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君之所愿,某必替您达……
来找陆子旭的人是李书彤。
她一身六品文官补服,身姿纤细而修长,眉宇沉凝,气度沉稳,给人一种为官已久的错觉。
书院结业后,她被天子调去大理寺做了寺正,掌平决讼狱,审核狱案诸事,官职比陆子旭这个主簿还要高上一级。
“陆大人。”
见人走了出来,李书彤朝他微一颔首,眸若点漆,独自伫立在廊檐下,如一只清高的孤鹤。
陆子旭躬身行礼,“李大人客气了。”
昔日,禁毒一案被起底,李知府作为傅君的同谋被判入狱,为保全小女儿一家,他不惜自刎于昭狱。
在此之前,李书彤便毅然与其父切断了联系,而后不远万里来建安投奔君主,以己为质将自己囿于书院内,既作为天子的爪牙活动,也受天子监督。
忠诚、才学、能力,三者缺一不可,此乃天子破格提拔人才的标准,而她显然已经通过了天子的考验。若非如此,进士及第的她早该去翰林院从那从七品的编修做起,而非如今的寺正。
父亲去世后,她变得锋利了很多,本就沉默的性子似乎更加内敛了。
许是在刑部浸淫得久了,就连她周身的气息都染上了森寒,只消往远处一立,便足以令人生畏。
陆子旭先是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屋内的绯袍女官,随后又将视线调回眼前的女子身上。
“李大人找我?”
李书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顺着陆子旭的目光往暗房内看去,待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身形微微一僵,记忆一下被拉回了三年前那个午后。
那时的女子还着青装,披一身霞光而来,眉眼清润,瞳孔雪亮,似能看清世间万物般,炽烈且透彻。
“——你后悔吗?”
“——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女子的诘问言犹在耳,如钝刀般凌迟着她的心,她也曾想过带阿父一起走,同他一起亡命天涯,可是……可是……
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退路可言。
凉风袭过,带起廊檐下的枝干簌簌作响。冬末的暗夜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卯足了劲势要侵吞天地间的一切。相较之下,充斥着血腥与暴戾的牢笼在这静谧的一隅都显得如此渺小。
李书彤明白,未得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踏入都察院的暗房。
隔着夜色与轩窗,她不知屋内的女子是否瞧见了她,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不想见到她。
遂遥遥作揖,附在陆子旭耳侧低语了几句,抱拳告辞了。
几息后,陆子旭重新踏入暗房,广袖飘扬,带起一阵凛冽的风。还未等唐璎开口,便挑起俊眉 ,一脸邪相地看向林岁——
“方才李大人来过传话,说是都察院若无扣押嫌犯之所,此人”他抬手指向林岁,惑人的桃花眸微弯着,不含一丝温度,“大理寺可代为收监。”
林岁听言,立刻惊怒出声:“你们敢?!!”
说罢,一把掀开身下的草席,抓着牢笼的栏杆不屑道:“哼,李大人?就方才那个臭婆娘?芝麻大点儿的官也敢对老子叫嚣!竖子!我要见陛下!!”
陆子旭却不以为意,只不疾不徐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这是董大人的意思。”
此言一出,林岁彻底没了声响,乱发披散在他惨白的脸上,显得颇为滑稽。
他十分清楚,自己堂堂二品官,若无切实证据,刑部是留不住人的,就算是刑部尚书也不行,可大理寺就不一样了。大理寺卿董穹虽然在职级上比沈知弈低了一级,但他自天子潜邸起便一路跟随,是黎靖北的左膀右臂。
简言之,董穹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要对他动刀,无人可阻。
至此,他已然失了退路,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皇帝是从何时开始察觉的呢?他又知道了多少?他同“老师”的关系……还瞒得住吗?
另一头,唐璎对黎靖北的决策亦感惊讶,只一瞬,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如此,便有劳董大人了。”
言讫,她又将目光转向林岁,令狱卒重新为他戴上镣铐,目光下移,落在男人不甚明显的喉结上,清润的瞳孔中沁满了寒冰——
“你既如此厌女,往后余生,便跟你喜欢的男人待着去罢!!”
说罢,不顾身后男人的辱骂声,转身离开了暗房。
*
广安五年二月末,周皓卿逼宫失败,逆党余孽悉数落网。
两日后的朝会,天子履行此前对郭杰的承诺,下令修建忠文庙,亲临祠堂为香室案的受难者立碑,并依言将其兄郭生的尸身迁入功臣墓。
三月初,唐璎去了趟皇陵。
暖阳下的紫金山依旧磅礴,饶是春初,湖边的柳树已长出新芽,可遥遥望去,目之所及依旧是绵延的山体和厚重的积雪。
唐璎驻足而立,默然观望着这相极的两个世界,不由心生感慨。
三年前,她受姚半雪之托来功臣墓探查仇瑞的遗体,偶然遇见了前来祭拜亡母的黎靖北。一番争吵过后,她不顾体面,绝情而去,徒留他一人在狂风中买醉。而这一切,都被那位心善的娘娘看在了眼里。
娘娘彼时,应当十分心痛罢
唐璎心中有愧,遂趁着休沐日携酒前来祭拜。
她抬高衣袖,任由浊酒倾洒而下,消失于雪泥中,留下黄迹斑斑。
“母后,以后的路,我陪阿木尔一起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缱绻郑重,带着十足的真挚。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狂风,以及漫山遍野的枝桠乱响。
但是她知道,娘娘听到了。
两杯黄酒下肚,唐璎觉得身子暖和了些,眼看金乌渐消,云层越发密集了,赶紧裹紧斗篷,越过皇陵,转身往紫金山后的功臣墓走去。
她今日过来,除了拜见先太后外,还有一人要探望。
功臣墓离皇陵不远,不足两刻钟便可走到。
阴风中,一身披铠甲的大汉垂首而立,盯着脚下的墓碑若有所思,凛风将他崎岖的络腮胡冻得僵硬,透着一种沉默的颓靡。
“郭参将。”
唐璎走上前,盯着他的胡须打趣,“你既为武将,举止粗旷些倒也无妨,只是这仪容还需端正啊,毕竟御史的职责嘛……”
见了来人,郭杰颇有些意外,摸了摸胡须,后知后觉般“哦”了一声,垂首作揖。
“见过章大人。”
宫变那晚后,他忙着替薛四处理后事,一连几日未曾合过眼,仪容方面便也没大管。他本就蓄着络腮胡,几日不理,黑黢黢的一片,长的都快遮住眼睛了。
“剃须、剃发这些事儿,原都是薛四替我弄的,你别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心思可细了,他……”
说起故人,郭杰突然顿住了,喉头翻涌了两下,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须臾,又将下巴对准了眼前的新冢——
“这是陛下为兄长修的墓。”
唐璎依言望去,却见排列整齐的土方中横着一块新的凸起,坟冢由花岗岩堆砌而成,端看腐蚀程度,应当是最近才砌起来的。
新冢前立着一块碑,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几行字——
“郭生,青州府日照县出生,十四岁随父迁居至安丘县,十六岁进学,二十三岁中举,后留乡出任典史,掌监察囚狱诸事,二十五岁升任县丞,后殁于青州府,时年二十有九。公一生仁民爱物,宵旰忧勤,恤孤念寡,孝思不匮。而今身埋黄土之下,纵使泥沙销骨,蚁虫噬肌,其音容犹在,忠魂不坠,万古流芳……”
望着这歪七扭八的几行刻字,唐璎有些意外,“这是……”
“这碑文是薛四生前写下的。”
凛风下,郭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似带着淡淡的怀念。
“那家伙,自听说陛下有意将家兄的尸骨移入忠臣墓后,便自告奋勇写下了这篇碑文。”
他抬手抚上那段冰冷的刻字,凄惶一笑,“亏他自诩书生,见多识广,字儿都写错了好几个,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接的这活儿。”
唐璎胸中亦是五味杂陈,闷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只留下一句“参将节哀。”
郭杰没有说话,凝视着墓碑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腰间取出一只酒囊,对着苍茫的雪山缓缓浇下了一壶清酿。
“疫灾过后,饿殍遍地,新来的知府自己都顾不上,更是疲于应付我们这些百姓,那时的青州不知死了多少人,大家伙儿唯有抱团取暖才得以存活。为了活下去,我成立了义帮,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匪帮’……”
“兄弟们吃上饭后,纷纷发誓追随于我。为显诚意,他们用金子打造了一副棺椁,说是要为我养老送终。那金子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外衣,里头都是铁的,可在那样的饥荒年代,已足显诚意,至于那棺椁……”
说到此处,男人猎鹰般的瞳孔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借给了薛四。”
说是借,可棺椁这种东西,尸身一旦入殓,又岂有归还的道理?
郭杰笑得有些无奈,“此前信誓旦旦说要替我养老送终的人,却先一步离我而去,死后又抢了我的棺椁。章大人你说说,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还真是好处全让他占尽了。”
话虽如此,一张黢黑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怨念,只有对亡人的伤感。
这样的话,听得唐璎心中一窒。
她方想说点儿什么,郭杰却道:“章大人若有心,可否在下官死后,托人将我的骨灰带回青州府,撒在日照县的田野间,供养庄稼?”
唐璎忍住鼻尖的酸意,勉力扬起一抹微笑,“参将说笑了,英雄怎可无冢?”
她弯下身,迎着夕晖对眼前的男人俯身大拜,清润的鹿眸中跳动着十足的真诚。
“您为朝廷鞠躬尽瘁,是为忠臣。待君长眠之际,就算是章某,亦不忍心让您的魂魄流离失所。”
郭杰闻言却是笑了,“章大人这是要为我送终?”
不待她回答,他却兀自摇了摇头,“多谢大人好意,然而身后名什么的,郭某并不在乎。”
橘彩下,男人的身影被霞光拉得细长,声音也染上了柔和的暖意。
“我本是盗匪出身,时疫、旱灾、蛊祸,青州府近十年来的大灾几乎贯穿了郭某的前半生。我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温饱已是奢望,又如何敢贪求死后的那些虚名?”
言讫,他看向唐璎,眸光笃定而坚韧。
“兄长死后,家母染疫,郭某愧受青州府的百姓滋养长大,而今家乡赤地千里,满目疮痍,百年之后,某之腐躯若能化作肥料反哺故土,于某而言,亦是一份荣光。”
唐璎听言心中大撼,眸中浮起细碎的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从郭杰这样的盗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试问,一介草莽胸中尚能怀有如此无私的大爱,他们这些自诩高洁的文士又当如何?
郭杰并非天生的文盲,早年间也曾跟着郭生读过几年书,若非天灾人祸,以他的心性,假以时日定能考取功名,成为如他的兄长那般关心民瘼,视民如子,造福一方百姓的清官。
至此,唐璎不再劝说,只肃容道:“君之所愿,某必替您达成!”
宵禁将至,她还打算进宫去看看黎靖北,方欲起身,郭杰突然叫住了她。
“章寒英——”
男人扬起半边脸的胡须,锋锐的眸中满是调侃,乍一看,匪性十足。
“你这个朋友,老子愿意交。”
唐璎忽觉心头一暖,转过身,亦回以一笑,鹿眸如星辉般璀璨。
“承蒙厚爱,与参将相交,亦是寒英之幸。”
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的山脉。
须臾,唐璎似想到了什么,鹿眸半垂,盯着墓碑上那些歪七扭八的文字想了半晌,喃声道:“其实章某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询。”
宫变那晚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细细想来,依旧有着
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而其中最令她费解的便是承安门附近的那一地的尸体。
刺杀孔、冯二人的人显然有备而来,绕是有林岁从中推波助澜,给了“那人”或者“那些人”可趁之机,可孔青武艺高强,天子派去的那些护卫更是个个训练有素,等闲不会被制服,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多大的来头,竟能将那伙人一网打尽?
承安门是陈觅带人炸开的,而陈觅又为郭杰所擒,郭杰在承安门的行动比众人都早,是以宫变当晚的细节,他或许比她了解得更全面,这便是唐璎此行的目的。
对于她的疑问,郭杰的态度很是爽快,“何事?章大人直说便是。”
唐璎令他回忆了下承安门被炸前后的细节,郭杰想也没想便道:“陈觅将门炸开后,我便依照陛下的指令将他擒了,随后押去了南阳宫,一路上未见异常。”
“不过……”
说完“异常”二字,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浓眉微蹙,捋着胡须疑惑道:“我进宫后没多久,倒是听到了几声鸟鸣声,似是……黄鹂?”
唐璎蹙眉,“鸟鸣?”
郭杰“嗯”了一声,“说起这个,还有一事,不知算不算你所说的‘异常’。”
唐璎肃容:“参将请讲。”
郭杰点点头,沉吟片刻,续道:“就在我带人离开承安门后,还未走几步,空中突然升起了一阵紫色的烟雾,那烟很细,没过多久便散了。彼时夜太黑,我便以为是火铳炸出来的硝烟,也没太在意,可如今想来……”
他摸了摸下巴,黢黑的脸上挂满了茫然,“那烟的颜色着实有些诡异……”
唐璎对此亦是一头雾水。
黄鹂乃候鸟,如今仍是冬末,向来喜爱成群结队的它们早该飞往南方过冬了,如何会发出鸣叫?
更何况……紫烟?
寻常炮铳可炸不出那样的颜色,与其说是硝烟,听着更像是……信号弹?
