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 1、楔子 嘉宁二十年秋,恰逢多雨之际,经过一夜暴雨的催折,花园里的花早已残败不堪。 御花园是供皇帝后妃们休憩的场所,于唐璎而言却无比陌生。 也是,太常寺前几日才为先帝举办了国丧,她作为东宫原来的女主人,搬来此地也还没多久。 “蹬蹬蹬——” 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穿鹅黄宫装的侍女朝她跑来,带起一股雪中春信的香风。 “娘娘,伞拿来了。” 半刻钟前,唐璎方准备出门,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开始打闪,瓦釜雷鸣间似有豪雨落,月夜见状便想回屋替她取伞。 侍女的预感是对的,只一盏茶的功夫,雨就开始下了。 她屈身躲进月夜的绸伞下,疾步去了宣政殿。 先帝大行还没多久,太子尚未登基,如今他仍居在东宫,议政的地方却已经转移到了宣政殿。 “太子妃娘娘到——”喜云略带尖利的声音响起。 唐璎摇摇头,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她想见他,如今都要着人通传了。 也是,她的父亲仍在狱中,族中的两个姐妹一死一流放,她在这建安城中早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谈何与他平起平坐。 喜云的声音方落,丹陛上的人蓦然抬起了头,妖冶的脸上是一双鹰隼般的锐眼。他的目光扫向她,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唐璎却毫无惧意。 她福了福身,盈盈下拜,“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何事?”他的声音很冷。 唐璎闻言有些微恼,她自请被废的请求分明已托张己传达了数回,他竟如此不上心。 见黎靖北态度如此,她的语调也冷了下来,“臣妾想走。” 此言一出,大殿内针落可闻,唯有殿外雷声滚滚。 半晌,他颔首,“你的要求,孤不允。”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黎靖北却径自批起了奏折,再未抬眼看她。 “殿下。” 唐璎唤了一声,他未应。 “殿下!” 她放大了的声音。 黎靖北这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满眼疲色,“孤说过了,孤不…” “殿下不想让臣妾走,是想处死臣妾吗?” 唐璎打断了他,冷冽的寒眸向他射来。 黎靖北皱眉,“唐璎,你莫无理取闹。” “你父亲伙同靖王几次三番想置孤于死地,孤却并未处死他,此番已是格外开恩。” 唐璎心里有火,却不得不承认太子说的没错。 她父亲忠渝侯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起初太子势盛时,他便想了法的讨好。太子式微后,他又巴结上了靖王,还想着把她嫡亲的妹妹送到靖王府当妾。 这样的人,如今会落得如此下场,唐璎一点都不替他惋惜。 “至于你妹妹何清棠,孤在得知她入狱的消息后,本派了人去救她。可在孤的人赶到之前,她却先一步于狱中自尽了。” 黎靖北合上奏折,面容中似有憾色。 唐璎心里冷笑,他倒是惯会避重就轻。 “那古月呢?” 她问到了重点。 “殿下,臣妾只问您一句,楚杨氏入京的事,是您透露给古月姐姐的吗?” 黎靖北沉默了。 唐璎的心凉到了极点,“怪不得臣妾生辰前几日,殿下会突然提出为臣妾大办寿宴。原来您是想借用臣妾之手,除掉臣妾的阿姊啊。” 相伴四年,她本该明白的。黎靖北虽然长了一副玉面,却一向心狠手辣,城府深沉,不然也不会手不染血就斗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 莫说世人,便是嘉宁帝,只怕到死都未察觉到自己两个儿子的死都同他有关吧。 只是他的青云路,凭什么要用她亲人的骨血来铺就? 唐璎的话说完,大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高位上的人淡然道:“孤三日后登基,届时封后大典也会一同举行,你先好好准备吧。” 见他执意如此,她情急之下,不敬之言脱口而出:“这盛世繁荣还是殿下独享吧,我不想做你的牺牲品!” 黎靖北听言阴沉了眉眼,妖冶的锐眸向下微压,白皙修长的手指似在颤抖。 唐璎明白,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可是她不在乎。 “如今我在建安已是孤立无援,殿下若执意不肯放我走,那就等着为我收尸吧。” 她笑了笑,“新皇登基之初,新后却突然暴毙,于新的王朝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好气象呢。” 黎靖北捏紧了手中的奏折,眉间阴厉之色更甚,俊逸的面容上满是霜色。就在唐璎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突然沉静了下来。 半晌,他淡然道:“罢了,你也伴了孤四年。既然你去意已决,孤放你离开便是。” 唐璎方想谢恩,黎靖北又道:“孤登基在即,未免朝中动荡,等孤即位后你再走罢。” “走了,就永远别回来了。” 嘉宁二十年九月初八,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广安。 同日,东宫的女人们也一并被晋了级。太子侧妃陆容时被册封为贵妃,选侍赵德音为婕妤,孙寄琴为贵人。而本该最早被提名的太子妃唐氏却迟迟未获封赏,中宫之位悬空。 除封赏外,黎靖北还肃清朝纲,大刀阔斧地裁撤了一大批官员。这些官员或是恭王靖王的同党,或曾涉及多起贪污受贿案。 在这些被罢黜的人里,其中就有唐璎的父亲忠渝侯。他不仅曾是靖王的党羽,还参与了嘉宁十四年的科举受贿案。党争、贪污,他两样都占。忠渝侯在朝中本就无实职,黎靖北这回却连他的侯爵也一并削了,仅留了个最末等的男爵,并将其逐出了建安,非诏不得返京。 是以,众人对唐氏未获封赏的原因也终于有了了解。 转眼,深秋已过。 红叶飘落,苍翠的草木皆褪尽了颜色,于萧索的宫墙间更显凄色。 碧瓦朱甍下,两名小宫女躲在墙根下,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姐姐是新来的吧?”年长一些的发问。 年幼的那个点点头,“是呀,据说开年后太后要为陛下选妃,家里人便想将我送来碰碰运气。”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不过,据说新帝不近女色啊。我听前些年在东宫伺候过的姐妹说,陛下往年去的最多的还是孙贵人那儿,对于潜邸的其他三位,基本上都是不闻不问的。” 年长的那个到底还有些智慧,听言忙“嘘”了一声,“这是在宫中,妹妹慎言。” “怕什么,”年幼的那个不以为意,“你看那太子妃,谨言慎行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太子妃不是自请被废的吗?” “什么啊,‘自请被废’不过是陛下留给她最后的体面罢了。如今宫里可都传遍了,她是被赶出去的。你想,忠渝侯犯了那么大的事,她若入主中宫,陛下就要日日对着这张与她父亲肖似的脸,我若是陛下,当然想眼不见为净啊…” 随着小轿渐行渐远,宫女们的讨论声逐渐消失在风里。 唐璎笑了笑,轻轻放下轿帘,隔绝了外间的一切杂音。 2、第一章 广安二年冬,维扬的大雪初霁,灵桑寺已是一派银装素裹之色。寺院坐落于崇山峻岭之间,寺内古木参天,树枝被积雪覆盖,寒英在枝桠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掩映在老旧的青瓦白墙下,更添古朴幽然之意。 唐璎来此已经两载有余。 嘉宁末年,她自请被废,于广安帝登基当日,从皇城的北门悄然离开。 她走时,无人相送,无人知晓。一晃眼,即将在这座禅意盎然的古寺度过第三个冬。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 住持的声音空寂悠远,融入凛冽的风雪中,仿佛能聆听到千年佛音智慧的传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里头说的对,建安城里的日子,于她而言本身就是一场幻。 唐璎生于建安的一家小门小户,母亲早逝,父亲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嘉宁十四年,北梁来犯,父亲、伯父随大皇子一道远征北梁,屡战屡捷,最终将梁人逐出了咸南的领地。 战后论功行赏,大皇子黎靖北被封为太子;伯父战死,被追封为骠骑将军;而唐璎的父亲则被封为忠渝侯。父亲承爵后,她才真正得以跻身建安名流之中。就在战争的两年后,她被赐婚给了太子。 太子同她的这段婚姻,据说还是他亲自求来的,但唐璎清楚,黎靖北也是出于无奈才娶的她。 嘉宁帝还在世时,膝下共有五子,早年间夭折了两个,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太子、恭王、靖王三人。昔年,三王相争,皇后早逝,太子并不受宠。为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黎靖北在适婚之龄向忠渝侯求娶了她。 黎靖北娶她,只因她母族是能让任何一方势力都放心的存在。忠渝侯是随黎靖北征战北梁的有功之臣,他空有爵位,并无实权,又是新晋的勋贵,于其他两位王爷构不成威胁。 他们的结合,是太子最好的铺路石。 婚后,太子只宠幸过她一回,他去的最多的还是孙选侍那儿。彼时她亦有自己的意中人,是以并不在意。她知道,身为储君,黎靖北的日子过得如屡薄冰。在东宫的四年,腥风血雨,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同舟共济过数回,虽无夫妻之情,却也有袍泽之谊。原本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过得倒也畅快,直到他为了夺权,开始利用起她的姊妹们。 其实唐璎早该看透,黎靖北本质上就是个冷血的政客,他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就连她期盼已久的生辰宴,亦是他用来对付她姐夫的棋子之一。 好在她也算是及早抽身了。 走在青灰的石板路上,寒风刺骨,眼睫上盈了霜。唐璎眨了眨眼,企图驱走这眉宇间的冰凉之意。 “妙仪师兄又来寄东西了?”眼前的小沙弥笑着问她。妙仪是唐璎的法号。 小沙弥名叫明藏,十五岁大小,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是早她七年进来的师兄。明藏辈分虽长,却因着年轻、腿脚快,倒却也不吝常常为寺中的师父师兄们做些跑腿的活计。此番他正准备下山采买,唐璎便将包袱顺道捎给了他。 “是啊。” 唐璎回以微笑,随手将腕间的包袱递给了他。 “还是给那位‘崔章氏’的吗?” 唐璎点点头,“没错。” 古月原姓楚,夫家姓崔,本应为崔楚氏。可如今她仍是流放之身,唐璎为了避讳,寄东西时总会用两人外祖的姓氏来称呼她。 唐璎看向打满补丁的包袱,鼻尖微酸,脑海中不禁浮起那张妍丽的笑靥。此间正值寒冬腊月,惠州地苦,也不知古月在那边过得如何了。她身无长物,这些衣履多少算是些慰藉吧。 明藏接过包袱,似是看出了她的心绪,低喃一声:“阿弥陀佛。” 他没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何物,也不好奇她与崔章氏的关系,这是庙里不成文的规矩。 世间众人皆苦。寺院里的人,除去一心向佛的修士外,绝大多数都是被世道摧残过的可怜之人。若非尝尽人间疾苦,谁又愿意来这苦寒之地清修呢? 身为出家子弟,即便有心想要六根清净,可到底也是红尘中人。身处俗世,难免就会有牵挂之人。明藏一向通达,并不会去刻意打探哪位师兄的隐私。 “有劳明藏师兄了。” 唐璎朝他施了一礼,转身去了念佛堂,一会儿还有早课要修。 走在空旷的雪地里,她膝盖一弯,险些跌倒在地上。唐璎苦笑一声,这膝痛的毛病怕是又犯了。 她揉了揉膝头,找棵树蹲了下里,不禁想起了那位害得她膝盖受损的崔贵妃。黎靖北当权后,身为靖王之母的她,想必如今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广安元年,唐璎离开建安后,回了她母亲的故土。 她母亲章蕴也是维扬人。在母族的亲人中,她还有一个名叫章同朽的表舅尚在人世,是她外祖兄长的次子,大了她二十一岁,有过一个两岁就丢了的女儿,至今仍未找回。 表舅家中关系复杂,她不愿搅扰,遂借了他走丢女儿的名义,化名章瑛,以身体不好、需进寺院修养为由,入了这灵桑寺。 是以,寺中至今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唐璎虽生于建安,对维扬却并不陌生。 她外祖父生前曾是维扬有名的乡绅,声望极高。章家虽不是望族,却绝对算得上是富贵之家,直至外祖父罹患呆症,家族才开始落败。 章公尚在世时,她便常常回维扬探望,顺带跟着各家名医学会了不少岐黄之术。只可惜痴呆之症终究无解,外祖父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故去了。 掸了掸衣襟上了落雪,唐璎叹了口气,往远处望去。 灵桑寺建于菩提山上。菩提山是维扬最有灵气的一座山,三面临水,终年仙雾缭绕。而山的不远处,有一条邗江。她就是在邗江边上邂逅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嘉宁十五年,也就是她被指婚给黎靖北的前一年,也曾回维扬探望过外祖父。 “姑娘,临丹青吗?三十文一张。” 彼时,她正在邗江边一边浣足一边磕栗子。循声望去,便看见河边倚了一个打扮轻浮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粉紫色的袍衫,轻裘缓带,清俊的眉眼间满是玩味之色。 唐璎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并未搭理,继续磕起自己的栗子来。 岂料,那少年见她不做声,探手便想来抓她浸在河里的玉足。惊恼之下,她猛踢了几下河水,水花扬起,溅了他满身满脸。 “哎哟!” 顾不上擦脸上的水,少年紧紧地护住了怀中的画,用衣袖不断地擦拭。 只可惜,不论他如何补救,墨汁洇染下,那副丹青终究是废了。 见此,那少年也有些着恼了。 “在下好心帮姑娘拾栗子,你踢我一身水便罢了,还毁了我的画,姑娘打算如何赔偿我?” 循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她腿边的草丛中确实掉落了几颗栗子。而少年方才伸手的方向…似乎正是栗子散落的地方。 此时,少年俊俏的脸庞上满是她的浣脚水,唐璎尴尬极了,她递给少年一张绣帕,有些不好意思,“擦擦。” 少年并不接,只瞪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气鼓鼓地望着她。 他生气的样子像极了她外祖养的小三花,唐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浑身湿透的模样委实狼狈,饶是他脸皮再厚,被一个姑娘这样嘲笑,也忍不住有些羞恼了。 “姑娘,你…” 还未等她发作,唐璎截住了他的话头,“抱歉,是我失礼在先,为表歉意,我愿配合公子再临一副。”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少年画上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少年“哼”了一声,并未答话,只径自执了笔临摹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少年终于临好了。他将画送给了她,心情也跟着由阴转晴。 “在下墨修永,姑娘何名?” 微风拂动柳梢,她的话音清脆婉转,“唐璎。” 邗江一遇后,两人逐渐熟悉起来。那少年后来又赠了她许多画,还常常给她买糖炒栗子。礼尚往来,她也顺势医好了他祖母的胸疾。 年少时的心意,总是隐晦而青涩的,两人从未挑破过。二人关系真正的转折点,是伏日的那场大火。 嘉宁十五年的一个夏日,不知是否是天干物燥的原因,章家走过一次水。 下人带着章公去邻城抓药了,是以外祖并不在家。唯有她,正好约了墨修永一道对弈,故此在大厅里一直候着。 岂料,人未等来,却等到了一场大火。 火势太大,家仆不敢拢近,唯有他,在她奄奄一息之时,迎着熊熊火势,滚滚黑烟,只身将她救出了火海。 “阿璎别怕,马上就没事了。” 裹着火焰的横梁向他的左臂砸来时,他如是说道。那时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有区别于“唐姑娘”的“阿璎。”炽热的火光将墨修永的眸子映得晶亮,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唐璎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大火过后,她咽喉受损,休养月余后便好了。而他却被烈焰灼伤了手腕,永远不能作画了。 看出了她的歉疚,他玩笑道:“我倒是无所谓。既然阿璎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以身相许?” 他的口吻如往常般玩味,神色中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唐璎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声“好。” 那天,他将她凝视了许久。 只是,还未等到他来提亲,宫里就来了道赐婚的圣旨。 她立马找到他,急切道:“我祖母有陛下赐的南红玉镯,据说持有手镯之人可自行婚娶,我去求祖母,让她把那玉镯给我,我…我不想嫁给太子…” 听完她的话,他却翩然一笑,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一副好哥俩的语气笑言:“正巧我近几年也有入仕的打算。你若当了太子妃,以咱俩的关系,我在宫里也算有人脉了啊。” 唐璎沉默了,心下一片冰凉。 是了,那日的成亲,本就是他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他从未承诺过她什么,她自然也没理由怨怪他。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就这样,带着对他无疾而终的情谊,她嫁进了东宫。而他,据说在两年前的春闱一举夺魁,成了广安元年的首个状元,随后还娶了尚书令的嫡次女为妻。 她与墨修永之间,终究只是一场兰因絮果,一枕槐安。 唐璎走神间,同行的师兄们已经备好了早课的用具。 她摇了摇头,也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念佛堂的门忽然被打开,寒风涌入,一个浓眉大眼比丘闯了进来。 明镜师兄有些不满,“明尘,你身为修行之人,本该正心清净,如此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明尘有些羞愧,“大师兄,我…” 住持打断他:“发生了何事?” 被住持一提醒,明尘又紧张起来,结巴了好半天才道明了来意。 “是道信师父!他…他…他死了!” 唐璎听言心下一沉,耳膜噪响,只觉一阵头昏眼花。 道信,是他的师父… 3、第二章 不到半个时辰,灵桑寺就被官兵给围起来了。念佛堂内,知县正向住持问着话。 “死者是何人?” “阿弥陀佛。死者法号道信,乃贫僧师兄,俗名江非,嘉宁四年出的家。” “昨夜寺中可有可疑人员出入?” “寺中安防皆由贫僧的大弟子明镜负责,个中人员异动,贫僧可唤明镜问询。” “有劳道觉方丈了。” 道信师父的遗体被发现后,署衙的官差很快赶了过来,当地知县当即下令封锁寺院,将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案发后,为防止真凶逃走,知县将唐璎等嫌犯统一聚集在念佛堂后院的厢房内,由专人看守,问话时再逐一调到念佛堂内提审。 只可惜,灵桑寺年久失修,香火也不太旺盛,并无余钱用以修葺。隔着两堵漏风的石墙,前殿的对话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从县令与住持二人的对话中,唐璎知晓了大致情况。 道信师父死于昨夜,死状凄惨。他死时,瞳孔大张,面部肌肤呈青紫色,唇边还流有白沫,这些基本上与大烟吸食过量的死状一致。只是口中却散发一股浓烈的异香,经久不散,仅这一点有些奇怪。 “明镜比丘可在?” 果然,住持方被审讯完,署衙的官差很快就来后院提人了。 “贫僧正是。”明镜对官差行了个合掌礼,随他一道去了念佛堂。 “看什么看!道信师父死都死了,看谁以后还能护着你!” 大师兄明镜走后,唐璎她扒着石墙窥探着前堂,她方想再看得仔细些,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对她冷嘲热讽。 “死都死了”这四个字在她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口子,她方想开口回斥,一旁的明藏小师兄开口了。 “明尘师兄!”他细眉微拧,似乎动了些怒气:“道信师父生前清修齐治,慈心如海,是有般若大慧之人。如今他尸骨未寒,你怎可如此无礼!” 明藏年纪虽小,入寺却早,辈分上是他们所有人的二师兄,在诸多平辈的师兄中,他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经他一斥,明尘自觉失言,遂不再言语。他“哼”了一声,瞪了唐璎一眼,进到里面的禅房去了。 明尘走后,唐璎转过身,对明藏投以感激的眼神。 她一介女子,在这满是比丘的寺中本就不受待见。如今师父一去,她失了唯一的庇护,方才若态度强硬地激怒了明尘,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明藏想必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主动呵斥,帮她解气。 明藏对她的感激只是微微一笑,转而略带歉意道:“妙仪师兄,这包袱…” 他将一个青灰色的旧布包挑了出来。包袱唐璎很眼熟,正是她一个时辰前她托明藏带下山的那个,想必方才寺院被封时,明藏亦被官差给拦了回来。 “无妨,下回再寄便是。” 明藏点点头,目光微闪,忽而显得有些踌躇。他念了声“阿弥陀佛,”看向唐璎,圆眸中满是哀悯。 “节哀。” 唐璎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道信师父的事,心中也后知后觉般浮起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广安元年,她来维扬投靠表舅章同朽,住了数日后,却发现表舅的后宅并不安宁,妻妾间的争宠比朝中的尔虞我诈好不了多少,令她颇觉乏累。 为求清净,她落了发,本打算去菩提山脚的尼姑庵了此残生,却被告知那处的庵子不收成过亲的女子。 心灰意冷间,她准备再回章宅时,偶然遇到了道信师父。 “慧芳庵既然不收你,姑娘不若来我灵桑寺。” 这是道信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并未问她从哪里来,也不好奇她为何年纪轻轻就想出家。见她有心修行,他便收她做了弟子。 寺中众人皆为男修,唯有她一个比丘尼,她在寺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师兄们嫌她一介女子,有辱佛门清净之地,是以对她十分排斥。 “妙仪师兄,神龛积了灰,你去擦擦。” “妙仪师兄,寺院里的草深了,我看你也无事,记得帮师兄修剪一二。” “妙仪师兄,恭桶脏了,你去清理一下。” “妙仪师兄…” 寺院里没有仆从,大小杂事都必须由僧人们自理。师兄们不让她闲下来,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只可惜,他们想错了。比起勾心斗角的日子,她更愿过这体肤劳累的生活。 只是心灵上再如何不介意,在这日复一日的劳累下,身体终究有垮掉的一天。 某个暑日,在擦完回廊的地板后,她犯了晕症。 住持和大师兄乃身心清正的修行之人,虽然并不忌讳她的到来,却也常年闭关,不理俗事。二师兄年纪尚小,亦管不了许多。唯有师父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在她晕倒后,道信十分生气,将明尘明弘等一干给她惹麻烦的师兄皆严地厉训斥了一番,还罚他们各自抄了一千遍的《心经》。 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把多余的俗事扔给她做了。 “来,妙仪,吃栗子。” 那日晕倒后,她醒来便看见道信在她枕边剥栗子。所有零嘴中,唐璎唯爱这木巽子,她这师父倒是观察入微。这么大热的天,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 道信是住持这一辈的人,比她大了二十余岁,还有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儿子,名叫江临。 “江施主读书十分刻苦。我每回下山探望,不论到得多晚,总能看见他在窗边挑灯夜读的身影。” 道信讲起江临时,嘴角眉梢总会扬起慈爱的笑。 同这里大多数的出家人一样,在谈及亲人时,道信并不称呼儿子的乳名,总是一口一个“江施主”地叫。 唐璎不解,师父既然有一个读书刻苦,又乖巧听话的孩子,缘何还要来这寺中修行呢? 虽然好奇,但她也没有追问,这是师父的私事,就如他从来不打听她的过往一般。 道信的骤然逝去,将她清修多年的无为之心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愤怒的情绪涌而出。她既然受过道信的恩惠,那么这仇,她也必然会为师父报! 半个时辰过去了,念佛堂里的审讯还在继续。 咸南崇佛,无论身份高低,世人对出家僧总是会多持一份敬意,知县亦是如此。许是审了太久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知县忍了着怒意克制了许久,口干舌燥的他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你们最好都老实交代了!这案子一日不破,你们一日都别想踏出这院子一步!” 他话音方落,殿外徐徐走进来一人,寒风轻扬,带起一阵甜香。 知县气得眼睛都瞪大了,“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他话还未说完,眼神一转,忽而瞥见了来人腰间的象牙令牌,霎时将身子就躬成了虾米。 “姚…姚大人。” 来人抬手制止了他,占了主位,继续替他审起堂中众人。 隔着石墙缝,唐璎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她从知县的反应却不难看出,此人的官位比他高。 一盏茶过后,雪又开始下了。琼花落在将化未化的路面上,寒流涌动,折胶堕指。 突然,那位“姚大人”停止了审讯,在堂中众人不解的眼神中,踱步走向后院。 他未带随从,撑着一把绸伞独自朝她走来。伞下的他面容清隽,眉宇冷凝,眼眸明亮如星。 “打扰姑娘清修了,在下维扬知府姚半雪,请姑娘随我去府署一趟。” 他着了一身黑色的大氅,静静地立在雪地里,等着她的回应,瓷白的肌肤几乎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他身上的合欢香真好闻,这是唐璎对她的初印象。 合欢的味道极淡,是略带甜味的幽香。若非常年浸淫在这个气味里,很难将周身都染得如此浓烈。在她的印象中,似乎鲜少有男子会用到这般清甜的香。 她对香料的研究不多,从前的侍女月夜倒是爱常常捣鼓。每回月事将近,月夜总会熏些雪中春信来遮掩身上的气味。两年前,她替她取伞那日也是熏了的。 唐璎皱眉,熏香是月夜每逢月事才会有的习惯。月夜的月事向来准时,皆在每月中旬。可取伞那日分明才九月初,她为何会提前熏上了呢? 见她走神,姚半雪并未着恼,只提醒道:“姑娘?” 看得出来,眼前这人虽然修养极好,却也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压。唐璎不敢怠慢,却也不想就此走掉。江临是死,或许才是揭开一切的关键。 她浅行了个礼,提议道:“听闻署衙的张仵作回乡丁忧了,我又正巧通些医理,去府署前,我来替大人验个尸吧。” 4、第三章 雪仍在下,很快,姚半雪赭色的伞面上也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琼花。 眼前的女子肤色胜雪,眸若点星,淡泊中似乎藏了一身的倔强。分明是年轻闺秀的模样,然而言语间的淡然,又隐隐透出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稳重。方才见她时,他刻意露了些官威,若是一般人早该惶恐了,她却丝毫不惧,对答如流,甚至在他提出带她去府署问话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异议。 姚半雪微微愣了愣,望着她光洁的脑袋,很快回过神来,意有所指道:“据在下所知,姑娘乃出了家的比丘尼,终年待在寺中,与外界少有联通。张仵作回乡丁忧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能如何知晓,当然是方才偷听到的啊,那石墙又不隔音。这话却不好说。 唐璎敛了眉眼,神态自若道:“家父乃维扬同知章同朽,上月他来寺中探望贫尼时,闲谈中偶然得知的。” 章同朽是正六品的同知,区区一个未入流府署差役的动向,他知晓也并不奇怪。况且章瑛的名字是入了籍的,她倒不怕这位姚大人去查。 “原来是旬安的女儿…”姚半雪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清冷的眸子中有精光闪过。 唐璎心下一惊。 旬安是表舅的字,她怎么就忘了,方才这人自称维扬知府,而章同朽又是维扬同知,正是知府的直级副属。 果然,姚半雪道:“上月府署甚忙,旬安并未告过假,便是连休沐日都未曾归家。本官倒不知,他何时来探望的你?” 此时自证无疑只会让自己陷入死胡同,唐璎岔开话题,转而诘问道:“案发后,为防串供,知县大人下令将所有嫌犯统一集中在后院逐一提审,并由专人看守,贫尼亦认为知县大人此举甚是英明。可姚大人为何非要将贫尼单独带回署衙审讯呢?” 若她没记错,方才他并没有传她去念佛堂审问的打算,而是径自走向了她,见了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将她带回府署。 末了,她还补充一句,“并非贫尼不愿配合官府办案,只是大人要将我单独带走,也得给个由头不是?知府秉公执法,传出去百姓也会赞扬大人办事公正廉洁。” 姚半雪眼波微转,平静的面容上古井无波,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话倒说的圆融,本官倒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能言善道的女尼。” 唐璎讪讪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他扬起弧度清晰的下颏,示意她看向旁边的石墙。 望着那堵熟悉的石墙,唐璎有些羞赧,原来她偷听的事早就被他察觉到了。 “姑娘莫怪,在下想带姑娘回府署,并非觉得你偷听的行径可疑,只是因为你是受害者唯一的弟子罢了。” 姚半雪的意思很明显:道信被害,唐璎作为他在寺中最亲近的人,下一个被波及到的很可能就是她,他想把她带回府署保护起来。 只是,最亲近的人… 唐璎不解,“缘何大人会觉得同师父最亲近的人也会有危险?还有…大人为何会知晓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 “你问的有点多了。” 姚半雪拧眉,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态,只是此前的威压感又被他放了出来。他自动忽略了唐璎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你大师兄告诉我的。他说寺中这些年,道信师父仅收过一名女弟子。” 唐璎看了看四周,明尘明弘在禅房里打起了瞌睡,明空在打坐。放眼整个灵桑寺,也只有她一名女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是她犯蠢了… 不过,至少她能肯定,这位知府大人显然比知县知道的多。 她很清楚,师父并没有吸食大烟的习惯,他必定是被人杀害后,才被伪装成了大烟过量而死的假象。而姚知府想将她带回去保护起来的行为,则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凶手若还想对师父亲近的人再次下手,或许是因为师父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人唯恐他告诉了别人,想一并灭口。 半晌,姚半雪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方才说,你会验尸?” 唐璎点头,“准确来说,是通些岐黄之术。” 她拂去眼睫上的冰晶,解释道:“祖父尚在世时,曾罹患呆症,贫尼跟着各家名医学过几年。为研究人体,也跟仵作学过一些验尸之术。”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章公确实是“章瑛”的祖父,这无任何不妥。 “碍碍。” 半晌,姚半雪突然出声,漆黑地眼睛淡淡地注视着她。 “嗯?什么?” 她确信他是在对她说话。 姚半雪眼眸微弯,好似捕捉到了什么,“旬安的独女,乳名叫瑷瑷。” 空气瞬间凝滞了,唐璎屏了一口气。很显然,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她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而她的疑惑,全都被姚半雪看在了眼里。 唐璎笑了笑,淡然道:“贫尼与大人非亲非故,大人如此唤贫尼的闺名怕是有些不妥吧?” 宫里混了那么多年,谁还不会打个太极了。 “去看看道信的遗体吧。”见她一径转移话题,姚半雪对此也失了兴致,兀自去了偏殿。 这便算是同意让她来验尸了,唐璎松了一口气,暗自摇头,跟这位知府大人说话还挺费神的。 她将斗笠戴在头上,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午时,丹曦渐盛,积雪消融了些。 道信的遗体就被搁置在念佛堂偏殿的木凳上,面上囫囵盖了一块白布,看起来似乎已经僵硬了。 昨日还同自己言笑晏晏的师父,才不过一日的时间,就这么了无声息地躺在了这儿。饶是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真正见到道信的遗体时,唐璎的眼眶还是刷地就红了。她忍住了泪水,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掀了好几次也没能掀开。 她垂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我并非惧怕看到尸…” “嗯,我明白。”姚半雪打断她,一把替她掀起了道信身上的白布,“验吧。” 说罢,他背过了身。 唐璎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迅速整理好失态的仪容,再也顾不上伤感,径自检查起死者的眼球和口鼻。 道信的瞳孔扩散,面部的肌肤上有暗紫色的斑痕,鼻腔通畅,口中并无异味。 唐璎清了清嗓子,疑惑道:“听知县大人说,师父死去时,口中似有异香散出,对吗?” 姚半雪来到灵桑寺后,曾去前殿审了一阵,知县应当将案发时的情况悉数告诉他了。 “不错。”半晌,他转过身,肯定道。 唐璎点头,蘸了些铜盆里的水,以水滴之法,将道信的头发、手、脚、肩腹、指甲等地方逐一检查了一番。 “遗体表面并无外伤,师父身上的青紫斑痕,或是毒物所致。”她将敷在斑痕处的葱泥拭去,如是道。 道信若是死于中毒,验尸的难度可就大了。若用银针、皂角等物探喉后仍是验不出来,那就只能将脏腑剖开来看了。 “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出乎意料的,这位姚大人对此毫无芥蒂,方才在她验尸的过程中他就一直盯着尸体若有所思,似乎并不觉得此处晦气。 唐璎找值守的衙役要来了银针,放在碳盆上炙烤着。 劣烟呛人,姚半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唐璎却已经习惯了。 “在这灵桑寺中,贫尼同师父走得最近,大人就从未怀疑过我?” 火光映着她清秀的小脸,眼若鹿眸,鼻梁秀挺,忽明忽暗间,似一方美人剪影。 姚半雪顿了顿,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听说你入寺后,经常受到寺中比丘们的欺负?”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眼中未见怜悯,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话定是她明藏小师兄说的。那位师兄年纪虽小,却生得极其板正。这般古板的性格,倒跟她的庶弟唐璋一般无二。 “欺负谈不上,师兄们见我身子弱,都想着帮我强身健体罢了。”两人本是陌路,她不欲同这位知府大人透露太多,说的太多,反而容易被他拿住话柄。 毕竟,她此前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人洞若观火的本事。 姚半雪话未说明,意思却已经很明朗了:她在庙中受尽欺负,唯有道信师父肯帮她,她既然承了师父的恩,是绝无可能对恩师动手的,所以他才不怀疑她。 这理由有些牵强,蛇受了农夫的暖身之恩还反咬农夫一口呢,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这位姚大人聪慧如斯,她不信他会如此武断地下结论。 他信她不是凶手,肯定还有别的理由。 唐璎注意到,方才姚半雪在前殿审讯众人时,仅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正说明他要怀疑的人并不在其中。与其说他信她,倒不如说他信寺里所有的人。 他应当是窥见了一些真相的,只是不愿同她说罢了。 “大人,皂角拿来了。” 唐璎方给银针消完毒,差役就将东西送到了。 姚半雪朝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衙役将东西拿给她。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落,天寒地冻,雪虐风饕。 在如此严寒的气温下,尸体是没有腐败的气味的,即便如此,差役也不敢拢去。尤其当他看到是尸体旁还跪坐着一名头顶光洁、容色昳丽的女尼时,更觉场景诡异。 碍于上司威压的目光,衙役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将皂角递给了那女子。 “有劳施主了。” 唐璎接过皂角,就着铜盆里的水,将银针洗了一番,再探入道信喉间,以纸密封,稍作等待后取出。 她将银针取出来后,针面已经变成了粉黑色,复又用皂角水冲洗了一遍,颜色未变。 衙役“啊”了一声,方想说些什么,被姚半雪赶了出去。 “师父确实死于中毒无疑,”唐璎将银针拿到门口,对着天光仔细看了看,“只是这毒…” 姚半雪皱眉,“如何?” “似是箭美人。” 说完这话,唐璎就后悔了。 箭美人始于南疆,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世所罕见。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黎靖北的母后清格勒也是死于此毒,这算是宫里的秘闻了,这事还是后来黎靖北告诉她的。 果然,姚半雪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瞳孔微震,锐利的眼神倏然扫向她。 唐璎淡淡地解释道,神色间看不出端倪,“贫尼跟各大名医修习岐黄之术时,曾遇见过一名苗疆的江湖游医,这箭美人的毒,是他告诉贫尼的。” 听完她的说辞,姚半雪依旧紧紧地盯着她,也不知信是没信。 “贫尼有些好奇,”唐璎转移了话题,“道信师父不过是灵桑寺一名小小的比丘,缘何会引得您这样的大人物前来造访呢?” 这话她一早就想问了。 寺里死了人,本该是七品知县该管的事,他这正四品的知府却亲自赶来了。 姚半雪顿了顿,“几月前,秋闱方过,巡抚办了场鹿鸣宴。开宴后没多久,第三名的经魁却突然毒发身亡。” 唐璎有些惊讶,她问这番话的目的原是为了转移话题,并未期待姚半雪真的会向她会透露什么,可是他却说了。 “死着江临,正是道信的儿子。” “什么…”唐璎心下一惊,她一直知道道信有个读书用功的儿子,却不知他今岁已经考取了本次乡试的经魁,成了正经的举人。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江临的遗体,可否让贫尼一观?” 江临中了举,本有机会参加来年的会试,却一朝身殒,所有的辛苦都前功尽弃。他死后,就连他的父亲最终也没能逃过此劫。 等等…姚半雪之前说,道信师父亲近的人会有危险… 唐璎面色一惊,难道…师父是受江临的牵连而死的? 在她思考间隙,姚半雪也一直在打量着她,听她说要查验江临的遗体,他提议道:“近几日府署恰好缺仵作,你若愿意,便来为我维扬府署做事吧。” “好。”唐璎答应了。 如今道信已逝,她在寺中已无牵挂之人,再待下去也只会继续受到那些师兄们的欺辱。更何况,她既然决定了要替师父查出真凶,便不会半途而废。 “姚大人。” 姚半雪方准备转身离开时,唐璎叫住了他。 “何事?” “嘉宁十七年,贫尼旅京时,曾得罪过建安的权贵。那人本想报复,后来得知我如今在寺中过得不好才肯罢手。若贫尼出了这寺院,他恐会再次报复。” “哦?” 姚半雪顿住脚步,复又打量起她,“是哪家的权贵?” “远宁伯府周氏。” 远宁伯是黎靖北的远亲,伯爷家小公子周长金的纨绔之名远播天下,这倒由不得他不信。 她出宫后化名章瑛的事黎靖北是知晓的,虽然还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入了灵桑寺,但为了稳妥起见,“章瑛”的身份最好也不要用了。 “这不难,我着林寺丞替你改了便是。” 唐璎微讶,变更户籍是大事,没承想这知府大人竟如此干脆。 “多谢大人。” * 丑时,南阳宫内。 深夜岑寂,繁星如许。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沿着华丽的织锦墙面洒到龙床上,凭添一抹幽然之感。 “母后…” 龙床上的人似被噩梦魇住了,薄汗从发间滑落,触及皮肤,寒凉的触感将他惊醒。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的被褥,入手处一片冰凉。也是,她都走了两年了。 “陛下。” 见他醒了,随侍的太监缓缓靠近,隔着床幔唤了他一声。 半晌,龙床上传来沙哑的两个字音,“何事?” 喜云顿了顿,“布政司官范乔范大人,被人害了。” 黎靖北听言一愣。 嘉宁十四年的舞弊受贿一案后,科举遭到天下士子的抵制。选拔人才的途径被截断,导致朝廷官员青黄不接,良莠不齐,此问题积弊已久。为防微杜渐,嘉宁帝特意加强了对行贿之风的管治,只可惜,临了却收效甚微。为了蟾宫折桂的青云梦,仍有不少人会前仆后继地以身试法。 维扬才墨之薮,是为朝廷输送人才最多的地方,黎靖北一向十分重视。 是以今年的秋闱,他特意钦点了布政司的范乔为外帘提调官,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宋怀州为主考官,让两人一同前往维扬主导乡试、督查风纪。未曾料到,有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天子钦命的官员都敢妄动。 “让孙少衡去查!” 黎靖北蹙眉,吩咐道:“经查处,凡罪证确凿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就地处斩。” “是。”喜云应道。 他是从东宫过来的老人了。 从前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位玉面郎君绝非良善之辈,只是未曾料到,自打登基后,他的手腕是越发铁血了。 喜云领了命,方准备退下,又被帝王叫住了。 “阿璎呢?” 听见这个名字,喜云的眼皮抖了抖,神色间有些犹豫。 “我问你阿璎呢?” 黎靖北拔高了声线,凌厉的语气将他吓得不轻。 “回陛下,娘娘…唐氏昨夜殁了,姚大人亲自验的尸体。” 乍闻前妻死讯,帝王神色如常,并未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就在喜云以为他会继续歇息时,龙床上的人平静地开口了。 “去灵桑寺。” 5、第四章 维扬府署内。 “张…张…张…”负责发放公服的皂隶是个结巴,“张”了半天也没“张”出个所以然来。 “章寒英。”唐璎替他说道。 皂隶将眼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穿着一身米色的棉袄,衣襟处的补丁痕迹明显,头顶的斗笠宽大,遮住了她光洁的脑袋,一身臃肿的装束在她精致小脸的映衬下,看起来格格不入。 皂隶皱眉,对着她连连摇头,“新…新入职的女子…分…分明叫张…张小满。” 唐璎指向他手上的名册,提醒道:“烦请小哥再仔细瞧瞧,今日来报道的差役中是否有个名叫章寒英的女子。” 皂隶依言将名册翻动几页后,神色忽然恭敬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您是姚…姚大人亲自介绍来的…失…失敬了。”说完,他将手中的青布公服交给了她。 出了灵桑寺后,姚半雪依言让章瑛“意外去世”了,还替她消了户籍。她如今的名字叫“章寒英。”说起来,这知府大人起名也是够懒的。寒英是雪的别称,他们初遇就是一个大雪缤纷的冬日。这名字意境虽好,可她却并不喜欢,原因无他,雪花高洁却也易逝,听起来似乎有些不祥。 唐璎换好官服,系紧斗笠,正准备去应卯时,那结巴皂隶却突然跳了出来,还朝她行了一礼。 “章…章大人。” 这声“章大人”将唐璎喊愣住了。咸南虽然并不限制女子科举、做官,但按规制最多只能做到五品,选择入仕的女子更是极少。除太祖皇帝亲封的一品大将军尹眉外,如今朝中有品级的,也仅余一个名叫仇锦的女子,还只是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 而仵作不仅属于未入流,更是连齐民都算不上的贱役,她实在当不得他这声“大人”。 唐璎有些尴尬,“这位小哥…你倒不必如此客气…”离了宫的她,如今什么都不是。 岂料,皂隶闻言并未搭理她,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疑惑间,唐璎转身,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才反应过来,皂隶恭敬的对象并不是她。 “下去吧。” 来人朝皂隶摆了摆手,方准备进门,被一个小役拦住了去路。 “表舅。” 这声音有点耳熟。 章同朽顿住脚步,朝门口立着的人看去,旋即大惊失色,“娘娘…阿…阿瑛,你怎会在此处?” 唐璎叹了口气,方想解释,章同朽却兀自急切道:“此乃公门重地,你有私事自去章府寻我便是,怎可擅自闯到这里来,若是被知府大人发现可就不妙了!” 他说完就要将唐璎往偏房里推,“快!先去将这身公服换了!” “表舅,我…”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旬安。” 看见来人,章同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先看了眼唐璎,示意她赶紧躲进去,然后转身恭敬道:“姚大人。” 他施完礼,见姚半雪的视线已经察觉到了唐璎的存在,旋即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女役张小满,她方才领了公服,此时正准备去应卯。” 果然,他话音方落,姚半雪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唐璎伸手扶额,只能硬着头皮道:“爹,你胡说些什么呢!”她抓住章同朽的手臂使劲掐了掐,想给他点暗示。毕竟此前在灵桑寺,她曾对姚半雪谎称是章同朽的女儿,章同朽的这般举动简直是把姚半雪当猴耍了。 她费劲暗示半天,岂料章同朽并未会意,眼看着自己的衣角即将被她拽住,他眼皮一抖,径自撇开她的手怒道:“小张,男女授受不亲!本官是有家室的人,你莫要对本官动手动脚的。” 唐璎彻底绝望了,望着章同朽的衣襟默然不语。 “旬安。”姚半雪又唤了他一声,寒霜般的面容上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无探究的欲望,“寒英是新来的仵作,你先带她去熟悉下府署的环境。” “寒英?”章同朽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答了声“是。” 姚半雪点点头,转向唐璎,淡淡道:“半个时辰后,来殓尸房见我。” 这是要让她去验江临的尸体,唐璎自然不会拒绝,“是。” 吩咐完两人后,姚半雪就离开了,寒风中仅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合欢香。 “你跟姚大人认识?”姚半雪走后,章同朽问她,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诧和好奇。 唐璎无奈,只好把前因后果同他解释了一番。 章同朽听完经过,一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哎哟你早说嘛,这下好了,我倒莫名给自己挖了个坑,明年就是吏部的政绩考核,我这般欺瞒他,他若有心给我上眼药,唉…” 回想起方才的举动,又联想起自己往后的仕途,章同朽懊恼不已。 唐璎有些讪讪,“您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让我说嘛…”她想解释来着,分明是他不给她机会,急匆匆的就想推她进偏殿换公服。 章同朽叹完,又好奇道:“这么说来,你如今算是还俗了?” 唐璎点头。 他咽了下口水,“宫里的那位…他知道吗?” 唐璎顿了顿,“应当是不知情的吧…况且,有官方的户籍文书为凭,此事不好作假。”在姚大人的帮助下,昨日夜里灵桑寺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正是道信唯一的女弟子妙仪,她的“尸体”也被连夜运出了灵桑寺,一切都做的了无声息。 “再说了,”唐璎敛首,淡然道,“即便有所察觉,我与他尘缘已尽,两载过去,就算他偶然间得知了我如今的境遇,也未必会在意。” 她言辞间未见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人。章同朽不禁打量起眼前的小侄女,她一身青色布衫,头上戴着宽厚的斗笠,素衣朴裳却难掩姝色,五官妍丽,肌肤胜雪,眉宇间隐逸着一片淡然之色。 许是清净之地待久了,比之两年前,她似乎还多了些空灵之气。 说起她的前夫,章同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方想再说写什么,唐璎忽然问道:“对于道信师父的死,表舅有什么线索吗?” 她”死“后,姚半雪代知县全盘接手了此案,章同朽作为维扬同知,多少也会知道点消息。 “别的倒没有。不过…李主簿审问得知,你师父身殒那夜,灵桑寺似乎还接待过一位特殊的施主。”章同朽抿了抿干涸的唇,回忆道:“据寺中某比丘交代,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斗笠帽檐很大,眉、眼、鼻、唇几乎都被那宽大的斗笠给遮住了,只隐约能瞧见他下巴左下角的位置有个大痦子,那人自称在山中走失了,特意来寺里借宿的,香火钱还留了不少呢。” 唐璎皱眉,寺里人员进出的事都是她大师兄明镜在管,她对此毫无头绪。 ”那人可抓着了?“ “没呢。”章同朽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总之在知县下令将灵桑寺围起来的之前,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至今仍未找到。” 唐璎点点头,那人若是凶手,恐会些轻功。 半晌,她咳嗽一声,问:“表舅与姚大人共事多年,可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 章同朽见她一副遮遮掩掩、好奇又不敢打听的模样,不由得来了兴趣。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这话令唐璎颇觉无语,“底下供职的,自然得了解上级的秉性。” “这也不无道理。”章同朽抚了抚下巴,细细思索起来,“姚大人出自颖川世家姚氏,乃青州人,七年前就来了江南,如今未及而立之龄便已官拜四品,成了这维扬的知府。” 尽说些没用的。 唐璎叹了口气,“我是想问他秉性如何,像是平时为人处事的风格,以及是否苛待下级之类的。” “嘿,你急什么!”章同朽对唐璎无语的态度很是不满,可说到这里,他却有些拿捏不准,“你问性格和为人处事,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说他是个好官吧,可他在政绩上的表现却并不如何突出,也鲜少做些利民的好事,就连下面知县的声望都比他高。可你说他庸碌吧,他又总能在不经意间以圆滑之法解决难题,总让人觉得…” “难以捉摸。”唐璎替他补充道。 “对!” 章同朽:“自我与他共事起,似乎从未见过他同谁特别亲近过。为官的这些年,有人谄过他,也有人辱过他,但他似乎都不大在意。我还听说他是因为在老家那边立了大功才被调过来的,似乎同建安那边还有点联系…哎,你去哪儿?” 章同朽的话还未说完,唐璎转身就走,“去见你说的那位宠辱不惊的知府大人。” 姚半雪让她半个时辰后过去,如今时辰已到,她不好让上级久等。章同朽方才说了那许多,都是些废话,实则她对姚大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从他冗长的叙述中,唐璎提取到的有效信息只有两个:其人高深莫测,且不大管事。 如此甚好,正巧她想替师父查清真相,若顶头上司是个不管事的,倒也方便她行动。 冬日里的天格外清澈,碧空如洗,祥云万里,这样的天色在晨曦的包裹下,常给人以纯净宽阔之感。 江临的尸体被停在府衙的殓尸房内,僵硬而冰冷,与外间和煦的气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璎来时,姚半雪已经先一步到了,他一身绯色的官袍,未戴乌纱,长睫下垂,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尸体。 听见外间的动静,他转身看向她,“开始吧。” 与那双寒凉幽深的眸子对上视线时,唐璎忍不住心里一紧。她从未见过江临,看见他的遗体自然也不若看见师父的遗体那般伤感,而姚半雪似乎又恢复了往常那般冰冷疏离的态度,甚至连尸体上的白布都未替她掀开,仿佛昨日的体贴都是一场幻觉。 唐璎稍稍定了定神,拿起仵作房的工具工作起来。半晌,她净了手,肯定道:“与师父的死因一致,江临亦是死于箭美人之毒。” 过了三个月,死者口中的香味早已散尽,粉黑色的银针却作不了假。 姚半雪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唐璎问:“可是鹿鸣宴上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 今早勘验的时候,她在师父禅房内的杯壁上也验出了箭美人的毒。昨日,师父应当是夜里忽觉口渴,起夜时随手用蘸了毒物的杯盏喝水后才瞬间毙命的。而此前姚半雪曾说过,江临是死在鹿鸣宴上的,那毒物就很有可能下在了吃食或酒水里。 姚半雪沉默半晌,道:“鹿鸣宴由林巡抚举办,与会者仅有各考官、学监,以及新科举人们,我并未参与,是以对当日的情形并不清楚。” 唐璎听得出,这话不过是搪塞之言,就算案发时的情形他不清楚,可这案子是他主导审理的,事后岂有不知之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小吏突然闯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大人,新科的几位举子都在正堂内候着了。” 姚半雪听言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说,径自离开了。 6、第五章 “姚大人。” 姚半雪方准备离去,唐璎出声叫住了他。 大雪初霁,丹曦渐盛,她未领冬袄,一身单薄的布衫立于将化未化的雪水中,只觉冰寒刺骨。 望着她冻得泛白的嘴唇,姚半雪的神色间有些不耐,“你还有何事?” 唐璎作揖:“大人审问举人时,可否也让下官旁听一二?” 她的眸光晶莹,毫不逊于地上的积雪,即使此刻已经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瞳孔中的清亮之色却丝毫未减。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纯粹清炯的目光了,一时间竟失了神。若是姚光还在…或许… 他闭上眼,不敢深想… 半晌后,姚半雪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不可。”说罢,他吩咐身旁的小吏去取件棉袄过来。 听到如此干脆的拒绝,唐璎有些生气了。方才她给江临验尸时,一旦问及鹿鸣宴上的细节时,他便有意开始回避,这回竟连她旁听的恳求都给拒了,分明是铁了心不想让她参与进来。 唐璎直视着他,语气不忿:“按照我们的约定,下官入职的初衷便是为了查清师父被害的真相,而您恰恰也需要个验尸帮手。可下官帮过大人后,大人却不肯依言透露案件的细节,难道是怕下官查出些什么不成?” 她这话说的十分不敬,只差没说他徇私枉法了。 旁边的刘推官一听,急斥道:“大胆!区区贱役也敢…” 唐璎丝毫不惧,“入灵桑寺后,我就成了师父唯一的弟子,也算是他半个家人了。大人若真的心中无愧,又何惧让我这个家人知道实情呢?” 刘推官只觉得他在诡辩,一下子气的满面通红,刚想反驳,姚半雪吩咐道:“刘推官,你先去正堂候着吧。” 然而,他并未被唐璎的话激到,俊逸的面庞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章寒英。” 姚半雪缓缓走近,将小吏取来的棉袄替她披上,动作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近人情,“在灵桑寺,本官分明是以‘府署缺仵作’,本着求贤的姿态请你过来的,你当记住,查案是官府的事,本官从未应允过你什么,允你勘验江家父子的尸体已是让你参与其中。” 他甫一靠近,淡雅的合欢香扑鼻而来,馨甜的香味与他周身清冷的气场格格不入。 寒风里,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此事牵连甚广,本官劝你小心为上,切莫打听太多。” 唐璎心中冷笑,好大的官威,请她来府署时自称“在下”,遇到不欲回答的问题时又自称“本官”,难怪表舅觉得这人圆滑之极又难以捉摸。 “那大人呢?”见他如此,唐璎亦冷淡了语气:“既然此事牵连甚广,大人就不怕惹祸上身?” 姚半雪斜了她一眼,“道信的死无足轻重,可江临却不一样,他虽非朝廷命官,却已是乙科出身,且事关科举,陛下马上就会派人下来查,何需你我在此多此一举。” 他寒星般的眸子睥睨着她,意有所指道:“吏部与都察院会推【1】后,已着本官前往建安赴职,朝廷的钦差一来,定会自己把握主动权,在此期间你莫给我添乱。” 唐璎拧眉,姚半雪的意思很明显了:此事水深,他又要升迁了,是以不欲惹事上身,反正到时候若是出了事,亦或招惹了哪一方,直接把屎盆子往那位钦差大人头上扣便是。 姚大人这是在警告她,莫阻了他的青云路。 按耐住心中的愤懑,她问:“您方才说,事关科举?” 即便姚半雪已经足够谨慎,唐璎依旧从他半遮半掩的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若是事关科举,又能惊动圣上,莫非此案同舞弊受贿有关?” 嘉宁十四年的大型科举受贿案一出,举国震惊,科举的公平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近年来各地士子纷纷罢考,朝中人才凋敝,便是一些有心想要通过科举翻身的寒门亦会被骂上一句”寡廉鲜耻,有失风骨。” 这是嘉宁帝生前未竟之事,如今倒成了黎靖北的忧患,她深知此案对朝廷的影响。 唐璎的敏锐让姚半雪眼波微动,却又很快恢复平静,“近日府署事少,本官见你闲的很,既然如此,你去将正心楼【2】的地扫了吧。” 说完,姚半雪再未理她,兀自转身走了。 冲着他的背影,唐璎不忿道:“我无惧,大人亦无愧,就不该回避我的问题!” 姚半雪闻言顿了下脚步,却并未搭理她,继续往正堂的方向去了。 审问举人的正堂是知府办公的场所,堂外有诸多皂隶衙役看守,唐璎拢不进去,只能怀着满腔怨气去了正心楼。 正心楼设在府署北门,是姚半雪的退食之所,里间陈设简朴、布局有序,并无过多雕饰。书架上摆满了各类经史子集,放眼望去,琳琅满目,还有文房四宝、字画诗联若干,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素雅之意。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3】 看着眼前的清雅之所,唐璎有些讽刺地想,若非方才殓尸房内的一番争论,她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哪家博学多才、廉洁奉公之人的书房。姚半雪这样的人,是否唯利是图不好说,但显然与舍己奉公毫不沾边。 好在此处不算大,她又早已被灵桑寺的几个师兄磨练得皮糙肉厚的,不到两个时辰,正心楼便被她打扫完了。 