但,也仅限于身法了。


    “听闻陛下早些时候已经令九龄摸过了他的骨,只是后来,九龄也不愿再提。”


    这才是其中最要命的。


    萧九龄统领奉辰卫,九州世家的子弟入建邺城,学武的大多都要在他眼前过一番。若是宁离当真天资出众,萧九龄怎么可能会不见猎心喜?


    从前但凡奉辰卫里,将要来一个厉害些的,萧九龄都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的唠叨。就如同三年前入京的时宴朝,薛定襄就听过好几耳朵。


    可是宁离……


    偶然间谈起,萧九龄都不愿再说,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这小世子的资质,可想而知。


    如今换薛定襄亲身来看,虽不至于先前他以为的那般差劲,但那小世子,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身法,马马虎虎能看……


    裴昭听得他说罢,目光静静,本也有过预想,此刻再听得薛定襄道破,竟然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端起了案上的新换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一口。


    真苦。


    萧九龄这么说,薛定襄也这么说,他身边的这两位统领俱是入微境界,总不可能一并看走了眼。他是否应该欣慰,薛定襄的看法,总算是比萧九龄要积极一些,至少在薛定襄口中,宁离也不算一无是处。


    裴昭一阵静默,终于问道:“那可有法子,提升他的修为?”


    这却教薛定襄愣住,竟没想着,有朝一日,会听到这番话从裴昭口中问出来。


    陛下这般问他。


    可是那问题的答案,难道陛下心中,不是早已明白吗?!


    片刻,薛定襄道:“有,若能服‘造化丹’,再请大宗师出手,或许能醍醐灌顶。”


    可这两处都是极大的难题。


    “造化丹”的丹方早已失传,从前裴昭也求过,杳无踪迹。而至于大宗师,西蕃与佛国的都不用多想,大雍的三位,白帝城的城主、东君,还有蓬壶的岛主,哪个会有这等闲心?


    从来也没听过。


    “……旁的法子呢?”


    “有也是有的,只怕却不可行。”


    裴昭按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为何?”


    薛定襄心中叹气,只觉得半点也不该说,但是却不得不说:“因为这法子恰如双刃剑,虽然能提升修为,但损伤却很大……”


    裴昭目光微怔,已经是有所觉。


    “正是陛下如今所用的这一门,‘镜照幽明’。”。


    那四字落下,裴昭心中便是有再多的念头,也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连目光都晦然。


    几乎未想,便已拒绝:“他不能修。”


    镜照幽明一法,繁冗深诡,艰难凶险,九死一生,十不存一。若论隐患,已远远算不得“隐”,逼得裴昭自己,已是吃尽了苦头,如何又忍心教他人也消受?


    是以最初时,他就已经下意识的摈弃,根本不曾再考虑。


    他道:“若还是只有这法子,那便不用说了。”


    薛定襄道:“那便无法了……宁世子毕竟已是年届十七,不是垂髫幼童之时。到他这般年纪,根骨已定。”再想要使力,已经是晚矣!


    裴昭无声垂目,心中却明白,薛定襄所说的乃是寻常。


    倘若当真能够逆天而行、而不付出什么代价,那九州四海,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绝顶高手?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处。


    宁离那般活泼,从不见他为此忧愁半分,素日里说起来,也是半点都不挂心。大概在他心中,自个儿的身法,当真是很好的罢?


    26.2.


    出游之妙,赏乐之兴,莫过翻墙。


    宁离走到梅林边上,熟门熟路,纵身一跃,就要翻过去。这事情虽然没有几次,但已然是做得惯了,颇具风范。


    落地的时候声音都没有,便是踏雪也无痕,想来谁人都不会惊动。


    不错。


    那两字还未曾落下,宁离一抬头,顿时全部都咽了回去。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径一处的亭子里,竟然有人在等他。


    亭中捡了木柴,篝火噼啪燃烧。


    “世子终于想起回来了,还以为您在外面,乐不思蜀了呢!”


    宁离:“……”


    糟糕,姚先生怎么守在白梅林里堵他!


    宁离目光立刻朝着边上看去,小蓟被他看得有一些心虚,忙不叠的低下头,都不敢与他对视。


    “别躲了,小蓟。”宁离喊道,“下巴都要埋胸口了!”


    姚光冶不轻不重的说:“世子还关心小蓟?不如关心自己。”


    宁离小声说:“我去找行之玩了。”


    姚光冶道:“……玩什么,翻墙的那种么?”


    唉。


    宁离就知道,今天迎接他的会有一场硬仗。他昨夜里出门,一|夜未归,本来今早要是悄悄回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老本行翻墙,居然被逮了个正着。他也知道,姚光冶虽然板着脸,是为了他好,但是吧,但是……


    “行之也没有介意呀,姚先生,我只是翻得惯了。”


    姚光冶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去,见他身上披着件玄色大氅。宁离甚少穿这等颜色沉暗的衣裳,这一件,说不得便是从裴府那穿来的,也不知昨日出去时,有多么单薄。


    一个人在外边儿,也不知道顾惜自己。


    姚光冶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终于说道:“世子先来烤火罢。”


    “我不冷呀……”


    答是答得快,宁离还是走到亭中,坐到了火堆边。


    柴火噼啪作响,一看亭外,还搁着一摞。看来姚先生今天,是铁了心要在这里抓他回来。


    “叛徒”小蓟缩在边上,时不时捡起干柴,添进火堆。


    若是能只烤火,不说话,那才是好了……


    姚光冶慈爱的将宁离望着:“世子如今和裴郎君交好,觉着他是怎么个脾性?是不是举止温和,进退有度,翩翩有礼,教人赞叹?”


    宁离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只觉得每个词都是那样的贴切,还要加上神清骨俊、湛然若神,点头道:“不错,行之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过是他修养使然,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说出。建邺多有高门大户,沉稳些的郎君,哪个不是这样?”姚光烨叹道,“世子以后还是不要这般了。”


    宁离不觉就蹙眉,反驳道:“……姚先生,行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揣测他。他胸怀宽广,光风霁月,磊落潇洒。我第一次翻墙下去时,他虽然惊到了,但只关心我有没有扭到脚,并不在意你所说的那些旁的虚的。”


    姚光冶只摇头:“世子如今与他交好,心里自然觉得他怎么都好……唉,我若是说他一句不是,世子就有十句来堵我。”


    宁离心道,姚先生这不也有一堆话来堵着他么?


    他却是要好好分辩一番的。


    “因为他没有不是的地方。”宁离认真的说,“行之是一等一的君子,并没有哪里 不好的,他当得起这些。”


    姚光冶见得他笃定的神情,旦旦的语气,一时间,心中只有苦笑。


    小世子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如今年纪尚幼,所以一腔热忱,可是一墙之隔的裴郎君,不可能如他一样天真啊!


    此刻为了说服他,竟然还绞尽脑汁起来。


    “姚先生,不然你瞅个别的人出来,比如那什么时家老二……我一定不会说他半句的好!”


    26.3.


    时宴暮此刻,却处在一处别院之中,一张脸上,乌青未消,怒气也是未消。


    魏王裴晵说他不便于在京中露面,因此他连城里都去不得,只能暂且住在这山间的别院。


    真要说来,这山里的别院倒是很宽广,假山泉池,亭台楼阁,都是全的。可占地虽大,却已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说不得已经生出来了荒草。时宴暮住的那一间秋风馆还好,是整饬修理过的。但出了秋风馆,看到的都是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


    这叫他也禁不住的想,裴晵莫不是在怠慢他?!


    这紧赶慢赶将他从路上寻了回来呢,竟然就把他安顿在这破落的地方。朱墙栏杆不见昔日锦绣,都已经斑驳了,而再一看那地上……甚至还有掉落的粉皮。


    时宴暮出身于东海时家,虽然不如兄长,但自幼也是精心养大的,膏梁锦绣,钟鸣鼎食,何曾置身过这等破败之地?!


    他满心是气,无处可发,冷冷问道:“……魏王殿下呢?”


    侍从赔笑答道:“殿下如今在建邺里,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一旦有空,立刻就会来见您。”


    这等托词,半点也不走心,时宴暮从小到大,听过的没有八句,至少也有半打。


    他顿时“哼”了一声,十分不悦。心道,裴晵能忙碌些什么,还拿来糊弄他?如今御座上坐着的那个,可是唤做裴昭呢,又不是裴旻[mín]。


    裴晵不过一介闲王,手上连差事都没有,还在崇文馆里读书,又能忙出个什么来?。


    时宴暮自然是不信的,反倒是生出被怠慢之感。


    如今在这别院中,虽然前呼后拥、仆婢俱全,可哪里比得上在东海家中的时候。


    诚然吃穿用度不缺,可难道他还少这些了?


    周遭荒芜,彷佛是置身于牢笼。若果说这别院是一口井,那么他就是深陷在井里的蛙。


    时宴暮一连问了三日,哪知三日裴晵竟然都有事,无暇分|身赶来。这一下,他是真坐不住了,泥人都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性格张扬的,与泥人更相去甚远。


    女婢闻言相劝,入耳犹如蚊蝇嗡嗡。


    时宴暮不胜其烦道:“……去与你家殿下说,我呆不住了。若他今日不来,那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既然裴晵都怠慢他,他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一方死地呢?。


    那话自然完完整整的传到了魏王府中。


    此时裴晵正在与沈从询议事,纵使是侍卫美化了几分,也听得裴晵的面上微微有了怒色。


    ……好个时家二郎!


