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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甘草梅子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追丢了人


    31.1.


    建春门外,崇仁坊中。


    一座空闲已久的宅邸,今日终于迎来了他的主人。


    两位少年郎君,此刻正在正院天井前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彷佛打哑谜似的,哪个都不说话。


    那风声幽幽,那枯叶萧萧,不知多久,终于有一人打破沉寂。


    “……你想好了,真要去啊?”杨青鲤仍旧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你这都跟我过来了,你还要问我?”宁离瞪他。


    两个人此刻,置身荒烟蔓草,周遭几可算得是断壁颓垣。


    这么说或许也夸张了些,但四目望去,的确是衰草凄迷的凄凉景象。那栏杆、墙壁上的朱漆都已经剥落了,一地的粉皮,不知道已是多久没人打理过。


    杨青鲤小声说:“你家可真是心大,半点都不管。”


    宁离“唔”了一声:“这我也不知道呀!”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好么?。


    朝着边上望去,越过这重重的栏杆院落,就可见大门上悬挂着的牌匾,上书的三个大字,端端正正的“宁王府”。初初看到的时候,杨青鲤还咋舌了一番,但是等到他跟着宁离走进来之后,原本的那点子惊叹,就变得只有惊,没有叹。


    此时回想,那牌匾都有些掉色,等到进来,那更是破败的地方破败,荒凉的地方荒凉。


    顺着中庭进来,也粗粗的过了几个院子,就这些,已经比他此时栖身的那所宅邸大多了。


    但杨青鲤是一点儿都不羡慕。


    为何?


    “这得荒了多久了,再有些日子,说不定那房子都塌了。该不会你阿耶回沙州以后,就再也没人照管了罢?”


    宁王府那么豪阔,留下一两个人守着也是守着,怎么还半点都不管?


    “你家也真是看得开。”杨青鲤四顾望着,将将从堂屋里面出来,脚步都不想迈,看了一圈,忍不住有些想要缩缩肩膀,“……这半点儿人影都不见得,整的跟荒宅一样,简直是阴森森的,我心里慌。”


    宁离见他这表情,十分好笑,拍了拍他肩膀:“我和你一路的呢,你怕什么?”


    “别拍我!”杨青鲤把他的手拨下,“一惊一乍的,不好。”


    宁离眨眨眼睛,从善如流,收了回去。


    杨青鲤左看,右看,忽然听到“哗啦啦”的一阵声音,彷佛是从身后传来的。


    “啊!!!”


    杨青鲤一蹦三丈高,迅速窜到了宁离身边,想也没想抓住了宁离的手臂,半点儿也不肯放。原本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贴了上去。


    “……嘶!松手!”


    “离离离……宁离,那是什么声音!”


    “树叶被吹动了而已!又没有其他什么,你怎么怕成这样!”


    “我,唉,我就是……唉,你说干嘛要从你家出发啊!”杨青鲤声音也哆哆嗦嗦,“这里面,人也看不见个,我差点以为闹鬼了。”


    宁离问:“那我是鬼,还是你是鬼?”


    杨青鲤舌头打结:“都、都不是的罢?”


    他手还紧紧地将宁离抓着,那简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指头都塞进去,宁离被他这样死死地拽着,一时间好生无奈。


    “放开行不行?”


    杨青鲤顿时连连求饶,忙不叠求饶:“是我,是我行了吧,你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也不要教我放手了。”


    宁离:“……行行行。”


    又将杨青鲤打量了一圈,这小峒主平日看着,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这么怕鬼呢?。


    竹纸灯笼中,火光微微闪烁着,照着宁离一身,通体漆黑。


    在他身侧,杨青鲤宝蓝长袍,却是衣踞上下都佩满了银坠银饰,双鲤镂结,看上去繁复而精巧。估摸着是叙州的特色,最妙的是那只芦笙,只消一眼便知晓,这绝不是建邺中人。


    马车是已经停在了院子中的,还是来时候的那一驾。


    “来,重复我们的计画,为什么要从宁王府出发?”


    “因为宁王府就在崇仁坊,建春门之外,距离崇文馆最近。”


    “那你一会儿要做什么?”


    “今天是卯日,我要烧点儿扎纸祭祀,最好要将灰洒在河里面,这是叙州的风俗。”


    “所以你要悄悄出门。”


    “没错。”杨青鲤点头,复述计画,“所以我要驾马车出去,等在宫门外边。”


    “是的,等我看了出来,就和你一起回去。”


    说到了此处,杨青鲤挠了挠头:“为什么我觉着听上去这么不靠谱。阿离,我祭祀烧纸做什么要去御河外面烧?不是随便找一条小河烧了就是么。”


    “是哦。”宁离也颇为赞同的点头,然后把他看着,“所以是谁说要跟我一道的呢!”


    杨青鲤:“……”


    是他!。


    说好的放风,肯定要放风。


    小峒主一个唾沫一个钉,绝对不可能食言。


    杨青鲤要做的,就是当个障眼法,只是他想来想去,彷佛都有哪里不对的样子。想到最后才发现,竟然是自己跟上去,这件事显得不对!


    “要是被陛下发现就麻烦大发了。”杨青鲤喃喃地说。


    “他怎么发现呢?”宁离奇怪。


    杨青鲤望着宁离十分无辜的面庞:“所以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绝对不会被发现?”


    “不能呀。”


    “哦……”杨青鲤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不能?!”


    宁离笑吟吟说:“但是让他们抓不到我就好啦。”


    31.2.


    皇城戒备森严,落在宁离的眼里,却是破绽百出。若是从前,他连这些都不用顾忌,自去了便是,如今说不得还要稍等待一番。


    侍卫换班交接,空余约莫有半盏茶时间。而且崇文馆这一处,比起内廷宫室并没有那般重要,巡逻侍卫,说不得就要松懈那么些许。


    建春门外,御河流经,架有两座石拱桥。


    夜深人静,水流潺潺。


    宁离已是换好了备好的衣裳,身形如烟,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夜色里。彷佛一阵不经意的风,倏忽间,已经出现在了宫墙内。


    侍卫并未发觉,还以为是夜风吹刮。


    “唔,方才树叶怎么在哗哗哗的响。”


    “大抵是有野猫过去罢……这些畜生,大冬天的,还这么精神。”


    侍卫回头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瞧见,彷佛是凑巧了一般,看到两只绿瞳。那正是猫儿的眼睛,夜色里幽幽的,有些渗人。


    宁离轻身越过去,巡逻的火光倏忽间被抛到了身后,他已经是摸到了崇文馆内。


    那窗户关的并不甚严密,想来是伺候的宫人偷了懒,宁离轻轻推开瞥了眼,朦胧的光线里,见得是几张排着的案几。


    唔……


    杨青鲤先前给他讲过,崇文馆里,进学的世家子弟们在一处,而那些书籍画册所珍藏的地方,却是在另一处。看样子,这里是那些进学世子们的学堂,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应当是后面一些。


    宁离脚步一转,又绕了过去,悄无声息的推开了窗户,跳进了屋内。


    灯火已经是灭掉的,四处只有一点并不甚明亮的月光,他伸手摸索了一番,从袖子里取出了一颗夜明珠来。


    这是时家给他的赔礼,东海夜明珠,这时候用上,还算是得当。


    此处却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一片架子,上面搁着许多的书册,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宁离瞥了一眼,顿时间,是真正意义的眼前一黑,这么多的书,这得找到哪个时候?


    夜明珠照过去,看到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不知道是哪个年头书成的,那一个一个字看的宁离颇为吃力。


    这真是……


    宁离来之前还想的十分美好,捎带着找找史官的记历,元熙十九年的事情,指不定就会记载得有他阿耶的事迹么?


    现在这一下,才看了几个字,顿时间,头晕眼花,恨不得将那书又倒扔回架子上。


    不看了,不看了,还是找他最重要、也最想看的物事:


    ——《春归建初图》……


    画卷应当在另一处,不和这些书册搁在一堆。宁离对此并没有什么精研,大概晓得,应当是有下拉条木盒装裱好。


    此时脚步一转,已经是换了一个方向。


    崇文阁分有三层,第一层都是浩如烟海的卷帙,看来他所要寻的画卷,并不在这一层。


    他捏着夜明珠,已经是朝着木梯处走去,还有闲心,从兜里摸了一颗甘草梅子,甜一甜嘴巴。梅子囫囵着用舌尖顶着,心里想的,已经飘到了另外一遭去:吴彦之的那副画,究竟是藏在哪里呢?。


    二楼的架子比一楼要稀疏些许,宁离转了一圈,终于在后面发现了摆放整齐的下拉条。那些木盒一个个颇为沉重,也不知道是有多少画在里面。幸好边上贴的有笺纸,簪花小楷上书文本。


    明珠幽幽,一只一只木盒的照过去,仔细看罢,从头到尾,宁离也没有发现一幅,名为《春归建初图》。


    画呢?


    不会吧,青鲤帮他问过宫中的学士呀……


    宁离不死心,又捏着照了一回,然而他都看遍了,也的确没找到。


    此番一无所获,宁离也不气馁。夜色还深,时间还长,那他就去三楼再看看。


    他飘然离去了,到得木梯之前,口里的梅子已经吃干净了,但左看右看,此时却有些尴尬的不知道往哪里扔。


    唔,不如先笼在袖子里……


    正是这时候,宁离忽然目光一跳,遥遥的望见书阁深处,隐约见得轮廓。


    头顶之上,骤然一个声音传来:“看够了么?”。


    宁离:“!!!”


    他猝然一惊,断没有想到,这阁楼内竟然还有人。一刹那间,已经是身轻如燕,朝着后方倒去。而同一时刻,更有一道风声,破空而来,直直追他门面。


    那声音彷佛是在哪里曾听过的。


    是哪里?彷佛是夸他的资质与根骨……萧九龄。


    他怎么在这里!奉辰卫也会插手崇文馆么?!


    宁离刹那间折身,避开了袭向自己面前的劲气,而萧九龄已经是飞速追来。或许因为此刻所在地的特殊,萧九龄并不敢大开大合,劲气都是收着的,反而给了宁离辗转的余地。


    腾挪之间,身形飘忽轻巧,宁离只围着狭窄的书架打转。那架上都是些善本典藏,萧九龄顾忌着,反而有些束手束脚。


    若他此刻高呼,巡逻侍卫定然赶来,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萧九龄竟悄然无声着。


    两人在黑暗中缠斗,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是过了数招。


    宁离微微抿唇,他此刻还算游刃有余,但真气有些不济。萧九龄毕竟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真气浑厚,再这般下去,说不得自己就要落入下风。


    手指轻移,摸到袖间,倏忽停住。


    又不是什么危急时候,用什么剑符!


    转过这方书架,已经到得窗边。宁离脚步一滞,彷佛气力衰竭,无以为继,萧九龄一掌打来,正正中了他的肩膀。


    刹那间,宁离宛如一只离弦的风筝,飘出了窗外,几落几点。


    枝攒叶动,影落无声。


    萧九龄瞬时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然而为时已晚,当下追上,厉声喝道:“捉拿刺客!”。


    沉寂的皇宫骤然被惊动,脚步火光交错连绵,煌煌映得,半边白昼。


    “萧统领,可是有异动!”


    “有人潜入。”萧九龄沉声道,“立刻警戒,派人保护陛下!”


    “是!”


    话音落下,萧九龄身影已是不再,循着那遁去的气息,疾驰而上……


    亭台,楼阁,寒枝,水波。


    宁离此刻肩膀不住的疼,他借了力,没想到萧九龄那一掌浑厚如此。


    萧九龄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约莫估着,那距离会不住缩短,若脱不了身,之后就有些不好走了。


    用剑符倒是可以脱身,可他已经没有自己的了。


    宁离目光一跳,见得粼粼波光,他心念一动,纵身入了水中,直直的沉下,瞬时间无了踪影。方才所奔逃的方向,并不是杨青鲤等着他的那处,不如顺着水流出去……


    “人呢?”


    “怎么突然不在了。”


    “萧统领,已经查过,崇文阁无人!那贼子并未再返回去。”


    萧九龄目光逡巡,手中执剑,面色微沉。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追丢了人。


    “搜!”。


    波光映月,水流潺潺。


    哗!


    小池塘水面被惊破,蓦地潜出一个影子来。


    四周俱安静了,宁离终于上浮,视线尽头,见得一座宝塔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到得何处,水中方向有些乱了,隐约见得偏僻院子,一排屋舍。当下折身进去,欲要掩藏一番,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人。


    瞬时间,宁离伸手,一把捂住了对方嘴巴:“不许说话!”


    那人闷哼了一声。


    宁离一愣,手不由得微松。


    “宁宁?”


    第32章 浓姜汤 只有我的旧衣,你穿着,怕是不大合身


    32.


    掌中是温|热的吐息。


    月光熹微,教他看不清身下人的神情,可身周缭绕的气息,却是那般的熟悉。


    药香淡淡,夹杂着一丝清苦。


    “……行之?”