离天黑还有些时辰的时候,唐璎去了趟贡院。 维扬的贡院位于城南,是每年秋闱的开科取士之地,江临这一批的考生亦是在此处应考的。 “什么人?” 看守的官差见眼前的女子一身青色布衫,头顶的斗笠老旧,大袄的质量也下乘,略带警惕地问。 唐璎敛眉恭敬道:“下官奉章大人之命,来取已故考生江临的随身之物。” 说罢,她将一枚令牌交给了官差。 这令牌是她从章同朽那处拿来的。当然,她并未将姚半雪禁止她私自调查的事告诉过他。 “原来是同知大人的人,失敬。” 官差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收敛了警惕的神色,继而蹙眉,“可江临的遗物前几日不是由刘推官亲自取走了么?” 唐璎笑了笑,高深莫测,“这大人就不必管了。” 她言辞含糊,官差却不觉得冒犯,鹿鸣宴上登科举子被害,府署连查两个月都没有定论,此事已然惊动了朝廷。官场的水有多浑他深有感悟,遂不再多问,只想听命办事。 他打开了大门,“进来吧。” 维扬的贡院十分开阔,布局方正,墙垣高耸,四周各设有角楼,以备监考瞭望之用。此外,考试当日,考生经过龙门时,会有稽查人员搜身,以防考生有藏私、夹带等舞弊之举。总体来说,贡院对于生员舞弊行为的监督还是做得很到位的。 “此处便是江临的号舍了。”官差将唐璎带到一排排砖房前,指着左数第二间介绍道。 号舍朴实简陋,前无遮挡,唯有顶棚处有几块砖瓦作遮雨之用,两壁的托砖之间嵌了两块木板,木板上放有考篮若干,供考生们盛放一些自己带进来的干粮和文房四宝。 江临的考篮内空无一物,并没有任何能取走的东西,官差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 唐璎笑言:“您说的对,大约是章大人记混了,他要的证物恐怕一早就被刘推官给收走了。” 她抻了抻脖子,作劳累状,“大人的吩咐既已完成,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都是底下当差的,因上级犯糊涂而白跑一趟的事数不胜数,这点官差深有体会,道了声“姑娘辛苦了”,便想送她离开。 “最左间坐的是谁?”临走前,唐璎指着江临左边的一方号舍随意问道。 官差看了一眼,脱口而出:“蒋其正。” “哦?” 唐璎露出一副敬佩之态,“参与秋闱的士子成千上万,大人的记忆竟如此之好,我方才不过随意一指,大人居然能迅速对号入座。” 她的模样温婉,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官差不寒而栗。 他急急解释道:“蒋其正乃今年秋闱的解元,我对他坐过的号舍有些印象,不是很正常的事?” 举人之死事大,他可不想平白惹上嫌疑。 唐璎点点头,她倒不是怀疑这官差什么。若他真的心怀不轨,一早就不会放她进来。 “多谢大人解惑。”她礼貌一笑,告别官差后就直接回了府署的吏舍。 这趟贡院之行,虽然收获不多,却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让她知道了江临旁边坐着解元这回事。 按照她的推断,倘若此次秋闱的确存在舞弊行为,江临极有可能是察觉到解元蒋其正作了弊才被灭的口,可号舍与号舍之间皆隔有厚厚的砖墙,江临又是在哪里观察到蒋其正舞弊的呢? 维扬的贡院她也看过了,四周开阔,守备森严,先不说江临是如何察觉的,就说蒋其正本人,又是如何躲过道道搜索,在重重监视下进行舞弊的呢? 一时间,唐璎千头万绪,身体更是疲累至极,不一会儿她就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会是谁呢? 不对!此为女子吏舍,闲人轻易不会搅扰! 意识到这点,唐璎瞬间警觉起来,拿起枕边的匕首就要起身。这匕首是黎靖北当年送给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却有着见血封喉的本事,刀刃锋利至极,等闲不得出鞘。她离宫时什么也没带,仅带了这把匕首防身。 “哎哎哎,你干嘛?” 来人甫一入内,便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立于床上,手持利刃,面露凶相,看起来十分不善。 “我是新来的仵作张小满,姑娘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 此时,唐璎也看清了来人人的长相。她的面颊饱满莹润,一双水汪汪的圆眼耷拉着,似小狗一般,是惹人怜爱的可人模样。 张小满这名字她有些印象,那结巴皂隶和表舅都提到过,这人似乎同她一样,是新来的役使。 “抱歉。”唐璎收回匕首,礼貌道:“我叫章寒英,亦是新来的仵作,是姜姑娘的新…舍友?” 张小满闻言有些吃惊,“你猜到了?” 唐璎笑笑,“衙内的女差役仅有你我二人,既是吏,便不可能有单独的居所。所以你说你叫张小满时,我便猜到我们以后要做室友了。” “寒英聪慧。”张小满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僵硬的颈椎,叹息道:“唉,你说这大雪天的,我还非得在入职的头一天被喊去验尸,真是晦气。” 唐璎一愣,“你何时验的?” 她记得姚半雪说近几日府署事少,午时她验完江临后还被他撵去干杂活了,这新来的尸体又是何时出现的? 张小满叹了口气,满眼无奈,“申时临时被知府大人叫过去的呗。” 唐璎心下一惊。 她与张小满同为仵作,姚半雪传唤张小满时未必没问过她,申时她打扫完正心楼后就私自跑去了贡院,并不在府署内,直至酉时才归。若姚半雪寻她不得,岂非觉得她在玩忽职守? 张小满并未察觉到她的情绪,兀自抱怨道:“这回死的提调官好像还是个大官,叫什么,范乔…娘诶,方才我验尸的时候被一堆人围着看,连礼部的什么尚书都来了,吓得我手抖的哟,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高官。” “什么?!”唐璎的声音高了些,张小满侧首,终于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色。 她的狗狗眼中溢出了一丝担忧,让人好不怜惜,“寒英你没事吧?我给你倒点水。” 唐璎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兀自躺回床上歇息了。 布政司的范乔,是黎靖北的心腹之一,他此次应当是奉了皇命前来维扬巡视秋闱。这凶手也是胆大包天,连天子近臣都敢杀,看来他来头不小。 两人将将寒暄完,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张小满不满道:“谁啊?” 敲门声一顿,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章寒英,姚大人找你。” 7、第六章 冬夜寒凉,孤星点点,清冷的月辉落在积雪上,仿佛一层朦胧的薄纱。 公事已毕,皂隶衙差们早已下值,二堂前仅留了四人看守。 姚半雪卸了官服,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埋首翻阅着公文。泠泠月辉下,他面容清秀俊逸,五官线条流畅,气质冷郁,既有儒雅孤高的书卷气,又有锋锐凌厉的肃杀之感,让人难以靠近。 “姚大人。”唐璎低唤一声,旋即想起一事,不由有些紧张。 白日里两人本就闹得有些不愉快,若她申时私去贡院的事被他得知,他完全能以玩忽职守为由头将她撵出府署。 唐璎低眉,并未询问他传她来的用意,她想先听听他怎么说。 “在灵桑寺,你曾说过你通些岐黄之术?” 姚半雪开口了,声音清冽如寒泉,却并未提及她私自跑去贡院一事。 唐璎微愣,而后暗自舒了一口气:“是。” 其实她主擅医术,验尸的本事也不过是为了辅佐医理才学。 姚半雪点点头,“明日巳时,你随我去趟李府。” 唐璎皱眉,这可不行,她明早还要去看范乔的尸体呢。那朝廷的钦差想必很快就会赶来了,那人一来,她接触范乔尸首的机会就更少了。 “大人,下官明日还要…” 姚半雪打断她,神情间隐有不耐,“犯病的人名叫李思,是本次秋闱的监试官。” 唐璎猛然抬头,旋即明白了姚半雪的用意——昨日死去的范乔,除了布政使的身份外,还是本次秋闱天子亲命的提调官,而是李思的监试官和提调官一样,同属外帘官。这么说来,关于范乔的死,这个李思可能知道些什么。 姚半雪倒是会拿捏她。 如此,她爽快应道:“下官领命。” 次日辰时,唐璎提着药箱就去了二堂,见时候尚早,她打了会儿坐,入定后,内心似乎平静了不少,混沌的思绪也跟着清晰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色的官靴映入眼帘,是姚半雪到了。 唐璎朝他微笑,“姚施主。”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复唤了一声“姚大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并未在意她的误称,“走吧。” 李府。 “知府老爷啊,您可算来了,妾命苦啊!我家老爷都昏睡两月有余了,光这药材上耗损的钱,都够我们李家三年的开销了。” 李夫人是穷苦出身,从前节俭惯了,加之李思为官清廉,家中本无余钱,李思一病,李家又平白折损了许多银两,她心中不忿,见了姚半雪便开始大倒苦水。 唐璎看了眼面前年轻隽秀的“知府老爷”,莫名觉得有些滑稽。 一旁的小妾周氏也哭了起来,一脸梨花带雨,“是啊,老爷这中风之症来得又急又猛,便是连林意大夫也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啊。” 唐璎蹙眉,林意这人她知道,当年她在维扬学医时曾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两人交情不深。此人在维扬颇有些名望,却品行不端,生性好赌,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之中。 即便如此,唐璎却不得不承认此人医术高超,且远在她之上,可连林意都医不好的人,姚半雪凭什么认为她可以? “夫人。”见李夫人还想抱怨,姚半雪打断她。他指了指唐璎,“这是府署的仵作章寒英,此女师从华佗之后,又是太医院章医正的独女,小小年纪就医术超群,且不输林大夫,李大人的昏症或可让她一试。” 唐璎听言瞪大了眼睛,这话姚半雪还真敢说,莫说“师从华佗之后”了,便连太医院都没有姓章的这号人。 李夫人听说她是个仵作后,面露鄙夷之色,可在听到姚半雪给她加的一连串“头衔”后,脸上的晦气之色又转为了欣喜。 她满是细纹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立马握住了唐璎的手,“哎呀呀,是我有眼不识珠了,只要您能医好我家老爷,姑娘要什么我都答应!” 唐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笑道:“李夫人客气了,您先带我去见见李大人吧。” 李夫人连忙道:“是是是,姑娘请。” 李思穿了件白色的中衣直直地躺在床上,额间有些发烫,四肢却是冰冷的。 唐璎将他的眼皮撑开看了看,又瞧了瞧舌苔,再替他把了脉。 她问李夫人:“李大人昏迷前可有气短、盗汗、神识不清、言语蹇涩之症?” 李夫人连连点头,“对!” 唐璎心中已有了判断,又问了几句李思昏迷前的状态,笃定道:“李大人恐怕是气上冲心所致的淤症,且用当归、川穹、赤芍、红花等药材熬成水灌服即可。” 她话音刚落,那小妾却急了,“你胡说!老爷患的明明是中风之症,林大夫亲自看过的,你这江湖游医莫要乱开药害了我家老爷!” 周氏这副急赤白脸的样子委实可疑,眼神还时不时地躲一下,唐璎问她:“林大夫怎么说的?” 这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询,若是真心挂念病人的家属,势必不会忘记大夫的医嘱,可周氏却变得言辞含糊起来:“林大夫说,他开的药方主要针对晕厥、呕吐、口眼歪斜等病症…” 说完,她唤下人将林意往日给李思开的方子都拿了过来,递给唐璎过目。 唐璎翻了几张后点头:“不错,正是治疗中风之症状的药方。” 周氏听后松了一口气,似乎以为唐璎已经肯定了她的说法,跟着又叹息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唉,林大夫早先就劝过老爷少吃些海味,老爷自己管不住嘴便罢了,家里偏还常常采买,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该怨谁。” 这话李夫人一听,兀自愧疚起来,“说起来也是我不好,前几月夏汛,鳌虾的价格便宜的很,之前我家那口子嚷了好几回想吃海味,我便一下囤了几十斤,我没想到…没想到…”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起来。 李夫人一向有勤俭持家的美称,她觉得自己这回是因为贪便宜才害了自己的夫君。 唐璎蹙眉,李府这小妾倒是厉害,三下五除二就引开了话题,还顺带将矛头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半晌,姚半雪开口了,冷漠中透着微微的不耐烦,“既然林大夫的方子吃了这么久都不行,那就换成寒英的,若出了事,本官来担责。” 说完,他唤来李府的小厮,让他按照唐璎的方法去抓药了。 一时间,周氏的脸上血色尽失,李夫人也隐有担忧之色。 岂料,小厮将药给李思灌进去后,半个时辰还不到,李思就醒了。 “相公!” “大人!” 李夫人和周氏纷纷拢过去,作大喜状。 李思将将醒来,思绪还有些混沌,待神识恢复清明后,他将夫人好好安慰了一番,顺带剜了眼周氏,随后目光移到姚半雪身上,颇为意外:“赤芒?” 姚半雪朝他拱手,“李大人。” 范乔和李思同为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官衔上比姚半雪大了三级,这声“赤芒”,唤的应当是姚半雪的字。 唐璎暗自有些意外,姚半雪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居然会拥有如此炽烈温暖的字。 未等李思开口询问,姚半雪径自道明来意,“布政司的范大人薨了。” 李思浑身一僵,旋即下令屏退所有人,待看到姚半雪身边的唐璎时,显得有些意外,“这位是?” 他甚少见到姚半雪身侧有过谁,他总是孤零零一人,可这回他不仅带了人出门,带出来的还是个女子,这让他颇觉稀奇。 唐璎恭敬道:“回大人,在下是…” “你也下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姚半雪打断了,一点机会都没留给她。 又是这样!回回都是利用完后又一脚踢开! 唐璎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喊了声“阿雪——”,面露伤心之色:“阿雪,你莫同我置气了好吗?” 姚半雪蹙眉,方想说点什么,唐璎却没给他留机会。 “我本在寺中清清静静地,师父故去后,你却勾我入红尘,还承诺此间事了便娶我过门。可我还俗后,你不是让我帮你验尸就是治病救人,每每利用殆尽又一脚踹开。阿雪,你好狠的心!” 她说的声泪俱下,半真半假,将李思和姚半雪听得一愣一愣的。 唐璎明白,李思这人很关键,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章同朽职级有限,回了府署后她就再难找到其他获取信息的渠道了。 师父和江临的案子,她必须从李思这里挖开一道口子。 唐璎说完,李思看向姚半雪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赤芒,你…” 他对唐璎本就生了些同情心,再加上她方才说的“治病救人”的对象好像就是他自己,心中不免又多了丝感恩之情。 唐璎乘胜追击道:“李大人,鹿鸣宴上经魁遇害一事想必您已经知晓了。” 李思点点头。 “前日夜里,下官的师父道信也去了。而道信,正是那经魁的父亲。”她直视着李思的眼睛,正色道:“师父生前对下官恩重如海,仅收了下官这么一个弟子,更是下官家人般的存在。如今他去了,下官无法尽孝,唯有尽快弄清事实,方能祭他在天之灵。” 她直视着李思的眼睛,正色道:“请大人给下官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她说得激昂,一旁的姚半雪却一言不发,只冷着眼看她表演,一双愈发森冷的眸子却不难看出,他动怒了,且怒得不轻。 听完她的话,李思动容道:“姑娘,你的赤忱之心本官感受到了,既然你是死者唯一的弟子,留下来听听倒也无妨,赤芒你觉得呢?” 姚半雪对李思的提议充耳不闻,倒也没再赶她走了,转而问起正事:“秋闱那九日,范大人可曾有过异常之举?” 李思想了片刻,答:“似是没有。不过…若说值得注意的事,倒是有一件。” 乡试共持续九日,每三日为一场,共三场,场与场之间有一晚外出的机会,生员可回家休整,次日返回考场后再次接受搜身检查即可。每场开考后,生员整三日皆需待在自己的号舍内,吃喝拉撒都得在那一方小砖房里解决。 李思告诉二人,秋闱的头一日,他抓到过一个名叫封嗣的考生,也就是本次秋闱的亚元。 李思见他神色慌张,还带了个酒囊,便截了他,让他把那酒囊留下。岂料,那考生却执意不肯给,说那酒囊乃救命之物,里头装有阿魏熬制的药水,他患有腹疾,常年腹痛难忍,需要靠这阿魏水续命。 那阿魏水臭气熏天,李思怕影响到其他生员,便同封嗣说他可以着人先替他保管着,等他病发时再送过去。封嗣却唯恐李思的人保管不当,导致自己命殒当场,死活都不愿把那酒囊给他。 两人争执不下时,范乔来了。 了解完情况后,范乔先是打开那酒囊看了一眼,确认装的是阿魏水后,再差人给封嗣拿了块厚棉布,勒令他进号舍后盖住,非必要不得拆开,以免臭味影响到其他生员。封嗣应承后,范乔便将他放行了。 李思觉得有些不妥,范乔却告诉他,他有个妹妹也患有腹痛的急症,常年阿魏水不离身,每回出门都会被人嘲笑身上臭,是以才对封嗣动了恻隐之心,而且封嗣带进去的阿魏是熬好的药水,并非大块的药材,无法藏私夹带纸条类的物品。 两人虽然同为外帘官,但范乔是天子近臣,李思虽然心里依旧不大赞同,却也不敢忤逆,还是依言放行了。 “奇怪的是,乡试第二场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名考生,那回他却没带那酒囊,我问他何故,他只说了句不打紧,做完搜身检查后就慌慌张张地进了考场。” 唐璎点点头,明白李思感到蹊跷的点在哪里了。乡试每场持续整整三日,这三日内,生员只能待在自己的号舍内,若阿魏是那般紧急的药物,缘何封嗣第一场带,第二场又不带了呢? 她看向姚半雪,他也是一副凝眉思索的模样。 李思补充道:“第三场的时候我虽然没再见到这人,倒是遇到了另一个同他情况一样的生员,那人也想将装了阿魏水的酒囊进考场。我当时想着,之前那个都放了,这个不放的话多少有些不大公平,检查完他的酒囊后就放行了。” 唐璎凝眉,亚元…酒囊…阿魏…臭味… 是了!臭味! 唐璎脑中灵光闪过,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她此前去贡院看过,号舍与号舍之间隔着厚厚的砖墙,相邻的生员之间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做什么,若有敲击之音发出,亦会引来考官们的质疑。 若说还有什么是能传播到邻近号舍的,那便是气味! 思及此,唐璎问李思:“大人第三场考试遇到的那个生员,是否叫蒋其正?” 李思转头看向她,十分惊讶,答:“正是。” 这就对了! 江临想必是闻到邻舍的气味后,察觉到了什么才被灭的口。看来…秋闱的头两名都有点问题。 8、第七章 这趟李府之行,唐璎收获颇丰。 细想来,秋闱的头名和二名同时患有腹痛,并且同时都要靠阿魏入药这点本就可疑。不过这种可能性倒不是没有,但她更愿意相信这阿魏是两人用来舞弊的工具。 如此一来,她一开始的猜测便没有错,江临的确是在察觉到临舍的蒋其正舞弊后才被灭的口。只是具体如何舞弊、作案的方法、以及毒物的获取的渠道都尚不明晰。 离开李府后,两人共同上了姚半雪的轿。按规制,她一介小吏,本无与知府同乘的资格,但姚半雪似乎不大在意,和来时一样让她入了轿。 他这个人似乎向来如此,从不刻意抬高自己,对什么都淡淡的,却又让人不敢侵犯。 回府署的路上,姚半雪一路都在看书,唐璎却十分安静。方才她在他上司面前骂他负心薄情的事,他显然动了怒,必然不会就此算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姚半雪放下手里的书,语气寒凉:“本官今岁二十七,尚未娶妻,你已满二十二,亦未婚嫁,你我都是大龄之人,本就姻缘不顺,本官孤身惯了倒是无所谓,可你日后若是想寻得良缘,经你今日一番闹腾,往后在姻缘方面怕是难上加难了。” 唐璎明白,姚半雪指的是方才她在李思面前谎称他恋人的事。 不错,她方才坑他那一下确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其实也无所谓,她都是嫁过一回的人了,他还是个二十七岁的老光棍呢。 唐璎侧眸瞧了他一眼,不由心下感慨,这老光棍生得如此仙人之姿却还娶不到媳妇儿,想必眼光奇高,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毕竟是她冒犯在先,姚半雪难得没跟她计较,她打着呵欠就坡下驴道:“多谢大人提点。” 轿内设了暖盆,隔绝了外间的寒冷,融融的暖意让唐璎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的感觉袭来。 许是昨夜睡得太晚,姚半雪竟也觉得有些犯困,索性放下书,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轿内狭窄,她卸了斗笠,光洁无发的颅顶显露出来,衬着小脸下一双淡然清雅的眸子,不仅不显得突兀,反倒有种相得益彰的清润感。 瞅着她这副自如的姿态,姚半雪突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那日,她穿着一身圆领方襟的海清,眼神淡漠,举止有度,他本以为她是个心境澄明的修士,可后来她却不顾他反对,三番五次想要插手案件,他这才知道,这人安恬的外表下有多倔。 明明一身反骨,却总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没由来生出了一股恼意,遂拿起一旁的卷轴敲了敲唐璎的肩膀,“明日寒衣节,府署有洒扫的旧习,我看你近日无事,二堂的那块地就归你了。” 此话一出,唐璎瞬间醒了神,心中微有不满。 这是姚半雪第二次让她干杂活了,上次还是因为她勘破了他话中的漏洞,他恼羞成怒所致。 罢了,这次毕竟是她有错在先,他不将她赶出府署就是好的了。 她抿了下唇,倒也答得干脆,“好。” 姚半雪眯眼,好像更生气了... 他闭眸平静了一会儿,问她:“为何拒绝李夫人的邀请?” 方才在李府,李夫人对她医好李思一事很是感激,并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四日后的生辰宴,似乎有意介绍些年轻有为的才俊给她认识,让她气气“负心”的姚半雪。 唐璎转头看向窗外,神情落寞,“四日后是师父的头七。” 而且,她若真被李夫人安排在她的生辰宴上相亲,除尴尬外,多少有点喧宾夺主。她望着前方的织锦轿帘,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情绪,“况且,我不想破坏别人的生辰宴。” 在说到“生辰宴”三个字的时候,姚半雪似乎看到了她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悲伤。不知怎的,他的心也没由来的微微一沉。 压下心头的异样,他问唐璎:“你就不好奇李大人是谁害的?” 唐璎摇摇头,“并没有人要害他,李大人久睡不起,乃是气上冲心,加之摔到了头,颅内凝了淤血所致,李大人初初陷入昏迷时,若是按气上冲心之疾来治,想必早好了,可林大夫给他开的却尽是治疗中风的方子。” 她打了个哈欠,感觉更困了,“可林意是杏林妙手,按道理,他绝不会将气上冲心和中风的症状弄混。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他并未见过李大人本人,开方子时全凭别人口述。方才见那周氏慌张的模样,加之稍微了解些林意的本性,我便猜测他们二人或许有私情,李大人醒来后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 她记得李思醒来后,见了周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感受到姚半雪探究的目光,她笑道:“林意借着替李大人看病的幌子,去的却是周氏的房间,开药时也全凭周氏叙述,比如李大人吃了过量的海味,偶有意识不清之类的,如此一来,自然会药不对症。李夫人或许会想过延请别的名医,可中风之症本就不易根治,别的大夫一听连林意这样的圣手都医不了,便也就退缩了。” 说到此处,唐璎笑了笑:“这些姚大人不是都猜到了嘛。” 他想必一早就看出李思患的不是什么绝症,才敢让她来试,还用“师从华佗之后,太医院医正独女”这样的说辞来骗取出李夫人的信任。 姚半雪未说话,只拿一双漆黑的瞳孔深深地凝视着她,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半晌,他似乎也有些困了,方想闭上眼假寐一会儿,唐璎却突然踹翻了脚边的火盆。 “有迷香!” 她的话才落音,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 “咻——” 一支箭矢划破轿帘,往正中袭来,被姚半雪堪堪躲过。 轿内四周封闭,敌人尚且看不轻他们的位置,可若任意一方的轿帘被射落,她们便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成为待宰的羔羊。 “弃轿!”姚半雪果断道。 两人一边躲着箭矢一边跳了轿,恍惚间,唐璎仿佛瞥见了轿夫横陈的尸体,他被一箭穿喉而死,不由一阵心惊。 他们落轿的地点在永乐巷,此处人烟稀少,万籁俱寂,平时也鲜有人过,难怪刺客们敢选在此地动手。杀手只有两名,可由于迷香的加持,两人躲得并不轻松。 很快,唐璎跑不动了。 姚半雪的状态也不太好,但比她要清醒些。他扯了唐璎的胳膊,用力将她往外拽,“别停。”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寒冷,仿佛一汪清泉入耳,使唐璎的神思有了短暂的清明。 刺客的箭接二连三地射来,其中一支直指姚半雪后心的位置。 “小心——” 唐璎惊呼一声,下意识将他往边上一推,奈何力道不够,右手的掌心被擦过的箭尖划破,一阵麻麻的感觉从手心传来,唐璎一愣。 箭上淬了毒。 姚半雪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瞳孔微颤,喉间有些干涩。 “放心,不是箭美人。”见他面色有异,唐璎解释道:“是夹竹桃粉的毒。” 姚半雪点点头,问她:“还走得动吗?” “嗯。” 可跑了一会儿,迷香熏染的眩晕感又袭了过来,她只能背靠石墙,勉力撑自己不倒下去。 “上来。” 神思恍忽间,唐璎看见姚半雪屈膝半蹲到了她面前。 即便视线有些模糊,她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几颗斗大的汗珠。 她知道,他也在忍。 “姚大人,要不你先…” “上来,快!” 姚半雪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语气凌厉地命令道。 这会儿也不是讲客气的时候,情况紧急,唐璎倾身趴到了他的背上。姚半雪的背十分宽阔,裘衣的面料上乘,衣料间的合欢香清甜宜人,她又想睡了。 背上她之后,姚半雪的行动明显迟缓了不少。 耳边的箭矢呼啸而过,凛冽的寒风中,她能感到姚半雪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姚大人…” “别说话。” 她右掌上的伤很浅,血液很快就凝固了,四肢却越来越麻木。许是姚半雪背上的狐裘太过温暖,唐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胃中翻涌,神思疲乏,很快陷入了昏迷。 “章瑛…章寒英…” 意识模糊间,似乎有人在说话。 唐璎费力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她似乎身处一间破旧的民宅内,墙上砖瓦零落,杂草丛生,身下的木板腐朽斑驳,隐有一股陈旧的霉味。应当是姚半雪背着她逃到了此处。 “醒了?” 她的身前坐了一人,容姿秀逸,凌乱的官袍早已褶皱不堪,望着她的寒眸晦涩难辨。而她的身上,似乎正披着他早先穿的那件雪色狐裘。 夹竹桃粉的毒还未褪,唐璎仍是头昏脑胀,她欲卸下裘袍,姚半雪道:“穿着吧。” 她此时确实有些头晕脑胀,便也没跟他客气,将狐裘披回了自己身上。 “姚大人。”唐璎唤他,“事到如今,我已成了这局中人,大人还是不肯将事情的始末告知吗?” 一开口,她只觉得喉咙似刀刮般疼痛,可她却顾不上这许多了,“今日的刺客是否同范大人、江临、以及我师父的死有关呢?” 若杀死三人的凶手为同一人,或者同一拨人,那他们今日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毕竟她昨日去了贡院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从李思的那番话不难推断,桂榜的前两名很可能存在舞弊行为,手法的关键或出自那奇臭无比的阿魏。可是,蒋其正和封嗣不过是两个小小的举人,即便蒋家和封家再是维扬巨擘,两人也不大能有这个有胆量敢去刺杀当地知府,更遑论朝廷钦差了。 到底是什么人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替那两人遮掩作弊的行为呢? 仔细想来,也只有协助舞弊的利益相关者了。忽然,唐璎眸光晶亮地看向姚半雪,“或者说,此事同受贿有关?” 姚半雪一顿,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先别说话。”见她嗓音干涩,他起身替她寻了些水,方欲递给她,一支箭羽落在草堆中。 两人很快警觉起来。 草堆中的箭矢没有羽毛,应该是由弓弩所发射,而弓弩仅适用于近程射击,来人用的是弓弩,这说明袭击他们的人就在不远处… 唐璎已是疲累至极,她看望向身侧的姚半雪,只见他的神色亦好不到哪里去,眼皮半耷着,眸中的清明之色也在消逝。 她明白,他若是带着她,肯定是走不远的。 唐璎掏出怀中的匕首,递给姚半雪,“我想用此物换大人一线生机。你若能活着出去,可否替我还江家父子一个公道?” 利刃出鞘,寒芒四射,她不打算走了。 姚半雪听懂了她的意思,心中没由来地升腾起一股怒意,“这是你自己的事,本官不会管。” 唐璎听言心下有些失望,却也理解。也是,她都要死了,他亦是自身难保。有了今日被追杀的经历,她凭什么要求他再去以身犯险? 姚半雪将她扶到靠墙的草堆上,确认箭矢不会穿墙而入后,径直走出了房间。 “给我好好活着。” 门被打开的瞬间,寒风呼啸,冰凉刺骨。 姚半雪走后,唐璎脱了力,再次陷入了黑甜,再醒时,她身边似乎多了许多人,这些人却不是府署的官差。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靴,再往上看,来人穿着一身大红色官袍,上面绣了由妆花罗、纱、娟合织而成的云锦。 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见她转醒,那人似乎舒了一口气。他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呢喃了一句。 “娘娘?” 9、第八章 烛光燃起,一灯如豆。 幽暗的烛光投射到眼前男子的脸上,留下一方锋锐的剪影,他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腰间别着的绣春刀闪着泠泠寒光。 这人唐璎认识,锦衣卫指挥同知孙少衡,是太子选侍孙寄琴的哥哥。 嘉宁十六年,她与侧妃陆容时、选侍孙寄琴三人一同嫁入东宫,由此结识了孙寄琴,而她与孙少衡的相识则比孙寄琴来得更早。 嘉宁十五年,她方接到赐婚的圣旨,正为情所伤。离开维扬的前一夜,她又去了邗江边,期望能最后见一眼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夜,少年没来,她却在江堤边捡到个活死人。 那活死人身上的衣服褶皱而潮湿,腰际的衣料还有被刀刺破的痕迹,伤口处皮肉翻卷,看得人触目惊心。他躺在堤岸边,浑身是伤,已然失去了行动能力,唯余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虽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唐璎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她不想惹祸上身,转身欲走,却被那人拉住了胳膊。 “救…我…” 他的嗓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阴寒。 唐璎顿时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她蹙眉,“我为何救你?” 似乎是没想到吴侬软语的江南还有这般冷心冷肺的女子,那人顿了一下,抿唇道:“在下孙少衡,乃恭王表弟,此番姑娘若救我于危难,殿下必有重赏。” 彼时恭王尚在人世,是个出身微贱又最不得宠的皇子。他的母妃孙昭仪原先只不过是崔贵妃家中养出来的一匹瘦马,这人若真姓孙,恐怕是崔府奴隶一般的存在。唐璎很清楚,这人把她当成了耳目闭塞的维扬闺秀,企图用“王爷”二字诱哄自己救他。 她也没戳穿,见他似乎真的快不行了,遂扒了他的衣服就要替他止血。 见她动作熟稔,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长睫下垂,投下一小片浓郁的阴影。 他轻声问:“姑娘可是医女?” 唐璎懒得搭理他,麻利地包扎完伤口后,递给他一个小瓷瓶,“金创药,每日外敷三次即可。”她顿了顿,“卯时北边的城门就会开启,你若有路引,可走陆路从新吴离开。” 方才她替他疗伤时就察觉到了,这人身上的衣裳是湿的,想必是在水路上遭到了追杀才一路逃亡至此,他离开时若仍走水路,恐有再遇到那群追杀者的风险。 唐璎的话方说完,却发现那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这样的眼神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方准备离开,那人又叫住了她。 “姑娘怎么称呼?” 她被他缠的有些烦了,匆匆丢下一句“萍水相逢,不便告知”,也不等他回复,就径自离开了。 次日,她随圣上派来的锦衣卫返京备婚,在随行的队伍中又遇见了那人。 “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见了她的仪仗队,他目露了然之色,“原来你是准太子妃啊,怪不得昨夜不愿透露姓名。” 唐璎这才知道,这孙少衡原来是锦衣卫的经历。 他鬓若刀裁,目如朗星,一身青绿色的锦服衬得他挺拔如松柏,说话时眼睛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人看,让人很不舒服。 “昨夜为何救我?” 孙少衡说的是她明知他出身微贱,恭王又与太子立场对立,却仍然选择出手相救的事。唐璎当时倒未多想,章公的病症已经到了垂危之际,她想替祖父多积些福。 既然知道了他是官身,唐璎便不再警惕,随口道:“昨夜见你伤成那样还不死,想必命硬的很,你这样的大福之人,以后或可为我所用,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话说的很假,她昨夜走时连名字都不想告诉他,显然未存结交之意的。 然而孙少衡却当真了,他凝视着她,幽深的瞳孔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娘娘所求,在下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你还好吗?” 陋室内,孙少衡扶起唐璎,忽而瞥见她身上披了件男式的雪色狐裘,微皱眉头,转眼又察觉到她手上有伤,吩咐下属:“去寻大夫。” “是!” “不必了。”唐璎理了下头上歪斜的斗笠,“多谢孙大人。”她解释,“我中的是夹竹桃粉的毒,症状尚轻,烦请大人为我取些银针和青蒿水来。” 孙少衡来意不明,姚半雪凶吉未卜,那两名刺客也不知去了哪里,她不想打草惊蛇。 听言,孙少衡愣了愣,随即让侍卫按她说的去办了。 他扶着唐璎坐起,笑道:“若非你在邗江边救过我一命,我倒忘了你会医术的本事。” 侍卫走后,唐璎问他:“孙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孙少衡一顿,眸光微闪,“我本在青州查案,得闻范大人出了事,接到皇命后便加急赶来了维扬,途经永乐巷时,我见两个黑衣人拿着弓弩在巷子里流窜,行迹颇为可疑,便一路追了过来。”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青年眉宇凌厉,瞳眸幽深,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在说到“皇命”二字时,他似乎有些犹豫,对她的称呼也从“娘娘”变成了“你”。 唐璎蹙眉,旋即明白过来,他应当就是那位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了。 孙少衡这人极有野心,短时间内就从从七品的经历升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起初,他确实也如他所承诺的那般,帮过她和黎靖北不少。可锦衣卫乃天子近卫,同黎靖北分道扬镳后,她也不确定此人还能否相信了。 这时,侍卫将东西拿进来了。 唐璎饮了青蒿水,拿起几根银针在火上炙烤了一会后,果断扎入自己的手少阳经和心脉火经,一刻钟后,恶心和晕厥的感觉减缓了不少。 她问孙少衡:“你来时,可曾见到过一名身材高大、身着红色官服的男子?” 杀手逼近时,姚半雪将狐裘留给了她,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官服就去外面同歹人搏斗了,至今生死不明。 迎着唐璎担忧的目光,孙少衡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望向不远处的男子,“你说的可是维扬知府?“ 循着孙少衡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立了一名发髻凌乱的男子,赤色的衣袍上染了些暗血,叫人看不出是否受了伤,他不动声色地望着两人,眸中满是探究之色,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唐璎心下一惊,也不知他在此处立了多久,是否听到了孙少衡唤的那声“娘娘。” 见他身形单薄,她脱下身上的狐裘递给他,“姚大人可受了伤?” 这回,姚半雪没有拒绝,他接过狐裘也不穿,随手丢给了一旁的侍卫。 不知道是不是唐璎的错觉,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比从前更冷了。 “皮外伤,不妨事。”他看也不看她,转头朝孙少衡道:“大人,刺客既已抓到,不若将他们带到府署提审,下官正好有些事要同大人交代。” 孙少衡瞥了那狐裘一眼,又看了眼唐璎,道:“如此甚好。” 这时,一名锦衣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人!” 孙少衡皱眉,“何事?” “那…那两个刺客咬舌自尽了。” 听言,孙少衡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怒斥道:“废物!连个人都看不好!” 那侍卫低下头,眸露惊恐,两肩抖若筛糠,一边哆嗦一边认错,“属下失职,自甘领罚!” 孙少衡无视他的慌张,持刀睥睨着他,目光森寒,“你犯下这等失误,按律当斩,本官念及你忠心耿耿跟了我数年,且饶你一命。”他擦了擦绣春刀,淡然道:“你自请离开上十二卫所吧,也算是给周指挥使一个交代了。” 侍卫闻言松了一口气,“多谢大人!”,而后猛地朝孙少衡磕了几个响头后,匆匆离开了。 孙少衡将刀别回腰侧,吩咐另一名锦衣卫,“将那二人的尸体带回府署。” “是!” 10、第九章 维扬府署内。 孙少衡落座后,饮了一口茶,看向姚半雪,“姚大人,你说有事要同本官讲,说说吧。” 姚半雪了然,孙少衡的职级比他高了一品,又是天子亲派的钦差,他若有意问起整起案件的进展,他自然要知无不言。 他方想开口,忽然瞥见一旁的唐璎,随即吩咐道:“去将那两个刺客的尸体给验了。” 那两人是咬舌自尽的,她又是个半吊子,根本验不出什么来。唐璎看得出来,这人又在找借口赶她走了。 她明白姚半雪此时要说的事多半同案件有关,心中不忿,趁孙少衡在,争取道:“孙大人,此案可否让我也参与进来?” 姚半雪蹙眉,不等孙少衡表态,径自介绍道:“这位是本署的仵作章寒英,方才她言语间多有冲撞,还请大人见谅。”说完,他朝她颔首:“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下去?” 唐璎微讶,在永乐巷时,她同孙少衡之间的言谈举止颇为熟稔,姚半雪分明都看在了眼里。聪慧如他,显然不难猜出两人曾经有故。既然两人是旧识,孙少衡自然也知道“章寒英”只是化名,饶是如此,姚半雪却依旧以“寒英”称她,也不知是何用意。 “原来是章仵作。”果然,孙少衡听到这个称呼微挑了下眉,见唐璎没反应,也就没戳穿,问她:“你想听?” 唐璎点头:“孙大人,秋闱一案,我师父也牵扯其中,您若能允我旁听一二,我或许能想起些对案件有用的线索。” 这话意思很明确,她就是想找个借口参与进来,至于是否准许,端看孙少衡如何决策了。 听完她的意愿,孙少衡很快点点头,“既如此,章仵作就跟我们一起吧。” 得了钦差大臣的应允,姚半雪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扫了唐璎一眼,说起案件的始末。 两个多月前,秋闱放榜后,林巡抚在云盛楼摆了鹿鸣宴,邀请主、同考官、学监,以及新科的举人们共同参宴,觥筹交错之际,第三名的经魁却突然毒发身亡,经调查,系死于箭美人之毒。毒物下在杯壁上,且毒发的很快,江临几乎是命殒当场。 两个多月后,江临的父亲江非,也就是唐璎的师父,亦以同样的死法身陨灵桑寺,而三日不到,天子亲命的布政使兼外帘【1】提调官范乔也死在了府署内。 孙少衡问姚半雪:“范大人也是死于箭美人之毒么?” 姚半雪:“非也,范大人乃系后脑被钝器击打而亡。” 孙少衡皱眉,“江临是今科的经魁,江非是江临的父亲,而范大人又恰是今年秋闱的提调官,看来此案似乎同科举有些关系。” 姚半雪垂眸,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据出席过鹿鸣宴的学监交代,宴席过半后,江临曾大声吵嚷过科举不公,还拿嘉宁十四年的舞弊受贿案说事,言语间暗指先帝庸碌,百官无能,吓得席间众人冷汗涔涔。林巡抚只当他喝多了,愠怒之下,叫了人就要将他轰出去,却被主考官之一的宋大人劝阻了。” 他顿了顿,“宋大人说‘此子寒窗十年,身为录遗【2】进来的生员本就不易,却能出乎意料地拿下了乡试第三名,想必心中有些自己的傲气,此番失态许是醉酒所致,今日也是他的好日子,望林大人能宽恕则个。’” 宋怀州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官职其实比林巡抚还低了一级,却因他是天子亲派到维扬的主考官,林建轻易不敢得罪,于是就卖了他这个面子。 就这样,江临得以继续留在宴会上。顷刻后,席间开始吟诵《鹿鸣诗》,又跳起了魁星舞,推杯换盏间,江临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案几前,无人察觉。 听完姚半雪的描述,孙少衡沉吟片刻,视线倏尔扫向他,问:“姚大人怎么看?” 姚半雪:“正如大人所猜测的一般,下官也怀疑此案同科举有些联系。” 他颔首,“江临死后,下官立即将此事奏报了圣上,并申请将存放在贡院内的乡试考卷调来一观。圣上应允后,下官便将桂榜上所有生员的答卷真本皆阅览了一遍,答卷并无异常,只是…”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孙少衡颔首,“你直说便是。” 姚半雪点头,敛眉继续道:“许是下官眼拙,竟然觉得这解元【3】和亚元【4】的答题风格,俱与翰林院李大人的行文风格有些类似。” 听到此处,唐璎心中微讶:解元和亚元,怎么又是这两人......她记得李思醒来后曾说过,蒋其正和封嗣都有过携带阿魏水进考场的举动,这回两人竟连答题的风格都同时与另一人相似? 孙少衡问姚半雪:“你说的翰林院李大人,是指李胜屿?” “正是。” 孙少衡一顿,随即明白了他欲言又止的理由。李胜屿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官不大,却才学出众,在建安颇有些名气,而更重要的是,他曾受教于主考官之一的宋怀州。 这样的人,确实不好下手。 孙少衡回忆道:“八月初,李胜屿确实以祖母病危为由,告假回了趟维扬......如若真如你所说,乡试头两名的答题内容都与他的行文风格类似,倒像是他们三人提前知晓了试题一般。” 他这番话说的很露骨,只差没将“舞弊”二字明着说出来了。 姚半雪听言,却并未循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而是提醒道:“历年来,维扬对乡试的监考一贯严苛,每场考试的试题均是在考试前两天由诸位考官们临时决定的,按照常理来说,生员们绝无提前知晓的可能。” 这位知府大人的言下之意孙少衡听懂了,按照常理来说生员是无从得知试题内容,可若不按常理来说,嫌疑最大的就是出题的几位主考官和同考官了。 他内心一阵苦笑,都是二三品的大官啊,陛下还真是会为他找活儿。 唐璎也终于明白了案件的始末,心下不禁对姚半雪又多了几分佩服——他不仅懂得审时度势,还能从考生的答卷中见微知著,顺势推测出泄题人就在几位考官中,点出问题后,又在三言两语间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孙少衡。 这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孙少衡见天色已晚,对两人道:“此事明日再议吧,娘…章姑娘今日受了伤,也该早些休息。” 姚半雪点点头,看了唐璎一眼,应命离开了。 他走后,唐璎亦步亦趋地追了出去。 “姚大人———” 见姚半雪一只脚即将踏出院门,唐璎喊住了他。 由于出来时跑得急,她发丝有些凌乱,微喘着气,秀致的小脸上还泛着红晕。 姚半雪别开眼,语气淡然,“何事?” 唐璎缓了下呼吸,道:“七年前,孙大人来维扬查案,不幸遭人追杀,途中恰巧被下官所救,经此一遇,是以同下官有些交情。” 眼前这人识微见几的本事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他本就对“章瑛”的身份存疑,孙少衡的出现就更让她显得可疑了,那么与其主动让他去思考、怀疑,倒不如直接把事实告诉他,反正他与孙少衡之间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听了她的解释,姚半雪沉眼打量了她半晌,寒眸里透着冷漠,一如他们初见那日,却又多了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与我何干?”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寒风扬起,清甜的合欢香消失在风里。 11、第十章 盛通街的茶馆包厢内,水汽氤氲,清香四溢。 冬日的茶馆本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地方,可眼前的人却无心品味,他焦急地搓着双手,隔着小轩窗,时不时俯首望向店门口。 终于,他等到了来人。 “蒋兄,大人怎么说?那新来的钦差本事如何?我们不会还要被传唤吧?” 来人方至,茶还未喝上一口就迎来他连珠炮式的盘问,不免有些不耐烦,说话的语气也是硬邦邦的,“有些棘手,那钦差是锦衣卫的人,范乔的死最终还是惊动了圣上。” “啊,那我们怎么办啊?” 没有人应答他,显然,来人对此也束手无策了。 见一向最有主意的同伴也不做声了,封嗣兀自着急了一会儿,忐忑道:“蒋兄,要不我们自首吧?” 这话一出,蒋其正“腾”的一下站起了身,不慎打翻了桌边的茶水,他顾不上擦拭,急斥道:“闭嘴!没个影儿的事,你怕什么!” “可是…” 蒋其正抖了抖手臂上的水渍,望向封嗣那张惶惑的脸,逐渐严肃了表情,“给我收起那副表情,险些别露了马脚。” 挽起袖子,他抬眼望直视着同伴的眼睛,目光森冷,“封嗣,嘉宁十四年那起大型科举受贿案后,咸南对舞弊生员的惩治有多严厉,你难道不清楚?”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咬牙切齿,“况且这次还死了这么多人,你以为圣上不会查?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呢!” 封嗣愣了一下,不再出声了。 蒋其正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同伴,一股懊恼之意油然而生。 封家和蒋家一样同为维扬望族。封嗣的父亲曾是官至三品的吏部侍郎,朝中人脉不少,致仕后才回的维扬,蒋其正则出生于维扬一富户,家里掌漕运生意的,族中百年来也就出了他这么个读书人,自小珍而重之地养着,蒋其中也不负众望,于三年前考取了秀才。自那以后,蒋家人简直把他当成了文曲下凡,越发好吃好喝的供着,以求秋闱一举夺魁。可将其正自己知道,他光是拿到乡试的名额就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莫说一举夺魁,便是连中举都难… 秋闱前几日,蒋其正随父亲去封府拜访,见到这家伙慌慌张张地在后院捣鼓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奇臭无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拢上前看了看,却叫他窥见了端倪。 “你…” 他至今还记得彼时封嗣惊恐的眼神,仿佛一个濒死之人。 见他慌张,他趁势诘问道:“众所周知,李大人是宋大人的学生,而此次秋闱的主考官之一就是宋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大人为何会给你写信?你拿着这封信和臭水又在试验些什么?” 封嗣是个软包,他还没问几句他就先憋不住了,一股恼全交代了。 他听完十分吃惊,“还能这样?” 封嗣苦笑,“蒋兄你也知道,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我那嫡弟如今已是京官了,而我不过是个屡屡落第的万年秀才,我不想给封家丢人。” 蒋其正也是读书人,封嗣的想法他理解,嘉宁十四年的科举舞弊案后,几乎人人都在抵制科举,可即便如此,每年报考的人数仍是多如牛毛。是啊,蟾宫折桂的青云梦谁不会有呢? 先不说科举是寒门实现身份越级的唯一途径,就连他这样从小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子弟,也想去浮华的建安看一看呢。 那日,他定了决心,将这位封家大少爷抵到了墙根,语带威胁:“告诉我具体怎么做,我替你保守秘密。” 就这样,他上了封嗣的这条贼船。 桂榜放出来的那天,他在榜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旋即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包围,回家时手都是在颤抖的。鹿鸣宴上,众人都围着他,巡抚的眼中也满是欣赏之意,他似乎已经能预见自己以后平步青云的日子里。 只可惜,这样的每梦还没做多久,就被残忍的现实打破了。 鹿鸣宴上,江临突然死了,死前曾说过科举不公的话,原本这些已经足够让他胆战心惊了,可随后范大人居然也死了,死的不明不白,甚至惊动了天子,他这才察觉自己搅进去的这趟水有多浑。可等他想要抽身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封嗣见他正在走神,再次提议道:“蒋兄,我们自首吧。”他低下头,“我脑子笨,从小读书就不好。每逢大考,江临便常常将自己的笔记借给我,我有疑问时他也会耐心为我解惑。虽然他不是我们害死的,但若是因为我们让他一直蒙冤,我心里有疚。” 蒋其正瞪了他一眼,心中鄙夷不已。 这个封嗣,虽为封家长子,却总是一副软趴趴的样子,让人提不起劲。 “封嗣。”蒋其正收起面上的鄙薄之态,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觉得单凭一个七品的外帘官,如何有本事在鹿鸣宴上下毒?又是如何有胆量刺杀一个从二品的大员?” 封嗣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大人上头还有人?” “这也是我猜的。”蒋其正紧紧地盯着封嗣的眼睛,眸光灼灼,“总之,此事牵连甚广,你不怕死,却也得掂量掂量封家扛不扛得住。” “少爷——”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面色如纸。 封嗣的窝囊样本就让蒋其正窝火,见家里的仆人也是如此,不由得上前踹了他一脚。 “说!何事?!” 忍着背上的疼痛,小厮跪了下来,急切道:“府里来了人,说是钦差大人传您去一趟府署。” 他转而看向封嗣:“封府也是。” * 维扬府署。 得知朝廷的钦差过来后,内帘官们齐聚在了二堂等候问讯。 秋闱的内帘官共设有四人,即主考两人,同考两人,四人皆是三品及以上的大官。 唐璎这才知道,出了鹿鸣宴上的事后,为配合办案,这些人都在维扬多留了些时日。可说到底,江临终究不过是个小小的生员,即便中了举,却无官职傍身,还不值得他们这些大人物如此旷费,是以姚半雪久查无果后,众人便准备返程了,可那时又恰巧遇到了大雪封路,众人不得已,只好又耽搁了一阵,接着范乔的事一出,他们如今是想走都走不成了。 一名朱衣考官见二堂还来了个女仵作,不由有些好奇,“这位姑娘是?” 唐璎敛眉:“章寒英。” 咸南开国以来,一共有四位三朝元老,分别是尚书令钟谧、太傅刘泽骞、太师陆讳,以及翰林学士朱明镜,四位皆是当世名儒,受尽咸南士子爱戴,门客满天下。这四位大儒在朝中的地位皆举重若轻,却从不涉党争,除了尚书令钟谧。 嘉宁年间,三王争权,钟谧是四位阁老中唯一一个站队黎靖北的,至于其他三位,刘泽骞死在了青州时疫中,陆讳和朱明镜更是早早致仕。 方才问话的人是礼部左侍郎朱青陌,他是四臣之一朱阁老的侄子,本次秋闱的同考官,也是现如今整个朱家唯一在朝为官的人。唐璎暗自将他打量半晌,见此人一身书卷气,举止间温和得体,不愧为名臣之后。 她方答完话,却被一声哼笑打断,“钦差大人审讯时,带个女人何意?” 这人唐璎也认识,叫陆景山,是另一位名臣陆阁老的弟弟,同时也是太子侧妃陆容时的堂叔,更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之一。 想到陆容时,唐璎心里划过一丝厌恶,连带着对这位陆大人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见她神色有异,孙少衡帮着解释道:“这位姑娘名叫章寒英,是府署新来的仵作,同时也是第二名死者江非的弟子。” 听了这话,陆景山脸上的鄙夷之色更甚,“此间又没死人,让区区一个仵作来做什么?” 他是礼部尚书,正二品的官,比孙少衡高了三级,言语间也不像朱青陌那般客气。 “陆大人何意?”孙少衡几乎是当场就变了脸,无他,唐璎是他带进来的,陆景山却如此下他面子。他虽然官职比他低,可此间的身份却是天子派下来的使臣,陆景山对他不敬就是对天子的不敬,他亦无需给他好脸色。 两相僵持不下时,一个和蔼的声音插了进来,“这位姑娘既然是死者之一的弟子,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么,陆大人不妨也让她一起听听看。” 这人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宋怀州,在这几人中年纪最大,同陆景山一样也是主考官之一,不同的是,他是天子亲派的。 望着宋怀州慈爱的面孔,唐璎心中微讶,暗忖:这人虽为御史,倒生了个和事佬的性子。 都察院的职责是肃清吏治,规整官邪,不论陆景山再大的官,亦在纠劾之列,所以宋怀州一说话,陆景山就不敢做声了,“哼”了一声后便不再多言。 唐璎望向最后一个同考官,方才众人争论时,这人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待看清此人的面容时,她不由得有些惊讶。 居然是崔杭。 崔家乃已故靖王的母族,是嘉宁年间权势滔天的望族,也是黎靖北争权时的死敌之首。唐璎的姐夫崔明和就是受了其夫人古月的牵连才被贬至惠州,而古月的流放,则是黎靖北利用她的生辰宴一手促成的。对崔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愧疚。 只是眼前这个崔杭,虽说是崔家的旁枝,却是个实打实的太子党。 在崔杭朝她看过来时,唐璎迅速移开了目光。 虽然两人互不相识,但此人到底是黎靖北的人,她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半晌,她又抬眼将几位内帘官暗暗打量了一番,心中升起一丝茫然。据姚半雪昨日的那番推测,泄题者就出在这四人当中,一名礼部尚书,一名副都御史,两名礼部侍郎,泄题的人究竟会是谁?追杀她和姚半雪的刺客又是谁派来的? 唐璎看不出端倪,只能寄希望于涉事的两名生员了。 12、第十一章 孙少衡见陆景山不再发难,问众人:“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半晌后,朱青陌道:“说起来,江临死于毒发身亡,案发地点又恰在云盛楼,此案或许同嘉宁十七年曲尚书被害一案有关。” 这话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礼部尚书曲兴也是在云盛楼被人下毒害死的。若只是地点、死因巧合便也罢了,可他偏偏是嘉宁十四年科举受贿案的主谋之一。 若江临、范乔的死当真同舞弊受贿有关,案件的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 对于朱青陌的发言,孙少衡不置可否。半晌,他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姚半雪,“姚知府昨夜是如何同本官讲的,今日也同在坐的诸位说说吧。” 唐璎听言乐弯了眉眼,差点笑出声。 真是阴沟里翻船。 姚半雪怕是不想得罪众人,才会在昨日主动提出有事要同孙少衡讲,为的就是能让这位钦差大臣快速厘清案件始末,名正言顺地全盘接手,可是没想到,孙少衡还是要让他自己说出来。 察觉到她的幸灾乐祸,姚半雪瞪了她一眼,随即讲起李胜屿协助生员舞弊的猜测,以及解元和亚元同时带臭水入考场的可疑之举。他没讲泄题人或出自在座内帘官中的那番揣测。 孙少衡看了他一眼,也未多说,吩咐属下:“传李胜屿、蒋其正、封嗣过来。” “是。” 唐璎注意到,孙少衡念到李胜屿名字的时候,宋怀州眉毛一跳,眉宇间似有不耐。 李胜屿很快被带到,可是无论孙少衡如何盘问,他自始至终都不肯承认协助舞弊的事。 孙少衡的锐眸凝视着李胜屿,口中满是威胁之意,这是锦衣卫审人惯用的伎俩,“李大人,你当了一生的刀笔士【1】,清风峻节,在建安也多有追捧者,想必是不想去北镇抚司那种地方走一趟的。” 李胜屿还未开口,宋怀州却先急了,话语间是满满的维护之意,“孙大人,还没个影儿的事儿呢,您怎就急着把昀磊往昭狱里扔呢?若本次秋闱真的存在舞弊行为,那么作为直接参与者的解元和亚元岂不是更可疑?” 昀磊是李胜屿的字,这字还是宋怀州亲自起的,取的是光明磊落,胸怀坦白之意。 孙少衡没有回答他的话。 不同于宋怀州的急切,李胜屿神色坦然,“请老师、钦差大人明鉴,下官原本在翰林院供职,祖母病危才告假回的维扬。秋闱那几日,下官一直待在祖母跟前侍疾,根本没有接触试题的机会,协助生员舞弊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至于文风的相似之处…” 他顿了顿,“下官不才,而立过半也仅混了个从五品的官。若说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这生程墨【2】无数。范本刊行后,举国传之,若被被那蒋、封二人见了拿去模仿,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孙少衡暗自皱眉:不愧是文人,嘴皮子就是利索。李胜屿是朝廷命官,又是宋怀州的学生,在士子中还颇有贤名。若无证据,他不好随意动他。 之后的一刻钟,孙少衡又审了他几句,见问不出什么,便差人去核实李胜屿的供词了。 随后,蒋其正和封嗣被带了上来。 两人甫一上来唐璎就察觉到了,那个叫封嗣的亚元神情紧张,而蒋其正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看来只能从这个封嗣下手了。 同李胜屿的情况一样,无论孙少衡如何盘问,蒋其正和封嗣都对舞弊一事拒不松口,两相僵持不下时,唐璎看向封嗣,淡淡地开口了。 “封嗣,我是江临的朋友章寒英。” “妙仪”已死,道信弟子的身份不能再用,为了和江家父子扯上关系,她只好谎称江临的朋友了。 她说话时,孙少衡并未阻止,姚半雪在一旁冷眼旁观,四位考官的目光齐齐向她射来。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探究有之,惊异有之,鄙夷亦有之。 封嗣听到“江临”二字脸色微变,待他抬头看见一名额顶光洁的女尼时,眸中划过一丝愧疚。 唐璎乘胜追击,“江临的父亲以前常说,江临并非天生聪颖之人,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全靠他经年来手不释卷、目不窥园。为了多读些书,他每日卯时不到就起了,子时才歇下,十年寒窗,通宵达旦,从未有过一刻懈怠。” 