    沈从询当即劝道:“殿下息怒,不必为了这等蠢货坏了自己的心情。”


    裴晵目光微冷,却有几分不耐:“这蠢货本事不怎么样,脾气倒是不小。”


    沈从询叹道:“那日在建初寺里,他拂袖离去的时候,殿下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若不是时家大郎难以结交,他们也并不用从时家二郎这里下手的,这时家二郎……


    那除了让人摇头,还是只有摇头。


    沈从询说:“虽然如此,殿下还是不必将他这样晾在一旁,只需要蝇头小利,将他略略笼络住即可。”


    裴晵只是摇头,语气里已有不屑:“……这等蠢人。”


    “小人浅薄粗疏,但若轻慢待之,往往容易坏事。”沈从询叹道:“委屈殿下了。”。


    结交往来,若结交的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裴晵自然会欣然而往;若对方人稍稍愚钝些,却为家中所看重,那裴晵也会将之奉为座上宾;再不济些,若是资质平庸,但或性情可爱可喜,或风仪华妙动人,裴晵也是愿意投下几分青睐的。


    但是如时宴暮这般自尊自大、坐井观天的,他只觉得多说一句话,都要令自己厌烦。


    可是有的人……却是想要结交也不可得。


    想起那教他烦恼的人物,裴晵也要沉吟。他询问道:“打听过了吗?”


    沈从询说:“已经查明了,宁世子就住在山郊的一处别院上。建邺城里虽然有宁王府,但一向是空着不用的。”


    裴晵微微惊讶:“建邺城里难道还有宁氏的府邸?”


    沈从询点了点头:“是元熙年间,当时的陛下赐予入京的上一位宁王世子、也就是宁王。后来宁王回了沙州,那府邸便荒废了下来。只是虽然宁王久不踏足建邺,那府邸也是无人敢占的。“


    也是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宁王的宅子呢?


    沈从询道:“元熙陛下对宁王十分看重,当年赐给宁王的那所宅子,几乎占了小半个崇仁坊。由此,殿下便知……元熙陛下对宁王,是何等的喜爱了。”


    崇仁坊位于皇城之东,正是建春门出去的头一座。裴晵身为小时后幼子、亲王之爵,府邸乃是上皇选定,一切都尽善尽美着。可若论位置,竟然都还有几分不及。


    他不曾见过宁王,但也曾听过那位宁王事迹。


    裴晵静静坐着,忽然说:“我阿耶与宁王结交在前,还是宁王得阿翁看重在前?”


    沈从询顿时不语。


    裴晵说:“……沈先生,难道你也不知道?”


    沈从询叹道:“宁王大破西域之时,年岁才只有十四呢。当时元熙陛下龙心大悦,遣使节前去,赐雕弓宝剑。后来又亲自令使节引宁王入京,这一份殊荣,向来是独一无二的。”


    他并不曾正面回答,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哪个又听不出来?


    ……自是宁王得元熙帝赏识在前。


    裴晵微微沉默,指节抵着檀木桌案,竟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终于开口,似问似叹:“也不知阿耶是如何与宁王结交的。”


    时间久远,那却是极难得知的。


    沈从询叹气道:“……殿下,如今看来,那日在建初寺里,确实是有些思虑不周了。”


    他忽然拜倒说:“还请殿下治某之罪。”


    旁的也就罢了,可宁离最终拂袖而去,却是因为沈从询想要暗中观察、藏在一旁的暗室里,被误会为了小人。本以为是天衣无缝,没想着当真被宁离看了出来。


    他们都以为这小世子是绣花枕头一个,皮面光亮,内里稻草。一个偏僻地方入京的土霸王,礼节也不知几分,略施小惠,稍稍笼络些就能够结交,结果却把人惹恼。


    大意了啊!


    裴晵忙不叠的要将他扶起来,口里说道:“这如何能怪先生呢?沈先生一心为我,也是我当时疏忽了,太过于相信法华阁的机关,若是小心些便好。”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迟了。


    回忆起当时宁王世子拂袖离去的模样,恐怕是已经将他们给厌恶了。


    沈从询被他拂起,重又坐下,一捋长须,徐徐道:“殿下,如今想来,倒也还有一桩办法。听闻宁王世子如今修为,不过是观照境界,想来是过不了遴选、进入奉辰卫侍奉的。但是以他的身份,陛下定然不可能将他放任在外,指不定便要将他点入崇文馆中。”


    “您如今恰在崇文馆就学,待得宁王世子入学后,便与他亲近一番,使用胸中学识,将他点拨了,由不得他不钦佩。”


    “同窗之谊,岂是旁的能比?”


    ……的确是个好主意。


    裴晵轻斟了一口雀舌茶,却是叹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我却怕晚了呀。”


    如果没记错的话,宁王府的车队是冬至那一天到的驿站,如今也有小半月了,却仍旧未得宫中召见。饶是裴晵揣度人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位皇兄,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说不亲近,翻手就责罚了时宴暮,可如果说亲近,摺子也没下出一个来,宁王世子还满建邺城的游荡着呢!。


    沈从询却是摇头:“殿下此言差矣,若陛下当即赏赐,昭示皇恩浩荡,如今才不好办呢。正是这模模糊糊的态度,殿下才有操作空间。”


    裴晵微一沉吟:“……沈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沈从询说:“不如备厚礼上门,从前是没有结交的由头,但如今可以说,是建初寺里不慎将宁王世子冒犯了,所以才登门道歉一番。”


    裴晵顿时迟疑:“教我亲自前去?”


    “先递帖子罢。”沈从询笑着说,“您是上皇亲封的魏王,身份尊贵,若是登门致歉,足可以见心意之诚……只怕宁王世子,也会受宠若惊呢。”


    裴晵自是点头。


    第27章 秋月白 可请上皇相召,便说感念故人


    27.1.1.


    宁离此刻却是教姚光冶拿来了库藏册子,厚厚的好几本,对着蝇头小字,正在晕头晕脑的看。


    他本来也是不曾打理庶务的,对自己有些什么物事,也完全没有个数。


    姚光冶听小蓟说他忽然要看册子了,还以为太阳打西边来,喜不自胜的送来了,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找什么。


    好不容易翻完了一本,一无所获,宁离已经是两眼发黑,颇有一些想撂下不干。


    “世子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宁离心想,他不过和行之交好一些呢,姚先生都有这么多的话要说。那要是知道了他要找的,岂不是还有一箩筐的劝?


    顿时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


    姚光冶心想,这瞧着可不是随意看的架势,可小主君都已经这般说了,难道他还要反驳不成?


    当下也不再去打扰,退到边上去了……


    宁离又拿起了一本册子,手伸上去,老半天了也不曾翻开。


    忽然间,他见檐下有一道影子彷佛踱过来。


    宁离当即道:“陵光?”


    顺手将册子丢下,行云流水,十分顺理成章。


    陵光自廊下进来,有些踟蹰着:“……郎君。”


    宁离看过去,不觉有一些奇怪,他印象中陵光惯来都是一副沉默稳重的模样,寡言而可靠,也正是因为此,才被阿耶指到了他的身旁。


    这一路来陵光随着他进京,他也有些习惯了,但眼下,陵光的神色,却与平日所见的都不同。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犹豫的神色。


    这可就稀奇了……


    “陵光?”宁离又唤了一声,好生奇怪,“你怎么了?是明天还要告假吗?要是有事,你自己就去罢。”


    陵光听了他的话,微微静默了一会儿,两只湛蓝的眼眸像海子一样,十分幽谧。他并不曾垂头,终于开口,声音却很低:“郎君,昨日我去了翠灵寺。”


    翠灵寺?


    宁离都有些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了,建邺城里城外的庙,委实是太多。他道:“这座庙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陵光点头:“就是腊八那日,逛了建初寺后,您与小峒主去的那座小庙。”


    “唔……”


    宁离可算是想了起来,巴掌大的一座小兰若,坍的坍、塌的塌,不多久就能走一圈出来,实在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再去一次的地方。


    他也奇怪:“你怎的想起去哪里了?”


    陵光微微默了一瞬:“那日我听见庙里的僧人口音耳熟,若果没错,应是铁勒语。”


    铁勒语?


    宁离点了点头,倒不是很在意:“这样么?大雍和铁勒的关系凑合著还能看罢,又不像西蕃那般,庙里有一两个铁勒来的胡僧,也不是很稀奇。”


    这样说着,回想那日在寺中所见,一时恍然。


    “难怪那日的知客僧,眼眸是灰色的呢!”


    原来是铁勒的胡僧。


    “郎君可还记得那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头也还有一位胡僧。”陵光道,“只是他的头上却没有点戒疤。”


    “……当真?!”


    陵光点头。


    这就不对劲了,若真是出家人,头上的戒疤绝对不会少。可若是依照着陵光所言,那胡僧头上什么也没,那岂不是个光剃了头发的假僧人?