宵禁前,唐璎辞别了郭杰,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城。
冯高氏的死仍在发酵,路过坊间时,不少百姓在对天子的做法评头论足。黎靖北亲自为香室案的遇难者立碑一事并未在舆论上讨到好,他们坚定地认为朝廷此举只为了掩人耳目而欲盖弥彰。
与此同时,青州时疫那年太子贪墨赈灾款,刻意迁延物资发放一事再次被起底。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黎靖北为国宵衣旰食,为民呕心沥血,可落到百姓眼里,竟成了不折不扣的昏君。
民众的苛责之声盖过了车马的喧嚣声,唐璎忽觉戾气顿起,耳鸣声充斥着整个大脑,不由加快了进宫的步伐。
到了南阳宫,她无视喜云呆楞的目光,兀自绕到了寝殿后,官服一脱便钻进了天子的御池内。
沐浴过后,她走到龙床边,两手一伸抱住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
“阿璎,你”
昨夜唐璎失约,黎靖北原还有些失望,可今日见了她,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女子将将沐浴过,身上还挂着他的中衣,青丝飘散,面容清秀,领口处传来似有若无的皂角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见她似乎有留宿的打算,黎靖北惊喜过后,胸口忽而飘起一阵激荡。
“阿璎,你难道打算……”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唐璎勾住了脖子。女子的嘴角缓缓绽出一抹得逞的奸笑,莹润的鹿眸好似在说——“你就装吧”。
“我打算……”她俯下身,单手搭在黎靖北宽阔的背脊上,仰面望着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男人流畅的下颌,声音透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魅惑:“带陛下快活。”
女子的话音方落,床头的帷帐也跟着落了下去。目之所及,只剩满室的狼藉。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比起坤宁宫,我更愿……
一番酣畅过后,满室旖旎,灯影朦胧下的帷幔间,堆满了凌乱的衣衫。
床榻上间或传来女子的呼吸声,似低吟,又似啜泣,羽毛般挠得人心痒痒。
唐璎来势汹汹,一副要将眼前的妖孽生吞活剥的架势,可没几下,又在男女悬殊的力量下败下阵来。
“陛下,你慢慢一点。”
女子的声音低若蚊吟,惹得男人心猿意马,狐眸微敛,垂着下颌佯作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阿……阿木尔”
男人满意地“嗯”了一声,却并未依言慢下来。
两柱香后,唐璎实在有些遭不住了,兀自拉过锦被,微微仰起光洁的下巴,伏在男人颈侧轻柔地唤了声“夫君。”
女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云雨后的虚软,却又透着一丝食髓知味的欲求。
这声“夫君”,直将两个人都叫愣住了。
二人自成婚到决裂,再到破镜重圆,唐璎对黎靖北的称呼无外乎“殿下”和“陛下”两种,怒极时会直呼其名,情浓时也会唤声“阿木尔”。虽然黎靖北屡屡唤她“娘子”,然“夫君”二字,她却是从未叫出口过的。
无论是嫁进东宫还是登入庙堂,面对眼前的男人,她始终恪守着君臣之道,哪怕动了情,也始终保持着清醒,不敢将自己的心靠得太近,以防被灼伤,然而此时此刻……
唐璎侧过身,用锦被蒙住头,羽睫下垂,瓷白的面颊染上绯红,内心一阵羞赧。
方才那句“夫君”,不过是她意乱情迷间的随口之言,可真正脱口而出口后,她竟头一次体会到了难为情的感觉。
黎靖北却顾不得这些,一双褐眸沉醉地半阖着,鼻梁高悬,白皙的俊面旖丽得仿似一幅画,眉梢眼角俱蕴满了缱绻,似一只深情的妖狐。
阿璎的那句“夫君”,将他颅内的热血直接烧到了顶峰,内心的火苗迅速被点燃,激荡之下,只觉腹下的晋江再次胀痛起来。
眼见男人眸光变暗,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唐璎心下一惊,火速扯过锦被,欲将自己包裹起来。岂料手还没伸过去,便被某人一把抓住了脚踝,拖着她重新锁回榻间,如幽魂一般咬牙切齿道:“夫人,这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又俯下了身。
宫灯绮丽,春夜骤寒,窗外不知何时竟落起了雨。
雨粒噼啪击打着窗牖,将喘息声淹没在雨幕里,昏黄的光晕渗入暗室,影影绰绰映出两道纠缠的身影,此起彼伏,不死不休。
亥时,潮湿的夜再次归于宁静。
黎靖北侧身躺在塌上,发丝尽散,眸色幽魅近妖,中衣齐整地穿在他身上,似圣洁的道士,浑身散发着修行过后的清爽之意,只右侧的一只手掩在锦被之下,虚虚裹着什么。
酣战之后,唐璎的目光已是迷离之态,紧绷的脚背仍在抽搐,浑身虚软无力,直愣愣地盯着帐顶的彩绣出神,任由锦被下的起伏不断延续着她的欢愉。
空气中飘荡着靡丽的气味,未多时,黎靖北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嘴角牵起一抹促狭的笑,不等女子惊呼出声,便将她打横抱进了浴池。
两刻钟后,他又将人抱了出来。
见男人作势要将她放回榻上,唐璎埋首轻嗅了下香肩,皱眉道:“我还要再趟浴池。”
黎靖北有些无奈地理了理她鬓角的绒发,柔声道:“为何?”
“方才有些地方没洗干净。”
这回答却让男人有些不快了,俊眉一挑,捏着她的脸蛋柔声道:“胡说,朕洗得可仔细了。”
回想起方才浴池里的情境,唐璎羞赧难当,耳根红得似要滴血,却仍强撑道:“可你方才又弄了许多出来。”
“哦?是吗?”
黎靖北不以为耻,反而笑得越发猖獗,微微垂首,半叼着她的耳垂反省道:“娘子说的对,那倒真成为夫的不是了。”
如此这般,唐璎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
黎靖北见她似是真恼了,二话不说又将她抱回了浴池,两人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宿,直到丑时才歇下。
次日,章寒英留宿南阳宫的消息火速在后宫传开。
说是后宫,这满院宫墙内实则也就陆
容时一个人。
孙寄琴一早便追随月夜的脚步去了幽州,赵德音也被天子以守陵为由遣了出去。唯有那位痴心不改的贵妃娘娘,依旧伴着那些斑驳的青砖黛瓦,守着那个永远不会为她回头的人。
男人对自己不爱的女人永远是绝情的,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曾伤害过自己心爱的女人。
是以当喜云将陆容时想要面圣的请求传到南阳宫时,黎靖北拒不相见。
“戕害朝廷命官本是死罪,朕看在陆太师的面儿上已然对她网开一面,她还想如何?”
自陆容时两年前在甬道内欲置唐璎于死地的那刻起,她便被天子降为了最低一等的答应,幽禁冷宫,且终生不得离宫半步。
“贵妃娘……陆答应她……”
喜云看起来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黎靖北睨了一眼后,更是缩着脖子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唐璎却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喜云抬头瞧了君王一眼,见其并无异议,顿了顿,垂眸恭声道:“回陛下,章大人,陆答应她……脸上破了相,太医院的龙太医过去瞧过了,那疤痕是永久性的,终身无法根治……”
这倒令唐璎十分意外。
陆容时从小锦衣玉食,向来爱惜自己的容貌,身边仆从环伺,又不缺人看顾,怎会如此不小心?
这般蹊跷亦引起了黎靖北的注意,他单手轻支着下颌,羽睫微闪,眸中闪过一道锐光,蹙眉问喜云:“怎么回事儿?”
喜云顿了顿,似乎有些拿不准君王的意思,踌躇片刻,在唐璎鼓励的眼神下续道——
“冷宫那位……趁宫人不注意,自己拿剪子在左颊的脸上划了一道儿极深的口子,说是见不着陛下,便”
说到此处,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饮毒自尽。”
面对陆容时的这番“痴情”,黎靖北丝毫不为所动,冷锐的狐眸蓄满了凌厉的风暴,眉梢眼角俱是不屑。
“那便如她所愿。”
他此生最恨被人裹挟。
喜云道了声“是”,方欲退下,却被唐璎叫住了。
“——公公且慢。”
喜云闻声顿足,转过身,却见眼前的女子对他笑得亲切。
“让她过来吧。”
黎靖北有些意外,胸口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意,闻言也不反驳,闷着头专心喝茶去了。
敏锐如唐璎,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却不多作解释,只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衣袖,眨眼道:“眼下时局错乱,陛下不妨先听听她的意图。”
唐璎的用意很明显——
自冯高氏死后,坊间流言盛起,民众皆言君主为一己私欲残害忠良,而陆容时身为后妃,又是陆太师唯一的女儿,若是在这个当口死在宫内,天子的声誉只会更差。
黎靖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感动之余,却依旧有些不悦,兀自“哼”了一声,随手揽过女人的腰,将头枕在她的颈侧假寐。
陆容时甫一踏进南阳宫便瞧见天子这副模样,惊怒之下,胸中腾起滔天的妒意。
嫁给黎靖北整九载,她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亲呢过,无论是她,是赵德音,还是孙寄琴。
君王冷漠、孤傲、寡情、狠绝,这是他面对臣工和后妃们时的样子。她原以为他就是那般刚强果决、无欲无求的人,然而……
九年,整九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夫君还有这样的一面。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嘉宁十四年,大皇子远征归来,城楼上的那一瞥,令她一见倾心。
又过了一年,他因军功获封太子,为游说各路幕僚投奔东宫,特来陆府拜访父亲。
那一日,她又见到了他。
巍峨高墙间起来的翩翩少年,出尘又洒脱,言谈间尽显儒雅意气。他的那份骄矜吸引了她,从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此生非他不嫁,可等她好容易说动父亲,半只脚都踏进了东宫,他却早已心有所属。
她早该明白的,她的郎君,自城楼初遇那日起,就从未对她回过头。
这段姻缘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强求得来的罢了。
她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父亲早已隐退,陆府失了往昔的辉煌,而他的郎君,也无需再忍她。
“妾陆容时参加陛下,参见……”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那个绯袍女官身上,强忍着不甘道:“章大人。”
以往她是侧妃,唐璎是太子妃,她见了唐璎是要行礼的。后来她成了贵妃,而唐璎一朝被贬,沦为庶人,她原以为她再无翻身之日,却没想到两年过去,她又以都事的身份杀了回来,独自在朝堂闯出了一番天地,成了正三品的副都御史,而她……临了却被自己的郎君降为了最末位的答应。
无论从前多风光,如今她终于看清,后宫女子的荣辱,不过是男人的一句话罢了。
因面容损毁,有辱圣视,陆容时今日特意戴了一张幂篱,发饰间雍容不在,丰盈的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挽着,衣着也变得极为朴素,只一双明亮的翦水秋瞳直勾勾地盯着御座上的男子,眼神中透着落寞与不甘。
她近日轻减了不少,脸颊比从前小了一些,身材纤细而修长,远远望去,倒似一朵柔弱的杏花。
唐璎冷眼瞧着丹陛下的女子,虽未搭腔,心里头却比谁都透彻。
她一生清正,未曾害人,却也不会对加害自己的人怀有宽容之心。
而此刻,天子的声音只会比她更冷——
“下令将你禁足之前,朕曾说过,此生不愿再见到你。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老死冷宫,要么”
他狐眸微敛,默然扫过眼前的女子,眸光中透着漠然,“主动来向朕请辞。”
听到“请辞”二字,陆容时似是再也绷不住,呜咽一声过后,珠泪顺着眼眶急涌而出。
“妾嫁与陛下九载,向来尊陛下为君,以陛下为天,此生也只剩陛下一个倚仗了!您让妾出宫,无异于让妾去送死啊!”
黎靖北懒得听这些,方欲喊人将她撵走,却听唐璎道:“所以你今日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似是没想到唐璎会突然搭话,陆容时愣了愣,再次将目光挪向高台上的女子。眸光交汇间,她猛然瞥见了女子脖颈上的红痕,那斑斑点点的赤意,于她而言是无声的羞辱,胸中不由涌起汹涌的恨意。
她咬了咬唇,默然压下心底的情绪,垂眸恭敬道:“妾只是觉得,章大人这无名无份的,如昨夜那般留宿天子后宫,若是传出去怕是不大好。”
黎靖北冷笑一声,讥嘲道:“你倒是耳聪目明,即便身在冷宫,也对朕做了做了何事了如指掌。”
听了这话,陆容时彻底慌了。
打探君王的行踪可是大罪,她方欲解释,却听唐璎又道:“所以呢?你认为本官留宿南阳宫不妥,那么你的建议是?”
似是终于绕到了自己想说的话,陆容时眼眸顿亮,立刻摆低了姿态跪地恳切道:“妾恳请章大人辞去都察院的官职,正式入主坤宁宫,似当年一般,与妾一同侍奉陛下!”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是怕唐璎不愿般急急补充道:“章大人放心,妾在冷宫的那些时日日日都在自省。妾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深表歉意,并发誓往后定尽心侍奉帝后,绝不为非作歹,放刁把滥,若有违枉,不得善终!”
她说得这般激昂、无私,原以为自己的这番话会令两人动摇,岂料等了半天,却只等来唐璎的一声嗤笑。
高位上的女子步下丹陛,俯身凑近她的脸,清洌的嗓音透着刺骨的寒凉。
“封谁做皇后是陛下的决定,岂容你我插手?况且比起坤宁宫,我更愿守在都察院,而你”
她望着她,眸中闪过惊人的冷意,“凭什么让我辞官?”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除了你,没人敢参朕……
唐璎说完便走了回去。
陆容时抬首打量着宫阶上的女子,四目相对
间,忽地被她眸中的锐光一刺,心头竟没由来地升起一阵恐慌。
在她的记忆中,唐璎淡泊,寡言,独立,不与世争,永远一副温吞娴静的模样,她鲜少见到她如此凌厉的一面。
于她而言,做官真的如此重要吗?
陆容时猜不透唐璎的想法,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女子与三年前那个初入官场的章都事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不只是章都事,她都有些记不清唐璎昔年做太子妃时的模样了。
经年过去,东宫里的岁月与她而言已然有些模糊。
印象中,那个女人始终谨小慎微,不争不抢,态度上不仅对她们这些后妃淡淡的,就连对太子也提不起劲,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雍容闲散,从容自洽。
那么,她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她不知道,她在这深宫里熬了太久,满心满眼都是君王的喜与怒,已经太久没有关注过其他的东西了。
她是大家出身,凭借父亲的名望,若是嫁人,早该过上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日子,何苦来这宫里受尽委屈。
想想过去的那九年,她的眼里只有君。夫君、君王是她的天,大过一切。
她研究时兴的衣料头饰,只为让君王眼前一亮,多看自己一眼,她日日洗手作羹汤,也只是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退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却连踏入南阳宫内殿的资格都没有,遂只能趁君王早朝的空当等在他去往太和殿的必经之路上。
寒冬酷暑,日晒雨淋,极端的天气下,她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直到膝盖发麻,牙齿打颤,御辇上的人却始终不曾为她驻足。
她的含情脉脉,竟换不回男人一个不屑的眼神。
君王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
她明白,这是她的夫君对她的报复,只因他伤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是对弈的高手,自来通经纬,懂时局,又怎会拿捏不了她?
他深谙大吵大闹不会令她退缩,避而不见也不会将她的热情浇灭,唯有日复一日的漠然,才能让她彻底崩溃。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羹汤,手上疤痕遍布。那些切菜时被割破的口,煲汤时被燎到的泡,他一概视而不见,甚至连一句随口的关切都没有。
又或是他瞧见了,却并不在意。
对于不爱的人,你的任何付出在他眼里,都是自我感动,都不值一提。
她看得清楚,却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
令她不解的是,当唐璎说出“比起坤宁宫,我更愿守在都察院”的壮言时,天子竟态度如常。看样子,似乎一早便清楚她的决心,亦支持她的决定。
可这样的女人,他也接受吗?