    修长的手指拂过了他的手腕,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宁离的肩膀,宁离顿时“嘶”了一声,在这静夜里分外清晰。


    “你怎的了?怎么身上都湿了,落水了么?”


    宁离微微抿唇,将手放下:“来不及细说了,行之,可有藏身的地方?”


    他这话落下,又觉得有些微不妥,急促道:“……也不,出口是在哪边?你指与我说了,就当没见过我。”


    屋外已经听得有脚步声来。


    裴昭轻斥道:“胡闹。”


    那脚步声甚轻甚急,彷佛是有人匆匆走过来似的,一步一步靠近。


    宁离眼眸里不由得生出些焦急神色,一咬牙就要翻身出去,孰料手腕竟被紧紧地握住。平日里并不觉得裴昭有如何强健,然而此刻,他竟挣脱不开。


    “你好生躺着。”


    相对的声音沉静,话语落下,腕间的手已经是放开。裴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已经是走向了门外。


    翕忽风声过,宁离望着他背影,顿时微怔。原还想着趁着时间、赶紧翻出去,此刻却彷佛被定住般,当真坐在了原处……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一声一声,十分清脆。


    张鹤邻是匆匆过来的,心中微急,正要浅浅的唤一声,却不妨房门骤然从中打开。


    “吱呀”声过,露出裴昭沉峻的面容来。


    张鹤邻心中一松,见裴昭无恙,正要开口,仓促间触及了裴昭的眼神,霎时间一顿。原本的话咽在喉中,有些惊疑不定。


    ……陛下骤然起来,难道是已经知晓了?


    却听裴昭开口:“给宁宁熬一碗浓姜汤来。”


    姜汤。


    给谁?!


    张鹤邻倏忽间反应过来,一时当真是惊到了极致。他下意识的朝着廊上看去,果然见得,原本干净的砖石上,不知何时拖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陛下畏寒,夜里窗户向来是关得紧紧,然而此刻,那窗户也大开。


    他难掩惊诧:“是宁郎君?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昭轻应了一声:“他受了寒。”


    一问一答间,张鹤邻心中已经闪过无数的猜测,有小心些的,也有大胆些的,五味难说,终究恭谨称“是”。


    裴昭还记得他来时,神色匆匆,此刻听得外间,彷佛也有些响动似的,不免问到:“怎的了?”


    张鹤邻小心答道:“萧统领方才传来消息,说宫里出了刺客……被他打了一掌,匆匆逃走了。”


    宫中戒备森严,从前从未有此事。虽然不久前滁水河畔曾经历了一遭,可那是用的引蛇出洞之计,心中也是有数的。


    可如今这刺客,来的悄无声息,若非是被萧九龄发现,恐怕还在这宫中大摇大摆、自由来去。


    何况……


    那刺客从萧九龄手里逃了出去,裴昭这处,却好巧不巧的多了个宁王世子。


    这一来一去,教人怀些揣测。张鹤邻忍不住道:“主君,莫非是……”


    裴昭摇了摇头,轻缓而不容置疑。


    张鹤邻省得,当即咽下所有话不提,行礼退下……


    禅房偏僻,烛台点上,终于现出 了一点光火,在这暗寂的夜色中,摇曳不定。


    裴昭取了巾帕来,将人带到帷前,低声说:“且擦擦水。”


    他自去关上大敞的窗户,而身后却迟迟的没有动静,裴昭回眸,修眉轻扬:“还愣着做什么?”


    宁离咬唇:“方才是张管家么?是不是已经有人追来了,行之,我添了乱是不是?”


    裴昭摇头:“不要乱想,快去把头发擦了。”


    方才是在暗中,并未曾看清,此刻明烛高烧,终于瞧见,宁离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恰逢冬夜,窗外风寒水冷,这中间有多难受,便是裴昭不曾经历,也能想着的。


    何况方才宁离骤然翻身过来,紧紧的将他压着,带得裴昭的衣衫上,也被浸湿了些许。


    “快些。”裴昭一顿,望着他犹豫的面庞,淡淡揶揄道,“……你也要像芝麻糊那样顽皮么?”


    “行之!”


    这般寻常的语气,终于教宁离回过神来,嗔了一声。他接过裴昭递来的巾帕,回身坐到了帷幕内。


    身上衣衫还在不住的滴水,方才粗粗拧了下,半点也拧不干。这会子贴在肌肤上,教人说不得就要打寒战。


    宁离三下两下,悉数都除了下来,他将湿衣踢到了木榻前,却有些犯了难。忍不住悄悄朝外望了眼,见裴昭背身立着,修长而挺拔,正候在桌边。


    当下宁离又退回去,捡起一旁暖烘烘的被子将自己围着,再度探头,小声唤道:“……行之。”


    裴昭闻声,转了过来,并未听到脚步声,却是先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手边:“怎的了?”


    宁离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顿时苦得眉毛都要打结。


    裴昭见了一顿,低声说道:“姜汤已经在煮了,一会就送来。”


    宁离胡乱的“唔”了一声,心里哪里有那姜汤的地方。他将手中青瓷杯握着,眼神也低下去。


    “……我没有衣裳可以换。”。


    他来时未曾想过这一遭,被裴昭吩咐了,晕头转脑的当真照办,此刻才面临了这尴尬局面。


    床帷里跪着,不肯出去。


    总不能……他总不能一直拥着这被子罢。


    宁离莫名的难为情,听到一片静静,没有应答,忍不住抬头,求助似的将裴昭望着。


    烛火幽暗,映出帘幕间朦胧人影。


    半是月色,半是新雪般的白。


    他此刻将将浸了水,眸光清透,人也剔透,彷佛是幽夜话本里,荒僻兰若中窜出来的精怪野魅一般。


    还满是信任依赖的将人唤。


    行之。


    裴昭教他一看,恍惚间一怔,原本已经想好了的话语,此刻含|在喉间,彷佛似忘了般。


    他一时间未曾做声,翕忽间这一方狭窄的榻前,只有长久的寂静。


    宁离些微困惑,却见裴昭并不看他,半垂下头去。


    响起的声音也甚低。


    “这里有些我的旧衣裳……”裴昭轻声说,“只是你穿着,怕是不大合身。”


    宁离哪里管得合不合身:“你借借我罢……”。


    裴昭终是无法。


    这是他旧日时的居处,箱笼便放在屋中,并不需要出门就可以拿到。


    挑开了木箱,取出了一身来,递将了去。


    重回桌边,只见得烛火哔啵跳跃着,帘幕也微微晃动着,连带着砖石上的影也是摇摇曳曳,若藻荇水波。


    忽然间听得落地的动静,又有人低低的唤了声。


    裴昭回眸,刹那间一怔。


    半旧衣衫潦草的裹着,因着没有鞋袜,只能赤足立在地上。


    宁离挽了挽袖子:“有一些长。”


    第33章 核桃酥饼 裴昭面上笼罩着寒霜


    33.


    青罗纱帐半遮半掩,骤然透出一映雪光。


    宁离素来穿着的都是些鲜艳的颜色,深红浅绛,昳丽明艳。此刻骤然换了身素净的绫袍,却是极清极淡,天然不掩,别有一番去尽雕饰的意味。


    裹身的僧衣……当真是太过宽大了些。


    窗外风声不停,吹过了低矮的树梢,卷过了廊前的院落,听得枝条乱攒噼剥作响。


    那声音响得急了,也响得乱了,彷佛扑刮在了窗上,萧萧飒飒。


    裴昭目光垂落,轻声说:“地上凉,到床上去,别这样踩着。”


    宁离眨了眨眼:“行之,我不觉得凉呀。”


    裴昭低声道:“听话。”。


    彷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宁离退了步,还是坐回了床上去。


    这一方床榻勉强算得宽敞,纱幔拉起后,露出其上光景。因为宁离方才在换衣裳,此刻床上俱是淩乱着的,而他并未察觉,眼眸清亮,只是将裴昭望着,似乎正专心的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窗外风声渐渐悄寂,裴昭无声将他望着,不知多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如是我闻……


    那一瞬时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异常,裴昭侧着眼眸,彷佛并不愿看他。


    宁离心中些些茫然了一阵,有些无措的捏着指下的衣袖,无意识间摩挲着。


    是他闯祸了么?行之忽然连话也不与他说了,还不住的叹气。


    忽然间,门被敲了敲。


    “……主君?”


    是张鹤邻进来,奉上了姜汤,还有一小碟核桃酥饼。


    “饿了么?”


    “有一些。”


    裴昭轻声说:“把姜汤喝了,先填一填肚子罢。”


    那姜汤是仔细炒了姜片的,滋味辛辣,甫一入口,便直冲天灵盖。宁离这一碗下肚,顿时觉得从喉咙到腹中都一片火|辣,这劲道,便是上些烈酒比也不遑多让。


    窗纸上映出了等候的人影。


    裴昭目光掠过,见宁离已经喝完,当下道:“宁宁,你先歇着,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唔。”


    “如何?”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裴昭出了屋子。他一走,屋里只剩下宁离一人。


    这是个溜之大吉的好机会,宁离想,如果他任性些,就应该趁着这会子独处的功夫,悄悄翻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可是……


    不觉浮现的,却是裴昭眉间温和的弧度。


    宁离原本以为自己会很警惕的,毕竟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然而不知是否是被衾太暖,又或是身体太疲,浸润在那清苦的药香中,竟然缓缓地入眠了……


    萧九龄沿着御河,一路追至了建康宫的东北角,见得院墙前那一方悬着的牌匾后,终于停下了脚步。


    杳杳晚林中,苍苍石径后,见得的只有寥寥几盏灯火,在这恢弘壮阔的宫室之间,说不得就有几分清冷萧索。


    他如何不知,这是何处?


    瞧着萧条落索,实则暗中俱是有监门卫守着。


    脚步声远远的传来,平行着一只宫灯。张鹤邻来得极快,不多时就走到了他跟前。


    萧九龄肃声问道:“陛下如何?”


    张鹤邻答道:“主君无恙。”


    那话语中言辞有些微异样之处,教萧九龄微微皱眉,他沉声道:“宫中出了刺客,须得禀告陛下。”这本是大事,可张鹤邻彷佛并不慌忙一般,萧九龄见状不解,仍道:“……张公公,劳烦通传。”


    张鹤邻点头:“萧统领,随我来罢。”。


    阁内冷清,比不得在太极宫时。


    见得裴昭神色如常,萧九龄终于松了口气,他心中最怕的也是这一桩,只怕那刺客潜到了裴昭身边,使得裴昭有损。


    他立刻禀告了,上首却是一阵寂静,好一会儿了,听着问道:“你在崇文阁将他见到的?”


    “不错。”萧九龄答道,“……恰逢今夜属下在崇文阁内查询武学经籍,那刺客一进来,便已经被发觉。不知那刺客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是以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那刺客在前两层一路查找了番,直到要上第三层时,发现了属下。”


    崇文馆内,最重要的典籍也在第三层,他必不可能让那刺客潜入。


    萧九龄道:“只怕是他打听得不够仔细,查找剑谱武经,也没有找对地儿。”


    崇文阁为皇家书阁,但还有一处,颇为特殊。宫中所珍藏的武学典籍,很有一部分便是藏在崇文阁三层之中,只不过知晓的人并不多罢了。


    常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学士们点校对书籍之处,但身为奉辰卫统领,萧九龄对此却一清二楚。


    奉辰卫中,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偶尔得到皇帝青睐、赐下殊荣,就会允许他们去崇文阁三层观摩一番。


    今夜里这刺客,别的不做,当先去了崇文阁,四处翻找……说不得就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点儿消息,于是胆大妄为,利欲熏心潜入宫中。但谁教他运气不好,好巧不巧,撞在了萧九龄手上。


    “是么?”


    裴昭声音淡淡,那语气,彷佛这事也稀松平常,并未令他几分注意。


    萧九龄却不这么认为,见得裴昭不上心,并不在意这刺客,当下道:“那刺客被属下全力打了一掌,想必逃不了多远。只要搜查形迹可疑之人,一定能将他揪出来。”


    张鹤邻心中轻轻地叹气,见萧九龄这样一副恨不得刨根究底的模样,心道,只怕……陛下是并不愿意再追查的。


    果不其然。


    片刻,裴昭淡声说:“此事朕心中已经有数,九龄不必再管了。”。


    四周暖意融融,带着些教人安定的清苦气息。


    半梦半醒间,渐渐传来了些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身边坐下。那气息平和而教人信赖,宁离下意识的靠过去,对方似乎微微的僵硬了一瞬,片刻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似乎有一只手掌,轻轻碰过了他的面颊。


    指尖微凉。


    那只手缓缓的落下去,浮空了些许,彷佛是有些迟疑似的,终于碰到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宁离轻轻地“嘶”了一声,不自觉的醒过来了。


    眼前影影绰绰,朦胧间有个影子。


    “……行之?”