    一个假和尚,藏在那小庙里做什么?还遮遮掩掩不让旁人去看。


    宁离嘀咕道:“该不会是没有身份文牒,悄悄跑来建邺的罢?”


    陵光看着他光洁的面庞,小世子的眼眸,无忧无虑,也不知是否要告诉他。方才那些本也不该出口,至于现下,更是不应往下再说。


    可若真要悉数遮掩着,又未免心中难安。


    片刻的沉默后,陵光终于道:“郎君,铁勒与大雍间的关系,只怕维持不住了。”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即便宁离素来散漫,也听得一愣:“怎么这么说?”


    陵光低声道:“郎君或许还未听闻……前些日子入京的铁勒商队,被陛下治了谋反之罪,已经悉数赐死了。”


    宁离居在城外,还不曾听到这消息,顿时间吃了一惊。


    “之前听说皇帝遇刺了,原来是铁勒人动的手?”


    陵光点了点头:“外面已经传开了。”。


    铁勒。


    竟然是关外的异族,想要置皇帝于死地,宁离本来还猜测,指不定是皇族里争权夺位的风波。


    可若当真是铁勒……


    “这好生奇怪。”宁离不能够理解,“他们派人来刺杀皇帝做什么,铁勒不是仰仗于大雍么?”


    不同于西蕃,铁勒一贯与大雍交好,二者之间,至少从宁离记事开始,就没听说起过什么干戈。


    陵光静静地把他望着。


    缘由如何,大抵这建邺城里,知晓的也没有几个。


    他低声说:“因为铁勒王已经老了。草原上的雄狮已经年迈,他需要尽快定下继承人。他不喜欢的大儿子野心太大,而他宠爱的小儿子,年纪又太过幼小……铁勒王只有这么两个儿子,他害怕等他死了后,小儿子会死在大儿子的手上。”


    宁离说:“他想将小儿子扶上王位?”


    陵光点头:“以前曾是。”


    宁离有些揣测:“但是他大儿子,大概不会愿意的罢?”。


    又有哪个,是会愿意的呢?


    陵光须臾一叹,听得宁离猜道:“难道他想废长立幼,所以导致了兄弟相残?”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迟早都会传入雍廷。


    陵光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郎君说的不错,是以铁勒内部,也有一些动荡。”


    宁离想了想:“那他若是表明态度,只要大王子好好对小王子,便让大王子做继承人……也不可以么?”


    陵光沉默了小会儿,说道:“大王子野心甚大,为人多疑,易怒好战。若是由他继承王位,只怕会撕毁铁勒与大雍之间的和平。”


    更何况……


    “铁勒王帐中皆知,大王子并不得铁勒王喜爱。铁勒王一向带在身边的,都是小王子。”


    喜恶表露得这样明白,一旦铁勒王身去,小王子不得权势,只怕立刻就会遭殃。


    那若是调转过来。


    宁离道:“那若是他废了大王子,改立小王子呢?”


    陵光仍是摇头:“没有那么容易。铁勒王正妃出身于大部落,本就实力雄厚,况且王妃族中还有一位厉害人物……郎君应当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解支林。”


    宁离原本还想,自己对铁勒并没有什么了解,恐怕并不知晓。可这名字一入耳,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竟然是他?”


    “正是,他其实是铁勒王妃的弟弟。”


    有解支林作为后盾,难怪大王子并不发愁!


    铁勒上下只有这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自然声名赫赫,地位超然。宁离还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一桩隐秘。


    不过大概也算不得隐秘了。


    许多武道高手并不会涉及俗世皇权争端,不愿去蹚那浑水,但一旦踏入其中,都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大雍还好些,武道昌盛,足有三位大宗师坐镇。可铁勒不比大雍,不要说无妄境了,连入微境也只有这么一个。


    解支林的重要程度,想都不用想。而他作为王妃亲弟、大王子亲舅,偏向于谁,根本不用再说。对于铁勒王,这无疑是十分棘手的情况,他总不可能自毁长城罢?反而是要把解支林给笼络着。


    想要废掉大王子,千难万难。而若是放弃小儿子……所有的困难,都迎刃而解。


    宁离听了,不由得叹道:“这可真是一本难念的经。”


    陵光点头:“铁勒王偏宠幼子,但又不能对长子下狠手,如今只能在其中维系平衡。”


    可是那平衡,当真能一直维持下去么?


    恐怕是难说的。


    27.1.2.


    那意思纵使没有表达出来,可模模糊糊间,宁离也感觉到了一些。


    他对铁勒所知不多,正要再问,忽然听见轻快的脚步声。


    “郎君!魏王府派了人来,送了拜帖。”


    这一时被打岔,宁离看向小蓟,十分纳闷:“魏王府?”


    原是裴晵送来了帖子,为先前那事向他告罪,说什么要上门赔礼。


    宁离:“……”


    宁离想也不想:“不见不见,通通不见。”他虽然不忙,但也不想和不怀好意的人说话。


    “可是姚先生说……”


    “你听姚先生的还是听我的?你把我出卖了我还没治你罪呢!”


    “哦!”小蓟心虚,顿时讪讪,“当然是听郎君的。”。


    姚光冶已然听说,见他拒绝得这样坚决,倒很是稀奇:“世子和魏王之间有了什么过节?人家都已经赔罪,这样拒之门外,倒是有些不好。”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希望宁离在京中多交几个朋友,免得一个人也孤单。


    宁离“哼”了一声:“姚先生,你是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他跟时宴暮是一夥的!”


    当下就把那天建初寺里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


    姚光冶先前没有听他说过,还想着要不结识一番。这下听了,顿时主意倒转,一样的怒气冲冲。


    “好哇,他竟然敢这样将世子不放在眼里?!”


    “轰出去。”宁离十分干脆,“我不想和他谈。”


    “立刻就轰。”姚光冶也气声,“咱们宁王府稀罕他这些破玩意儿吗?沙洲有的是呢。”


    侍从接了令,立刻就要前去,将魏王府的人给轰走。


    走了一半,忽然又听姚光冶喊道:“等等。”


    宁离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停。


    姚光冶沉吟道:“世子,我想了想,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果真把人赶走,您和魏王的梁子那可就结大了。”


    宁离说:“如果我收了他的礼,难道我要和他交好吗?”


    姚光冶一愣:“那自然是不必的。”


    宁离顿时一拍手:“那不就得了!”


    他干嘛要和裴晵交好?真要说,连那日时宴暮送来的赔礼,他都不想收呢。要不是裴昭先前说了,他一准儿也给轰出去。


    姚光冶将他望着,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不错不错,还是世子聪慧,是我没有想到。”


    宁离:“……?”


    宁离十分疑惑地将他望着,姚先生这是想到了什么呢?


    姚光冶目光闪动,笑道:“您如今是藩王世子身份,那个魏王裴晵,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您和他之间,当然是越糟糕越好,最好是水火不兼容,这样陛下才放心呢!”


    这一番长篇大论,每一个字听上去好像都写满了道理。


    宁离也不多说,嗯嗯嗯嗯嗯,跟着姚光冶点头:


    “不错不错,姚先生,你说的都对。”。


    晚些时候,这消息传了回去,裴晵顿时脸色就沉了。


    宁离竟然连请帖都没有收。


    裴晵就算地位再为尴尬,但他也是姓裴,乃是天家血脉,皇室子弟。宁离这般行为,不折不扣的落了他的脸。


    “他已经这般辱我,我难道还要与他结交?”


    “殿下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沈从询劝道,“这消息传出去,有谁会嘲笑于您呢?只会嘲笑那外地来的土霸王,不识礼数,不知好歹。正是如此,才更能拔高您的名声啊!”


    裴晵被他劝了一番,神情总算是好了一些,但饶是如此,面上也笼着不褪的霜意。他从前也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像这样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如今做的还是头一回。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如今还没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往哪里搁。


    沈从询略作沉吟,终是叹道:“如今看来,只剩下另外一个法子了。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提。”


    “……沈先生请说。”


    “宁王当年在建邺城中,曾与上皇为友。”沈从询缓缓道,“如今还可请上皇相召,便说感念故人。”


    27.2.


    山间别馆之中,草木枯黄,残茎败叶,望之萧索。


    时宴暮心中带着气,说不得对院内的侍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魏王留下的下人都被他挑剔了个遍,直到晚间有马车声来时,时宴暮才终于放过半分。


    年轻的郎君白玉冠,锦绣带,快步走进厅内,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愧意与歉疚。


    裴晵拱手道:“二郎,是我来晚了,还请你宽容些个,不要责怪。”


    如今终于想得起他来了?


    时宴暮“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是不愿意见我呢……怎么,今日终于抽出来时间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怎么客气,若是换做从前,裴晵只怕立时就撂下脸子离去。如今也只是眉尖蹙了一下,旋即叹气道:“二郎说笑了,我知你在此处等我,怎么会不愿意来见你呢?只是实在是琐事缠身,分|身乏术。”


    时宴暮只作不信,说道:“是么?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知晓殿下究竟在忙些什么?”