又或许正是这样的女人,他才爱。
看来,她对他始终不够了解。
“妾的意思,并非当官不好,只是”
陆容时咬咬牙,将头磕在丹陛最低一级的台阶上,声音越来越轻。
“章大人若成日忙于公务,与陛下聚少离多,长此以往,恐不利于皇嗣的延续。”
黎靖北俊眉微蹙,望着眼前这个故作姿态的女人,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朕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皇嗣啊……”唐璎却不以为意,摸了摸下巴,嘴角牵起一抹笑,“说起皇嗣,陆答应却不该问责于我。我倒想问问你,你在后宫悉心‘侍奉’多年,陛下为何仍无所出?”
听言,陆容时脸色骤变,眸中掀起一层戾色,“唐璎!你”
这话无异于羞辱,试问这九年来她从未得过君王的召幸,又该如何孕育子嗣?
黎靖北听言亦是一愣,先是从鼻息间发出了一声微小的“哼”声,转而向唐璎投以幽怨的目光,贴着她的鬓角谴责道:“都怪你……竟让朕旷了八年有余。”
君王的声音很低,陆容时听不见,目之所及,只有一对当着她的面耳鬓厮磨的男女。
绕是内心早已妒火中烧,她依旧攥紧了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缓了缓,咬唇道:“昔年东宫那场大火,妾原先不过想吓吓大人,却害得大人从此畏火,亦连累陛下跟着搭上了半条命……”
她绝口不提甬道内的事儿,兀自摘下幂篱,露出一张皮肉翻卷的脸。
“而今,容时自毁容貌,向大人、向陛下赔罪!”
自毁容貌于她而言乃破釜沉舟之举,她自以为牺牲良多,然而,高座上的二人却依旧不为所动。
“所以”
绯袍女官俯视着她,清润的鹿眸中闪过审判的痕迹。
“你拼命向我示弱,甚至摆出一副唯唯诺诺,膝语蛇行的模样,是想让我回归后廷,与你一同为陛下诞育龙嗣?”
陆容时轻答了一声“是”,眸珠微微颤抖着,上下樱唇咬得死紧,贝齿间发出细碎的“簌簌”声,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黎靖北皱了皱眉,方欲开口,唐璎却笑着抢先道:“行,我考虑看看。”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骤变。
陆容时似是得了某种赦令般对着两人连磕了三个头。
“多谢大人!!多谢陛下!!!”
黎靖北则沉默地望着她,阴沉的面容上写满了不悦。
眼看身侧的男人隐有爆发的趋势,唐璎赶紧看向陆容时,颔首道:“你先下去罢。”
陆容时尊荣了一辈子,何曾听过这样的呼喝。
霎时间,狰狞的面容上寒光骤起,正思索着如何回应,丹陛上的女声再度传来——
“怎么?不是说要做小伏低么?本官的吩咐,你没听见?”
陆容时深吸一口气,饶是心中憋闷,却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抬起头,最后看了黎靖北一眼,默默掩下了所有不甘。
“臣妾告退。”
陆容时走后,南阳宫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晨曦下,君王单手支着下颌,侧眸望向窗外的春槿出神,偶尔扫两眼书卷,眉宇间凝满了不悦。
金乌洒在他褐色的眸珠上,树影斑驳间,似一副深藏于初春的画卷,深邃又凌厉的,令人心驰。
唐璎与黎靖北相知多年,又岂会察觉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当即拉了男人的衣袖,鹿眸微弯,将唇角翘得老高,柔声道——
“臣近日公务繁忙,心绪上难免有些浮躁,恰逢今日冬雪渐消,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届时陛下若是得空,不如陪臣出宫散散心?”
黎靖北闻言心头一暖,长睫垂下,将眼尾的锋锐敛去了不少。
他听得明白,阿璎在邀请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在东宫时的日子。
彼时唐珏倒戈靖王,闹得整个东宫腥风血雨,谋臣幕僚们血书力谏废妃,作为忠渝侯长女的她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冲击。他知她心绪不宁,却以自己想散心为由邀她去看秋星昼见的奇观。
而今,她以同样的细腻来温暖他。
原来他对她的好,她都记得。
然而,感动归感动,想起她方才面对陆容时时那般爽快大度的模样,黎靖北心中依旧不大畅快。
遂斜了她一眼,难得摆出一副骄矜的模样。
“今日事多,不去。”
唐璎“哦”了一声,倒也不继续哄了,只将目光投到桌案上的奏折上。仔细一瞧,竟只有寥寥三四本,心中颇为意外,却又很快明白过来。
这家伙,定然是知道她今日休沐,也猜到了她会来找他,遂早早赶完了工。
想到这里,唐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虽然明白他在赌气,可她天生不会哄男人,见君王摆出这副姿态,想了想,只得佯作无奈道:“行吧,既然陛下不得空,那我只好跟别人一起去了。”
黎靖北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狐眸紧紧地锁定她,警惕道:“和谁?”
唐璎托腮想了想,竟真掰着手指细数道:“嗯……都察院的任轩、大理寺的陆子旭,锦衣卫的孙少衡……哦!听说工部的墨修永近日也回京了……谁都行啊,看谁不当值呗。”
语毕,气氛
彻底陷入僵持。她每说一个名字,君王的眸色便要暗上一寸。
只须臾,他便咬牙切齿道:“我去。”
唐璎微讶,眸中缓缓浮起揶揄之色,却仍作不解道:“陛下不是公务繁忙吗?”
顿了片刻,又肃容道:“还是公务要紧,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儿,小心被御史参奏。”
说起“参奏”,黎靖北的耳根有些泛红,轻咳了一声道:“公务的事儿有内阁把关,不急,更何况”
他顿了顿,神态微微有些不自然,“除了你,没人敢参朕。”
二人皆是雷厉风行之人,一旦做了踏青的决定,便会立刻启程。
典厩署的人牵来马车,唐璎率先跳了上去,黎靖北跟驾车的张己交代了几句后也钻了进来。
一路上,两人互相依偎着,久久无言。
隔了半晌,黎靖北似是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微咳一声,突然来了句——
“为何答应陆容时的提议?”
唐璎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她答应陆容时“回归后廷,与她一同为陛下诞育龙嗣”的提议。
这可冤枉她了。
“我没答应啊,我说的是‘考虑考虑’,再说了”
唐璎侧过头,就势拱了拱男人修长的脖颈,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的男人这般好,我怎么舍得。”
黎靖北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夸赞勾得面红耳赤。
“你哪儿学的这些混话?”
唐璎意有所指地瞧了他一眼,浅笑道:“耳濡目染罢了。”
女子的笑容太过耀眼,黎靖北忽觉浑身燥热,肌肉紧绷,浑身起了不小的变化。
他不欲让自己在此处失态,遂轻咳了一声,兀自岔开了话题。
“陆容时会有今日之举,恐是受人指使。”
“为何?”
“——自毁容貌,她狠不下这样的心。”
言毕,怀中的女子并无动静,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黎靖北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续道:“上车前,朕已令张己去查探她近日的动向,看看她在冷宫的那段日子是否接触过什么人,不日便会有结果,所以你”
他顿了顿,道:“方才选择暂时稳住她,是对的……”
“——原来陛下知道啊。”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倾过身,撩起男人的乌发绕到自己胸前,随意抚摸了几下。
“陛下既清楚我的目的,方才为何那般作态?”
听言,黎靖北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耳根的红意越来越明显。
知道又如何……她面对陆容时时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分明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嘛……还说什么“考虑考虑”,真是……
他不信阿璎不清楚他介怀的点在哪儿。
男人这副憋闷的模样令唐璎颇觉有趣,不由细眉微弯,生了打趣的心思。
“那陛下呢?”
黎靖北不解,“什么?”
“陛下就不想坐享齐人之福?”
唐璎本侃他几句,未料,女子的明知故问竟莫名激起了男人反心。
黎靖北一改方才的窘态,狐眸半阖,垂首反问她:“那你呢?你愿意吗?”
君王望着她的眸色太过幽深,明暗交杂间,既显真诚又透着蛊惑,似是在等一个答案。
唐璎却不为所动,反而故意拖长了语调,卖关子般长喃了一句——
“我啊”
晨曦下的女子秀面白皙,鼻梁挺翘,鹿眸清润,瞳孔中潋滟的光挠得人心痒痒。
不待她回答,黎靖北便将女子抱上了自己的大腿,覆唇压了上来,盖住了她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
“朕只伺候你一个。”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怎么,诸位还想弑君……
未时,唐璎带黎靖北去了黄梅山。
黄梅山位于皇城以西边,是文人雅士踏青赏雪的好去处。该山以“四园”著称,即春日之杏园,夏日之栀园,秋日之桂园,以及冬日之梅园。
时令不同,四园各有千秋。如今已是春初,寒梅俱已凋敝,杏花却未完全绽开,蓬蓬而生的几节花骨朵儿挂在树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唐璎对黄梅山并不陌生,去岁朝廷招安盗匪,确立统领人选时,她曾跟着舒姨娘一群人去梅园游说过周惠。
彼时大雪纷飞,遮天蔽日,残败的枝头上只余红意点点,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萧索感。而今再看,黄杏初绽,芳草萋萋,已是一派春回大地之色。
今日来踏青的人不多,唐璎和黎靖北下了车,俱觉得身子有些乏,眼见天光正好,遂令侍卫拿来毡毯,倚在春树下打了个盹儿。
两刻钟后,二人起了身,原想去园林更深处逛逛,岂料好景不长,一阵咣咣当当的敲锣声隔空传来,打破了眼前的绮景。
黄梅山乃建安名景之一,向来是文人们附庸风雅的好去处。寻常百姓忙于生计,无暇至此,而文士们自诩高洁,皆以静、雅为贵,是以名山之中会有这般嘈杂的声音传出,实属异常。
“我去瞧瞧。”
唐璎朝黎靖北点点头,未等他有所反应,便只身陷入了人海之中。
未多时,喧闹声更近了。
唐璎还想再往前一步,左侧的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别急,一会儿有好戏看。”
男人的声音低冽,带着融融春风,令人心头一暖。
唐璎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方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一群穿着灰褐色布袍的男子自杏树后走了过来。树影斑驳间,他们眉目凝肃,衣衫褴褛,眸中似有火烧,瞧着来势汹汹,宛若索命的魑魅。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手持铜锣,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写满了愤懑。
须臾,一群人在二人跟前停了下来,还未等唐璎有所反应,黎靖北便手肘微抬,将她拉去了身后。
随着“嘭”的一声脆响,一面铜锣摔在了黎靖北脚下。
眼见君王面色如常,老者不满地“啐”了一声,又拿起另外一面,狠敲了几声,意图吸引更多的游客。
眼见人群越聚越多,老者眼珠一转,突然放下铜锣,扯着嗓子仰面大喊——
“昏君误国!废弛纲纪!姑息养奸!咸南将亡!老夫……不活了!!”
说罢便从胸前处掏出一把匕首,转头就朝自己脖颈的方向刺去。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老者的动作有些迟缓,颤颤巍巍间,匕首险些掉落,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还是叫他够上了。
尖锐的利刃划破肌肤,迎着罡风,贴着血肉越陷越深。
再往下寸许就要刺破喉管,电光火石间,一阵劲风袭来,将那逐渐深入颈间的匕
首掀翻在地。
是黎靖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璎尚在惊魂之中,老者身后的几名男子却急急涌了上来,对着黎靖北怒斥道——
“孽纣!这青天白日的,竟敢当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此言一出,人群很快沸腾起来。
围观群众中,有些不明就里的的侠士原想为老者出口气,却在听到男子那声“孽纣”后,倏尔顿住了脚步,目光转向黎靖北,心头疑惑顿生——
莫非眼前这妖孽般的紫袍男子……真是咸南的君主?
若是,这可就不归他们管了。
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亦或是官阶较低的文士,不论是为了家族利益还是自己的前途着想,皆不敢对君王置喙半句,遂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作观望状。
——天子既未挑明身份,他们只作不知便是。
面对几名灰衣男子的刁难,黎靖北不为所动,狐眸轻飘飘地从几人身上扫过,朱唇微启,淡声道:“你们眼瞎么?我方才分明救了他。”
“况且……孽纣?”说起这两字,他忽而面色一寒,狐眸中蓄满了锋锐,“你们从未见过朕,又怎会识得朕的容貌?又如何知道朕便是咸南的君主?”
此言一出,灰衣男子们接连陷入了沉默,眸中闪过慌张。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确——
天子微服出行,未着龙袍,仅带了包括康娄和张己在内的四名随从,马车也是寻常的款式,都这般低调了还被人堵截,实属异常。
简言之,那些人必然是在天子出宫后便将人盯上了,而后一路跟随至此。
灰衣人的到来早有预谋。
天子的身份既已挑明,围观群众纷纷跪下,振臂高呼——
“陛下万岁!”
黎靖北不欲引起动荡,亮出身份也仅仅是为了威慑,见众人已有臣服之意,不由狐眸微凛,摆手道:“都散了罢。”
言讫,众人依言散去,唯那老者和几名灰衣男子依旧不肯离去。
“尔等还有何事?”
面对君王的诘问,老者眸色微深,莫名有种使不上劲儿来的感觉。
脖颈上的刺痛感犹在,他却毫不在意,浑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着,兀自盘算着眼下的局面。
早在来建安之前,他便听说天子年少时曾随唐将军上过战场。呵,上战场罢了,又不必冲去前线,不少富贵人家的子弟皆以此为镀金的手段。
他原以为此子亦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草包,可而今得见,始知他内力这般浑厚。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黎靖北敢在这样儿的地方自曝身份。
既如此,他再想点儿别的办法便是。
眼见围观群众越散越少,老者索性将心一横,从脖颈的破口处挤出几滴血,瘫在地上凄声道:“君主昏庸!竟当街杀人!若天下人都敢这般,我泱泱咸南,怕是要亡国啊!!”
他的这般作态简直令唐璎瞠目结舌,柳眉一横,当即斥道——
“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光喊有什么用,陛下就在此处,有什么不满你倒是说啊!”