    “吵醒你了?”


    “没有。”


    宁离揉了揉眼睛,小声咕哝,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裴昭还穿着那身素色的单衣,此刻正坐在榻边,目光有些晦涩的将他望着。片刻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你受伤了。”


    “没有呀。”宁离答的飞快。


    是么?


    裴昭目光掠过,忽然间抬手,就要去触碰宁离肩膀。


    他此刻居高临下,宁离却是躺着的,使不出劲,被他一下子按在了肩膀上,顿时间,痛意立刻涌上来。


    “好罢!”宁离无可奈何说,“我急着走,被萧统领在肩上打了一掌。”


    “急着走作甚么?”


    宁离眨眼,夜探皇宫这种事……真的很好说出口嘛?


    裴昭见他不说话,心中有几分恼意,勉强按捺着道:“给我看看。”


    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伤,宁离乖乖的垮下了半边的衣服来,他原本就是潦草的裹着,随意拨弄,立刻露出了大半肩膀。只见得原本雪白细|腻的肌肤上,突兀的多了一道深深掌痕。或许是因为过了些时间,还未曾处理,已经是颜色乌青,有些发肿,看上去竟有些可怖。


    裴昭默不作声,见他懵懂模样,手伸上去,忽然使劲儿。


    瞬时间,宁离的眉头就拧起来了。


    “行之,不要捏我,痛……”


    裴昭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可是听到他可怜巴巴的呼痛声,终于是忍不住。


    他声音微微沉着:“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宁离小声说:“也不是胡闹罢,萧统领躲在暗处,我没有发现,才被他打了一掌的。”


    这回答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彷佛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本应该全身而退一般,听得裴昭心中,又生出些恼意。


    ……他以为自己能够发现出什么?


    萧九龄方才已经与他说过了,全力下去的一掌,那刺客虽然身法灵敏,但也不可能跑得远。


    亏得宁离是误打误撞,闯到了自己这处来。


    却还是半点儿不知道错处,试图和他狡辩。


    裴昭脸色已经有一些冷着:“夜探皇宫,你连这种事情都敢做……若是他下手再重些,你怕是连‘死’字都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宁离被说得有一些失神。


    “还不服,我说错了吗?”。


    从前以往,裴昭从不曾对宁离说过重话。


    唯一厉声疾色一些的,还是那日里在庭院中,宁离撞到了使剑的薛定襄。


    此时此刻,那张清峻的面容上,彷佛笼罩着寒霜,一派冷肃,再不复平日里那般静水流深、温和从容的模样。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四目相对。


    连唇都抿了。


    行之彷佛很生气的样子。


    啊呀……


    宁离半撑起了身体,忽然伸手,碰了碰裴昭的眉。


    “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行之。”


    裴昭原本以为他还要嘴硬下去,没想到这会儿便已经服软,见宁离的眉间彷佛是恳切诚挚的颜色,心道,恐怕宁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又哪里不对,这认错都是来哄慰自己的,必要和他说个清楚……


    衣袖被轻轻地拽着。


    话语到了嘴边,却已经变了个模样:“你去崇文阁做什么?”


    宁离小声说:“我去看一看《春归建初图》。”


    便是裴昭妙计百出,也想不到得来的竟是这么个回答,一时间都愣住。


    眉梢笼着霜,他的面色仍未平缓下来:“你若想看,我替你借了来就是了……”


    “可那一定也不容易的罢?”


    第34章 丹参 行之,你轻一些


    34.


    有什么不容易的?


    若果他想,即刻就能够将那一幅《春归建初图》取来,又不是什么要紧极了的物事,便是从此赠与宁离,教小郎君欢心些,也不是不可的。


    宫中名画颇多,吴彦之那幅虽然也珍贵,但还不至于缺了。与其束之高阁,倒不如放在珍爱它的人手中。


    “并不难。”他道。


    宁离望着他,不说话,也不点头。可是裴昭见得他的眼眸,便已经知晓了他的主意。


    怪道是那一会子,小郎君眼眸里闪过些狡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好生胆大,好生妄为,好生恣意……


    若是换了个人,他必是霹雳手段送进大狱,教人牢饭吃到个饱。如今却还想着,怎的不直接告诉他,当真是、当真是……裴昭目光幽晦地将人望着,有那么一刹那间,都想要和盘托出,到底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口。


    终是低声道:“总比你这胆大包天的四处乱闯好。”


    “唔……”。


    “过来。”


    帘幕外见得背立身影,彷佛是在箱笼中翻找,待得裴昭再转身之时,手上正提着一只小木箱。那木箱颜色沉沉的,边角磨损,应当已经有了些年头。宁离不知道裴昭是要自己到哪里去,将将要下床,又触及了裴昭的眼风,一时间,不免迟疑了起来。


    “别出来了,就坐着罢,外面凉。”


    “……哦。”宁离乖乖点头。


    其实不怎么凉,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饱饱的睡了一觉,此刻全身上下都暖洋洋。


    脚步声过,裴昭缓缓过来了,宁离的目光不由得黏在了裴昭提来的那只小木箱上,倒是有些好奇,裴昭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搭扣拨开后,露出其内的物事,裴昭从中取出了一套金针,俱是整整齐齐的在布套里笼着。


    裴昭抽出了一支金针来,拈在了手中。


    细小的针尖在烛火下闪烁着光芒。


    宁离望着那金针越来越近,不免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妙的感觉:“行之,你这是……你该不会是想用金针来扎我罢?”


    “别乱动。”裴昭轻轻的斥了一声,虽然未曾正面回答,但什么都已经表露了。


    宁离大惊,顿时间,整个人都要朝着帐中一缩,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里。


    他方才好好好地坐着,一下子却离了裴昭要三丈远,也不知道是怎么躲到里面去的。


    裴昭见他不愿意,心里并不甚意外,眉轻轻蹙着:“你不想施针,那肩上的伤,你想怎么办?”


    伤?


    宁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侧头时,隐约看见了自己肩头的乌青。他“唔”了一声:“过几天就好了呀,看着乌青罢了……行之,你别这样,不吓人的,我当时急着走,刚好借一下萧统领的力道,没什么的。”


    他说完了,却见裴昭的神情仍旧微微沉凝着,彷佛不为所动的样子,顿时间有一些苦恼。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呀,为什么行之还是这样很严肃的表情呢?。


    裴昭只当他是在扯谎。


    先前与他说是没发现萧九龄、以至于吃了这一掌,如今又与他说,是为了借力逃走、故意受了这一掌。两相矛盾了,没有几个字可信。


    还是入京那时,薛定襄就已经对他禀告过,宁王家的这位小世子,境界顶多不过“观照”。


    差了足足两个境界,萧九龄的全力一击,并不是那般好受的。


    他见宁离还有些嘴硬着,只道是少年人不肯认输的脾性,即便难受也不愿意服软。明明都已经对着他认了错,这错也不知道认哪里去了……可那眉眼间又一团乖软,彷佛真是知晓了。


    裴昭心中微微一叹,到底是不能再冷着脸色去责他,点一点头:“当真?”


    察觉他语气里的松动,宁离答的飞快:“自然当真!”


    “那你过来。”


    “过来做什么……”宁离小声咕哝着,偷着眼看他,见裴昭已经放下了金针,目光也平和柔缓,这才慢吞吞的挪过来。


    床沿上搁着一只淡青色瓷瓶,隐隐嗅着些丹参的味道,是配的什么伤药么?


    裴昭目光掠过:“你捂着肩膀,怎么上药?”


    猜想成了真,宁离把右肩的衣服扒拉了下来,方才也只是虚虚的裹着,这样一下,垮掉了大半。


    饶是已经见过,此刻被烛火照着,昏黄帷幔里,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裴昭手指轻轻沾上了伤药,是淡绿色的半透明膏体,要涂在宁离的肩膀上。


    刚刚触及,宁离就“嘶”了一声,无他,实在是有些疼。


    裴昭目光落下,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这点疼都吃不了,还敢去接萧九龄的掌风……忍着!”


    只是,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放轻了力道。


    宁离不知晓那究竟是何种伤药,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劣质普通的,手指按下后,他先是觉得一凉,紧接着,随着揉搓,那片肌肤就热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吃这样的苦头,骤然袭来,当真是痛得眉都有些发颤。明明吃了萧九龄一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裴昭拇指轻揉,却彷佛滋味陈杂着,什么难受难过的都出来了。


    “……行之,你轻一些。”


    “已经很轻了。”裴昭蹙着眉,顺着自己手指,将肩上那道乌青看着,原本的心软又烟消云散下去,语气也变得淡淡,“若是揉不开,有的你好受。”


    太重了!太重了!


    宁离被他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心道,自己从前在夔州的时候,也没见得有这样吃不得苦头的时候。难道是因为如今到了建邺,日日在暖被窝里缩着,人也变得娇气了么?


    落下的力道再轻,对他来说,也可比拟千钧。


    宁离不自觉的躲着,身体也开始歪斜。原本就没有东西与他靠着,此刻摇摇的朝着边上栽着,借不着力,彷佛都要软倒进被榻里了。


    他这样乱动,裴昭还如何上药?


    忍不住低眉:“别动。”


    宁离心道,他也不想动,可是按着疼,忍不住就想要躲开呀!


    明黑的眼眸里蕴着一点儿水光,隐约间有些委屈的将裴昭望着。他的目光凝若实质,裴昭如何感觉不到?


    一时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裴昭轻声道:“坐好。”


    但那话却像是落在了空气里。


    宁离不仅坐不好,肩上溜溜滑着的,却更加的想要躲了。


    纵使裴昭想要好好上药,也奈不得手下的人,像是一尾鱼儿一样滑。


    他并未说什么,却是忽然伸手,握住了宁离另一侧肩头,刹那间,宁离身体被他顿住。身周宽阔臂膀仿若扶栏,错眼乍看,倒像是被裴昭抱在了怀中一般。


    此刻再逃脱不得。


    宁离微微觉得有些古怪,彷佛是哪里不对劲着,却又要说不出来。


    他觉得有一些热,忙道:“好罢,你放开,我不乱动了。”


    裴昭应了一声,那只手却仍旧将他另一侧肩头握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唔……”


    宁离反抗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强烈,眼见着挣脱不得,随即就放弃了挣扎,乖乖的坐好了。


    他彷佛见得裴昭眼眸垂落,耳边似乎听到笑了一声。


    可再要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得,只有裴昭优美的下颌,彷佛都只是他错觉……


    半透明的药膏揉搓开,化作一抹湿|润,浸入肌肤,在肩膀上消失不见。


    宁离觉得那钝痛渐渐地好了一些,忍不住偷着眼去看裴昭,努力的抬头,终于见着,两道修眉仍旧蹙着,脸色彷佛也并未和暖几分。饶是如此,那手上的力道,仍旧是轻柔的。


    他不免被按得有一些昏昏欲睡,渐渐地要闭上眼睛。


    恍惚间,按在肩头的手一轻,彷佛是撤开了,宁离困困倦倦的,也没有睁眼,心安理得的朝着裴昭身上一靠。


    那身体彷佛僵了一瞬,旋即又是如常。宁离才不去管,他的瞌睡虫又要上来了。


    正此时,忽然间觉得右肩膀处一阵刺痛,教他顿时一个激灵。


    刹那间睁眼,却见的裴昭手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拈住了一根金针,缓缓地刺入了他的肩膀。


    见得他醒来,神色不变,好整以暇:“睡吧。”


    宁离:“……”


    都这个样子了,他还睡得着么?


    他怎么着也没有想到,裴昭竟然是趁着他打瞌睡的功夫,直接先斩后奏,将金针刺了进来。


    “你肩膀中的淤血,必须要渡出,否则会对身体造成大碍。”耳边响起声音,微微喑着,徐徐缓缓,“……我施针便是了,你且睡着。”


    宁离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会很痛的,可是或许是因为方才揉了药的缘故,竟然也没有那么痛,只能瞪了裴昭一眼,还是随着裴昭去了……


    金针刺入,裴昭目光微落,看到了木榻上揉着的那团旧衣。


    宁离受的伤,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深,是因为玄丝蚕衣么?