    裴晵玉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苦意,终于叹气道:“是阿耶……前几天风寒,他身体有些不适。”


    “二郎,我身为人子,怎么能不侍奉在阿耶身边呢?若我不在,那岂不是不孝顺了。”。


    他口中那位是谁,时宴暮也是明白的。并未曾想到,竟然会牵扯这一尊大佛。


    些微一犹豫,旋即又压下去。


    自从入京后,时宴暮还不曾听过上皇的消息。


    他道:“殿下,难道上皇这几日身体不适吗?”


    裴晵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只是略略感染了些风寒,并未对外提起,也请二郎不要对外宣扬。”


    “我自然是晓得的,难道殿下还不放心么?”时宴暮这般应承了,不知道动了哪个脑筋,目光闪动,忽然说:“陛下可曾去探望过。”


    那话落下,正迎上裴晵眼神。彷佛是有些欲言又止,终不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二郎……唉。”。


    虽不曾有具体言辞,可这一番叹息,足以胜过了千言万语。


    落进时宴暮眼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上皇如今已经退居大安宫,翠湖泛舟,颐养天年,对外不问朝事。看着是好一个闲情野鹤家翁的样子,可他哪里是那些寻常的老人!那可是曾经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


    但凡经历过仁寿十四年那一场宫变的,哪个不知晓,上皇与裴昭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实在是生出了些嫌隙。


    若此时还是上皇在位、还不曾退居大安宫,他身体有恙,裴昭身为人子,怎么能不赶到他身边侍奉?


    怎可能是像现在这样,按照裴晵所说,连面都没有露。


    委实是……


    “陛下这般,实在是不妥。”时宴暮眉蹙着,不甚赞同的语气。他却是不动声色,暗自里去看裴晵的反应。


    裴晵只是摇头,闭口不愿意言君主之过,可面色里的黯然,却不是假的。


    时宴暮心中微动。


    他彷佛犹豫了许久,低声说道:“殿下,依你之见,陛下可是心中有怨气?”


    他这话说的太过于大胆,也实在是太过于露骨了。


    裴晵听了,慌忙的惊了一声:“二郎,你可不能这样说。”


    时宴暮顿时点头:“我知道,是我说错了。”


    裴晵低眉,彷佛是理解的口气:“陛下这几日也在养病呢,怎么好劳动他去大安宫探望?”


    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那是亘古不变的纲常。


    时宴暮摇了摇头,宽慰道:“上皇真是一片苦心。为此,连自己病了也不对外透露。”


    裴晵听了,只是苦笑,“不谈了,我今日来也要向你赔罪,来……喝酒,二郎,咱们二人不醉不归。”。


    酒自然是好酒,上好的秋月白,宫中陈酿。


    “这酒少说也有十年。乃是当年我封王的时候,阿耶命人埋下的。”


    “竟是如此好酒么?”时宴暮说,“如此,却是我沾了殿下的光了。”


    两人在院中畅饮,交杯换盏,更唱叠和,恍惚间竟有些推心置腹的样子。一人弹琴,一人高歌,余音不绝。终于那高歌的唱不下去,端着象牙酒觥,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裴晵在旁,也收起了手,酒酣面热,喊道:“二郎,二郎,你怎么不起来?咱们继续喝呀。”


    “……酒,好酒。”


    醉倒的人已经不曾起来,只听到裴晵口中,微不可见的喃喃之声。


    目光垂落下了一寸,在那有些淩乱的冠带间。


    是真醉了。


    裴晵无声的笑了下,面上的醉态却渐渐消失,虽然潮|红仍在,但此刻他眼神清明,哪里还有方才醉酒的模样?


    他无意间碰过了手下的七弦琴,却是停住,欲要拂袖而起,却像是魇住了一般。


    琴中有横纹如蛇腹,上有花鸟亭台楼阁刻纹,正是当年宫中宴后,兄长所赠。


    裴晵手指抚过琴弦,十指连弹,一首伤感悲凉的曲子,便从他的手上流泻而出。在这酒酣醉饮的小宴后,交切错杂,是幽怨哀切,是郁郁愁绪。


    一曲终了,裴晵默默收手,心绪难以平复。


    月白天霜,只剩下一片怆然。


    他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只怕会留下了自己的心音,暴|露了自己。可今日与时宴暮这草包对饮,没想着,却被勾动了情肠,悉数发泄了出来。


    世人都说,魏王弹了一首好琴,可以引百鸟相迎。


    家翁以他为傲,曾将他抱在膝上,拍手称赞。


    但无人知,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足足有三年,没有再碰过琴。


    缘何绝音?


    缘由又如何?


    仁寿十四年那一场宫变,他的同胞兄长从此被流放,苦寒千里。他的亲生父亲也被迫退位,泛舟大安宫。


    而登上了御座的,是裴昭。


    他的这位好哥哥,为了在外人面前表示对他的优待,甚至半点不曾削减他的用度。然而其中的冷暖,只有他自己知。


    御座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异母兄长,终归是有很大的区别。


    纵使还是锦衣玉食,可哪里又像是从前的时候呢?


    这样想着,不免更加伤感。


    他是当真想念自己的同胞兄长了。


    “阿兄……”


    如今只有裴晵一人在京中,他也觉得十分难熬。


    透过步步锦字窗格,可以望见庭中的月色,清辉遍洒,玉兔婵娟。


    却不知道阿兄如今在岭南那瘴气丛生之地,看到的是不是同样一弯月轮?!。


    翌日清晨。


    时宴暮终于醒来,因为宿醉,头实在是痛得很。


    身上也是酒气,乱糟糟的,十分难闻。


    “殿下?殿下……”唤了两声,没有回应。


    倒是有女婢声音传来,娇柔温婉:“时郎君可是醒了?”


    时宴暮环顾,秋风馆里还是昨夜一般景象,然而已经没有了旁人。


    “魏王殿下呢?”他问道。


    女婢恭谨的答道:“殿下还有事,已经先走一步了。时郎君若是有什么要办,可一并都吩咐奴婢。”


    时宴暮听了,倒是一笑,只是他的眉宇之间,有几分阴翳之色。


    ……能有什么事?难道还真要去大安宫里侍疾吗?


    时宴暮说:“殿下倒真是孝心可嘉。”


    他既然出声赞叹了,女婢自然也只有跟着应的。然而等到那粉色的烟罗裙消失,时宴暮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到半分笑容?


    庭中有衰草,枯黄的草茎,大概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干瘪。


    时宴暮掐了起来,一把碾碎。黏|腻的草液,沾了满手。


    就如同他这身令人嫌厌的酒气。


    侍疾?定要去大安 宫?


    都是些托词罢了。


    前代也听说过逼宫之事,自然也有退位的存在。但是那位太上皇的下场,说不得就有些凄惨。


    如今这位陛下,手段不那么残暴。于是上皇虽然退居大安宫,也并未断掉与外界的联系,裴晵都还可以出入呢。


    只是……


    当真是病了么?。


    时宴暮正是心中满怀怨气的时候,对一切都投之以质疑。


    昨天夜里,既然裴晵搬出来了这一尊大佛,那时宴暮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怪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要去说自己也不信吗?反而还是要劝慰裴晵几分。


    饮酒宴乐,他已经醉了,但隐约也听见,裴晵转身离去。


    难道这院子这样的粗陋,裴晵连呆下去也不愿意?


    那既然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又还要把他安排到这地方来?!


    时宴暮心中有些不快。酒醒之后,一些先前还模糊的想法,如今又一次冒了出来。


    如果他有兄长那样的实力,裴晵还会将他安排在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吗?


    同样的,也还会将他在这里扔了个三天三夜,置之不管吗?


    不,如果他有了兄长那样的修为,恐怕如今已经在奉辰卫里当差了。


    哪里像如今?


    裴晵这样对他那也就罢了,终是外人。


    可时家府上呢?


    阿翁令他走,阿姐劝他走,兄长对此不置一词。所有人都在这建邺城里呆着,只有他一个……得孤零零的滚回东海去。


    难道他心中就不委屈吗?。


    时宴暮招了招手。


    侍从便从外边进来:“时郎君,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时宴暮吩咐道:“我要出去走走。”


    侍从面上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时郎君,殿下吩咐过,您不能在京城中露面。”


    “我知道。”时宴暮颇有一些不耐烦,两条眉毛一扬,“又不是去什么热闹地方,你还怕暴|露?”


    “时郎君……”侍从还想劝他,“不若这样,您就在院子里逛逛就罢了。”


    如果不提这院子,时宴暮大概心情还好,提了,顿时间,他的面色更沉了几分。


    “就你这院子破败荒凉,还要小爷再继续逛下去。你直接把你家殿下问好了,看他敢不敢这样对我说?!”


    侍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还请他恕罪。


    “去,少说废话,给我安排马车。”时宴暮冷冷道,“否则我就这样出去了,谁也不能好过。”


    第28章 龙井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28.1.


    时宴暮已经这般说了,如何还有人敢不应?