老者闻言瞪了她一眼,见君王不为所动,竟真讲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本姓刘,乃兴中人氏,战乱时曾受过冯司正一饭之恩,这些年来始终感念于心,不敢忘怀,直到恩人故去也未能释怀。
“昔日冯大人遭奸人暗算,太祖皇帝非但未治那莫贼的罪,反还包庇其恶行……不仅如此,竟连他的官职都保住了,如此行径,如何不惹人怨愤?!”
说完庆德帝,他又将目光投向黎靖北,恶声道:“而今冯高氏在宫内罹难,凶犯既已受捕,陛下却念及钟氏一门多年的辅政之恩,徇私枉法,姑息养奸,非但未将其就地正法,反连昭狱都舍不得下,只将其关去了大理寺的牢房,这般行径……”
说到此处,他倏地抬眸看向君主,目光矍铄,眸中充满了怨愤,“倒与昔日的太祖皇帝无异。”
“——放肆!”
未等黎靖北有所反应,康娄率先走上前,亮出长枪,三两下将人掼翻在地,大喝道:“侮辱先帝!毁谤今上!竖子,你可知罪?!”
然而,此举非但没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反而愈发激起了老者的愤恨——
“昏君!孽纣!老夫今日既然敢来,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生死于我而言,无足挂齿!”
他讽笑一声,对着长枪的顶端将自己的头横了上去,姿态决绝——
“你杀啊!来!我给你杀!杀个痛快!可你要知道,杀死我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的良民前仆后继,众口|交攻,声讨致罪。如此,你杀得完么?!”
老者的情绪已近癫狂,康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中焦灼,既怒且无措,方欲收回长枪,人却已被张己拉开。
这一次,黎靖北没有动,只冷眼瞧着那个一心寻死的人。
“所以你此来,便是想以己之躯为筹码,而后利用流言置朕于死地?”
老者闻言冷哼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执着道:“私德有亏者,自该退位让贤!”
“哦?”
这话倒让黎靖北起了些兴趣,一双潋滟的狐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老者,眼尾红痣惑人心魄。
“说起让贤,老伯可有合适的人选?”
老者显然没料到君王有此一问,不由愣在了原地。
僵持间,一道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自然是先帝的兄弟们,福安郡王或宣平亲王皆可!”
唐璎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是老者身后的一名灰衣男子。
黎靖北一个眼风扫过去,那人便愣在了原地,心头升起一股刺骨的寒。
“这皇位……”君王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让给你如何?”
这话说的……灰衣男子心头一凛——江山是说让就能让的么?
谋权篡位可是大罪,周遭的游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灰衣男子彻底慌了,却依旧硬着头皮强撑道:“无德之人不堪为天下之主,况且”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心里头莫名又多了些底气,急思之下,一连串的问题奔涌而出。
“青州时疫那年,朝廷下发的赈灾款去了何处?恁多钱财,多少落入了百姓手中,多少又被‘有心之人’贪走了?那人为何要迁延物资的发放?以及……”
他扫了黎靖北一眼,意有所指道:“刘太傅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皆知,嘉宁年间的那场时疫,赈灾一事乃是先帝下令让太子督办的,灰衣男子虽未明说那“有心之人”是谁,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天子。
话说到这一层,已是明晃晃的挑衅。
唐璎却是不服。
当年的事儿,她和阿姊是最清楚的——
朝廷下发的那批赈灾款早在黎靖北去往青州府之前便被齐向安和易显合谋侵吞了,随后,太子在运送物资的途中又遭遇落石,被靖王的人恶意堵在山洞中,一行人连着饿了几日几夜。
石洞的门破开后,黎靖北因心忧百姓,顾不上用食,更顾不得休息,拖着疲惫的身子马不停蹄地将物资送到了饥民手中,最大限度地缓解了灾情,至于刘泽骞的死
唐璎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名声被辱,眸色微变,厉声驳斥道——
“大胆刁民!陛下跟前岂敢妄语!”
示完威,她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贝齿轻咬,嗓音微微有些颤抖。
“刘太傅乃天子恩师,陛下对其景仰孺慕,一日不敢忘恩。太傅致仕后,独自避居青州府,陛下哪怕政务再忙,每年依旧会抽空前往外省登门拜访,未曾懈怠,不仅如此,便是连本官的阿姊也”
说到此处,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还想再说些什么,指腹处传来一阵温暖。
——是黎靖北的手。
“无妨。”
男人对他摇了摇头,声音是极致温柔。
言讫,他将目光对准那名灰衣男子,夕光下,审视之意尽显。
“你对朕的生平倒是了解得透彻。”
不待那男子有
所反应,他又垂眸看向众人——
“尔等所求,朕都听到了,回宫后亦会认真考虑。今日天色不早了,朕过几日再给诸君一个答复,如何?”
听言,灰衣男子瞳孔微缩,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显然没料到这九五至尊竟这般容易被说动。
毕竟,在臣民的口诛笔伐下退位让贤,那可是奇耻大辱。
正思索着,天子沉寒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若无其他事,诸位都散了吧。”
语毕,见众人迟迟未动,黎靖北狐眸微眯,又道:“怎么,诸位还想弑君不成?”
此言一出,老者身后的几名灰衣男子悉数回过神来,脸上隐隐出现了动摇之色,就连方才那名闹事的灰衣男子也默默站回了原位,不敢再抗议。
这青天白日的,他们自是不敢对皇帝动手,更何况,天子的护卫都在呢,基本的体面还是要顾的。
不多时,击锣的队伍便自觉让开一条道儿,黎靖北顺势牵起唐璎的手回了马车。
车帘甫一落下,黎靖北便沉了脸,寒声吩咐张己——
“传朕旨意,令五城兵马司的邱如松调兵来城西,速速将这几人围了,送去大理寺,让董穹亲自审讯!”
“是!”
沉吟片刻,又补充道:“不仅那老者要抓,那穿灰衣的也要抓,其余的更是一个都不许放过,若有漏网之鱼,让他提头来见朕!”
“遵命!”
张己走后,唐璎将头靠在黎靖北的肩上,半支着下颌,清润的眸中布满了疑惑——
“为免行踪暴露,出行前我刻意嘱咐过张己,令他多加留意人群,尽量避开街坊闹市,可还是……”
她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感到费解。
黎靖北今日亦有些心不在焉,听了唐璎的疑虑,耐心解释道:“有人在承安门附近埋了眼线,只等朕出宫,那眼线便可通知方才的那帮人跟过来闹事,至于眼线的人选……”
天子出宫,无论微服还是巡查,承安门都是必经之地。宫变那晚,承安门被炸,如今尚在修当中,那么最有可能了解君王行踪的人……
唐璎恍然:“修门的工人?”
黎靖北颔首,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原来如此……
想起方才的事儿,唐璎不免有些懊恼,“今日踏青,我原是想带陛下出宫散散心的,未承想”
“——无妨。”
黎靖北打断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眼角眉梢透着宠溺。
“你肯趁休沐日过来陪朕,朕已经很欢喜了,更何况”
男人缓缓凑近,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夫人昨晚送了我那样大的一份礼,为夫实在盛情难却,正愁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言讫,修长的手掌暗暗覆上唐璎的膝盖,缓缓向下。
很快,女子的裙裳下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只须臾,唐璎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几番起伏之下,葱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陷入了黎靖北的墨发当中,面上是赤玉般的红,就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别闹了,我们还在嗯车上。”
“是吗?可是……”黎靖北却不依她,非但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笑得像一只勾人的狐狸,“为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报答夫人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朕这一生,最不惧的……
一柱香后,唐璎的气息逐渐恢复平稳。
另一头,黎靖北的仪容极端不整,玉冠歪斜,齐整的发髻早已被她抓得散乱,乌丝垂下,挂在男人妩媚的妖面上,显得破碎感十足。
偏他还面色淡然,眸光澄澈,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朱唇下的衣衫未见半点褶皱,两相对比之下,足可称得上一声衣冠禽兽。
唐璎瘫在男人身上,鹿眸半闭,鼻息微重,樱唇小幅度地开合着,兀自沉浸在激荡后的余韵中。
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息——那是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黎靖北似乎很享受,不时翕动鼻子轻嗅几下,神情沉醉,仿佛品着这世间最醇厚的甘露。
他这模样却将唐璎看得面红耳赤。
“陛下,你……”
黎靖北难得见她露出这般羞怯的神情,非但没停下来,反而越嗅越起劲,眸中泛起揶揄的笑。
唐璎气不过,抬眸瞧了眼男人喉间的凸起,忽而灵机一动,覆唇而上,轻咬了一下,手也没闲着,隔着单薄的衣料在他小腹上戳了戳,随后迅速弹开。
只一瞬,男人的身形立刻就僵住了,眸中笑意迅速凝固,眼底的光影也逐渐变得幽暗。
唐璎狡黠一笑,假装看不见男人的变化,抬头又啃了一口,右手还作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不待男人有所回应,又细着嗓子说起了正事儿。
“陛下方才说,过几日会给那些人答复……”她凝望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南地独有的尾音,勾人而不自知,偏偏望向他的眼神又无比纯澈,这般欲与纯的对比,听觉与视觉的强烈反差,直撩得人心痒痒。
黎靖北深吸一口气,饶是内里早已波涛汹涌,面儿上却仍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
“缓兵之计罢了,不会有答复,朕又不打算退位。”
他的回答在唐璎的意料之中,遂不再多言,只是心中依旧有些不安。
黎靖北似是知她所想,双臂发力,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安抚般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浅笑道:“未知全貌者,所评不过捕风捉影,那些脱口而出的指控也未必出自真心。”
唐璎了悟般点点头,“你是说……”
黎靖北颔首,“那些人既是被有心之人派来攻讦朕的,无论朕如何辩解,不利于朕的流言终究会传出。既如此,朕又何必同他们多费唇舌?今日那老者的敲锣、自刎之举,不过是有人想要借此击垮朕的心防——然而他们都错了——”
他笑了笑,任由金色的霞彩洒在自己冷硬的下颌上,为他阴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层圣光。
“朕这一生,最不惧的便是流言。”
微风拂过车帘,带来春日的融融暖意,暮光之下,唐璎将头埋在男人的颈侧,忽然觉得心境开阔了一些。
方才的事儿,黎靖北远比她想的要冷静,要豁达。
饶是如此,心中依旧有些不平——
“流言可使人毁。陛下是贤君,如今咸南河清海晏,国富民殷,皆因陛下尽瘁事国,拥政爱民。方才那伙人如此嚣张,应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前来。围观的儒士如此之多,这传来传去,我怕陛下因此丢了民心”
一路走来,天子的殚精竭虑她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从宫妃还是朝臣的视角来看,她始终认为——黎靖北同他祖父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仁君。
对于她的不平,男人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宠溺地勾了勾女子的鼻尖。
“所谓民心,不过是君主良心的化现罢了。”
他不在乎流言,只想以行动破除偏见。
“在其位谋其政。执政者若是做得好,用不着花言巧语,也能得万民称颂。可若做得不好,长此以往,等着他的,便只有起义。”
话虽如此,唐璎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只须臾,又似隐隐悟到了什么。
“难怪方才任凭那老者和灰衣人如何对你泼脏水,围观群众都无动于衷。”
那些围观的人,因不知全貌,遂不敢妄加评论,又因在广安帝治下日子过得滋润,亦不敢苟同那些人的“昏君、纣孽”的言论。
黎靖北说得对,能击败流言的唯有行动,而非镇压。
眼前的男人五官俊秀,身姿颀长,分明是阴柔的长相,秉性亦称不上高洁,对着世人,胸中却怀着最为纯粹的包容。
他有着高贵的出身,至上的权力,原可尊荣一生,享尽荣华,却宁可顶着毁灭性的流言,也要拼尽全力,助这世俗中挣扎着的子民们渡劫渡难。
似是能感知到唐璎的情绪一般,黎靖北望着车外的春景浅浅笑了一下。
那笑,不带一丝温度。
“自出生起,朕便是错的。”
他是咸南太子与北梁公主的结晶,分明是两国皇储,却无论在哪头都讨不着好。
唐瑜将军尚在人世时,咸南与北梁连年交战,兵祸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就因他黎靖北承了北梁皇室一半的血脉,常年为咸南百姓所痛恨,更有甚者,竟血书先帝污蔑他叛国,令尚未成年的他民心尽失。
为了展示自己对家国的忠心,未及弱冠的他毅然走上沙场,铁蹄踏过族人的骨血,以证己心,守得一方安宁。
战后,北梁对他恨之入骨。
他原以为如此便能重获咸南百姓的敬爱,然而功成之后,他非但未能消除世俗的偏见,反还背上了“狼子野心”的骂名——
只因他对自己北梁血亲的屠戮。
“我生于咸南,长于咸南,又为黎氏皇储,自认对家国忠贞不二,可不论是咸南的子民,还是北梁的远亲,皆以我为耻,就连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嘉宁帝对自己子女的态度完全建立在对其生母的喜爱程度上,而他这一生,唯爱少时结识的崔芜,也就是靖王的母妃崔贵妃,对于后宫的其他女人,向来不屑一顾——
他不仅嫌弃身份低微的孙昭仪,更是厌恶北梁皇室出身的先皇后,就连她们子嗣的名字,都带有征伐之意。
“朕的妹妹宥宁,本名叫黎绥远,孙太妃所出的恭王则叫黎长策,至于崔贵妃的儿子靖王”他顿了顿,狐眸隐在夕光中,透着深邃的平静,“却叫黎今安。”
靖北、绥远、长策,三者皆为先帝宏图大志的下的一颗棋,一任卒,寄托着他北征梁地,扩大疆土的野心。
而今安,才是他功绩的享有者,基业的继承者。
他何尝不清楚,父皇中意的储君人选从来都不是他。封他为储,不过是时局动荡下的无奈之举,加之靖王根基不稳,他又征战有功,“太子”的封号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然而,太子地位虽高,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旦他在储位上犯了错,随时都能被人拉下马。届时,贤名满身的靖王便有了上位的理由,父皇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替靖王铺路的。
就像时疫过后,那些“贪墨赈灾款”、“暗杀恩师”的罪名,父皇分明可以一纸诏书替他澄清的,可他却偏偏不肯,反而放任流言四散,夺去他最后的贤名。
面对父皇的偏宠,他原还有些心寒,可时日久了,他竟也麻木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麻木下去,好在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
“一切都会好的。”
听完黎靖北的过往,唐璎心如刀割。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间的梗塞,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陛下的出生从来都不是错误。”
她笑了笑,眸中似有泪光闪动,“阿木尔,我很幸福,因为有你来到了我的世界。”
黎靖北闻言微微一震,眼尾竟有些泛红,唇角动了动,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默然将头埋进了女子的发间,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依偎了一路。
很快,马车到了承安门附近。
下车时,兵部尚书黄义忠求见,说是有急是要禀。
黎靖北瞥了他一眼,“去御书房罢。”
言讫,又看向唐璎的方向,以眼神询问她是否同行。
黄义忠揉了揉眼睛,这才察觉到皇帝的御座上似乎还有一人,方欲行礼,却见那人一身绯袍,乃都察院的女官章寒英,官职比自己还低了一级,想无视,却又想起昨夜她留宿南阳宫的传闻。
当着皇帝的面儿,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一时竟有些无措。
瞥见黄尚书犹豫的动作,唐璎微微一笑,转而对黎靖北摇了摇头,“臣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耽误陛下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显见的有些失望,却仍作平淡道:“嗯,章大人去忙罢。”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臣告退”便往宫外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路,又趁着黄尚书走神的空当飞快地跑了回来,踮起脚尖在君王的颊边亲了一口。
“今夜再来看你。”
说罢,不顾男人深切的目光,一溜烟儿跑远了。
二人从黄梅山回来时不过戌初,眼见时候还早,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甫一进门,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对着她值房的方向张望。
唐璎莞尔一笑,抬眉颔首,“任御史。”
自去岁起,任轩因政绩突出,被天子从照磨所调到了都察院,时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他容貌俊秀,身形高瘦,虽年轻,言谈举止却颇为沉稳,一袭绯袍穿在他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见了唐璎,任轩微微一愣,看向她的目光微有闪躲,就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局促。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施礼,遂折袖一揖——
“见过章大人。”
唐璎见他状态不太对,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皱眉问:“怎么了?”