    先时他未曾察觉,此刻才意识到些不对劲,宁离披在身上的那身外罩,恐怕并不是那么的普通。应当是受萧九龄那一掌时,替他卸下去了大部分的力道。


    他心有猜测,手上仍旧不停,缓声道:“他的掌力至刚至猛,你若是不化开,骨头会受不住。”


    待得那淤血被金针渡出了,裴昭手指轻轻按上,侧眸看过去,正见得宁离雪白的面颊。此刻彷佛是有些困了,低低的打了个呵欠,仍旧乖乖的靠在他怀中。


    他微微叹了声,这一次,却是渡入了自己的真气。


    宁离怔怔将他望着:“行之,原来你也是入微境。”


    第35章 云雾茶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35.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若果当真要用词语来形容渡入他体内的真气,这八个字,再贴切不过。


    修长的手指抵在他的肩头,分明是十分冰寒的真气,却彷佛被人竭力控制着,化作了流水一般,潺潺的渡入了他的经脉。


    可积年的冰雪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化作水,没有办法热起来……


    宁离能够十分清晰的感觉到,甫一入脉络,潜入的真气便朝着他的肩头游走而去。


    那正是此刻的症结所在,萧九龄掌风扫过留下的劲气,像是一块顽石,死死地盘亘在他的身体里。便如裴昭所言,的确是至刚至猛的掌力,彷佛有些要作怪一般,有些发胀。


    却被从中击溃。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有再多爆裂的气息,也在裴昭真气的游走下,化作了齑粉。


    似是察觉了他的不专心,裴昭缓声道:“别说话。”却是屏息凝神,神情专注,仍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眼睛清潭也似,清淩淩的慑人。那彷佛正处要紧关头的神情将宁离也感染,当下浅浅应了声,也不敢再出声去打扰了。


    可是就这般,肩膀那处的存在感强得要命,并不是他想要忽略,就能够忽略掉的……


    宁离不免抬头,望着裴昭清峻的眉眼,那眉峦斜飞着,其实有一股睥睨的傲岸气,只不过他向来神情温和,这才将那点子冷峭给压淡了几分。


    烛火朦胧了裴昭的轮廓,若隐若暗的闪烁着。


    宁离竟然出了神。


    那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见得裴昭两片眼睫轻闪一下,忽然间恍惚回来,自己竟然看了那么长的时间。


    裴昭仿若不觉,只是撤下了手,意态闲雅着。见他神情怔怔,还有些茫然着,当下替他拉好了衣裳。温声道:“睡吧,明日起来,便什么都好了。”


    宁离彷佛听见了,又彷佛没听见,一切似乎都离他很远。


    他有些发愣的将裴昭望着,已然是察觉,自己肩头的那道爆裂的掌力,在这悄无声息间,被化去了大半。裴昭替他抹了药、刺了针,复又用真气替他疗伤……若再不好,就没有什么可能好了。


    他讷讷道:“……行之,原来你也修过武道。”可是先前他大抵是没有留意,竟然都没有觉察出来。


    裴昭闻言,微微莞尔:“你不也学过么?”。


    他这么说,其实是有几分打趣意味的,果然听得宁离轻轻的“啊”了一声,却抿了抿唇。


    那神情中似乎是有几分无措,惹得裴昭心中都生出了些笑意,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自己给刺激了宁离,到底是没有开口。


    修为不怎么的,没想着,眼力倒还行,竟然道破了他的修为境界。


    裴昭其实并不应该出手。


    可如今人也留了,伤也治了,该瞒住的一个没瞒住,不该暴|露的倒是悉数暴|露了……


    他也没有多说,翻身便想要下床去……


    宁离心中。正是有些迷惘、隐约间觉得不对的时候。他渐渐生出个猜测,却不知道是准还不是不准,正这时候,见裴昭衣衫单薄着,走到了桌边,收拾起了木箱。


    那归整倒也正常,可再一见,裴昭背身对着他,正朝着屋外,彷佛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不免有些疑惑:“行之,你去哪里?”


    裴昭随手收拾了箱笼,并不曾回头,已然答道:“我去隔壁歇息。”


    房门正在不远处,走不了几步就能够出去。


    宁离见得他素色的单衣,瞬时间大为愧疚,心道原来是自己不请自来了,霸占了裴昭的床。


    他从窗外翻进来的时候,裴昭已经褪了外裳,应当是准备入寝了罢?


    却被他硬生生的给打扰到了现在。


    宁离醒来时已经看过了,这房中的陈设雅致而简朴,流露着生活的气息,且裴昭如此熟稔,应当正是他的居处。如今半夜三更的,他做了这不速之客,还累得原本的主人都要给他挪地儿……纵使他一向大而化之,此刻也觉得窘迫得慌。


    他连忙道:“都好晚啦!不要麻烦了,你快上来罢,睡两个人应该可以。”


    那话语落下,突然听得“噼啪”一声,原来是桌上的烛火,爆出了灯花。


    裴昭心中微微烦乱,拾起银剪将烛芯子剪了,当真想要问宁离,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宁离如此不解,还在他身后,连连的催促着,视线也往着他身上黏。


    便是不曾回头,裴昭都能勾勒出来,那一道视线的主人,究竟拥有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


    “……行之。”


    “不必,我已经吩咐鹤行收拾了。”


    “可我没有听见动静。”


    “是你睡着时收拾的。”


    “当真么?你不要诓我……”


    这般喋喋不休,竟是不肯罢休了。


    那床上动静窸窣着,就往着他耳朵里钻,彷佛有人要下来。桌上的云雾茶已经冷了,裴昭喝了一盏,实在是无法,终是转头去,果然见宁离已经掀了被子,正要往下探着。


    “别下来,你才受了伤。”


    “我好得很!”


    这般精神着,又这般的坦然,裴昭见得他神情,一时间默然无语。想来宁离心中,自然是不会多想的,多情却被恼的,也只有他一个罢了。


    “回去。”他轻轻说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了床边。


    那窸窣的声音终于止住了,裴昭伸手,又将人给按下去:“安心睡吧,我给你吹灯。”


    他的手有力而不容拒绝,将宁离按到了枕榻之间,见宁离眨了眨眼睛,只露着雪白的面颊,烛火朦胧,柔和的将他望着,心中微微一动,却只是拉上了衾被。


    他只想这小郎君快些睡了,不要做些恼人事,可偏偏并不遂他所愿。


    方才转身,宁离已经蹭蹭蹭的拱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要去见萧统领么?”


    裴昭都不知他是 怎么想到此处的,摇了摇头:“已经见过了。”


    话到了此处,他顿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与宁离吩咐,当下道:“你今日先在这处歇下,明日佛会,且跟着归喜大师的马车出去……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宁离先前撞进来时,隐约见得天际高|耸的轮廓,他还道是自己看错,原来当真是一座浮屠?


    “这是在佛庙中么?”


    这不必隐瞒,明日天光大亮,便什么都晓得了。


    裴昭道:“是净居寺,皇家的寺庙,在宫中一角。”


    宁离先前的疑惑终于解了些,他就记得自己未曾游出宫墙,原来是宫中的寺庙。可紧接着,又有新的疑惑浮现。他不知道为何裴昭会在这佛庙的禅房中,彷佛还是长居此处似的……可裴昭本是宗室子弟。


    但这种事,如果要问,他又怕其中有些隐情,会触碰了裴昭的伤心事。


    “净居寺偏僻得很,不会有人搜查来……”


    裴昭见他愣愣的坐着,彷佛有些回不过神似的,当下徐声宽慰。


    宁离也不知道是怎的,鬼使神差间,顺着衣袖下滑,握住了裴昭的手掌。那传来的温度,像雪水,像冰棱,冷浸浸的冻人,就没有半分的热气与温度。


    可此刻,他自己的手,因着一直捂在衾被间,却是十分暖和的。


    宁离忽然间生出来了一点恼意,手上用力,拽住了裴昭。裴昭未曾防备之下,竟然被他扯了个趔趄,险些俯倒。他眉微微蹙着,正要说话,却不想方才的动作,将帷帐间的木鈎给扯落,霎时间,轻|软纱幔落了下来,当空盖了他一头。


    耳边还有人声,听着似乎有些恼:“就在隔壁么?你在这里歇着,我过去。”


    他还没恼呢,宁离又在恼什么?


    裴昭轻斥道:“胡闹。”


    纱幔落下,帐中昏暗,影影绰绰,教一切都看不真切。唯有呼吸,分外明显,也分外急促。


    裴昭乍一抬头,正对上宁离眼眸,向来爱笑的小郎君眸中殊无笑意,连嘴唇也紧紧地抿着,一瞬不瞬的将他盯住。那神情,彷佛是有几分恙怒,一时瞧得裴昭也怔。


    七情上面,半点不掩,宁离甚少这般模样,与平日里的生气截然不同,隐约间竟是有些教人不敢招架。


    一只手死死地将他攥着,半点也不肯放开。


    宁离眼眸亮的出奇:“这样冷,是你胡闹,还是我胡闹?”


    裴昭顿时间明白过来,刹那间,心中五味陈杂,着实难辨。欲要挣脱,却被宁离硬生生的抓着,决计不肯松开。


    平日里瞧着轻轻巧巧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宁宁!”


    微微提高声音,不曾得到半分效果,却教少年人的嘴唇抿得更深。


    “你说你好了……可你的病,当真没事了么?!”


    幛幔中一时安静着,不曾听闻半句回答,竟然是有些死寂了。


    然而宁离问归是问了,也没有想过要半分回答。他蓦地开口,那语速飞快:“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以前我问过张管家,他说我只能问你!”


    可裴昭的态度,还需要想么?从不告诉他,也不愿意教他发现,如此一来,可不是个死结?!


    死也好,活也罢,宁离道:“我也不问你了,那你好好地躺着,那总行了罢!”


    难道这伤号,就只有他一个么?


    眼见着裴昭仍旧不语,宁离已经是不管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何况此时这般,心中不安,窗户扑簌簌的响着,可见外面风声之大。


    “你难道就这样不顾惜自己吗?”宁离老气横秋道,“行之,你也要听话些。”


    第36章 茯神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36.


    这世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了。


    裴昭生出了一点啼笑皆非,侧眸将宁离望着。眼前小郎君,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口气,故作老成样,甚至连脸都板了起来。


    很奇异的,他心中并没有生出怒气。


    夜风吹过了窗棂,呜呜呜的响着,却已经被隔绝在外。


    帐幔之内,一片昏黄。


    他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听话过了?”


    他想这话出来,指不定宁离心中一急就要与他掰扯。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排斥,甚至还有些期待着。


    今夜宁离出现在净居寺中,本身就是不听话的一个最大佐证。


    谁知道宁离竟然点了点头,颇有自知之明一般:“所以你要去旁边睡,我就不答应了。”


    “行之。”他重复着说,“这次我不听你的了。”。


    他说他不听他的了。


    他的手紧紧的将裴昭攥着,彷佛生怕裴昭逃离,只要裴昭敢动,就逃不过他的手心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是缓缓叹道:“……你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那是!”宁离轻轻“哼“了一声,“我可是沙州来的土霸王,你难道还想摆脱我?”


    攥着他的手,又紧又热,彷佛都有一些发烫。


    真是……


    裴昭摇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是这等脾气。”


    宁离才不管他说了什么,他只要达成自己的目标。


    “好吧,那你现在可知道了?”


    “我知道了。”裴昭说,“所以,宁小郎君,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我不放。”宁离说,“除非你答应。”


    “我应了。”


    “我才不……唔。”宁离声音忽然停下,彷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我不出去。”裴昭语气平和,“所以你能放开我的手了罢?”


    宁离还有一些疑神疑鬼的,把裴昭给望着。见裴昭唇边带着一点笑意,终于缓缓放开了。但他的姿势仍旧是紧张着,只怕裴昭一有异动,立刻又会转过去。


    但这份紧张没有派上用场,裴昭当真躺了下来。


    见宁离此刻还怔怔愣愣的将他望着,似乎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快就妥协了一般,心中不觉莞尔。


    意态闲适,悠然带笑:“如此,宁宁可满意了吗?”。


    他忽然间这么顺从了,反而教宁离有一些无所适从。


    素来都是裴昭在高处将他望着,如今却颠倒了个个儿,正是裴昭躺在他的身前。


    “好。”半天了也只憋出来了这一个字。


    宁离反手将被子提了起来,盖在裴昭的身上,翻身就想要下去。这一次,轮到他的手被握住了。


    帐幔还不曾拨开,耳边已经响起裴昭声音:“你又要去哪里?”


    宁离还不曾说话,又听到裴昭似乎笑了一声:“躺下吧,不要折腾了。”


    “……外面风大。”


    一模一样的话,又还了回来。


    那床并不是很宽,但躺两个人还是足够躺得的。


    裴昭感受过手中的温度,温热,纤长,彷佛晴空上能将万里坚冰都融化的太阳。


    然而宁离彷佛是有些愣住了,一半好一会儿了没有动作。


    掌心中的手动了动,裴昭如法炮制,正如宁离先前那般,也是不肯放。


    然后他见得宁离回头,欲语还休的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话想要出口,却不能说似的。终于转过身来,却是轻轻的推了推他。


    “你往里边去些。”


    裴昭说:“我睡外间。”


    “不行。”宁离非常义正言辞的将他拒绝了,“万一等我躺下来,你又跑了怎么办?”


    裴昭:“……”


    他笑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宁离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裴昭打趣:“难道你要以身筑长城?”