    当下管家备好了车架,恭恭敬敬引他过去,背地里却立刻遣人出去,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回魏王府上。


    旁的不谈,这位时家二郎,伺候起来,实在是难缠。豪门贵胄子弟所有的顽劣习性,一个也不曾落下……


    时宴暮向来随心肆意,又怎么会在乎下人如何想?要不是顾忌着裴晵,他早大摇大摆的出去了,如今竟然还要屈居在一架马车内,甚至下车之后,还被侍从恭谨却不容拒绝的递上了一方幂篱。


    他心中微微有些恙怒,那都是女郎才会戴的玩意儿。此刻拒绝不得,被迫带上了,当真是恼火至极。


    建邺城中去不得,亲朋好友访不得,只能在郊野山间徘徊。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建初寺外。


    人群攒动,香火袅袅,建初寺的香客,每一日都不见得会少上一些。


    腊八那日,时宴暮已经来过一次,那日却是在法华阁里受了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今日再见,原本就是心绪不佳,自然将建初寺给迁怒了,一脚踢上了石阶,顿时钻心刺骨的疼。


    侍从跟随一侧,顿时唬了一跳:“……郎君小心一些,可碰着哪里没?”


    碰着了又如何?没碰着又如何?


    时宴暮心中嗤道,难道这侍从还能帮他讨债回来么?


    他将山门牌匾冷冷的盯了半晌,忽然大步入内,侍从连忙跟上,寻了知客僧,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


    “取笔墨来。”


    当下有人奉上,时宴暮执笔手中,落得极快,倏忽间便已成书一封。他目光看过了,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来一方小印,正正稳稳的盖上。


    “去,送到安庆坊,亲自交到大郎君手上。”


    “这……”侍从的面上颇有一些为难,“时郎君,这恐怕有些不妥当。”


    时宴暮冷冷将侍从望着,哂笑道:“东海侯府又不是龙潭虎xue,有什么不妥当?这封信送的不是别处,乃是我家中,你难道也要拦着?”


    他将那信笺放下,轻飘飘的搁在桌上,竟然也不再去看,已是侧头,欣赏起了窗外的柿子树:“我倒是劝你,快些送去,拿不到手书,就不用回来……你们魏王府若是不肯,说不得我就去寻别人办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


    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牵连出来,定然是无法好过的。


    那侍从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将这封信接过。


    时宴暮见他转了出去,心中微嗤,泰然自若。


    若早些识时务就好,何必闹到现下难堪?说到底,不也乖乖的去了么。


    他端起案上的薄瓷茶盏,慢慢的喝入口中,方才一直未动过,说不得就有些唇干舌燥。然而这茶水甫一入口,就教他皱起了眉头。


    “啪”的一声,那茶盏又被他掼在了桌上。


    什么劣质的茶沫?


    空有龙井之名,全无龙井之味。


    好一起子见风使舵的和尚,这一次没有裴晵一道,不仅不曾引他去法华阁,甚至连茶也差了三分!


    当真是看菜下碟!。


    时宴暮心中说不出的恼怒,总算是因为如今还有要事待办,勉强按捺下了。


    他坐在禅房中,想着一会儿人来了自己应当如何说话,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引动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运转,走了一个小周天。


    如此一来,待得阿兄见了,也会夸他勤勉不辍罢?


    然而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杂念却难以摈除,好不容易勉强静息凝神,终于运转一周了,再一睁眼,却并未见得有人来。


    时宴暮不免心浮气躁。


    此时侍从入内,奉上一枚信封。时宴暮识得信封上暗纹,正是家中常见的,不免微微激动些,只道:“拿过来。”


    然而待得他拆开,将这信读完,急怒攻心,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当真做错了吗?


    为何要这样对他?


    一时之间,时宴暮手指用力,就要将这封信撕碎。然而已经团成了一团,只待下一刻就四分五裂,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终于将那封信折好,哑声问道:“可还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我的?”


    侍从见了他面色,已经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他又发出了怒火。此时听得他问,战战兢兢:“……您兄长说,见了这信,您就什么都会明白。”


    时宴暮几乎要咬破嘴唇,泼天的怒气无处发泄,终于怒斥道:“滚!”


    侍卫忙不叠的下去了,一瞬便不见得人影,只留下时宴暮一人,空空落落,还在禅房内。


    劣质龙井的苦味,彷佛还残存在舌尖。


    ……他应该明白什么?


    好不容易隐身于建邺,兄长竟然还教他回东海去!


    甚至连前来见一面也不愿。


    禅房清幽,小院静谧,可是时宴暮是再也待不下去,怒气冲冲,拂袖离开。至于建初寺,更是再也不愿意踏足。


    他心中乱的很,山间林间,胡乱走着,茫茫然的悲切,不知道多久,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山门。


    杳杳听得钟声。


    山林掩映里,前方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彷佛还有座小庙。


    他如今看了寺庙都要恼怒,又哪里还愿意再踏足释家的地盘,自一旁小径折过去,却没想到,耳边捕捉到了一阵破空之声。


    劲风不绝,细听来,竟然还有“嗤嗤”声音,连绵不断,彷佛正有人在交手似的。


    源头正是那林木后的小庙。


    时宴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方向。他运起轻功,翕忽间便跃进了那庙里去,见得两道身影,一者深褐,一者浅灰,正在交手。


    此刻切磋已经要结束,那灰衣的僧人败落,已经是运气收势。


    时宴暮虽是粗粗的一瞥,但心中已经生出些惊讶,这山野老林中交手的僧人,虽然名声不曾听闻,可那法度气势,却半点不是假的。


    他这一番动静,果然已被察觉。那灰衣僧人侧身,合十道:“施主见笑了。”


    时宴暮原本还要上前一步的,见得那灰衣僧人眼瞳,脚步却瞬时顿住。


    蛮子?!


    灰衣僧瞳色有异于大雍,应是番邦外来的人。


    ……竟然是胡僧!。


    时宴暮从来都无意与胡人相交,方才刚刚起的那点子念头,顿时也散去。


    纵使这两人|功夫确然不错,又值得他如何?


    当下时宴暮一调转步子,就要出去。那胡僧见得他突兀来又突兀去,并不阻拦,被人给忽略了,也面色如常,只到了一边。


    小庙不大,四处无人,交谈的声音,也分外明显,越过院墙,穿过古木,传了出去。


    只听一人说:“我见方才那施主年纪虽不大,但也是有些本事的,怎么身上却笼着些郁气?”


    时宴暮脚步一顿,蓦地转头,看向身后院墙。


    砖石并不隔绝响动,甚至还能听到鞋履碾过草茎,落下了细微声响。


    那两位僧人脚步渐渐远去,口中也并未曾停。


    先前那人问过后,又有一道低哑嗓音接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必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师兄说得是,我只是见他龙困浅滩,有些惋惜罢了。”


    “……”


    时宴暮面色变换,阴晴不定,彷佛心中交锋拉扯。


    那两名胡僧边说边走,已经是要穿过廊檐。这时候却听到一阵风声来袭,灰衣胡僧眉一扬,微微诧异,侧过头去。


    只见得方才不请自来的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


    那年轻人说:“两位大师既然心有所感,何不亲自弥补了这惋惜?”。


    灰衣胡僧一惊:“你……这位施主,偷听人说话的事情,可做不得。”


    时宴暮顿时笑道:“哪里是我偷听?是两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隔得老远都能够听见。”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但时宴暮也是不管,无论如何,他听见了,也回来了。


    目光扫过,心中有了番忖度,时宴暮于是拱手:“还请两位助我。”


    灰衣胡僧皱着眉,将他上下打量。


    这时,先前那一意制止的胡僧终于开口:“帮不得,请回罢。”


    这胡僧褐色衣裳,面目深刻,看着倒是要比那灰衣的更冷面一些。


    时宴暮不气不闹,紧紧地将褐衣胡僧盯着:“常言道,我佛慈悲,两位既然已经将我遇到,又如何帮不得?”


    28.2.


    汤山别院。


    张鹤邻在亭中伺候着,此时气氛,其乐融融。


    泥炉、炭挝[zhuā]、陶釜俱备着,今日要做的,正是围炉煮雪这一雅事。


    交床一侧搁着只莲花瓣瓷碟,其中盛着的,正是取红梅花蕊、霜露雪水做成的玉露糕。半乳色的糕点,一个个晶莹剔透着,模样小巧,都十分可爱。


    方才遣了人去,将宁离请过来,正是特意要他品鉴一番。结果对玉露糕的点评没听得一言半辞,开门却是一句石破天惊:


    “……行之,边关要打仗了么?”


    裴昭心中微微讶异,目光仍旧是温和的:“宁宁怎么这样问?”


    宁离“唔”了一声:“不是说陛下遇刺了,是铁勒人做的么?”


    这话落下来,简直跟个霹雳炸|弹一样,半点儿前奏都没有。


    张鹤邻顿时心中“哎哟”一声,方才已经是惊了,万万没想到,这接着的还有更唬人的落下来。


    宁王世子这样问,可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如今是刻意到陛下的面前,来试探一番?


    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提醒去个眼神,不要再说这些了,却被裴昭扫了一眼。


    张鹤邻当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宁宁也知晓了?”


    宁离抬眸:“如今不知晓的才是少数罢!”


    裴昭莞尔,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桩刺杀,也是不疾不徐的。他与宁离解释着:“铁勒王如今还没有死,底下不会有那个胆子。不过,等到他死了,那就难说了。”


    “因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吗?”