女尼的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重逾万钧,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良心。 封嗣眼中的愧疚之意更浓,移开眼睛不敢看她了。 唐璎拿出了一根圆木:“江临的卧房极其简陋,仅有一条木板、一床漏风的棉被、以及这个圆木枕头。” “圆木极易滚动,睡着后人只要稍不留神木头就会滚走。木头滚走后,江临的头砸在木板床上便会被惊醒,进而起来继续读书。这圆木,便是他警醒自己爱日惜力、分秒必争的工具。” 这根圆木其实是她从府署后院的柴房里随意找来的。道信曾告诉他,江临有个朋友,是个姓封的少爷,二人关向来系不错,她便想借用这圆木警枕【3】的典故来探一探这位昔日故友的良心。 果然,听完这番话,封嗣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悔恨、歉疚、惊恐三种神色,连嘴唇颤抖起来。 唐璎一步步走近他,“听江临说,每逢大考他都会将自己的笔记借给你。” 她将圆木递给封嗣:“你既然承得了他笔记的恩情,那这木头的重量,你敢受吗?” 望着唐璎硬塞过来的圆木枕,封嗣脸色大变,眼眶倏地变红了,他大喝,“江兄是被人害的!鹿鸣宴上,他说的都是对..” “封兄!” 一旁的蒋其正突然打断他,眼神狠戾,“听说你那在建安的弟弟混的不错,前几日我还听家父说,封公似有将封府再迁去建安的打算。” 他话里的威胁之意甚重,席间众人也都渐渐看出来些端倪。 “放肆!” 孙少衡一拍惊堂木,对蒋其正怒目而视:“本官还没问话,何时轮得到你插言?” 他转头看向封嗣:“你继续说。” 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堂木的那一声给吓到了,在孙少衡的目光扫过来时,封嗣竟生生撅了过去,剩下的蒋其正自然是什么都不肯交代了。 唐璎暗自懊恼,看来在封嗣醒来之前,一时怕是难以找到别的突破口了。 蒋其正则一脸坦然,大言不惭道:“大人明鉴,小生从未有过舞弊之举。若大人不信,尽可去贡院将小生的答卷取来一观。” 生员的答卷姚半雪此前都是检阅过的。他和封嗣的那两张,除了内容与李胜屿的行文风格类似外,当时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也无怪乎他会这么有恃无恐。 孙少衡看了他一眼“你的答卷本官自然是要查的,不过在此之前…” “来人!” 两个侍卫应声上前:“在!” “将蒋举人带下去,好好’问讯‘一番。” “是!” 锦衣卫闻风丧胆的名声蒋其正是听过的,他惊恐中犹带不服,急道:“大人这是打算屈打成招吗?” “是又如何?”孙少衡笑了笑,“且看看你身在何处?” 蒋其正环顾四周,随即明白了孙少衡的用意。不同于姚知府问话时用的正堂,孙少衡特意将此次刑讯的地点设在了二堂,便是从一开始就存了不想公开的心思。 当然,孙少衡想必也是算准了他来日即使出了牢狱,也会因为畏惧锦衣卫的权势而不敢乱说话,才敢如此行事。 蒋其正咬紧了牙关,偷偷扫了“那位大人”一眼,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是没有要保下他的打算,不由心下一片冰凉。 他还欲狡辩,孙少衡却不想再听了。 “带走。” 蒋其正被带下去后,案子还得查,孙少衡吩咐属下:“去将蒋其正、封嗣、江临三人的答卷取来。” 三人的答卷一大早就被他命人从贡院调了过来,此时正放在府署内由专人看管着。 片刻后,一名锦衣卫将答卷取来呈给了他。 孙少衡:“拆了。” 这话一出,陆景山头一个反对:“孙大人,我朝明文规定,除落榜考生外,其余生员的试卷向来不得轻易拆阅,姚大人上回亦是禀明了圣上才有了阅卷的资格。”他摇了摇头,“老夫以为,孙大人此举甚是不妥。” 孙少衡只扫了他一眼,强硬道:“给我拆了!” 13、第十二章 三人的答卷被整齐地摞在桌案上,似一堆堆厚厚的小山丘。 孙少衡首先摊开蒋其正和封嗣的那两摞,看向宋怀州,“宋大人是李翰林的老师,想必对李翰林平时的文风就多有了解。”他顿了顿,随意抽了几张递给宋怀州,“烦请您帮我看看,蒋、封二人的行文风格是否与李翰林的相似,若有相似,又是何等程度上的相似?” 他说话时,鹰隼般的双眸一直盯着宋怀州看,说是请教,眼眸中却满是威胁试探之意。 宋怀州并未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神态自若地接过两人的答卷,凝眉端看片刻后,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孙少衡问:“如何?” “十分相似。”宋怀州心惊道:“若非字迹截然不同,我倒真以为这几篇文章就出自昀磊之手。” 唐璎心里明白,宋怀州这话看似对李胜屿不利,却也暗暗点出了字迹不同的疑点——蒋其正的字锋锐凌厉,力道遒劲,而封嗣的字偏婉约,饶是两人的内容再像李胜屿写的,但字迹却截然不同。他的这番话倒不失为一种袒护。 随后,朱青陌、崔杭二人也逐一检阅了两人的墨本【1】,与李胜屿少时留在维扬的笔墨对比后,皆对宋怀州的话深以为然。 科举的阅卷人员是由考官们抽签后随机决定的,阅卷人员初审过后,会将荐卷【2】交由同考官审阅,同考中意的,会在卷上批一个“取”字,获得“取”字的试卷,便有了被主考官审阅的资格,倘若主考也满意,就会在试卷上批一个“中”字。 三人的答卷上,皆有“取”字和“中”字的字样,有些精彩的段落还被考官们圈了红。单看宋怀州的反应,蒋、封二人的卷子恐怕都没经过他的手,而是由另一位主考陆景山最后批阅的。 “哼,文风相似又如何,孙大人莫非觉得我在包庇他们?” 陆景山见火被引到了自己身上,怒容骤现,他显然还对孙少衡不听他劝阻而私拆答卷的事感到很不满,不以为然道:“李胜屿身为翰林院侍读,博学多才,程墨【3】无数。正如他本人所说,封嗣与蒋其正二人或在官府往期发布的刊文中拜读过他的作品,因仰其文风,考试时特意模仿而撰之,又有何大不了的?” 一旁的朱青陌也点头附和:“不仅如此,按常理来说,生员在作文答题时,往往会遵循一定的成法,既要切题,又要让文章中所有的表述都与主旨紧密贴合,是为语不离宗。不过,本朝也并未规定生员在答题时非得按特定样式的文体写,有时往往是那些离经叛道的文章,更容易一鸣惊人,不落窠臼,而仿写亦是一种本事。” 这位年轻的朱家后人微微弯腰,敛眉看向孙少衡,“下官以为,无论何种文章,皆有自己的可取之处,只要生员不拾人牙慧,按照自己所想行文即可,实在不必过度拘泥于原创亦或仿品。” 朱青陌说话时,唐璎一直在打量他。 这位朱阁老的亲侄一身赤色官服,面容儒雅,气度坦然,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未否定陆景山,也未直接驳了孙少衡的面子,但言语间还是偏向蒋、封二人的。陆景山是礼部尚书,正是朱青陌的直属上级,也不知他这番话是不是为了迎合他才故意这么说的。 朱青陌的这番话让众人挑不出毛病,况且每回乡试批卷时,生员的答卷都是要拿来做横向比对的,江临的文章确实比蒋、封二人的略次一筹,那么说明诸位考官至少在批卷的公平性上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也难怪姚半雪当初拆了答卷的真本也未找到任何可疑之处,想来问题并不出来答卷上。 孙少衡的目光凝视着堂外的天空,对朱青陌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不置可否。 “朱大人说的没错。”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崔杭却开口了,之前几人在讨论时,他默然垂着头,始终一副低调的模样,是个让人很容易忽视的存在。 他一开口,众人的目光又立时转向他,他却恍若未见,径自道:“生员的行文风格确实不必拘泥特定形式,有人可以写得惊天动地,气势昂扬,而有的人则更擅长和风细雨,巧思不断。不论是原创还是仿写,若想将文章写得通透、流畅,博学才是前提。只要生员自己有思想,有慧根,自然不必拘泥于特定的文体式,就可使文章杨葩振藻,自成一家。” 崔航的这番话看似在和稀泥,实则暗指蒋、封两人不学无术,拾人牙慧,毕竟从他们二人往昔原创的文章来看,无论是思想还是立意,没有一篇能超过他们考试中仿写的那几篇,更遑论“博学”了。 唐璎的目光在四位考官中来回巡梭,最后定在了说话的崔航身上。 关于李胜屿是否协助了蒋、封二人舞弊的设想,三人持反对态度,唯有崔航一人表示支持。宋怀州是李胜屿的老师,他相信自己的学生倒无可厚非,陆景山则是阅卷人,自然也不想让自己沾惹上嫌疑,朱青陌的目的尚不明晰,而崔杭是天子暗地里的亲信,他方才的那番话,是否也代表了黎靖北的态度呢? 唐璎想不明白,孙少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让锦衣卫去查了蒋、封二人的私人物品,包括阿魏熬制的臭水、考篮中回收的旧文等,仍然一无所获。 无法,众人只能从封嗣身上下手了。可封嗣昨日昏迷后就被抬了下去,大夫说他患的是热入心包的急症,灌了点安宫牛黄丸熬成的药水,眼下还不能开口,只能等他醒后再问话了。 几番稽查无果后,案情陷入瓶颈,见天色已晚,孙少衡便放众人回去休息了,明早则是针对外帘官的审讯。 子时。 府署的吏舍贫寒,饶是裹了层厚厚的棉被,唐璎还是被透窗而过的寒风吹醒了。被冻醒后,她点了些木炭,糊好了窗纸上的漏洞,望着邻塌上呼呼打鼾的张小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了件厚袄准备去殓尸房看看,找找线索。 今晚的夜空煞是澄澈,明星高悬,月华如缎,于漆黑的夜色中洒下凛冽的寒光。唐璎呼出一口热气,踢开脚边的枯枝,忽然在不远处的凉亭中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姚半雪与宋怀州。 亭内设有锦帘,阻绝了寒风,石凳边是两方碳盆,盆内的火光摇曳不定,舔舐着银炭,发出温暖的微光。虽然亭内的两人都披了厚厚的大氅,可他们在这方寒夜下对谈的场景,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宋怀州最先发现了她,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循着宋怀州的方向看去,姚半雪也看见了她,微微一怔后,旋即撇开了眼,不再看她。 宋怀州和蔼地望着她,眼中溢满了慈爱的笑,“小章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他的目光让唐璎倍感亲切,章公尚在人世时,也总用这样的眼神瞧她。 唐璎敛眉,亦柔声回道:“下官初来府署,于署中的方位尚不算熟悉,今日起夜后内急,在寻找恭房的途中一时迷了路。”她说完这话后,姚半雪瞟了她一眼,清寒的眸子中充满了浓浓的不信。 宋怀州倒未怀疑什么,他自怀中拿出一方绣帕,摊开来,露出里面一根竹节祥云模样的檀木簪。 他笑了笑,将檀木簪递给唐璎,“此簪名为‘青云簪’,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之意,是我先生当年所赠。” 唐璎有些受宠若惊,忙摆手:“此物如此贵重,下官如何承受得起,还请宋大人收回。” 宋怀州笑了笑,固执道:“拿着,”随后咳嗽一声,目露赞赏,“你在二堂的一番表现,令我印象颇深。” 唐璎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她白日里不畏众人视线的威压,独身上前对封嗣发出那番“圆木警枕”暗示的事。 宋怀州盯着她清润的眼,目光灼灼:“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他的目光太过烫人,唐璎一愣,心中竟生出些愧疚。 她本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又在寺中待了两年,早已看淡世俗,更是无心官场。若非出事人的是道信师父和他儿子,她求不到一个公道,根本不会趟到这滩浑水里来......简言之,她本非清正之人,也承载不起宋怀州对她的厚望。 唐璎低头,眉宇间溢出些许愧疚之色,“承蒙大人好意,此物我不能受。” 宋怀州却摇了摇头,微笑着注视着她,眸光温和,“孩子,你值得。” 两相僵持不下时,姚半雪开口了,“收着吧。”他望向她的眸光很淡,可不知为何,当姚半雪的视线落到那根木簪上时,唐璎竟然从他的眼中读出了遗憾和哀伤,那样的眼神刺的人心里发麻。鬼使神差的,她接过了那檀木簪。 “还是赤芒的话管用。”宋怀州笑望着两人,若有所思地打趣道。 唐璎暗忖:赤芒不是姚半雪的字吗?这位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何时同他这般熟悉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宋怀州打趣道:“开春后,你的顶头上司马上就要来我都察院赴职了,以后同朝为官,我先来跟他请教一二。” 唐璎了然,原来姚半雪说的去建安赴职说的是去都察院。 宋怀州这话一出,姚半雪立刻谦逊道:“宋大人言重了,平调而已,请教不敢当。” 唐璎明白,姚半雪若是平调,以他如今知府的品级,调过去想必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而宋怀州的副都御史恰好是正三品,比姚半雪高了两级,也难怪他会如此谦虚。 敢情是上这儿来讨好上级了呀,唐璎在心里暗暗对姚半雪翻了个白眼,也明白了两人选在此地夜谈的用意。都察院涉及的大多为机密之事,饶是知府的居所再是私密,也难防隔墙有耳,倒不如凉亭内四周开阔,一目了然。 宋怀州同姚半雪谈完事,又见唐璎收下了木簪,便笑着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唐璎疑惑道:“宋大人瞧着心情似乎不错。” 姚半雪:“吏部的陈大人马上就要升到都察院做副都御史了,宋大人与陈大人相交三十年,他为挚友而高兴。” 唐璎点头,兀自嘀咕道:“先是将您平调过去,又是给陈大人升迁,看来这都察院最近挺缺人啊。”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岂料姚半雪听言,眼皮猛地一跳了,倒像是真被她说中了什么。 他垂下眼睫,淡淡地注视着她,不动声色道:“你怀疑谁?” 唐璎清楚他是在试图转移话题,然而她对都察院如何也并不关心,遂顺着他的话答道:“都有可疑之处,但我私心里不想怀疑宋大人。” 姚半雪挑眉,“怎么说?” 唐璎走上前,在宋怀州方才坐过的石凳上落座,分析道:“陆大人最显眼,他自从孙大人过来后就一直与他不对付。孙大人从三品他二品,可就算他官职比人家高,可孙大人是天子使臣,按理说也该以礼相待,可无论孙大人是带我查案,还是查阅考生答卷,他都百般阻挠,这般不给面子,倒像是存了敲打之意。” 姚半雪没有发表意见,问:“那其他人呢?” 唐璎接着分析,“再说朱大人。在孙大人询问诸位内帘官对本案的看法时,朱大人第一个跳出来扯到了嘉宁十七年的曲尚书的死。江临和曲尚书虽然在死法和死亡地点上有所相似,然而两人所中毒物却并不相同。况且...”她顿了顿,“曲尚书的死是由太子洗马方详的一己私欲造成的,与他生前所犯的科举贪墨案并无联系,而朱大人的那番推测,似有意将调查方向往歧路上引。” 姚半雪依旧没有答腔,静等这她说完。 唐璎抿了抿唇,神色间又些为难,“至于最后的宋大人...虽然我不忍怀疑他,但他实则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怎么说?“ 她瞥了一眼姚半雪,见他面色无异,道:“自打李翰林惹上嫌疑起,宋大人时时刻刻都在维护他,一副绝不相信自己得意门生会做出这等事的模样。可是回归到他自己,他不仅是李胜屿的老师,更是主考官之一,您说这四位考官中,李胜屿跟谁合作最方便呢?” 唐璎垂眸,她不愿怀疑宋怀州,他方才赠她青云簪时的眼神历历在目,她想相信他是个好官,可眼下他又确实是最可疑的人。 姚半雪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的推测不置可否,默了半晌,他突然问:“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崔杭?” 唐璎语塞,崔杭是黎靖北的亲信,绝无参与受贿的可能,她与崔航二人虽然没见过面,但是黎靖北的几个亲信和死敌她都摸的门儿清,可这话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姚半雪解释。 她正凝思着,忽觉有些口渴,便替自己斟了杯热茶,方准备饮下,杯盏却被姚半雪一把夺了过去,猛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茶盏在地上碎裂开来,唐璎被吓了一跳,还险些被溅出来的茶水烫到了脚。 “咳。”姚半雪咳嗽了一声,别过眼去,耳根微红,“这茶盏我方才用过了。” …… 此刻,唐璎已经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不就是他用过的茶盏吗,又不是他喝了她用过的,他这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杯子里有毒呢! 瞥见唐璎半湿的布履,姚半雪起初还有些歉疚,可下一秒,他又恢复了那副冷然的神情。 “为何不怀疑崔杭?”他再次问。说罢,还不等她解释,又问道:“曲尚书之死的细节你又是如何知晓的?还有...”他顿了顿,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你曾说过你对孙大人有恩,可若是救命之恩,他对你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感激之情才对,可他对你分明还存有敬意。” 其实他能感觉到,除了感激和敬意,孙少衡对唐璎还有一丝别样的情绪,那情绪太过隐秘,太过微妙,也不知为何,他不大想点破... 他凝视着唐璎,眼眸里的火光炽烈异常,仿佛要将她灼透,“章瑛,你究竟是什么人? 唐璎清楚,姚半雪还是对她起疑了,她本该心虚的,只是……一句道歉也没有? 方才她被他溅了一脚的茶水,心里本就有些窝火,事后他不但毫无歉意,竟还有脸对她发出这一连串的质问。一股邪火冲上心头,她反噎道:“有关我的事,下官劝大人小心为上,切莫打听太多。” 姚半雪皱眉,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14、第十三章 次日,封嗣仍在昏迷中。 他的晕症来得急,大夫灌了许多安宫牛黄丸熬成的汤药也不见醒。孙少衡无法,只能多派了几名锦衣卫在他院门口守着,以确保证人的安全。 今日是提审外帘官的日子,昨日的四位考官只来了陆景山、宋怀州二人,朱青陌和崔杭告了假。 堂外下了点小雨,冬雨冰凉,寒风凛冽。 章同朽坐在离风口最近的位置上,偶有携风带雨的冰点往他脸上招呼,寒意直击骨髓,他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他望向高位上坐着的孙少衡,想起昨日里蒋其正被锦衣卫折磨的模样,不由得后背生凉。 为了给被提审的人营造紧迫感,今日的审讯是公开进行的,府台一早就打开了仪门,此时正堂前已经涌入了不少百姓。 被审问的外帘官有六,分别是受卷官莫迎,弥封官钱四道,对读官董均,誊录官刘腾,掌卷官焦毕伦,以及巡绰官梁卓。六人皆是六品及以下的官职,孙少衡审问起这些人来顾虑也小了不少。 梁卓进来的时候,神色疲惫,眼神也有些躲闪,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第一个被审讯的就是他,孙少衡问:“梁大人,你在巡查考生号舍时,可曾察觉到任何异常?” 梁卓抿了抿唇,“回大人,并无异常。”他回答的过快,孙少衡默了半晌,再问:“蒋、封二人的呢?他们在考试中可曾有过异常之举?” 梁卓再次回道:“回大人,亦无异常。” 听了这话,孙少衡拧眉,英挺的眉宇间满是杀伐之气,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本官方才说的分明是’蒋、封二人‘,并未提及两人的具体名讳,此次秋闱报考人数上万,单蒋姓的考生就有十数人之多,你都不知道本官问的是谁,答的倒挺快。” 不等梁卓狡辩,他厉声道:“来人!” “大人,我说!” 孙少衡的话方落音,梁卓就“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上一片惨白。 他想起昨日那蒋其正被锦衣卫折磨的传闻,不敢再有隐瞒,“其余考生确无异常,唯有这解元和亚元的号舍奇臭无比,此事下官也跟李思大人反应过,李大人却说那臭水是范大人允许两人带进来的,下官便没再插手此事了。” “要说奇怪的一点...”他顿了顿,“乡试的第三场,下官偶然经过封嗣的号舍时,无意间瞥见他试卷上似乎带了点红,前去询问时,那封嗣甚是慌张,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试卷,死活不让看,说是怕下官将他的答题内容泄露给其他考生。下官瞧他时不时摸下鼻子,便以为那红色是鼻血,想着或许是他连日来精神恍惚所致,遂由着他去了。” 梁卓说完,唐璎终于明白了他眼神躲闪的原因。 既然蒋其正和封嗣的号舍奇臭无比,梁卓在巡视时应当是没拢去的,后来姚半雪提审问蒋、封二人的消息一出,梁卓便明白两人出了事,随即恐慌起来,唯恐自己因惧臭而玩忽职守的事被发现,官职不保。 只是...红色? 她记得孙少衡拆卷时,她曾去瞟过一眼,蒋、封二人的真本十分干净,未见一丝污浊,更遑论那显眼的红色了。 梁卓交代完,孙少衡的表情微缓,命手下取了些阿魏水过来,“你闻闻,当初蒋、封二人号舍内传出来的臭味,是否是此味?” 梁卓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是此物的味道,可除此之外,那臭似乎还混了些虚恭【1】的气味。” 听到此处,唐璎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关键。据李思所说,蒋、封二人带进考场的酒囊里仅有阿魏的臭味,并未掺杂其他异味,就算李思不熟悉阿魏的味道,可范大人家的小妹时常用阿魏入药,范大人应该对阿魏的味道十分敏感,若酒囊中有其他味道掺杂进来,他一早就察觉出来了。 可见,梁卓在巡查时所闻到的屁味,应当是两人进了号舍后才有的。 孙少衡显然也察觉了其中的不对,问梁卓:“你确定?” 陆景山却嗤之以鼻:“这不很正常么,号舍除了用作考场外,还供考生休息以及吃喝拉撒,他二人若是干粮吃多了,偶尔放个屁又有何不妥?” 宋怀州倒是没接话,始终是一副凝神思索的状态。 孙少衡懒得搭理陆景山,眼神睥睨地俯视着跪着的梁卓。 梁卓慌了,重复道:“千真万确啊,大人,下官确实闻到了。” 孙少衡沉吟片刻,忽道:“将梁大人请去偏殿休息,传受卷官莫迎!” 梁卓舒了一口气,虽仍忧心前途未卜,但好歹不用忍受刑讯逼供了。 孙少衡的话音方落一出,堂前围观的百姓传来一阵阵热力的掌声,皆呼大人英明神武,明察秋毫云云。 唐璎扯了扯嘴角,十分怀疑这些人是孙少衡找来的托。 受卷官莫迎是六位外帘官中职级最低的一位,平时就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此间见了如此大的场面,更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公堂。 还未等孙少衡发问,他径自解释道:“禀告大人,下官在收完试卷后,逐一为考生发放了允许离场的令牌,除了有些臭,蒋其正与封嗣二人的答卷并无异常。” 孙少衡疑惑道:“你只负责收卷?那发卷的人呢?” 莫迎拱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乡试的那几日,下官有些闹肚子,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跑一趟茅厕,焦大人怕下官耽误了生员考试,便着人代下官发了。” 莫迎说的焦大人是指掌卷官焦毕伦。 不久,焦毕伦被传了上来。 和莫迎所说的一样,他确实在开考前找人给生员发过考卷,但并未经手过生员的真本,仅在每场考试结束后,将誊录本呈交给主、同考官审阅。 最后还剩下弥封官、誊录官、以及对读官没被问过话。 堂外的雨仍在下,细雨如梭,雾气氤氲。 孙少衡突然停了下来,他让锦衣卫给围观的百姓发了些干粮和水,吩咐一刻钟后再审。 听完几人的供词,唐璎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她看向对侧的姚半雪,发现他正望着堂外的雨帘若有所思,清俊的眉眼间雾蒙蒙的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有趣的是,孙少衡一路提审到现在耍够了威风,他这个知府却始终不发一言,只维持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恭敬姿态。 可不知为何,唐璎总觉得他知道点什么。 雨势渐大,孙少衡又着人为百姓添了些雨具。 “哎哟喂,这雨再下大点,我家那鸡舍怕是要被砸垮了。” 章同朽皱着眉,略带忧郁地望着外间的雨帘发愁。 刘推官打趣他:“章大人还养鸡啊。” 章同朽叹息道:“是啊,养了三十七只呢,这雨若再下大点,鸡舍垮塌,还不知道最后能剩几只。” “三十七只啊。”刘推官笑笑:“如此多鸡,章大人可要注意鸡舍的通风啊,还要定期清理粪便,不然这鸡得了怪病可就不下蛋了。” 章同朽很是惊讶,“你怎知我这鸡不仅生了怪病,还不下蛋?” 刘推官笑了笑,他老丈人家就是养鸡的,是以对这方面的知识颇为了解,“其实道理不难,鸡舍通风不及时,亦或清理得不够彻底,就会加速鸡粪的腐化速度,届时便会产生毒气,伤及母鸡的身体,进而影响下蛋的个数。” 章同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听到此处,唐璎脑中突然灵光乍现。 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蒋、封二人的作弊手法,可他二人若真是用的那个手法,势必还需要借助外力,那么方才审问过的三人当中,有一人就颇为可疑了。 一刻钟后,孙少衡再次宣布升堂。 首先上来的是弥封官钱四道,他是个知天命年纪的老儒生,主要负责将考生的试卷糊名,依次编号、用印后再交到誊录所。 被孙少衡问及蒋、封二人的试卷是否存在异常时,他思索片刻,答:“试卷真本并无异常,只是下官在整理时,发现这二人用的草稿纸似乎比寻常生员多了十几页,而且很多张都是空白的,其上未着一字,下官虽然觉得奇怪,但当时也并未多想,猜测或许是他二人怕正卷上书写有误,给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故此才多要了几张备用。” 钱四道在叙述时,唐璎敏锐地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嫌恶之色,她问钱四道:“钱大人对答卷进行封弥时,可曾闻到过异味?” 钱四道点点头,方想答话,一抬头却见问她的人是个女尼,还穿着一身差役的衣服,不由有些犹豫,遂看向孙少衡。 孙少衡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钱四道垂了眼,如实答道:“正如姑娘所说,蒋其正和封嗣的那两份答卷确实有些异味,不过那几日下了雨,试卷染了些潮,许是闷出来的臭味。” 孙少衡点点头,示意差役将最后的誊录官与对读官带上来。一番审问过后,两人的供词与钱四道的基本一致,唯有一点不同,他们均未在真本的答卷上闻到过异味。 听完六人的供述,唐璎顿悟,终于能将所有的疑点都串起来了。 她起身来到堂前,朝孙少衡拱手,“大人,下官有一个想法。” 15、第十四章 正堂内,一位女尼立于下首,声音笃然。她眉如新月,眼神澄明,隔着朦胧的烟雨,有种含蓄而脱尘的美,直穿人心。 “蒋、封二人舞弊的证据,就存在贡院内!” 此时,风停了,雨静了,连堂前的百姓也跟着噤了声。 姚半雪的眸光扫向她,清冷泠然,毫无情绪,似乎对她的行为早有预测。孙少衡吩咐一旁的刘推官:“去贡院将蒋、封二人的答卷再取来。” “放肆!” 他一说完,陆景山“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斥道:“孙少衡!你昨日私拆考生答卷已是罪过,老夫念在你所行是为查案的份上并未多说什么。今日你却听信一个尼姑的怂恿,又要私自拆之,这等有失公允的行为,你让其他考生怎么想!你让陛下怎么想!” 其实也无怪他如此愤怒,咸南在科举这块确实有明文规定,除落榜考生外,任何人不得私拆答卷,毕竟举子们的真本是要呈给天子过目的,陆景山身为礼部尚书,对礼法这块向来要求甚高。 孙少衡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双锐眸直视着他:“陆大人,你该弄清楚谁才是本案的主审,我乃天子钦差,我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陆景山气得脸色通红,刘推官一时也不知道该听谁的,看向章同朽,章同朽却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显然也不想搅进这趟浑水里。 见陆景山还想再骂,唐璎解释:“陆大人,下官想要的并非答卷,而是蒋、封二人的草稿纸。” 陆景山睨向她:“你要稿纸何用?” 见唐璎出来说话了,宋怀州也打起了圆场,笑道:“陆大人消消气,小章既然敢站出来,我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依据,不过是几张稿纸罢了,又不是试卷真本,毕竟我朝也没有不准查阅考生稿纸的规矩。”他拍了拍陆景山的背,“陆大人听了这许久想必也累了,不若休息一阵。这样,我们先让刘推官去贡院取稿纸,等待期间顺便听听小章的见解如何?” 陆景山向来愿意给宋怀州面子,听了他的话,瞪了孙少衡一眼,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宋怀州朝唐璎眨眨眼,唐璎回以感激的目光,随后继续道:“范大人过世次日,下官曾随姚大人去拜访了监试官李大人。” 此话一出,陆景山和宋怀州都有些惊讶,“李思醒了?” 唐璎点点头,“蒋其正与封嗣携带阿魏水进考场的可疑之举,还有范大人妹妹的事,都是李大人告诉我们的。” 众人将视线转向她,她敛眉道:“同朝为官多年,诸位想必也清楚,范大人有个常年患有腹疾的小妹,时时需要阿魏入药。考试当日,范大人便是闻到了封嗣酒囊里阿魏的气味,思及家中小妹的病情,才予以放行的,而蒋、封二人正是利用了李大人的怜悯心,才能将这舞弊的工具偷偷带入考场。” 陆景山嗤之以鼻,“你是说阿魏水?” “非也。”唐璎摇头,“除了阿魏水外,蒋、封二人的酒囊里恐怕还装了雪碱水。雪碱水的气味极其强烈,阿魏水亦然,而阿魏的存在应当只做掩盖雪碱水之用,顺便还可以迷惑范大人。” 她看向偏殿,“据巡绰官梁大人交代,他巡视到封嗣的号房附近时,除了阿魏的臭味,还曾闻到过异常浓烈的屁味。而阿魏虽臭,却与屁味大相径庭,那么又有什么东西能产生屁味呢?” 唐璎看向章同朽,“方才章大人与刘大人闲聊时,无意间谈到的鸡舍内的鸡粪产生毒气的话题点醒了我,其实那气体并非毒气,而是雪碱水的气体形式,雪碱水就是由此制取而来。” 她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雪碱水的臭味恰与屁味相似,却与阿魏的臭味大相径庭。因为范小妹的病症,范大人想必对阿魏的气味十分熟悉...那么问题就来了,阿魏中混杂的屁味,为何范大人在二人进考场时毫无察觉,反而让巡视号舍的梁大人闻到了呢?” 唐璎分析时,陆景山睥睨着她,仍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却没再打断她,孙少衡是一副凝思的神色,唯有宋怀州和蔼地笑了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忍住干涩的喉咙,唐璎继续道:“下官猜测,雪碱水带进考场前或许是事先密封好的,就藏在酒囊的底部,只等二人入了号舍需要用到时才会被拿出来解封,气味也就随之被释放了出来。不止梁大人,其实封弥官钱大人也闻到了。” “梁大人说过,他闻到封嗣号舍内传出来的异味后,还特意去关心了下,却无意间发现了他答卷上的红点。他见封嗣面色惊惶,老捂着鼻子,还以为那红点是他紧张出来的鼻血...” 唐璎笑了笑,清润的瞳眸里满是慧黠,“可那红点若不是鼻血呢?” 她抛下这句话,扫视了一圈堂内众人。 孙少衡望着她的眸光幽深,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姚半雪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陆景山收起了脸上鄙薄之色,宋怀州的目光里则满是欣赏之意。 唐璎敛回视线,继续说起案子。 “弥封官钱大人曾提到过,蒋、封二人的答卷真本确实有臭味,还有些潮湿,恰逢那几日下雨,他便以为是潮气闷出来的...实则不然,那臭味和潮湿,是雪碱水残留下来的味道和水痕。” 她顿了顿,“下官听祖父说过,大内的御花园内有一种草,名为丹霞草,其形如花,其色如血,挤出来的汁液却是无色的,唯有雪碱水能让它显色,而梁大人所看到的红点,恐怕就是封嗣用雪碱水显现出来的字了。那字迹,便是他舞弊的证据!” 听到此处,宋怀州有些疑惑:“可我们昨日明明一同看过了答卷真本,蒋、封二人的卷面工整,纸张也未见褶皱,并未看见什么红点。” 唐璎颔首,“宋大人说的没错,其中的关键并不在答卷上。根据六人的证词,那屁味仅有巡绰官梁大人、受卷官莫大人、以及弥封官钱大人三位闻到过,而誊录官刘大人、对读官董大人、以及掌卷官焦大人均未提及曾经闻到异味的事,可见这臭味就断在了钱大人这初...也就是说,有什么东西是出了弥封所后才没有的呢?” 宋怀州恍然:“你是说…” 唐璎点头,“是草稿纸。”她抿了抿干裂的唇角,眸光清澈,“梁大人那日所看到的红点,其实并非封嗣试卷上的,而是稿纸上的,是以下官才会请求孙大人将二人的稿纸从贡院调来一观。” 乡试结束后,受卷官收完试卷,再由封弥官进行存档,而后为了方便考官阅卷,封弥官会把生员们的稿纸另外封存,是以后来的誊录官、对读官、和掌卷官都未曾接触过稿纸,亦没有闻到答卷的异味。 宋怀州了然:“原来如此。” 唐璎补充道:“钱大人还说过,他在整理各位生员的答卷时,发现蒋、封二人的稿纸用度比寻常考生多了十数页,而且页面大多为空白,其实那些看似空白的页面,恐怕都是印了答案的...” 她微微垂眸,“简言之,有人事先用透明的丹霞草汁在稿纸上写了答案,再由某位外帘官将这些稿纸带进了考场,连同考卷一起交到了蒋、封二人手里,只等他二人将带进来的雪碱水往上一抹,红色的字体便会即刻显现。” 她刚说完,刘推官便带着稿纸进来了,孙少衡朝他颔首,示意他拆开。 刘推官偷偷瞟了眼陆景山,见他没有反对之意,依言拆开了两人的稿纸。 出乎众人的意料,稿纸上除了蒋、封二人的笔记外,空白的纸张上干净如雪,根本没有所谓的“丹霞草红痕”。 陆景山有些不耐烦了,质问唐璎:“章仵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堂的百姓间也响起了议论声。 “陆大人稍安勿躁。”唐璎神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一般,让人分别取了些雪碱水和强盐水来,她将雪碱水涂到木棍上,再小心翼翼地将之抹到稿纸上。 很快,在水渍的浸染下,红字显露出来,字迹氤氲,力透卷纸,飘逸中透着苍劲,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显然不属于蒋其正或封嗣中的任何一人。 字迹始显,围观的百姓躁动起来,惊叫声、欢呼声交杂,整个场面乱成一锅粥。 孙少衡一拍惊堂木:“肃静!”堂外瞬间安静下来。看着显现出来的字迹,他似乎也察觉了一丝端倪,命令锦衣卫:“将那六人再带上来。” 与此同时,宋怀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几张红字白纸,神色间写满了难以置信。 察觉到他面色的变化,唐璎心下划过一丝了然,她将稿纸呈给孙少衡,“请大人过目。” 接过稿纸,孙少衡左右看了看,疑惑道:“方才刘推官拆开时,卷面上分明未着一痕,蒋、封二人又是如何在显色后又将其变为无色的呢?” 唐璎将强盐水递给他,“用这个。”她解释道:“强盐水会使红字消失。稿纸虽不若正卷那般需要严格保存,生员却也不能私自回收,一般会在考试结束后由弥封官存在贡院内归档,数年后统一销毁,如此一来,即使正卷日后被人查起,也无从找出端倪。” 孙少衡接过强盐水,依样用小棍蘸到朱字上,霎那间,字体瞬间消弭无痕,只余卷端点点湿意。 陆景山眉头一跳,“你…” 显然,他又对孙少衡“私毁证物”的行为表示不满了。 孙少衡也懒得答腔,正好这时,外帘官们被带到了。 再次被带到正堂,六人神色各异,望向女尼的目光都带了些惶惑之色。 唐璎恍若未见,总结道:“根据之前的推测,某人事先用丹霞草的透明汁液写好了答案,再由某位外帘官带入考场,并将题了答案的稿纸名正言顺地交给蒋、封二人。而后他二人用自己带进来的雪碱水让字显了色,并将稿纸上的答案誊录到自己的答卷上,考试结束后,再用强盐水消之,待稿纸被钱大人另外封存时,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堂内安静如许,众人屏住了呼吸,无一不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唐璎的眼神一一扫过六人,“下官记得,受卷官莫大人在发卷前夕曾闹过肚子,有位大人唯恐其耽误了生员的考试时间,曾十分‘热心’地帮他发过试卷。” 她将目光定格到其中一人脸上... “蒋、封二人的考卷是你代为分发的吧,焦大人。” 16、第十五章 听到唐璎的指控,焦毕伦正欲狡辩,一名锦衣卫急匆匆闯了进来。 “大人,封嗣醒了!” 孙少衡:“人呢?” “大夫说他身子尚虚,不宜挪动,不过他方才已经承认了舞弊一事,说是…”他瞥了焦毕伦一眼,“说是按焦大人的指示做的。” 焦毕伦见大势已去,不由两眼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孙少衡怕他晕过去,立时让两名锦衣卫将他按到了地上,眼带威胁地警告道:“焦大人若是在此时撅过去,本官便让你去昭狱里陪陪蒋举人。” 听到“昭狱”二字,焦毕伦瞬间醒了神,“咚”地一声先磕了个响头。 “下官有罪!” 他抖若筛糠,一副惊骇异常的模样,“下官不该收受蒋、封两家的贿赂,将考题泄露给蒋其正、封嗣二人…” 焦毕伦告诉众人,秋闱前夕,他去封府拜访时遇到了封嗣。封嗣得知他是乡试的外帘官后,表现得十分惊恐。焦毕伦仔细一瞧,竟发现封嗣右臂上题满了字,便知他存了舞弊的心思。 他告诉封嗣,生员入考场前,皆是要脱了衣服裸身接受检查的,届时他手臂上若是题了字,不等进门就会被稽查人员发现,还会被剥夺考试的资格,并记录在案。封嗣一听吓坏了,连忙乞求他不要汇报给考官们。焦毕伦没说话,却起了别的心思... 他耷下松弛的眼皮,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思及范大人妹妹的事,下官便起了邪念,想着可以用丹霞草和雪碱水来瞒天过海。雪碱水味浓,即使密封后还是会奇臭无比,下官便想着或许可以用阿魏的味道稍做掩盖。而那用丹霞草汁液写了答案的草稿纸,也是下官带进来的...” 他脸色惨白,声音也有些泛虚,“秋闱当日,下官在莫大人的饭菜中下了泻药,以他常跑茅厕、耽误生员考试为由,主动提出替他发卷,并趁机将稿纸交到了蒋、封二人手里。届时,只需他们将带进来的雪碱水往上一抹,字迹便可显现,誊抄完毕后,两人只需用强盐水将稿纸上的朱字消掉即可。” 焦毕伦的供述与唐璎的推测一般无二,孙少衡问他:“你拿了多少?” 听到这话,焦毕伦的牙齿不自觉地磨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一人七百两。” 此言一出,百姓间再次骚动起来,唾骂声一片。 唐璎倒是理解他们的想法: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三十两,焦毕伦贪的这一千四百两够他们大半辈子的花销了。除此之外,他们家中大多有人是要入仕的,寒窗苦读十余载,却抵不过富家子弟的一掷千金,也难免会引发不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孙少衡并未阻止百姓间的喧闹,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说吧,找谁写的答案?”他瞥了焦毕伦一眼,“你莫告诉本官,你还有这经世之才,所书内容竟然能同时缔造出一个解元和亚元来。” 焦毕伦是乙科出身,也算是个文采斐然的的读书人,却难堪旷世奇才,而那稿纸上书写的内容,分明结构严谨、文采华美,远非一般文人所能及。 孙少衡这是在暗示他,为蒋、封二人捉刀的另有其人。 焦毕伦却有些犹豫了,“是…是…” “住口!” 说话的人是陆景山,他看了宋怀州一眼,压低声音道:“孙大人,我们去二堂问话吧。” 宋怀州垂眸,其实从他看到稿纸上字迹开始心里就有数了... 他拒绝了陆景山的提议,“不必了,让他说。” 焦毕伦见宋怀州默许了,垂眼道:“是翰林院侍读李大人。” 饶是宋怀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亲耳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仍不免一阵失落。 昀磊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自幼才思敏捷,天赋异禀。他十岁拜师于他,十四岁考取秀才,十六岁中举,十九岁就中了状元。这样的人,可谓天纵奇才,世所罕见。 状元游街那日,他正和都察院的一干老人们在茶楼内饮茶。闹市里,少年打马而过,眉目清朗,英姿勃发,马蹄所踏之处,扬起阵阵尘埃,似是在迎送他狂傲不羁的身影。那日,同僚们对他称赞无数,皆言他的为师之能不在刘陆钟朱四人之下,听的他都有些飘飘然,亦生出了一种能与四位名儒一较高下的错觉。 只可惜,十三载过去,少年风骨不在,终日碌碌无为,逐渐泯为了众多迂腐儒生中的一员,乃至如今,竟为那点黄白之物干起了捉刀的丑事。 宋怀州失神之际,孙少衡看向他,“宋大人?” 这是征询他意见的意思了,若是将审讯的地点转移到二堂,李胜屿或可少挨些谩骂。 可这回,他不想再替他辩驳了。 宋怀州颔首,“孙大人是朝廷钦差,您依律办事就是,不必顾及我。”他望向府门口的石狮,眉宇间似有哀意,苍老的瞳眸中满是清正之色,“老夫身为御史,本就有肃清吏治之责,不论他是谁,只要身为百官,犯了错,亦在纠劾之列!” 他清亮的眸子让唐璎心中一颤,顿觉怀中的青云簪沉甸甸的。 雨停了,柔雾升腾,杳霭流玉。 李胜屿的老宅在城北,离府署尚有些远,赶来还需小半个时辰。等待期间,孙少衡暂停了堂审,命人熬了点姜汤发给听审的百姓御寒。百姓们得到姜汤,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堂前听取赞声一片。 不过是当权者用来笼络人心的小把戏罢了...唐璎将视线转向了姚半雪,想来这类事这位知府大人是不曾做过的,也难怪表舅说就连底下知县的声望都比他高。 平日里藏锋敛锐,必要时一鸣惊人,他这样的人,天生适合官场。 唐璎看向姚半雪时,姚半雪也正好朝她望来,一双寒眸古井无波,氤氲在朦胧的迷雾中,叫人看不真切。 他方想说点什么,被进来的孙少衡打断了。 “寒英,你过来一下。” 他将对视的两人打量半晌,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将她领到了偏殿。 “焦毕伦既已认罪,这事儿也算到了头,江临的案子,到李翰林这里就打住吧。” 很明显,他也不想让她再查下去了。 唐璎笑了笑,藏住心中的不忿,“可当初不是大人您同意我参与进来的么?” 孙少衡垂了眸,没有答话。 她又问:“莫非大人知道泄题之人是谁了?”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唐璎心间一沉,她其实也隐有猜测。 她抿了抿唇,突然问:“是他的意思?” 锦衣卫乃天子近卫,孙少衡又是皇帝特派的钦差,按理来说,无人能阻其查案,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唯有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孙少衡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由移开了视线,“唐姑娘,你别问了。” 她猜对了。 唐璎步步紧逼,“莫非他想包庇什么人?” 孙少衡不答。 “孙少衡。” 唐璎唤了他的名字,孙少衡浑身一僵。她缓缓走近,迫使他正视自己,“你既忠诚如斯,那我问你,你回京后会将我化名章寒英的事如实禀告吗?” 孙少衡顿了顿,喉结微微一动,再次移开了目光,低喃道:“你若不愿,我便不说。” * 唐璎从偏殿出来时,章同朽正巧要去寻她。 他指了指廊檐下立着的一位姑娘,“阿璎,有人找你。” 那姑娘一身荆钗布裙,裹了件破旧的棉袄,容貌寻常,却透着一股朴素的亲和力。 “她是谁?” 章同朽叹了口气,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江临的未婚妻。” 唐璎一愣,方准备看得再仔细些,那姑娘已经朝她走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说你是江临的朋友?” 唐璎有些疑惑,她虽然听师父提起过很多次,却从未真正见过江临,也不知这人如何就笃定她是江临的朋友... 姑娘呼出一口热气,暖了暖手,介绍道:“我叫杨九娘,是江临未过门的…媳妇。” 说起“媳妇”二字,她语带娇羞,面上亦染上了红晕,却又透露出隐隐的不安,“九月十七,江临来我家寻我,说他中了举,往后要带我去建安过好日子了...我替他高兴,省吃俭用买了一小块蜀锦,准备替他纳双新鞋,让他三日后来取,可到了九月二十那日,他却始终没有来…” 唐璎心口一沉,九月二十,是巡抚举办鹿鸣宴的日子,亦是江临的死期。 杨九娘继续道:“九月十七是我最后见到他的日子,自那以后,他再没来找过我,我去过江家找他,他也不在,多方辗转打听,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直到昨日...” 她低下头,面露担忧,“我听说钦差大人要提审解元和亚元,而江临又是紧挨着的第三名,叫什么…魁首来着…我便想着他的失踪或许同一二名的事有些关系,就去跟着瞧了瞧。” 唐璎补充道:“经魁。” “没错!经魁。” 杨九娘有些讪讪,“我不通文墨,昨日你们讲的话我都没大听明白,本想直接走掉,一不留神就见姑娘你举了根圆木,声称是江临的朋友,将那封公子说得一愣一愣的,想着你应当知道不少江临的事,便过来向你打听打听。” 唐璎抿唇,压下心头泛起的涩意...原来杨九娘到今日都不知道江临的死讯。 她默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一事,问:“昨日的审讯是在二堂内进行的,孙大人并未公开,杨姑娘是如何听到的呢?” 杨九娘听言有些意外,她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我来府署时,恰巧遇见了姚知府,道明来意后,知府大人就将我放进来了,今日亦是如此,我说我想同你打听些消息,大人说你被钦差大人叫过去了,叫我去廊檐下候着,一会儿你便会出来。” 她笑了笑,眉如弯月,“咱们知府大人看着虽冷,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官呢。” 唐璎愣了愣,朝正堂望去,方才与他对视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杨九娘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低,“江郎许久不联系我,许是被哪家老爷榜下捉了婿,得了更好的姻缘,瞧不上我这乡野丫头了...” 这位腼腆的姑娘俯身望着地上的积雪,神色间有些落寞,可下一秒,她又恢复了豁达的笑意,“小时候我被狼群追赶过,快死的时候还是江郎救的我,说起来我还欠他一条命呢,他若有了更好的前程,我也不能自私...” 唐璎攥紧了裘衣的一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杨九娘搓了搓被冻得皲裂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破布包,摊开来是一双赭色缎面的男式蜀锦鞋。 “两日前我祖父走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启程去往青州替他守孝三年。”她将蜀锦鞋递给唐璎,笑得有些羞涩,“这是我为江临纳的鞋,姑娘既是他朋友,若有朝一日见到了他,辛苦您替我转交一二,并告诉他…” 她眼眸清亮,若散落的星辉,“九娘会在青州一直等着他。” 不知为何,唐璎忽然觉得手中的鞋履异常沉重。她攥紧布包,指节泛白,一股愤怒又无力的感觉向她袭来,一阵又一阵,激得她四肢发麻。 古之仕也以行其道,今之仕也以逞其欲。【1】 她似乎想同这个世道搏一搏了... 17、第十六章 申时,雨势方歇,又飘起小雪来。 “抱歉…这鞋我不能替你转交。” 唐璎将蜀锦鞋还给杨九娘,“不瞒你说,江郎已与我结了亲,杨姑娘还是另觅良缘吧。” 杨九娘一愣,旋即望向她光洁的头顶,“可你是…” 唐璎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淡然道:“为嫁江郎,我还了俗,如今已可正常婚嫁。” 杨九娘却犹自不服,“我要听江郎亲口…” “杨姑娘——” 唐璎打断她,目光凌厉,“你与江临从小一起长大,对他了解颇深,想必知道他左腋的位置有一颗红痣吧?” 杨九娘愣了一瞬,“没错。”旋即意识什么,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同江临…难道你们…” 唐璎点点头,“剩下的话也不用我多说了。”她的视线扫过手中的蜀锦鞋,面露不虞,“鞋子你拿回去吧,我与江郎即将成婚,这东西看着也膈应。” “你…” 听完这话,杨九娘气的脸色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可她天性柔善,不善言辞,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狠毒的话,夺过鞋子便跑开了。 唐璎叹了口气,心中闷胀难受,望着地上的积雪不发一言。 “倒是挺会编。” 一道清冷的声线从身后响起。 唐璎转身,只见姚半雪侧身而立,气宇轩昂,墨发上落了点零星的碎雪,也不知道他在此处听了多久... “本官竟不知,你何时同江临定了亲?” 唐璎攥紧衣袖,低眸掩饰内心的波澜,“与其让她在青州苦等三年,不若断了她的念想。”她顿了顿,“姚大人觉得,一个被人害死的未婚夫,和一个弃她而去的负心汉,哪个更令她难以忘怀?“ 姚半雪没有回答,一双清冷的眸子凝视着她。半晌,他突然问:“你怎知江临左腋的位置有一颗红痣?” 唐璎微愣,不明白他好奇这个做什么。 虽疑惑,她还是依言回道:“大人难道忘了,我给江临验过尸呀,验尸时自然会看到裸露在外的身体,当时您也在场呢。” “嗯。” 姚半雪点点头,不再纠结此事。 他瞥了眼唐璎身上的棉袄,样式老旧,上面还破了几个洞,能看到露出来的棉絮,不由俊眉微皱,顺手将狐裘抛给她,“给你了,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唐璎接过,狐裘入手光滑绵软,素雅雪白,正是他们被追杀那日姚半雪借她穿过的那件。她突然想起,那日她将狐裘还给他时,他并未立刻未披上,而是扔给了一旁的侍卫,想来此人是有些洁癖吧... 在她的印象中,但凡是有洁癖的人,私人物品若是被人动了,大多都会直接选择舍弃。如此好的料子,若是丢掉就可惜了。 思及此,唐璎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实心道:“多谢姚大人。” 姚半雪“嗯”了一声,稍稍移开眼睛,耳尖有些泛红。 半晌,他咳了咳,提醒道:“孙大人让我转告诉你,李胜屿到了。” 唐璎心中一沉,“是。” 两人回到正堂时,李胜屿已经在堂前跪好了,他神情木然,眼中却带着一丝…不屈? 唐璎一凛,直觉他应该还藏着点什么。 章同朽一见她,显得十分惊讶:“啊呀!阿璎你怎么穿着姚大人的衣服?” 他这话一出,孙少衡、宋怀州、陆景山三人齐齐向他看来,目露探究之意。姚半雪在一旁饮着茶,神情淡漠,完全没有要搭腔的意思。 唐璎有些尴尬,方想说点什么,孙少衡看向章同朽,轻飘飘地喊了一声“章大人”。 被他厉目一扫,章同朽立马意识到此时是堂审,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缩着头道了声“下官有罪”,而后老老实实地站回去着了。 孙少衡令锦衣卫将题了红字的稿纸递给李胜屿,“李翰林仔细瞧瞧,可是你的字迹?” 李胜屿接过稿纸,仅瞄了一眼,便答:“是。” 孙少衡眉目凛然,杀伐之气尽显,语调变得沉重起来,“李大人这是承认协助过蒋、封二人舞弊了?” 面对他的威压,李胜屿仍然一脸麻木,“是。” “为什么这么做?” 问话的人是宋怀州,他一开口,李胜屿木然的神色终于出现了波动,他低下头,顿了片刻,“缺银子。” 孙少衡颔首,言简意赅:“说吧,动机。” 李胜屿咽了口唾沫,“我有个自幼一起长大玩伴,叫佟敏,她既是我的青梅,亦是我的...恋人。”他顿了顿,“十三年前,我北赴建安参加会试,曾承诺过佟娘,若有一日金榜题名,我会娶她进门,后来...” 后来,他也做到了。可是等到他衣锦还乡时,迎来的却是佟家被抄的消息,佟敏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他多方打听却苦寻无果,直至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他都没能得到丝毫佟敏的消息。入翰林院后,他开始自暴自弃,庸碌度日,成日与那些不得志的老儒生们混在一起,借酒浇愁,浑浑噩噩。 直至今年年初,事情出现了转机。 他的老乡焦毕伦给他传信,说他在莳秋楼看到了佟娘的身影。得到消息后,他既欣喜又难过,责怪自己没保护好她,竟让她沦落风尘。他想将她赎出来,可这十几年来他毫无建树,俸禄微薄,要想弄点银子,就只能另辟蹊径。焦毕伦是秋闱的掌卷官,此前就多番暗示过想与他“合作”,他本不欲与这等宵小为伍,可思及佟敏的处境,最终还是咬牙答应了。 “你倒是有情有义。” 李胜屿陈述完,宋怀州刺了他一句,眸中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李胜屿听言没有做声,却将头埋得更低了。 孙少衡问他,“范大人、江临、江非三人可都是你杀的?” 李胜屿顿了片刻,“是。” “派人暗杀姚大人与章仵作的,也是你?” “是。” 听言,宋怀州脸上的失望之色更甚,一怒之下,抄起手边的茶盏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 “混帐东西!” 顷刻间,一股鲜血顺着李胜屿的额头流下,看得人触目惊心。即便如此,他仍旧摆着一副木然的表情,似乎感觉不到痛意。他这副模样看得宋怀州更为窝火,方欲再训,被孙少衡阻止了,“烦请宋大人先听嫌犯把话说完。” 他说的客气,宋怀州也明白,他方才的举动实属扰乱公门秩序,遂忍住怒气,不再发声了。 孙少衡将视线转回李胜屿,“说说犯案的经过吧。” 李胜屿顿首,“江临是封嗣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两人都很了解对方。对江临而言,封嗣虽然读书刻苦,却天资平平,中举尚有可能,却绝无亚元之才。” “考试的时候,江临的号舍就在蒋其正的右边,轻易就能闻到雪碱水的臭味。这本没什么,可这气味他曾在封嗣身上也闻到过,是以起了疑心。放榜后,他看到邻舍的那个考生居然和封嗣同为首次,许是觉察出了什么,还在鹿鸣宴上一番指桑骂槐,口吐狂言。那时,我便知他留不得了。” 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鹿鸣宴还未过半,焦毕伦就联系了我。我怕他再说下去会对我们不利,便差人扮成云盛楼的小厮,以添酒为由将毒物涂在了他的杯壁上,以绝后患。” 孙少衡问:“为何杀江非?”顿了顿,又解释道:“灵桑寺的道信师父。” 听到“江非”的名字,李胜屿目中划过一丝不忍,面上也浮起了些许愧色,“江临常年孤身一人,我便以为他早就没有了亲人。可在某次同封嗣的闲聊中,我无意间得知他还有个出了家的父亲,那比丘每隔半年就会回家探望他一次,给他送些经书...放榜的那段时间,江非恰好也来找过他,我心中不安,不知江临是否把发现的蹊跷之处跟他父亲说了,便让人买通了寺院的看门人,允他宵禁之时入住灵桑寺,并以同样的手法在江非杯盏里投了毒。” “下毒之人是谁?” “是我的亲信,名叫楚舍,就住在城西的浮萍巷。” “范大人也是他杀的?” “是。” 李胜屿敛眉,“江临是江非的儿子。江非死后,范大人想起了江临鹿鸣宴上的那番指控,后又得知蒋其正也曾带过阿魏水进入考场,人是他允许放行的,父子俩一死,他便起了疑心,开始密切关注蒋、封二人。我怕他查出端倪,就让楚舍也给他下了毒。” 孙少衡听言怒而起身,将一方惊堂木扔到他脚下,发出沉沉的撞击声。 “胆敢杀害天子使臣!李胜屿,你好大的胆子!” 李胜屿又恢复了沉默,额头上的鲜血顺着侧脸汩汩流下,打湿了他的白袍。 唐璎暗觉不对:姚半雪曾说过,范乔死于钝器击打,可李胜屿方才却说他是被楚舍给“毒杀”的...这番遮掩,显然在包庇什么人。 锦衣卫拾起地上的惊堂木,放回案台前。孙少衡俯视着一身狼狈的李胜屿,语态森严,“既然李大人都承认了,一会儿就签字画押吧。” 唐璎皱眉,姚半雪说起范乔的死因时,孙少衡也在场,自然也知道范乔并非死于中毒,可他却刻意忽视了李胜屿话间的漏洞,显然是不想查下去了。她心下一沉,那股悲愤又无力的感觉再次将她裹挟。 她拿起蒋、封二人的稿纸,逐页翻完,似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咸南规制,秋闱分三场举行,每场持续三天两夜,场与场之间考生可自行回家休整一晚,次日接受搜身检查后方可再入场。她记得李思说过,封嗣带酒囊入考场是第一场开考之前的事。后来,李思在第二场开考前又遇到了他,可这回封嗣却没带,仅带了些干粮和笔墨。此事的矛盾点就在于,唯有雪碱水才能使丹霞草显字,他若不带,第二场就无法作弊。 思及此,唐璎用雪碱水将封嗣所有用过的稿纸挨个儿涂了个遍,几息过后,只有第二场用过的那几张没有显色。 果然!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一切。 18、第十七章 章同朽曾告诉她,今年乡试的第一场由同考官朱青陌出题,其余考官辅之,生员需完成论、诏、诰、表各一道、判五道。第二场由主考官宋怀州出题,其余考官辅之,生员需完成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第三场由宋怀州与朱青陌两人共同出题,其余考官辅之,生员需完成策问五道。 如此一来,泄题人就很明显了。 她看向李胜屿,“李大人,你是如何知晓试题内容的?” 李胜屿一愣,旋即移开了目光,“考试前一日,焦毕伦会将试题透露给我,我答完后,次日卯正再由他带进考场。” “这就奇怪了。” 唐璎踱到他跟前,逼视着他的眼睛,“众所周知,秋闱每场考试的内容都极为繁杂,是以朝廷才给了生员三日的作答时间。其他科目暂且不说,就连试题最少的第三场,亦要求学生完成五道策问...这策问可不好写啊…” 她俯下视线,眸光清润而犀利,“算上蒋其正和封嗣的两份,李大人在一日之内拢共要完成十道策问,哪怕您是天纵奇才,恐怕也很难做到吧。” 不是很难,是根本就不可能,在场的读书人都懂。 如此一来,李胜屿就只能是在考官出题之前就知晓了试题内容,而这泄题人… “章寒英——” 唐璎还想再问,姚半雪打断了她,眼神凛然,“这里是公堂,钦差大人才是主审,何时轮得到你一个仵作插话了?” 这话委实说的不留情面,她有些着恼,转头看向孙少衡。 孙少衡倒是没说什么硬话,却也是一副不赞成的神情,“寒英,你先是让封嗣伏了法,而后又揪出了焦毕伦,此番已是帮我们良多,剩下的事就由我来做个了结吧。” 唐璎明白孙少衡的意思,可她却不想就这么算了。 这时,宋怀州也出来帮腔了,他一身朱色官服,眉眼苍老而清和,还有一种久经官场的凌厉,举手投足间俱是一股清正之意,“我听小章的语气,她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孙大人不若让小章把话说完。” 孙少衡这回却没给他卖面子,提醒道:“宋大人,圣上命我为钦差的同时,还赋予了我一项特权——‘经查处核实,凡罪证确凿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就地处斩。’” 他的意思很明确,如若宋怀州执意让唐璎继续说下去,他也有权将李胜屿就地处斩。 李胜屿一听,眼皮狠狠一抖,却仍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宋怀州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心软了,转头看向自己的学生,眼带悲切,“昀磊啊…” 听到老师叫了自己的字,李胜屿双肩一颤,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十岁时拜我为师。你方入门,我便发现你聪颖过人,哪怕再晦涩的书籍,你只需瞥上一眼,便能融会贯通,还能举一反三...每逢读书考订,你总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令其他学子们称羡不已。” “你十九岁高中状元那日,从长安街头策马跑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你对我说,这只是个开始,你将来要在官场上开创一番宏图伟业,以己之力辅佐贤君,惠及苍生,成为一代名臣,名垂青史。” 听到此处,李胜屿握紧了拳头,眼眶微红。 宋怀州摇摇头,神色变得惋惜,“可你自从入了翰林院,却突然变得颓丧,我问你你也不肯说,还成日与那些不思进取的老儒生们混在一起,整日浑浑噩噩的。” 他叹息一声,苦笑道:“嘉宁年间,三王争位,除了都察院的几个老人,几乎人人都站了队,以求将来能分一杯羹,可唯独你没有。我那时就想啊,你这般颓丧,或许是因为你早已看淡了这官场,不屑与众人为伍,只愿辅佐明君,以证高洁之意。