任轩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踌躇,沉默一阵后,还是在唐璎审视的目光中道出了实情。
“昨日申时,下官来都察院寻您,却被当值的小吏告知您进了宫,下官便转道去承安门附近守着了,一直守到接近戌时,宵禁将至,却仍未见您出来”
他后面的话虽未说完,唐璎却已了然。
正所谓宵禁过,宫门闭。后宫乃天子私人领地,朝臣一律不得入内,而她却敢在深夜留宿皇宫,与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倒也不难猜。
任轩怕是以为自己堪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才会那般局促。
唐璎望着男子微乱的发髻和褶皱的官袍,以及领口处若隐若现的露水,心头泛起一丝愧疚——
昨夜他想必是避着更夫和兵马司的人独自在外躲了一夜,才落得此刻这般狼狈的模样。
遂含了笑,柔声安慰道:“任御史不必多心,昨夜之事乃我个人私事,你只作不知便是。”
女子的声线清灵而温润,一如他二人曾在照磨所伏案的每一个午夜,她对他的那些叮嘱,那些关照。
他们共事不过半年,却足够他用一生去怀念。
或许,昨夜她也曾用这般动人的声线在君王的耳畔低语过。说的,却完全不是公事。
思及此,任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正走着神,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说昨夜有事”她咳嗽一声,“何事寻我?”
任轩眼眸微闪,见女子问得认真,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绪,禀道:“林尚书被人放出来了。”
“林岁?”唐璎眉心一跳,清幽的鹿眸中逐渐酿起风暴,“谁放的?”
“大理寺的陆主簿。”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陆子旭这家伙……搞什么呢?!
唐璎听言气血上涌,脑瓜子嗡嗡的,不顾任轩担忧的目光,换了官袍便折身去了大理寺。
甫一进正堂,便远远瞧见廊檐下立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个儿矮的是董穹,至于个儿高的那个……
身姿挺拔,面目狡黠,分明是俊朗的五官,却偏生要作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透着混不吝的气质,一身肃穆的青绿官袍穿在他身上,竟也多了几分慵懒之感。
这家伙,不是陆子旭又是谁!
唐璎见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另一头,董穹这大理寺卿才将将上任,卯足了劲儿想要做出点儿成绩来服众,收监林岁一事便是他向陛下求来的,是为登云梯。
然而经过陆子旭的这一番操作,这下倒好,不仅登云梯塌了,就连乌纱帽都难保得住。
董穹是个读书人,跟着黎靖北从立储到登极,一路走来也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他自诩翩翩名士,手段虽狠,骨子里却是个附庸风雅的性子,对四儒更是存着极高的景仰之情。
然而此刻,他再也顾不得陆阁老的颜面,对着陆子旭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而往日里口齿伶俐的陆家嘴竟也不反驳,潋滟的桃花眸里泛着漫不经心的笑,耷着个脑袋听训,不时点点头,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
“林尚书是陛下耳提面命令都察院看紧的,我好容易将人弄来了大理寺,你倒好!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将人给放走了!你说说,这下本官该如何跟陛下交代?!”
董穹的咆哮声震耳欲聋,说完还犹似不解气般,撩起袍子作势要扇人,吓得陆子旭赶紧跳远了些,边跳还边建议,“大人不妨……”他咳了咳,意有所指道:“吹吹枕边风。”
董穹瞳孔巨震,“你这竖子!竟敢诽谤本官和陛”
话音未落,却被陆子旭拉住了袍袖,嘴往右侧努了努,示意他看向门口。
正堂外,一赤衣女子迎风而立,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绯色的官袍上,拂过她清润的眉眼,为她平添了一股力量感。
董穹立刻会意,当即停止了对陆子旭的斥责。
身为天子的心腹,他自是知道最该讨好谁,当即便弯腰谄笑道:“见过章大人。”
唐璎却毫不接茬儿,只礼貌微笑道:“董大人与我同级,不必行如此大礼。”
她虽官至三品,却非都察院的一把手,上头还有两个二品的都御史坐镇,算不得什么顶高的大人物,而董穹虽与她同级,却是大理寺最高的长官,亦在九卿之列。如此看来,董穹的地位似乎比她还要高上一筹。
眼前的女子态度亲和,似乎特别好说话的模样,董穹眸中笑意更盛,他抹了抹额发间的细汗,张口便道:“大人,您看这林尚书落跑一事”
董穹的目的唐璎清楚,她本就离二人不远,自然也听到了陆子旭口中那句“枕边风”,诚然这方法对黎靖北来说或许是奏效的,然而——
“本官会如实禀报陛下。”
似是没想到唐璎会这般绝情,听言,董穹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只一瞬,又憋了口气道:“令兄在翰林院当值时,曾与本官关系匪浅……当年东宫身陷囹圄,我们兄弟二人更是患难与共,几乎九死一生……”
这话唐璎却是信的。
她的兄长唐瑾,十六岁便高中状元,未及弱冠便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侍读,不少人想着结交攀附,他亦来者不拒,广结善缘,而董穹向来仰慕读书人,又与他同为太子效力,两人走得近倒也正常。
看来眼前这位大理寺卿是想同她打感情牌了。
然而无论董穹说多说少,唐璎依旧不为所动。
关系是流动的,董穹能跟他拉近,
她亦能跟他扯远。
遂清咳一声,肃穆道:“说起东宫,本官倒记得,昔日家父叛变时,钟大人曾带着众幕僚以血书劝谏太子废妃,本官记得那群人当中”
说到此处,她刻意顿了顿,眸中蕴出浅浅的笑,“尤以董大人最为积极。”
听她提起往事,董穹有些尴尬,脸上僵色浮现,动了动嘴唇,方想说点儿找补的话,唐璎却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某人——
“那么陆主簿呢?”
陆子旭眨了眨眼,只作懵懂状,“章大人何意?”
唐璎却不愿同她打太极,清透的眸色逐渐变冷,“你何故将人放走?”
恰在此时,董穹被底下的小吏叫了出去,陆子旭便再也无所顾忌,掏了掏耳朵,索性摆出一副顽皮赖骨的模样,潋滟的桃花眸泛起狡黠的光。
“放长线钓大鱼呗。”
眼见唐璎的面色越来越寒,他眸光一转,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横竖林岁那老东西死板得很,说什么也不肯交代。既然威逼利诱无效,不若就此放他自由,随后暗中观察他的下一步行动,如若发现异常,一网打尽便是。”
唐璎眼皮一撩,却是不买账,“我将人交给你,就是让你放跑的?人跑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子旭知她心中有怒,垂眸道了声“抱歉”,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他跑不了多远,我的人还在后头跟着呢。”
如此一来,林岁便仍在三司的监控范围之内。
唐璎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她不知道陆子旭寻的那些人是否靠谱,但她清楚,他办事向来有分寸。
如此也好,了解林岁逃跑后的行踪和他接触的人群,更利于他们揪出幕后主使。
她倒是小看陆子旭了。
尽管如此,林岁依旧是宫变事件最大的突破口,如今谜团重重,敌暗我明,唐璎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你最好将人看住了,否则”
陆子旭明白她的意思,眼见唐璎的态度有所松懈,当即立誓,“放心罢!我陆家嘴”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绯袍女子便转了身,连个眼神也没留给他。
眼见天色渐晚,唐璎懒得同他掰扯,抬腿便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诶?你去哪儿?”
“去翰林院找沈编修。”
唐璎微微扬眸,恰逢金乌西坠,暖黄的霞光将她秀致的五官衬得格外和煦。
“陆大人跟我一起?”
听到“沈编修”三个字,陆子旭颇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猜测道:“沈栋?”
唐璎颔首。
沈栋乃是二人在毓德书院的同窗。
昔日书院的八名学子当中,学业最好的当属李书彤和沈栋二人。他们早在入读前便已是举人,不过一年,便又在来年的殿试中分别夺下了榜眼和探花的头衔。
李书彤乃天子心腹,结业后便被黎靖北送去了大理寺,等磨砺个三五年或会被调去御前任职。而沈栋则一路稳扎稳打,不攀附权贵,不与人结交,同天子更无利害关系,遂按照正常程序去了翰林院任职。
修撰是状元做的,而编修一职,留给他这个中规中矩的探花郎再合适不过。
与善于钻营的李书彤不同,沈栋为人孤傲,寡言少语,看似温润,心却极硬,从不在与己无关的琐事上多付一分心力,他的某些言行落在陆子旭眼里,有着近乎苛刻的冷漠。
听唐璎说要去找沈栋,陆子旭摸了摸鼻子,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往日里的某些恩怨,显见的有些不爽。
“那个闷葫芦,整个人冷得跟块儿冰坨子似的,你找他做甚?”
唐璎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悦,却只作不知,敛眸沉肃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宫变那夜,钟大人是因为一封信被叫进宫的?”
“所以?”
“——那封信很关键。”
陆子旭抬首,俊秀的眉宇间凝满了疑惑,“可你不是说……那信是林岁写给钟老师的吗?”
唐璎摇了摇头,“信是谁写的无所谓,问题的关键是,那人是以谁的口吻来写的?”
谁的口吻……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陆子旭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唐璎颔首,嘴角勾起一抹笑,灵动的鹿眸泛起清透的光泽。
“你不会以为堂堂首辅大人随便接了封信便敢在大半夜的只身闯入宫禁吧?”
她眸光一凝,坦言道:“那个叫他进宫的人,在钟谧心里……必然是有些分量的。”
陆子旭恍然,“你是想通过寄信人的口吻推测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没错。”唐璎点头,“就算信是林岁写的,其背后也必有高人指点,而那个人,才是真正能将钟谧叫出来的人。至于沈栋,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之所以说唯一的突破口,只因沈栋有着一项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独门绝技——即通过某人的书写、行文风格来推断出其他文卷上的文字是否属于他。
例如,同样的一封信,若为甲所写,无论乙将字迹模仿得再像,沈栋只消看过甲之前的行文,便能将授意之人锁定在甲身上。反之,若那文字非甲所书,哪怕笔迹一模一样,他亦能一眼分辨出那笔记
不属于甲。
陆子旭对此显然十分抗拒,撅了个嘴便开始阴阳怪气。
“沈栋那家伙,自进书院起便没给过我好脸色,整个人冷得不像话,还不如孙尧呢,我看他就是个空心人,谁也不在意,你去了恐怕也只能碰壁。”
唐璎却不以为然,“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陆子旭“哦”了一声,随手摸了摸鼻子,直言道:“那你试吧,我就不跟去了,我这头还得盯着林岁呢。”
听他提起林岁,唐璎再次火从心起,语调也不由自主地严厉了些,“我警告你啊,人最好给我看紧了,否则……”
“——必须的!”
还未等她说完,陆子旭便迅速打断了她,一溜烟儿跑远了。
翰林院。
一青衣文官独坐案头,身姿端正,脖颈微垂,一双寒霜满的眼睛半垂着,认真地盯着手指下的宣纸,似乎正欲提笔写着字,端的是一副仙姿玉骨的模样。
似他这般清秀书生的相貌,在建安城的贵女中是极受亲睐的,唐璎却对此兴趣缺缺,只因她的兄长、弟弟、以及都察院的任轩都是这一挂儿的,这样的男人她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能吸引到她。
而最能引起她注意的,反是那横行无忌,恣意飞扬的翩翩少年,一如邗江边的那位故人。
当然,黎靖北的存在是个意外,他压根儿就不是阳光明媚这一挂的,却还是入了她的心。
见了来人,沈栋先是怔了怔,只一瞬,便俯首作揖,“见过章大人。”
唐璎赶紧将人扶了起来,微微顿首,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沈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沈栋低下头,并未立刻答话,只静默地打量着她,琥珀般的瞳孔中倒映着淡漠的光。
见他许久未表态,唐璎以为他欲婉拒,方想说些什么,然而——
“章大人请说,下官定当竭力而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今时不同往日。”……
沈栋的态度令唐璎十分意外——
似他这般冷漠之人,竟也会说出“竭力而为”一词?