    裴昭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笑意:“正是,宁宁好生聪敏。”


    宁离被他这样夸着,无端端生出了些赧意,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何,此刻却有些难以招架。


    为转移注意力,他连忙拈了一只玉露糕,假装此刻正有事情做。


    裴昭见着,不觉得局促,反倒是觉得很是可爱。他莞尔道:“可还合口味?”


    “合!”宁离忙点头……


    梅枝几缕幽香,沁人心脾。与玉露糕一处,相合相宜。


    “铁勒王识时务,但他底下人的并不是。”裴昭徐徐说道,“各方势力,各有想法,如今全靠铁勒王压着,等到他死,就压不住了。”


    “谁?”宁离道,“大王子么?”


    未想他也明白,裴昭目光投来,闻言颔首:“他的长子唤作药罗葛·乌兰撒罗,一向对大雍有些看法,听说是厉兵秣马,野心勃勃。”


    一旦乌兰撒罗掌握大权,只怕立时就会挑起与大雍的争端。传来消息中那位大王子的态度,是不折不扣的强硬派,他一直都认为,铁勒王对大雍,太过于软弱了。


    裴昭早已知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至于滁水河畔的这场刺杀……


    商队的人头已经悉数砍下,不日就会抵达铁勒,待得铁勒王看见,自然会明白。


    铁勒王要怎么做、铁勒的未来如何,也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的儿子,可并不止大王子一个……


    这一番思量,裴昭并未道出,左右如今那人头还未送至铁勒,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般说罢,却见对侧的小郎君稍稍侧着头,彷佛有几分若有所思。


    “宁宁?”


    宁离被他一唤,回过神来,想起先前陵光与他所说的,连忙道:“我听说铁勒王幼子要更加得宠。”


    “勉强也算得。”裴昭并不意外他知道,说道,“他那小儿子唤作药罗葛·雅苏,母亲是从大雍过去的。”


    竟然是这样!


    宁离恍然大悟,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原本以为就是偏宠小儿子,可是这么一来,彷佛又有其他几种可能了。


    宁离想了想:“那朝廷想打仗么?”


    裴昭目光浮云般掠过,却不曾开口。


    宁离无师自通的明白了,点了点头,忽然间兴致勃勃:“行之,那陛下是想要扶持铁勒王的幼子……就是那什么雅苏的么?”。


    红泥小火炉中,新采的雪水咕嘟嘟的煎,一时间,除却沸腾翻滚的声音,半点儿杂音也听不见。


    今日心惊了已经不止一次,张鹤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桩,在这里等着。


    从头到尾,都半点不似能从宁离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刻意想要通过这位宁氏的小郎君,传到陛下的耳中?!。


    茶饼已碾,细末已筛。雪水一沸,雪白的食盐已经调入。


    炭火烧着,将要二沸。


    裴昭袖中若携千山翠色,此刻正是煮雪煎茶。他取了些茶末,投入了炉内,听得宁离那番话,手中并不停,问道:“宁宁为什么这样认为?”


    淡青色的竹夹被持在修长的手指中,匀速搅动着,不疾不徐。


    宁离不懂得茶,但什么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还是懂的,这会儿被问起,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年纪小,能力不足,一旦继承王位,如果想要立得住、震服手下的人,就需要倚仗外力,能够给他借的没有几个。”


    “而且你说了,他母亲是大雍人,应该也会有偏向的罢?”如此一来,就不会打起来……


    这话无一处有错,倒是有理极了。


    裴昭撇去了水上的茶沫,眉尖微微上扬:“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宁离顿时觉得手里的玉露糕都不甜了:“……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上去有那么笨吗?”


    “是我错了。”裴昭含笑,从善如流,将刚煮好的茶与他分了一盏,“宁宁自是不错的。”


    宁离咳了一声,顿时挥手,豪气干云:”好罢,我大人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天边流云时聚时合,恰如今日心情,时紧时舒。


    张鹤邻一路笑脸,滴水不漏,将宁离送到了门外,然而回来时,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担忧。


    “主君。”张鹤邻思忖再三,细声说道,“只怕是有小人在背后作怪。”


    然而亭中身影,半点也不动。


    裴昭如若未闻,似乎此刻所思所虑的,完全不在这处。他持着天青的茶盏,彷佛有些出神。


    可是张鹤邻在他身边侍奉久了,又如何看不出来,此刻裴昭的心情,着实是很好?


    他原本以为,宁离突然谈到铁勒、提及政事,裴昭或许有几分警惕失望的,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入裴昭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可如今见着,素来冷淡的陛下,竟是松快了一些。


    与他所想的大相迳庭。


    这又是何缘故?


    张鹤邻微微琢磨了一番,忽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生蠢笨。


    也是在这座亭子里,萧九龄摸过骨;也是在这处别院中,薛定襄试过修为。奉辰、武威两大统领都被唤来替宁离辨过资质,旁人怎可能有这份殊荣。总不能说,陛下心中其实期望宁世子平平无奇的罢?


    他还记得得知宁离根骨平庸后,陛下不动声色之后,所隐藏的无奈失望。而今日得了宁离这番出人意料的言论,不忧而反喜。


    忍不住就有了些揣测:陛下,其实是望着宁世子能立起来的罢?。


    “谁能指使他?”


    裴昭回过神来,微微一叹:“我没想着,他还能有这番见解。”


    原本他以为,宁离还什么都不懂呢,如今见着,却是未必。


    想来也是,生长在沙州,耳濡目染着,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懂?


    “……璞玉浑金,好好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而如今,宁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各地世子入京,惯例将在君主身边侍奉三年。


    若要依理,建邺城中,谁也越不过他去。


    裴昭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心想可不能再惯着宁离自由散漫了,当即道:“明日起,就让他去崇文馆上学罢。”。


    张鹤邻隐约间已经窥得些意思,察觉着语气里还有些心怀快慰似的,不由得又肯定一分。


    他听着裴昭这般吩咐,却是“哎哟”了一声,面上赔笑:“……主君可是忘了,如今腊月,年关将近,崇文馆也已经散学了。”


    握住茶盏的手轻轻一顿。


    裴昭只顾着一边,这当真是忘了。


    罢了,这事情也不用赶在这一时。


    再想了想,宁离那听到读书便天塌了的样子……


    裴昭摇头,不觉间却笑了起来:“也不急,先让他好好的过完这个年吧。”


    第29章 胡麻炊饼 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29.1.


    “腊八粥,喝几天?噼噼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过了腊八就是年。”[1]


    小儿嬉闹,童谣清脆,笑声回荡在巷子里,便是边上的食肆中也能听见。


    那食肆甚是简陋,只支起了几张小桌,大概是地方开的偏僻,如今坐着的食客也只有那么一桌。那仅有的一桌上也凄凉得很,只有两只面碗,盛着些汤汁,薄薄的铺了一层牛肉片。


    杨青鲤抱着那面碗,拈起了一筷子,正对天光。只见那牛肉薄的跟纸片似的,近乎于透明。


    他道:“我寻了这么久,就只找到了这一家,刀工勉强能过得去。”


    宁离不为所动:“别打岔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杨青鲤发现自己岔开话题失败,顿时间想要唉声叹气。听着巷子里那童谣还在唱着、嬉闹玩笑着,连忙说:“阿离,你没听见外面小孩唱的童谣么?现在已经要过年了,过年!还有哪个这时候会去学馆上学的。”


    宁离看着他:“可是你之前去过呀。你不是还和我说,你一入京,因为功夫不行,直接被陛下送去崇文馆了么?”


    杨青鲤:“……”


    杨青鲤真是一肚子的泪水,有苦都说不来,万万没想到,当时随口的吹嘘,如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也冬至那日才入京呢,他能去学堂里上几天?怎么就说了一嘴,宁离就给记下来了。


    实在是拗不过去,杨青鲤终于只有承认:“好罢,我其实得了旨意后,只去上了三天的学!”


    宁离:“……”


    宁离喃喃道:“难怪你要去拜文昌帝君,你这只上了三天,都吹出来了三十天的架势。”


    杨青鲤心想,读书人的事,能叫吹嘘么?他是真的真的、诚心诚意的想要去拜文昌帝君的。此刻将宁离看了眼,顿时恶向胆边生:“那这样,开了年后你给陛下递摺子,反正你不会去奉辰卫,不如陪我一道去崇文馆罢……咱们做一对难兄难弟。”


    宁离敬谢不敏:“你饶了我罢!”


    杨青鲤堪称愤愤:“那你饶了我了么!”


    方才宁离问他的那事情,当真是把他难住了。


    “其实后来我也问过,壁画是在建初寺里,那天你见过的。而吴彦之画的那一幅,如今是被藏在了崇文馆里。”杨青鲤道,“……只是崇文馆大得很,我也不知,究竟是藏在馆里的哪个地方。”


    宁离“唔”了一声,偏要强人所难:“那你再帮我问问呀。青鲤,不如这样,你和先生们说,你诚心向学,还有些功课没弄清,请先生们再给你讲几天。”


    杨青鲤牛肉不挑了,话也不说了。


    宁离奇道:“青鲤,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杨青鲤:“……”他看着宁离的目光如同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一样。


    杨青鲤:“你不如一刀砍了我!我本就是在学堂里垫底的好罢!”