我便想,这样也好,你没权,自然也不会遭人觊觎,时局动荡之时,庸碌度日才是保身之法。” 说着说着,宋怀州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等丑!你若有苦衷,江临、江非、范大人的性命你尚且可以不在乎,可你有考虑过那些参考的学子们吗?”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李胜屿,你自己也是读书人,最该了解读书人的苦。你虽从小天资聪颖,读书时却也煞费苦心,从未懈怠过。那江临不如你聪慧,读起书来想必比你更为艰苦,可你却生生夺了人家的魁首...” “昀磊,往昔若换作是你的状元之衔被人夺了,你会如何作想?” 宋怀州吸了口气,惨笑一声:“不说江临,单说你帮蒋封二人占了桂榜这两席,就势必会有另外两个考生落榜,十年寒窗梦,只为一朝入青云,下一次秋闱又要等到三年后,昀磊啊,你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 “先生…” 李胜屿嘴唇翕动着,双肩抖得更厉害了,却依旧不敢抬眼看他。 见他这副模样,宋怀州失望透顶,看向孙少衡,“孙大人,你依旨办事吧。” 这是要当街处死自己爱徒的意思了,唐璎心惊之余,也不禁为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御史感到难过。 御史的职责乃纠察百官,宋怀州和李胜屿既是师生关系,又是御史与百官的对立关系,李胜屿犯了错,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身为老师,他有管教不力之责,身为御史,他又有失察之嫌。可不论如何,李胜屿终究是他最欣赏的学生,如今见他落得这般田地,他又怎么会不心痛呢? 宋怀州想处死他,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即使被恩师说了这样的狠话,李胜屿仍旧一言不发,他额头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洇湿在发丝间,显得有些狼狈。 堂外小雪飘落,寒意渐浓,围观的百姓却无一人离去。他们大多都没读过书,看不懂几位官老爷之间的暗流涌动,无法理解其中的权谋纷争。他们所知道的只有李翰林协助生员舞弊,并且罪证确凿。 他们之中,或有人曾参加过科举,却不幸落第,或有人家中就有落榜考生,为了来年再战,日日通宵达旦,孜孜不倦。这些人都是寒窗之苦最直接的亲历者或见证者,他们不走,他们想知道李翰林的下场是什么,他们想要一个公道。 孙少衡看向围观的百姓们,目光扫过一张张截然不同的面孔,眉中隐有忧色。 唐璎方才的一席话,虽未明说,却已然引出了泄题之人就出在四位考官中的猜想,稍有智慧之人便会明白其中的关联。而且就此时看来,宋怀州也想一查到底,哪怕要牺牲掉李胜屿也在所不惜。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犹豫了... 孙少衡匆匆让李胜屿签字画了押,当堂宣布:“掌卷官焦毕伦,因主嫌受贿,协助舞弊,着令其在贡院门口枷号一个月,徒三年。翰林院侍读李胜屿,除协助生员舞弊外,还涉嫌杀害江临、江非、范乔三人,着令其同焦毕伦一起在贡院门前枷号一个月,而后枭首示众!” 这只是最初步的判决,至于后续的处决,还是要等天子定夺。 说完,孙少衡扔下惊堂木,“退堂!” 他离开后,人群再起躁动起来。很显然,大家对此案的判决并不满意。焦毕伦受财金额巨大,枷号和徒刑的惩罚则太轻,而李胜屿所犯除了协助舞弊,还有杀人一罪,他一人身死尚不足以平息民愤。 唐璎望着北方的天幕,思绪不由飘远。如今正是群情激愤的时候,孙少衡既然抛出了这块砖,那人的圣旨想必也快到了... 19、第十八章 次日,锦衣卫在城西的浮萍巷内找到了楚舍的尸体。 “尸体表面无外伤,肌肤平滑,有几点青紫斑痕,口留有异香,应是中了箭美人之毒。”唐璎拿起用皂角水浸过的银针总结道。 孙少衡点点头,对她的话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唐璎顿首,“可以让我见见李胜屿么?” 楚舍是李胜屿的亲信,江临、江非皆是他受李胜屿的命令而杀。对于楚舍的死,李胜屿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孙少衡沉默片刻,回她:“我见过了,他说楚舍也是他杀的。” 唐瑛皱眉,根据回来的锦衣卫报告,他们刚到楚舍家时,尸体表面还留有余温,显然是死了没多久,而李胜屿分明从昨日起就一直被关在府署牢狱内,由专人看管,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自李胜屿昨日认罪后,孙少衡就草草结了案,并迅速关闭仪门,遣散群众,根本没给她公开说话的机会,她本有些恼怒,可仔细一想却未必不是好事。毕竟她再怀疑那人,却缺乏关键性证据,若没有李胜屿的指控,亦或其他相对直接的物证,无人能给他定罪。 如此一来,就只能从李胜屿这条线入手了,他既然宁死都不肯供出幕后主使,肯定是有什么把柄在那人手里。 唐璎给自己画了个英挺的剑眉,又向章同朽借来男式巾帽和赭色锦袍,最外层还披上了姚半雪赠她的白狐裘,俨然一副清流贵公子的模样。 她前脚甫一踏入府署的门槛,迎面就撞上了宋怀州。 “哎呀,这是哪家的俊公子要出门啊?” 他面色慈和,脸上还挂着温暖的微笑,仿佛无事发生,然而眼中的疲惫仍旧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很明显,李胜屿的事还是对他造成了打击。 唐璎不忍拆穿,拱手行礼,“宋大人早。”她正想跟宋怀州解释自己这身打扮,宋怀州却自己猜到了,“寒英可是要去莳秋楼?” 还没等她回话,他径自道:“正好我也想去莳秋楼看看,寒英不若与我一道吧。” 唐璎一怔,他果然还是很在意李胜屿的。宋怀州身为御史,是百官的眼中钉,去青楼很可能会被说成狎妓,进而遭到弹劾。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弄清楚李胜屿捉刀的真相。 “宋大人——” 听见有人叫他,宋怀州回头,是姚半雪。 他披了件鼠灰色的大氅坐于轿中,看打扮,似乎也是要出门,眼睛扫过一身男装打扮的唐璎时,微顿了下。很快,他又将视线转回宋怀州,薄唇微启,“路上湿滑,宋大人此行若是要去莳秋楼,不妨坐下官的轿。” 啧,又赶来讨好上级了,上回的凉亭对谈还算雅致,这回就直接是陪着逛青楼了。唐璎内心一阵鄙夷,干脆连礼也懒得行了,权装没看到,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被姚半雪叫住了。 “你也上来。” 唐璎有些意外,愣神片刻,还是依言跟宋怀州一起上了轿。想起昨日公堂上姚半雪对她那番不留情面的斥责,唐璎心中犹有不爽,是以一路上都臭着个脸,看也懒得看他。 宋怀州问姚半雪,“姚大人也去莳秋楼查案?” 唐璎抬头,亦有些疑惑。李胜屿受贿的原因是为了替一名叫佟敏的青楼女子赎身,至于他试图掩护的幕后主使,或许也同这名女子有关,这也是宋怀州和她此行的目的。 可姚半雪...唐璎抬眸,他不是一向反对她调查的吗? 果然,姚半雪回了句:“不是。”他顿了顿,“莳秋楼鱼龙混杂,寒英身为女子,又是我亲自招进府署的,我不大放心,是以想跟过去看看。” 宋怀州听言有些意外,“姚大人瞧着冷清,倒生了副热心肠。” 唐璎却对此嗤之以鼻,恐怕不是不放心,而是专程去监视她的吧,毕竟她如今也算是府署的一份子,若她搅出什么事情来,这位知府大人可是要担责的。 姚半雪拨了下银炭,垂眼道:“热心肠不好说,关心之意却是有的,只可惜…”他扫了一眼对面女子的臭脸,“有人好像不大领情。” 唐璎闭嘴,干脆不搭腔了。 莳秋楼作为维扬最大的销金窟,独占城南一方宝地,绣楼高耸,歌舞升平,琴韵缭绕,满座风情万种。 老鸨见来了三位锦衣貂裘的贵客,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顿时挤成了菊花,极有脸色地给几人找了个包间,还喊了许多姑娘来招待。 宋怀州给每位姑娘都塞了碎银子,和蔼地笑道:“向各位打听点事儿。” 原本笑意盈盈的姑娘们一听到“打听点事儿”后,接银子的手都缩了回去。无他,来此地寻欢的大多是达官贵流,最忌讳隐私走漏,莳秋楼之所以能起来,除了靠姑娘们出挑的姿色外,还靠她们那张严实的嘴。碎银她们有的是,命却只有一条。 不打听,只享乐,这是莳秋楼不成文的规定。 秋菊只当几人是新来的,不熟悉此间规矩,笑着倚上其中一人的手臂,撒娇道:“官爷都到这儿来了,还打听这些做什么,是秋菊不够美吗?“她白嫩的玉指在那人的手腕间似有若无地摩挲了几下,媚眼如丝,“春宵苦短,不若让奴家好好伺候您。” 手臂被人碰到的瞬间,姚半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那女子还想在他腕上轻捻时,应激之下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迅速躲到了唐璎身后。 唐璎:…… 她有些尴尬,见那秋菊十分委屈,眼中似乎还蓄满了泪泡,不由安慰道:“他有怪癖,被好看的姑娘一碰就这样。” 姚半雪:…… 秋菊一听,一双动人的翦水秋眸瞬间弯成一轮新月,顺势抓住了唐璎的手,“那让奴家来伺候您吧。”说罢就要将整个身子往她肩上贴。 唐璎将他扶正,严肃道:“我是个断袖。” 秋菊:…… 秋菊见最俊的两位公子都不想让她伺候,不禁有些失落,又瞟了一眼年过半百的宋怀州,忽作扶额状,“秋菊今日好像有些不大舒服…” 唐璎扯了扯嘴角,“你不要太明显了。” 宋怀州硬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只能想想别的折了。 忽然,她灵光一闪,有了个新主意,咳嗽一声:“姑娘们,我们到莳秋楼,确实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乃是有事相询。” 这话一出,姑娘们的神情都紧张了起来,胆子小些的的已经在想借口离开了。 紧接着,她指了指姚半雪,话锋一转,“我们来打听的人,乃是这位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名叫佟敏。” 姚半雪听言身形明显一顿,眼带探究地望向她。 唐璎清了清嗓子,“嘉宁九年,清贫的姚公子遇上了待字闺中的佟家姑娘,对其一见倾心,承诺考取功名后就要迎她进门。后来,姚公子中了状元,可当他衣锦还乡时,佟姑娘却家道中落,辗转落入青楼,自此失去了消息。为了心爱的姑娘,姚公子守身如玉,直至二十七岁都未曾娶亲,只为觅得良人归...“ 她不敢去看姚半雪的神情,无所谓,看不到就是没情绪。她顿了顿,“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多方打听,姚公子得到了佟姑娘在莳秋楼的消息,遂携了老父亲前来见她,以示诚意。” 唐璎说完,“老父亲”宋怀州看向姚半雪,十分配合地来了句“我儿受苦了。” 风尘女子看遍世间冷暖,早已习惯了恩客们喜新厌旧的习性,对于真心痴守之人总是十分向往的,她便以此借用了部分李胜屿的经历来说事。 果然,听完唐璎的故事,姑娘们神情间都有些动容。其中一个最小的姑娘道:“可能是我入楼的时间不够久,自我进来后,好似从未听过‘佟敏’这号人。” 唐璎又看向几个年长一些的姑娘,她们也都摇摇头,似乎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公子是说月季姑娘吗?” 唐璎往角落看去,说话的姑娘看着最为年长,举手头足间自有一股成熟的风韵,“月季姑娘来之前,似乎就叫佟敏。” 月季的名字一出,其他姑娘也恍然大悟起来,一位紫衣姑娘解释道:“月季是楼里的老姑娘了,去年好似就已经被人赎出去了。”她看向姚半雪的目光有些不忍,“公子还是另觅良缘吧。” 姚半雪没搭腔,唐璎问她:“可知是去了哪里?” 紫衣姑娘作凝眉思索状,一副不大确定的样子。 一旁芍药却疑惑道:“姚公子今年若是二十七,嘉宁九年也不过才十四岁,缘何会喜欢上…” 唐璎咳了咳,“他早恋。” “可月季今年已满三十了。” “他就喜欢比他大的。” 随着姚半雪的脸色越来越黑,那位紫衣姑娘终于想起了佟敏的去处,“为月季赎身的那名恩客好似是建安的某个大户,姓朱,是礼部的什么官来着…” 此话一出,唯有宋怀州面露震惊,唐璎早就猜到了,她瞥了一眼身旁神色阴沉的姚半雪,看他这反应,想必也猜到了。 想来朱青陌就是以佟敏为威胁让李胜屿替他做事的,再通过焦毕伦收敛考生钱财,将他自己择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只要找到佟敏,再顺势撬开李胜屿的嘴,就可以给朱青陌定罪了。 “多谢诸位姑娘。” 唐璎道完谢,宋怀州顺势递了点银子给她们,笑道:“我儿好面儿,今日我们来此找寻月季姑娘的事还望各位保密。” 众姑娘亦跟着笑了笑,“那是自然。” 说罢,三人顶着众人对姚半雪怜悯的眼神走出了包间。 甫一出门,唐璎抬眼便瞥见回廊的拐角处闪入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下震惊,一股荒唐之感油然而生。 姚半雪和宋怀州似有所感,皆顿了足,朝厢房的另一侧望去。 那人转身时也瞧见了三人,他朝姚、宋二人隔空行礼后,视线落到了唐璎脸上,不由一怔。 这时,唐璎也看清了他的脸,是喜云,喜云是圣上的贴身太监,他若在此,那说明… 果然,斜对角的包间内适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诸位既在此,就都进来吧。” 时隔两年,那声音变了许多,清冽中透着疲惫和沙哑,令她一时有些恍然。 20、第十九章 莳秋楼的厅堂内,丝竹阵阵,琴瑟笙歌不绝于耳,偶有靡靡之音传来,让人骨酥而迷醉。 惘然间,唐璎的袖摆被人拉了一下,她回头,是姚半雪。 方才他与宋怀州都已向皇帝行完了礼,只有她因震惊而痴愣在原地,迟迟不肯动,他是在提醒她。 黎靖北看到姚半雪的手从唐璎衣摆下一闪而过的瞬间,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君王一袭浅蓝色锦衣斜倚于塌上,面色微醺,眉目妖冶,气度从容。他发髻松散,偶有几缕长须垂下,风情万种,眼尾的一颗红痣摄人心魄。 这模样不似一国之君,倒跟外间的风尘女子有些相似,蛊惑而动人,饶是早就见惯了君主样貌的宋怀州,见了此时的他,也不由微微移开了眼。 君王妖冶的锐眸落到男装打扮的唐璎身上时,喉结微动,指尖微微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幽深的瞳孔中闪烁着众人读不懂的情绪。 望着榻上的君王,唐璎亦是感慨万千。 离开建安后,她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和他有交集,哪料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两年过去,她又遇到了他,还是在这风尘之地,还是在她扮作男子的诡异之时... 唐璎低眉,莫说两载,不论过去多久,她对古月的歉疚始终盘桓在心头,时时刺痛着她,痛得越深,她对他的利用就越发不能原谅。若不是她师父的冤屈还在,幕后凶手尚未抓到,她扭头就想走。 良久,国君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怀舟、赤芒…此人是?” 循着黎靖北的目光看去,宋怀州心下疑惑:陛下见到他们一行人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他们为何来此,而是好奇寒英是谁,莫非他看穿寒英的男装打扮了?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姚半雪抢先介绍道:“这位是章瑛,因受远宁伯家小公子的欺凌而被迫躲于寺庙,她师父故去后,臣便做主替她改了名,将她接了出来,如今她已是维扬府署的一名仵作,名叫章寒英。” 跟皇帝撒谎不会有好下场,更何况变更户籍这种事,黎靖北稍微一查便能知晓。姚半雪是聪明人,所以他选择实话实说,只是把她求他变更户籍这件事说成了他自己做主的。 唐璎心下有些复杂,变更户籍一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评,姚半雪说到底还是肯护着她的,却又几番阻止她查案... “哦?”黎靖北扫了她一眼,对姚半雪的话不置可否。 唐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尴尬。那远宁伯府的小公子周长金虽然是个混不吝,却只有常常受她欺负的份,更不可能把她逼进寺庙了。 好在黎靖北也并不打算拆穿她,而是看向她身上的男式狐裘,不动声色地问:“瞧着不错,哪儿来的?” 见此,姚半雪也有些疑惑。显然,黎靖北对一个小吏的关注已经远超他们这些正经官员了。 唐璎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对于这个问题,她不知该从何说起。男子将自己的衣物赠予女子本是十分亲密的行为,可她与姚半雪的逃亡经历又说来话长,她更是不想跟一个前夫解释那么多,如此想来,唯有一个说辞最为可靠。 她回道:“故人遗物。” 说完这话,姚半雪眼皮一跳,脸色似乎比她方才说他心仪佟敏时还要黑。 黎靖北点点头,正欲开口,唐璎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她有点尴尬,不过这也没办法,她出门急,早膳和午膳都还没用过,而黎靖北的床榻边恰好摆满了佳肴和琼液,还有饱满的鲜果和各色糕点,香气四溢,看得人食指大动。 她这声儿一出,宋怀州眼皮一抖,看了她一眼,姚半雪却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黎靖北咳嗽一声,“诸位想必都忙了许久,与朕一道用膳吧。”他下了塌,吩咐喜云去多添些碗筷和菜肴,径自去圆桌旁落了座。 宋怀州有些不知所措,与天子同食是莫大的荣幸,往昔他也只在宫宴上和诸多大臣们一起陪帝王用过膳,却从未同桌而食过。 在他愣神期间,姚半雪已经先他一步落座了,唐璎紧随其后,他踌躇半晌,也只好战战兢兢地跟着坐下了。 皇帝和宋、姚三人动筷后,唐璎拿起板栗,正要扒开,一只剥好的板栗被递到了她跟前,眼神相接,她与黎靖北俱是一愣。 她忽然想起以前住在东宫的时候,黎靖北虽忙,对她也偶有体贴的时候。他知她喜栗子,所以只要膳桌上有栗子时,黎靖北都会习惯性地先替她剥了。 怔愣片刻,黎靖北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手腕一转,递到唐璎跟前的栗子瞬间落进了宋怀州碗里。 宋怀州受宠若惊,立时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哎呀!多谢陛下!” 唐璎:…… 黎靖北咳嗽一声,将目光移开,转而问起众人的来意。 宋怀州把蒋、封二人舞弊、焦毕伦和李胜屿受贿的经过讲了一遍,说完又疑惑道:“根据李胜屿的供词,他在每场考试的前一日才从焦毕伦手上拿到试题,写完答案后次日再由焦毕伦带进考场,交到舞弊生员手里。微臣感到疑惑的是,别人要考三天的东西,李胜屿如何用一日就能完成,更主要的是...” 他踌躇片刻,抬头小心地看了眼黎靖北,见他面色尚可,接着道:“更主要的是,他协助舞弊的生员有两人,如此一来,一日内完成两份答卷就更是天方夜谭了。据寒英的推测,这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出题前就已经事先将试题泄给了他,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似乎就只有出题人了...” 黎靖北未着一言,姚半雪补充道:“昨日的堂审上,李胜屿的供词不够详实,言语间隐有包庇泄题人的意图,臣等想到他犯案的动机是为了莳秋楼一个名叫佟敏的女子,心有疑惑,便想来此探个究竟。就在方才,莳秋楼的姑娘告诉我们,佟敏在去年就已经被礼部的某位朱姓大员赎出去了。” 姚半雪并未点明那位朱姓大员的名讳,但宋怀州此前已经暗示过泄题人就出在四位考官之中,皇帝不用猜也知道这人是谁。 黎靖北听完不置可否,懒散地抿了一口酒,沙哑的嗓音都被甘甜的琼浆润得清透了一些,他突然问:“范乔是怎么死的?” 宋怀州:“系死于钝器击打后脑所致,”他顿了顿,“可昀磊却说是他让人下毒杀害的。” 唐璎了然,想来宋怀州也发现了范乔的死法和李胜屿的供词有所出入,故此才来莳秋楼查探,看他是否受了谁的威胁。 姚半雪适时补充道:“范大人去世时,李翰林与其亲信楚舍皆在柳园听戏,有许多人可以证实。” 这话无异议于直接替李胜屿洗脱了杀害范乔的嫌疑,宋怀州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见此,唐璎忍不住在心里对姚半雪翻了个白眼:得,堂审上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会子倒是上赶着讨好了。 许是她脸上的嫌弃之色太过明显,黎靖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问起宋怀州:“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朱青陌参与犯案的证据么?” 这宋怀州却是不知道的,他有些尴尬地看向唐璎,似乎觉得她能给出什么独到的见解。 收到宋怀州求助的目光,唐璎略带无奈地解释道:“府署的同知大人告诉过草民,乡试三场考试的出题人分别是——第一场朱大人,第二场宋大人,第三场两人共同协商出题,其他考官辅之。” 她吸了吸鼻子,“由于出题人是宋、朱两位大人,草民便首先将目光锁定在了这二人身上。” 说完,唐璎略带歉意地看了宋怀州一眼,见他面色宽和,心中舒了一口气,正色道:“宋大人先前屡次替李翰林开脱的行径确实很可疑,可李翰林伏法后,您誓要将幕后之人追查到底的那般态度又打消了草民的疑虑。” 其实自从宋怀州那日凉亭内赠她青云簪起,她就再也没有怀疑过他了。他说“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时,目光赤忱而坦荡,令她至今难忘。 “当草民将泄题人的嫌疑套到朱大人身上后,一切都有据可循起来。” 见众人都没有打断她的意思,唐璎继续道:“首先,当钦差大人询问众人对此案的看法时,朱大人首先站出来猜测江临的死或许同嘉宁十七年曲尚书的死有关。曲尚书固然参与了嘉宁十四年间的科举受贿案,且死亡地点恰巧也在云盛楼,可他的死却是因前太子洗马的一己私欲造成的,与舞弊受贿无关,是以草民认为,朱大人的那番猜测似有将调查方向往歧路上引的嫌疑。” 黎靖北看向她的目光深浅不定,唐璎垂眸,不欲与她对视。 “再者,孙大人将蒋、封二人的稿纸从贡院调出来后,草民用雪碱水在每张纸上都还原了一下,随即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二人只有第一场和第三场用过的稿纸上印有李翰林的字迹,第二场的稿纸上却没有。李思大人曾说过,封嗣在第二场开考前并未携带酒囊进考场,如此便说明,两人在第二场考试时并未作弊。” 唐璎放下玉箸,饮了一盏清茶润了润嗓子,“用阿魏水作掩饰来将雪碱水带进考场的做法本就十分冒险,若是场场如此,见的人多了,容易招惹上更大的怀疑。因此,草民推测,朱大人应当只是将自己的那份试题在出题前就透露给了李翰林,至于宋大人的那份,他无从知晓,可是由于李翰林是宋大人的学生,对宋大人的出题风格多有了解,考前一个月,他再对两人临时辅之,蒋、封二人高低也能答个七八成左右。” “至于第三场由宋、朱两位大人联合出的策问题,朱大人与在宋大人商讨时稍加引导,事后决策出来的题目,五道至少能蒙对两三道,加之李翰林又了解宋大人,最后落在稿纸上的答案,不说完全切合考题,却也能能给蒋、封二人提供一些思路和灵感。” 她知道黎靖北在看她,她却不想抬头,总结道:“有了第一场的确切答案,以及第二场、第三场十之八九的提示,稍微有点文学素养的人便能名列前茅,更何况蒋、封二人并非完全的草包,他们虽然没有成为元亚的资质,却也是过了院试的,多少有些底蕴在身上。” “原来如此。” 听完她的分析,黎靖北和姚半雪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宋怀州却恍然大悟,随即露出赞许的目光,“寒英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若不是你,蒋其正、封嗣、焦毕伦之流恐怕至今仍逍遥法外。” 唐璎听的出来,宋怀州有心向皇帝引荐她,心下不由有些感激,虽然她并不需要。 黎靖北听完他的话,再次将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听宋卿的意思,这位‘章’仵作很有能耐?” 被他灼热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唐璎心里有些不舒服,垂首谦逊道:“宋大人过誉了,以上不过是草民的臆测,朱大人泄题的罪名还要等找到了佟敏才能确定。” 宋怀州却说她太过谦虚,而后把她如何说服封嗣、揪出焦毕伦的“战绩”向黎靖北细讲了一遍。 “确实有些能耐。”黎靖北听完,看向她的眼神带了点玩味,薄唇微启:“章仵作这样的人,留在维扬怕是屈才了,不若朕封你个照磨所都事当当如何?” 皇帝这话一出,不说唐璎,连姚半雪都有些吃惊。宋怀州则激动得满脸通红,似乎比她本人还高兴。他赶紧拽了拽唐璎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寒英!还不快跪下谢恩!” 唐璎却迟迟不肯动。 正七品的照磨所都事,官虽小,却好歹是个京官,按理来说这肥差怎么都轮不上她这样的小吏,她是该感到荣幸的。只是当官的弊端也不小,先不说女子为官的不易,师父的案子不解决,她一日都不会离开维扬,更何况她若是真做了京官,免不了要经常同这前夫打交道… 黎靖北见她始终不肯表态,心头一空,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嘴唇,内心满是苦涩。 她会拒绝的吧...他说这话不过是想留住她罢了,可她哪里还肯再为她停驻呢? 他定了定神,忍住胸间痛意,微微一笑,“不急,你再考虑考虑吧,过几日再给朕答复。” 这话给她留了拒绝的余地,如此,她再推脱便显得有些不像话了。 唐璎敛眉,“谢陛下。” 黎靖北颔首,示意喜云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撤下去,转而肃容道:“康娄。” 话音方落,门外跑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侍卫,“臣在!” “告诉孙少衡,让他务必寻到佟敏,彻查朱青陌!” “是!” 康娄离开后,唐璎却有些意外:昨日堂审休憩时,孙少衡曾特意将他喊到偏殿,叮嘱她查到李胜屿即可,不要再深入了,她当时还以为黎靖北想要包庇什么人,可从今日黎靖北对此事的态度来看,他应当只是利用了朱青陌,在得到想要东西的后,又将他当作棋子弃掉了。 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利益关联,但能肯定的是,黎靖北肯动朱青陌了,师父和江临枉死的冤屈也终于能得到伸张了,心中一松,不由有些鼻酸。 黎靖北吩咐完,同姚半雪和唐璎道:“朕还有事要同宋大人商议,两位查案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吧。”说罢,他妖冶的锐眸又转向唐璎,“章仵作,莫忘了过几日给朕答复。” 20-30 第21章 第二十章“让你来建安就是朕之所图。…… 走出莳秋楼,天空一片灰蒙,唐璎这才发现雪下大了,琼花如鹅毛般飘落,寒风携着湿意一阵阵涌进骨髓,冻得她膝盖骨发疼。 她望了望身侧的姚半雪,他一身鼠灰色的大氅,支着伞行走于雪地中,如一只孤鹤,看模样,似乎并未受到严寒的侵扰。 身体倒挺好。 唐璎紧紧跟上,问他:“姚大人同陛下认识?” 方才在莳秋楼,黎靖北见到姚半雪和宋怀州,立时就叫出了他们的字。宋怀州是正三品的京官,黎靖北认识倒也正常,可姚半雪职级虽不算低,人却远在维扬,如何能有面圣的机会? 唐璎问这话的目的不仅是出于好奇,更重要的是,她想找个蹭轿的借口。若放在平时,姚半雪定是愿意与她同乘的,只可惜她刚当着莳秋楼众姑娘的面编造了他暗恋佟敏而不得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他气的不轻。 回府署的路途远,天又冷,她还没钱租车,若这位知府大人一怒之下将她丢在这里,她也无可奈何,便随意挑了个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想趁他凝神思考的间隙悄悄钻入他轿中。 听此一问,姚半雪果然顿住了脚步,神情间喜怒不辨,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长,“陛下为储君时,太子洗马方详曾涉嫌杀人,事情一出,彼时身为太子的陛下自然也难脱嫌疑,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名嫌疑人,是云盛酒楼的账房先生。陛下不愿怀疑自己人,便令我将那账房先生多关了几日,严加审讯,直至靖王殿下来要人,我才将人放了。” 这是姚半雪头一回跟她透露这么多官场上的事,唐璎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他和黎靖北相识的缘由。 此事她也有点印象,那账房先生是她妹妹姜芙的养父,因涉嫌杀害礼部尚书而被当地知府羁押,三司会审后,方详的嫌疑已被初步排除,可那知府却迟迟不肯放人,此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言那知府定是收了安国公夫人的好处才将一个无辜之人扣无故羁押,辱骂声一片,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就连靖王那边也派人过来催促放人,人何时放的她不知道,但那知府大人想必就是姚半雪了。如此听来,黎靖北似乎还欠着姚半雪一个人情。 “太子洗马杀害曲大人的事,你不也是知道…”姚半雪话还未说完,转眼便瞅见一个矫捷的身影“咻”地一下先他一步钻进了轿内。 四个打盹的轿夫猛然察觉到轿里进了人,方准备起轿,抬头却发现他们知府大人还直挺挺地杵在旁边,不禁吓了一跳,手一抖,轿子“咚”一声落了地。 “啊呀——” 轿子里的神秘人传来一声痛呼,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女子,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他们大人。 姚半雪叹了口气,上轿后吩咐:“起轿吧。” 四人不再犹豫,依言抬起了轿子。 轿内暖盆的热气将唐璎的脸熏得红彤彤的,她抬头觑了眼姚半雪,他神色如常,仍是一如既往冰冷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 他都不生气吗? 其实仔细想来,她惹过他很多次。先不说她不顾他劝阻屡次三番私查江临的事,就说她在李思面前造谣他诱她入红尘,转眼又将她抛弃的事,还有他对佟敏爱而不得,特意寻去青楼的事若换个脾气差点的人早想揍她一顿了。可姚半雪这人似乎是冷漠惯了,极少有什么事能挑动他的情绪。在意的事都少有,就更别说动怒了。 突然,唐璎试探性地问他:“姚大人,陛下封我做官,您似乎不是很高兴?”其实她之前就注意到了,在黎靖北提出封她做照磨所都事时,姚半雪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果然,听到这话,他的眉毛又皱了一下。 姚半雪沉默良久,久到唐璎都以为他不会再答话时,他开口了,声线里隐带怒气,“早在灵桑寺我就让你不要掺合进来了。” 他顿了顿,“箭美人的毒制取不易,单说提纯就需要极高的炼制工艺,更遑论这背后耗损的人力、财力和原料之巨。你想想,朱青陌这样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能有多大的本事能独自将毒物提炼出来?树大招风,你可知你人前的一番表现得罪了多少人?” 唐璎知道他想说什么,方想反驳,他又说:“你方入仕,根基尚弱,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边缘,你可知我被调往建安所为何事?” 唐璎愣了愣,心念一动,“难道跟箭美人有关?” 姚半雪没有回答,凛然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击穿,“都察院有人就是这样死的我的老师———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身边已经无人可用了,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将我这个最讨厌的学生临时借调过去。” 说到“最讨厌的学生”时,姚半雪凛冽的眸光中划过一丝伤痛,和那日宋怀州赠她青云簪时的情绪很像。 都察院有人死了唐璎突然想到,那日在凉亭内,她无意间说了句“都察院最近缺人”的玩笑话,姚半雪听言眼皮猛跳了一下,而且他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被自己的老师调过去的如此看来,此事恐怕还有更大的牵扯 没等唐璎有所反应,姚半雪收起眼中的异样,再次警告道:“建安的水浑浊无比,不是你这种爱出风头、有点小聪明的人就能涤清的。” 这话本是忠告,可她听起来却分外刺耳,那股愤怒又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 “那我要是不吱声呢?” 她不想忍了,牙关咬得死紧。 “我要是不吱声,江临的冤屈谁来替他洗?我师父”她哽了哽,“就该这样枉死?” 她深吸一口气,“你说兹事体大,不允我插手,可是除了宋大人外,还有谁会为一个小小的经魁说话呢?十年寒窗,三年一试,他本该是此次秋闱的解元,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却因他人的一己之私而丧了命!” 唐璎通红的双眸直视着姚半雪,炯目中的无畏将他狠狠地震了一下,“姚大人聪慧如斯,您在孙大人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泄题一事同四位内帘官有关,其中的细枝末节连我都明了,我不信您没看出来。可尽管如此,您为了置身事外,仍选择缄口不言。你便是这么当这维扬的父母官的么?!” 她笑了笑,清秀的眉宇间满是怒意,“更何况,大人要去的地方还是都察院。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专职纠劾百官之事,尔为御史,若不能以身为剑,执法严明,如此畏畏缩缩,如何激浊扬清?!” 她说话时,姚半雪回望着她,深井般的瞳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之色,却又隐含暗涌,起起伏伏,终归于平静。 唐璎笑了笑,神色间满是讽刺之意,“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岂料,这话一出,姚半雪清冷的瞳孔倏然变得炯烈,眸中似有怒火在烧,那火焰太过炽烈,几乎将她灼伤,这是唐璎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 良久,姚半雪似乎冷静了下来,只是阴沉的脸色仍然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他沉下嘴角,眸光锋锐,“方才我只说了左都御史,你如何知道他姓曹?” 他问的气势如虹,一双眼睛直穿人心,唐璎却丝毫不惧,亦不打算回答他。 可笑,他有那么多话不想说、那么多事不肯让她参与进来,她又凭什么事事都要同他讲? 唐璎不回,姚半雪也不催促,两人僵持许久,空气仿佛凝滞了。 良久,唐璎突然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张小满是您的人吧?” 姚半雪不言,唐璎便当他默认了,“初入府署那日,我打扫完正心楼就去了贡院,回来后便从张小满那儿听说了范大人身死的消息,那时我便猜测您或许已经知晓我私去贡院的事情了,遂想借她的口警告我一番。众所周知,范大人不仅是从二品的布政使、秋闱的外帘提调官,更是天子的使臣。您将张小满和我安排在同一吏舍的原因,也是想借她提醒我——有这个胆量或能力谋杀范大人的人,其 背景定然不容小觑。说白了,您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对吧?” 案几上的茶凉了,茶叶的苦涩晕染开来,还有几许冰渣子漂浮其中,瞧着索然无味。姚半雪却拈起杯盏,毫无顾忌地将之一饮而尽。 他掩下脸上的阴翳,“是又如何?” 唐璎抬眉,“这就有些矛盾了…”他定定地凝视着姚半雪,“自我入职第一日起,您就多番暗示过我,您即被调将去建安任职,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想明哲保身,不欲插手此事。” 她抿了抿唇,“可当宋大人赠我青云簪时,您却劝我收下您明明知道那根檀木簪所代表的含义,是以您的这番举动给我的感觉像是与其说反对我入仕,不如说您对我,似乎也像宋大人一般,对我寄予了某种期望…此外…您放杨九娘去二堂听审,让她来廊檐处寻我,是否也是想借用她的境遇来激发我内心的某种情绪,好让我对这件案子穷追不舍呢?” 姚半雪没有回答,眉宇森然,目光凌厉,是她从未见过的冷肃。 唐璎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迷惘,“姚大人,您时常好奇我是什么人,我也很想知道,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言罢,她依旧没能等来姚半雪的回答,气氛却隐隐有些不对。 良久,一件鼠灰色的大氅兜头朝她扔来,唐璎尚在迷惑之时,姚半雪喊了声“落轿——”四位轿夫应声停了下来。 她从大氅中抬起头,不知何时,姚半雪的黑眸中已经蓄满了炽烈的怒火,看的她一惊,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他冷声道:“下去。” 唐璎惊愕,愣了半晌才弄明白他想让她滚下轿去,不由一阵怒火中烧。 见她愣神,姚半雪重复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想让我喊轿夫进来将你撵出去么?” 轿外寒风肆虐,维扬的湿寒之气是能穿透骨髓的,加之她本就有膝痛的毛病,若剩下的这一路都走回去,她这双膝盖怕是就此作废了。 以唐璎对姚半雪的了解,这人对任何事都看的很淡,对待下级也算得上包容。之前她说了那么多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直到她试图分析他,这才真正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并非小肚鸡肠的人,此时或许只要她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下气氛,这人就会改变主意。可是在这件事上,她不愿妥协。 唐璎直起身,拉开挡风帘,一脚陷进了雪地里。 刺骨的风阵阵袭来,冰星子钻入鼻腔,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小腿肚子不住地打着颤,她咬牙踩在雪堆上,蹒跚着走远了。 望着唐璎远去的身影,四位轿夫有些不解,其中一位见她走路时膝盖微弯,似是有些不良于行,心中微有不忍,喊了声“大人。” 隔着厚重的防风帘,姚半雪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又替自己斟了盏凉茶,吩咐四人:“起轿吧。” 主人既下了命令,那轿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很快,软轿被再次抬起,继续往府署的方向行进,一路上仿佛无事发生。 呼啸的寒风中,好似漏了一声沙哑的低喃,“倔不死你。” 雪仍在下,唐璎未打伞,雪沫子落了她满头满脸。她忍着膝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身上披了两件大氅,一件是姚半雪送她的雪色狐裘,另一件是他刚刚扔给她的鼠灰色大氅,有了两件厚衣的加持,她倒不觉得如何寒冷,只是这膝骨头仍跟刀刮似的疼,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缓缓。 怀中的青云簪发烫,今日她原本打算从莳秋楼回来后就将这木簪还给宋怀州的,可就在方才,她改变主意了。 寒风中,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清醒过。 仔细回想起来,她这一生信马由缰,前半生被捆束在建安城易碎的幻梦中,浮华度日。经年过去,她又将自己锁在了寂寥的古寺内,清修无为。对于这两种生活,她并无不满,却也无甚满意,日子浑浑噩噩就这样就过去了。 人生兜兜转转,几经沉浮,她将自己的心封印起来,变得麻木又冷情,可经过师父、江临和杨九娘的事后,这麻木的感觉突然就碎了,让她想在往后余生主动做点什么。这想法令她颤栗、兴奋,甚至有种拨开云雾见日出的清明感,仿佛自己连日以来的情绪起伏都有了解。 府署距她下轿的地方很远,唐璎走了一刻钟便觉得有些吃力,倚着枯树喘了口气,一转眼便瞥见一家仆打扮的人正牵了辆牛车四处张望着,应是在揽客。 那牛车虽破旧,却设了厚实的防风帘,唐璎有些意动,不由拢了过去。 “这位小哥,您若是方便,可否载我一程?”她有些踌躇,却还是竭力争取道:“我未带银两,若小哥信得过我,且将我送去维扬府署,到了之后我再将车费双倍付与您。” 那家仆见她拢来后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姑娘客气了,小的奉姚大人的指令来接您。” 唐璎顿了顿,定睛一看,这家仆确实是姚半雪那四个轿夫之一,心下闪过一丝复杂,她望了眼一望无垠的雪地,跟着上了车。 牛车再次拐进永乐巷时,唐璎心里有些发毛,这里她印象很深,她和姚半雪上回就是在此地遇刺的。 暮色渐近,小巷里崎岖难行,劣质的牛车摇摇晃晃的,险些将她刚吃的午膳抖出来。 忽然,那家丁停了下来,声音里带了丝不确定,“姑娘,有人拦车,或许是找您的。” 唐璎心下一惊,唯恐暗箭涌入,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防风帘的一角,待看清那拦车之人的模样时,顿时松了口气。 那人她很熟悉,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张己。 车帘掀开的一瞬间,张己自然也瞧见了她,目光首先落在她身上的鼠灰色大氅上,颇觉眼熟,随即想到姚知府在莳秋楼穿的衣服,表情有了一瞬间的错愕,似乎有话想说。 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越过家丁,走到她牛车旁,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娘娘,陛下有请。” * 康娄和张己是从小就跟着黎靖北的两个侍卫,一个活泼外向,一个沉静内敛,张几便是沉静内敛的那一个,他平日里寡言少语,头脑却比康娄聪慧得多。 当然,这些都是唐璎以为的。 古月被流放时,恰逢嘉宁帝重病,太子监国。那几日,黎靖北每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的,唐璎见不到人,只能托张己将她和离的请求代为转达。她本想着机灵如他,定能将此事妥贴办好,岂料这人一拖再拖,回回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硬是将她离开的日子生生拖到了黎靖北登基当日。由此可见,此人办事也不怎么牢靠,兴许还不如康娄那个头脑简单的。 她凝视着张己,声音微带不满:“请张大人注意称呼,我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 张己顿了顿,神色变得欲言又止,“是。” 姚半雪的家仆还在,唐璎不好直接问他黎靖北找她的目的,而她恰好也有事要去寻那位前夫,是以见一面还是有必要的。 “小哥,劳烦你回去告诉姚大人,今日是我远房表姨母的侄女大婚的日子,表兄接我去吃席,我怕赶不上,得先跟他走了,晚些自己会回去的。”说罢,她跳下牛车,闪身钻进张己的马车内。 听唐璎说同这拦车之人认识,家仆放松下来,只是神色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姚大人交代过,要将姑娘安全送回府署…” 唐璎撩开帘子,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小哥放心,宵禁前我定会回去的,必不会叫你为难。” 天色将暮,莳秋楼灯火通明。 唐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到半个时辰她又转回了这里,她将鼠灰色的大氅留在马车内,随着张己上了楼。 她到时,宋怀州已经走了。帝王依旧是一身蓝色锦衣斜倚在塌侧,神色略显疲惫,见张己将她带进来了,示意康娄替她斟了杯暖茶,随后让两人都 退下了。 见了她,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神情还有些紧张,“听吏部的人说,淮安今年表现不错,朕欲升他为户部给事中,你怎么看?” 给事中是正六品的官,与章同朽目前的职级一样,却胜在是京官,而户部的官职又多为肥差。皇帝此番调遣,看似平调,实则暗升。 以唐璎对章同朽的了解,她这表舅后宅人多,虽然看似耽溺美色,但为官的才能也还是有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亦是不在话下,是以对黎靖北的决策也不觉得意外。 她垂首,“陛下乃一国之主,自然是想升谁就升谁,想贬谁就贬谁,实在不必过问我的意见。” 许是被姚半雪气到了,她同黎靖北说话时也有些夹枪带棒的,话语中的“贬谁”指的是他当年流放古月的事。 黎靖北也听出了她言语间的讽刺之意,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顷刻,他又听见她问:“陛下为何封我做官?” 唐璎缓缓抬起头,目露不解,“历年来,未经科举就被封官的人寥寥无几,便是春闱次名的榜眼,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编修,而我不过一介白衣,纵使立了些功,却能凭此一跃成为正七品的都事,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唐璎望着他,神情专注:“陛下所图为何?” 夫妻四年,她与黎靖北之间的相处之道就是直来直往,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怕他封官是想让她做些她不想做的事,是以得先问清楚。 高坐上的君王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眉目清炯,身上还披着一件男式狐裘,气度华然,早已不再是东宫那个柔婉端庄的贤妃。他攒紧拳头,呼吸渐重,忍住胸间痛意,“两年前,你说朕可怕,不近人情,不声不响就将你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是以你不想做朕的牺牲品,独身一人离开了建安…” 唐璎别开眼,显然不想跟他扯这些。 黎靖北凝视着她,神情专注而泠然,一双狐狸眼太过妖冶,她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恨意。 “你不是觉得朕可怕吗?朕便给你实权。” “你不是觉得在建安孤立无援吗?朕便亲自为你培植母族的势力。” 他走下塌,一步步向她逼近,眸光水润,隐含痛意,一阵梅酒的清香扑鼻而来。 “让你来建安就是朕之所图,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他靠得太近,闻着酒味应当是喝了不少,狐眸失去了往日的锋利,迷离的瞳孔中是莫大的悲色,眼尾的红痣如泣如诉,还有几许酒液从他性感的锁骨上淌下,泛着泠泠寒光。 这模样不似一国之君,倒像那乱世妖姬。 被他滚烫而专注的视线俯视着,唐璎的心没由来地漏跳了一拍。她轻轻推了推黎靖北,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提醒道:“陛下,章大人虽不是我生父,却仍属于…” “外戚,”黎靖北替她答了,“那又如何?” 唐璎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略加思索后,明白了黎靖北的意图,问:“陛下如此,是为了‘天下大同,物阜民安’的理想吗?” 黎靖北一愣,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些不解。 唐璎见他没否认,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几年前,她还在东宫为妃时,就曾在太子的书房内看到过这几个字,黎靖北告诉她,“天下大同,物阜民安”是他的治世理想。“大同”一词,除了国泰民安的意思外,还有另外三层含义——即取士公正、男女对等、以及四业平等。 前两者是为了使人才选拔达到最优化,毕竟男性和贵族已经从天然上占据了过多的资源,以致尸位素餐者众多,迂腐之辈层出,久而久之,朝廷便也不想花闲钱去养那帮酒囊饭袋了,却始终找不到根治之法。而四业平等则是为了使社会发展的利益最大化,世人皆以士人为尊,商者为贱,可农工商者所做的事,又有哪一件不与经邦和民生息息相关呢? 不得不说,能看出这些社会积弊,黎靖北天生就拥有身为高位者的前瞻性,但改革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不论什么样的变革,甫一问世势必会损害到某部分人的利益,阻挠的人越多,推行起来就越发困难,而黎靖北要针对的,正是权势最大的男性和贵族群体,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取士公正暂且不说,后面的两大理想怕是很多政客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实现的。 在男女对等的努力上,黎靖北其实是尝试过的。唐璎的表姐何清棠就是太子幕僚,她曾以一己之力协助黎靖北除掉了恭王和靖王,只是她最终没能熬到太子掌权,得罪嘉宁帝之后便在狱中草草自尽了。除何清棠外,黎靖北在朝中的女性势力还有仇锦,可说到底,就算她只当了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朝中的讥讽、反对之声仍不在少数。很显然,女子为官本身已经触及到的当权者的利益根本,就算有官不过五品的规定,可一旦有接近五品的女官出现,不少男性官员就开始急眼了。 在唐璎看来,黎靖北似乎仍未放弃过这个理想,他封她做官的主要目的还是想以她为刃,拿她开先河,推行女官。若放在往昔,唐璎定是有些不舒服的,但此刻,她难得同他想法一致。 君王的眼皮微微颤抖着,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心头一空,不由抿紧了唇她会拒绝的吧他说这话不过是想留住她罢了,可她哪里还肯再为她停驻呢? 岂料,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答应了他赐官的提议。 “陛下封我为官的事,不是说容我考虑几日吗?”她顿了顿,“我现在就可给陛下答复。” 或许是师父和江临的冤屈得不到伸张,或许是杨九娘的经历太过悲绝,或许仅仅只是被姚半雪的话刺激到了。不论如何,她清修得实在够久了,也萌生出了独闯这浊世的念头。 唐璎缓缓跪下,无比郑重地朝面前的君王一揖。 “我愿为官!” 见她跪下,黎靖北一愣,轻轻将她扶了起来,声音沙哑,“我说过的,你永远不要跪我。” 这是新婚当日他对她说过的话,实则在东宫的四年她也从未跪过他,每回遇见都只会浅浅地行个福礼。 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被他冰凉的指尖触到,唐璎不由得往回缩了缩,半晌,她抬头正色道:“我跪的并非夫君,乃是自己的君主。” 听他如此说,黎靖北有些恍然。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这一跪,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真的由夫妻变为君臣了,可即便如此…他内心苦笑,也总比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好。 唐璎起来后,黎靖北也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望着女子固执的面庞,眼中浮起惑色,“为何想做官?” 她笑了笑,眸光坚毅,如孤松,亭亭立风中,“清吏治,肃官邪。” 厢房外是靡靡的丝竹之音,灯红酒绿间,偶有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传来,言辞不堪入耳。在这样的风尘之地,她的言之凿凿仿佛就是一场笑话,可圆眸中的清润之意却又散发着咄咄逼人的赤忱。 黎靖北忍住剧烈的心跳,别开眼,突然话锋一转:“月夜死了。” 唐璎惊愕,心下有些复杂。 她在东宫为妃时,月夜曾是她的侍女之一,两人虽为主仆,但她与月夜的感情并不深。相比她这个正经主子,月夜反而同太子选侍孙寄琴走得更近些。唐璎最后一次见到月夜,还是她离宫那日。她走时,月夜并未像其他侍女一般哭哭啼啼的,仅留了句“保重。”此后两年,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此刻乍闻她的死讯,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她哑着嗓音问:“她怎么死的?” 黎靖北沉吟半晌,道:“你走后,朕将她调到了外廷。上月,她替朕去刑部取完文书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死于”他顿了顿,“箭美人之毒。至于为何会死、死于何人之手…不详…” 唐璎一惊,又是箭美人? 她明白黎靖北提月夜之死的用意。成亲四年,她在他眼中向来是个冷心冷肺的寡情之人,对权势和旁 人的生死都看的比较淡。他先前提出给她封官时,她犹豫了。可自他提出要替她培植母族势力后,她又突然改了主意,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她没起争名逐利的野心,那番“清吏治,肃官邪”的说辞在他这里自然也很难站住脚了。点起月夜的死,便是想存心敲打她,莫被权势迷花了眼——即使有他的支持,女子为官的路依旧会十分难走,还时时伴随有丧命的危险。 黎靖北有这样的误解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换作从前,她确实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可两载过去,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唐璎了。 忍住内心苦涩,她认真道:“多谢陛下点醒,然臣之愿唯有肃清吏治,辨明冤枉。” 似是被她眼神中的清明之色给晃到了,黎靖北微一愣神,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是为了他吗?他父亲” 黎靖北后面的话唐璎没听清,不由疑惑道:“陛下何意?” 他顿了顿,瞥开眼睛,“墨家巨子墨修永。” 唐璎颇觉荒谬,方想反驳,黎靖北扔了酒盏,再次朝她靠近,“你曾同朕说过,你对他是感激之情,因为他曾在火海中救过你…” 他狐眸漆黑,望着她的眼睛深如古井,“你怎么不说朕也救过你呢?”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阿璎,这是我大皇兄黎靖…… 黎靖北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委实陌生,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唐璎从小孤僻,一直没什么闺阁朋友,最好的玩伴仅有与她同岁的宥宁长公主。嘉宁七年,宥宁的生母清格勒皇后薨逝,宥宁连着几日都吃不下东西,唐璎听后便想来宫里陪陪她。 入了宫,还走到华音殿,她便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姐姐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那姐姐约莫九、十岁大小,瞧着比她年长一些,她不仅五官妍丽,肤色胜雪,更是生了一副极好的骨相,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眉毛。 小姐姐哭得十分伤心,唐璎见不得美人儿落泪,本想冲过去安慰一番,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小姐姐,你没有眉毛吗?” 听了她这话,美人儿姐姐倒是没有发怒,只呆楞了半晌,而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支螺子黛,“那你替我描。” 唐璎一笑,这家伙倒是挺不客气。 这美人儿姐姐面上未施粉黛,神情有些憔悴,身形十分纤弱,大冬天的仅着了件单薄的白衣,头上不仅未戴珠翠,甚至还挽了个别扭的男式发髻,想必是被哪家主子罚过来打扫的 见此,唐璎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大冬天的她这小身板遭不遭得住。 后宫的勾心斗角她常有耳闻,受到波及的下人更是薮见不鲜,看这位姐姐皮包骨瘦的,从前想必没少吃苦。如此一想,她又默默叹了口气,怜悯之心更甚了,毕竟在宫里当差的,哪有不苦的。 唐璎将姐姐领进华音殿,替她描起了眉,温声道:“姐姐受苦了,”顺手替她裁了个弯弯的柳叶眉,“今日一事,我不敢替姐姐去跟宫里的贵人叫板,却也不想劝姐姐忍气吞声。姐姐若愿意,我可找长公主殿下说说情,看能否将你调到华音殿来伺候。” 美人儿姐姐看起来有些疑惑,“宥宁?” 唐璎颔首轻笑,又点了下她的鼻子,“你该称呼殿下。” 小姐姐没吭声,她兀自劝道:“宥宁殿下脾性好,为人又极其护短,从未苛待过下人。你若在外惹了事,她不仅不会罚你,还会为你说话呢。”唐璎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两对好看的新月,“她这般仁善的秉性,想必是得了皇后娘娘的真传。” 说完这话,她明显地感觉面前的小姐姐眼睫一抖,继而听到她小声呢喃:“皇后娘娘如此仁善…为何还会被屡屡说成是敌国异人…”小家伙的声音闷闷的,唐璎没由来地感到鼻头一酸,望向她的目光也染上了温柔。 想必是曾经受过清格勒恩惠的小宫人吧人死如灯灭,小姐姐竟还记得先皇后的恩,还真是人美心善呢。 半晌,唐璎踮起脚,小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姐姐可别听外面瞎说,皇后娘娘才德兼备,体恤万民,即使她身为梁人,有着诸多的身不由己,也仍凭一己之力守护着两国的百姓,实乃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后。” 说完,唐璎见美人姐姐的神色似乎比方才更低落了,赶紧眨了眨眼,神秘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这才起了个头,美人儿果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似乎对清格勒的往事十分感兴趣。 唐璎笑了笑,决定逗逗他,“从前我来宫里寻宥宁殿下时,曾有幸面见过这位皇后,她见了我便十分喜欢,直夸我好看,还说要将我许给他的大皇子为妃呢。” 她说这话只是为了调侃,可话音方落,小姐姐的耳朵却突然涨得通红,撇开眼去不敢看她了。见美人儿一副羞涩的模样,唐璎颇觉好玩儿,凑近打趣道:“说起婚嫁之事你就害羞了?姐姐瞧着年岁比我还大,脸皮却比我薄呢。” 小姐姐还是不理她,耳根上的红却渐渐蔓延到了全脸,惹得唐璎又是一阵嘻笑。 宥宁祭拜清格勒回来时,脸上本还挂着伤感,可当她瞥见好姐妹身旁立着的另一位“美人儿姐姐”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璎,你在搞什么鬼?”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花都快出来了。 唐璎十分不解,将美人儿姐姐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姐姐的五官妖冶秾丽,眼尾的红痣似泪垂,配上这欲语还休的柳叶眉再合适不过了,她实在不懂宥宁看到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黎绥远!” 渐渐的,美人儿姐姐似乎也被她笑的不高兴了,竟直呼长公主大名。 唐璎皱眉,方想说点什么,宥宁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介绍道:“阿璎,这是我大皇兄黎靖北。你你这眉画的,噗哈哈哈,是预备将他往青楼里送吗?” 唐璎一惊,抬头朝黎靖北看去,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家伙竟然是个男的!还是位皇子!!!一想起方才她说自己长得好看,皇后要将她许给大皇子的话,脸也跟着羞红起来,一股懊丧的恼意爬上心头。 宥宁将两人羞赧的神情来回打量了几遍,忽然捅了捅黎靖北的胳膊,打趣道:“诶,皇兄,你还真别说,我觉得你跟阿璎挺配的,正巧我也觉得她兄长唐瑾不错,不如我们以后两两凑对?” 