她隐下惊诧,含笑望向面前的男子,“昔我于太和殿弹劾傅君之前,曾力邀书院的学子们与我一同前往,众人响应积极,唯你与孙尧断然拒绝”
说到此处,唐璎停顿片刻,忽而话锋一转,拱手作了个揖。
“今沈大人乐善好义,急人之难,倒真令章某刮目相看。”
“——今时不同往日。”
这是沈栋的回答,简洁明了,不带一丝情绪起伏。
他令下人给唐璎上茶,沉吟片刻,忽道——
“昔日大人在照磨所供职,人微言轻,又因风闻奏事而受刑,下官福薄,实在不敢以性命相托,可如今……”
他看向唐璎,俊眉微敛,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大人官至三品,又接连斗倒了傅、齐、易、周四位大官,可谓功绩满身,上有天子倚仗,下有黎民相托,就算行事间偶尔出点儿差错,也有人兜底儿,万不会叫底下的人搭上性命,是以下官愿意相信您。”
这话倒是通透,可唐璎心里清楚,林岁的案子原是刑部和大理寺在查,都察院不过是协助审问的一方。自她在暗房将林岁移交给陆子旭的那刻起,便不该再插手了。
她此番来找沈栋已是僭越。
风起,金色的波浪带着日暮的气息穿过翰林院的窗牖,翻起案台上的书卷,送来墨香阵阵。
唐璎折起衣袖,不动声色地将一封信放到案台上,手指微微往下扣了扣。
“这是锦衣卫的孙大人从钟谧府中搜出来的密信,按规矩,此物原该上交给大理寺,却被本官中途截了胡。”
她咳嗽一声,似是怕沈栋有所顾虑,又补充道:“当然,我手头这封只是誊本,真本仍在大理寺。”
沈栋却并未计较这些,只默然展开信,粗略扫了几眼,随后会意,“大人是想让下官辨明此信是在谁的授意下所写?”
唐璎颔首,眸中泛起欣赏之意。
“不错。”
说话时,她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沈栋头脑冷静,行事稳健,自然也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知是否愿意跟她一同犯险,然而下一刻——
“大人可有怀疑对象?”
唐璎摇摇头,又点点头。
“沈大人还是先看信罢。”
沈栋依言将目光定格在信纸上,眸珠飞速地转动着,借着窗外的天光粗粗扫读了一遍。
“这封信口吻老派,用词考究,行文偏制式化,或为庆德年间的某位大儒所写,至于是谁……”他放下信纸,微微抬头,眉宇间堆满了清幽的冷意,“下官还需看过那人的笔墨才能下定论。”
唐璎对此早有预料,当即便将候在屋外的一名小吏喊了进来。
“阿双,将东西抬进来。”
“是!”
得了吩咐,小吏推门而入,对唐璎和沈栋分别作了个揖,随后将一沓厚厚的卷宗累到了沈栋的桌案上。
“章大人,沈大人,就这些了。”
唐璎道了声“有劳”,小吏便退下了。
沈栋扫了眼那小山高的文卷,眸中泛起细光,似责怪,又似揶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看来……大人今日是有备而来啊。”
唐璎只作不知,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向沈栋的目光格外温柔。
“此乃去年簪花宴所有出席者的笔墨,劳请大人比对。”
簪花宴本是帝王的答谢宴,所邀之人俱是朝廷肱骨,国之栋梁。而有能力将钟谧叫进宫的人,其身份地位必然也不低。
如此一来,那写信之人,或授意林岁写信的那名“老师”,便极有可能出自那群人当中。
根据齐葛氏的供词,她此前已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了簪花宴的与会者上,至于具体原因,她不便对沈栋说。
总言之,就目前来看,“老师”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且那人与朱青陌、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乃至林岁等人都关系匪浅。
唐璎提供的东西很杂,既有与会者们年少时所著的书籍,随笔,甚至诗文,还有一些公函誊本。凡是能对外展示的文卷,都被她调了过来。
沈栋对此很有耐心,说完那句“有备而来”后,也并未抱怨什么,只一言不发地翻阅起来。
暮光下,男子微垂着头,眉眼清澈,气度儒雅,手指不时晃动着书卷,间或停歇一会儿,羽睫快速闪动着,柔润而清冷。夕阳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如天上的仙人般出尘。
不愧是常年与文卷打交道的人,沈栋读起来很快。浩如烟海的史集尚能一目十行,这类文意不深的誊本自然不在话下。
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从案牍中抬起了头。
“从行文的风格和口吻来看,此信或出自四儒之一的朱明镜,又或是”
他微微倾身,将手指挪到一份署了名的公文上,“这位陈升。”
闻言,唐璎面色一凝,心里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强撑着道了声“多谢”,喊来小吏收好文卷,抬腿便往门外走去。
越过门槛的瞬间,沈栋突然叫住了她。
“大人且慢——”
唐璎闻声驻足,回过头,清幽的鹿眸中透着不解。
“沈大人还有事?”
沈栋颔首,眸子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局促,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红。
他轻咳一声,迎着唐璎疑惑的目光从袖袋内取出一道旧符。那符符身虽旧,符纹却煞是清晰,显然被人爱护得很好。
“灵桑寺的符挺灵的”
唐璎微愕,盯着那道熟悉的符纹看了许久,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是沈槐的弟弟?”
沈栋垂眸,“正是。”
唐璎了悟般点点头,“难怪”
广安二年末,她因破获科举贪墨案有功,被天子擢升为照磨所都事,赴任建安前,却因钱财困窘,赁不起马车而犯了难。黎靖北原想邀她同乘,却被她断然拒绝,只说自己
有办法到建安。
这话却也不假。
三日前,街坊告诉她,和庆商铺的女掌柜沈槐近日似有进京的打算,说是要去探亲。
沈槐乃建安人士,及笄后嫁入一商贾之家,自此定居维扬。丈夫去世后,她便全面接管了商铺的生意,成了不折不扣的女掌柜。
沈槐其人性格直率,乐善好施,佛缘又很重。昔日唐璎在灵桑寺当尼姑时,她便常常去寺中祈福,两人由此而结识。
听街坊说,沈槐此去建安是带着商队一起走的,车马尚有闲余,唐璎便去找了她,厚颜提了蹭车的打算,并承诺以自己全数的积蓄抵作路费。
沈槐感念她在寺中的恩义,非但未收她的钱,反还在分别前赠了她一副手套。
低谷时的恩情,她永远记得。
“家姊寡居后,整日郁郁寡欢,闲暇之余,唯有去寺庙听经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那段时日”
沈栋敛袖作揖,清眸下,竟是一副极其诚恳的神情,“承蒙大人照顾了。”
唐璎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举手之劳罢了,沈大人不必挂怀。”
顿了顿,又好奇道:“可你是如何知道我与你阿姊认识的?”
被问及此事,沈栋默然将目光移到了手头的旧符上,凝视片刻,眼尾不由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意,冲淡了周身的清寒。
“去年春闱,下官不慎将此符遗落在京师贡院内,幸得大人捡拾……”
他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眉眼微垂,眸中扬起浅淡的光。
“大人可还记得,您将此符交与下官时,曾说过一句——‘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自那时起我便起了疑……”
见女子依旧面露惑色,他抿了抿唇,难得耐心道:“家姊上京前,正逢国子监遴选监生,阿姊得知后便替我去寺院请了一道符,以佑我顺利入选,日后高中。”
唐璎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
就在她还俗的几日前,沈槐确实去灵桑寺找过她,也请了符,可那符……
“阿姊原是想去文殊菩萨那儿拜拜的,后得知我被毓德书院所录,不必再去国子监了,思来想去,改求了个平安符。”
“原来如此。”
唐璎顿悟,原来沈槐的那道符是去替他弟弟请的,难怪她那日捡到时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每年年关前后,去灵桑寺祈福的人多如牛毛,谁求了什么,又替人求了什么,唐璎很难逐一记清。即便施主在符纸上写了名字,她也不可能全然记得。
说起来,沈槐似乎同她提起过,此来建安是要同弟弟一起过年的。
那个“弟弟”,想必就是沈栋。
唐璎,“所以你起疑,是因为那道平安符?”
沈栋点点头,“寺院的符纸千千万,有求功的,求子的,求财的……大人那日只是匆匆瞧了一眼,便立刻断定那是道平安符,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回家后便问了阿姊,阿姊告诉他,那符是她从维扬的一个的女尼那里求来的。那女尼如今已然还俗,说是有亲戚在都察院供职,欲去投奔,遂跟着她的商队一道入了京。
维扬?都察院?
沈栋越想越觉得蹊跷,遂托表兄的关系找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查看了章寒英的通关文牒以及入京时日。
至此,一切疑团迎刃而解。
他若没猜错,那个名叫妙仪的女尼,应当就是章寒英,只是不知何故,她的户籍被人篡改了。
沈栋幼时父母双亡,钱财上虽有表叔接济,但生活上几乎都是靠阿姊一手拉扯大的。阿姊出阁后,二人聚少离多,然他对阿姊的好却不敢有一日忘怀。
章寒英曾在阿姊落寞时陪她渡过低谷,是为阿姊的恩人,而阿姊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
眼前的男子太过莫测,瞧着孤冷,却又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柔。唐璎不知沈栋所想,却又好像明白一些,却不愿深究,只宽慰道:“令姊是有福之人,且心性坚韧,聪慧果敢,你不必过于为她担心。”
沈栋听言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说些什么,然唐璎没给他机会,直接提出了告辞的想法。
眼下不是感怀叙旧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去做。
金乌西坠,万籁俱寂,暮色才将将退去,月夜的银辉便洒满了大地。
离宵禁不足一刻钟的时候,唐璎赶到了紫禁城。
承安门的守卫对于她的到来早已见怪不怪,不等牙牌被亮出来便火速放行。
就这样,唐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路过太医院时,突然撞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肌肤胜雪,墨发乌黑,手上端着一个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碗。
女子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平淡的五官映在宫灯之下,似乎有些憔悴。
唐璎走上前,不大确定地唤了声——
“九娘?”
听到她的声音,女子显然也很意外,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慌张之色,急急转过身。
“章大人。”
言讫,似是想行礼,却因端着托盘不大方便,只得微微屈起身,将头埋低,方想将姿势做的标准些,却被唐璎扶起——
“九娘不必多礼。”
目光微移,落在她托盘上的汤碗上,“这黑乎乎的一堆是?”
说起这个,九娘的神色明显暗了下来。
咬了咬唇,如实道:“老夫人今晚要喝的药。”
老夫人……
唐璎清楚,九娘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利芳的母亲。
说起来,她真不是个合格的朋友,枉她自认与利芳交情匪浅,他死后,她竟从未去探望过他的祖母。
龙太医曾说过,田老夫人时日无多了,撑死也就这半年的光景。
思及此,唐璎忽觉心头泛酸,哑声问九娘:“老夫人如何了?”
九娘亦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不大好。”
顿了顿,似乎还有些话想说,却被唐璎打断,“我得走了。”
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宵禁将至,她得赶着去南阳宫。
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九娘,“告诉老夫人,我明日过去探望她。”
九娘“嗯”了一声,唇角微绽,终于露出了来建安后的第一个笑。
“大人放心,我会转达的。”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
宫门落钥在即,唐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终于赶在戌时之前到了南阳宫。
黎靖北似是料到她会来,特意令宫人准备了她爱吃的菜肴,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膳桌的一角旁还放着一碟未动的板栗羹。
唐璎褪下官袍,欲往内寝走去,将将转了个身,又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突然顿住了脚步。
书案上燃着一只虫白蜡,白泪流了一半,落在亮金色的灯盏上,斑驳而清透,蜿蜒着一种颓丧的美。
融融烛火下,一男子正半支着侧脸靠着桌案打盹儿,白衣胜雪,墨发披肩,鼻梁高耸,下颌流畅,半张玉面掩映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间,尽显阴柔之美。
开年后,朝中事务冗杂。唐璎知道黎靖北连日操劳,疏于休息,今日好容易打个盹儿,原本不欲打搅,却见他这副模样实在英俊得很,遂忍不住伸了手,卷起男人胸前的几根黑发,绕到自己的手指上打起了圈儿。
然而圈儿还没打多久,身侧的男人却突然睁开了眼,柔媚的目光朝她看来——
“夫人还想与我结发?”
许是才睡醒,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眸光朦胧而迷醉,似是要将人看化了。
唐璎被抓了个现行,难得有些尴尬,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那丝缎般的墨发,清咳一声,随后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陛下看看。”
黎靖北接过信,却并未急着展开,而是将之放到了胸前的案台上,眉眼微垂,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声音透着蛊惑。
“朕的头发好玩儿吗?”
唐璎却不做声,默然将头转向一边,一张白皙的秀面早已羞得通红——
端看男人眸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哪里还不清楚,他方才定然早就醒了,就等着她过来呢。
见唐璎不说话了,男人停止了打趣,顺势揽过她的肩,牵着她的手去了膳桌旁。
“先用膳。”
二人用过晚膳,黎靖北又抓来唐璎的手,曲起两指在她掌心划拉了几下,俯身靠近,玉面上透着殷切。
“天色已晚,大人不若就在这南阳宫歇下吧。”
好嘛,又来这套
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处有突起的茧,挠得人微微有些发痒,打圈的动作时轻柔时重,带着莫名的缱绻之意。
望着眼前这双玉白的修手,唐璎忽就想起了他白日里在马车内的动作,瞬间脸色爆红,腿脚酥麻,一股热意蹿上头顶。
此时宵禁已过,她今夜本就没打算走,留下来也是有要事相商,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
某人这突如其来的勾引,倒真让她有些心猿意马
唐璎低咳了一声,隐下心口的悸动,抬眸正色道:“陛下别闹了,我还有正事儿要谈。”
黎靖北“嗯”了一声,了然般点点头,脸上揶揄之色未减。
“放心,为夫知道夫人明日要当值,今夜定会克制一些,毕竟……”说话时,一只手暗戳戳地落到她的裙摆上,摩挲几下,又沿着大腿的位置滑了下去,眼尾微勾,意有所指道:“为夫的宗旨是,只要夫人舒服就够了。”
唐璎被他弄得呼吸一滞,双腿颤了颤,也不发怒,只抬起头,咬牙含笑道:“陛下若不介意明日的御案前多上一份弹劾奏折,尽管动手动脚的。”
黎靖北听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曲起手指,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附耳道:“那你记得写详细点儿,比如朕是怎么坏的,朕怎样才能更坏,以及”
他笑了笑,眼尾红痣浪荡又勾人,“你喜欢哪种坏?”
想起黎靖北在床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坏”,唐璎既羞又气,索性挪去一旁的绣凳上看书,不搭理他了。
见她如此,黎靖北见好就收,紧跟着跑了过去,轻拽着女子的衣袖无辜道:“阿璎方才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为夫都听着呢。”
唐璎依旧充耳不闻,低垂着眉眼,手指微曲,间或翻动几页书,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忽而放沉了声音,肃容道:“章大人何事启奏?”
唐璎这才转过身,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从兴中回来后,我去见了齐葛氏,得
知齐府有一条密道,通往议事堂,专供傅君、齐向安、以及周皓卿三人密会使用。齐葛氏告诉我,那三人每月月中都会在议事堂会见,而他们的身后”
她抿了抿唇,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似乎还藏着一名老师。”
黎靖北看向她,狐眸中隐着深杂。
“老师?”