    宁离:“唉。”


    杨青鲤顿时气了:“你那是什么眼神,等你去了,难道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


    宁离一脸郑重:“可我不会给陛下上摺子呀。”


    杨青鲤痛不欲生将他看着,一时间都有些后悔,自己上摺子为什么上的那么快,为什么不拖延些时间,实打实的选择去崇文馆了。


    他在叙州学过的那么一丁点儿诗书,被崇文馆里这些世家子弟们,碾压得简直是面汤渣渣都剩不下来。


    早知道,他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去奉辰卫呢!。


    两人乱七八糟的斗嘴了半天,真是各自有各自的悲伤,各自有各自的叹气。


    捧着一碗牛肉面,又咸、又淡、又寡味,想起自己从前在叙州上房揭瓦无法无天的生活,杨青鲤悲伤得都要落下泪来。


    总算宁离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继续刺激他,好声问道:“那好罢,你确认《春归建初图》是在崇文馆里的罢?”


    “学士是这样与我说的。”杨青鲤无精打采。


    “行。”宁离终于大发慈悲,“……有你这个消息,那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想办法。”


    杨青鲤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办法,你难道认识哪个学士,能打听清楚么?”


    宁离舀了一勺热汤,正喝着呢,闻言摇头:“哪儿那么麻烦,我自己去找啊。”


    杨青鲤:“???”


    他,他没有听错的罢?!


    找是能找,但是怎么找,就有的讲究了。


    杨青鲤拿着勺子的手顿住,颤巍巍的将宁离望着:“你不会是我想像的那个找法罢?”


    宁离:“唔……”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眼神无辜,一人满脸震惊。


    杨青鲤惊得手中的勺子都拿不住了,连手指都开始哆嗦,一脸不可置信的将宁离望着。如果没有看错,宁离的意思,大概、可能、或许是……


    “你该不会是想夜探建康宫罢?”


    29.2.


    大安宫地处建邺城东北,距离皇城,还有一些距离。


    裴晵乘马车出行,见得两旁檐牙楼阁,鳞次栉比。


    这一日,天清气朗,冬日的阳光洒在宽阔的街道上,说不得暖洋洋的,教人懒了全身的骨头。


    已经过了腊八,年关将近,听得车帘外人声鼎沸,喧闹熙攘,正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然而愈是朝着大安宫靠近,两旁的人声,便愈是稀疏,至于宫门前,更只有一片冷清萧瑟。


    早已是通报过了的,当下裴晵下了马车,走向宫内。


    大安宫虽比不上建康宫恢弘气派,然而山石景致,却另有一番不同。芙蓉池内,烟波浩渺,水雾弥漫,踏着石桥行在水面之上,彷佛行走在天上云端。


    四顾望去,宫殿楼阁,若隐若现,在云雾中如同遥远的仙阙。云水尽头,但见青山迢迢,别添一分旷然。若真是要论,比建康宫都要胜过一筹。


    这样一派玉虚神仙似的风光,本应是赏心悦目,教人心旷神怡的。然而裴晵走在那桥上,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


    风景虽妙,可哪里比得上太极殿好?


    内侍穿深灰色道袍,做道士打扮,引着他一路向内,终于过了芙蓉池上的石桥,原来这汪碧水的中央,还有一座小岛,隐隐然一间水榭似的道观,正架在那小岛之上。


    裴晵走到了那道观前,只见得上方朱红牌匾,书着三个大字:“蓬莱间”。


    彷佛神仙境地的名字,裴晵却微微摇头。他不曾去过登州的蓬壶,但想来,与此处,纵然神似,内里也不会相同。虽有云雾浩渺、烟波跌宕,终是被锁在一方宫墙之内,又如何算得上是蓬莱仙境?


    蓬莱殿前,自然又有内侍将他等着,引着他入内。


    “魏王殿下安好。”


    当下裴晵朝着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含笑问道:“父皇如今可好?“


    那内侍笑着说:“陛下知晓殿下要来,高兴极了呢。”


    裴晵点头,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


    仁寿十四年之后,上皇搬离了建康宫,居于大安宫内,此后三年,再也没有踏出过大安宫一步。而自从移居大安宫开始,曾经他十分敬爱的父皇,彷佛都变了个模样。


    从前上皇不信仙,不信佛,也不信道。然而如今,却是转了性子,一改常态,求仙问道,沉迷于黄老之术,甚至寻了些术士来,要练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裴晵心中是半分不信,对此也是嗤之以鼻。


    但是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与那小内侍随口叙说着,他本是一副天生风|流含笑的好样貌,丰神俊朗,刻意结交人时,很难有人能将他抵抗。


    那小内侍晕晕乎乎的,被他问着什么,就回答什么,没有多久,便都问了出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紫色道袍的内侍出来:“……殿下,请吧,上皇在里面儿等您呢!”


    裴昭含笑应了,步入殿中,先时不觉,此刻听见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伴着女子娇笑。


    他只候在殿中,如若未闻,安静等着。那紫衣内侍进去了,片刻后,就听到一声苍老大笑,沉重脚步,倏忽间,内殿之中,转出个人影来。


    上皇身披赤黄色道袍,大襟未掩,玉冠未束。


    人未至,声已闻:“五郎来了么?快些过来……”


    他身形高大,体态挺拔,此时走来,颇有一些矫健英爽。然而到得近处时,分明可以瞧见,眼角细纹甚重,面上纵横沟壑,发间更是银丝数缕,已然是有了老迈之态。


    裴晵眼见于此,心中微酸,却不敢表露。一时间顾不得,连忙迎上去:“孩儿见过阿耶。”


    上皇见着了他来,难掩欣喜,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容上,多了点儿笑容:“五郎怎么想起来看朕了?”


    裴晵道:“听闻阿耶感染了风寒。”


    上皇应了一声,朝着边上看去,小内侍自然是跪倒。


    裴晵连忙说:“是我私底下打听的,阿耶也不要责怪他。”


    “五郎,你这个性子呀……“上皇叹了一口气,终是未曾处罚人。


    他携着裴晵,在一旁坐下,不甚在意道:“小毛病罢了。”


    裴晵朝外示意,小内侍上前,递上了一只食盒。只是那食盒甚小,看着也装不了什么。待得打开了,却见里面,装的是一只 胡麻炊饼,被油纸包好了,现在还热气腾腾。


    见得那炊饼,上皇目光中有几分感叹:“难为你还记得。”


    裴晵取出那炊饼来,说道:“是李家铺子的,以前您带我去过的那家……阿耶尝尝,味道比从前,可有变化了没?”


    “五郎有心了。”


    裴晵说起最近京中的趣事,这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宁家来的那个土霸王,当下便讲了宁离如何在驿站里起了冲突,如何又把名头传遍了建邺。


    上皇听了,却是笑了起来:“他这个性子,倒是有几分像复还!”


    第30章 油茶 信誓旦旦


    30.


    裴晵自然不知“复还”是何人,隐约间有几分猜测,上皇向来宠爱他,见得他不解,捋须笑道:“便是如今的宁王。‘复还’是先帝给他取的字。”


    宁复还。


    至于对宁王世子的态度,并没有几分在意似的。


    裴晵未曾料到上皇是这般的语气,彷佛打就打了,也不如何。他本还以为,上皇听罢会偏向于时家一些呢,一时间心中微微着急,面上却叹道:“……我只是怜惜时家二郎,脸面被他作践到了地上。”


    上皇乜他一眼:“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那语气甚是平淡,彷佛司空见惯。


    隐隐然间流露出来的意思,教裴晵都愣住,这怎的听着,和他所想的却不同?!


    他微微忖着,面上不显,却是笑了起来:“还有一桩趣事没说呢……阿耶,您猜,这宁王世子去驿站是为了做什么?”


    “竟是为了一封家书!”。


    裴晵口才原本就伶俐,更何况,一匣金珠,六百里加急只为送家书的事情,他是听得十分仔细的。


    此刻说着,活灵活现,将那驿丞对话都复述了来,彷佛那时正在现场。


    上皇听了,却是不以为意,竟还笑骂道:“可真是别出心裁。”


    语气里并不见得有几分责怪。


    裴晵暗中揣度着,点了点头,似在笑,彷佛又苦恼的叹道:“倒也是,不过阿耶不觉着,这太过于兴师动众么?”


    上皇斟了杯酒,顿时笑了一声:“区区六百里,这算得什么?


    便是裴晵,也不禁语塞,只因着他想起来,如果要论大张旗鼓、劳师动众,那再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自己跟前这位。


    锦作幛,玉为屏,金碧珠翠,雕镂奇丽。


    帝国的君王,曾将天下奇珍尽囊入掌心。


    竟是他自己忘了……


    蓬莱间内,一时间安静的很,上皇目光垂落,见得裴晵嘴唇有些微微抿着,眼睛也只盯着身前。


    分明是个翩翩儿郎,却做了一副赌气模样。


    这般神情,彷佛心愿未偿、生出了闷气一般,上皇却熟悉的很了,他顿时间笑了:“五郎今日怎么想起和朕说这些,谁招惹你了,教你受委屈了,嗯?“


    知子莫若父,上皇眼力老辣,如何看不出来?


    “……我。”裴晵顿了一下,本来是想要辩解的,到最后,眉紧紧皱着,脸上也出现恼意,彻底放弃了隐瞒,“阿耶,他就是个无理之人!”