    “不错,”宁离点头,煞有介事。


    只是,秦修长城,那是为了抵御外敌入侵,保卫关内的百姓。而宁离这般,竟然是为了拦在他的外界,不许他出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于是自己往里侧挪着去了。


    他静静的看过去,见到宁离背身正在拢垂下的帐幔,大概是不想外边有一丝风吹进来,掩得密密实实。他想说何必如此,话音到了口边,也不知道怎么着没有出口。


    又见宁离转过身来,忽然间眼前热风闪过,竟然是宁离撑在他身侧,手指窸窣着,原来是在给他掖被角。


    那感觉很是奇异,又有一些陌生,当真是阔别已久了。


    小郎君的动作并不甚熟练,想必从前,也是没做过这般事务的……


    宁离好生检查了一番,自觉大功告成,不经意回头见裴昭正将他看着。眸光如静夜湖水,无风无波,澄明温和。


    他一时怔怔,轻声唤道:“行之。”


    ……剩下的话却忘了,没有说出来。


    “你从前做过吗?”


    “没有。”宁离老老实实的回答,倒是生出了一点紧张,“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当?”


    “并不曾。”


    听到裴照这样回答,宁离终于心安的躺了下来,顾得及将自己卷入被子了。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


    ……啊呀!


    躺都躺了,宁离才想起来,桌上的蜡烛没有吹。


    他裹了一圈还是要爬起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将裴昭给惊动了。


    裴昭说:“怎么了?”


    宁离经伸手去拨开方才的帐幔:“忘了吹灯。”


    “已经不剩多少了。”裴昭道,“等它自己熄灭吧。”


    宁离应了一声,重新又躺下来……


    夜深悄悄,整个禅房内都尽数寂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时分,可宁离还睁着眼,盯着纱帐上悬着的香包。不知哪处掉出了一小块茯神,被他拈着搓着捏着,握在了手心中。


    他睡不着。


    耳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匀净而悠长,那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情况。明明裴昭的睡相也好的很,不乱动,不挣被子,也不说梦话,安安静静的睡在身侧,可他就是睡不下去。


    难道是因为先前睡的太多了吗?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宁离小心翼翼的侧了侧头,朦胧的光线里,看见有一些模糊的轮廓。


    桌上的烛台,刚才就不剩多少了,可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有烧完?


    行之,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宁离记得,他最早翻进禅房的时候,屋里就已经要灭灯。那时候,裴昭就已经要安歇了,是被他耽搁了,才拖延到了这时。


    再听那呼吸声,也应该是睡熟了的。


    所以,他碰一碰,没关系的吧……?


    宁离抿了抿唇,觉得还是要好好地看一下,裴昭醒着的时候,什么都不与他说,正好这时候睡着了,人也在他的身边,他可以自己想办法。


    虽然他不通医术,但是浅浅的探个脉,做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宁离悄悄地将手探到那一侧,一点一点的挪动着,透过压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终于摸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窸窸窣窣会儿,摸到了卷边。


    是衣袖。


    他伸手过去,却没有碰到裴昭的身体,原来是裴昭的整只手,都拢在了袖子里。


    唔,难道行之看着睡姿端端正正,其实暗地里还会悄悄地卷衣袖?


    这就有一些麻烦了。


    宁离要想办法把裴昭的袖子口扯开,还尽量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不能把裴昭给惊醒。他手指勾住了那一块柔软的布料,也不知道是否被压得太实了一些,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袖子口扯开。


    宁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么一会儿,头上都要忙出大汗。


    无意之间,碰到了裴昭的手背,冷浸浸的,有一些发凉。


    再要探,原来裴昭却是手面朝下的,想要摸他的手腕,还要一番功夫。


    宁离小心翼翼的虚握住裴昭手腕,一点一点的挪动,好不容易终于翻过来了,裴昭却微微动了一下。


    瞬时间,宁离手停腿停,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不知道往哪里搁。


    他人都被吓了一小跳,但那一下的动静后,又再没了别的反应。耳边传来的呼吸声,依旧是匀称而绵长的。


    大概是睡梦之中,无意识的动作吧。


    唉,其实他完全可以趁着裴昭醒着的时候去看,扯个幌子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大半夜赶着的……


    是他自己的脑子也不清醒了吗?


    可是他现在都已经探到裴昭身边了,做都已经做了,总不能前功尽弃吧。


    宁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动,悄悄的搭上了裴昭的手腕。他的确没学过几分医术,但是能旁敲侧推。


    只是……为什么裴昭的脉象,把起来,倒像是个不通武道的寻常人?


    不过,他的吐息,要更加平缓绵长一些。


    还有,手上的温度,冰寒冷冽,半点不似常人。


    从前只是偶尔间触碰过,并不似今日这般,教宁离都禁不住的想,裴昭是只有手腕及露出来的肌肤是这样,还是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越是想,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宁离禁不住手指又向上探了些,触到了裴昭的小臂。那温度比手腕手背要好上一些,但仍旧比常人更低。


    是天生体寒吗?


    平日里或在院中,或在屋里,冬日天寒,多多少少都有些冷意除不去。


    可今晚,是在幛幔中、床被间,他分明已经掖好了被角,确保不会漏进去一丝风。而且,这被窝还是被他先前暖过的,后来裴昭又给他塞了汤婆子,不至于说到躺进去的时候还冰冰凉凉。


    还是说……裴昭所修习的功法,就是这样?


    入微。


    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臻入天下顶尖高手之列,他不会看错。


    宁离有一些出神。


    因为他被萧九龄打了一掌,因为裴昭叹了口气、出了手、替他疗伤,否则其实连他也不曾察觉,还要以为,裴昭只是个没有半分修为的普通人。


    让他想起那一日睡梦中惊醒,因为听到了雪中的杂音,他原本以为是薛定襄,可现在看来,答案正在眼前。


    再往前拨些时刻,宁离已经感受过裴昭的真气,毫无疑问,那走的是太阴一脉。


    恐怕还是十分猛烈霸道的那一种。


    倒是半点与裴昭都不相符……


    宁离以前也听说过旁的功法,有一些修习后,的确可能改变人的体质。譬如他自己,体温较之于寻常人,就要稍稍高一些。


    可是像裴昭这般的,冷浸浸冰块似的,着实是有一些惊人了。


    是病吗?还是修习功法导致的?或是别的什么?


    宁离想得有些出了神,手指压在微凉的小臂上,无意识间,轻轻地摩挲着。


    不妨一声突兀响起:“你在做什么?”


    宁离:“……!”


    宁离一惊,三魂七魄天灵盖中惊走了一半,顿时间僵硬住。


    “我,我……行之,你还醒着吗?”


    裴昭声音很有一点低恼:“被你这样摸来摸去,我便是没有意识也要醒了。”


    宁离觉得自己抱歉的很了,忙不叠地将手要抽回来:“你睡吧,我不乱动了。”


    他的手指快的就像是一阵风,刹那间就缩了回去,还把袖子都攥住……


    手臂上的温度,顷刻间就消失了,可彷佛还残存着方才的麻与痒。像是小郎君柔软的指尖,还按在那上面,不乖的作怪。


    裴昭想要斥责一声,闭着眼睛,到底是连侧头都不曾。


    他沉沉的说:“你可真是……”


    无法无天。


    宁离被抓了包,慌乱忐忑得很,连忙想要转移话题,胡乱的说道:“咦,行之,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窗纸扑扑簌簌,屋外呼啸着的只有风声。


    似乎因为他这个藉口拙劣的很了,迟迟的没有听到裴昭应答。


    但此刻没有应答也是最好的应答。


    在他以为裴昭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宁离自己模模糊糊也要睡过去了。


    那已经过了许久,忽然响起轻轻一声,宛如呓语。


    “……是风。”


    风乍起。


    第37章 椒盐藕夹 当真是个伶俐的,却不用在正道上


    37.


    寂静深夜,塘前刮着风,檐下滴着水,一派天寒地冻的光景。


    偏僻禅房处,那扇门仍旧紧闭着,到现在也没见得个人影出来。


    边上的厢房是已经打理干净了的,被缛、器具都换上了,张鹤邻等候在门外,左等也不见,右等也不见,到后来,竟见得禅房内的灯都熄了。


    ……陛下这是,直接安寝下了么?


    张鹤邻心中忖着,先前召见了萧九龄后,又吩咐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那是为了给谁,半点也不用多想。可如今这情状,那将将收拾出来的禅房,彷佛是要空置了一般。


    没见得人,没听着声,只有裴昭的吩咐,与砖石上的一滩水痕。


    宁王家的小世子进去了,不曾出来,陛下适才也进屋,这不……也没见得出来。


    君王的心思,依稀间猜得几分,可这般行径,简直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迳庭。


    陛下素来冷清寡淡,身边何时添过人?又何时能有人睡在他的枕边?!。


    一门之隔,禅房狭仄。


    裴昭听得耳边悠长平缓的呼吸声,知晓宁离并不与他一般,这是个心大的,毫无警戒之意,是当真睡得熟了。


    也当真是没心没肺,搅得人愁丝万缕,自己却身轻如云,潇洒的抽身离去。


    他其实还有些事情要与张鹤邻吩咐,原本回来,只是想看宁离一眼,安顿好了便走。没想着却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身困于此。


    的确是个聪慧伶俐的,只是这伶俐却不用在正道上。


    还晓得将他困在里边儿了。


    若是要出去,说不得将宁离也惊醒,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歪理,等着自己。


    不若……也睡了罢……


    中天的夜色,当真是静了。


    张鹤邻等了许久,也未听得人出来,心中的猜测大抵落到了实处。


    他便退了下去。


    净居寺外,树林幽静,彷佛如常,可若是再看仔细些,便能够明白其下的暗涌。此时宫墙之外,巡视的人不知比先前多了多少。


    监门卫行过,匆匆禀报了数句。萧九龄得了这消息,眉头一皱,当下就转达给了张鹤邻。可若是此刻要报与陛下……


    张鹤邻悄声细语:“萧统领,陛下已经歇息了。”


    萧九龄点头,只请他明日再报上去,切莫要忘了。


    眼见着这位奉辰卫统领忠心耿耿,张鹤邻欲言又止,有心想要提醒一句,以免都做了无用功。


    等在建春门外的那一位,与宁王世子一向交好,若是萧九龄继续查下去,说不得,那位小世子就会被牵扯进来。


    可陛下的态度,也是那样的明白。


    张鹤邻沉吟片刻,终是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悄声道:“……萧统领,这件事,或许可以稍稍放一放。”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奈何萧九龄就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也不开窍,闻言两条浓眉一皱,满面不解:“可他本就是外地世子进京,如今也没摸清底细,深更半夜的,还守在宫门外烧纸,行迹实在可疑。”


    张鹤邻听着,是心中连连叹气,只道,行迹更可疑的那一位,此刻还正睡在陛下枕边呢!


    只是这般,乃是君王隐秘之事,他可意会,却绝不可往外说。


    不忍萧九龄继续栽跟头下去,张鹤邻淡淡问道:“好,那还有旁的事情么?”便是不要再继续这话题的口气了。


    这左也不让,右也不让,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里,萧九龄眉毛皱得死紧。总算想起来刚才报与他的还有另外一桩,方才被打岔,险些忘了。原本也算不得十分关紧,但是在这建康宫被惊动的当口,说不得就显得重要起来。


    当下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天将破晓,晨光熹微。


    然而层层幛幔落下,教那床榻之间,自成了一方天地。


    靠内的一侧,裴昭已经醒来,却并未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耳侧匀长平缓的呼吸声。身侧小郎君,醒着的时候,神气活泼、无法无天着,此刻在睡梦中,倒是难得的安静乖巧。


    他心道,若是宁离能似这般一直乖巧就好了,旋即又想,若宁离当真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只怕当初也不会谋面。


    裴昭其实并不习惯有人睡在自己身侧,昨夜里要抽|身离开,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后来被宁离留下后,无可奈何的,也做好了一|夜不眠的准备。


    素来眠浅,昨夜却不知怎的,后来竟当真睡着了。


    他对宁离没有戒心,这不合理,不寻常,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从前也如现下这般松懈大意,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但凡有个疏忽,只怕是坟前的草都长出三丈,不能够再撑到回建邺的那一天。


    可他的确失了戒心。


    自诩从容沉静,也的确是被搅乱了心神。


    便如廊前檐下,昨夜月寂处,那一池塘被惊动了的绿水。


    石子沉入,渐渐夜阑风静了,可那生出的縠[hú]纹,却半分也没有平。


    不知……已经是几时了。


    天色渐渐亮了,宁离竟然还十分香甜的睡着。裴昭醒了这么久,便见他呼吸一层不变,连姿势也没换得一分。


    好梦正酣。


    真是个小懒蛋,难道平日在府中的时候,也是睡到这等时辰么?