唐璎“嗯”了一声,屈身拿回黎靖北放在案头的那封信,直言道:“这是钟大人宫变那日收到的信。”
她清了清嗓子,续道:“拿到信后,我火速找人誊抄了一本,随后又请了几位书法大家就信上的笔迹进行了对比,得知信上的笔迹确属林岁,然而令我困扰的是,钟谧究竟是被何人叫进宫的。”
信是林岁写的不假,但人却不是他叫进宫的,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听了她的话,黎靖北了然颔首,忽而话锋一转,“所以你后来去了翰林院。”
唐璎愕然抬头,眸中闪过惊诧,瞳孔微张,看向男人的目光逐渐染上了不解。
“夫人别这样看我,为夫可不敢监视你……”
女子的目光带着警惕,这令黎靖北有些受伤,轻咳了一声,道:“我朝历代文士中,仅从书写口吻便能推断出所属人的,也就沈栋一个。”
顿了顿,眸光下移,又补充了一句,“这不难猜。”
还挺识货……
眼前的男人似乎有点儿委屈,唐璎心中觉得好笑,面儿上却是不显,还难得夸了一嘴,“还是陛下会识人。”
黎靖北轻轻“哼”了一声,薄唇依旧紧抿,狐眸中却泛起得意的笑,就连声线亦变得柔和了不少。
“然后呢?沈栋怎么说?”
说到此处,唐璎的神情明显落寞了下来。
“信是朱明镜或陈升写的。”
黎靖北对此不置可否,脸上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案台,凝眉思索着什么。
说起沈栋,唐璎忽又想起一事,看向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深意——
“广安二年末,沈槐打算上京探亲的事儿,是陛下托人透露给我的吗?”
见过沈栋后,她似乎想清了一些事儿,之后在来皇宫的路上,她又将那些事儿仔细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遂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赴任建安前,她没钱赁车,黎靖北便邀她一路同乘,却被她断然拒绝——
阿姊尚在贫瘠之地受流徙之苦,她怎可转身投敌?
因此,她不仅拒绝了,还劈头盖脸地将他嘲讽了一番,隔日一早,她便从街坊中得知了天子返京的消息。
她原以为黎靖北就这么被她给气走了,谁承想
“昔日在维扬,师父遇害后,为查清真相,姚大人替我更改了户籍和名姓,就此遁出了灵桑寺,陛下却误以为我死在了维扬,一个月不到便赶了过来。而我‘去世’的消息……想必是我舅舅告诉你的罢。”
她那表舅,恐怕一早便被黎靖北给‘收买’了。若非章同朽自身本事足够硬,她简直要怀疑他那京官儿是卖她这个侄女挣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她在维扬的街坊也……
“沈槐有上京的打算,是我无意间听街坊透露的,而我那街坊……”唐璎唇角勾起一笑,看向男人的目光深深浅浅,“恐怕也是陛下蓄意安排的罢!”
诡计被拆穿,黎靖北咳嗽一声,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长睫下,眼尾的红痣无端惹人怜惜。
“那不是看你没银子坐车嘛,大冷天的,你也不肯跟我挤一辆,不知道心里有多恨我……”
唐璎却不着他的道儿,清润的鹿眸眺向窗外,摇头叹道:“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啊。”
黎靖北自知理亏,又拿不准唐璎的态度,只得敛了容,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方才说,钟谧收到的那封信,或为朱明镜、陈升所写,然而在我看来,实则不尽然。”
此言一出,面前的女子果真来了兴趣,眸光逐渐亮起,就连身子也往他所在的方向倾了几许。
“陛下说说看。”
黎靖北顺势抓住她的手,见她并不排斥,弯眸续道:“昔日陈升、宋怀州二人与刘陆朱钟一样,同为三朝元老,却因资历尚浅、学识不够,未能跻身四儒之列,至于陈升与朱明镜二人嘛……”
他顿了顿,忽而扬眸一笑,眸中凝起狡黠的光,“曾互为同窗,共拜法学大家顾越芳为师,修习法文,尊崇法术,是以他俩在行文、口吻、以及思想上若有相似,倒也正常。”
修习法家思想的人
唐璎想了想,忽而觉得有些犯愁。
咸南的君主开明,向来主张百花齐放,而非独尊一术。凡大学问者,于儒、法、道、墨、名、农、杂、阴阳、纵横等各学领域皆有所涉猎,若是以“法家”为切入点来找人,“老师”的范围可就扩大了不少。
见她神色有异,黎靖北宽慰道:“不过有一点你之前说得挺对,那幕后之人必定是位三朝元老,且地位不低,毕竟有资格做齐向安老师的人,年岁也不小了。”
唐璎闻言却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齐向安天生跛足,纵有才华万千,却为名儒所嫌。经查,他入仕前并未拜过师。”
按照太祖皇帝的说法,一个残废的人,是没有资格入仕的。
所以这“老师”的人选,依旧成悬。
然而,咸南建国尚不足百年,若真说起于国有功的三朝元老,却也寥寥无几。
据她所知,除开刘泽骞、朱明镜、陆讳和钟谧这四位名儒外,也只剩宋怀州、陈升和曹佑这三人了。而如今刘泽骞、宋怀州、曹佑皆故,剩下的人选便集中在了朱明镜、陆讳、钟谧、以及陈升这四人头上。
君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柔美的狐眸半垂着,思绪似乎有些游离。
唐璎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正如黎靖北不愿怀疑钟谧一样,她亦不愿怀疑陈升和陆讳。
然而无论是谁,于咸南来说都将是一场浩劫。
案台上的虫白蜡几乎燃尽,室内的光线骤然变暗,唯有窗外月色融融,如练的月光借着迤逦的春风温柔地洒在二人身侧,给人以细微的慰藉。
光源虽弱,却不至让人彻底迷失在黑暗中。
气氛有些低沉,不知过了多久,黎靖北突然俯下身,对着唐璎的耳朵呵了口气。
“不想了,方才说过要让夫人舒服的。”
说罢又曲起手指在女子的腰封处点了两下,狐眸微眯,意有所指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为夫既然承诺了夫人,便不能让夫人久等不是?”
唐璎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君子,就他眼下这副作态,哪儿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样儿?
然而等黎靖北真正张开双臂拥过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回抱了他。
二人亲热了一阵,气息皆有些不稳,衣料下的肌肤早已蓄势待发。
须臾,唐璎抓紧了男人的头发,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内寝的方向软声道:“陛下,进去吧。”
黎靖北微微抬头,却见眼前的女子满面赤光,肌肤胜雪,如被红霞染过的海棠般清纯而美艳,不由喉头一滑,哑着嗓子道声“好。”
然而,未等他将人打横抱起,殿外便传来了一道戏谑的声音——
“好香啊!”
宫灯下,福安郡王一身飒爽紫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就那样直愣愣地闯进了皇帝的寝宫,凤眸遥望着膳桌上的佳肴,微微弯成一个惊喜的弧度。
“皇侄莫非知道臣要来,特意准备了这一桌?”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老师是谁?”……
黎珀自殿外走来,步履匆匆,带着一身湿寒的露气。
及至内殿,他卸下外袍,又绕着膳桌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桌上的“美味佳肴”不过是一些吃剩的残羹冷炙,不由面露失望。
“皇
侄怎的先吃了?也不给我留点儿……”
黎靖北并未搭理他,脸沉得似要滴水,戾眸扫向喜云,沉声问:“你怎的将他放进来了?”
君王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威压,喜云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奴……奴才尽力了,只是殿下步子太快,奴才根本拦不住啊!”
听言,黎靖北并未表态,森寒的面色却泄露了他此刻的不爽。
唐璎扫了眼喜云的罗圈短腿,又瞅了眼黎珀健硕的大长腿,觉着他并未撒谎。
不愧是敢骑马夜闯宫禁的人,这力量感,这速度,确非一般人所能及。莫说喜云了,怕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宫卫都未必能拦得住。
听了黎靖北的话,黎珀则明显有些不悦,轻“啧”了一声,凤眸微提,看向君王的目光充满了幽怨——
“什么叫‘放进来’……难听死了,说的臣跟头牲口似的。”
说罢,一屁股在膳桌旁坐了下来,先给自己盛了碗汤,又扒拉了几盘菜,没见着喜欢的,略微有些失望。一抬头,却见帝王一身中衣,微垂着头,正面色阴沉地盯着他,逐客之意尽显。
不仅如此,他身后不知何时还立了个绯袍女子。
女子秀发披肩,发梢处微微有些凌乱,白皙的面容上透着诡异的红,鹿眸微湿,挺翘的鼻尖上挂着几滴细汗,汗渍蜿蜒而下,直至脖颈,带着欲语还休的美。
黎珀拣菜的手微微一顿,瞧了好半晌才辨认出这是谁,紧赶着放下筷箸,扬声道——
“哟!皇嫂好!”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顺手将乌发盘起,“见过郡王殿下。”
说话时,女子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沙哑,无端令人心驰。
黎靖北替她理了理仪容,转身隔开黎珀的目光,侧眸柔声道:“他就是个蹭饭的,不必客气。”
唐璎抿唇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黎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饶是心中有所不满,却不敢正面跟君王对呛,只压低了声音喃喃道:“说什么蹭饭你也没让我蹭着啊”
言讫,凤眸一扫,目光落到了唐璎吃剩的那碟板栗羹上。
“这玩意儿闻着挺香的……”
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再次将手探向桌面,嘴角溢出一抹笑,“皇兄的龙涎沾过的,臣不嫌弃。”
说罢便要伸手去够那小匙,只是指尖尚未靠近,便被黎靖北一掌挥了下去。
“别乱动!”
君王的力道很大,震得桌子都狠狠颤动了一下,黎珀的手背上立刻就落了个斗大的红印。
他吃痛地“嗷”了一声,倏尔缩回手,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写满了愤懑。
“皇侄啊,咱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从前在坤宁宫,有啥好吃的咱都是换着吃的,谁也没嫌弃过谁,你小时候还”
黎靖北出声打断他,“我在碗里吐了口水。” ???
黎珀闻言赶紧将手缩了回去,旋即看向唐璎,作控诉状,露出一副“他好恶心啊”的眼神。
唐璎则不以为意,她自然知道黎靖北是故意吓唬他的。
说起来,她方才急着说事儿,晚膳没用多少,此时方觉腹中有些饥饿,遂端起那板栗羹吃了两口。
见此,黎珀大为震撼,看向她的眼神又变成了“你也挺恶心的。”
“皇嫂的喜好……还挺独特哈。”
唐璎抿了抿唇,深觉他误会了,却也懒得解释。
莫说这板栗羹黎靖北没动过,便是他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平日里黎靖北吃她口水更多,而且吃的还不只她上面那张嘴的,便是连
思及此,一张莹润的秀面涨得通红,心口莫名升起一阵燥热。
唐璎默然放下银匙,鹿眸半垂,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瞧着膳桌旁悠哉游哉拣菜的黎珀,一旁的帝王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胸口一股无名火蹿起,再次开口说话时,嗓音透着十足的寒——
“朕近日公务繁忙,今夜好容易得了空,方欲跟你皇嫂促膝长谈,你跑来做什么?”
听得“促膝长谈”四个字,黎珀拣菜的手一顿,连着咳嗽了几声,呵呵笑道:“抱……抱歉,打扰二位了。”
然而道歉归道歉,眸中却浮起揶揄的笑,一双好看的凤眸暗自弯成了半弧状。他这万花丛中过,恨不得把每片叶子都沾在身上的人哪儿会不清楚,天子方才想对他的大臣做些什么。
再说了,哪儿有男人横抱着女人“促膝长谈”的,看架势,那家伙似乎还做了伺候的打算。
这觉悟,当真令他甘拜下风。
然而心里头想归想,打趣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的。他这皇侄自小心思重,诡计多,对外人强势狠戾,对亲近的人却惯会装可怜扮弱。他若敢在唐璎跟前让天子下脸,日后指定没好日子过,这点他从前深有体会。
犹记这家伙当年丧母之后,成日在他母妃跟前装坚强,博同情,分走了不知道多少原该属于她的母爱。
当年他对他对母妃如此便也罢了,如今竟跟自己的女人也玩起了同样的把戏,真是可耻!
黎珀叹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愤懑,并发誓暗自学习。
眼见君王的眸色越来越暗,他兀自咽了口唾沫,立刻绕回正题。
“臣今夜过来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兴中那头”他顿了顿,抬眸直视上方的君主,棕褐的瞳孔中闪过某种深杂,“似有异动。”
黎靖北闻言却不觉惊讶,只微微敛眉,玉容掩在宫灯下,颌骨微收,眸中的光影教人瞧不真切。
“此事你不必忧虑。”
他扫了眼绣凳上的紫衣男子,轻描淡写道:“朕前几日便听黄尚书提过,说是兴中边境近日来屡遭梁人骚扰,似是有人寻衅滋事,朕已下急令,让邻省的几个总督带兵去镇压了。”
黎珀点头称是,唐璎却是一诧。
黄尚书
兵部尚书黄义忠?
她顿了顿,思绪回到了昨日。
彼时她和天子方从黄梅山踏青回来,还未过承安门,便被黄义忠给截了胡。
在黎靖北提议去御书房之前,黄义忠似乎还贴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边说眼神还边频频往她这边瞟,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唐璎是个识趣的人,是以当黎靖北问她是否愿意同往时,她称有事儿回了都察院。
她道黄义忠说的是何事,原来竟是兴中异动的事儿。
可是……
异动?什么异动?跟那位“老师”有关吗?
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难,那挑事之人是否还有别有目的?
正思索着,不妨身侧传来一道男声——
“这是何物?”
唐璎转过身,却见黎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腰间的紫笛发愣,凤眸微转,一副兴趣十足的模样。
“这形状……瞧着倒挺独特。”
唐璎莞尔一笑,随手将之抽了出来,放在指尖把玩。
“此乃模拟鸟叫的怪笛。”
这怪笛是利芳送她的生辰礼。
利芳虽然家贫,却总记得她的生辰,每年都会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过来,大多为自制,这怪笛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在功臣墓前,郭杰告诉她——宫变那夜,他曾在承安门附近听到几声鸟鸣。
自那时起唐璎便留了心,想起利芳似乎送过她一支模拟鸟叫的笛子,为了打开思路,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瞧上一瞧。
听她这一说,黎珀眸中兴味更浓,连着“啧”了好几声,叹道:“这真是个稀奇玩意儿。”
他凑近瞧了瞧,越瞧越觉得妙,指腹堵着笛孔上下滑动了几下,怪笛顷刻发出一阵清脆的鸟鸣。
“嘿!是黄鹂!”