    “哦?”上皇饶有趣味,“他做了什么事情,冒犯你了么?”


    裴晵支支吾吾,若是颠倒黑白、倒打一把,也不是不能。可他特意查找到大安宫里来,又不是为了和宁离结仇的,最终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那不是,其实是我冒犯了他。”


    便是上皇,也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话来。


    他这个幼子,自小被捧在掌心里,眼高于顶,何曾会有意识到这般事情?


    上皇道:“说罢,怎么冲突了,你把他打了?”


    那倒不是。


    但可能也好不了半点。


    裴晵有些窘迫的样子,彷佛并不愿意开口,最后还是将建初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说到底,也简单得很,谈话时使了人在暗中看呢,没想着被人给发现了,气得那小世子拂袖而去。


    上皇只将他看着。


    裴晵惴惴:“阿耶,我也没想到……”


    上皇哂笑道:“沈从询尽会出些馊主意。你既然想与他相交,难道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么?还要让人在暗地里窥测,五郎啊……你若真是有心,投其所好,邀他相聚,请他在京中看看,不比什么都强?”


    裴晵素是个伶俐人物,此时也讷讷道:“那不正是当时昏了头。”


    上皇却不曾说话。


    裴晵垂着头,闷声道:“何况,我怎么敢去结交他?”


    “胡说,你是朕的儿子,大雍的魏王,怎么结交不得?”


    上皇这番话说罢,裴晵仍旧垂着头,沉默不语,似乎有些丧气。他目光下移,却见裴晵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子,已经是揉起了褶皱。上皇眉心一蹙,顿时不怒自威,说道:“抬起头来,垂头丧气,像什么样?”


    裴晵终于抬头,一张风|流含笑的俊面上,桃花眼已经红了一圈。


    彷佛是已经委屈得极了,若是再说上一句重话,便要落下眼泪来。


    他这样子,令上皇顿时心疼极了,从前哪里见裴晵这般委屈模样?说不得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上皇说:“你想做什么,自去做就是了,难道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么?”


    裴晵却有几分迟疑道:“我怕皇兄不喜欢。”


    那手还拍在他的肩上,力度瞬时间却变了一分,旋即如常,但是裴晵能够感觉得到。他此刻面上已经是红了,看上去像是被欺负极了般,只能回家找父亲诉说。可是他的父亲呢……


    上皇浑浊的目中,已经是闪出了几分沉下的锋芒,缓缓道:“三郎给你委屈受了?”


    裴晵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曾。”


    可要的就是这一分欲说还休,欲言又止。上皇知晓他,他又如何不知晓上皇的心结呢?


    “吃穿用度,一并和以前一样的,皇兄不曾亏待我。”


    上皇听他这般说了,眉成川字,里面却已经蕴起了几分怒火。


    他如何不知道呢?吃穿用度如常,并没有削减,那么其他的地方呢?若裴晵当真还如从前那般恣意,怎么可能怕裴昭不喜!。


    从前建邺城里,裴昭就是个透明人,后来他去了幽州,更是被众人都遗忘了。


    谁还记得幽州有一位太子?便是上皇,连他自己都要想不起来。


    “那别的呢?”


    裴晵不语,面上出现几分恳求,彷佛不想要上皇再说下去:“阿耶,我好得很,您也不用担忧。”


    说到了此节,蓬莱间内的宫人与内侍,已经悉数安静下来。


    紫金砖上,悄无声息。


    上皇目光扫了过去,眉间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讽意。


    那是否可以说,他住在这大安宫里,也好得很,一切也无恙?


    他轻轻拍了拍裴晵的肩膀,只觉得这孩子彷佛又清瘦了一些,叹道:“委屈你了。”


    转念一想,已经明白。


    上皇侧眸,顿时做道士打扮的紫衣内侍,已经迎了过来。


    只听上皇淡淡道:“去,把宁王世子招来。”。


    内侍奉了上皇旨意,立刻动身,马不停蹄便出了大安宫。然而建邺城还没有出去,就受了好一番惊吓,险些从马上惊了,摔断了腿。


    等到他终于找到地方,千里迢迢扑到别院外时,却听说宁王世子,根本不在其内。


    “这位公公,您这是……?”姚光冶迎上去,笑着问道。


    那内侍道:“天大的好事儿呢,上皇的旨意,就等着你家世子前去回话了。”


    姚光冶顿时愁眉:“哎哟,不巧,我家世子今日早早的就出门啦。”


    内侍不想到还有这一遭,立刻催促道:“那如何使得,还不快些派人去找?”


    姚光冶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世子出门前,也没有说他如今是去了哪里呀……唉,不瞒您说,他年纪小,又被我家主君宠着,一向贪玩,常常出去疯跑一天都是有的。这倒也是想要去找,但是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常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谁不是赶着上着,将自家的郎君夸几分?


    眼前这老管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长吁短叹,竟然就这么会儿,把他家小郎君那惫懒贪玩的脾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内侍不免生出了几分轻蔑,心道,果然是关外来的乡下人,城府没有一点,嘴巴上也不见得把门。但这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非但如此,还不能说宁世子半分错处,当下道:“哎哟,你这是怎么想的,竟然和我抱怨这些?可快些去找罢,上皇等着的呢……若是上皇怪罪下来,只怕谁都担当不起。”


    “正是,正是,立刻就派人去找。”姚光冶连连点头,“这位公公,您先喝茶。”


    奉来的茶却是油茶,里面核桃花生碎的粉末撒着,内侍从前何曾见过,只觉得浑浊不堪,不免又皱了皱眉,连沾唇也嫌弃。


    略略催促些,听到动静,却见侍卫一窝蜂的出去了,毫无章法,无头苍蝇一般乱攒。


    那内侍心中,对于宁王府的印象,登时又低了一分。


    听闻宁王骁勇善战,怎么连治家也治不会?!。


    山道之上,一处小弯。


    出府之后,侍从轻骑汇合,皆聚在一处,方才还杂乱无章的阵型,此刻已变得井然有序。


    当中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右眉处一道刀疤,平添三分煞气,正是此次入京侍卫之首,聂不平。


    “姚先生如何吩咐的?”


    聂不平面色肃然:“……大家夥儿努力的去找,务必不能使世子回来。”


    “哦!”一群人顿时恍然大悟,明白,反向查找嘛。


    但是也有人生出了几分担忧:“聂二哥,这样会不会对世子不好?”


    “能有几分不好?”聂不平深谙精髓,顿时嗤了一声,“如今御座上面坐着的是皇帝,又不是上皇……再说了,咱们是沙州来的,难道上皇还能将世子砍了么?城主又不是吃素的。”


    言语里对上皇颇有几分不敬。


    “走罢,去看看,世子今儿个又去哪里玩耍了。”


    “那走前也没说呀,如何找得到?”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让你找,你就真的去找么?做做样子罢了!”


    不过是磨洋工,谁不会呢?聂不平暗中冷笑。不管那内侍打的什么算盘,都只有落空的份儿。


    他们才不可能将世子找来,前去大安宫受气呢!。


    宁离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


    他此刻在杨青鲤家中,脸色是少有的认真。


    “夜行衣呢!”宁离说道,“你赶天赶地让我过来,就给我这个?”


    杨青鲤眼睛瞪着看他:“我是上京来觐见的,又不是来做毛贼的!”


    木盘上盛着的那衣服通体漆黑,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然而若是放在了灯光下,便能瞧见其上繁复精致的花草鱼纹。从特定的角度望过去,宛如水波涌动,熠熠生辉,哪里还有半分低调的意思?


    宁离说:“谁是毛贼!”


    杨青鲤:“……”这不就站在他跟前吗,还不认呢?


    宁离说:“你这衣服,若是进了宫中,就跟个活靶子一样。”


    杨青鲤气不打一处来:“爱穿就穿,不穿拉倒,不然你自己现在上街去买一件。”


    宁离心想,他要是去买一件,那不就不打自招了么?


    他琢磨了半天:“你就没有一身素净一点的衣裳?”


    杨青鲤说:“没有,没有,你别想了。”


    “好罢。”宁离叹气,看着木盘上那叠好的深黑衣裳,感慨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身形与杨青鲤有几分相仿,当真穿上了,也并不宽大,只需要稍微改改就好。宁离把自己套进去,忽然间,轻轻地“咦”了一声。那衣服看着不透光、且沉重,穿在身上却轻飘飘,如同水流珠帘一般。


    宁离是识得货的:“这是那个什么丝……什么蚕丝织的?”


    “玄蚕丝。”杨青鲤纠正他,“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丝。”


    “你爹给的?”


    杨青鲤没好气道:“不然呢!”玄丝蚕衣,他也就这么一件呢!


    杨青鲤闷不做声的将他望着,终于小声说:“你真要去啊?”


    宁离:“那我哄你的不成?”


    杨青鲤喃喃说:“你这风险可大了……”


    宁离奇怪的将他望着:“能有什么风险?”


    杨青鲤:“……”


    他无数话在嘴边,又憋了回去。夜探皇宫,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事情。思来想去,终于小声说:“那你要我给你放风么?”


    宁离:“???”


    方才谁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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