她这话一出,黎靖北的目光猛地朝她射来,那灼热的视线让唐璎心头一颤,一时竟忘了来此的目的,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只可惜,宥宁后来还是没能如她所愿嫁给她的兄长。嘉宁十五年,黎颂一道圣旨就将她送去了北梁和亲。她走时,唐璎眼睛都哭肿了,见公主的仪仗队越走越远,她想去追,却被黎靖北拦下了。那时的他已是太子,气度比之幼时沉稳了不少,眉眼间已初具男相,只眼尾的那颗红痣仍旧妖冶异常。 “唐姑娘请留步。” 他说话时,眉眼淡淡的,语调平常,见她仍泪流不止,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替她拭去了眼泪。他的手法轻柔,带着几分亲昵和小心,唐璎却不觉冒犯,一瞬间反倒有种缺了口的心被细腻厚实的羽毛填满的感觉。 “姑娘好好保重自己,孤”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炽热,“定会将宥宁从梁人手中夺回来!”说完,少年策马跑过,留下滚滚尘烟。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唐璎却不禁有些了心酸,她难过地想,他心中一定是不甘的吧北梁明明是他亲自带兵击退的,可临了,他还是要遵循父命将自己的亲妹妹赔出去。 先皇后清格勒是北梁的公主,黎靖北身上也流着一半北梁皇室的血脉,又加上他别具一格的长相,向来为嘉宁帝所不喜,坊间甚至还传他是皇族异种。清格勒早逝后,他先后拜师先太傅刘泽骞,武将军苏司,年仅十五便远赴北线抗梁,铁蹄踏过族人的骨血,以梁人的尸体为自己的血脉正名,才终在嘉宁十四年替自己挣 了个储君的位子。 然而,这仅仅只是他劫难的开始。 彼时,嘉宁帝最宠的皇子是靖王,封大皇子做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历朝历代的储君向来都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黎靖北上位可替靖王抵挡不少外界的攻击。 嘉宁末年,老皇帝越发觉得体力不支,他使尽绊子,只为将他的长子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好给自己心爱的幼子让路,只可惜他到死都没能如愿父亲尚且如此,就更别说他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了。黎靖北为储的那些年,三王争权,血雨腥风,储君的位置就像一个活靶子,令他四面楚歌。 许是出于韬光养晦的目的,嘉宁十六年,黎靖北向圣上求娶了他。彼时嘉宁帝也正在为他的婚事犯愁——他既不想让他娶世家权臣的女儿,又得找个能配得上他储君身份的女子。黎靖北想必也猜到了嘉宁帝心思,一下就挑中了唐璎的父亲。忠渝侯空有爵位,并无实职,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果然,他这一提,嘉宁帝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婚前,黎靖北曾邀她去国安寺见了一面,两人在一棵千年老槐树下许了愿。那年她十六,他十八,距长公主和亲仅过去一年,两人身上却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方经历了情伤,而他也因治疫不当受尽了天下骂名,可两相回望时,他们只是相视一笑。 不管前尘如何,他们往后都要一同并肩走下去了。 老实说,唐璎一直以来对黎靖北的印象都并不算坏,毕竟他是宥宁的长兄,再加上他生母过世后的一些经历,她对他始终是存着一丝怜悯之心的,即使他后来不择手段除掉了害过他的两个弟弟,她亦不觉得如何,毕竟在他那个位置上,不争就没办法活下去。 大婚当日,一同嫁进东宫的还有先太师陆讳的女儿陆容时,以及孙昭仪的侄女孙寄琴。她们一个是侧妃,一个是选侍,一个有着国色天香的容貌,一个有着知情识趣的小意,无论怎么看,这两位美人儿都比她有特色,可出于对正妻的尊重,洞房之夜黎靖北还是去了她那儿。 大婚当日,她依旧情伤难愈,始终无法忘记邗江边的那位少年,是以对同房之事颇为抵触。黎靖北似是看出了她的不愿,也不强迫,不仅未去书房,也并未去其他两位那儿,而是待在她的寝房看了一宿的书。也正因他的这般举动,唐璎在东宫里站稳了脚跟,往后无论他有多宠孙寄琴,东宫的下人们始终都对她存有一份尊重,轻易不敢怠慢了。 就这点来说,她对他是感激的。 二人婚后的日子过的并不平坦。青州时疫爆发后,太子因治疫不力受尽天下人的辱骂,而后接连又发生了太子洗马谋杀礼部尚书一案,再是靖王遇刺,死掉的刺客身上却穿有东宫内饰的服饰……这些接二连三的祸乱,所有嫌疑直指太子,黎靖北的声名也由此一落千丈,嘉宁帝大怒。一时间,外间众说纷纭,皆言圣上似有废太子之意,旨意不日就会下达。最可笑的的是,就连她父亲忠渝侯亦在此时投靠了靖王。 自她父亲变节后,太子一党的钟谧、董穹、范乔、崔杭等对她群起而攻之,接连上书让太子休妃,她在东宫的日子也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好在黎靖北对这些休妃的谏言不为所动,反而会从繁忙的政务中抽空来找她对弈,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某日,他问她:“阿璎,你相信孤吗?” 唐璎笑了笑,轻轻放下一子,“殿下指的是哪一件呢?” 她的意思他听懂了。 黎靖北抿紧唇,轻轻握住她的手,面上笑意浮现,望着她的目光赤忱而温暖,“阿璎,正如你相信孤,孤也会一直相信你。” 他指的是忠渝侯变节的事,唐璎听完亦有些动容,许是他的笑容太过明媚,她看得竟有些入了迷,一时忘了甩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她心中还生了些别的想法——她和黎靖北或许可以成为盟友。 思及此,她便开始朝着这方面努力了。 寒衣节,靖王的生母崔贵妃给各宫赐饼,递到东宫的那一份她却不敢让黎靖北吃,便以自己对榛果过敏为由让人全部处理掉了,崔贵妃知道后还没少给她小鞋穿,平日里的例银克扣倒也罢了,她甚至还在唐璎回府省亲时,让五城兵马司的人私锁了桐花街的路,让她在寒冷的冬夜里冻了一宿,就此患上了膝痛的毛病。那日,若非古月带了美人斋的一干小厮强闯进去将她救出,她的一双腿恐怕也废了。 此事一出,黎靖北后大怒,当即就这仇报到了靖王身上,他先是猛挫了靖王手下两员大将,而后又翻起了往年旧账,借助刺史冤案让崔家旁枝阖族被斩,逼的嘉宁帝也不得不停了靖王四个月的早朝。 也是从那时开始,唐璎发现了他性格中阴狠的一面,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早前与他结盟的想法是对的。似忠渝侯这般两面三刀的人,将来不管跟了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而她若是傍上了黎靖北这棵大树,他若一朝得势,至少将来肃清异党时,想起她曾经的牺牲,也会留她族中人一命。 被崔贵妃为难的次日,他一身寒气走进她的内寝,非嚷嚷要着给她揉膝盖,唐璎拗不过他,只得将腿伸了过去。隔着裤衫的面料,他的手法很轻柔,不过片刻,她的膝痛仿佛真的缓解了不少。揉完后,他却不肯走了,拿了本书倚着脚踏就看了起来,大有在她寝殿待上一宿的架势。 唐璎不好赶他走,见他读得专注,掀了被子便自顾躺到床上去了,半睡半醒之际,她似乎听见黎靖北呢喃了一句:“对不起,是我还不够强。” 声音失落中还带了点自责,听得唐璎有些心疼,她转过头,隔着朦胧的烛光,柔声道:“殿下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似是没料到她还醒着,黎靖北吓了一跳,朦胧的竹影下,唐璎看到他耳根上泛了些红晕。 他放下书,故作淡定道:“孤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先去书房了。” 说罢,还未等她回应,一溜烟儿就跑远了,只留唐璎在被窝里笑话了他半天,睡意都快笑没了。 就在两人的同盟关系逐渐走向稳定时,陆容时出来搅局了。 不知为何,比起陆容时这朵姿容出挑的芙蓉花,黎靖北似乎更偏爱孙寄情那朵相貌平平的解语花。他对孙寄琴的宠爱阖宫皆知,对陆容时则是持完全相反的态度。相比下来,唐璎虽不如孙寄琴得宠,黎靖北也会秉持着尊重的态度时不时来她院子里同她下下棋,用用膳。可对陆容时,黎靖北却从未踏足过她的院子,除了偶尔的点头问候,纯把她当个摆设。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就此引发了陆容时对她和孙寄琴的不满。 自经历了维扬的那场大火后,唐璎对火怕得紧,但凡见了明火便要往边上躲,陆容发现了她的秘密,便趁黎靖北去幽州办事时,令人往她所住的宫殿里点了一把火。陆容时的本意是想吓吓她,并非真想置她于死地,放完火后,她还特意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边上看着,以防走水。 也不知那侍女是不是前夜没休息好,她见火烧的慢,迷迷糊糊间便在偏殿打起了盹儿,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火海吞噬了。那时唐璎正在主殿午憩,月夜并不在,等火焰烧过来时,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熊熊火焰将她包围,无尽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仿佛失去了行动能力,连挪动脚步都变得极其费劲,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可笑地期待着那位负了她的少年能来救她。 浓烟滚滚,颗粒入肺,她不断地咳呛着,视线也被熏得模糊,到了最后,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就在她以为就要命丧于此时,门被打开了 。火焰涌进的瞬间,她看到了黎靖北的面孔。 再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璎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月夜的脸,她瞧着她的目光很复杂,眸中满是歉意,唐璎以为她是羞愧于自己的失职,想着这姑娘平日里对自己还不错,遂沙哑着声音劝慰道:“无事,方才火势那么大,你在我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极有可能折了命。” 听了这话,月夜眸中的自责之意更甚,“娘娘,奴婢…” 没等她说完,唐璎忽然想到一事,“殿下如何了?” 晕倒前的一瞬间,她见到了黎靖北,救她出火海的人应当是他无疑,火势那样大,也不知他伤的如何了。 月夜顿了顿,“殿下伤得有些重,尚在昏迷中,孙选侍…在一旁侍疾。” 说起孙寄琴,月夜显见的有些犹豫,唐璎却无所谓,她来了这东宫就没想过要争宠,她与黎靖北向来只是盟友关系,况且孙寄琴又没惹过她,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记恨她。 昏睡了足足五日,黎靖北才悠悠转醒,他全身被火焰大面积灼伤,喉管亦受了损,此刻完全发不出声音。午休过后,他睁眼就看见了床头端着汤药的唐璎,弯眉朝她笑。 唐璎心下感叹,妖精就是妖精,即使病了,这妖精笑起来也是极其好看的瞧着他的笑,唐璎却觉得眼睛有些泛酸,声音也带了点颤抖,“殿下,臣妾不值得您…”她才说了这几个字,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清了清嗓子,方想重新开口时,黎靖北却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里写下了几个字。 你值得。 许是被他的指尖挠的发痒,唐璎连带着竟觉得心下有些堵的慌,慌张地将手抽了回来。 手被她挣开后,黎靖北也不恼,而是同她聊起了别的话题。 就这样,唐璎和孙寄琴开启了轮番照顾黎靖北的日子。关于太子的伤势,大夫给开了两种药,一种需要煎成水口服,另一种则是抹在伤口处的草药。奇怪的是,煎药的人每回都能轮上孙寄琴,而上药的人却似乎总是她。只要唐璎去探望,无论去的有多早,黎靖北都已经脱好衣服在等她了。 上药是个体力活儿,黎靖北瞧着娇弱,脱了衣的身材却是十分魁梧的,火焰烧过的伤口深浅不一,她又不得不仔细着点儿。因此,唐璎每回替他上药都要耗上小半个时辰,而黎靖北却眯着眼,总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某日,她又如往常一般来探望他,忽然发现他身上的伤口似乎好的差不多了,便不打算再上药了。大夫曾叮嘱过,殿下的伤口若差不多愈合时,便不必再抹药了,以防二次感染。 她瞧了一眼,方准备退下时,黎靖北却拉住了她的手,执拗地让她给他再上最后一次。唐璎拗不过他,蘸了药膏就替他抹了起来。就在这时,孙寄琴突然闯了进来,唐璎听见推门声吓了一跳,身子不慎跌到了黎靖北身上,手也一下子挪到了不该放的位置。就在这一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殿下,大夫说您今日不必上…”孙寄琴一进来就看见这副旖旎的画面,不由愣住了。她虽看不清细节,可唐璎倚在黎靖北怀中的姿势委实暧昧,让人浮想联翩。见此,她迅速移开眼,自以为很自觉地替两人带上了门。 孙寄琴离开后,唐璎瞬间挪开了手。她抬眼看向黎靖北,只见他面色阴沉似水,锐利的眸光似要将她灼穿,还有她方才接触到的地方,似乎也起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变化。 回想起往日里教导嬷嬷的描述,唐璎立时明白了什么,耳根爆红,忽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头,挠了挠后颈,红着脸腼腆道:“殿下若是想圆房,不若让臣妾先去将门锁上。” 她话音方落,还未起身,整个人就已经被黎靖北欺身压了下去。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这作画之人似乎心仪于你…… 锦绣旖旎,红帐翻飞。 头一回做那事儿,唐璎的感受并不好,或许是因为她对黎靖北本身没有情意,仅把那事儿当成了妻子该尽的义务,是以并未享受到传说中的鱼水之欢。 黎靖北倒是挺热情,尝试了好几回都没有停歇的打算。令她不解的是,他分明都去过孙寄琴房中那么多回了,于此一道理应比她更清楚,做起来却生疏得像个新手。这迟来的敦伦之礼,她除了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黎靖北似乎也不太尽兴,自那以后便再没来找过她。 唐璎对此倒是挺高兴的,比起夫妻,她更乐意跟太子维持稳定的盟友关系。 两人关系渐佳时,他却发现了墨修永的事。 那日夜里,她歇下后觉得冷,就想起床加件衣,而黎靖北则恰好在一旁看书,听她说冷,又怕她起来着凉,便主动提出替她取衣。好巧不巧,他翻开的衣箱恰好就是她从维扬带来的那个,那箱子里除了杂七杂八的零散物件外,还有几沓墨修永替她描的丹青。而每张丹青下,都留有印了他名字的章 唐璎见他去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以为他还在翻找,试探性地唤了声:“殿下?” 黎靖北没有回应,就在唐璎准备自己起身时,他开口了,声音有略带沙哑,“墨修永是谁?” 乍然从黎靖北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唐璎心头一颤。很快,她又想起了衣箱里的那堆画,旋即明白过来,不由有些茫然黎靖北问她墨修永是谁,她也不知该从何讲起。是啊,墨修永又算她什么人呢?左不过是个曾经喜欢过的男子罢了。 她不想破坏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方想坦诚相告时,他却突然来了句,“这作画之人似乎心仪于你。” 她顿了顿,心下有些忐忑,“殿下是如何看出来的?” 对方的声音很轻,“孤的直觉。” 许久,唐璎深吸一口气,抿唇解释道:“墨修永…是臣妾出阁前心仪过的男子。” 她垂下眼睑,“此人曾在火海中救过臣妾”又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几分小心,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些试探,“这顶箱子是臣妾的嫁妆之一,自打臣妾从维扬带来后就没打开过,是以并不记得里头还放了画。” 黎靖北沉默许久,神色隐在明暗不定的烛火间,让人看不出喜怒。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兀自替她将那几幅丹青仔细收好后,说了句“睡吧”,照例倚在脚踏边看起书来。 唐璎虽在床上躺着,眼神却还是会时不时地扫过去看看他。半个时辰过去了,黎靖北手上的书却始终未翻动一页,不禁自叹了口气,看来只要是男人,不管对自己的妻子有没有情意,但凡碰到这种事都不会开心的吧。 次日,她便将描了自己画像的丹青全都烧毁了,剩下的几幅寄给了章同朽,并托他转还给墨修永。她将这事告诉黎靖北时,他只是“嗯”了一声,依旧看不出什么反应,但从他冷淡的态度却不难看出,他心里还是存了芥蒂的。 几日后,黎靖北生辰,为了缓和两人间的关系,唐璎特意斥巨资去美人斋挑了顶紫玉冠,准备给太子做及冠礼。那玉冠的设计古朴内敛,正好能压一压他身上的“妖气”,据说许多长相阴柔的小白脸们都爱用,是个重要场合显人沉稳的宝物。 只可惜,当她将此物献给黎靖北时,他表现得却并不是很上心。她没有气馁,忙活一下午,特意做了一桌子菜,可等她差月夜去唤黎靖北用膳时,他却推说公事繁忙,不必等她。 太子及冠是大事,再忙的公务也不会轮到这一日来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务繁忙不过是个推脱的借口看来他还在生气,正躲着她呢。唐璎有些失望,只得独自用了膳,心闷之余还饮了些陈酿,不久后便趴在 膳桌上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间,她被耳边传来的咀嚼声吵醒,睁开眼,只见朦胧的烛光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男子,那男子头戴翼善冠,一身赤金色的衮龙袍,正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上的菜。 他用食的速度很快,衮龙袍的衣袖都被一侧的汤水给打湿了,待她醒来时,桌上的菜品几乎全被黎靖北吃干净了,某只被她啃得坑坑洼洼的胡饼亦不见了踪影。 幽幽烛火下,唐璎笑了,“扑哧”的声音颇为突兀,正啃着最后一个鸡翅的黎靖北猛地朝她看来,突然愣了愣,耳根上慢慢染上了红晕。 他咳了咳,妖冶的面庞显得有些不自然,“冠礼太繁琐,孤没怎么用食。”说完还打了个饱嗝儿。 那嗝声并不响,却引得唐璎又是一声“扑哧”。听到她的笑声,黎靖北耳根上的红晕很快蔓延到了白皙的玉面上,他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嗝儿,还没等唐璎有所反应,匆匆丢下一句“孤吃饱了”就离开了。 次日,兴许是觉得她膳食做的不错,黎靖北托张几告诉她,他日后打算替她办个生辰宴。 不得不说,唐璎听到这话是很高兴的。她生母早亡,自幼性格清冷,闺友也不多,幼时就指着生辰宴能多交几个朋友。只可惜,每逢她生辰,前来祝贺的小伙伴总是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有些甚至还是宥宁公主请来的托儿。得知真相后,她虽感动,却也有些失望,久而久之就懒得操办了。可即便如此,她内心却始终期盼着能为自己办一场真实而热闹的生辰宴。 诺言许下后,黎靖北并未立马兑现。或许是储君的公务太过繁忙,她十八九岁的生辰被他掠过了,直到她二十岁生辰的前几日,黎靖北才告诉她要办宴的事。听张己说,太子似有亲自下厨的意思。除此之外,他还拟了帖子,专邀皇亲贵族及二品以上的命妇前来赴宴。 赴宴的人是什么身份唐璎不在意,只要是带了真心来贺寿的她都欢迎。 许是被兴奋冲昏了头,以致让她忽略了邀请名册上多出来的“安国公夫人楚杨氏”的字样。因为此次的蓄谋,她对黎靖北的信任彻底坍塌,并决定从此与他分道扬镳。 除了宥宁长公主外,唐璎还有一位关系十分亲近的闺友——美人斋的掌柜古月,同时也是靖王的舅母。 她与古月相识于黎靖北及冠的前几日。那日,她去美人斋为太子挑选生辰礼物,偶然结识了这位面善的姐姐,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还真的是她姐姐。 美人斋那日初遇,唐璎对古月一见如故,可在得知她靖王舅母的身份后,她还是决心敬而远之。 彼时,靖王的母族崔氏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而古月作为家主崔明和的夫人,在命妇中的地位自然是也望尘莫及的。这样的人,唐璎本该多加亲近,只可惜靖王和太子生来便是死敌。三王相争时,太子与靖王有好几次都险些死在了对方手里,如此一来,她与古月也是天然的敌对关系。 可奇怪的是,即便她有心疏远,古月却始终待她十分亲切。那日初遇后,古月便时常会送些美人斋时兴的珠串和首饰给她。听说寒冬天她被崔贵妃恶意锁在巷子里时,她带了店里的小厮强闯进去救了她。听说她膝盖落下顽疾后,她还连夜缝了好几副兔绒护膝给她。因着这些事,古月没少被崔贵妃为难,连带着她丈夫崔明和也时常被族中长老喊去谈话。饶是如此,古月依旧我行我素,始终待她如一。 唐璎忍不住问她:“崔夫人为何待我如此好?” 古月微微一笑,明媚迤逦,“因为我是你阿姊呀。” 唐璎的生母是章公的次女章蕴,而古月告诉她,她的母亲名叫章薇,是章公的长女,两人是名副其实的表姊妹关系。 章公罹患呆症后,章薇嫁给了维扬当地豪强之一——安国公楚逢,并生下了古月。只可惜章薇并非安国公正室,她和古月在国公府的那些日子里,没少受安国公夫人楚杨氏的欺负。章薇进府后没几年,楚杨氏便趁安国入京述职,以私通的罪名将章薇私自浸了猪笼,等安国公赶回来后,章薇的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发了。章薇死后,楚杨氏又设计将年仅十四的古月卖进了莳秋楼,并对府中人谎称她跟薇娘一样不检点,娘死后就跟着某富商跑了。 几经辗转,古月从维扬的莳秋楼去到了建安的燕春楼,偶然邂逅了靖王的舅舅崔明和。崔明和对她一见如故,不顾长姐崔贵妃和族中众人的反对,执意为她赎了身,并将她迎娶进门。就此古月成了崔夫人,还在崔大人的支持下开了个建安城最大的美人斋,成了掌柜。 饶是已经过上了衣食不愁的日子,古月却从未忘记生母被凌辱至死的仇恨,还有她被卖进青楼的那些惨痛经历。 唐璎闭上眼,她犹记生辰宴的前几日,是她亲自给古月下的帖子,“姐姐届时一定要来呀。” 古月笑了笑,颊边的梨涡温婉而亲切,“那是自然。” 春去冬来,时光荏苒,故人的笑靥至今还令她记忆犹新。 唐璎缓缓睁开眼,翻涌的回忆逐渐平息,良久,她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 夜色朦胧,黎靖北衣衫松垮,半敞的锦衫间,一截棱角分明的肩骨若隐若现,盘踞其上的紫黑色疤痕触目惊心。 唐璎垂眸,这丑陋的疤痕她很熟悉,并不止肩上这一点,循着肩胛骨延伸至背部,他的肌肤基本上没有一块完好的。 这些伤痕,都是他往昔时救她出火海后所留下的 唐璎撇开眼,忍住鼻尖的酸意,微声道:“陛下的救命之恩,臣铭感五内,一直未曾忘怀…”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成婚的四年,陛下亦从未苛待过我,您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夫君。三王夺权那些年,我与陛下几经生死,患难与共,若您善待古月姐姐,臣何尝不想陪陛下一同走下去…” 许是喝的太多,黎靖北的视线有些模糊,听到心尖人略带颤抖的声音,他心里一揪,伸手就要去拭泪,“阿璎莫哭…”手指触碰到她的面庞的一瞬间,却发现她脸上是干的,不由得有些疑惑,呆楞地皱起了眉。 看着他这副痴傻的样子,唐璎吸了一口气,轻轻甩开他的手,肃容道:“两年了,臣再问您一次——楚杨氏入京的事,是您透露给古月姐姐的吗?” 唐璎是偏清冷的美人长相,面若寒冰,眸若繁星,在泠泠的月辉下,似乘月的仙人。 黎靖北看得愣了愣,抿嘴答了句:“是。” 饶是心中早有答案,可在亲耳听到他确切的回答后,唐璎依旧忍不住一阵神伤。她与黎靖北相处多年,虽未培养出夫妻之情,却早已将他视作生死之交。即使此事已经过去两载,挚友的背叛依旧如噩耗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朕又救了你一次。”…… 楚杨氏久居维扬,数十年都难得来一次建安,与唐璎更是非亲非故,她的名字本不该出现在她生辰宴的邀请名单上,若非黎靖北有意为之,古月与楚杨氏就不会再次相遇,更不会寻到机会将她杀了,自己落了个流放的下场。 况且唐璎看了眼醉醺醺的君王,眼眶泛红,心中的恨意再次涌现 那日,古月前脚方杀完楚杨氏,大理寺少卿董穹后脚就赶到了,董穹将此事上报给黎靖北后,刑部几乎是隔日就给古月定了罪。可此案若是走正常程序,楚夫人杀害章薇,并将尚未及笄的古月卖到青楼等一系列恶事定会被查清,因着这一点,众臣在定刑时也会酌情考量。只可惜彼时的嘉宁帝早已身染沉疴,太子监国,三 司甚至来不及插手,黎靖北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定了死罪 当然,黎靖北这般并非针对古月本人,而是她的夫君崔明和。崔明和作为靖王的舅舅、崔家的主心骨,自然也是黎靖北夺嫡路上最大的阻碍,而他的爱妻古月,无疑是太子下手的最佳人选。 古月涉罪,崔明和若想保住爱妻的性命,势必得拿出点“诚意”来交换,而这“诚意”,就是在古月被流放后,他需要“自请”随妻去惠州,做个正四品的按察副使。 崔明和答应了。 至此,崔家慢慢撤出了建安的权力中心。 黎靖北半倚在桌案上,意识有些模糊,见她面色难过,心中一揪,轻轻呢喃了一声:“阿璎” 唐璎置若罔闻,忆起往事,声音也有些沙哑,“我被崔贵妃困在桐花巷的那个寒夜,是古月姐姐带人来救的我。” 无论清修多久,她始终没能达到无为的境界,师父曾常常笑她修为不够,凡俗心太重。道理她都懂,可每当想起这些事,愧疚和愤恨的情绪总会如恶蚁般啃噬着她,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唐璎转过身背对着黎靖北,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崔家命妇的身份特殊,古月向来明哲保身,做事谨慎,与那些达官贵人的后宅妇人之间仅仅保持着最简单的生意往来,从不轻易赴宴。”她哽了哽,“唯有我的生辰宴,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抽空去一趟的…” 古月知道她对生辰宴的向往。 讽刺的事,黎靖北明知她同古月感情深厚,却还是将她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变成了针对崔明和的一环。 唐璎同他结盟的初衷便是希望在她父亲倒霉时,黎靖北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对她的族人手下留情,可他不仅没做到这一点,还反将她利用了去。至此,两人之间的信任也就土崩瓦解了。 其实,从东宫那些年他对付自己两个兄弟的阴狠手段不难看出,黎靖北天生就带着梁人骨血里的残忍。唐璎了解他,他有着崇高的政治理想,是个难得的明君,却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同盟者,与其继续与虎谋皮,不如及早抽身,她一点也不后悔两年前的选择。 许是喝多了,黎靖北的眼睛始终是一副游离的状态,对她的诘问似乎也没太听得进去。唐璎叹了口气,以前在东宫时,他始终严于律己,慎独慎微,这还是头一回见他醉成这样。 唐璎敛眸,长睫微闪,“陛下有陛下的治世之道,臣亦有臣的为官理想,臣不会再与陛下同行,却不介意一道共事,这便是我给陛下的答复。”她顿了顿,“天色不早了,臣还要趁着宵禁前返回府署,就此告退。” 说完,她转身就走。 可脚才迈出一步,黎靖北就忽然上前,大力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沙哑道:“阿璎别走” 唐璎刚想转身骂他两句,却不慎被旁侧的矮几绊了一脚,就在她险些跌倒时,被一双手托了起来,踉跄着撞到了他胸前,不由一阵牙疼。 咸南征讨北梁时,黎靖北曾随她叔父上过战场,练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是以唐璎一直都知道,这家伙虽然生了张小白脸的相,身板上的肌肉却十分扎实。 站定后,她方舒了口气,岂料这醉酒的家伙自己却站不稳了,“咚”的一声就栽到了矮几上。 “陛下,陛下?” 见他半天没动静,唐璎彻底慌了。这可是一国之君啊,他虽对她不住,但到底是个贤明的君主,若是就此崩在青楼,先不说于社稷是否有碍,便是这继位的人选… 她咽了口唾沫,目露担忧,“也不知你如今生了几个了…” 反正在她离宫之前,黎靖北是没有子息的。 正慌乱着,矮几上的人忽然动了动,缓慢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是熟悉的凌厉之意。 “朕还没死呢。” 此话一出,唐璎算是彻底松了口气,看来是彻底清醒了。 酒醒后,黎靖北捂着酸胀的脑袋,盯着她看了许久,神色复杂,半晌,他和唐璎齐声开口道: “这两年过的还好吗?” “为何保朱青陌?” 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唐璎垂眼,率先回复道:“尚可。”比起他的背叛,她在灵桑寺受的那些体肤之苦委实算不得什么。 黎靖北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抬眼望向她:“孙少衡告诉你的?” 他说的是她问他为何要保朱青陌的事。 “臣猜出来的。”思及道信,唐璎含糊了一下,“臣的一位故人同经魁死亡的案子有些牵扯,臣便央了孙大人让臣参与其中,孙大人允许了,可等臣查到李翰林身上时,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并草草宣布结案。” 她顿了顿,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带了些许探究之意,“很明显,他对在场的某位考官存有包庇之心,而有胆量阻止钦差大人查案的人,便只有对其发号施令的您了。” 夜深了,枯枝被寒风吹得嘎嘎作响,似鬼怪在啃噬某种清脆的食物,令人毛骨悚然。 黎靖北起身将窗户关的严实了些,插上插销,吩咐喜云去传些吃食,复又坐回那方软榻上,古井无波的锐眸直直地望着她,隐含震慑之意,与方才的惘然之色大相径庭。 唐璎恍若未觉,“箭美人一物,早在庆德年间就被列为了禁毒。此毒制取极其困难,背后所需耗损的人力物力更甚。如此浩大的工程,仅凭朱青陌一己之力很难完成。他若只是为了敛财,方法多的是,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炼制禁毒。” 这话跟姚半雪的分析差不多。唐璎察觉到,当她说起箭美人时,帝王的锐眸中罕见地滑过一丝痛色。她旋即想起黎靖北的生母清格勒似乎也是死于此毒,至于毒物的来源、为何人所下,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唐璎敛眸猜测,“陛下包庇朱青陌,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主动供出幕后之人?” 黎靖北点点头,面露欣慰,“不错。” “那他招了没有?” “招了。” 唐璎一顿,试探道:“是何人?” 不同于她的小心翼翼,黎靖北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齐向安。” 唐璎十分惊讶,“竟是他?” 齐向安的名号她是听过的,此人是大理寺卿,又兼福建总督,是嘉宁年间的老臣了。三王争权时,他是亲近靖王的一派,但却从未为靖王提供过任何直接性的帮助,是以黎靖北在登基之初肃清异党时,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他定罪。这回也是一样,若只凭朱青陌的供词,皇帝也很难将他牵扯其中… 思及此,唐璎心中有些复杂——就算他已经站上了权力的顶峰,身边却依然暗流涌动,照旧过得如履薄冰。 “陛下为何肯告诉我这些?” 说不好奇是假的,毕竟姚半雪连江临的案子都不让她查,黎靖北却愿意将齐向安涉毒一事告诉她。她自请被废后,两人按理来说不该有任何牵扯了,就算还有君臣关系,这事儿也不是她一个八品芝麻官能听的。 黎靖北朝她露出一个“不是你问的么”的眼神,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不是想肃清吏治么?怎么,听到涉案人是齐向安,怕了?” 他口吻淡淡的,神情间有些疲惫,面上未见嘲讽之态,语气中更没有激将之意,可唐璎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方想反驳,黎靖北身上那件松垮的锦衫却突然滑落了下来,露出里头精壮的左肩,肌肤上狰狞的灼痕仿佛在提醒着主人往昔时受过的苦难。 ——这是他救她出火海时留下的。 唐璎忽然就哽住了,她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放心,先不论臣的为官之心如何,即使日后不再与陛下同道而行,臣欠陛下的命债,也势必是要还的。” 听得“不再同道而行”几个字,黎靖别平静的面容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裂痕。 “还?”他抿了抿被酒液滋润得鲜妍的唇瓣,眼尾的妖艳的红痣咄咄逼人:“你的意思是想以身为刃,替朕肃清官场,好还朕当年的救命之恩?” 唐璎没有说话。良久,黎靖 北却笑了,声音如淬了冰般阴冷,“倒是桩不错的买卖。” 两人僵持间,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莳秋楼的一名小厮将晚膳呈了上来,各类精致的佳肴冒着腾腾热气,交织碰撞在空气中,满屋飘香。 黎靖北从软榻上起了身,神情间似有缓和,“用膳吧。” 唐璎却不为所动,既然为官之事已定,她也没理由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她朝黎靖北鞠躬,起身告辞,“宵禁将至,我该回去了。” 黎靖北皱眉,方想说点什么,忽然瞥见那送菜的小厮抄起匕首就朝唐璎刺来。 “阿璎小心——”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细想,伸手就将唐璎拉至床塌的另一侧,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唐璎惊魂未定,一抬眼,却瞥见黎靖北左肩被灼伤的位置上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顺着他匀称的肌肉线条汩汩流下,浸透了浅色的衣领。 “陛下” 那匕首,应当是他抱着她移动时顺势替她挡下的。 小厮看清了两人的脸,愣神片刻,见一击不中,还欲再刺,守在外间的康娄和张己却已听到了里面的打斗声,瞬间破门而入。 几招之下,两人很快将小厮擒住,张己瞥见皇帝正在淌血的左肩时,惊呼一声:“陛下———” 黎靖北没有理会他,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着,额间有薄汗涌出,妖眸专注地盯着怀里的前妻,沙哑的嗓音含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朕又救了你一次。”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唐璎有些痒,微微别开了头。 黎靖北扳正她,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目光灼灼,“这一次,你要拿什么来还?”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为何还要坚持?”…… 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实在暧昧,唐璎心头泛起微妙的感觉。衣料摩挲间,她再次挪开眼,不欲与他对视。 她轻轻挣开黎靖北的怀抱,撕了块自己衣衫的布料,简单给他止了血,转头看向面前的瘦高个儿,“康娄。” “臣在!” “陛下受了伤,去寻个靠谱点的大夫过来。”她顿了顿,“切记,找个口风严实点的。” “是!” 得了唐璎的吩咐,康娄下意识就要去执行,可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自己的主子了 他有些尴尬,目光看向黎靖北,但见帝王面色如常,对前妻的话似乎并无异议。视线右移,又瞟见主子肩膀上还插着一把触目惊心的匕首,不敢再犹豫,将擒住的小厮绑好后交给张己,径自下楼寻医去了。 唐璎扶黎靖北坐下,思索片刻,猜测道:“这刺客怕是冲着陛下来的。” 来莳秋楼前,她特意为自己化了个男式的妆,挽了男子的发髻,还向章同朽借了些男子的行头。若不细看,也确实像个清瘦的男子,而黎靖北… 唐璎将目光移向他,面色变得有些难以言喻。帝王青丝尽散,容颜妖冶,姿色绝伦,斜倚在床榻间,一身蓝衫将落未落,风情万种,毫无一国之君的风范,反倒与莳秋楼的姑娘们一般无二,也难怪那刺客会将她与黎靖北弄混,自以为刺到了“皇帝”。 黎靖北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唐璎了解,他一向不喜欢被人说阴柔。 她清了清嗓音,“关于刺客的身份,陛下可有头绪?” 黎靖北低头看了眼自己肩膀上的匕首,脸色有些阴沉,“此刃为镔铁【1】所制,其上花纹变幻莫测,诸铁和合,似是花纹钢的锻打工艺。” 唐璎不解,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黎靖北补充道:“千秋阁。” 听到这两个字,唐璎猛地抬头,目露震惊。 若说身为前朝的北梁是咸南最大的威胁,千秋阁则紧随其后,该组织兴起于嘉宁年间,时常打着“劫富济贫,光复北梁”的口号残民害物,阁人声名狼藉,为百姓深恶痛绝。 千秋阁的成员遍布大江南北,一直神出鬼没,尽管朝廷几次派兵清剿,依旧未能找出其背后的势力,只查出了阁主似有北梁的皇室血脉这一点。 因着这一点,黎靖北反而成了众矢之的,嘉宁帝当年也没少为此敲打过他。 然而在唐璎看来,黎靖北不太可能同这些为非作歹的江湖派系有所牵扯。两人成婚四年,多次共谋,她对这位前夫还算是了解的,他虽然手段狠厉,在忧国恤民这点上却是个难得的明君,绝不会做蠹国害民的事。 可是千秋阁在黎靖北获封太子时就存在了,此前从未为难过他,这些年来也一直与朝廷相安无事,为何会在此刻突然发难? “那刺客…”唐璎盯着黎靖北的肩,“似乎功夫不大好。” 匕首没入的并不深,黎靖北尚可活动一二,况且当时就算没有他带她躲闪的那一下,按照小厮刺下去的角度来看,顶多也只能伤到她后背的蝴蝶骨,并不会致命。 黎靖北点头,似也发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 “难道他并不想杀人?” 唐璎不解。就在此时,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厢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又有七名刺客涌了进来。张己见状立刻挡在了黎靖北身前,长剑挥出,寒芒四射。 七人闯进来后,看清了房中君王的模样,握紧腰间剑柄,眸中泛起狠戾之色。 唐璎有种感觉,这七人和此前行刺的小厮不是同一批人 斜里的刺客见黎靖北的肩膀受了伤,矮了身就要朝他下盘攻来,张己见状腾空而起,张开双腿夹住对方的脖梗,用力一绞,只听咔擦一声脆响,那人脊骨瞬间断裂,萎靡倒地。 其他几人见状皆面露戒色,互相使了个眼色,准备合而攻之,功夫最高的张己首当其冲成了众矢之的。 康娄出去寻药了,张己只能靠自己。他武艺虽高,却难一敌百。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瞅准了受伤的黎靖北,挥剑朝他刺来,剑锋凌厉,气势如虹,破风而来的瞬间,剑尖眼看着就要没入他的胸膛。 黎靖北毕竟是上阵领过兵的人,即使负了伤,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兵器,赤手空拳倒也能抵挡一二。而唐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黎靖北与人缠斗之时,她不慎被剑气震伤,左臂渗了些血。 其中一名刺客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目露凶光,几个箭步就要朝她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唐璎竭尽全力撞开了厢房后侧的门,拉着黎靖北急急后退。追来的刺客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对准黎靖北的左腹就是一刺。 张己看得眼睛都红了:“陛下——” 转瞬间,鲜血喷溅,染红了唐璎雪白的狐裘,赤白相间,诡异而夺目。 黎靖北微微一颤,看向唐璎。 只见眼前的女子正拿着一块茶盏的碎片,直挺挺地立在光晕中。她脸上是淋漓的鲜血,眸光却异常清亮,仿若一朵染着淤泥的青莲,透着诡谲又清秀的美,触目惊心。 瓷片上的血沿着她的指间流下,啪嗒几声落在地上,她微喘着气,恍若未觉。 喉咙被割破的瞬间,刺客捂住脖子应声倒地,喉间“嗬嗬”几声,便彻底没有了动静。 她杀人了 “阿璎…” 黎靖北呢喃一声,闪身将她拉到门后,在其余刺客赶来之际,迅速将门关紧。落好锁后,两人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俱是一愣。 高耸的戏台上,一群身着丝缎舞裙的姑娘们正翩翩起舞,裙裾翻飞,袖摆处绣着金线与繁花,随着舞姿轻轻摆动,犹如流动的彩霞,让人眼花缭乱,不远处传来铜钹轻击,丝竹悠扬,灯影交错间,令人迷醉。 台下坐了四五个看客,个个烂醉如泥,倚红偎翠,满嘴的胡话。 唐璎和黎靖北对视一眼,看来他们是闯进别人的私厢中了。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不远处倒是有扇暗门开着,应当是专供舞姬们出入用的。暗门在两人的正对侧,若想过去,势必要通过中间的戏台。 唐璎扫了眼台下的几个男人,压低声 音道:“这几人看起来醉的不轻,我们不如…” 黎靖北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我来开个道儿。” 他将头发挽好,一个闪身就混入了姑娘们的队伍中,脚步挪动间,学着姑娘们细腰轻摆,秋波如水,妩媚动人,粗看之下竟能勉强跟上姑娘们的步子,直看得唐璎瞠目结舌。 看这模样,他还挺沉浸其中。 底下的乐师们见台上突然新上来个姑娘,也是一惊,又恐于那几位醉酒的公子发难,到底没敢多说话,只专心奏着乐,唯恐弹错音惊扰了贵人。 恰如唐璎所说,台下的几个公子哥儿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台上多了个人,这令唐璎信心大增。她凑近观察了下姑娘们的舞步,而后依葫芦画瓢混入了起舞中的队伍中,再顺势转下戏台,成功抵达另一扇门的附近。 瞥见她走过来了,黎靖北也不再留恋,莲步轻移就拐到了戏台边缘,方欲下台时,不慎被底下的一名男子给瞧见了。 “嘿!美人儿,你跳错了!” 两人视线相交,唐璎心下一惊,正准备催黎靖北快些离开,那男子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染了脂粉的手往黎靖北的脸蛋就是一摸,嘴里含糊道:“哎哟这小脸蛋儿可嫩的呀~抬起头来,让哥哥好生瞧瞧~” 说罢,又摸了摸黎靖北身上的蓝衫,兀自奇怪着:“你这裙子布料怪好的,但又感觉不像裙子。诶?等等…你肩膀上怎么还长了根刺?”他说的是黎靖北左肩上的匕首。 灯光太暗,他看不真切,才会错把匕首当成了“刺。” 唐璎嘴角一抽,定睛一看,突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黎靖北被他一碰,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那公子却犹自未觉,“美人儿莫慌,哥哥替你拔下来。”他勾着黎靖北腰间的丝缎兀自靡笑,意有所指道:“反正不管是什么衫子,夜间都是要给哥哥脱下来的。” 黎靖北面沉如水,妖眸似刀,周身的寒气将那人震了震。 那浪荡公子默默吞了下口水。不知为何他竟然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感受到了高位者的气息,吓得赶紧松了手。可一转头,他又瞥见了黎靖北那张妍丽的侧脸,眼尾的一颗红痣若隐若现。 这小模样,委实勾人。 “嘿嘿,清冷的美人儿我也疼。”他不想管了,作势就要往黎靖北脸上亲。 “公子——” 关键时刻,唐璎喊了他一声,他抬头,只见一个容色清丽的公子立在他的眼前,朝他微微一笑。 这公子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长得比他好看多了,他便以这人是来抢他美人儿的,不由一阵羞恼,“哪里来的王八羔子!你知道我爹是”他顿了顿,刹时显得有些犹豫。 唐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附耳提醒道:“公子,我方才瞧见知县大人似乎正往这边过来了,您小心些。” 听得这话,那公子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儿,撂了几锭银子就匆匆走了。趁席间得其他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唐璎拉着黎靖北迅速穿过戏台,闪进了暗门。 暗门后是点妆房,专供姑娘们上台前作妆、更衣使用,此刻倒成了两人暂时的庇难所。 “那人是谁?” 经过方才的一番扭动,黎靖北的左肩处又被血水濡湿,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愈发明显,额间汗如雨下。 唐璎替他拆了布,淡淡解释道:“师父出事后,最初接手此案的人是本地的县令,他儿子当时也跟着一起来过灵桑寺,也就是方才那人,我当时正在做早课,是以有些印象。” 黎靖北既来了维扬,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她在灵桑寺待了两年的事,她没必要刻意隐瞒。 撕开层层布料后,唐璎手一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陛下…” 黎靖北低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把插在他肩头的匕首往里头进了寸许,似乎还抵到了骨头,也难怪他从方才起就觉得比之前更痛了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间滚下,痛感蚕食着他的肉身,可意识却空前清醒。 他小口喘着气,微微支起上身,锐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阿璎,我记得你会医。” 对上黎靖北沉静的眸子,唐璎愣了一下,垂下眼睑,“陛下若是信得过我,倒是可以一试。” 张己还在同刺客搏斗,康娄寻医回来时恐怕也会遭遇伏击,等大夫到了,黎靖北怕是已经挂了。 她环顾四周,虽然点妆间的设施简陋了些,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唐璎将所有门窗反锁,扶黎靖北平躺到地上,将他的肩膀固定好,拽住短匕的手柄,找准角度,急速将匕首从黎靖北的背上一抽。刀刃抽离的瞬间,汩汩鲜血喷涌而出,黎靖北闷哼一声,密集的汗水如雨般淌下。 唐璎从其中一个姑娘的妆奁中翻出了一瓶药粉,扇打着闻了闻,递给黎靖北。 “是金疮药,应当是姑娘们练舞不慎扭伤脚后外敷用的。” 黎靖北没有接,仿佛在用眼神质问她,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给自己上药。 唐璎瞥开眼,语气淡然,“陛下的伤在左肩前侧,可以自己上药。” 两相无言片刻,黎靖北唇角下抿,瞳色幽黑,默然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她的药瓶,颤抖着将药粉抹在了伤口处。见他上完了药,唐璎撕了块干净的布料,简单止完血,而后利落地包了起来。 替他将衣服拢好后,唐璎问:“陛下此来维扬,是为范大人一案吗?” 问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范乔遇害的事,他似乎已经委托孙少衡在查了,他贵为天子,根本无需亲自跑这一趟。 莫非…维扬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她问及此行的目的,黎靖北顿了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只片刻,他又挪开眼去,面色再次变得阴柔而寡淡。 “朕来求贤的。” 不知为何,唐璎莫名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些赌气的意味况且求贤? 她看了看满屋的脂粉珠翠,内心一阵鄙夷,求贤怎会求到这等烟花之地来。 似是猜到了她的疑问,黎靖北咳嗽一声,道:“朕听闻维扬有一田姓奇人,擅农工,他所推行的耕作工具和灌溉之法,极高的提升了维扬今岁的粮食产量,是以朕想亲自来问问他能否为朝廷效力。” 唐璎沉吟片刻,猜测道:“田利芳?” 黎靖北有些意外,“你认识?” 唐璎点点头,“此人是莳秋楼的乐师,他平生唯有一爱好——弹琵琶。” 田利芳这人是个琵琶痴,放着高雅的古琴不学,却偏喜这等女子钟爱的琵琶。若非因为同为乐师的同僚犯了事,他急着拿钱替人家摆平,也不会枉费心机去替朝廷做事。 这样的人,连科举都不稀得考,对达官厚禄就更无兴趣了。不肖说,黎靖北此行肯定是不顺的。 突然,唐璎想起一事,提醒道:“第二批来的刺客,与之前送菜的小厮似乎不是同一批。”那送菜的小厮只刺伤了黎靖北的左肩,而第二批来的刺客却想往他心口上捅,显然是下了狠手的。 这两拨人,或许带着不同的目的 黎靖北没有说话,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麻花样式的官带,隔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喜怒难辨。 “这官带是我同第二批人打斗的过程中随手从对方腰间抓来的。” 待看清官带的图腾时,唐璎一震,迅速抬眼看向他。 黎靖北点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想,“是锦衣卫。”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作为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向来独得天子厚爱,更是拥有许多高官都不曾享有的特权。因着这一点,历代皇帝对该所侍卫的选拔都相当严苛。 若是锦衣卫里头出了叛贼,黎靖北的处境不可畏不危险 烛光闪烁,室内忽明忽暗,突然,纸窗上的烛影映照出了两个男人的影子。 唐璎心下一惊,黎靖北却淡然道:“都进来吧。” 窗外的人听到吩咐,双双推门走了进来,是康娄和张己。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康娄更甚,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他自责地薅了一把头发,恨道:“我将大夫 带来的时候,正看到张己同人搏斗。那些人的招式都是下的死手,我不忍看他有难,遂加入了战局,杀到只剩最后两人的时候,张己注意到我,突然叫我住了手,说这些人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他得留几个活口问话。结果” 他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瓜子,“结果我一个不留神,那两人就自尽了。” 黎靖北沉默了一会儿,并未责怪他,问起张己:“那送菜的小厮呢?” 张己的脸色也不太好,说起话来难得有些犹豫,“回陛下,康娄去寻医前,曾将那人绑好交给我,第二批刺客来之前,我便将她丢去了隔壁房间,准备严加看守岂料我跟康娄剿完刺客后前去查看时…。”说到这里,他面露愧色,“他已经被人杀了。” 唐璎和黎靖北听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如此便能肯定先后行刺的这两拨人不是来自同一股势力了。 张己率先跪下,“属下失职,未能看管好袭击陛下的刺客,请陛下责罚于我!” 康娄见他如此,也跟着跪了下来,重重地朝黎靖北磕了几个响头,一副主子不喊停就要死磕下去的模样。 黎靖北握紧手中的那截官带,制止了两人,神情不威自怒,“此次确实是你们两人失职在先,回去后自去卫所领罚吧!”说罢挥手将两人赶了出去。 “是!” 一切线索都断了,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神思恍忽间,她突然听到黎靖北对她说:“毓德书院要开了,你若想去,我替你留个名。” 毓德书院是一间混合制书院,学生不拘男女,是黎靖北筹备了很久的项目,书院的师资力量虽不及国子监,但一应入读的学生皆能享受一项特权——只要顺利从学院毕业,就能直接参加会试。 这一举措不仅能替女官铺路,更是为了方便皇帝培养自己的爪牙。她最初听到黎靖北说起这个想法时,还在东宫当太子妃。作为储君的贤内助,她嘴上虽然说着支持,心里却始终觉得这一改革是极难实现的。她无法想象他在推行的过程中遇到了多少阻碍,她只知道,这回他真的做到了。 她忍住心间的复杂,垂眸道:“多谢陛下厚爱,我愿入读书院。” “哦?答应的这么快?” 黎靖北有些意外,“你即将获封都事,有官职傍身,读书科考于你而言已无意义,为何还要坚持?” 唐璎敛眉,“陛下修建书院的初衷是为了打开女子为官的通道,增加人才选拔的途径,筛选掉朝中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不是吗?” 黎靖北点点头,望向她的目光炽烈而灼热。 唐璎撇开眼,继续道:“女子当官本就饱受争议。若此时突然蹦出来一名女子,未经科举就一跃成为了与状元齐平的七品官,您让那些本就瞧不起女人的男人怎么想?让那些夜点明灯,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怎么想?若是没有足够的身份来匹配这个官职,只会激化矛盾,多了一个让男性诟病我们女子的理由。” “我之所以选择入学,是不想让自己与为官的初衷相悖。”他顿了顿,“即使没有陛下的入学邀请,我也仍会在官职傍身的情况下,自主报考科举。” 幽幽的烛火中,她的眸光清亮,宛若暗夜间的星辰,“毕竟只有身体力行地参加了科举,才有资格去倡导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顷刻间,烛泪燃尽,黑暗中传来一句喑哑的呢喃,“好,若此为你之所愿,那便勇敢地去做吧,朕会为你保驾护航。” 半晌,听不到对方的回话,那声音变得有些沉闷,“朕只是希望你能留在建安。”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你杀人倒是挺果决的。”…… 次日,孙少衡手持圣上御令,带着一干锦衣卫包抄了朱青陌的宅邸,寻到了面黄肌瘦的佟敏。 朱青陌当初赎她回来,新鲜过一阵后就将她弃在了后院内,不再过问。 佟敏在朱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虽是世家出身,却也堕过风尘,朱家百年望族,门规森严,极重礼教和出身,如佟敏这般身份,在府宅的地位甚至连个丫鬟都不如,而她本人对朱青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据佟敏交代,范乔身死那日,朱青陌恰巧宿在她房中。三更时,他突然接到一封信,看完信后就匆匆出了府,直至天明才回来。而朱青陌不在府中的这段时间,也恰好与范乔的被害时间吻合。 * 维扬府署内。 孙少衡问佟敏:“那信是什么样的,你可看清了?” 佟敏摇摇头,“大人读信时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纸上的字迹,只能依稀瞥见信纸右下角的位置似乎戳了个方形的红印。” “印信的样式你可还有印象?” 佟敏想了想,说:“方约二寸左右,直纽,用尚方小篆书写,印上有六个字,我看不大清。” 孙少衡点点头,听她这番描述,这信约莫是范乔写给朱青陌的,印信上的六个字应当是“维扬布政司印”。他看向一旁的刘推官,示意他将佟敏的口供记录完整。 宋怀州看着面前羸弱的女子,既怜她身世凄惨,又忍不住暗怪她毁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昀磊高中状元后,曾回过维扬多次,却始终未能寻得你的行踪。想必你也知道,维扬才墨之薮,出来的状元却寥寥无几,昀磊那般也算是衣锦还乡,誉满江南了,彼时你无论身处何地,都合该听说过他状元的名号,却为何迟迟不肯出来与他相认?” 佟敏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不敢直视李胜屿的这位老师,嗓音嘶哑,“我故意躲他的。” 她拨了拨枯枝般生涩的发丝,语调平淡,“佟家被抄后,阖族女眷皆入了教坊司,我也没能例外李郎高中状元时,我已经入了莳秋楼,早被人破了身,这般残花败柳,如何堪配状元之妻?” 她苦笑,“既如此,我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希望,免得两相纠缠,碍了他的锦绣前程。” 宋怀州在心中苦叹,可你终究还是碍了他啊,莫说锦绣前程十数年间,他在翰林院荒废度日,毫无建树,一朝得闻你入了青楼又被赎走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为你凑钱,还与朱青陌同流合污,甚至不惜手染鲜血,戕害人命。 宋怀州摇了摇头,这些话他终究没能对佟敏说出口。将李胜屿的经历说给这样一个身世坎坷、骨瘦如柴的弱女子听,除了徒增她的心理负担,还能有什么用呢? 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牢狱内,甬道幽深,阴风刮过,腥臭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令人作呕。 李胜屿听说佟娘获救后,很快坦白了朱青陌与他之间的交易。 据他交代,维扬乡试的主、同考官的名单下来后,朱青陌让焦毕伦去请他,提出了捉刀的邀请,并许了他白银一千五百两作为酬金。李胜屿并非爱财之人,他若是存了贪心,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般田地,作为饱读诗书的刀笔士,他尚有自己的一番风骨,是以当即就拒绝了焦毕伦的提议。 恰在这时,楚舍将佟敏入青楼的消息告诉了他,李胜屿心急如焚,以祖母病危为由向朝廷告了假,急急赶回了维扬。到了莳秋楼后,他才知道佟敏被人赎走了,伤心之余,便也打算放弃这段孽缘了,只要他的小青梅余生无虞,常乐安康就好。可就在他方准备返回建安时,焦毕伦又找到了他,李胜屿烦不胜烦,本想将他轰出去,却得知佟娘入了朱家后宅的消息,这才隐隐明白朱青陌的威胁之意。 他去拜访朱青陌时,朱府的小厮领着他在后院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眼眶就红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短短十余载过去,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竟成了眼 前这般色如死灰、形容枯槁的妇女。佟娘一向爱美,他不敢贸然去相认,匆匆瞥了几眼后就走了。 “焦毕伦告诉我,朱大人会为第一场考试的论、诏、诰、表、判出题。他将试题透露给我后,又给了我许多贡院的稿纸,让我以丹霞草的汁液为墨,完成两份不同的答卷,开考前的一日他会来取,第三场的《策问》亦是如此。” “至于第二场的四书义和五经义,我虽然不知道试题的具体内容,却多少了解一些先生…”他顿了顿,“宋大人的出题风格,若临时编些备选答案之类的让那两人考前记一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些备选答案虽不至于完满,但也大差不差,蒋、封二人差不多能蒙对个七成左右,这也是朱大人找上我的原因——因我足够了解宋大人。”李胜屿始终垂着头,许是觉得愧疚,“先生”二字再也喊不出口。 有了朱青陌的试题内容,以李胜屿的状元之才,轻而易举就能帮蒋、封二人在第一场考试中脱颖而出,再加上李胜屿对宋怀州试题的预测,三场综合下来,足以让两人在秋闱中拔得头筹了。 宋怀州凝视着昔日的得意门生,目露惋惜。李胜屿一脸青碴,手带镣铐,鹄形菜色,形销骨立,尽管锦衣卫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有对他的爱徒动刑,可他此时的模样,与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无甚差别,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黯然无神的模样,宋怀州胸臆间的怒气瞬间就消散了,只余无尽的遗憾与悲悯,还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惶然。 