    宁王府只有他这么一个,将来是要继承沙州的,宁王怎么也不将他好生管上一管,养得他这样的脾性,自由散漫。


    日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渐渐听得走动扫撒之声,想来屋外天光已然大亮。纱幔仍旧深深的掩着,此刻帐中,光影隐约,也未见得有如何亮堂。


    裴昭思绪不知已经漫过了几圈,终于回神过来的时候,身周与先前并无甚么两样。


    他又望过去,视线尽头,见得宁离眼帘阖着,两排眼睫又浓又密。忽然间想起来,平日里宁离在他跟前说话的时候,那两帘眼睫便翩跹的搧动着,彷佛鸟隼拂过的羽翼。


    或许是天光未明,又或许是帐中朦胧,裴昭心中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念头,忽然间想要伸手拨一拨。


    只许宁离作弄他,却不许他作弄宁离么?


    昨天夜里,宁离如何放肆的扯开了他的袖口,他还记着呢。


    可裴昭幼时便已得封太子,素来都是端庄自持的性子,从前并不曾做过这般逾礼的事情。即便那念头蔓生着、缠绕着、已经破土开来,手指轻移,依旧是有些犹豫。


    微微迟疑些时候,忽而间,就见得宁离的眼帘颤了颤,缓缓地睁了开来。


    眼眸朦胧,眼底犹自带着水光,困起初初醒来模样。似乎将从好梦里出来,还不知此刻身在何处,眸光涣散着,迟钝见得他。


    又轻又软,像是飘落的羽絮一般,下意识的唤道:“……行之。”


    裴昭手一顿,声音温和如常:“宁宁醒了么?”。


    宁离其实还没有完全苏醒,他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才终于清醒过来。


    这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床是陌生的,帐子是陌生的,身上的衣裳也是陌生的,只有身边的人是熟悉的。


    他怎么一觉醒来,睡到裴昭边上了?


    疑惑从心底生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忖一会儿,宁离手一顿,已经想起来,自己昨夜里还做了些什么蠢事。


    他揪了人,翻了墙,入了宫,探了阁。


    结果画没找到,人没逃脱,硬接了一掌,遇见了行之。


    哦,还半夜摸人家胳膊,被人家发现了。


    宁离:“……”


    他侧过些脑袋,将裴昭望着,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又不知还能怎么解释,越想越觉得没有底气,眼睛里顿时也生出些心虚。


    裴昭见他那眼珠子一转就开始冥思苦想,彷佛要找些理由来搪塞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果然醒了,就又要开始作弄了。


    他好整以暇的等着,准备看看宁离能够糊弄着编些什么出来,没想到宁离义正言辞道:“既然醒了,就起来罢,都不要再赖着了。”


    “究竟是谁赖着不起?”裴昭淡淡说着,心里是无可奈何,又有几分意料之中。


    果然,宁离是一句正经的话不说,直接脚底抹油,转移了话题。


    “是我,是我,对了罢!”宁离对视没有三秒,直接讨饶,堪称一个是能屈能伸。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宁离一手拉开了纱帐,立刻就要挂在木鈎上。等到他当真挂上了,却又犯了难。


    他是准备给裴昭看看自己的行动力,立刻就起床的,可是……


    地上一堆摊着的衣物,是他昨夜褪下的,当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用手摸了摸,湿了一晚上,又冷又冰。


    穿,是决计不可能的。


    裴昭就见得他飞快的起来了,往地上一弯腰,却停住了。


    那腰肢折下得十分柔韧着,转过张脸来,也十分为难。


    “怎的了?”


    “衣裳……夜里没洗。”宁离吞吞吐吐,“我还是没得穿。”


    裴昭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从昨夜里到现在,大概从没有什么时候,能教他稍微顺一点心。他越过了宁离脚踝,自是下了床,从一旁的箱笼里又取出来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先穿着罢。”


    “喔!”


    宁离乖乖的应了,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指下的衣物微凉,是鸦青样的颜色。他没有细看,展开来要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这彷佛是一件旧僧衣。


    宁离不觉抬眸将裴昭望着,恰恰望进了裴昭静水一般的眼底。


    四目相对,天光浮沉。


    忽然听得门外一声低唤,打破了此刻寂静:“主君起了么?”


    宁离回神:“啊呀,是张管家!”


    裴昭颔首,轻轻应了声,屋外人便进来。张鹤邻见得宁离,面上笑眯眯的,如常问候道:“宁郎君也醒啦。”


    半点也不惊讶,为什么这厢多了一个人。


    热水奉了来,并有巾帕,两人收拾齐整了,便传了膳食来。相比平常,却很是简单,不过一碗炒面,一罐米汤,一碟椒盐藕夹,一道香酥腐皮。


    “净居寺斋饭向来有定例,你且委屈些。”裴昭与他说道。


    宁离连忙道:“我不觉着呀!”


    见裴昭仍旧将他望着,宁离盛了一碗米汤,以示自己说的不假:“有的吃就很好啦!”


    说起来,这已经是这个月里,他吃的第三次斋饭了。


    宁离浅啜了一口,不觉问道:“行之,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话音刚落,张鹤邻心中一跳。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从前曾在此处小居。”


    第38章 米汤 耗资甚巨,从此停燃


    38.


    净居寺乃是皇家寺庙,正在建康宫一隅,地势偏僻,且只服务于皇亲宗室,一贯来往的人不多。


    但虽是如此,这间小庙到底是处在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说不得,便与建邺城的其他寺庙有些区别。


    裴,乃皇家姓氏。


    宁离知晓裴昭是宗室子弟,是以听他这么说,也并不怎么诧异,随口道:“原来是这样么?”


    裴昭颔首,旋即开口,语气低缓,不疾不徐:“今日有佛会,归喜禅师会往建初寺去。宁宁,待得你用完膳后,便随他一道出宫。”


    他怎么安排,宁离就怎么听,当下乖乖点头。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些瞒天过海的事情,也无怪乎裴昭找与他穿上的是一件鸦青色僧衣,估摸着是想要假扮成这位大师身边的小沙弥。


    可是……


    宁离侧过头去,自擦得溜光明亮的瓷鉴上,看得一点儿倒影。鉴中人此时长发尚未束起,绿云扰扰,青丝如瀑。


    他顿时犯了难:“但我没有剃掉头发呀?”


    难道这般,也还能糊弄过去么?。


    裴昭见他迷惘的神情,手指抵唇,不觉失笑。


    张鹤邻在一旁侍立,听了这话,也是笑眯眯的。他心道,这假扮成僧人模样,原本都是些糊弄的,随着归喜禅师出去就得了,有谁会不长眼睛去查那辆马车?


    说到底,都是些哄人的障眼法,只是宁小郎君不知就里,悉数当了真。


    自然,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不若这样。”裴昭悠悠然道,“便当你是净居寺的小居士,带发修行。”


    宁离搅着碗中的米汤,映出青丝万缕,乌黑可人,听了这话,顿时咕哝:“那我可真是一点都不心诚。”


    裴昭将他望着,打趣道:“你若是想要逼真一些,唤个人来替你剪了也不是不行。”


    宁离:“……”


    宁离顿时摇头如同拨浪鼓:“那还是不要了,我觉得我头发还是生得挺好的。”


    裴昭被他这反应逗得直想要笑,将他光洁的脸庞望着,微微想像了一下剃光头发的样子。总归宁离生的好,虽未长开,也是张浓墨重描的美人面。若真入了佛门,大概也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


    他被自己这想像弄笑了几分,回神过来,见宁离正一脸狐疑的将他望着,按捺住了些,正色道:“归喜禅师宽仁大度,并不会在意这些……他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宁离信倒是信。


    可裴昭方才的神情,怎么瞧怎么古怪呐!。


    天气晴好,日光洒在庭中院上,青砖瓦片 都被映上了几分金红。


    用过膳后,裴昭与他说,净居寺外有监门卫守着,平常并无外人入内,他想要走走看看也是使得的。宁离出了禅房,果然见得一片悄寂,四下里,并没见得个人。


    昨夜里并不觉,今日才看见,那寺院中种着许多常青的柏树,葱葱郁郁,绿阴连片,更显幽静。越过那成片的柏树后,仰头便见得一座浮屠高塔,高有九层,镶着些青蓝黄绿的琉璃砖,通体碧透,流光溢彩,辉煌绚烂。


    宁离便是沙州佛寺见过不少,乍见这琉璃高塔,一时也有些稀奇。


    净居寺清幽的很,除却地处于宫墙之内,瞧着与那日去过一次的翠灵寺也没什么区别。可是这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却极是夺人眼目。


    宁离站在庭中,仰首望着琉璃塔上精雕细刻的莲花与宝相纹样,不觉间竟有一些出神。


    分明此前从未来过此处,彷佛间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若是真要论,却不知道是从何说起了。


    一时半会儿也难住……


    那不知是站了多久,待得宁离终于回神的时候,视线余光中,忽然见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那老僧亦不知是何时来到这一处,此刻手中持着紫檀佛珠,面上略有苦相,神情倒是慈和。


    见得宁离看来,那老僧微微颔首,长眉翕动,佛珠轻拈,却是长长的唱了一声喏:“……阿弥陀佛。”


    佛号沙哑,缓缓坠地,彷佛间,听着竟有几分叹似的……


    宁离此前并不曾见过这老僧,可老僧突然出现在此,还不将旁人给惊动,不是有高深的修为,就是对此地极为熟悉。他心中生出些猜测,也行了个礼:“归喜禅师?”


    那老僧不曾反驳,正是这寺中的住持和尚,归喜。


    归喜禅师道:“贫僧来时,见小施主看了这琉璃塔许久,不知小施主心中,此塔如何?”


    宁离斟酌些言辞:“遮天蔽日,恢弘气派。”


    他所说不假,这塔确然极有气势。


    不料一问刚毕,又有题来。


    归喜禅师又问道:“不知若与沙州相比,又是如何?”


    宁离微愣,在这话语里隐约些猜测:“禅师怎知我是沙州人士……”


    归喜禅师老目湛而不浊,落于宁离面上,声音虽淡,却微微嘶哑:“因为若无看错,你当是沙州宁氏的小郎君。”


    话音落下,竟不做声……


    先前宫人来召时,并未言明要他将何人带出宫去。可乍见之中,他已经辨认了出来。


    那小郎君眉如墨画,粉面朱唇,一张面上净是些疑惑,似是不解他究竟如何做此判断。


    可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归喜禅师默然,紧拈着手中佛珠,徐徐走到宁离身侧,一并望着这高耸入云的琉璃浮屠。他并未有解答之意,只缓缓道:“这座塔始建于元熙年间,直到仁寿十三年,方才彻底建成。每逢夜临,塔上便会点亮七十二盏油灯,长夜不熄。若依上皇之意,无论在建邺城中何处,都能看到这座不灭的高塔。”


    宁离眉头微蹙:“可昨夜里并不曾见得亮过。”


    归喜禅师合十:“陛下登基后,曾言燃灯耗资甚巨,奢靡无度。于是琉璃塔上的油灯,便从此停息,距离如今……也有三年之久了。”


    自那番被裴昭点明皇帝已换了一位后,宁离也恶补过些知识,晓得当今这位陛下,即位也不过三年。掰着指头算算,那岂不是刚刚登上大统,就把这琉璃塔的灯给停了?


    难怪他已经来了这么些天,也没听说过,建邺城里有这么道新鲜景致。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其实心中好生不解,为什么归喜禅师偏偏要与他说这一番琉璃塔的过往。他不过是随意看了些时候罢了,并不曾问,也并未表现出兴趣呀。反倒是这禅师,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些。


    身侧,归喜禅师道:“小施主以为此如何?”


    怎么一定就要问他的看法了?宁离心中微微嘀咕,不过他也不觉得停了是什么坏事儿。


    双手一拍,掌声清脆:“挺好。”


    归喜禅师一顿:“……小施主原是这么以为?”


    宁离心道,那不然呢,难不成归喜禅师唠叨着这一通,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期盼回到从前琉璃塔长明的景象?!


    他能理解归喜禅师的心情,毕竟是寺中的住持嘛,但那与他有什么干系?


    宁离十分诚恳的道:“归喜禅师,我不通佛理,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既然是陛下下令将油灯停了,那肯定有他的缘由。”反正坚持燃灯的是那荒|淫|无|道的老皇帝,那么如今这位陛下将燃灯停了,定然是一件大好事。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默不作声,只是两道长眉皱起,定定的将他望。


    宁离还以为,对于油灯这番意见,这苦相老僧会有许多言辞与他压下来,孰料到头来,归喜禅师只是叹了一口气。


    佛珠轻拈,那口气里终究是有一分若有似无的责怪:“小施主怎能半点不通佛理。”。


    这平白来的嗔怒教宁离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离心中的奇怪愈发深,这位大师怎么刚一谋面,就生出这样的感叹。管他什么佛法佛理,他都是一窍不通的呢,每次经书摊在面前都会犯困,难不成还要把他逮去读经么?


    莫说这从未见过的老僧了,便是他阿耶,府中书阁藏着那么多珍本典籍,也从没有说什么要逼他读下去的话呢!