唐璎微顿,“黄鹂?”
黎珀“嗯”一声,续道:“千秋阁的行动暗号便是先来三声黄鹂叫,而后便是沾了细烟的响箭。如此,便可从听觉、视觉两方面来警示行动者。”
千秋阁……又是千秋阁……
唐璎眸色一变,看向黎珀的目光起了微妙的变化。
差点儿忘了,眼前这家伙还是千秋阁的少主……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究,黎珀便将手指从笛孔挪到了笛身上,轻敲了两下,赞道,“这玉笛倒挺适合做信号发送的工具。”
唐璎听言大震,脑中灵光一闪,抓着黎珀的手便问:“你方才说千秋阁用来发送行动暗号的响箭,上面还粘了细烟那烟……”她默然咽了口唾沫,“可是紫色的?”
在某人威慑的目光中,黎珀轻轻挣开了唐璎的手,听了她的话,凤眸微睁,“你如何知道的?”
问她怎么知道
唐璎抿唇,那自然是郭杰告诉她的。
宫变那日,陈觅炸门后,郭杰便带着石安军清剿了神机营的大半人马,并将作乱者一路押去了南阳宫。
按照郭杰的说法,他是在擒住陈觅后,并将之送去面圣的途中听到的黄鹂叫,紧接着又看到了淡紫色的烟雾。
若鸟叫和紫烟是行动信号,则说明宫变那夜的刺客们是在炸门后动的手。
这个节点选得特别好,正好卡在郭杰走之后,钟谧来之前。
她就说孔青武艺高强,天子的护卫们更是个个儿身强体壮,几人怎会在不足一刻钟的功夫悉数被人劫杀?何人能有这本事?
可若是千秋阁那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那群杀手之所以将冯高氏折磨成重伤,却未将其杀害,便是故意让她逃到宫门口,好让钟谧动手。
皇城的路错综复杂,杀手们若想在宫内行走,还需人指引,而那指引之人,恐怕就是林岁。
承安门被炸,恰巧为候在暗处的杀手们开了一条道儿,林岁便借机将那些人引了进去,随后再度折返承安门,假装偶遇接到密信后匆匆赶来的钟谧,并将之引到宫阶前,发现垂死的冯高氏……
陈觅被擒,唐璎原以为瓮中捉鳖的郭杰才是胜利者,却没想到,他只是中间的一只螳螂,身后的黄雀另有其人。
不仅陈觅,恐怕连逼宫的周皓卿都被那人算计在内了。
当真是好大一盘棋!
她如今才回过味来——
那日的宫变,是那人为钟谧设的一个局,更是为天子设的一个局。
夜色愈浓,明月隐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星子慵懒的挂在天上。
御案前,隔着萧索的星光,唐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错。”黎靖北颔首表示肯定,“那天晚上,钟谧和周皓卿都被人利用了,朕也是。”
言讫,他又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垂眸看向黎珀,一扫方才的不耐,嘴角勾起一抹笑——
“今夜你来得正好,说起来,朕确有一事要辛苦皇叔。”
君王的目光明显不怀好意,黎珀握笛的手颤了颤,眼皮一跳,面儿上仍恭敬道:“陛下请说,臣自当竭力而为。”
二人商量着事儿,唐璎则转去御案前看起了奏折。
不足一刻钟,她便放下了手头的案卷,突发奇想地问:“老师是谁?”
听她说起“老师”,说着话的君臣二人俱是一怔。
黎珀首先反应过来,见唐璎的目光扫向自己,清咳了一声,如实道:“我是二皇兄一手带大的,并未拜过师,若是偶尔遇到文华殿开讲,倒是会蹭上几堂课。”
唐璎清楚,黎珀口中的二皇兄指的是已故的嘉宁帝黎颂,也就是黎靖北的父皇。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眼下春日虽至,看似风和日丽,柳暗花明,可她总感觉还有更大的风暴在后头。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卯正了,大人该上朝……
寅末,唐璎起身时,黎珀已经走了。
黎靖北一袭中衣,发冠齐整,张开双臂立在床头,被喜云伺候着更衣。
见她醒了,君王缓步踱至塌前,俯下身,在女子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眉眼含笑——
“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再睡会儿,到时候叫你。”
男人的嗓音低柔而缱绻,似早春的甘泉般沁人心脾,说话时,冕旒的玉珠扫在女子莹润的脸颊上,似被雨滴轻抚般,冰冰凉凉的。
唐璎伸手拂开那玉帘,支起身,将头贴在男人颈侧,就势亲了一口,旋即摇了摇头。
“不睡了,我还得去趟太医院。”
黎靖北俊眉微蹙,似是有些心疼,却并未挽留,只道:“晚上过来用膳。”
唐璎方欲拒绝,却见男人嘴角一抿,可怜兮兮地将下巴靠在了她的肩头。
“为夫过几日就要远行,这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相见,离家前,夫人连陪我吃顿饭都不肯吗?”
昨夜他跟黎珀聊了一宿,唐璎自是知道天子出宫的打算,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无奈,却还是耐心哄道——
“行行行,我保证在你‘远行’前过来一趟。”
闻言,黎靖北倏尔笑了,眸中的潋滟之光似要将人溺毙。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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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已至,却不见熹光。
放眼望去,唯有晨雾霭霭,芍药初绽,黄杏吐蕊,馥郁的花香流转在宫道上,掩盖了朱墙间的厚重与萧索。
太医院离南阳宫不远,唐璎并未乘辇,而是选择了徒步。
不出一刻钟,她便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透过窗牖的缝隙望去,案台上燃着一支蜡烛,光源炽烈而温暖,与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璎立在窗下,鹿眸低垂着,静默地观察着室内的一切,始终驻足不前。
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屋中弥漫着药香,九娘端坐在床头,仪容整洁,面色柔和,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樱唇一张一合,似在同塌上的老媪说着话,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可若仔细瞧,便能发现她秀致的眉宇间凝着解不开的愁绪,含着依依的不舍。
看来,大家都在试图掩盖一个既定的事实。
唐璎深知粉饰太平无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龙太医今日休沐,太医院的院判郎修亲自接待了她。
郎修一身鹭鸶补服,颌面上蓄着美髯,瞧着有些清瘦,周身的药香却无端令人觉得亲切。
他放下药箱,俯身对唐璎作揖,眉梢眼角俱是恭敬。
“见过章大人。”
“郎院判不必多礼。”
唐璎隐下心头的落寞,转头看向屋内的人,问他:“田老夫人如何了?”
郎修望了眼病榻上喘着粗气的老媪,垂眸叹息,“恐怕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了。”
听言,唐璎呼吸一滞,心头浮起怅然。
遥想当初,若非她的劝说,利芳也不会入仕,更不会在青州府丢了性命。虽然她如愿让田
老夫人住进了太医院,不料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利芳故去后,杨九娘跟着天子的仪仗队入了进京,并主动提出照料老夫人的起居,了却利芳的牵挂。
而唐璎这头,自入都察院的那日起便公务不断,寻常不是被笞被杖就是被贬,就连休沐日也在奔走查案,睡都睡不够,就连去南阳宫见黎靖北也只能趁夜里去,更遑论去探望田老夫人,等想起来时,人已到了弥留之际。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人若真有心,又怎会抽不出一点儿空来?
思及此,唐璎心头愧意更甚。
犹记幼时,她每回去维扬找利芳玩儿,老夫人见了她总是笑意吟吟的,不仅攒钱给她买糖,还会杀鸡招待,闲时还会为她新绣几件棉布卦。
每到临别之时,她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阿璎,常来啊。”
田家贫苦,田老夫人更是十分节俭。她每回来,平日里连水都不舍得烧的人,为了留住利芳唯一的玩伴,几乎要将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想起往事,唐璎忽觉眼眶泛红,胸口异常憋闷,饶是腿脚已经发麻,却仍然愣愣地杵在窗口,连门都不敢进。
还是九娘换药时察觉到了她,眸中闪过惊喜,嘴角浮起清浅的笑。
“章大人,快请进!”
唐璎依言迈进屋内,环顾四周,却见老夫人闭眸仰躺在塌上,似乎并未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九娘递给她一杯热茶,眉眼低垂,瞧着似乎有些局促。
“寒舍无好茶招待,还望大人勿见怪。”
唐璎接过茶,心不在焉地抿了几口,垂眸道:“无妨,多谢。”
两人絮絮聊了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卧榻上的老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落到桌案旁饮茶的绯袍女官身上,神情萎靡,气若游丝。
“姑娘你……瞧着好生面熟,你是?”
被故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唐璎忽觉心口一慌,清了清嗓子道:“我是阿”
“璎”字尚未说出口,她却突然哽住了。
眼前的老者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哪儿还有往昔半分精神矍铄的样子。
老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实在羞于面对她。
九娘则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大人——利芳的挚友兼同僚。”
老夫人没读过书,不识那些官儿名,只道她与孙儿交好,便强撑着不适支起了脑袋,嘴角抿出一个亲切的笑。
“草民……见过章大人。”
唐璎扣住老人的枯腕,顺手将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她身后,眸光柔润而清澈,“老夫人唤我寒英就好。”
“寒英……寒英……”老夫人复读了两遍,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几步之外的泥炉上正煨着药,水汽氤氲,苦香四溢。
老夫人与唐璎聊了不足半刻,忽而两眼一瞪,浑身开始抽搐,发出几声极为痛苦的嗬嗬声,只一瞬却又恢复了过来。
她的神色看起来疲态十足,随后似是预感到什么般,对着面前的女子慈蔼一笑,哑声哀求道:“这药闻着也忒苦了点,劳请大人替我将那炉火灭了吧。”
话音一落,九娘当即皱眉,“不喝药可怎么行!您”
老夫人却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眸注视着唐璎,破碎的嗓音透着近乎笃定的坚持。
“劳烦大人了。”
章寒英乃三品官,九娘怎好劳烦她,当即便抢替道:“还是我去罢。”只是脚还未迈出门槛,便被唐璎制止——
“你留下,我去。”
她眸色复杂地瞧了眼含笑的老媪,转身去了药房。
唐璎才走没多久,病榻上的老人便似回光返照般坐了起来,颤抖着握住九娘的手,干涸的嘴唇上下哆嗦着,似是有话想要宣之于口。
九娘瞧得分明,此时的老夫人已然处于弥留之际,知她有后事儿要交代,遂做了聆听的准备,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您别急,慢慢说。”
然而,老人的头一句话却叫她震惊——
“九娘啊我知道利芳他回不来了。”
言讫,老夫人侧过身,将头转向了窗外,浑浊的眼眸中透着殷切,似在寻找游子的亡魂。
她的孙子他最懂。
她的病是顽疾,又是急症,每回发病时,床头都要有人守着。利芳很孝顺,为了照顾她,一连几日都不曾合眼,风雨无阻。然而,她去岁病危时他却迟迟没来探望,不仅如此,竟连封慰问的信也没有……
自那时起,她便猜到了。
“阿芳入仕前我便警告过他,官途叵测”
说起早故的孙儿,老人平淡的双眸中难得染上了几分落寞。
须臾,那落寞又转为了豁达的笑。
“这也是他的命,怨不得旁人。”
九娘悲痛至极,似是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心头升起莫大的愧意。
“对不住!老夫人,是我骗了您!”
“——你莫自责。”
老媪打断她,轻柔地拨开她额间的碎发,眸中的笑意转而染上了几分怜惜,“好丫头,你将我照顾得这般仔细,想必也是看在利芳的面儿才会如此。他既有如此大的福报,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九娘哽了哽,忽而想起章寒英曾经说过的话——
利芳因家世贫寒,性子古怪,从小便不遭人待见。不仅如此,还因他肤色太白,常常被人嘲笑为女子,受尽欺负
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孙儿,老夫人弯了弯唇,眸中闪过释然的光,迎着九娘悲痛的目光温声道:“阿芳一生孤苦,便是连朋友也交到没几个,老身从未指望她能讨着媳妇儿……”
九娘闻言泣不成声,“老夫人,我我……”
她连着“我”了好几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似是知她所想般摇了摇头,颤巍巍地抬起手臂,默然拭去她眼角的泪。
“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姑娘疼过利芳,老身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九娘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儿地搂着老媪细瘦的肩流泪。
老夫人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双臂微弯,似是想回抱她,却实在匀不出半分力气了,越到最后,力道越来越轻,眸光也逐渐开始涣散。
“还有阿那位章大人。”
她急喘着气,声音飘渺,透着虚浮,“你告诉她,感谢她让老身多撑了几年,还有缘见到了利芳的媳妇儿,从前的事儿让她不必愧疚”
九娘却是不解,“您在说些什么啊?”
老夫人摇了摇头,眸光落在药房的方向,似是不愿多说。
九娘便只当她是病糊涂了,迟疑片刻,却还是保证——
“您放心,我会转达的。”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只须臾,便欣慰地阖上了眼。
恰在此时,窗外天光大亮,黎明的暖意洒了进来,案台上的蜡烛却彻底熄灭。
唐璎回来时,九娘已经叫了水,正红肿着眼为榻上的老媪擦洗身体。
老媪的神情十分安详,乍看似是睡着了。
唐璎的思绪有些混沌,许是心中伤感所致,她顾不上去看榻上的人,只觉浑身无力,疲乏至极。
迷迷糊糊间,竟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转醒时,口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回甜,想来是方才在药房所染。
唐璎皱眉,嫌弃地咂了咂嘴,心头升起一阵厌恶——
她喜甜不假,却极为厌恶这甘草的味道,遂抿了抿唇,拿起桌上的瓷杯便要漱口。
就在这时,九娘走了过来。
她瞧着似乎将将哭过,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大,神情隐在日光下,满面皆是颓丧。
“老夫人去了”
简短的五个字,重逾万钧。
唐
璎缓了下呼吸,饶是早有预料,胸口仍然不可避免地泛起钝痛。
须臾,勉强挤出一个笑,“老夫人年近古稀之龄病逝,也算高寿了。”
九娘却是摇头,“大人不必宽慰我,老夫人方故,我这头还有许多后事儿要办,实在没空伤感。”
江临、利芳、老夫人接连离她而去后,她已经学会了坦然面对生死。
这何尝不算成长的一种?
唐璎拍拍她的肩,动了动朱唇,却也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道:“如此便好。”
九娘便不再多言,只抬眸望着天,眸中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如雨后春杏,灼灼其华,绚烂而坚韧,却又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卯正了,大人该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