孙少衡却始终秉持着一副公事公办模样,鹰眸瞪向李胜屿,不怒自威,“本官再问你一次,布政使司的范乔大人,可是你杀的?” “不是。” 没了佟敏作为威胁,李胜屿自然也没有袒护朱青陌的必要了。 “江临的死,是我让楚舍动的手,那日在鹿鸣宴上,江临突然发难,一番胡言乱语看似在诟病嘉宁十四年那起受贿案的审理结果,实则影射此次秋闱也有人在行舞弊之事。他说话间,眼神还频频扫向封嗣,焦毕伦看出了不对劲,以尿遁为借口离席传信与我,我得到消息后,差楚舍混进酒楼,扮作小厮换了他的酒盏,并在杯壁上涂了毒。” 宴席间高朋满座,士子们忙着吟《鹿鸣诗》,亦或答谢恩师,影影绰绰间是夺目的魁星舞,满座皆贵客,无人会在意一个“发了疯”的经魁,广袖翻飞,觥筹交错,喧嚣声掩盖住了灯影交错下的罪恶。 李胜屿垂首,嗓音嘶哑,“江临家还有一个鳏寡的老父亲尚在人世,这人是个出家僧,法号道信,每隔半年左右会下山探望一次他,这也是朱大人告诉我的。” 孙少衡皱眉,显然不太在意道信的死,直接问他:“毒物怎么来的?” 李胜屿的目光挪向自己宽大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润,无形中却早已染满鲜血,“朱大人给的。”他垂着头,目光萧索,“他说此毒一剑封喉,若一朝蒋、封二人不慎露了馅,也让我用此毒给他们做个了结。” “追杀姚大人和娘…章寒英的刺客,也是你派去的?” “是。” 李胜屿点头,“范大人身死当日,焦毕伦从贡院回来后告诉我,有个刚入职的女仵作也去了贡院,还打着章同知的名号专程去江临的号舍看了看那仵作是姚大人亲自安排进府署的,而蒋、封二人的稿纸就存在贡院内,由此我便将目光转向了姚大人,疑心这仵作或是他特意派去贡院打探的,遂吩咐楚舍去将两人解决了。” 想起那日废巷内,少女中了毒,绵软无力,倚席而卧的孱弱模样,孙少衡目光微沉,冷笑出声,“你杀人倒是挺果决的。” 李胜屿握紧了拳,指节泛白,手臂上青筋暴露,他望向脚下的草席,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目光突然变得狠绝,“左右江临和道信都已经被我杀了,佟娘却还是没能被救出来,索性也不差这一两条人命。” 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举报朱青陌,可佟敏毕竟是朱青陌的家眷,舞弊受贿乃大罪,一旦朱青陌伏法,等着佟敏不是教坊司就是流放之罪,严重一点的,甚至还会跟他一起丢了命。而朱青陌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孙少衡对他的激愤置若罔闻,迅速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疑点,冷声问:“那日行刺姚大人与章寒英的杀手分明有两人,锦衣卫赶到永乐巷将他二人擒住后,他们几乎是当场就自尽了,怎会是楚舍去杀的人?” “人不是楚舍杀的。”李胜屿舔了舔干涸的唇,声音嘶哑,“杀手是千秋阁的人,是楚舍联系的他们。” “千秋阁?” 孙少衡皱眉,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你的那个侍卫是怎么跟千秋阁的人扯到一起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李胜屿陷入沉思,“我听楚舍说,千秋阁有个专门的杀手组织,里头的人个个训练有素,武艺高超,办事留哦,且鲜有失手。寻常人若是有需要,可花重金买人命,然而有时候,阁中人也会视情况无偿接些单子。” 千秋阁的一命重金难求,李胜屿的家并不富裕,根本买不起人命,楚舍就更不用说了,既然不是买来的,那就势必属于千秋阁接的无偿单了,只是这阁主为何肯无偿接下这单呢?莫非姚、唐二人跟他有私仇? 孙少衡兀自思索着,外间匆匆跑进来一个锦衣卫。那人看了李胜屿一眼,附在孙少衡耳边小声道:“大人,朱大人到了。” 孙少衡点点头,将地方腾给宋怀州,走出了牢房。 朱青陌是朝廷的三品大官,他若犯了罪,理应被押解回京交由刑部问话,再由大理寺复核,可陛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令他务必在维扬拿到朱青陌的口供。 他到时,朱青陌已经在堂内候着了。孙少衡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朱青陌的官位比他还高了一级,虽说锦衣卫的权力并不受制于高级官员,但朱青陌到底是一部侍郎,他也不好直接让他跪着,遂遣散了差役,示意他站着回话。 “布政使司的范乔大人,可是你杀的?”他问出了帝王最关心的话。 “是。”朱青陌毫不犹豫地就承认了。 他一身书卷气,眉眼温和,举手头足间都是一副儒雅淡然的姿态,很难让人把他和秋闱受贿案的主谋联系起来。 “十一月初九,我突然接到范乔的来信,他让我紧急去一趟府署。在信中,他说他已查明灵桑寺那位去世的比丘同江临的父子关系,又想起江临临死前在鹿鸣宴上的那番指控,怀疑此次秋闱或许真有舞弊行为的存在,而四位主、同考官中,唯有我跟他有过袍泽之谊,是以想找我商量一二。” 道信一死,范乔想必也已经大致猜到受贿案的原委了,只是还不确定哪位考官参与了其中,秉承着对同僚的信任,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约了这位老友前去密谈,而正是这份信任,将他彻底送上了绝路。 到了府署后,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块隐蔽的地方就开始梳理起案件的始末,原本一切顺利,直到范乔提起封嗣带阿魏水进入考场的事。 “朱兄,说起来,有一事倒有些蹊跷。” 月夜寒星下,那位年轻的布政使一脸凝肃,对着昔日的同僚送上了一句句致命之言,“第一场考试前,有个名叫封嗣的生员带了壶装着阿魏水的酒囊入场,被李思被拦下了。阿魏可治腹痛,那个封嗣向我解释完情况后,我怜其病症与家妹相似,遂做主允他带将酒囊了进去后来在桂榜上看到他位列第二时,我还挺为他高兴的。” 说到此处,他皱了皱眉,“可蹊跷的是,第三场考试前,我又遇到个携带装着阿魏水酒囊进来的生员,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想,直到那人的名字出现在桂榜榜首时,我才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朱兄?”他见朱青陌沉着个脸,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有什么心事。 岂料 这位同伴在他叫了他名字后,立马换了个脸色,“我没事,你继续说。” 范乔点点头,“还有昨日死在灵桑寺的比丘,那人似乎是江临的生父。你看啊,江临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父亲就去世了,而且据说也是死与中毒,这么一联想,怎么都感觉像是被人灭口的。”他顿了顿,“如此说来,江临那日在鹿鸣宴上的指控似乎也不无道理。” 听到这里,朱青陌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范乔却没注意到,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谨慎道,“我怀疑,江临的父亲被灭口,有可能是他知道了点什么,亦或是有人担心他知道了点什么。” 他一步步接近真相,说的正兴起,丝毫未察觉背后的友人早已举起了石块,猛地朝他砸下。 朱青陌闭上眼睛,范乔的死状仍旧历历在目饶是他手上已经沾染过不少人命,但这却是头一次自己亲自动手,一想到范乔那温热的血液喷溅到自己指间的触感,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快,他沉静下来,紧盯着孙少衡一字一顿道:“所有我做过的事,我都愿悉数招供,还望朝廷依言放过我朱家人。” 朱家虽不算百年望族,但到底出过朱明镜这样的当世大儒,还是位能与刘、陆、钟三人并驾齐驱的三朝元老,是以门规格外森严。朱青陌作为朱明镜的侄子,若是就此被捕,碍了朱明镜的清誉,他族中人恐怕连他父母都不会放过。 朱青陌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他愿意为自己所犯的过错付出代价,并提供一些额外的线索将功补过,唯求朝廷保全他父母不要受到族中人怒火的波及。 孙少衡心下了然。很明显,朱青陌已经同那位达成了某项交易,交易的内容他并不清楚,锦衣卫虽为天子近卫,享有诸多特权,但圣心难测,那位也并非任何事情都乐意跟他们这群人分享的,他只管依令办事就是。 他喊来几个差役,指着朱青陌吩咐道:“带下去,择日押往京师。” “是!”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封嗣,你看到的还是太少…… 冬末,晨曦初露,晴阳覆雪,柔和的日光照在邗江厚厚的冰层上,倒影中隐约可见菩提山中古寺的轮廓。 沿着崎岖的青石板台阶拾级而上,可达灵桑寺。临近年关,来寺中烧香的施主们络绎不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唐璎走在人群中,望着山腰处的古寺,心中浮起一丝怅然之感——明日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建安赴职了。 离开前,她还特意借了江临故友的名,托明藏小师弟为江家父子预定一场法事,约定的日期正是今日。 沿道是雪白的松海,寒风吹过,松枝摇曳,偶有一滩挂于松间的雪水“啪”一声坠下,落到青石板路上,又被日曦所消融。 “啊呀——” 斜前方的一名男子突然惊呼出声,唐璎抬眼看去,是一名青袄男子,他并不茂盛的头顶上落了一滩雪,显然是上方的松枝刚刚抖落下来的。 这人尚在惊吓中,一旁的黄袄男子打趣道:“谨台兄,这是吉兆啊。年关将近,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你今岁的乡试虽然没有中举,来年说不定会有别的好事发生呢。” 那位名叫谨台的男子嫌恶地抚了一把头顶,将落雪悉数挥下,“什么瑞雪兆丰年,你可少说些风凉话吧!我是落第了,你倒好,有了举人的身份,一辈子都吃穿不愁喽。” 唐璎打量着上方一青一黄两道背影,从两人的对话中不难得知,他二人都是今年秋闱的生员,一个中举,一个落榜。看衣着,两人家境一般,至少称不上富裕,此行应当是来找文殊菩萨还愿的。 黄袄男子明白同行伙伴落了榜,心中郁结,倒也没计较他方才的话,只安慰道:“想开点,至少当今圣上对行贿之风的管制比往年更加严苛了,由此一来,谨台兄你的机遇不也更多了吗?” 青袄男子看向他,面露疑惑,“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听他有此一问,黄袄男子有些惊讶,转而笑了笑,“谨台兄,这几日你怕是抑郁得太久,连家门都不曾迈出过罢,竟连圣上新颁的政策都没听说过。” 青袄男子有些恼了,“你直说便是。” “好好好,谨台兄你别生气。” 黄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解释道:“自嘉宁年间起,舞弊行贿之风日盛,积弊已久,尽管朝中一次次加强了惩治措施,却收效甚微。陛下认为促使生员走上行贿这条路的根本原因,还是生员和录取者的比例问题,僧多粥少,故此将各县、府的升贡名额从原先的二十名和四十名升到了三十五名和五十名。此外,还扩大了各省举人的录取比例,由原先的十一改为了七一。” 青袄男子来了些兴趣,瞧着精神了不少,“真的?” “当然。”黄袄男子点点头,“比如说,我们江苏省,参与秋闱的生员每回约莫有三千余人,而录取人数则是三百左右,是谓十一,而今改为七中取一后,录取人数可比往年多了足足一百余人呢!” 青袄男子听完,眼睛一亮,立时就兴奋了起来,“如此一来,三年后我若再考,岂不是机会更多?” 黄袄男子戳了戳他的胳膊,鼓励道:“那可不,况且谨台兄你的才学本就不差,今日我们为文殊菩萨多烧几柱香,相信你三年后定能摘得桂榜!”说完,还压低声音神秘道:“还有呢,陛下将主考官和同考官的数量由原先的各两人各增设为了四人,以保官员之间能互相制约,以防贪墨。” 听同伴提起贪墨,青袄男子疑惑道:“我这几日心中郁闷,没怎么出门,你可知作弊的那两人被如何处置了?” 科举行贿乃重罪,贿银超过八十两就是死刑,而焦毕伦一人就收了一千四百两,李胜屿就更不用说了。蒋、封二人作为行贿人,又与他们一样同为应试生员,比起那些高官,这两人的下场显然更值得他关注。 青袄男子这话一出,唐璎眼尖地发现左斜方的位置有名紫裘男子瑟缩了一下肩膀,又捏紧了手中的拳头。 听他提起这两人,黄袄男子面露嫌恶之色,“啧”了一声道:“那个叫封嗣的亚元因为行贿数额巨大,本应以枉法论处死,但陛下念其主动认罪有功,故判其杖七十,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徒三年,终生不得为官。” “那个解元蒋其正呢?” 黄袄男子踢了脚台阶上的雪,幸灾乐祸道:“杖八十,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年后处斩。”他顿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刻意压低了声线,“据说焦掌卷官和李翰林的下场更惨呢。” 不用仔细听,唐璎也知道他说了什么。 舞弊行贿案公开后,焦毕伦先是被罚米三百石,作为杀害江临的从犯,他被勒令休致【1】,杖一百,年后处斩。而作为主犯的李胜屿,受贿、杀人数罪并罚,先杖一百,再由按察使司的人押解回京,年后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家中男丁悉数充军,女眷没入教坊司,以儆效尤。 “说起来,有一事倒是十分蹊跷。”寒风骤起,黄袄男子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我听府署的友人说,同考官之一的朱大人昨夜突然暴毙,小厮赶去时,还闻到了他口中的异香。他父母得了消息后已经从老宅那边赶来了。” 青袄男子听言面露惋惜,“朱大人身为四大名儒之一的亲侄,又是朱家为数不多在朝为官的人,此般确实可惜了。” “是啊。” 黄袄男子叹了一口气,思及自己往后的境遇,不由面露担忧,“先是经魁,又是布政使,最后是礼部侍郎一场秋闱死了这么多人,一级比一级大,衙里的人都说今年的乡试有邪佞作祟,实为不详。” 他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此番我虽中了举,可偏偏是在今年,也不知往后的仕途会否平坦。” 青袄男子听言却不以为然,“都成举人了,你就偷着乐吧。即使来年会试落了榜,你还可凭着乙科的出身入朝为官,怕什么。” “也是。”黄袄男子笑了笑,“一会儿就去求个平安符,保我来年顺顺利利的 。” 说完,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走得太久,膝盖有些痛,唐璎靠着道旁的松树歇了一会儿,回想起方才黄袄男子的一席话,不由陷入沉思。从莳秋楼出来后,她就去府署辞掉了仵作一职,是以并不知晓朱青陌昨夜身死的消息。 她不信鬼神之说,听那两人的描述,猜测朱青陌应是死于箭美人之毒。而且这毒恐怕也是他自己下的,从他父母并未被族中之人为难来看,黎靖北也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越往上,山道越发陡峭。 层峦叠嶂中,灵桑寺隐于山腰的古松之间,似菩提山的守卫者,远离尘嚣,古朴幽然,令人心生敬畏。 越过熟悉的大门,唐璎紧了紧头上的斗笠,与守门的小僧道明来意后,径直去了明藏的禅房。 “您来了。” 她到时,明藏正在禅房中同别人说话,见她来了,圆圆的眸子微微弯了弯,指着面前的紫裘男子道:“施主您来得正巧,这位公子也是江施主的友人,此番也是来寺中寻人替他超度的,贫僧便将你们二人安排在一处了。” 明藏本是她的师兄,她诈死后,明藏知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便以“施主”相称。他眉毛动了动,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师父和明尘、明觉两位师兄都去给刘员外做法事了,两位放心,江施主不会受到打扰。” 江临的死轰动一时,她做法事的事要是被有心人知晓,免不了会被拿去做文章。 唐璎明白明藏的好心,感激地点了点头。 一转眼,她又看向一侧的紫裘公子,这人她有些眼熟,正是上山时走在他左斜方的那一位。这人当时听见前面的两位公子谈起秋闱受贿一事时,还瑟缩了下肩膀。 唐璎有些诧异,江临竟还有其他朋友? 她一拱手,正欲对他施礼,那人也恰巧抬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是你…” 见到她,封嗣十分惊讶:“原来你真是江兄的朋友” 唐璎疑惑,旋即想起她用“圆木警枕”的典故策反他时,用的好似正是“江临朋友”的身份。 “其实不是。” 案情落幕,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是江临父亲的弟子。” 封嗣微愕,还想再说些什么,明藏走了过来,“两位施主,请跟我来。”他将两人引到做法事的偏殿,道信和江临的骨灰已经在吉位上摆着了。 唐璎合掌跪下,对封嗣示意:“先开始吧,莫误了时辰。” “好。” 明藏念完《大悲咒》,用七金纸过火持咒,招请佛、菩萨、金刚护法降临。 “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佛国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净…” 明藏的吟诵声充斥着整个大殿,庄严而祥和,听的唐璎不禁有些恍然。超度的仪式她十分熟悉,修行时她就常常帮别的施主做法,还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高王观世音真经》,这本经书她曾为他人吟诵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 她曾答应过师父,将来他若圆寂,她会亲自替他超度。唐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还俗,只能以施主的身份替他做法事。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惭愧。 超度的仪式很长,程序繁杂,对于正常人来说会有些煎熬,唐璎却习以为常,反倒是封嗣,他昏迷后才醒了没几日,身子本就没好利索,这儿更是摇摇欲坠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强撑着跪了数个时辰,直至明藏念完最后的《吉祥诵》。 唐璎看向他,“你要实在觉得不舒服,就去厢房中歇会儿。” 仪式结束时,封嗣早已面色如纸,双膝直颤,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没有听唐璎的,翻了个身,一屁股坐到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多谢姑娘好意,不过不必了。我还要去受枷刑,一会儿就得走。” 他这一说,唐璎也想起来了,黎靖北对封嗣的数条惩罚中,确实有“贡院门口枷号两个月”这一条,执行日期恰巧就是今日午时起。 思及此,她心下有些复杂这会儿离午时不到一个时辰了,封嗣一会儿还要去受刑,他想必是为了今日的法事才会拖着病躯卡着点赶来的 明藏已经离开了,封嗣却显得十分疲惫,坐在地上直喘着粗气,一边揉着发麻的双腿,一边羡慕地望着建安的方向,目光迷离,“我嫡弟,今年二十三岁,是嘉宁十九年的探花郎。” 唐璎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不打断他,认真地听着这个被世家放弃的庶子剖白心迹。 “我弟弟从小就聪明,读起书来天赋异禀,又是嫡室所处,向来得族中长老的喜爱。”封嗣说起自己弟弟时,眸中含光,神色中满是骄傲,未见丝毫嫉妒之意。 “我虽为封家长子,却是个妾室生的,不仅出身不显,更是同辈中读书最差的那一个,饶是父亲四处延请名师,日日苦读,却仍旧无济于事。那时我便想,勤或许是能补拙,却也不能让人成为天才吧。” “升贡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难如登天,国子监就更是痴心妄想。”他笑容有些苦涩,“我这一路走来,好容易从县学熬到府学,仅仅只是为了维持生员的身份,每日都要起早贪黑,勤学苦读。可即便如此,我仍不免时时提心吊胆,唯恐每月总评时被除名。” 不肖他说,唐璎也知道,生员被县、州、府学除名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封嗣若当真因为成绩考核不合格被而除名,不仅会在同辈中抬不起头,更会让整个家族蒙羞。 “你” 封嗣笑了笑,目露欣慰,“即使我是个再不成器的哥哥,家弟却一直对我很好。每回我考的不错,他都会送一只纸鸢来鼓励我,我们一起约定,将来要同去建安做官…” 日光洒在雪堆上,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他微微眯起眼睛,遥望着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梦幻浮都,胸中酸涩,“谁承想,他刚及冠就成了探花郎,而我如今年近而立,却连个乡试都过不了。” 听完封嗣求学的经历,唐璎微有动容,又想起死去的江临,心中酸涩不已。 “封嗣,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弟弟这般天赋异禀的。”她顿了顿,喉咙有些哽塞,“更多的,是江临这样的人” 听到这话,封嗣将目光转向她,神色有些疲惫。 唐璎蹲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诚恳道:“我从未经历过科考,是以不能武断地说你方才那番话是无病呻|吟,可就我所观察到的士子来说,大部分都是天赋平庸的普通人…” 她摇了摇头,“封嗣,你看到的还是太少了。” 唐璎走近他,“你莫因自己的庸碌而自伤,诚然如你弟弟这般出身高贵,读书又聪明的人是极其幸运的,可谁又说你不是幸运的那一个呢?” 封嗣一凛,没有说话。 “令弟这样的奇才其实十分罕见,你不过是被自己生长的圈子蒙蔽了双眼。”唐璎抿了抿唇,“你身为世家子弟,接触到的人尽是俊杰,让你觉得能够中举是再容易不过事,实则不然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像江临那样既无出身,又无天赋的人。而你身为封家长子,至少还占了家境优渥这一项,而仅仅这点好,便足以胜过万千,至少不用为温饱发愁。” “你错了,即使是你口中的‘庸才’,读书的天赋都比我好。” 封嗣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你居然说江临天资一般,他可比我强多了。” 说起故友,他目露伤感,“你可知道,每逢月考,我只有借了他的笔记才能勉强过关,他家中并无余钱延请名师,完全是自学成才的。他不仅能自学,还能将知识融会贯通、归纳总结给我。这样的奇才,哪里平庸了?” “你说江临天赋异禀?”听到这话,唐璎属实是气到了,不禁冷笑一声,“看来那日‘圆木警枕’的故事我算是白讲了。”她吸了一口气,“先不说江临平日里读书有多刻苦,就凭他以录遗生员的身份入围秋闱这点来看,就绝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封嗣一惊,猛地转头看向她,“你是说…” “没错。”唐璎点头,眸光犀利,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若非靠着秋闱前的录遗临时补录进来,江临一开始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卷一完)“我会尽己所能…… “不可能…”封嗣面色如纸,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唐璎正视着他,“封公子是走正常程序获得乡试名额的吧如此看来,你的天赋或许比江临还高一筹。” 封嗣嘴唇发白,顾不上小腿的痉挛,“咻”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会,他明明…” 唐璎凝视着他,“你是想说他为何天赋不如你,却还敢将笔记借给你,对么?” 封嗣点点头,唐璎注视他,面色清寒,“那是因为他一直都拿你当挚友啊他从前的能力或许在你之上,可一个普通人,自学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封嗣震惊地低下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表达点什么,终究却没能说出口。 “鹿鸣宴上,江临指桑骂槐,连先帝都敢影射,却独独没有点出你的名字,这是为何?”唐璎摇了摇头,“你舞弊的事,他其实是清楚的。” 封嗣一惊,“什…什么” 唐璎叹了口气,“我之前去过一趟贡院,发现江临的号舍恰好就在蒋其正旁边你想啊,若是蒋其正的号舍内有雪碱水的臭味传出,第一个闻到的会是谁?” “怎么会” 她站起身,清锐的眸子睥睨着他,“封嗣,你与江临互为挚友,交往甚密,你敢保证他从未从你身上闻到过相似的气味?” 封嗣咬紧唇,眼皮狠狠地颤动着,突然就想到了秋闱前的那个午后。 那日,焦大人刚给他送完雪碱水,那东西味道太浓,他怕家里人闻到,于是支开了所有仆人偷偷跑去偏僻的后院,准备用分了层的酒囊将雪碱水和阿魏水依次灌入,两日后再带进考场。 岂料,他方灌完雪碱水,一抬头就迎上江临好奇的目光。 “封兄,你在做什么?”江临见他往酒囊灌不明液体,好奇问道。 江临是他的发小,平时来府中是不用递拜帖的,他的院子江临也可自由出入。挚友造访,他本应高兴的,只是那时他实在心虚,只想速速将他赶走。 “没…没什么,我今日有点事要忙,江兄你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江临拧眉,“秋闱就只有两日了,我们约好了今日一道复习的,前几日我说的那道策问,你…” 江临说话时,封嗣瞥见左侧布袋子里装的丹霞草露出了一角,瞬间慌了神,“江兄!我今日身体不适,你还是先回去罢!” 丹霞草十分稀有,江临家境清寒,也许从未没见过这东西,可万一真被他认出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江临显然也注意到了封嗣的异常,他走近,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皱眉问:“什么味?” 封嗣心里慌得很,口不择言道:“是阿魏,我有隐疾,需要阿魏入药!” 江临显然并不清楚阿魏的疗效是什么,听他说“隐疾”二字,突然惭愧起来,“抱歉…封兄…我不该…” “无妨。”封嗣打断他,脸色有些苍白,“不是什么大问题,服过药休息一阵就好了”他咳嗽一声,“只是今日我委实劳累,就不能同你一道研习策问了…” 江临有些愧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终只留下一声“珍重”就离开了。次日,封嗣便收到了他说的那道策论解析,那是江临连夜编写的,内容十分详尽。 如今想来,若江临的邻舍坐着蒋其正,他的确有可能察觉到蒋其正号舍内传出来的气味和他在挚友家后院闻到的臭味如出一辙,再加上这身染臭味的两人又分列秋闱的解元和亚元如此一来,也难怪他会起疑。 从封嗣的脸色来看,唐璎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江临确实曾在考试前从封嗣那里闻到过雪碱水的味道,开考后又从蒋其正的号舍中闻到了同样的气味,进而开始怀疑两人。 她问封嗣:“鹿鸣宴上,江临指桑骂槐,连先帝都敢影射,却独独没有点你的名,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封嗣垂下眼睑,嘴唇有些哆嗦,“江兄十年寒窗,一身意气,以他的为人,若是察觉到有人舞弊,当时就应该举报的,可他到底还是顾及了我” 他咬紧了唇,“他不想举报我,却又不甘自己被人无故夺走了名次,才会在鹿鸣宴上发出那番似是而非的指控。” 唐璎点头,目光有些不忍,“你也知道江临家中拮据,度日已是艰难,并无余钱延请名师,除府学夫子的日常授课外,私下里全靠自学,若说他早几年尚能胜你一筹,在封家为你寻遍名师,因材施教后,你们之间的差距也早就拉开了。” 她突然问封嗣:“乡试前的最后一两年,江临可还曾将自己的笔记借给过你?” 封嗣嗫嚅道:“去年开始便没有了…” 唐璎叹了一口气,“那便是了,从乡学到县学再到府学,维扬升贡艰难,年年如此,连你这样转益多师的贵族子弟都应接不暇,江临这般天性庸碌的人,若仅凭自学,又如何能与你们争?长此以往,你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从去年开始,他恐怕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 封嗣抿紧双唇,想起故友生前对他的那些善举,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临在自己尚有余力时还能来帮你一把,可是你呢?”唐璎定定地望着他,“在他进学遇到瓶颈时,不仅不去帮他,反而落井下石,生生夺了他的名次,让他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她微微喘息着,嗓音有些喑哑,“封嗣,你从未把他当过朋友,这些年他都只是你的工具人罢了。” 眼前的女子面色柔和,眸光清润,可不知为何,封嗣竟从中看出了讽刺之意。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枷刑的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 他立起身,微微踉跄了几下,背对着唐璎,道了声“章姑娘,多谢”,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了。 望着封嗣远去的背影,唐璎心中升起一丝怅然。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的重了些,封嗣若不把江临当朋友,也不会在得知江临的死和他舞弊有关的第一时间就上赶着承认罪行,更不会在枷号的前几个时辰还要拖着病躯赶来为挚友超度。 她之所以那样说,主要还是为了想让封嗣知道,这世间也曾有人如此深切地关心过他,哪怕那个人已经走了,哪怕被家族遗弃的他,往后都要踽踽独行了。 午时,丹曦渐盛,唐璎吃过斋膳,方准备下山,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竹青色衣袍,身型矮小,手背在身后,走路时还佝偻着身体,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这身姿,若不看正面,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 “田利芳?”唐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眉毛细长,眯眯眼,笑的时候眼睛夹成了一条缝,约莫二十岁上下。他见了唐璎,惊异道:“哟!唐姑娘!” 唐璎环视四周,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小点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田利芳见她颇为谨慎,也压低了声音:“哦,我祖母头疾犯了,久病难愈啊。” 他叹了口气,“唉如今她年纪上来了,想来也没几年可活了。”说着说着,脸上不禁流出一丝郁结之感,“不是快过年了嘛,我便想着来拜拜药王菩萨,让她少受些苦,即使要走也走的轻松些。” 说完自己的事,他又问她:“你呢?我记得你早些年不是嫁去建安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田利芳这人,唐璎还未出阁就认识了。当时章公罹患痴症,她遍寻名医,亦跟着学了不少本 事。她遇见田利芳时才十二岁,还在一个姓龙的杏林妙手那里当学徒,因着她年轻,时常被那龙大夫当成抓药的杂役使。 “姑娘,川穹、白芍、当归、生地、防风、红花各称一些。” 那时的田利芳还是个十岁的小屁孩,穿着一身打了旧补丁的衣裳,头上的帽子都破了洞,一双眼睛细得像是没睁开,声音奶乎乎的,“我祖母病了,我来抓药。” 唐璎给他抓药时,无意间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田利芳五岁时,父母染了虏疮【1】死了,家中仅剩一个耳顺之间的老人相依为命,那老人就是他的祖母,他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她怜他家境贫寒,又想起家中祖父的病症,心一软就帮他把药钱垫了。田利芳对此很是感恩,一连记了好几年,时常会送些自制的九连环、玲珑锁之类的物什给她,一来二去,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两人的好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唐璎出嫁前,那几日田老夫人病重,田利芳忙着侍疾,根本无暇顾及她这边,两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她去了灵桑寺才偶然从施主们的闲谈中得知,他所推行的耕作之法深得官府赏识,极高地提升了江南地区洪灾后的的粮食产量。因着此事,朝廷本欲嘉奖,奈何田利芳此人一心只爱琵琶,不想做官,便婉拒了朝廷的好意。 两人一别数年,再见时都惊喜不已。田利芳只知她嫁去了建安,却不知她嫁给了何人,更不知她在灵桑寺做了两年的尼姑。 见到昔日老友,唐璎亦是感概万千,她笑了笑:“我和离了。” “啊,抱歉抱歉。”田利芳一脸歉然,显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冒犯了她,“我不知你如今…” “我如今好着呢,不瞒你说,翌日起我就要入朝为官了。”唐璎打断他,走上前提议道:“我听说当年的杏林妙手龙大夫如今在太医院当差,你若愿意,不如带老夫人上建安瞧瞧,说不定能找到根治之法呢。” 田利芳有些犹豫,“听说太医院一般只为宫里的贵人看诊,我若想求诊,就势必要做出一番成绩,得到皇上的赏识。”他顿了顿,“听说官场水深得很,不好混啊…” “这倒无妨。”唐璎一听有戏,笑着安慰道:“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就是都察院。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职,往后你若是被谁为难了,我替你参他一本。” “你竟要去做御史?!”田利芳听言十分惊讶,“这可是个走到哪儿都不受待见的差事啊。” “只要你不做坏事,怕什么。”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也正在考虑这事儿呢。前几日恰巧有个娈童模样的男子来找我,自称是天子的差使,那娈童一上来就说我能力出众,想让我为朝廷效力,还许了我工部主事一职。我本无心官场,可又不得不顾及家中祖母的病情,正犹豫着呢。” 唐璎咳嗽一声,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你说的那‘娈童模样的男子’,恐怕就是天子本人。” 思及黎靖北的长相,她嘴角一扯。以他的资质,确实很适合做娈童,还得是头牌的那种。 田利芳的脸色霎时间变的有些古怪,他看向唐璎,“你如何知道那人是天子,莫非你…今日是专程来当说客的?” 唐璎将目光移向别处,掩住眸中的心虚,“咳咳这你就误会我了,我来灵桑寺是有别的事,咱俩遇上只是巧合罢了。” 黎靖北来维扬的目的是求贤,若她能劝动田利芳,也算是还了他在莳秋楼帮她挡刀的恩情。况且,龙大夫在建安,田利芳过去也的确能为他祖母博得一线生机就算是没有黎靖北的招揽,她也想让他一试。 “行了,不必再说了。”田利芳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谁叫我当年欠了你那么多药钱呢,就当还债了。”他又笑了笑,眼睛弯成窄窄的两条缝,亲切而纯净,“况且,若有你一路同行,做官似乎也不那么让人生厌了。” * 辞别田利芳,从菩提山上下来后,已近未时。 金乌炽烈,积雪渐消。为防打滑,唐璎越过最后几级台阶时走得极为小心,待她走到山脚下时,抬眼又瞧见一个熟人。 得,她今日是走了什么运,一个两个的都来了。 那人似乎等她很久了,甫一与她目光对上,就提着裙子急匆匆跑了过来。 “章姑娘——”因为跑得太急,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唐璎托住她,温声道:“杨姑娘,小心些。” 杨九娘站定后,唐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仍是那副荆钗布裙的打扮,身子瞧着清瘦了许多,眼眶红肿,想来是已经知道江临遇害的消息了。 果然,她见到唐璎眼泪就开始簌簌地往下掉,“章姑娘,江郎死了。” 果然唐璎心里一揪。 李胜屿被捕后,江临的死也被传得满城皆知,杨九娘会知道并不奇怪。 她看向憔悴的杨九娘,心里闷闷的。这姑娘祖父方离世,她本不想在此这个节骨眼上雪上添霜,告诉他江临的死讯,如今却瞒不住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我如今算是明白了,姑娘说同江郎定了亲的话就是故意气我的,您想让我早点忘了他…”杨九娘越哭越急,竟喘了起来,“多谢姑娘好意,可是没关系的…” 她长吸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容颜于丹曦中清澈而温暖,“即使他死了,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为他死守终身,永不出嫁!” 唐璎拿出帕子,替她拭干了眼角的泪水,喃声道:“人活一世,婚姻不是最终的目的,杨姑娘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至于江临”她哽了哽,“你倒也不必强自为他守节,婚姻之事,若是能遇到合适的,顺其自然便好。” 杨九娘听言顿了顿。眼前的女子面容柔美,清润的眼眸中隐含悲悯,许是被灵桑寺的佛光所染,杨九娘竟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包容与怜爱,忽觉心中充满了力量。 “这是我为姑娘纳的鞋子。”她吸了吸鼻子,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顺手将怀里的布包递给唐璎,“姑娘脚小,费不了多少料子,上次江郎的鞋做完后还有余料,我便比着姑娘的尺寸也打了一双。” 唐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花纹繁复,做工精致的赭色蜀锦鞋。 “多谢姑娘为江郎洗冤,还特意赶来为他超度。”似是怕她不肯收,杨九娘又小心翼翼地将鞋往她怀中塞了寸许,“蜀锦虽金贵,但也是人穿的,此为答谢礼,等我以后挣了更多的钱,还能为自己买更多,姑娘不必顾及我。” 这是九娘的一份心意,唐璎不忍拒绝,“如此,就多谢了。” 她将布包放入怀中,忽而想起一事,“说起超度,你若能早些来就好了,江临的法事刚结束” 说起这个,杨九娘低下头,眸中再次溢满苦涩,“我知道今日是你替江郎超度的日子,前几日我去府署时章大人就跟我提过了,只是…”她抿着唇,捏紧了拳,竭力克制住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我始终不愿面对江郎已死的事实,仿佛法事一毕,他就真的离我而去了…我我对不起他” 唐璎呼吸一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别自责,他若有灵,定然不舍得怪你,即使要怪,也只会怪那些害了他性命的恶人。” 杨九娘忽然抬起头,目露惘然,“你是说…那个贪官李翰林?” “嗯…” 唐璎没有跟她说朱青陌的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对背后的的势力一无所知,又何必去打扰一个未亡人。 杨九娘垂首,凝视着雪中的泥泞,良久不发一言。无数的香客来了又去,履下的脏污全都印到了洁白的雪地上,显得脏污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章姑娘你说…天底下的官老爷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唐璎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的光色澄澈而透亮,与地下的污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天底下的官员是否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但是杨姑娘,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己所能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她转过身,面容冷肃,眸中的火光在瓦蓝碧空的映衬下,似有燎原之势。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 愈临近年关,都察院愈发忙得不可开交。 一方软轿落在了正门处,守卫查过令牌后,将人放了进去。 “见过姚大人。”打远处来了个方长脸的人,身型细瘦,罗圈腿,远看去像根枯瘦的萝卜干。 姚半雪有些意外,“你如何知晓我姓姚?” 那人笑了笑,眼睛眯成两条缝,给人一种圆融又讨喜的感觉,“我同大人您一样,都是将将才被调上来的,只比您早到了两个多月,原先供职于经历司。” 他躬身行了个礼,“曹大人今早便说了,新的左副都御史今日会到,我见您又眼生,便猜测您或许就是那位新上任的姚大人了。” 姚半雪颔首,礼貌一笑,“罗大人好眼力。” 罗汇愣了愣,拱手笑道:“大人当真聪慧,竟知下官姓罗。” 姚半雪没搭话。要说他聪慧倒也不尽然,他此来建安原是要当佥都御史的,属于平调。可就在前不久,老御史靳平致仕,而本应被调来做左副都御史的陈升却因狎妓被人举报了,如今只落了个正六品的经历。 陈升被贬后,按理来说被被顺上来人应该是宋怀州,可他到底因科举受贿一案受了李翰林的牵连,反让他捡了这个漏,而他空出来的右佥都御史之位,就顺势落到了罗汇的手上。 姚半雪问罗汇:“总宪【1】大人呢?” 左都御史曹佑是都察院最大的官,理应是他第一个人拜访的人。 罗汇指了指前方的一间屋舍,“年关将近,院里的事儿也多了起来。从前几日起大人就一直守在值房内,已经好几日不曾回过家了,此刻怕是正在午歇,我替您通传一声。” “不必了。”姚半雪垂下眼睫,“既如此,我便不去打扰大人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儿值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冷风灌入,里间走出来一人,淡淡道:“进来吧。” 见副都御史随总宪进去后,罗汇便识趣地离开了。 坐定后,姚半雪朝他一揖,“见过总宪。” 曹佑生了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声音洪亮,说话时不怒自威,“怎么,如今你升了官,连声先生都不肯叫了?” 姚半雪低眉,“学生不敢。” 他言语间的刻板让曹佑颇觉无趣,遂歇了打趣的心思,微微活动了下筋骨,半真半假道,“做的不错,你我如今皆在都察院任职,又身居高位。咱们这层师生关系在外头是该遮掩着好。” 曹佑一壁研着墨,一壁闲话道:“你这回倒升得快。我和吏部商讨许久,也只让你得了个佥都御史的职位。你自个儿倒有能耐,竟能凭维扬一案入了陛下的青眼,不声不响就升了职,如今倒能与怀舟平起平坐了。” 拿不准老师的态度,姚半雪低眉道:“运气好罢了。若非李翰林乡试时做出捉刀、杀人之事,宋大人的名声也不会受到牵连,左副都御史一职这会儿更是轮不上学生。” 他向曹佑施了一礼,“数年师恩无缘以报,既然老师有需要,学生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顿了顿,“仇、葛之死的真相,下官也当竭力而为。” “好!” 曹佑脸上终于浮出了满意的表情,“赤芒,以后我们师生二人戮力同心,定能将建安的官场规训得如青州官场那般清明。” 姚半雪心中一震,万般感触只能化作一句“是。” 不知怎的,说完这句话,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寒英的那句诘问——“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思及此,他抬头望向低头写字的恩师,突然呼吸一窒,默默捏紧了拳。 姚光去世后,他跟老师生了隙,就此断联数年。若非因着两位佥都御史的死,老师身边无人可信,不得已将他调回了都察院,他都不知道两人是否还有再见的一日。 这几年他在官场无甚建树,谨小慎微,早已忘了和老师一同发过的宏愿。即便如此,他内心还是恐惧的。他不惧一方百姓对他的评价,却唯恐老师对他失望。彼时若非章寒英踩中了他的痛脚,他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冬日将她绝情地赶下轿可仔细想来,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是他过于在意了。 思及此,他不由生出一股悔意,很快,这股悔意又被一阵不知名的恼意所替代。 鲜少见到学生走神,曹佑有些意外,“赤芒?” 听到老师唤他,姚半雪很快回过神来,“抱歉,方才走神了。”他微微一笑,“学生路上染了些风寒,此时还有些精神不济。老师若无其他吩咐,学生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曹佑将他打量了半晌,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只叮嘱道:“合欢是福安郡王那等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才会熏的香,你为人端方稳重,当熏些沉檀龙麝之类的香料最为得宜。” 恩师的话他向来不会违逆,当即应承道:“好。” “赤芒…” 曹佑默然叹了一口气,“姚光的事…你没有做错,姚家不会怪你,老师我…也不怪你”他顿了顿,“以后在都察院好好当差,不要过度沉湎于过去,莫忘了你的初心。” 老师的声音不算大,一字一句却似针般扎在心头。姚半雪抿紧了唇,攥着衣袂的手也不禁有些发抖,半晌才回了句,“学生知道了。”说罢便冒着风雪离开了。 眼见雪越下越大,赵琢给曹佑加了件厚袄,望着姚半雪离去的背影笑道:“那位就是总宪常常提起的姚赤芒?” 曹佑放下笔杆,随意应了声,“嗯。” “瞧着当真是清风朗月,气度不凡。” 曹佑不置可否,猛咳了几声后,躺在靠椅中开始假寐,就在赵琢以为他不欲再答时,耳边又传来一句低喃,“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如一块璞玉。” 赵琢是右都御史,他跟曹佑共事许久,这位老兄弟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些,随即了然道:“您说的璞玉,想必是破获了维扬秋闱舞弊案的那位章仵作。” 曹佑没有作声。 维扬秋闱一案牵连甚广,李胜屿、焦毕伦等人一早便被押回了京,就连朱青陌的尸首也被加急运回了建安,近日三司忙得不可开交,而作为都察院之首的曹佑,自然早已获悉事情全貌,对众人在该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一清二楚。 面对曹佑的沉默,赵琢却不以为意,“璞玉还需打磨呢,倒不若一把及时又趁手的剑。”他自顾笑道:“我瞧赤芒这孩子心思澄明,处事得体。大人您说这明珠上的“尘”,会否只是它用来收敛锋芒的保护色呢?” 曹佑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倒比我更了解我的学生。”说完又是一连声的咳呛。 “我哪儿敢啊。” 赵琢笑着叹了一口气,见他咳得面红耳赤,提议道:“新来的罗御史见您近日咳嗽得厉害,昨日特地送了些枇杷膏过来,我去取些来给您泡泡水?” 曹佑点头,再次阖上了眼,“他这一升,倒变得比从前更有眼力见儿了,见我不好,还不忘隔三差五地往我这儿送东西。不似那人,来了就打个招呼,好似多待上一刻钟就要了他的命似的。” 赵琢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着安慰道:“大人啊,大夫说了,您这病症乃是过劳所致。如此来看,真正 有能力替您担事的人才是最实在的,像买枇杷膏、送温水这类的活计,随便哪家的下人都能做。况且您不也是看中了赤芒的能力,才会在大殿上竭力主张将他往都察院调的吗?” 曹佑“哼”了一声,默默背过身去,权当没听到他这番话。 * 齐府。 齐向安接过酒盏,将跛足放平,对一侧的妻子温声吩咐道:“夫人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听到夫君的吩咐,齐葛氏摆放酒盏的手一顿,顺从地起了身。 她明白,议事堂内的玄帘一旦垂下,便是夫君有事要议,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事实上夫君要见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齐府有为那些人专门开辟的通道,作为这诺大府宅的女主人,数十年来她竟连那些通道开在何处都不知道,更遑论他们的谈话内容。 夫君是大理寺卿,若有公事他们在官府谈论就好,缘何非要将这些人引到家里来,还做的如此隐蔽。长此以往,即便是她这样的深闺妇人也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奈何齐向安的事她从来不敢多问。 齐葛氏是青州益都一农户所生,自幼父母双亡,与兄长葛留相依为命。兄妹二人长大后,葛留凭一己之力考取功名,一步步升到了佥都御史的位置。哥哥做了京官后,便将妹妹一并接到了建安。不到两年,她便在一家酒楼内邂逅了齐向安,见他温文儒雅,体贴大度,不由心生倾慕,不到一年就嫁给了他。 即便兄长彼时已成气候,她与齐向安之间的差距仍有着云泥之别。他是世家子,受万人追捧,而她本质上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白户,是以她成婚以来对他向来是马首是瞻,未敢违逆。好在齐向安虽然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却也称得上一个不错夫君。同她成亲的三十余年里,两人仅得一女,尽然如此,他也不纳小妾,甚至从未对此有过丝毫的不满,反而时常在母亲面前帮她说话。 成婚多年,齐葛氏对这个夫君其实不算了解,她不知他情深几许,却也并不在意,这几十年的安逸日子让她很满足,便也不愿去多想。这些年唯一令她心痛的事,只有兄长的死亡。 不久前,葛留因过量吸食大烟而突然暴毙。得知消息后,她的心仿佛空了一半,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的,还生了场大病,若非夫君悉心照料,她定然是撑不过去的。这几日她本来都好些了,可听到夫君又要见那些不明来路的人,不知怎的,心里又开始发起慌来。 齐葛氏将托盘上的酒盏放好,正准备出去时,与会的两位宾客也到了。玄纱垂下,只有影影绰绰的三道人影,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作势一滑,酒盏脱盘而出,裂到了地上,碎屑飞到其中一位宾客脚下,水渍溅上了他的衣摆。 “抱歉…” 她立即掀开帘子,想探个究竟。可玄帘才掀开一角,就被一股反方向的力道给控制住了。他没看清面前那人的长相,可他腰间别着的信物已足以让她震惊,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对于她的道歉,那被溅到的人并未发表任何评论。隔着沙帘,里头传来齐向安暴怒的声音:“出去!这儿用不着你收拾!” 齐葛氏匆匆回了一声“是”,便匆忙退下了,连托盘都忘了拿。 察觉到帘外的夫人声音带着些颤抖,齐向安愣了愣,一旁被溅到的宾客提醒道:“齐大人,她…” 齐向安回过神,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拙荆一介乡野村妇,平时粗手粗脚惯了,方才一番失礼,还望大人见谅。” “那是自然。” 那人见齐向安态度强硬,便也跟着说了些好话,“好在您阻止及时,没让尊夫人瞧见我的脸,若不然…为了大计,大人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嗯。”齐向安寒着脸,似有些心不在焉,转而问起另一边的青袍男子,“你昨日即然见过先生了,他可有话让你带到?” 青袍男子也有些不在状态,他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回道:“先生这次明说了,当今圣上…并非他心中的帝王人选。”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完,其他两人也都没什么反应。很显然,这几人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齐向安问:“先生看中的人,可还是福安郡王?” “没错。”青袍男子点点头。 齐向安听后却有些失望,“黎珀此人虽好掌控,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但为人自我,更是没有称帝的野心,怕是不会积极配合。” 见他如此,青袍男子劝道:“大人莫生气,是人就会有软肋,更何况他的软肋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我等只需对那人稍稍施加些压力,便由不得他不配合。” 听到这里,白袍男子似乎也舒了一口气,“幸好先生选的是他,也不枉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去保他。” 青袍男子皱眉,“怎么说?” 白袍男子叹了口气,“莳秋楼刺杀圣上的小厮,是福安郡王派过去的。” 齐向安与青袍男子俱是一惊,“什么?!” 说到这里,白袍男子也有些郁闷,“若是一击即中便罢了,奈何他手底下的人不得力,不仅刺杀失败,还留下了千秋阁的匕首。这下可好,以千秋阁和郡王的关系,皇帝直接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他说完又补充道:“幸好我之后又派了几个锦衣卫再去刺杀了一回,也算是把矛头转移到锦衣卫身上了。这回我派出去的刺客足有七人,个个都是精锐,黎靖北即使死不了,事后也不会把主要目标对准千秋阁,届时我再从锦衣卫中揪出几个替死鬼,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蠢货!” 齐向安听完,怒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这怒火显然是对着福安郡王的,“皇帝微服在外,仅带了两名随从,如此大好的机会,他把握不住就算了,竟还留下了把柄,当真是愚蠢至极!” 他摇了摇头,神色愤懑,“如此庸才,难堪大任!先生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白袍男子见他对先生的指令颇有微词,不满道:“先生办事自有他的道理,你也别想那么多,我们依令办事就是。” 眼见两人似有争起来的迹象,青袍男子咳嗽一声,神情中有些疲惫,还带了点焦急,“二位大人,先生的话我带到了,我家里还有些急事,就先告辞了。”说罢起身一躬,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青袍男子离开后,白袍男子的面上也终于浮起了担忧,“他亲家的罪名如今算是彻底坐实了齐大人,您说皇上会死咬住他不放吗?” “不知道。”齐向安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箭美人这块儿的产业是先生多年的心血,他必须得守住。” 他望向青袍男子离去的方向,眼神阴狠,“若是守不住,皇帝又穷追不舍,那我们也只能弃卒保帅了…”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临近年关,建安街头人声鼎沸,萧鼓沸腾,往来尽是贩夫走卒。 望着喧哗的街道,唐璎感慨万千。时隔两年,她又回来了,建安还是那个熟悉的建安,阅苑琼楼,府宇林立,甫一踏入就似入了一场锦绣织就的幻梦。 “沈姐姐,就送到这儿吧,多谢。”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到都察院的正门口,拿出银钱递给车主。 车主名叫沈槐,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早年间嫁给了维扬的一家大户,可惜夫家英年早逝,让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眼看着快过年了,沈槐想着自己独身一人守在维扬也怪孤单的,便向婆家告了假,来建安陪弟弟过年。唐璎在灵桑寺当尼姑的时候曾替她夫君超度过,沈槐一听她也有北上的打算,便主动邀了她一道。 眼见钱袋子递到了自己跟前,沈槐连连摆手,“妙仪姑娘,你往昔在灵桑寺帮了我那么多,我哪儿 敢收你的钱呀。” 她将钱袋推了回去,“捎带你不过顺路的事儿,你也太客气了。” 唐璎笑了笑,扣住她的手,“话可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早已不是出家人,自然也不该再享受出家人身份的红利。姐姐好心捎带我来,若按世俗法来算,我是该付你钱的。况且…”她凑近她小声道:“令弟最近不是在备考国子监了吗,这里头还有我为他请的符呢。” 沈槐原本还想推拒,一听袋子里有唐璎为弟弟请的符,又有些犹豫了。 唐璎继续劝道:“里头的钱不多,若无姐姐,我还得雇马车过来,马车可不便宜呢。我手头确实拮据,正因为当您是亲姐姐,才厚颜给自己减了不少,姐姐不会介意吧?” 这话沈槐听的心里舒坦,爽快地接过钱袋,“我自然是不会介意,就怕你跟我客气呢。”她望向都察院的牌匾,心里有些打鼓,“不过妹妹啊,你要寻的亲人当真就在这里头?我瞧着这地方怪瘆人的” 她凑近她小声道:“我听说在这里头任职的,做的都是些得罪人的事儿,妹妹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要仔细些。” 唐璎苦笑,看来都察院喜欢得罪人的“威名”远播在外,以后的路怕是不太好走。她十分庆幸自己没把前来任职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对沈槐也只说是过来来寻亲的,不然她到不到得了这地儿都说不定。 “沈姐姐放心,都察院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危机四伏,我会好好应对的。” 沈槐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见唐璎态度坚定,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一转眼瞥见这姑娘冻得生疮的手,沈槐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副手套,递给她,“我知妹妹品性高洁,不肯平白受礼,这双手套我已经戴了七年了,也算不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 她拍了拍唐璎的肩,“经此一别,你我不知何时还会再见,妹妹为我请了符,这副手套便当作临别赠礼吧。”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瞟了唐璎一眼,生怕她不肯收似的。 唐璎接过手套,触手光滑,质地上乘,虽然瞧着有些老旧,却没有破损的痕迹,想来被人保护的很好。想来沈槐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才有此一赠,不由心中一暖。她温和地笑了笑,不再客气,“多谢姐姐,我收下了。” 辞别沈槐后,唐璎套上手套,皮毛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住,皲裂的手掌似乎也恢复了些许痛感。 她望向脚下的鞋,不由感到一阵惆怅。一路行来,她的鞋履早已破败不堪,雪水渗入后,两只脚都没了知觉,想着入职后会发放官靴,她便忍着没买,可咸南官员大多为男性,她脚码偏小,也不知道能否遇上合脚的鞋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距她正式入职都察院还有两周,她目前最主要任务是请罪。 唐璎最后一次见到姚半雪还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她言语冲动惹怒了他,他一气之下将她赶下了轿,虽然后来又派牛车去接了她,可等她回到府署后,他却消失了,还一消失就是好几天,直到她请辞那天都没再出现过。 她不确定姚半雪是不是还生着气,她虽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言辞上确实是有些偏激了。道不同不相为盟,她和姚半雪这样的人注定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可两人毕竟还要在同一个地方共事,姚半雪又是她的前上司,她理应第一时间去拜访。 