    假若归喜禅师因此将他恼了,大不了一会儿翻墙出去罢,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要辜负行之的一番好意……


    对不住,对不住!


    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刚要开口,不劳大驾,归喜禅师忽的唱了声佛号,长眉耷拉,打断了他要出口的话语。


    老僧注目于他:“既如此,小施主随贫僧走罢。”。


    天光相隔,净居寺中,另一处禅房内,张鹤邻正在低声禀告:“叙州杨氏的世子在建春门外,烧了一|夜的纸,如今还未曾离开。”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夜子时。”


    裴昭心中忖过,微微一哂,已经明白过来。联系着昨夜宁离突然闯了崇文馆,还有什么猜不透的?


    这两人一道,无法无天,想来宁离夜探皇宫的时候,杨青鲤就守在建春门外,给他放风。平日里呈来的暗报中,这两人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得跟穿了连体裤一样。这不,这般胆大妄为的事,也是一个没落下。


    他徐声评价道:“倒真是肝胆相照。”


    张鹤邻:“……”


    张鹤邻在一旁,有心想要讲些好话,却又的确为难。这要他怎么开解呢?这说好听些,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若是传出去,说不得也是一段佳话。可是宁小郎君与杨家世子这相照的地方……可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啊。


    禁宫大内,也是那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裴昭神色淡淡:“他既然喜欢烧纸,便给他多备些,教他直接烧上一个月,也算全了他的这份心。”


    第39章 鸡丝豆腐脑 若是去了那三千恼丝


    39.1.


    裴昭既已发话,底下人岂有不应之理。


    张鹤邻应了声“是”,不免给杨青鲤捏了把冷汗,心知陛下这怒火,是决计舍不得撒到宁小郎君身上的,这不,全部都教那杨家世子受了。如今腊日已过,年关将近,当真是烧上一个月,那不得把今岁除夕也给烧过去了!


    可原本这事情,窥探皇宫,私闯大内,便是将二人捉拿了下狱都不为过。陛下小惩大诫,已是格外开恩。


    禅房一时寂静。


    片刻后,裴昭淡淡道:“九龄呢?唤他过来。”。


    萧九龄来得很快,见得木盘中正有一件深黑色的衣物。得了示意,他便上前查探一番,心中大致有了定夺。


    他沉声道:“陛下所猜不错,这的确是叙州特有的玄蚕丝织成。”


    玄蚕与旁的不同,喂养时辅以秘法,是以吐丝色泽深浓如墨,且刀割不断,火烧不侵,是一件难得的护身宝物。更何况,这一件玄丝蚕衣上,还有别的关窍,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萧九龄斟酌些许:“此外,这衣裳绘有阵纹,不似中原路数,颇有些剑走偏锋……彷佛应是杨青溪的手笔。”


    单是一件玄丝蚕衣,或许还有旁的说法,但最容不得人错认的是,那阵纹中所涉及的巫术。萧九龄曾与杨青溪打过些交道,入手时便已觉察了出来。能将阵纹绘制至如此境地的,当今天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而这样的玄丝蚕衣,会被交予何人,几乎不做他想。


    可叙州的世子还在建春门外烧纸呢!衣裳却到了陛下的手上。


    萧九龄问道:“……属下冒昧,不知这玄丝蚕衣是从何处而来?可是杨世子奉上的。”


    裴昭轻轻瞥了他一眼,萧九龄当即住嘴,不觉心生懊恼。


    张鹤邻见着,竟不意外。这萧统领已经知道冒昧了,为何还要再问呢?陛下问他衣裳的来历,他说清楚便是了,旁的……不该多想,也不该多问呐……


    叙州呈来的贡品并无玄丝蚕衣,如今却到了裴昭跟前来。


    来龙去脉,这其实很好捋出。想必是宁离定要夜探皇宫,至于杨青鲤,管得他是赞成也罢,拒绝也罢,到最后,总归是将这身玄丝蚕衣套在了宁离身上。


    昨夜裴昭探了宁离的经脉,觉着宁离受伤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重,大概也有一点这衣裳的功劳……


    萧九龄垂着头,脑中零碎细线,片段不成章。他忽然间想起,自己昨天那一掌打上的时候,彷佛手指下就是这般的感觉!怎么先前就忘了!


    他心急口快,忙道:“陛下,这玄丝蚕衣彷佛与昨晚的刺客有些干系……”


    清淩淩的目光扫过来,萧九龄一个激灵,立时噤声。


    虽然并不明白触犯了什么忌讳,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够再说下去。


    那话不尴不尬的落在了半空。


    终于听得一声赔笑,张鹤邻小心道:“陛下,还有一件事儿呢,上皇昨日遣了人去寻宁小郎君……”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生出了一点儿讥诮:“谁去请的这尊大佛?”


    张鹤邻道:“……依稀瞧着,昨日魏王去了大安宫。”


    这可不是太闲了么?


    都入京这么些时日了,从前也没听说过上皇对宁王世子有什么另眼相看,偏偏昨日魏王一去,偏偏上皇就召了人。


    可昨夜宁离宿在他的禅房之中。


    若非如此,岂不正好闯上?。


    裴昭淡淡的道:“看来还是佛经抄少了。”


    平素不曾计较,教魏王忘了自己身份,也野了心。


    略作沉吟。


    “派人盯着些。”他道,又觉著有些不妥,“……罢了,教杨青鲤去建初寺接他。”


    39.2.


    建春门外,寒意不歇,冷风瑟瑟。


    此时一辆马车正孤零零的在御河边上停着,四周还落有烧完了的纸灰。有些落到了御河上,跟随着缓缓流走了,还有些则落在靴下。


    若是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杨青鲤此刻的心情,那可真是大起大落……


    自从宁离翻身越过宫墙之后,杨青鲤守在御河边,那是一个提心吊胆。又怕被发现吧,又一边止不住的想,宁离什么时候才能够出来?满脑子念着的都是一个想法,可得赶紧将画找着了,赶紧出宫来。


    那宫墙高大绵延,隔绝了内外两片,教他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但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动静,最好他听到的下一声,就是宁离出了来。


    杨青鲤一边烧纸,一边苦中作乐。还好他准备做的充足,凑数的物什,也教管家准备了许多。


    可他备下的纸钱再多,也禁不住时辰的流逝,虽然刻意慢吞吞的烧着,可再是磨蹭,渐渐地,也要烧没了。四下只余灰烬,却不闻有一星半点儿的信号。正是焦急不安的时候,宁离人不曾见着,巡逻的侍卫却来了。


    这深更半夜,凑在宫外,鬼鬼祟祟,最是引人注目。还好杨青鲤本是叙州人士,风土习俗与中原有些差别,且能扯出个杨氏世子的身份,可以糊弄一些。他一通胡诌了,侍卫面色古怪得很,将信将疑了,到底没有为难他,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此劫。


    可他总不能烧上一整夜的罢?!


    纸钱再多,终有尽时,到后来、满手灰末,也不曾见着宁离出来。


    天光将亮,杨青鲤一颗心当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今究竟是何光景。若是宁离被逮住,他作为同夥、决计逃不掉,若是宁离成功得手、逃之夭夭,那怎的还不来见他?


    还是说……


    该不会是宁离从旁的地方出去了,不方便与他说。或许其间出了些个意外,没法子与他在建春门汇合?


    便是这般忖度的时候,忽然见得宫门里,有面白无须的内侍出来。


    杨青鲤登时“咯噔”一下,他原本心里就有鬼,立时便觉得不妙。此时此刻,当真恨不得遁地三尺、无人能将他瞧见,只盼着那内侍走快些、走快些。谁知那内侍并不是出宫办差,却是直直冲着他而来。


    内侍一张面上甚是和善,可传下的谕旨直令他眼前一黑:既然他这么喜欢烧纸,还要凑在宫墙外面烧,那么从今日开始,便烧上一个月罢!


    可还要规规矩矩的谢恩,不敢有半分不敬……


    这意思明白的很,他在宫外的这番逾越行为,自是惊动了宫中的陛下。


    说是罚,可倒也不是什么重罚。若是只有他一人,他定然不会做这般没有头脑的蠢事,可毕竟是他自己攀上的宁离的绳子、一块儿做了蚂蚱。


    陛下这不痛不痒的责罚……应当是宁离夜探皇宫的事情,并没有暴|露罢?


    杨青鲤倒是不怎么在意,烧一个月就烧罢,他从前烧的还少了么,原本怕的就是宁离将宫中给惊动。此刻无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半点不能露出来,于是乎,一张脸被寒风吹得发白,如丧考妣。


    建春门,自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奉了旨,哪还有跟门神一样,杵在这里的道理?


    当下灰溜溜的返回了府邸,管家连忙奉来了热汤。撒上了油酥花生的鸡丝豆腐脑,再点些煎得橙红透亮的油辣椒,一碗下去,顿时驱走了一|夜的寒冷疲劳。他吩咐了一声,若是有宁离的消息,立时告诉他,当即转进去沐浴。谁料才从中出来,却又见了内侍来。


    这一次的口谕,是教他即刻去建初寺接人。


    接的人,是沙州宁氏的世子……等等,宁离?!


    杨青鲤登时被唬了一跳,三魂六魄飞了一半,顿时间睡意全消。


    这传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夜宁离不是入了宫中?怎么如今去了建初寺?可究竟为什么,竟是张鹤邻来传达?!。


    “公公,不知里面有什么缘由,还请您指点一番。”杨青鲤悄声说着,手里的金叶子已经不动声色递了过去。


    他不可能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名唤作张鹤邻的,乃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内侍。说张鹤邻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半点也不为过。他这种外地来的世子,便是无法交好,也万万不能得罪。


    可杨青鲤在乎的哪里是这些!


    他此刻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一个念头:完了,全都暴|露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侥幸心理,那么传旨的人是张鹤邻,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鹤邻笑着推拒了,摇头道:“世子去了便是了,如何还需要奴婢指点呢?”


    左右不接话茬儿,这太极拳打的,当真是让杨青鲤当急得脑壳都要大。


    却听张鹤邻颇有些意味深长:“您若是将人安安稳稳接到,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39.3.


    “怎么……就算得是功?”


    张鹤邻传了旨意就走,徒留下杨青鲤,喃喃的念叨着,想破了脑袋也要想不出来。


    他以为昨夜闯的是祸,可如今瞧着,彷佛并不是这般。更还有一个十分关紧的问题,存在于他的脑海间:这夜探皇宫一事,究竟暴|露与否?


    若是无,陛下从前并不曾见过宁离。


    若是有,那传来的旨意怎么会如此和风细雨、不闻霹雳雷霆?!


    一定有什么事情,在他不曾知晓的时候发生了……


    “宁离来过吗?”杨青鲤问道。


    “并不曾。”他身后的管家回答道,“自昨日与您出去后,就不曾见过宁世子。”话落下,又轻轻一转,“不过……底下有宁王府的侍卫过来,因为方才张公公在此,是以还在候着。”


    杨青鲤立时道:“那可快些教他过来。”。


    来的那侍卫黑色劲装,右侧眉骨处一道刀疤,杨青鲤识得是宁离府上的侍卫,只是不知叫何名。然而单从对方的步伐、身形,他便看出来,这定然是一等一的精锐,想来应是宁王备下的人手。


    聂不平自报了家门,又简短说了一通,杨青鲤联系至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他目光轻轻一跳,有些匪夷所思:“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不错。”聂不平点头,“方才有口信传来,大安宫来的人,如今还不曾走呢。”


    原是如此!


    上皇竟然差遣了人去宁王府的别院。


    到此时,杨青鲤终于明白,这一桩口谕,根源原是来自于上皇。如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来时就被小心叮嘱,他自然晓得,这两处宫城,里面的水有多深!


    难怪是张鹤邻亲来一趟,教他去建初寺接人,想来他和宁离之间亲近,也一一落入了上面的眼里。


    只是……


    “上皇怎么会忽然宣召你家郎君?”分明从前,是半点也不曾记得。


    聂不平瓮声道:“谁知道是什么主意,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杨青鲤唬了一跳:“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面说。”


    聂不平笑道:“您放心,我自然不会在外乱讲的,也是因为世子与您一向交好,这才吐露了。”。


    宁王府底下的人对于上皇,那态度明显的很。


    至于宁离……


    虽然从前不曾问过,但是以下观上,大概也能够看出来几分。


    只是行迹,太过于外露了一些。


    陛下与上皇,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错综复杂,关系微妙,他在上京之前,也是被耳提面命过的。记得临走,阿耶说起,令他小心谨慎,低调行事,切勿狂妄悖逆。


    这里面的意思,他自是明白。不过就是明哲保身,不要搅入天家的争端。总归他父亲杨青鲤是入微境巅峰,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三年总是能平平安安下来。


    可如今瞧着,彷佛又有些暗流激涌了……


    车轮滚滚,碾过长街,声响辘辘。


    大通门外的监门卫并未曾如何仔细检查,便已经放他们出了宫。


    宁离原本还是有几分犹疑的,心想会不会被半途拦下。然而彷佛此处的监门卫都已经对这马车熟识了,并不曾有任何阻碍。


    就这样毫无波澜的出了宫,一路顺利得都有些不可思议。


    宁离说:“这就出来了?”