唐璎叹了口气,向守门人出示完令牌后,跨步走进了都察院。 姚半雪的值房和她的照磨所分属两个不同的方向,她问了一路才找到。唐璎到了没多久,雪又开始下了。 值房内烧着银炭,姚半雪一身官服端坐在案前,一页页翻阅着奏报,日光下,他容色俊逸,轮廓分明,一身清冷气,与两月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大人,章大人到了。” 张小满的话落音,姚半雪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宽大的斗笠上还沾了些雪星子,帽檐下的脸精致小巧,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何事?” 没有任何寒暄,姚半雪放下奏报,抬眼看向她,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唐璎摸不准他的态度,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其实细想起来,除了阻止她查案这点外,姚半雪对她还是不错的。 两人在永乐巷被人追杀时,他主动把御寒的狐裘留给了她,自己冲出去孤身犯险;面圣时,黎靖北问起她的身份,也是姚半雪主动承认是他做主替她改的户籍;两人从莳秋楼出来那日,他分明已是怒极,可在将她赶下轿前,还不忘将自己的大氅扔给她,随后又让轿夫赁了辆牛车去追她… 唐璎叹了口气,这几日她也想通了,她不能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每一个当官的人。官场百态,有人廉洁奉公,就有人汲汲营营。她和姚半雪道虽不同,但只要目标偶有一致,倒也不妨共谋,关系处好了,官场上也能多条路。 思及此,唐璎先服了软,“姚大人,那日我言语间多有冲撞,抱歉。” 她说完,姚半雪未着一言,拾起奏报兀自翻看起来。 见他态度如此,唐璎心中微有不快,却仍诚恳道:“事关师父和江临二人,我说起话来就有些偏激了。不过,纵使是情绪使然,我也不该说您畏畏缩缩,配不上御史一职之类的话…您让杨九娘来寻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明白,其实您骨子里还是清廉的。” 她觑了姚半雪一眼,“那些不过都是些气头上的话,还望您海涵。” “气头上的话?”听到这里,姚半雪转过身,眉宇冷凝,“我听着倒像是肺腑之言。” 这事儿都快过去两个月了,唐璎委实没想到他还在生气,不由有些气闷。她本就没犯什么大错,台阶给出去后,她本以为姚半雪也会像她一样悔己之过,再客气一番,这事儿也就过了,但他显然不打算这样做。 “你显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姚半雪说完这句,突然抬首看向她,“你后来去了哪里?” 唐璎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 见到她这副疑惑的模样,姚半雪的脸仿佛又黑了一寸,翻看奏报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摆明了一副不想搭理她的神情。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尴尬,张小满解释道:“姚大人那日将您赶下轿后,又让轿夫赁了辆牛车去接您,您可还记得?” 唐璎点头。 她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无奈,“那轿夫回来后,姚大人问起你的去向,他说车行到半路突然被人给拦住了,您称那拦车之人是您的表兄,正准备接您去吃席,您说完就跟着那人走了。” “不错”那拦车之人是张己,那日她下了车就去见黎靖北了,回到府署后姚半雪却又不见了。 唐璎仍不明白姚半雪为何黑着一张脸,张小满又叹了口气,“听完轿夫的描述后,姚大人又去问了章同知,得知您家中并没有这样一位表兄,可把大人急坏了,立马就带着一干差役冒着风雪在外找了一整日,一直到宵禁时分,章大人差人过来说您回了府署,姚大人才作罢。” 张小满这番话将唐璎说得一愣一愣的。那日她见完黎靖北就回府署了,姚半雪去找她的事她根本不清楚,那日风雪那样大,她在外走了一刻钟都受不了了,他这一找就是一整日,也难怪会如此生气。 张小满还想再说,姚半雪扫了她一眼,“多嘴。” 转而睨向唐璎,眼波微闪,“你是我亲自招进府署人,你若遇难,我亦脱不开身,况且还是在那样一个节骨眼上。你方立了大功,若转眼就暴毙,建安的人又该如何看我?” 唐璎这回算是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怕影响升迁,于是就坡下驴道: “抱歉,那日是我没交代清楚,让大人费心了。” 听言,姚半雪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还不忘叮嘱道:“都察院不比府署,以后你在里头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些。你如今也是官身了,莫忘了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御史有弹劾百官的权力,自然也会是百官的眼中钉”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你当记住,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唐璎会意,实心感激道:“多谢大人提点。” 见他气消了,她方准备告辞,门外传来敲门声。 姚半雪放下奏报,沉声道:“进来。” 来人看了唐璎一眼,在姚半雪身侧小声道:“仇大人和葛大人的尸身三日后一同入殓。” 姚半雪点头,“知道了。” 来人下去后,唐璎问:“那人说的可是都察院的两位佥都御史?” 几月前,都察院的左、右佥都御史接连死亡,她若没记错,姚半雪被调到都察院的原因正是为了补其中一位佥都御史的空缺。这事儿她本不想过问,方才之所以有此一问,并非刻意打听,还是因为那位左佥都御史是仇锦的父亲,而事关仇锦,她在建安的那位朋友想必寝食难安。 果然,她刚问完,姚半雪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不该问的别多问。” “是。”唐璎早料到他不会说,方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既如此,她也懒得去掺和了。 “被你耽误的这会儿功夫,够我多看好几则卷宗。”姚半雪有些不耐烦了,拧着眉毛开始赶客,“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想让我亲自将你撵出去?” 唐璎抿唇,“下官告退。” “等等。” 她一只脚才踏出去,又被姚半雪叫住了。 她回眸,“大人还有何吩咐?” 姚半雪的目光挪向地面,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的鞋…”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她那双旧布鞋的前端已经豁了个拇指大小的口子,里头的棉袜还露来一截,鞋底板更是被磨损得不成样字了。 从维扬到建安,虽然大多数时间她都在马车上坐着,可将近三个月的日子,她走过的路也不少,布鞋的质地本就一般,似她这般走法,磨成这副模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问:“杨九娘给你的鞋呢?” 唐璎缩了缩脚,难得有些羞窘,“蜀锦精贵,路上泥泞重,我怕弄坏了鞋面”她指了指尚衣局的方向,“我一会儿就去那边领官靴。” 姚半雪点点头,不再多说,扫了眼她走过的地方,满脸嫌弃,“寻常穿的鞋子也再买一双吧,莫弄脏了我的值房。” 唐璎低下头,果然看见她方才走过的地方留下了几个斗大的泥印子,知他喜洁,一时有些讪讪,“我给您清理一下。” “不必了。”姚半雪摆手,“下去吧,一会儿我叫张小满过来。” “是。” 30-40 第31章 第三十章“你莫忘了,御史也是官身。…… 唐璎初来乍到,除姚半雪外,都察院还有几位大人需要拜访。 “章寒英?” 听见有人唤她,唐璎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此人上了些年纪,须发皆有些泛白,精神头却是不错的。 她行了一礼,“您是?” 那人笑了笑,和蔼中透着亲切的熟悉感,“我是新来的经历陈升,和怀舟是多年的挚友,不知在维扬时,他曾可跟你提起过我?” 唐璎恍然大悟,“原来是陈大人。” 陈升这人她有点印象,早先在府署的凉亭内,宋怀州曾告诉过她和姚半雪:老御史靳平一走,自己相交三十年的挚友终于要熬出头了,那人便是陈升。谈起这件事时,宋怀州满面春风的欣喜之色她记忆犹新,可惜还没等到正式的调令下来,陈升就被人举报狎妓,职位从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一下滑到了六品的经历,让本该是佥都御史的姚半雪顶了上来。 经历了如此大的起落,陈升倒丝毫未表现出惆怅的模样,眉宇间满是豁达之意,反而为挚友的经历扼腕叹息:“昀磊是怀舟最得意的弟子,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往昔谁提到他不得夸一句麒麟之子,唉…委实是可惜了…” 说到李胜屿,唐璎心里却不大高兴。虽说这人是受人胁迫才犯下的恶事,可若非他下令让楚舍投毒,师父和江临也不会死,即使他最后落了个分尸的下场,唐璎也一点都不为他惋惜。此番听到陈升感叹,不由笑道:“都说墨香铜臭,可在我看来,墨跟铜本身是没什么气味的,但两者一旦搅到一起,那可真是如蝇逐臭,让人避而远之。” 她说的是李胜屿收人钱财替人舞弊的事,陈升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笑赞道:“不愧是怀舟看重的人,果真和一般闺秀不一样,我还以为你会替他惋惜几句呢。” 唐璎笑了笑,没接他的话。陈升提议道:“你初来都察院,想必对此地还不太熟悉,我比你早来两月,该熟悉的也熟悉的差不多了。你若不嫌弃,我便陪你去各处走走,拜访下各位大人如何?” 她此行确实是要去各处拜访的,可若让陈升陪同,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怕是不妥吧?” 陈升温和地摆摆手,“你别同我客气,这都是怀舟交代过的。” 说到这里,唐璎疑惑,“宋大人呢?”她今日拜访完姚半雪就去打听他了,可都察院的小吏却告诉他,宋大人不在都察院内。 陈升笑了笑,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不能亲自来迎你,便托了我在此处候着。你初来乍到,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帮衬着点儿。” 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人家家里的事,她也不好过细打听。听到是宋怀州的嘱托,唐璎心里一暖,遂不再客气,“有劳赵大人了。” 陈升首先带她去见了都察院的老大——左都御史曹佑。 她到的时候,右都御史赵琢也在,两人正商讨着福安郡王当街伤人的案子。曹佑见了她,眼神微顿,“你便是章寒英?” 唐璎行礼,“正是。” 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约莫四十多岁上下,浓眉,宽额,下颌骨方正发达,嘴唇下撇,颧骨处还有一颗痦子,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是极具辨识度的忠臣长相。 她在打量曹佑时,曹佑也不动神色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半晌,他忽然笑了,意有所指道:“新上任的照磨所都事,初来都察院,第一个见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副宪【1】,本官倒不知,你何时同姚御史这般熟悉了?” 这官话的连环套让唐璎心下一惊,她离开姚半雪的值房尚未满一刻钟,曹佑就已经得知了她去拜访的消息,何其迅捷看来这都察院发生的任何事,怕是都难逃这位总宪大人的眼睛。 曹佑的敲打之意很明显——我的眼线无处不在,你莫想着搞小动作。 唐璎毕竟没做过恶事,自然也没什么好心虚的,据实说道:“回大人,下官来建安前,曾在维扬府署任过职,姚大人时任知府,是下官的顶头上司,是以下官与他有旧后来我们一同调来了都察院,念着这份情谊,下官自认为于情于理都应当先去拜访他。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她这番话说的耿直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陈升也在一旁打起了圆场,“寒英见完姚大人后,便立刻问起下官总宪的值房在何处,想着下一个就要来拜访您。” 曹佑并未搭理他,反而正视着唐璎,目露欣赏之意,“不卑不亢,当真是后生可畏,难怪赤芒和怀舟都看重你。” 唐璎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宋怀州欣赏她她知道,可姚半雪…“姚大人?” 曹佑点头,“姚半雪曾师承于我,‘赤芒’的字,还是我为他起的, “他目光扫向她身上的雪裘,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就连这狐裘也是我送他的生辰礼,他向来爱惜的很。” 唐璎了愣愣,比起狐裘的尴尬,她更震惊于曹佑和姚半雪的师生关系。 那日,姚半雪赶她下轿时,一怒之下曾对她透露过,他之所以会被调到都察院,是因为两位佥都御史接连死亡,左都御史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将他这个“最讨厌的故人”调回去。可两人既是师徒,姚半雪缘何会认为曹佑最讨厌他? 等等… 那日她似乎还说了句“曹大人要是知道调过去的是你这样的人,大概会很失望的吧”之类的话似乎正是她说完这话后,姚半雪才将她赶下去的如今想来,这两人之间怕是真有什么结,而她碰巧就踩到了他的痛处,才会引得他动怒。思及此,她竟难得产生了一丝愧疚之心。 曹佑和唐璎寒暄着,一旁的赵琢插了进来,“我也觉得小章这事儿做的无可厚非。”他笑了笑,“总宪,比起她先拜访谁的问题,咱们还是先想想福安郡王的事儿吧,明日朝会,陛下还等着您的意见呢。” 曹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唐璎走之前看了赵琢一眼,微微躬了个身。不得不说,比起曹佑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老狐狸,她更喜欢和这样的上司共事,这种人通常待下宽和,指令明确,以解决问题为主要目的,并不会轻易被冒犯到。 两位都御史见完,按照官职高低,她该去拜访左、右副都御史了。姚半雪她见过了,宋怀州又不在,她接下来要见的是再下一级的佥都御史。 一路上,陈升还不忘对她提点,“总宪大人看似刚毅板正,实则让人捉摸不透,指不定哪句话就在给你挖坑,你曾和她学生共过事,可能多少能了解一点。而赵大人这人呢,向来不太爱管人,只要你不做太过出格的事,他通常不会找上你,可你若是事情没办好,他一样不会心软。” 这两人身上的特征其实她方才就看出来了,但陈升既然肯提点她,也是一片好意,她谦逊道:“多谢陈大人指点。” 又问:“那两位佥都御史呢?大人可对他们二人有过了解?” 陈升却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左佥都御史名封敬,是从别的地儿调来的,右佥都御史名罗汇,是都察院的老人,从前在我如今待的经历司任职,也是最近才升上来的。之前的两位佥都御史被人毒害后,这两人便先后顶了上来,两人的值房也在一块儿,我们一会儿见着就知道了。” 听到“毒害”二字,唐璎突然敏锐起来,问:“去世的两位御史是被人毒杀的?” 她记得在维扬时,姚半雪曾隐约提到过,两名佥都御史都是死于箭美人之毒,那这二人的死,会和朱青陌背后的人有关吗? 唐璎的问题太过细节,陈升含糊道:“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这话说的笼统,但从他躲闪的眼神不难看出,这事儿影响不小。 说完佥都御史的死,陈升又提醒她,“一会儿见了封御史,你记得多担待些。” “为何?” 陈升叹了口气,“因为他是封嗣的嫡弟。” 果不其然,封敬听到来访者的名讳后,清俊的笑脸上瞬间出现了裂缝,偏还故作惊奇道:“章寒英?” 他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上下,容长脸,吊梢眼,说话时声音细细的,语气显得有些刻薄,“原来你就是那位连童试都未参加过,却一举被封了官的都事大人呐。” 这话已是挑衅,他却尤嫌不够似的,“不过也是,连昔日的状元郎都能被你一介白丁定罪,你的本事也着实不小。” 李胜屿的事是她揭发的,经此一事,封嗣恐怕此生都与仕途无望了,封敬作为弟弟,心里不爽快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给她乱扣帽子,她也不想无故受着。 “封大人这话言重了。”唐璎抬眼,平静地直视着封敬,“李翰林所犯之捉刀、受贿、杀人的罪,是经由天子亲派的钦差大臣——锦衣卫同知孙大人亲自审理的。连李翰林的老师宋大人都确认无误的事,若仅凭我这白丁的三言两语就能扭转黑白,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封敬面色一沉,不屑道:“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毕竟你这七品官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清楚。” 这就纯属胡乱指控了,唐璎都听笑了,“封大人,你我既是御史,当知道凡事都要讲证据,以免风闻奏事。封嗣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而李胜屿所涉的几起案件目前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三司还在审,您若有异议,或怀疑有人从中作梗,自去向曹大人提便是。” “大胆!” 这番话说完,封敬显然动怒了,怒目直视着她:“你七品,我四品,你敢如此跟我说话,当心本官以不敬的罪名参你一本!” 这是想拿职权压她? 唐璎内心冷笑,面色却淡然道:“下官无意冒犯,只是不想在受到不实指控时坐以待毙罢了。”说完,她又补了一句,“自然,您若执意要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倒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跟她显摆官威?且看官权是否能大得过皇权吧! 她这一说完,封敬脸都黑了,还想再说点什么,隔壁的罗汇来了,还带了好些家乡特产。 “封大人,这是我老家的乌石荔枝,仲夏采摘后一直存封在冰窖里头的,上个月才送过来。眼瞅着年关不是近了嘛,我老娘给我寄了好些过来,我也给您捎带了些,您尝尝。” 罗汇是个机敏的,见封敬和唐璎之间的气氛不对,便直接无视了唐璎,转而和封敬说起了话。 封敬脸色稍缓,“罗大人费心了。” 陈升也适时提道:“姚大人方才有吩咐,让寒英午时三刻去值房找他。我让她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那边候着,可寒英却非觉得拜访了您和罗大人才算全了礼数,此刻也差不多到点了,您二位若无其他吩咐,我等就先告辞了。” 陈升这话说的圆融,封敬冷哼一声,倒没再说什么,放二人离开了。 出了值房,唐璎向陈升鞠了一躬:“多谢陈大人。” 陈升扶起她,微微摇了摇头,“寒英,我问你,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御史的职责是什么?这话姚半雪也问过她,她懂陈升的意思,回:“清吏治,肃官邪。” 眼前的女子气质出尘,虽不是绝顶的容貌,却有着世间最为清绝的眉眼,陈升愣了愣,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坦言道:“你既知道,方才就不该顶撞封大人,他本就因兄长落黜之事还在气头上,你挨上几句便罢了,却偏生要顶上去,平白和他结了仇。” 他顿了顿,“你莫忘了,御史也是官身。” 陈升这话在理,其实她方才出来时就有些后悔了。李胜屿是杀害她师父的凶手,一旦有人为他辩护,她便会失了冷静,她不该的。与封敬的那番博弈,她虽在口头上占了上风,却不知道为以后埋下了多少隐患。 思及此,唐璎敛眉,实心道:“陈大人提醒的是,下官往后定会注意。” “不错,还算听劝。” 陈升满意地笑了笑,“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封大人就算要参你也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风闻奏事。你没做错事,他便不能拿你如何。况且,若真出了事,上头还有怀舟顶着呢,这老头儿年纪也不小了,在都察院待的时间比曹大人还长,在陛下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唐璎笑着点了点头,“陈大人说的是。” 她这厢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陈大人——章大人——” 一个杂役打扮的小伙儿朝两人跑来,擦干头上的汗后,他将手中的布袋分给了两人,“这是罗大人给两位的乌石荔。方才二位大人走的急,罗大人来不及赶来,便托小的追过来了。” 听了杂役的话,唐璎和陈升相视一笑。 他二人的脚程不算快,若真想送,方才完全来得及。唐璎觉得有些好笑,罗汇这人倒是精,在值 房的时候不送,偏要等两人走了好长一截才派小厮跟过来,生怕封敬看见了。 罗汇的心思不难猜测,唐璎品级虽低,却是圣上亲封的官,与姚半雪和宋怀州这两位副都御史又有些故旧,他给她一介七品小官送荔枝显然是存了巴结的心思,而给陈升也送,则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思看起来不要那么明显。 可巴结归巴结,他又不想得罪封敬,所以方才在值房内看见她和封敬争吵后便选择直接无视了她,只同封敬讲话,事后又偷摸着送荔枝来,以示安抚之意,自以为两头都讨到了好,殊不知陈唐二人早已将他看穿。 陈升接过布袋,故作惊喜地“嚯”了一声,露出和蔼的微笑,“这乌石荔据说是贡品级别的,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享受这等好东西。”说罢,又悄悄对唐璎使了个眼色。 唐璎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些,眉开眼笑地接过布袋,“替我谢过罗大人。” 杂役见两人神色无异,欣喜地回去复命了。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你家鸡辰时才起?”…… 隔日,唐璎戴上斗笠,挑了身干净的儒衫,去了毓德书院。 毓德书院位于皇城东南角,有别于最高学府国子监,此书院是咸南首批采用男女同校制的学府,由天子亲设,取毓德流芳之意,里头所有生员皆为天子亲自录取,科考过后,结业后的去向也由天子定夺。 参天古木下围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对男女正在争吵。 “孙公子,我方才就说过了,我走过来的时候并未看到前面有人,并非故意惊扰到你的。” 周惠搓了搓僵硬的手,一双狗狗眼冻得通红,显得十分无辜。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孙尧的态度稍稍软和了些,语气却依旧强硬,“你一句没看到就想了事?若不是你非要去拨弄那些枝桠,我的东西好端端的会被蹭成这样?” 他摘下头上的耳暖给众人看,神态居高临下,“我这耳暖用的是上好的挹娄貂,足有七十五两银子呢!” 陆子旭接过耳暖上下瞅了瞅,不嫌事儿大地搅起浑水,“嚯!还真是,这儿都开线了!” 听了他的话,孙尧仔细一瞧,发现耳暖左边内侧的位置果真有一小块儿的线开了。这线开的不算严重,虽然不影响御寒,却十分影响美观,爱面子的孙少爷顿时怒火中烧,朝周惠吼道:“七十五两银,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不赔今儿就别想走了!” 一听到这话,周惠的眼泪立马扑簌簌往下落。远宁伯府本就重男轻女,她又是庶出,和兄长常年遭嫡母为难,在家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每月的例银更是少得可怜,根本赔不起这样昂贵的一副耳暖。 正无助时,她的手忽然被一名女子握住了,那女子容貌清秀,衣着华丽,正是她的嫡姐周年音。 “孙尧,你少在这儿耍无赖!” 周年音替周惠擦干眼泪,柳眉倒竖,看向那不可一世的纨绔,“谁都知道书院入口处的树枝多,我妹妹若不拨开些走,看不清路是其次,一个不小心还会被枝桠划伤了脸。孙公子你站在背光处,树枝掩映下声儿都不吱一下,鬼知道那儿有人啊。” 她从陆子旭手里抢过耳暖,上下打量一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况且这貂皮的线就开了这么一小块儿,其他地方又没坏,找个绣技好些的凤娘补补就成,孙公子你却张口就是七十五两。怎么,想讹人啊?” 周年音毕竟是远宁伯家的嫡女,孙尧寻常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可他刚坏了心爱的耳暖,还被她当众训了一顿,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不由怒火中烧,“你也说了这儿是书院的入口,来往的人那么多,路又不是她一个人在走,我都站那儿小半个时辰了,怎么别人就没刮到我,偏生她就那么‘不小心’呢?” “还有,”他看了眼唯唯诺诺的周惠,又挑眉看向周年音,语带不信,“你说找人替我缝好,可万一你把我这耳暖拿去卖了,然后再弄副假的来忽悠我呢?” 周年音被他的强词夺理给震惊到了,她一介闺秀,往来皆是知书达理的才子才女,鲜少遇到这般无赖的地痞流氓,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向不远处望去,只见寒松下立着一位白衣公子,他身型清瘦,眉目柔和,在雪中犹如孤鹤一般,瞧着似乎是个懂礼数的读书人,遂朝他喊道:“这位公子,你来评评理,这七十五两银我妹妹究竟该不该赔?” 沈栋正赏着雪,本就觉得这伙人在一旁叽叽喳喳的甚是吵闹,见其中一位姑娘争吵中还捎上了自己,更觉烦闷,回了句“与我何关”便离开了。 孙尧不认识沈栋,但这人既然能让周年音吃瘪,他心里就觉得痛快,遂对他的背影故意大声道:“公子说的不错!不是自己的事儿就该少管。”他瞥向周年音,眼神玩味道:“不像某人…分明不关自己的事儿,却还要强出风头。” 孙尧的奚落让周年音羞红了脸,转眼又瞥见路口处走来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袍女子。她方才被沈栋下了脸,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寻外援了,刚想憋几句话再骂回去,那女子却朝他们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女子的容貌也越发真切。她虽然一身素衣朴裳,却难掩五官精致,眸若点星,一身凛然尽藏眼中,周年音莫名就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信任的感觉,却又不敢贸然求助。 那女子却兀自开口了,声音清冽,“我在一旁听了许久,大致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看向周惠,“孙公子的财物受损,你确实应当予以补偿。” 周惠一听,眼睛更红了,周年音也拧起了眉,刚准备开口反驳时,那女子话锋一转道:“可这开线的部分确实微小,况且以这耳暖磨损程度来看,公子恐怕戴了也有些时日了,再让人全价赔偿也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女子看向孙尧,“孙公子不若就按方才那位姑娘所说,将耳暖拿去让凤娘修补,你若担心这姐妹俩调包,我可作为中间人,跟着你们一起去,届时若无法修复,补偿金再议如何?” 见路边又蹦出来个多管闲事的,而且瞧这衣着打扮,竟连周惠都比不上,孙尧不屑道:“你谁啊?” 唐璎刚想掏出都察院的令牌,却发现忘在官舍了,一时有些尴尬,正思索时,一旁的陆子旭瞪大了眼睛,“唐……” “嘘。” 唐璎瞪了陆子旭一眼,示意他闭嘴。 陆家的这位公子她很熟。陆阁老家共有三子,陆子旭在家中行二,是夹在中间最不受宠的那个,嘴巴又毒,人送外号“陆家嘴”,跟周长金、孙尧之流一样,是个“誉满京城”的纨绔。身为陆阁老家的儿子,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可他却偏偏同唐璎交情匪浅,不过这“匪浅”,起初主要还是他单方面的。 陆子旭有个叫仇锦的青梅,比他大上几岁,他从小就暗恋人家。仇锦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常生病,陆子旭见唐璎医术不错,又是女子,便频频来她家骚扰她。无论刮风下雨,昼日深夜,只要仇锦觉得不舒服,她都会被陆子旭薅去仇府给人家看病。这一来二去的,她和陆子旭也混成了闺蜜。 陆公子和她的好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她婚后都未曾改变,即使彼时她已贵为太子妃,这家伙还是会死乞白咧地来找她给仇锦看病、跟她聊八卦,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她离宫去了维扬,两人才彻底失了联系。 自请离宫后,唐璎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陆子旭都不知道。 一别两年,也不知道这家伙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追到仇锦。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纨绔之间的惺惺相惜,见她瞪了陆子旭一眼,孙尧突然怒起,上前一把打掉了唐璎的斗笠,“看什么看!问你话呢!” 斗笠掉落,被风吹了几步远,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顶,众人震惊了表情,连孙尧都瞪大了眼睛,“你…” 唐璎快走几步,淡定地 捡起地上的斗笠重新系了上去,“来建安之前,我曾是出家僧。” 听到“出家僧”三个字,陆子旭抿紧了唇,脸色变得十分复杂。 方才斗笠掉落的一瞬间,他看得真切。昔日那个爱美的小姑娘,斗笠下的头顶光洁一片,许是还俗有几个月了,顶心还长出了一小截发茬儿,看起来孤零零的。 她以前明明拥有那样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 陆子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仅因为她的不告而别,还因她即使回了建安也不去寻他,摆明和他疏远了 唐璎既然不愿在此暴露身份,他自然也不会戳穿她。见到她被欺负,他刚想教训孙尧几句,一名黄衣女子突然跑了过来。 “阿惠——” 周惠抬起头,看到熟悉的面孔,“书彤?” 黄衣女子喘匀了气,抬眼便看到周惠哭的红肿的眼睛,愣了愣,温声道:“你怎么了?” 她不问倒好,一问周惠又哭了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我弄坏了孙公子的耳暖…” 周年音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弄坏,不过是起了条线缝儿罢了,找个人补一补就好,况且阿惠也不是故意的,孙尧却非要我们全额赔偿。” 李书彤越听眉毛皱得越深,肃容道:“孙公子,令堂生前还是个御史,一生清明,铁面无私,你却在此刻意刁难两个女子,传出去怕是会毁了她的名节。” “人死都死了,还谈什么身后名。” 孙尧见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人,本就不快,那人还提起母亲生前的事来闹他的心,不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又是谁?” 黄衣女子倒不怕这纨绔,见他不拿正眼瞧她,随即也瞪了回去:“漳州知府李有信之”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撇过头低声道:“我叫李书彤。” “原来是你。” 听到这名号,孙尧彻底乐了,眼中是浓浓的恶意,“你爹还在大牢里坐着呢,你倒好,跑到这儿来呈英雄,可真是孝顺,知府大人若是知道你对他不闻不问的,怕是后悔生出了你这么个杂种,死了也不…啊你!” 孙尧骂的正起劲,不防一个腾空被人往后狠狠摔了过去,落地后双手还被反剪住了。饶是浑身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仍嘴硬道:“我有说错吗?明明李悦才是李家嫡女,人家还是齐大人的外孙女呢,你的存在只会给李家蒙羞!” “孙尧!” 这下连陆子旭都听不下去了,频频朝他使眼色,“李大人这会儿还没被判刑呢,况且李家人自己的私事儿,你在这儿瞎说个什么劲儿!” 陆子旭这话一出,孙尧深觉自己失言,很快闭了嘴。他向前爬了爬,挣开李书彤的束缚,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站稳后,兀自将耳暖丢给周惠,“三日之内修好还给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惠接住耳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对李书彤微微一笑,哽咽道:“谢谢你,书彤。” 李书彤笑了笑,“不客气,你昨日给我的膏子挺管用的,我腿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一多半了。” 周惠点点头,“那就好。” 方才孙尧将李书彤说的那般狠,她还以为她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但见她笑容豁达,周惠也就放心了,慢慢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周惠和李书彤都是家中不被看重的庶女,有着共同的苦,偶尔遇上会聚在一块儿聊聊天。寄人篱下的日子,她们两人都过得不好,但唯一不同的是,周惠的嫡姐周年音对她很好,而李书彤的嫡妹李悦却不一样。 李书彤的母亲李裴氏是李有信的元妻,曾出任过一方县令,两人有了李书彤后,李裴氏便辞了官,一心在家带孩子,而李有信恰在此时勾搭上了大理寺卿齐向安的独女齐素怡,并以生不出儿子为借口,将李裴氏贬为了妾,李书彤也由此成了妾生女。 李裴氏不肯忍下此辱,咬牙带着女儿离开了李家,就此和李有信断了联系。从那以后,李书彤的身份就变得十分尴尬,还时常被似孙尧这般不知情的人说成外室之女。李裴氏去世后,这样的传言也愈演愈烈了。 那厢周惠和李书彤正话着家常,陆子旭却垮着个脸看向唐璎,一脸“你欠我钱”的债主模样。 唐璎咳嗽一声,看向别处,“陆公子,早课要开始了,夫子还等着我们呢。”这话说完,陆子旭的脸更色黑了,“两年前不告而别就算了,唐璎你…” 唐璎“嘘”了一声,拉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小点声,“陆子旭,你先别急,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有些事儿我晚点再跟你解释。” 陆子旭“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你最好能解释得我满意。” 辰时四刻,早课正式开始。 毓德书院首届只收了八名学生,坐席也被两两分成了四组。唐璎和沈栋坐在第一排左侧,后头坐的是陆子旭和李书彤,周氏姐妹则坐在第一排右侧,后头坐的是孙尧和一名没来的学生。 陆子旭对这样编排很是不满,他想跟唐璎挨着坐,对她旁边的沈栋提议道:“这位兄弟,我眼神儿不要好,你跟我换一下呗,我把作业借你抄。” 沈栋显然也不想挪,一句“不好”就把他打发了。 陆子旭还想再劝,夫子却到了。 毓德书院重视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设置的夫子共有四名,两文两武,每日一文一武轮着上课。今日来的文夫子姓周,名周诚,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曾在文华殿为皇室宗亲讲过学,才学不浅。 书院直属天子,不受各科管控,书院的夫子自然也都是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文华殿的精英不在少数,周诚之所以能得一席,还是得益于周家。 周家是黎靖北母族远亲,一家之长早年因抗灾有功,被封为了远宁伯。 三王相争时,远宁伯和钟谧一样,是扎扎实实的太子党。远宁伯年迈退出庙堂后,膝下的三位儿子便开始为他代掌家业。他嫡出的儿子有两名,嫡长子为锦衣卫指挥使周皓卿,辖两镇抚司,掌昭狱,是个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存在。嫡次子周长金则是个蛮横无理的公子哥儿,凡他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一个杀神,一个纨绔,这俩兄弟无论走到哪儿都叫人避之不及。 即使上有兄长恶名在外,伯府两位小姐的名声却是不错的。周年音知书达理,周惠贤淑温顺,两人容貌出挑,又都是才女,前来求亲的人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周家还有一位真正的读书人——即远宁伯的庶长子周诚,亦是周惠的亲兄长。此人醉心于学术,为人低调,一身书卷气,很难让人将他和另外两位周家的嫡公子联想到一起。 远宁伯府家规森严,嫡庶有别,远宁伯在朝时也很少将周诚和周家女眷带往宫宴等正式场合,因此唐璎只识周皓卿和周长金,并不认识周氏姐妹和那位新夫子。毓德书院名额有限,若黎靖北若有心想推行女政,按说有才的女子不在少数,周家姐妹能进来,怕也是借了周诚的光。 唐璎心下感慨,黎靖北是懂加塞关系户的。 “诸位,我是你们的先生,姓周,单名一个诚字,诸位往后可唤我周先生,或周夫子。” 周诚约莫三十岁上下,一身简单的襕衫,气度从容,言语间既不至于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讲起书院的规矩,“书院学子兼修文武两门,每日辰时至午时为文课,休息半个时辰后,未时和酉时为武课。辰时四刻,诸位需准时到各自的席位上做好,静候夫子的到来。下了武课后,诸位也需完成当日的课业才可离开书院的大门直至宵禁前半个时辰才会关闭” 孙尧这厢才受完周家姐妹的气,见了周诚自然也不舒服,何况这夫子一上来就是一大堆规矩,字字句句都像在催他早起,听的他脑仁儿疼,不由嘟囔了一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虽说是嘟囔,这声儿却不小,连坐他对角的唐璎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周诚。 周夫子倒也不觉得冒犯,他挑了挑眉,反问孙尧:“你家鸡辰时才起?” 这话一出,陆子旭头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这 夫子还真有点儿意思,想起唐璎方才受的气,也跟着附和起来,“你是有多懒啊,得睡到辰时才起。” 他伸出食指在孙尧眼前摇了摇,清了清嗓子一声,一本正经地教训道:“孙尧啊,我们作为学生已经是够幸运了。你想想那些住所远离皇城的大臣,为了赶早朝,丑时不到就得起” 眼见孙尧瞪向他,陆子旭没给他回击的机会,“辰时还嫌早啧孙公子这话说的像是从未早起给长辈请过安似的,又或者说…”他看向孙尧,一双桃花眸笑的忒贱,“你们家晨昏定省都是从巳时才开始的?” 这话摆明了在骂他不孝,孙尧羞耻心渐起,瞬间涨红了脸,“你…” 陆阁老家的这位“陆家嘴”,寻常人对上准没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有刑部的仇锦护着他,平日里就更是肆无忌惮。孙尧虽霸道,却也忌惮他这张嘴,此时更是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两厢僵持片刻,周诚开口了,他扫视了一圈众人,声音平缓,“相信你们来之前都了解过了,书院每年都有结业考试,即一场实战训练,凡通过者,即可获得一个会试的名额,结业考未合格者,三年后也会有乡试的资格。” 这点倒无需他说,书院是大多数学生正是奔着这点才来的。唐璎环顾了一圈包括自己在内的七名学生,分析起黎靖北选人的准则。这些学生中,有的自身就有实力,如早已中了举的沈栋和李书彤;有的是走了关系进来的,如周氏姐妹;而有的,则是立了功才破格被录取的,如她。至于陆子旭和周尧这两人的到来就显得有些离谱了 正走神时,周夫子咳嗽一声,突然宣布道:“武学课的仇夫子晚些时候家中还有事,今日需提前上课,故此今日午休时间减半。” 此言一出,除了陆子旭,众人脸上都是一副懊丧的表情。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你不说实话,姐姐打的就…… 因武学课提前,众人午膳都不敢多用,歇了不到一刻钟就匆匆去了演武场。 毓德书院的演武场与寻常军队的校场不同,它占地不大,仅能容纳二三十人打斗,对书院的这几名学生来说倒是绰绰有余。 此时积雪未化,武场的地还有些打滑。一排排武器前,一名白衣女子手持五尺长枪,背对众人而立,素色的发带随青丝翩飞,恣意又飒爽。 “姐姐——”打远处跑来一人,扬声唤她,声音里满是雀跃之情。 那人跑到跟前,气儿还未喘匀,脚一趔趄,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啃了一嘴雪泥。还没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柄闪着冷光的银枪倒插在他面前,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容在上空浮现,眼中隐含威慑。 “陆子旭,你怎么叫我的?” 她离得太近,寒香袭来,陆子旭险些乱了呼吸,他闭眸平静了半晌,撑着冰凉的雪地站起身,搓了搓手掌,从善如流地笑道:“是是是,仇夫子,我错了。” 朔风凛冽,陆子旭一身灰布短褐,瞧着竟有些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模样。演武场内当衣着轻便,不得穿厚裳,这是规矩。 仇锦皱眉,指了指不远处的庑房,“武训还没开始,你先去那边儿的屋里头待着,别杵在我这儿碍眼。” 听到这话,陆子旭脸上笑意更盛,“姐姐在关心我。”看到仇锦脸色越来越黑,又马上改口道:“是…是夫子在关心我。” 仇锦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还有方才跌倒时被枯枝擦破的膝盖,叹了口气,俯身替他擦了擦,喉间有些干涩,“陆子旭你告诉我,你来书院是不是为了我?” 陆子旭一愣,眼波微闪,转而嬉皮笑脸道:“姐…夫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来书院当然是为了学习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呢?” 他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瞄了仇锦一眼,又将眼睛转向别处,“况且仇大人之死,陛下也未必会让一帮书院的学生来查…” 仇锦始终绷着一张脸,乍一听见“仇大人之死”这五字,仍忍不住泄了几分气。 陆子旭从小跟着仇锦一块儿长大,又心慕于她,见她这幅模样自然也明白她仍处于伤痛之中,不由放低了声音,“我入书院真的是来学习的你想啊,我爹三朝元老,满腹经纶,咱家唯有我兄长和我弟弟继承了他的才干,我呢,就是个文不识武不通的混子。我兄长过世后,弟弟也跟着去了北梁,反倒是我这混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他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满眼深情,“如今父亲年迈,我多少也得学点儿东西,弄个官当当,才不算辱没了陆家的门楣嘛。” 陆子旭说着说着还咳了起来,仇锦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见他越咳越猛,她冷然道:“无论如何,陆子旭,我一早就说过了,我父亲的死因我自己会查,跟你没关系。” 陆子旭背过身去,仔细不让自己咳出来的气过到仇锦身上,喘平后,眼见仇锦又要发火,连忙逃去了一侧的庑房,边跑还边嘀咕,“我的真是来求学的…” 望着竹马清瘦的背影,仇锦的眼睛有些发酸。方才陆子旭说自己是个“文不识武不通的混子”,实则不然,这小子聪明极了。 仇陆两家是邻居,他俩很早就认识,陆子旭小她一岁,生得玉雪可爱,从小见了她就爱姐姐姐姐地叫,她便也当他是个邻居家的可爱弟弟,时常给予照拂。 小时候的陆子旭还不若现在这般高大,发育要比同龄人迟缓许多,以致常常受人欺凌,而仇锦自幼生的高大,又比那些人年长,是以每当她一出现,那些欺负他的人就老实了。见此,陆子旭曾真挚地恳求过她将那些人揍一顿,仇锦却拒绝了,她问:“他们打你了吗?” 陆子旭为了替自己出口恶气,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真的?” 陆子旭再次点头,却默默咽了下口水。 仇锦顿了顿,而后皮笑肉不笑地挽起袖子,亮出手臂,“你不说实话,姐姐打的就是你了哦。” 陆子旭彻底慌了,口齿都变得不大清楚,“没…没打。” 仇锦的手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目光温柔,“阿旭,做人要有度。若只是几句言语间的揶揄,咱们受着也就罢了世道艰难啊,往后你就会明白,祸起时最先倒霉的,往往是那些管不住自己口舌的。”彼时的仇锦已经中了举,被封为庶吉士,做的事情虽然微小,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官场。陆子旭没懂她的意思,便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反而因为姐姐不帮他而起了反性。 他陆家嘴,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仇锦虽然生的高大,早些年身子却不大好,陆子旭便跋山涉水到处去替她寻药,亲自熬好后给她,她喝完后却犯了敏症,调理了一个月才好。陆子旭知道后愧疚极了,往后也不再替她寻药,改为了寻大夫。 有些大夫性子怪,不肯替人医治,陆子旭便使出他那狗皮膏药之术,谁不去就去谁家门口立着,出门也跟着,毫无隐私可言。许多大夫深受其害,唐璎也是其中之一。自打陆子旭认识了她,便成天往忠渝侯府跑,她嫁人后就往东宫跑。就这样,唐璎被迫成了仇 锦的私人医女,硬生生地将她那羸病弱的身子给医好了。 仇锦的问题调好后,陆子旭却垮下了。 嘉宁十六年,陆家大公子陆嘉明突然暴毙于北梁,自此与故国断了联系。在与咸南失联的一个多月里,关于陆嘉明叛国的闲言不断,嘉宁帝无法,只能以送公主和亲为由遣人入北梁打探,以防敌国异动。为了自证清白,陆家主动请缨,然陆公年老,陆子旭本想代而为之,哪料却被自己的胞弟陆与沉抢了先,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接过节杖,跟随宥宁长公主一道去了北梁。 这是陆子旭一生的痛,亦是他饱受诟病的地方。世人皆怜陆公操劳一生,幸得陆嘉明与陆与沉一长一幼两位才子奉养膝下,得以安享晚年,哪料大公子不及而立之年便埋骨异乡,年幼的小公子赴兄后尘,为国葬送了大好的仕途,唯余陆家那个最不中用的二公子留在了建安,终日庸碌无为,靠着祖上的荫蔽过日子。 近几年的流言陆子旭都独自扛过来了,可就在去年,福安郡王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大冬天的竟将他推进了冰河里,等仇锦赶过去的时候,陆子旭已经快没了呼吸,虽然最后人是救上来了,可咳喘的毛病却是也落下了,病弱的人由仇锦变成了他。 陆子旭回来后昏迷了三天,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仇锦一改“不许动武”的原则,一径冲去郡王府,拽起福安郡王的衣领就把他的头往冰河里摁,直至他窒息求饶才肯放过。 那件事之后,仇锦被广安帝罚俸两年,在午门前枷号四个月。身为女子,仇锦本就是官场的异类,经此“一战”后,她更是成了逆妇的代表,在她受枷刑的那几个月里,辱骂声不绝。可只要有人敢在午门前骂她,就会被陆子旭以更具有羞辱性的话语给骂回去。从日升到日落,寒冬到立春,他就守在午门前,日日如此。 那些人说不过陆子旭,便只敢在背后诽谤他是庸才,是逃兵,是陆家之耻。可不管世人怎么说,仇锦却清楚,陆子旭并不庸碌,他洞悉时局,见叶知秋的本领并不在他的两位兄弟之下,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间书院 “我就说以他的性子怎么会来书院读书,果然还是为了你。” 朔风掠过,带起一阵刮骨的寒冷,仇锦思绪翻飞,最终归于平静。她将视线调转至前方,一名青衣女子踏雪而来,宽大的斗笠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章寒英。”这是她的自称。 仇锦挑眉,“我知道,毓德书院从维扬招了个的学生,这事儿陛下同夫子们都有交代。” 她将唐璎上下打量了一阵,笑道:“你这些年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寒英’这名字倒是有趣,我记得你膝伤之后极厌湿冷之物,缘何又爱上了雪?”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巧合罢了,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仇锦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唐璎就是喜欢她这点,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从不多问,谈话时给足了对方安全感,可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不好亲近。比起仇锦,她和陆子旭的关系反而要好得多。 想到陆子旭,唐璎思索道:“这家伙从前就讨厌读书,我虽不知他此番入学的目的,但想必是为你而来,若说你还有什么事儿是他放心不下的,那便只有…”她低下头,默默吞了下口水:“仇大人的事… “节哀。” 似是看出了她的踟蹰,仇锦反而宽慰道:“你不必安慰我。有我在,阿父必不会枉死。”她顿了顿,“只是阿璎,你现在的身份是书院的学生,为了公平起见,有些事儿我不好说的太清楚,希望你能体谅。” 仇锦都如此说了,唐璎也不是拎不清的人,遂不再追问,不过听到她说“为了公平起见”这几个字,又联想起上午周夫子说的书院规矩,她好似明白了陆子旭进书院的缘由。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戳穿,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仇夫子,学生们都到齐了,咱们开始上课吧。” 仇锦在三司轮岗时曾跟着底下的人习过武,武艺上虽然算不得拔尖,但教起这帮学生来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来此读书的学生们都是冲着来年恩科的春闱而去的,没有人会去考武举。 “我是你们的武教头仇锦,时任刑部主事,你们可以叫我仇夫子。” 众人齐声应:“是!” 仇锦生得高大,气势十足,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又长了一张尖削飒爽的美人脸,看起来威严又冷峻,众人对她的配合度明显比对周诚的要高很多。 学生们依次排开后,仇锦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琢磨半晌后,道:“今日我们来做一项基本的体格训练——摔跤。” 一上来就摔跤?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仇锦已经开始了分组。 “沈栋,你跟陆子旭一组。” “周年音,你跟李书彤一组。” “周惠,你跟孙尧一组。”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唐璎身上,“唐…咳咳寒英,你跟我一组。” 众人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在场学生有七人,两两分组时,自然会有一人落下,多出来的那一人跟夫子组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把周惠跟孙尧分到一组… 孙尧这下是彻底得意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周惠一眼,凑近小声道,“你放心,就算是女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周年音担心妹妹,方准备走过去抗议,仇锦却按住了她,“你回去,这边我会看着。” 夫子都如此吩咐了,周年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担忧地看了眼周惠后,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仇锦丢给周惠一个鼓励的眼神,“尽力而为。” 唐璎按照仇锦说的摆好架势后,忍不住问她:“为何要为难周惠?你不知道,她同孙尧…” “专心!”仇锦重重地敲了一下唐璎的手腕,疼的她立时咬紧了牙。她适时放开了她,不明所以地来了一句,“年轻人,有时就该摔打摔打。” 须臾间,唐璎就听见身后传出了一声惨叫。 她连忙转过身,只见孙尧完全被摔趴在地上,疼痛不止,一双惊惶又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周惠,“你…” 周惠也被他看的有些紧张,“抱歉,周公子,仇夫子让我尽力而为…” 孙尧看着她这副惶恐又无害的神情,干脆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 “起来!” 他尚未从被女人打趴下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时,就被仇锦从地上一把撺了起来。仇锦拎起他,转身交给周惠,厉声道:“你们继续,不许偷懒!也不许给我放水!” 周惠涨红着脸应了一生“是”,而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仇锦回来后,唐璎问她:“你一早就看出周惠的天赋了?” 仇锦点头,“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你们今早在书院门口发生口角了。孙尧这小子品性恶劣,你们若公开与他争执,吃亏的是你们,可此处是演武场。” 唐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此处是演武场,所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公报私仇”,所以仇锦在看出周惠的武功底子后,才会给孙尧挑了这么个对手,所以她才会说出那句‘年轻人,有时就该摔打摔打。’” 唐璎笑了笑,越发觉得陆子旭这爱慕对象有意思了,这般义气,也不枉她当年费尽心力医好了她的病。 孙尧被彻底打趴后,周年音都惊呆了,“阿惠,我都不知道,你竟然…” 周惠被她看得有些害羞,脸颊泛红,“我…我也不知道,我都是按照仇夫子教的做的。” 周年音扯了扯嘴角,她看了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孙尧,实在无法想象平日里温柔腼腆的妹妹能把一个七尺纨绔打趴下。 这厢,唐璎被仇锦摔 打了几次后,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也由此摸到了一些格斗技巧。 终于,在下课前的最后一刻钟,她找了个空隙按住仇锦的肩膀,趁她尚且来不及反应时,一个过肩摔利落地将她掼到了地上。 仇锦很快爬了起来,目露欣赏,“再来!” 唐璎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几个回合之下,竟也有了酣畅淋漓之感。 下完武学课后,众人早已精疲力尽,好在周夫子留的课业不算多,众人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唐璎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前还特意温习了一遍明天的书,张小满来找她时,离书院闭院已经不到一刻钟了。 这位昔日的舍友笑眯眯地看着她,“章大人,姚大人有东西给您。”说着,她从怀中的包裹内取出一双干净的皂靴,“您试试。” 皂靴簇新,靴面平整,是官制的样式,她穿上后竟觉得意外的合脚,不由有些感动,感慨道:“昨日我去领官靴时没遇上合脚的,只好勉强挑了双大的,还是姚大人想的周到。” 这双靴子不仅大小合适,宽度也刚刚好,里头还加了绒垫,绵密的绒毛将她生了寒疮脚掌柔软地包裹着,暖和极了。 姚半雪想的这般周到,应当是不打算与她计较了吧。 唐璎心下一暖,问张小满:“姚大人可让你带了话给我?” 听她一问,张小满显得有些犹豫,咳嗽一声,略带尴尬地回道:“姚大人说您鞋子太脏了,往后进出都察院不仅会污了地面,更会伤了他的体面”说完又嘀咕了句,“但是这绒面是姚大人亲自…” 她后面的话唐璎没听清,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有这双鞋就够了。她笑了笑,“尺码很合适,替我多谢姚大人。” “是。” 张小满离开后,她还没走出书院的门,康娄又找了上来。 “娘…咳咳章大人,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必要时若有人牺牲,我不…… 唐璎当了四年的太子妃,皇宫算是她比较熟悉的地方了,然而只限于东宫那一块儿,御书房她是从未去过的。 她到时,天光已暗,屋外下起了雨,黎靖北一身华衣,独坐于窗前,隔着雨帘批折子。 夜雨悬檐,泠然落地,夜星不见,唯余宫灯几盏。 通传过后,喜云将她领了进去。 唐璎躬身行了个君臣礼,“参见陛下。” 黎靖北抬头,见她一身干爽,并未被寒夜的雨水淋湿,俊美的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淡笑,凭添妖冶之意。 “莳秋楼一别后,你不愿随御驾一道回建安,朕理解。”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见了她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你这回替朕办了件大事儿,可得让朕好好感谢你。” 说罢,他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唐璎,“这是工部递上来的折子,说是三大殿的收尾工作做得不错,这田利芳委实是个能人”说罢,他又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阿璎,多谢你为朝廷拉拢了此人,你想要什么奖…” “陛下。” 唐璎打断他,顺带将手中的折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田利芳是臣的旧友,得知皇上有意招揽此人时,臣的确有意游说了几句不假,但他愿入庙堂,主要原因还是想找赵太医为他祖母治病,况且…” 她顿了顿,“臣不愿欠人人情。” 她所说的“人情”指的是他在莳秋楼帮她挡刀的事,黎靖北自然也听懂了,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中夹杂了些许失望,“你何必跟我分的这样清…” 唐璎权当没听到,问:“陛下召臣来有何指示?” 黎靖北有些失落,眸中的神色由柔转阴,对一旁的掌印太监吩咐道:“传膳吧。” 说罢,他轻轻替她取下斗笠,拿出一顶素色幂篱,“清晨的事儿朕都听说了,孙尧虽有错,但书院不比别的地儿,你若成日在授课夫子面前戴着斗笠,确实有些欠妥,是朕思虑不周了。” 斗笠下的女子容姿清丽,头顶光洁饱满,于昏黄的宫灯下泛着柔和的色泽,正中心的位置上还长出了一小截发茬儿。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的发茬儿上虚虚拂了两下,眸光温柔,“这样也好看。” 帝王的笑容有些晃眼,唐璎心口一紧,小幅度地动了动脖子,避开了他的碰触,“多谢陛下赏赐。” 绢纱拂过她精致的鼻梁,露出清绝的眉眼,黎靖北愣了愣,耳根微红,低咳一声提议道:“两年前你的生辰宴…是朕搞砸了…你看今年除夕也近了,届时朕会再次设宴,若你得空,我们…” “多谢陛下好意。”唐璎再次打断她,眉目间隐隐有了些不耐烦,“臣近日学业繁忙,两周后还要入职都察院,怕是抽不出空来赴宴。” 