    归喜禅师长眉不动,面如古井:“小施主以为呢?”


    宁离讷讷,在他看来,大概这些侍卫还是要盘查一番的,到时候自己头上这三千恼丝,说不得就是个天大的破绽,指不定就被监门卫给拦下来,然后闹出些什么风波,不好要绕开。


    归喜禅师听他说了,雪白的胡须抖了几抖,叹气道:“小施主怎么有这么多活络心思。”


    宁离:“……”


    宁离道:“这不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么?”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却不由得想起自己听闻御令的时候,陛下要他明日带人出宫。这等事情,乍听闻时便觉得诧异,如何要让他将人带出去了?陛下要召见谁,要遣走谁,也不过是一道口令罢了。


    可传令的人却说,陛下并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那小施主只当他是寻常人。


    归喜禅师便以为,是有什么人求到了裴昭头上、却不知晓裴昭身份,裴昭虽然应允了,却也不打算透露几分。


    这事本已稀奇,他也不曾细究。总归佛门中人,原当静心。


    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何不可?


    归喜禅师当即应了,可怎么也没想着,翌日在琉璃塔下见得的小施主,却是这般个模样。


    若是去了那三千恼丝……


    ,


    脚步声,车马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已经喧嚷了起来,透着一股热闹的气息。


    宁离自帘缝里瞥了一眼,当下说:“归喜禅师,不如我就在这里下车。”


    他已经瞧过了,四周也并没有人跟着,他就在这街上下去了,悄悄地离开了,也没有什么大碍。


    归喜禅师听了,目光从车前扫过,问道:“小施主很着急么?”


    宁离讷讷:“……倒也不是很急。”在这处下,还是走远些下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归喜禅师点点头,拈着手中的檀木佛珠,一时叹道:“既然如此,贫僧倒有个不情之请。”


    宁离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没有这马车,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连忙道:“您请说。”


    归喜禅师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迟疑着,语气缓缓:“贫僧今日携小施主出来,本是要去建初寺佛会……如今身边师兄弟皆不在,小施主可否随我这一行?”


    宁离顿时明白了,为了带他出来,原本要带的人被扔在了净居寺里,归喜禅师现在要去建初寺,身边却没有人随行了。


    这事情是因为他起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拒。


    宁离立即点头:“义不容辞!”


    第40章 金坛雀舌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40.


    马蹄声哒哒,一路行驶到了长干里,四百八十寺中最为人称道处,建初寺的山门前,又是一派热闹光景。


    人头攒动,人流穿梭,香炉白烟袅袅的升着,远远便能望见,与腊八那日见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此刻走的却不是先前曾经去过的那条路,车夫驾驶着马车,辔头一转,还未到近处,已经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小路渐渐幽僻,四周林木茂密,人也不见,声也不闻。宁离险些以为是要走错了,可归喜禅师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到后头停下来,却是在一段漆红的院墙前,仰眸见过了,宁离不免轻轻“咦”了一声。


    这地方曾来过的,彷佛是建初寺的后山。也不知归喜禅师为何不走正门,偏偏要选了这人迹罕至的小路过去。


    那大开的墙门前,已经是有知客僧候着的了,见得人来,唱了个喏,便要将两人引进去。


    沿院墙走进去些,到得一处松柏庭殿,庭中正有一个高大魁梧的僧人立着。那僧人听闻脚步声后转过头来,五官圆阔,竟还是个熟悉的面孔。


    如果没记错,上回来建初寺也见过,在那《春归建初图》前,彷佛是唤做五愧。


    “归喜师兄,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我还道你仍旧要幽闭在净居寺里不出呢,你这是悟了什么禅、又修了什么道哪?!”


    五愧风风火火,声如洪钟,上来先自自的唠叨了。


    他目光朝后看去,发现归喜身边竟然跟了人,不免生出了几分稀罕,一时笑道:“终于舍得带人来了么?让我瞧瞧,这是你的哪位得意弟子……”


    恰逢宁离一抬头,四目相对,五愧见了,有如梦枕黄梁一般,刹那间声音都变了:“归……”


    将将出来了一个音,猛然间醒悟过来,暗道糊涂,悉数都吞了回去。


    跟前所见之人,一头青丝,未剃发,未受戒,分明与他记忆中的印象并不同。可是这一身鸦青的僧衣,恰恰跟在归喜禅师身边……


    五愧面色如常,彷佛有几分疑惑似的,上下将宁离打量:“归喜师兄,这是你新收的弟子?”


    归喜禅师缓声道:“并非,不过随我来见识见识佛会罢了。”


    宁离眨眼。


    五愧仍将他望着,方才便是询问,目光也未曾转过去,听了这话,顿时间,神情一怔,彷佛要上前一步,终于是止住了,勉强按捺道:“小郎君原来一心向佛?”


    宁离:“???”这是怎么得出来的这么个结论。


    但五愧全然不知。他如今只见过宁离两面,上一次还是腊八那日,正逢法宝节,佛门盛会。他来之前,宁离正在那边壁廊画前,与他师兄交谈。今日又是佛会,竟然还是随着归喜禅师来的,心中说不得又笃定了一分。


    上次还是初见,此刻再将宁离看着,忍不住就多了几分欣慰。


    宁离:“……”


    宁离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五愧那神情,那隐隐然间的得色,都有些类似于他家的幕僚先生了,连忙说:“不曾,不曾……五愧大师,我粗疏得很。”


    那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是见得五愧笑起来:“说起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宁离原本还有万千的语言,被这一句话登时给说的什么都忘了,一下子眼睛都瞪圆。


    “五愧大师,您说真的吗?”


    五愧伸手比划了一下,爽朗笑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那时节,你还只有这么大。”


    宁离看着,顿时间有些好奇:“是么?”


    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了,看五愧方才双手比划的那个距离,彷佛他还在襁褓中似的。


    “……那时候我多大?”


    “有些忘了,想来是还未过百日。”五愧笑道,“若真要问,还是师兄更清楚些,当初就是他把你……”


    寺庙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雄浑悠远的钟声,响彻山林,飞鸟惊起无数,将五愧剩下的话给盖了过去。


    等到那钟声停下,归喜禅师忽的开口:“时候已经不早了,赶紧去吧。”


    五愧登时间一愣,失声说:“归喜师兄,你难道是想要让他去……”


    ——自然。


    归喜禅师颔首,虽然未曾开口,可是意思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出来:若非如此,他如何要出言将宁离挽留,亲自带了宁离来?


    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将这一桩事情给定下,宁离见着,彷佛是在打哑谜似的。


    ……带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归喜禅师的弟子来不及,所以要拖着他去干活儿?!


    果然,听着归喜禅师对着一旁候着的知客僧道:“时候不早,还不快些领小施主过去?”


    宁离懵懵懂懂的,就被赶鸭子上架,一回头,归喜禅师与五愧和尚的面上,那神情都十分相似,俱是一派期许的将他望着。


    宁离:“……”


    他跟着知客僧一道在庭间穿梭着,那知客僧健步如飞,面上焦急,惹的他也连忙跟上,生怕自己误了时候。


    “小师父,可否请教你,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连忙道:“不敢,不敢。师兄与我一道来,如今正是要去殿中诵经。”


    宁离脚步险些一顿,大惊失色:“诵经?诵什么经……我半点也不会啊!”


    知客僧先前是在旁听了归喜禅师与五愧住持之间的对话的,哪里肯信宁离,闻言便说:“师兄自谦了,师兄乃是净居寺出身,又是归喜禅师高徒,想来不久之后,建邺城中,便能闻师兄之名。”


    “却是我忘了。”那知客僧连连问道,“还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宁离下意识答道:“宁离。”


    知客僧顿时一愣。


    建邺城中,各个寺庙的排辈,他虽然不说彻底熟知,但大体还是知道的。“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


    ……这听得怎么有几分不对?


    按理应当是“铉”字辈。


    难不成,还未曾赐下法号么?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宝殿之前。抬眼处,蒲团无数,偌大广场宛如棋盘纵横,有一些地方,已经有袈裟僧人跪坐于上。


    宁离脚步一顿,望着这蔚然场景,忍不住心里有几分打鼓。可是知客僧回头,目光有几分催促。他想起自己是跟着归喜禅师出来、又应了对方的请求,终于跟上去。


    可哪知道……


    哪知道知客僧竟然是引他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跪下了!


    宁离:“!!!”


    此刻已经走到了正中,要前也前去不得,要退也退后不得,当真是骑虎难下。且因为他迟迟的没有跪下,四周已经有些目光投来,将他给望着,似乎有些疑惑与不解。


    知客僧就跪在他边上那蒲团,见他还站着,不免也疑惑看来。


    宁离:“……”


    宁离这真是赶鸭子上架,别无他法,一咬牙,不得不狠心跪在了那蒲团上。


    先前他答应归喜禅师来建初寺时,以为自己只是端茶倒水,搭一把手,充个门面。这等事情,从前在他师父身边,偶尔也是会做的,是以一口应下了,根本没有多想。


    可哪知道……哪知道真是这等诵经大会啊!


    先前法宝节时,他与杨青鲤也来过,当时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啊!


    青鲤,对了,杨青鲤呢!他怎么把杨青鲤给忘了,上了他这贼船的好友,昨夜还在建春门外等他。


    宁离终于把杨青鲤给想起来,顿时间,心中好生惭愧,只盼着杨青鲤不要那么守信,没有等到自己就快些回去罢……


    喧喧嚷嚷,杨青鲤的马车此刻正被堵在了山道上。


    他掀起帘子看见道上一字长龙,不免也有些咋舌:“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怪哉,怪哉!”


    遣了人去问,那前头马上,年轻人回过头来朝着他笑道:“你是外地来的罢?有所不知,今日建邺的大小佛寺,都会齐聚建初寺呢。当年佛骨舍利被万里迢迢带回大雍时,就在今日。是以后来,佛门都会纪念一番。”


    杨青鲤一愣:“佛骨舍利……那不是存在妙香佛国的崇贤寺塔中吗?”


    “非也,非也!”那年轻人道,“当年妙香佛国不敌,连上降书,早就将佛骨舍利献出了……你竟然没听说过吗?”


    杨青鲤是当真不知。


    他见那年轻人得意洋洋的,心中忖度,到底是没有反驳,顺着笑了两声,将这茬儿揭过,只是心里却直犯嘀咕。


    他有一次无意中曾听阿耶谈起过,崇贤寺塔内有精妙法阵,将那佛骨舍利护卫着,寻常人根本不要想触及。


    言谈里并不曾有流露过,佛骨舍利已经被带去了建邺的意思。


    难不成阿耶竟然记错了?!。


    大殿之前,广场宽阔。


    无数僧侣正跪坐。


    宁离身为其中一员,正跟着众人诵读佛经,那读得是昏昏欲睡。对于这些梵文典籍,他是七窍通了六窍——真真是一窍也不通。


    一个字也不懂,一句话也不识得,勉强跟着些嘴型,胡乱糊弄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


    香烛焚着,白烟飘着,从殿中飘出,偌大广场,烟熏雾绕。宁离已经是有些难受,可先前领他来的那知客僧端端正正跪着,再一看他身周,那些僧人们俱是十分虔诚的。


    他悄悄瞥了一圈,心知自己已经是入了这阵中,别无他法,只能跟着念下去。苦中作乐的想,旁人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不当和尚……也得被抓来念经!


    罢了罢了,虽然诵经一个字不会,但务必不能输了阵!。


    此刻星罗棋布的阁楼之间,先前他告别那两僧人正相对坐。


    五愧遥遥的将他望着,见他身形端正,皎皎清雅,不免更喜欢了几分。


    白雾袅袅,上好的金坛雀舌,香气清高。


    五愧道:“归喜师兄,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归喜禅师闻言,目光垂落于宁离之上,声音也缓缓:“若是我说了,只怕你也不会信。”


    “是么?”五愧却不信,“是在何处,总要先说了我才知道。”


    他却是知道宁离身份的,心想宁离既然已经在京中,总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归喜师兄若是想要去找宁离……总归是能找到的!


    归喜禅师道:“你说有趣不有趣,我是在净居寺将他遇见的。”


    五愧心中讶异,不免扬眉:“他怎么会去净居寺?”


    归喜禅师说:“我清晨起来时,便见他在琉璃塔下。”


    皇家佛寺,九层高塔。


    琉璃塔乃是元熙年间提出,后来上皇一意孤行,一力主张所修。


    五愧些微间失神,一时间两人也默然。


    “……我见着他,彷佛总以为,归猗师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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