黎靖北的眸光忽然就暗了下来,沉默半晌,抿唇说了声“好。” 他吩咐喜云去耳房取来一个包袱,咳嗽一声,“这是你回莳秋楼找朕那日落在马车上的,张己替你收着了。” 唐璎摊开包袱,里头装的是件鼠灰色大氅,正是姚半雪甩她头上的那件,难怪她回府署后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原来是落在马车上了。 她将大氅小心包好,“多谢陛下。” 就在她即将收起大氅时,黎靖北突然按住了包袱的一角,狐眸中闪过寒光,语气却依旧如细雨般柔和,“朕若是没记错,赤芒那日穿的也是这身大氅。” 唐璎顿了顿,强行将包袱从他手中抽出,刻意忽视掉他审视的目光,道:“那日雪大,姚大人见臣穿的少,便将自己的外衣借与了臣。” 这大氅其实是姚半雪赶她下轿时顺手扔给她的,可她不想败他名声,便谎称是借给她的。反正如今无论她怎么说,与谁走得近,黎靖北都没有立场同她置气。 果然,黎靖北听后沉默了许久,并没有说她什么,唐璎再次反问道:“陛下召见臣是…” 见她又挑起了话头,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哑,“毓德书院的结业条件,周诚应当已经同你们讲过了。” 唐璎点头,“周夫子说是一场实战考核,但详细情况却并未明说。”她顿了顿,“臣猜测,可能与仇大人之死有关。” 黎靖北有些讶异,“你见过仇锦了?” “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仇夫子身为书院的夫子,向来包元履德,公正守信,她并未向我透露过什么,是我自己猜到的。” 黎靖北抿唇,“朕又没说要罚她…” 他咳嗽一声,“既然她不说,那朕来说,反正朕也不用守师德。” 唐璎惊讶地抬眼,还待说什么,御膳摆上来了。 黎靖北给她夹了一块儿羊腿,示意她坐过来,“先用膳。” 御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槽琼枝、鸡丝面、煎豆腐、羊四软、五味杏酪鹅、紫苏虾,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此外,膳桌的最上角还摆了两碗暖胃的生姜红枣茶,并着几块儿色泽鲜丽的栗子糕。 这满满一桌菜,将唐璎看的瞠目结舌。 黎靖北还是储君时就奉行节俭,东宫众人偶有聚餐,宫人备菜时也都是秉持着一人一菜的原则,最多再加一道甜品,这项规矩他们守了四年…而今他们不过两个人,膳桌上却摆了六道菜,而且全是她爱吃的。 羊四软和紫苏虾,是她伤了膝盖后御医建议进补的,生姜红枣茶,是她冬日用膳后必须要饮一盏的,还有那盘她永远都吃不腻的栗子糕… 唐璎心中一酸,未曾想他还记得她当年的习惯。 可这又算什么呢?怜悯?求和? 唐璎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一别两年,维扬再遇时,黎靖北对她的好她不是感受不到,只是不敢去深想,不愿去细究,好似这样她才对得起她流放的姐姐。 她心头思绪万千,黎靖北却恍若未觉,夹了筷鸡丝给她,“一年前,福建道巡按【1】寿安康巡视漳州时,得知漳州知府李有信勾结当地胡人贩售箭美人,消息一经证实,他当即上报了朝廷,数日后,李有信被 下狱。” 箭美人一早就于嘉宁年间被列为了禁毒,在江湖上失传已久,这会儿却频频流通到市面上,也难怪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只不过… 唐璎惊讶,“漳州知府李有信?” 黎靖北点头,“没错,正是李书彤的父亲。” 他顿了顿,“或许是预测到自己将来有难,李有信早在数年前就和李书彤切断了父女关系,李裴氏离开李家后,带着女儿回了蜀地的娘家。” 唐璎顿了顿,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黎靖北续道:“母亲亡故后,李书彤得知了李父亲下狱消息,只身赶来了建安,面圣时,她并未为李有信辩解一句,只提出了想要入读毓德书院的请求,朕应允了。” 唐璎放下筷子,忽又想起了孙尧在书院门口对李书彤的辱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渐渐失了胃口。 黎靖北见她不动筷了,又夹了些笋丝给她,“数日后,李有信被囚,死活不肯说出背后主使,朕让人将他从刑部的牢房转移到了昭狱,由锦衣卫亲自刑讯,念及他患有旧疾,朕让周皓卿免用重刑。”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暗,“可就在昨日,他还是想办法自尽了。” 唐璎心下一凛。 正如姚半雪所说,箭美人的毒制取不易,若想大量提取,必需耗费足量的人力财力。更何况连朱青陌这样的高官都有靠山,更遑论李有信这样一个地方知府,也难怪黎靖北会这般重视。 唐璎问:“陛下心中可有可疑人选?” 黎靖北默了半晌,道:“有怀疑的人,但不确定。” 他续道:“李有信下狱后没多久,寿安康忽然被举报贪污,锦衣卫在他福建老宅中查出白银万余两,地契十余张,而这些白银,根据铸造的编号所示,恰好是嘉宁二十年洪灾时,朝廷拨给苏州的赈灾银。” 这时机不可谓不巧。 先不说寿安康是两朝忠臣,单说他前脚写信举报完李有信,后脚就被人举报来看,这事儿就十分蹊跷。 黎靖北:“有举就有查,寿安康被押进刑部大牢后,由刑部尚书傅君亲自审理。按理来说,此案牵连复杂,本该由三司会审,齐向安却以大理寺积案过多为由百般推攘,而都察院那边,总宪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以致案子拖了一年多都没个结果,就在朕准备召集九卿圆审【2】时,刑部却告知朕,寿安康已经被处斩了。” 唐璎震惊,“大理寺尚未复核,刑部的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大理寺少卿董穹是黎靖北的人,若寿安康的案子走正常程序进入复核流程,董穹必然会介入,而帝王的眼线一旦渗入,寿安康也不会不声不响地丢了性命,况且刑部并没有行刑的权力 黎靖北摇头,“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得知寿安康被处斩的消息后,皇帝大怒,问罪刑部时,傅君却声称寿安康的死是由帝王亲自批过的,批斩的文书上还留有御印。 黎靖北调来文书一看,发现邢犯的处决名单上并未出现寿安康的名字,方想问责,傅君却道:“寿御史所贪巨著,罪证确凿,依律当斩。刑部在录入死囚名单时,因‘寿安康’三字太过吉祥,员外郎便将他的名字改成了‘赖浊’【3】。可早在这之前,另一位被定了秋后处斩的死囚也叫‘赖浊’。行刑时,司狱弄错了人,寿安康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带去了刑场,成了刀下亡魂。而改了他名字的那位员外郎,却突发心梗,暴毙在家中。” 原本事情到这儿就已经够蹊跷了,黎靖北又道:“包含‘赖浊’名字在内的那份处决名单,是由月夜呈送到御前的,可就在这不久,月夜却“不慎”磕到了头,死在了宫外的官舍内,次日清晨,左佥都御史仇瑞也被人发现横死家中。” 闻及月夜之死,唐璎一窒,“听说陛下封了她做外廷官?” 宫女、太监,甚至有品级女官都只属于内廷,至于外廷一个仇锦已是不易,若再来一个女官,想也知道黎靖北顶着多大的压力。 黎靖北颔首,“她有这个才学,担得起。”顿了顿,似面有憾色,“只是改革并非易之事,若想推她去做更高品级的官,朕还需努力。” 他的目标很明确,女官机制改革的基石就是开办女学,女学推行都受阻,那他就从男女混合制的学院着手,先将部分女子力量渗入进去。 唐璎佩服这位君王的韧性,同时也心痛于月夜的遭遇。 她曾经的这位侍女,原是嘉宁年间的状元,后因不知名的原因入了宫,被她选为了侍女。月夜此人为人谨慎,话不多,从不与她袒露心迹,也甚少替她分忧,份内的事却做的很周到。她与月夜虽算不得亲近,但毕竟相处了四年,乍闻故人死讯,说不伤感是假的。 寿安康,李有信,刑部员外郎,月夜,朱清墨,仇瑞,葛留…这么多条人命,朝夕之间说没就没了…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了咸南的咽喉,亦或最高统治者的咽喉。 她看向黎靖北,他一身紫色华衣,身形颀长,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案上的残菜。宫灯下的他俊容中透着安逸从容,似乎世间万物都抵不过面前的这一桌饱饭。 唐璎明白,机敏如他,未必不曾察觉到这临近的危机,只是任何东西,与他“天下大同,物阜民安”的政治理想相比,似乎都算不得什么,就连她也是如此 “怎么了?” 黎靖北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稍显窘迫地问道。 唐璎摇摇头,忽然问:“陛下怀疑傅君吗?” 黎靖北夹菜的手顿了顿。 她这一问问到了重点,傅君是刑部尚书,而死掉的那些人,除了朱青陌和都察院的两位佥都御史外,似乎都与刑部脱不开干系。 黎靖北意有所指道:“李有信原先在漳州不过是个推官,搭上齐向安后,他将自己的元妻,也就是李书彤的母亲贬为了妾,转而迎娶了齐向安的女儿齐素怡为妻,生下了“嫡女”李悦,李悦及笄后,又嫁给了傅君。” 唐璎愕然,李书彤的身世她早有耳闻,可没想到那个抢了她母亲正位的女人竟会是齐向安的女儿齐素怡。 又是齐向安那个伙同朱青陌间接害死江家父子的人…唐璎捏紧了拳。 朱青陌临死前曾向黎靖北坦白过,虽然科举受贿一案是他策划的,但箭美人之毒却是由齐向安提供给他的,他不知道毒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敢去问,每月只会乖乖地等着齐府的人将毒药送来,必要时再为自己牟私。 黎靖北彼时苦于证据不足,又恐打草惊蛇,便没有直接拿了齐向安来问话,只派人密切关注起他的动向。哪知他这一放,竟一连牵出了两位佥都御史的死。而这个刑部尚书傅君,也是块儿不好啃的硬骨头。 两人用完膳,唐璎看向黎靖北,眸光透彻,“我知晓陛下今夜召我来的用意了。” 她缓缓站起身,认真地施了一个君臣礼,肃容道:“陛下,古月姐姐的事始终是臣心头的一个结,此事陛下有负于臣,也注定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在答应陛下回建安前,臣曾默默起誓,往后在官场,臣不会再像从前在东宫时一样,所思所行皆以陛下的利益和安危为先” 唐璎抿紧了唇,神色坚毅,“如今,我想肃清官场,不仅是为朝廷,为社稷,更多的是为了像师父和江临那样枉死的百姓。” 黎靖北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眼神笃然,鹿眸晶亮,与两年前相比,不…甚至与他认识了十数年的那个姑娘相比,都很不一样了他忽而心中一空,一阵隔世般的恍惚感扑面而来。 唐璎脚步铿锵,缓缓走近御座上的君王,“陛下虽有负于我,却不曾负过天下百姓,我一直相信您是位明君。如今我与陛下目标一致,又是陛下所封御史,是以在利民一事上,我愿为陛下手中剑,马前鞍,为我咸南官场激浊扬清!” 这次,她没有自称“臣”,一个“我”字足显真诚。 黎靖北呼吸一窒,忍住胸臆间的钝痛,一步步走向她,声音轻柔得仿似生怕惊扰了梦中人,“阿璎,我不要你做我的手中剑,马前鞍。” 他微微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同望向雨后的繁星,“我想让你做我的同行者,与我一同守护这咸南的江河。”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润,带着熟悉的包裹感,唐璎微微一挣,却没有立即甩开。 黎靖北注视着身旁的女子,露出了离别两年来最为畅快的笑容,“就当是我的私心吧,必要时若有人牺牲,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次日一早,唐璎戴着幂篱去了书院。 黎靖北赠她的这顶幂篱是轻容纱制成的,白纱上勾着金线,对侧开了条细缝,可露出面容,绢纱薄如蝉翼,即使是夏日戴着也不会觉得闷热。 孙尧见了她,本想剜个白眼,一想到陆家嘴的毒舌又生生止住了,还道了声“早安。” 辰时三刻,学生们都陆续到齐了。 书院的夫子分阴阳数日授课,阴数日【1】授课的是文夫子周诚和武夫子仇锦。今日是阳数日【2】,另外的两位夫子将会到来,此外,太师陆讳也会亲临讲学。 唐璎才放下书册,忽然发现孙尧旁边多了个人,正歪着脑袋呼呼大睡,她猜测或许是昨日缺席的同学,便没有打扰,整理好蒲团后落了座,还没坐稳,侧后方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嗓音,“阿璎!” 这声音有点儿耳熟。 唐璎侧过身,只见一衣冠不整的蓝袍公子正一脸惊讶地看向她,该男子手上拿着一把折扇,脸上的脂粉盖得比女子还厚,头上应当是抹了桂花油,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这身打扮,足以称得上是“油头粉面。” 这人她很熟悉,远宁伯家的小公子周长金,既是建安远近闻名的纨绔,也是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的冤大头。 周长金见她回过头,更是惊喜,方准备再说几句,被陆子旭抢了先。 “周长金你瞎啊,”他指了指唐璎,面含警告,“你看好了,这是书院从维扬招来的学生章寒英,不是你那些‘阿莺’‘阿燕’的秦淮老相好。” 唐璎知道陆子旭有心替她遮掩,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却遭了他一个白眼。陆子旭凑到她旁边小声道:“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两年前你不告而别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陆子旭说完后,周长金见唐璎没反应,随即明白了她想隐瞒身份的想法,立马跟着补了一句,“哦…我看错了。” 说完后,又觉得陆子旭方才的话下了他周小公子的面儿,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陆子旭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小爷瞎!” 陆家嘴头都没抬,“说你瞎的东西。” 两人吵来吵去,一旁的孙尧也开始不耐烦了,“狗叫什么,再吵都出去!” 这话说完,周长金和陆子旭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发动了新一轮的语言攻击。看着这三个纨绔你来我往争执不下,唐璎叹了一口气,逐渐明白了黎靖北挑学生的标准。 君王想要推崇女官,就要兴办女学,仇锦、李书彤两人本就是女子中的翘楚,又加上两人的父亲似乎都跟寿安康的案子沾点儿边,黎靖北将两人调进书院倒也合乎情理,她自己则是因为立了功被才得到的入学机会。至于陆子旭,他的父亲是三朝元老,兄长又为国而死,以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有进书院的想法,黎靖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另外一位则比较特殊… 唐璎的目光落到她的同席身上,这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清冽,与书院众人格格不入,倒与姚半雪有几分相似。 沈栋的堂兄是刑部左侍郎沈知弈,沈知弈为官虽然清廉,却在三王相争时投靠过靖王。原刑部尚书致仕后,顶上来的却是办事能力远不及沈知弈的右侍郎傅君,不少人因此为沈知弈叫屈,言新帝心胸狭窄,排挤旧臣。如此一来,沈栋的入学则恰好可以作为帝王平息舆论的手段。 至于孙尧和周家的三位,则纯纯属于皇帝的关系户。孙尧是孙贵人和孙少衡的庶弟,也算半个天子亲家,而远宁伯府的周家三兄妹则本身就是先皇后清格勒的远亲。 学生资质这般良莠不齐,如此来看,黎靖北建书院的目的还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 “肃静!” 唐璎走神期间,授课的夫子似乎是到了,周陆孙三个纨绔立刻停止了争吵。 夫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多年前她似乎在梦里就听见过,声线纯澈,似泠泠甘泉,又似滔滔江流,带着她年少时的不甘与落寞,一同汇入记忆深处的邗江边。 唐璎难以置信地抬起眼,那人也恰巧朝她看来,视线相交,两人俱是一怔。 唐璎首先回过神来,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很快别过眼去,那人却朝她望了许久,久久不能回神。 “夫子?” 李书彤见他盯着唐璎看了好一会儿,出声提醒道。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收回目光,走向讲席。 “我是诸位阳数日的文夫子墨修永,主讲《策问》和《五经》。”简短的介绍过后,他在木板上刻了个“墨”字,字写得歪七扭八,春蚓秋蛇,似信笔涂鸦。 故人身姿挺拔,眉眼如旧,“修永之墨,乃墨子的墨,并非莫仲节【3】的莫。” 短短一个字,墨修永却写的十分吃力,底下的周长金见了嘀咕道:“就这还广安元年的状元呢,我的字都比他写得好。” 一旁的孙尧也难得没反驳他,“是啊,古往今来不论乡试还是会试,卷面字迹皆注重楷法遒美,就夫子这字,考官见了难道不会直接让他黜落么?” 周长金深以为然,小声道:“下次我爹再骂我字写得跟鸡爪爬的,我就把这这位夫子的‘墨宝’拿给他看。” 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言论,字字句句都似刀般扎在了唐璎心口。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墨修永的手,胸间似被毒药浸过,翻涌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他的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手腕处被烈焰灼伤的痕迹淡了许多,粗看瞧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她知道,维扬的那场大火之后,他的手腕骨节破损,再也无法作画了,甚至连写字都要比寻常人慢上几分,更遑论字迹的优劣程度了。 那双挥洒自如的国手,终因她而废,如今却还要因此而受辱。 唐璎暗自捏了紧拳,看向周长金,强作镇定地微笑道:“周公子,远宁伯那副引以为豪的《少年游春图》,正出这位夫子之手哦。” 周长金听言自是不信,“那可是‘玉石先生’的大作,我爹去墨居馆费了不少周折才求来的,那馆主原先还不愿意卖呢,你…” 他话说到一半,见唐璎神色认真,不似有假,再加上她从小对他的“压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怎么可能…” 唐璎垂眼,她十五岁那年,墨修永曾赠过她百余幅画,那幅《少年游春图》就是其中之一。嫁入东宫后,黎靖北曾在她的旧物中无意间发现了那些画作,隔日她就将描了自己的丹青像全部烧毁了,余下的都寄回给了他,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直到三年前,她在远宁伯家看到这幅画,才惊觉他居然已经转售出去了。 心思敏捷的陆子旭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他哼了一声,对周长金不屑道:“怎么不可能,墨夫子肚子里若是没点儿货,陛下凭啥让他来教我们,你可清醒点儿吧,别被脸上的脂粉糊了脑子。” 周公子挨了呛,心里自然不舒服,又碍于墨夫子的面儿不敢在课上大声嚷嚷,吸了一口气又给憋回去了。 众人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玉石先生是近几年兴起的妙手,他所作的丹青笔触细腻,挥洒自如,断连辗转间,深浅墨意变化无穷,气象万千,似滚滚江流倾泻,又似朗朗明月入怀,千回百转间,意趣盎然,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和这位信笔涂鸦的夫子联系到一起。 孙尧见陆、周两大纨绔接连在唐璎这儿吃了瘪,又想起昨日回家后兄长孙少衡对他的一番警告,越发看不惯这女尼来,出言挑衅道:“你说是就是啊,你如此了解墨夫 子,莫不是从前跟他有过什么不解之缘?” “放肆!” 说话的是周年音,她一介淑女,自幼读圣贤书长大,忍他这般流氓作风很久了,“孙尧,你自个儿成日眠花宿柳就罢了,此处是书院,少拿你脑子里的那些秽物玷污寒英和夫子的名声!” 孙尧嘲讽一笑,本想拿更恶毒的话骂回去,一抬眼却瞥见同样对他怒目而视的周惠,立时就歇了心思。原因无他,他打不过。 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墨修永淡然道:“《少年游春图》确实是我年少时的画作。” 他顿了顿,“七年前,为救故人,我的手在火场中被横梁砸伤,断了腕骨,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后来我家道中落,便开了那间墨居馆,幸得故人寄来的几幅旧画,才勉强凑够了进京赶考的盘缠。” 听着他淡泊的叙述,唐璎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这是她年少时心仪过的男子啊,曾几何时,他也是孙尧这般轻裘缓带的纨绔,向来得理不饶人,言语间容不下半点中伤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故人风采依旧,却不知何时起褪去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沉稳和隐忍,让她很陌生。 李书彤也是读书人,听了他求学的故事,佩服之余不免感到遗憾,“墨夫子才华盖世,考取状元已是不易,未曾想您手伤前竟还是如此天赋异禀的丹青大家…” 她摇了摇头,“此番际遇,实为可惜。” “不可惜。” 墨修永微微一笑,眸光温和,又有了邗江边那个紫袍少年的影子,“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拙荆来给我送膳了。”…… 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这是故人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她的告别,唐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豁达之意,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东宫四年,她早已放下了对他的怨恨,也不再执着于年少时的伤感,唯余的一点愧疚,也在他说完这短短的八个字后烟消云散。 她和他,既是兰因絮果,也算有始有终。 正式授课前,墨修永为了摸清众人的水平,准备了随堂小测。 他走下讲席,为学生们一一分发试卷。发到唐璎这里时,她伸手去接,指尖无意间刮过他的掌心,墨修永微微一颤。 唐璎也是一僵,霎时缩回手,眼神无意间瞥见他手腕间的那道伤口。疤痕不深,烙印却像是永久的。 她抬眸,方想说点什么,墨修永朝她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说什么都不用说,他的眸子干净清澈,一如往昔。 唐璎了然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答题。 忽然,朔风扬起,唐璎的试卷被吹到了雪地上,两只手同时捡起,视线再次相交,墨修永率先松了手。唐璎拾起试卷,对他回了个微笑,却将墨修永看愣了。 日曦下,女子眸光流转间,眼若星辉,面似春杏,一如邗江边那个浣足的少女,让他恍若隔世。经年过去,她嫁过人,而他也有了家室,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地为她作画拾栗了。 其实不难看出,她早已放下了,而她也以为他放下了,这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至于是不是真放下,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不是因为那件事… 墨修永捏紧了拳,掩去眼中的愧疚与阴翳,漠然走回了讲席。 两柱香后,众人答题完毕,将试卷交了上去。 墨修永翻阅完,眼神扫过众人,淡然道:“礼闱与乡试一样,主考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而你们的对手,皆是寒窗十余年的举人,我刚刚看了诸位的答卷…” 他顿了顿,将视线定格在周陆孙三人身上,意有所指道:“各位的实力有些参差,如此一来,我便只能因材施教。” 陆子旭不解,“夫子何意?” 墨修永合上试卷,解释道:“简单来讲,我会根据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单独布置课业,往后的教学也改为答疑的形式,每人两刻钟。每月的初三和十五是我的休沐日,你们于课业中若是有不解的,也可在这两日来府上寻我。” 因材施教的得益者自然是那些一心向学的“材”了,如此一来,周陆孙这些来混日子的纨绔便会十分不满,何况他陆家嘴本也不是奔着读书来的,自然不想承担这些额外的学业任务。 陆子旭首先抗议道:“夫子,我有异议。” 墨修永眼皮都没抬,“陆夫子一刻钟后到,你有异议去跟他说。” 陆子旭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唐璎也有些惊讶,书院常规授课的夫子只有四名,陆阁老虽然名义上也挂了书院夫子的头衔,却鲜少参与正式讲学,只偶尔来授几回课,她原以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没成想开学的第二日他就来了。 巳时一过,陆夫子就到了。 陆讳乃三朝老臣,曾官至太师,享誉天下,如今内阁中仍有许多人是他的学生。他一来,众人皆恭敬垂首,起身行礼,唯有陆子旭一人满脸惊异:“爹!” 陆讳看都没看他,对众人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多礼,毓德书院是我协同陛下开办的,诸位既入了学,往后就都是我的学生了。” 听了这话,众人眼中皆露喜色,就连唐璎和沈栋都愣在了原地,李书彤、孙尧和周氏姐妹更是涨的满脸通红。 人家陆讳是什么人,陆讳的学生又是什么人,先不说内阁的那些能臣,就连他们在文华殿侍讲过的周夫子,以及当朝状元墨夫子,都曾拜过这位名儒为师。 陆讳的这些门生,都是他们这辈子永难企及的天上人,他们作为世家女眷、豪门庶子,无论在外头多么风光,在仕人眼中不过都是些毫不起眼的存在,如何能与陆阁老的弟子们互称同门、并驾齐驱,而如今,这位年近古稀的大儒却说他们都是他的学生…… 身份认同带来的惊喜远胜过其他千言万语,以至于在墨修永再次说起因材施教的提议后,竟无一人反对。 不愧是三朝元老,当真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唐璎暗自对这位新来的老师感到佩服。当然,佩服归佩服,不代表她原谅了他女儿当年的纵火行为。 陆讳也看到了她,似是知道她所想,只微微颔首,便转过头去看其他学生了。 按理来说,教过诸多翰林的大儒讲起课来势必晦涩难懂。陆讳授课前,众人本还有些紧张,可听进去之后,却发现这位名儒讲的知识十分有趣,从志怪小说到各方风土人情、奇闻趣事,有时还会谈一些佛法,字字珠玑,内容深入浅出,意趣横生,就连周长金这般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都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陆讳走下讲席时,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他和蔼地笑了笑,提议道:“正巧我今日得空,诸位若是不介意,可与我一同用膳。” 与陆夫子用膳是莫大的荣幸,众人自然不会拒绝,李书彤见一旁的墨修永不着一言,提议道:“墨夫子不若同我们一起?” 墨修永摇摇头,“多谢美意,不必了。”他颔首,看向前方的大树,“拙荆来给我送膳了。” 众人将视线调转过去,只见枯枝掩映间,一名女子踏雪而来,身姿款款,步态婀娜,秀眉芊芊,鬟髻高束,额上的金花钿流光婉转,是高瘦而雍容的美人儿。 李书彤见了打趣道:“师娘当真美若天仙。” 墨修永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回过头,目光也落在了那女子身上。钟令姝,当朝首辅兼尚书令钟谧的女儿,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于广安元年嫁与新科状元墨修永,尔来已有两年… 那厢,钟令姝将食盒递给墨修永,低声道:“夫君,尝尝妾的手艺。” 墨修永从善如流地接过,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笑却不达眼底,“辛苦你了。” 见他满意,钟令姝亦跟着笑了笑,忙说:“应该的。”忽然,视线扫到不远处的唐璎,神色瞬间一僵,她怎么也… 嘉宁帝还在世时,钟令姝就因着钟太后这层关系常常入宫探望,自然也认识久居东宫的唐璎,此时见到她,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和厌恶。 墨修永领着一干学生去了膳房,她截住唐璎,笑道:“娘娘怎么也来书院了?” 嘉宁二十年,太子登基后封赏了东宫的一众妃 嫔,唐璎并不在册,就算废妃的旨意始终没有下来,她也早就不是什么“娘娘”了,钟令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借机讽嘲讽她。 唐璎的内心叹了口气,其实她跟这位钟家小姐原本无仇无怨的,坏就坏在她妹妹姜芙曾“毁了”她姐姐的姻缘。 这事儿说来还挺曲折的。维扬的安国公世子原先是姜芙的竹马,两人谈婚论嫁时,世子为了权势又勾搭上了尚书令家的嫡长女钟令妤,也就是钟令姝的姐姐,姜芙得知后立马就同这位世子断了关系,哪料这世子失去后追悔莫及,仍旧对她纠缠不休,那厢又始终不肯娶了钟令妤,钟令妤无奈之下,最后只好含恨嫁给了远宁伯的嫡长子周皓卿。 姜芙手巧,她充任允棠阁掌柜时,曾没少为这位钟二小姐作过妆,两人其实算得上是朋友,也不知钟令妤跟钟令姝讲了姜芙多少坏话,才会让她连带着对自己都痛恨不已。 钟令姝讥讽唐璎,唐璎自然也不会让她得逞,笑了笑,“我来书院自然是为了进学,而钟小姐今日来恐怕不是为了给夫君送膳那么简单吧。”她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朝沈栋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钟令姝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你…” 全建安的人都知道,钟令姝嫁人前曾心仪过刑部的沈知弈,而沈栋恰好又是沈知弈的堂弟。寿安康去世后,黎靖北盯刑部盯得紧,身为刑部侍郎的沈知弈自然也在帝王的监视之列,更何况这人还投靠过靖王。钟令姝一介闺阁女子,又已为人妇,即便心系沈知弈,却也没办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如此一来,便只能倚着送膳来的借口来向沈栋打听了。 心思被戳穿,钟令姝冷笑道:“你们侯府的一双姐妹可当真厉害,妹妹勾引姐我姐姐的未婚夫便罢了,就连姐姐也来破坏我的姻缘,你可知我夫君如今还留着你送他的…” “令姝!”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膳房里出来的墨修永匆匆打断了,唐璎并未听清她后面的话。墨修永眼波微闪,撇开视线,兀自催促起钟令姝:“我晡时还要备课,这天寒地冻的,你先早些回去吧。” 钟令姝憋了口气,又瞪了眼唐璎,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夫君说的是,那妾明日再来。” 墨修永皱眉,“明日我没课。” 钟令姝:“那妾后日再来。” “……” 钟令姝走后,众人陪陆讳用完膳,午休后开始准备武学课。 今日的武夫子名叫陈觅,原只是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吏目,有缘得了周皓卿的赏识,入了锦衣卫,成了正五品的镇府,虽是武职,却比同是武夫子的仇锦高了两级。 周长金显然认识此人,一上来就直呼其名,“陈觅?” 陈觅倒也不觉得冒犯,他如今能在锦衣卫任职,全靠了周长金他哥哥,因此对周家的这位小公子十分客气,就连之后的武学课也只让众人做了些基础的拉伸动作,生怕累着大家,授课强度与仇锦相比大相径庭,众人也正好落着个轻松。 下学后,唐璎去白玉斋挑了盒陆子旭爱吃的红豆糕,准备给他当赔罪礼。结账时,店伙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问:“姑娘买给哪位公子的?”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随口答:“姓陆。” 伙计点点头,将小木盒递给她,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祝姑娘好运。” 唐璎点点头,一头雾水地回了官舍。 夜黑风高,回廊里没有点灯,她摸黑行到门口时,差点跟迎面走来的张小满撞了个满怀。 张小满稳住身形,道:“章大人,姚大人请您出去一趟。” 唐璎惊讶,“此时?” 张小满点头,秀气的眉毛微微鼓起,似乎并不想多言。 “可是都察院那边出了事?” 张小满没有回答。 唐璎也懒得同她追根究底,望了眼黢黑的天色,有些为难,“宵禁似乎快到了…” “大人会想办法。” 唐璎不解,“他想让我去哪儿?” “帝陵。”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臣以为,若想取贤,不应…… 廷议上,诸臣工与皇帝商议着毓德书院的事。 黎靖北扫视一圈丹陛下的众臣,狐眸微抬,问:“书院的结业案,朕已拟旨,众卿以为如何?” 新帝登基两年,羽翼渐丰,朝中反对声音渐少,毓德书院是他自登基以来就着手筹备的事,如今书院落成,地址还被设在了皇宫内,便是连国子监都不曾享有这般殊荣… 帝王问这话的目的很明显,他想要建立书院培植自己的亲信,如若有人提出反对,则显然是存了不轨之心,他正好借机打压。 礼部朱青陌面圣后突然暴毙的事仍让众臣心有余悸,是以只要皇帝所提之事不动摇社稷根本,众臣一般不会干涉。 即便如此,在场的诸位臣工毕竟都是男子,他们虽不敢反对书院的建立,却也不愿让权给女子,让她们来官场分一杯羹。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乃吏部尚书林岁,他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对女子入仕做官一事向来颇为抵触,此时自然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陛下,微臣以为,修建书院固然是好事,可将左、右佥都御史和外廷官月夜的案子一同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是否有些过于为难那些闺秀了呢?况且”他咳了咳,“仇御史的女儿还是书院的夫子,此般怕是有些不妥。” 他这话说的巧妙,既给了皇帝脸面,又没得罪那些女子,可话里话间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在暗讽女子能力不足,会误事。 “臣附议。”见林岁开口了,林岁的弟弟林建也跟着出来帮腔,“月夜原本不过是内廷的一个侍女,陛下您将她调到外廷后没多久,她却突然暴毙,连着都察院的仇大人也惨死家中…下官以为,此乃天意!” 说完,他匆匆跪下,煞有介事地朝黎靖北磕了个响头。 “陛下!女子做官,是为不详!” 林建此举似有逼君之意,黎靖北却既未动怒,也没让他平身。曦光投射在君王妖冶的面容上,映出一片阴翳,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他看向首辅钟谧,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很显然,这位追随他多年的老臣虽然没有当众表态,但也不赞成他的做法。 黎靖北侧过身,忽然笑了笑,也不做声,一双玉手轻托侧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御座把手,他本就生的艳,这般迤逦之姿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君王的沉默让众臣心中稍有不安,敛下首不敢窥天颜,唯有宋怀州一人出列。 “陛下,臣以为两位林大人所说有误!” 林建是个急性子,听言不服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他看向宋怀州,眼带挑衅,“那个叫月夜的女子可不是封官没多久就死了?还有你们都察院的那个仇瑞,难道不也是跟她打完招呼就死了?还有葛御史” 饶是宋怀州生了副和事佬的性子,却也忍受不了一个后生如此无礼,当即驳斥道:“林建,你和你兄长口口声声说女子无能,那你可知,前不久轰动维扬的秋闱舞弊案,正是由一名女仵作破获的!” 说起此案,黎靖北狐眸微挑,也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建,“林大人,你既为户部侍郎,又身兼维扬巡抚,朕倒是想听你说说,鹿鸣宴那日,那位姓江的举人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你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去。” 君王的笑容很柔和,眼尾的一颗红痣撩人心魄,可细看之下,那双鹰隼般的锐眸正泛着寒光,仿佛一只蛰伏的毒蛇。 “陛下——” 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却将林建吓得不轻,他委实没想到皇帝会把鹿鸣宴上的事儿翻出来说,吓得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直磕得满头鲜血也不敢停。 他边磕边道:“江临在宴席上侮辱先帝,臣不忍先帝名声受辱,便将他轰了出去当时宋大人也在, 说江临生为录遗进来的生员不容易,又又将人给召了回来” 他只能这样含糊过去了。江临的死乃朝中大忌,不仅因此人曾在宴席上影射过先帝,更因其背后牵扯出来的科举舞弊案。鹿鸣宴是他主持的,江临身死,皇帝若是真想问责,他首当其冲还有他做过的那些亏心事儿,若是细究起来,足够让他去昭狱脱一层皮… 圣心难测,也不知道朱青陌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而眼前的帝王又掌握了多少… 林建越想越心惊,一个劲儿地猛磕头,额头手心全是汗,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脸色。 见他如此,黎靖北垂下眸,并未继续发难,地上蜿蜒的血迹让他颇觉晦气,皱了皱眉,“喜云。” 喜云会意,当即吩咐其中一个少监打水去了。 林岁也知秋闱一案的严重性,踌躇了半天也没能为弟弟说上一句话。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再发一言。黎靖北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到一名绿袍男子身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墨卿,你怎么看?” 墨修永独身立在队伍最后列,如一棵孤松。他低眉垂首,声线低沉,“禀陛下,臣以为,若想取贤,不应以性别做区分。” 黎靖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臣是广安元年的状元,愧受万人追捧,可众人难免忘记,月夜也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仅因她女子的身份,诸位便忘了她昔年的风采。此外,郑御史、仇主事,还有太祖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尹眉,都是为我朝作出过杰出贡献的女性。由此可见,女子本身的能力并不比男子弱,只是缺少机遇罢了。” 其实这点众臣心中也清楚,皇帝之所以会提拔月夜,是因她聪慧,洞察力强,放在身边既能监视百官,又能巡视后宫,是天子爪牙的不二人选。可惜这样的人偏生是个女子,他们不敢想,若将来有更多这样的女子出来,他们又该走向何处。 墨修永顿了顿,忽然提起庆德帝,“太祖皇帝在位时常常感叹:‘生员不务学者众多,徒记陈言,为出身之资,及授以职,讫无实用’。【1】书院的学子们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的,恰如太祖所言,比起书卷上的知识,实操更为重要,是以臣提议,都察院两位大人和月夜的案子可合并让书院的学子来调查,以此为结业案,至于最后的裁决,还是由三法司来主导,陛下以为如何?” 墨家钜子,翩翩少年郎。 黎靖北颔首,心中微微泛酸。这就是阿璎倾心过的人,气度不凡,豁达而坦率,言谈举止似朗朗明月入怀,包容而随和,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呼吸一顿,也不知书院再遇,两人有没有再续前缘,若非墨修永两年前便成了家,他断不会让他去书院教书… 君王深吸一口气,忍住胸间疯长的妒意,冠玉般的面庞上仍露着微笑,“那便依墨卿所说,将两案…” “陛下——” 眼见提案就要被落实,林岁又坐不住了,他不似林建一般做过亏心事,没有把柄握在帝王手里,当即直言道:“臣听说您封了宋大人方才提到的章仵作为照磨所都事?” 黎靖北含笑看向他,神色间似乎有了微微的愠色,“维扬舞弊一案,章寒英不畏强权,检举有功,且能力出众,堪当御史一职。” 他话锋一转,语气寒凉,“怎么,林大人觉得不合适?” “臣不敢!” 林岁连连摇头,“咚”一声跪到了林建方才跪过的地方,姿态倒是诚恳,嘴上却不依不挠,“陛下,臣自是不敢忤逆您的旨意,只是自咸南开国起,不论男女,似乎从未有过未经科考就入仕的先例,若是些未入流的官职倒也罢了,可照磨所都事乃是正七品的衔儿,莫说进士出身,便是连墨大人那般的状元,初入官场都要从一个小小的修撰做起…” 他咳嗽一声,似是怕黎靖北动怒,说完还不忘夸一句:“陛下用人如此不拘一格,实乃是我朝幸事。” “林尚书此言差矣。” 林岁话音方落,黎靖北还未表态,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四位当世名儒之一的陆讳,他身后还跟着一身孝衣的仇锦。 陆讳身为三朝元老,温和儒雅,曾官至太师,桃李遍天下,如今虽已在野多年,威望仍在,众臣见了他,皆敛衽行礼,就连高坐上的帝王亦微微颔首表示尊敬。 然而即使如陆阁老这样万人敬仰的存在,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比如林岁。 当年黎靖北遴选太子侧妃时,他本想将自己的妹妹送去东宫的,奈何却被陆讳的女儿陆容时捷足先登了,林岁没当成国舅,自此对陆讳怀恨在心,今日见这人又跑来找茬,心中不爽,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陆阁老有异议?” “没错。” 陆讳的地位摆在那儿,说话自然也直白,“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酒囊饭袋对朝廷毫无用处,奸佞小人甚至会为社稷带来危害。老夫以为,比起履历出身,为官更看重人品和责任。”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弟,“景山,你与寒英共过事,你觉得此女才能品性如何?” 陆景山恭谨道:“甚慧,甚善。” 陆讳点头,“此女一进书院便见到远宁伯家的庶女被欺,明知孙尧在外的凶名,却仍敢仗义执言,其品性可见一斑。况且…”他笑了笑,“她既入了书院,便也是老夫的学生了,老夫自然不会让诸位失望。” 凡天下学子,无不以成为刘陆钟朱的学生为荣,陆讳向来惜才,既然敢在此夸下海口,众人自然不敢置喙什么。 黎靖北听言一顿,瞳孔突然变得幽深。须臾,他肯定道:“陆阁老说的不错。” 又看向众人,“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功名,朕体恤士子们读书不易,章氏女亦然。朕封她做官时,她曾对朕说,为保证取士公平,她自请入读书院,以参加来年恩科的春闱。” 林岁一听,颇觉诧异,“这…春闱?” 陆讳适时提议:“若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老夫愿主动向书院请辞。”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自古以来,入仕难于登天,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只是个秀才。而仅仅一年的时间,要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仵作一举成为贡士,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这位陆阁老偏愿意压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为她背书。 众臣的脸色十分精彩,陆讳却仿若未觉,他瞥了眼林岁,又看向林建,眼含威压,“她若能考取进士,诸位就必须承认她御史的身份,如何?” 他都如此说了,林岁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不信一个女子能有这般能耐,短短一年的时间,别说进士了,连同进士都难。 齐向安对女子入仕的事儿没什么意见,反倒十分在意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 他迈着跛足缓缓走上前,拱手道:“陛下,仇大人和葛大人官至四品,是为朝中重臣,二人一朝暴毙,依律当由三司定审,若是让书院那拨乳臭未干的学生们去查,岂非儿戏?” 黎靖北皱眉,“方才墨卿不是已经说过了,书院的学生只是参与查案,案件最终结果仍由三司定夺,齐卿还有意见?” “陛下圣意,臣不敢置喙,只是…” 他看向披麻戴孝的仇锦,意有所指道:“仇大人既我朝为佥都御史,又是仇家的家主,此案让书院的那帮学生掺和进来,若有错漏之处,仇大人的家属想必也不会安心…” 仇锦却不以为然,反驳道:“齐大人放心,我既为书院的武夫子,自然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 齐向安微眯着眼睛,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她一身素衣难掩锋锐,隐忍内敛,行事利 落,不愧为太子登基后首个提拔的女官,而黎靖北把这样一个人放进书院的用意… 他瞥了眼丹陛上的天子,背后泛起丝丝寒意。 廷议所论之事涉及大政方针,事关机密,朝廷有明文规定,凡五品以下官员不得参与,林岁注意到了陆讳身后的仇锦,本就痛恨女子为官的他不由怒道:“放肆!你一介六品主事,岂敢来此议事?!” 仇锦没理他,亮了亮手上的象牙玉笏,林岁立马就住了嘴。 咸南五品以下的官员皆持竹节笏,唯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持象牙笏,仇锦此番显然已经被擢升了。既是皇帝的旨意,林岁也不敢当着众人打圣上的脸。再怎么说,仇锦如今的职级也算是到了顶。 黎靖北很满意他的识趣,锐目扫向傅君,“傅卿,刑部官员由你管辖,依你来看,仇主事可堪郎中一职?” 突然被帝王提到,傅君眼皮一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的齐向安。 他是齐向安的孙女婿,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官至一部尚书,也是多亏了这位岳祖父暗中协调。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力挺齐向安,可他的老丈人李有信才刚死在牢里,还有寿安康的事儿,皇帝盯他盯得紧,岳祖也父态度不明,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尖儿。 “回陛下,往年刑部官员的考核中,以仇主事的政绩尤为突出,今岁亦然。御井藏尸案,功德碑失窃案,里长贪污案…都是由仇主事主导破获的,是以下官认为”他看了齐向安一眼,“如此贤才,当得郎中一职。” 说完这话,傅君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女子为官是皇帝近几年来大力推行的改革政策,他不敢触碰圣上的逆鳞。而就齐向安方才所言,这位岳祖父大人似乎并没有反对女子为官的意思,只是不想将两位御史和月夜的案子移交出去,既如此,他就此顺着皇帝的话来说也不算得罪了他。 至于齐向安想将这几起案件攥在手里的用意他也明白,三司当中,他是刑部尚书,齐向安是大理寺卿,只要都察院的那位大人不加干涉,这三起案子的走向必会如他们所愿,可当今圣上是何等敏锐的人,若着锦衣卫细查… 他喉结一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傅大人想清楚了?” 岳祖父笑的很和蔼,眼神里似含了针,刺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傅君又有些摸不准齐向安的态度了,可转念一想,不过是给仇锦升了个郎中,于案件而言并无大碍,更何况,若是让书院的那帮酒囊饭袋来查,想必也查不出什么。 思及此,他心下稍安,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齐向安清了清嗓子,跛着足朝高坐上的帝王行了一礼,“陛下圣明,仇主事贤达如斯,当得此衔,至于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的孙女婿,“下官认为,当如陛下所言,该让书院的学子们在实战中练练手,我等做最后的复核就是。” 不知为何,齐向安说完这话,傅君忽觉后脊一凉,他抬眼瞥了眼丹陛上的君王,见他眸中似有精光闪过,唇角还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心中莫名一慌,腿肚子忽然打起颤儿来,唯恐身边的大臣看出异样,只能竭力忍着,好在黎靖北很快结束了廷议。 “既如此,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 从太和殿出来,天上飘着雪,黎靖北未乘御辇,喜云撑伞走在旁侧,唯恐帝王的衣襟被雪水浸湿。 忽然,黎靖北停了下来,问他:“到日子了么?” 琼花飞落,伞下的帝王神情淡然,声音隐含悲切。 喜云不解,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高墙的不远处是帝陵,数代龙子龙孙沉眠于此。 他忽然就明白了君王的意思,微微一顿,敛眉轻声道:“回陛下,正是今日。” 黎靖北点头,忽而撇开喜云的伞,甩下一干侍卫和太监,独自走去了最前头。 他走的很快,喜云追的十分吃力,待他再次见到帝王的背影时,黎靖北柔滑的乌发上已经落满了雪沫子。 帝王顿住脚步,凝视着空中飘落的寒英,眼神寂寥。 雪下的太大,喜云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不清主子的神情,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陛下?” 空中迟迟没有回应。 良久,前方突然传来一声低冽的呢喃,“朕今夜去看看母后。”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朕母后的遗物,为何会在…… 皇城的背面是紫金山,冬夜里,顶峰被积雪覆盖,隐约可见蜿蜒起伏的山体,山脚下的墓地里,葬着咸南的两位帝王。 昔年太祖皇帝将陵墓选在此处是有道理的,此地迎山带水,气象雄浑,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唐璎紧了紧护膝,背着风点燃了火折。顷刻间,温暖的光源将她包裹住,短暂地驱散了冬夜的寒凉。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有些搞不明白姚半雪大半夜将她喊到帝陵来做什么。 “我们进得去么?” 山脚下围着禁军,守备森严,唐璎擦了擦幂篱上的积雪,问气喘吁吁的张小满。 爬山对唐璎来说不算个事儿。灵桑寺位于菩提山上,地形颇为陡峭,是她每月拜禅的必经之路。菩提山她都爬了两年,紫金山就更不在话下,一口气爬到半山腰都不带喘的,张小满却显得十分吃力。 她扶着膝盖歇了会儿,指向紫金山的北侧,“去…去那里。” 循着张小满手指的方向望去,巍峨磅礴的鸡笼山下,排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数百名英魂埋葬于此。 是功臣墓。 咸南开国以后,太祖皇帝除了将帝陵选在紫金山外,还在钟山的西北角修建了几排功臣墓,生者虚其位,死者塑像。 功臣墓紧挨帝陵,承载了太祖皇帝当年的厚望——诸卿生前为国鞠躬尽瘁,死后忠魂也要立于朕身后,替朕守护江山。 下了山,两人走近功臣墓,唐璎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墓碑,瞥见一个眼熟的名字——“骠骑将军唐瑜墓”,脚步微微一顿。骠骑将军唐瑜是她的叔父,亦是咸南的开国功臣。与她的草包父亲不同,叔父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只可惜英年早逝,未等国立,便已殒身沙场。 叔父的忌日就在近几日,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祭拜过了。 “章大人?”张小满见她停了下来,唤道。 唐璎恍若未闻,蹲下身捡起碑前的枯枝,又拂了拂墓碑上的雪,雪层太厚,每拨一下都冻得她手指生疼,掀开一抔后,手指又不由自主地蜷缩了回来,待她再次伸手时,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拢了过来。 唐璎一愣,“姚大人?” 姚半雪替她清完雪,起身朝墓碑拜了拜,又洒了点随身带着的黄酒,再次磕头祭拜。 他的模样很虔诚,唐璎有些动容,目光扫过膝下崭新的官靴,低声道:“多谢大人赐鞋。” 姚半雪点点头,“以后都察院的地面就干净了。” 唐璎有些尴尬,她明白他指的是她初入都察院前去拜访他一事。那日她方到建安,连着几月的奔波,一双布鞋破破烂烂,深深浅浅的泥印将他的值房染得脏污不堪。他那般喜洁之人,没朝她发火便算是好的了。 祭拜完唐瑜,姚半雪转过身,“可还合脚?” 唐璎稳住身形,抬起脚示意他看。 女子的脚偏纤细,板正的皂靴套在上面竟有些别样的精巧,鞋口上方隐约能瞧见罗袜的一角,姚半雪撇开眼,耳尖微红。 暗夜里,唐璎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疑惑道:“大人寻我所为何事?” “掘坟。” 他的神情不似开玩笑,唐璎一惊,不慎被飞雪呛了一嗓子,猛咳起来,“您让我深夜来此,掘我叔…骠骑将军的坟墓?” 她就说他方才那副虔诚跪拜的模样做给谁看呢,敢情是怕她叔的英魂半夜找上门来是吧,还搁这儿先礼后挖呢。 “那个。” 姚半雪皱眉,指 向右后方一座簇新的墓碑,“唐将军乃开国元勋,吾辈楷模,凡见其碑者,自当尊之敬之,我怎会让你去掘开国元勋之墓?” 功臣墓的排列顺序也是有讲究的,似尹眉、唐瑜这些陪太祖打过天下的老臣自然位列前排,其余对社稷有功的臣子则排在后侧。 唐璎舒了一口气,顺着姚半雪手指的方向望去。漆黑的夜色下,最末位的几座墓碑旁孤伶伶的燃着三盏油灯,夜间风大,灯芯被吹的忽明忽灭,灯辉下似乎能瞧见几个人影,影影绰绰的,似在挖地。 这些人胆子可真大… “您如何让他们进来的?” 姚半雪颔首,提起油灯走在了最前方,“我托唐小公子向守陵人说了情,‘骠骑将军忌日将至,是以想带些酒水前来祭拜。’而那些人…”他朝正在掘坟的几人扬了扬下巴,“则是我请进来‘做法’的。” 他竟去找了唐璋… 唐璎愕然,她这幼弟生来就是个老古板,也不知姚半雪是如何将他说动的。 晃神间,姚半雪停了下来,对着几个掘墓人吩咐道:“开棺!” “是!” 棺盖被掀开的瞬间,唐璎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墓碑上的题字——仇瑞墓。 “姚大人,您…”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前左佥都御史仇大人生前于社稷有功,陛下特允他葬在此处。” 死后能进功臣墓,于整个宗族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仇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姚半雪竟毫不犹豫就将人家的坟给掘了,实非君子作风。 不过以这人一贯的行事作风而言,似乎也跟君子没什么关系 唐璎紧了紧裘衣,忽又想起一事,“那葛大人的遗体…” 葛留是右佥都御史,与仇瑞的死只隔了一周,若仇瑞被埋在此地,他又会去哪儿? 姚半雪咳嗽一声,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含糊道:“葛御史死的不体面,尸身已经由其妹收走了。” 葛留的妹妹…唐璎一愣,“齐向安的夫人?” “齐向安”三个字一出,姚半雪猛地转过头,将她打量了片刻,眼中浮起锋锐之色。半晌,他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时,掘坟的其中一人朝他恭敬道:“大人,可以了。” 姚半雪点点头,再次看向唐璎,目光平淡,“葛御史的尸身张小满已经验过了,至于仇御史的…”他顿了顿,“我需要你的帮助。” 半晌,他又道:“你之前不是觉得说了错话,对不起本官么?还特意登门道歉了。” 他让掘墓人将验尸工具递给唐璎,“既如此,你补偿吧。” 果然又是来让她来验尸的… 张小满是经验经老道的仵作,若是寻常的尸体,姚半雪找她即可,根本无需把自己这个“身份可疑”的人叫过来,可若仇瑞的死不同寻常,那么… 唐璎心里有了数,问姚半雪:“葛大人的死因是什么?” 葛留在都察院兢兢业业数十载,年纪都足够当仇瑞的父亲了,按说既然仇瑞能进功臣墓,那葛留也能,可姚半雪又说他死的不体面… 唐璎等了半晌,见姚半雪没有回答的意思,也不动身,“姚大人深夜寻我来此,犯夜【1】暂且不说,若是被人查出我对功臣的遗体做了这等不敬之事,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她说的可怕,脸上却毫无惧色,笑道:“如此凶险的事,我却连知情的权力都没有吗?” 姚半雪看了她一眼,颔首示意一旁的张小满。 张小满接到指示,神色有些不忿,却还是抿唇道:“葛大人死于大烟吸食过量,并无其他人为痕迹…” 唐璎一惊,还未来得及细想,姚半雪皱眉道:“可以开始了吧。” “慢着——” 她接过工具,并不马上动作,而是望向一旁的张小满,“您让她先背过身去,一刻钟后再转过来。” 箭美人是禁毒,本就十分稀有,能验毒的人更是世所罕见,姚半雪派张小满跟她来的目的恐怕也是为了偷师。 “大人,我…” 见唐璎这般态度,张小满似乎有生气,看向姚半雪的目光带了些许无措和委屈。 姚半雪却恍若未闻,皱眉吩咐道:“你按章大人说的去做。” 唐璎侧过身去,懒得去管张小满的表情,借着油灯观察起仇瑞的尸体来。 仇瑞生得板正,五官与仇锦有七分相似,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不怒自威的庄严仪态,让人联想起年画上赤着脸的关公。 怀里的红豆糕已经凉了,这是她白日里买来给陆子旭当赔罪礼的。礼物不仅没送出去,她还在这儿挖他老丈人的坟,剖他老丈人的尸体… 思及此,唐璎默默地朝仇瑞的尸身拜了拜,低喃道:“仇大人,得罪了…” 此间正值深冬,仇瑞才下葬,尸体有些僵硬,却并没有腐臭的气味散出,整个验尸的过程十分很顺利。 结束后,唐璎用雪水净了净手,呼出一口热气,总结道:“是箭美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张小满转过身来,也不看唐璎,径直走近尸体,抿唇道:“仇大人的脖颈处有数道指痕。” 又凑近仇瑞的手指看了看,“部分指痕的大小、形状与仇大人自身的指痕不太一样,许是有人行凶时掐住他脖子留下来的印记,而仇大人在挣扎时,也不慎抠伤了自己的皮肉。” 她指了指仇瑞脖颈正上方凝固的血块,“此乃生前伤。”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兀自疑惑道:“凶手既然能控制住死者,为何要选择投毒这般麻烦的手法呢?” 张小满发表完这番见解,抬头却发现姚半雪的脸色并不好看,似是嫌她多话,随即住了嘴,神情间有些受伤。 姚半雪恍若未觉,问唐璎:“可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 唐璎摇头,“从尸身上指痕分布的痕迹来看,仇大人生前确实被人按住喉咙灌过毒药,而正如张仵作所说,凶犯既已控制了他,割喉、勒死、捂死、捅死都可,根本不必采取投毒如此麻烦的手段。” 她看向姚半雪,“姚大人可还记得,我师父刚去世时,灵桑寺的人是怎么说的?” “大烟吸食过量。” 唐璎点点头,“不错,箭美人中毒而亡的症状与大烟吸食过量的死状十分相似,而葛大人与仇大人几乎是前后脚死亡,我猜测,或许是有人想借此隐瞒什么,才费心“帮”仇大人选了和葛大人差不多的死法,用以混淆视听。” 当然,皇帝也不是个傻的,若仇瑞当真也死的不体面,万不会让他进功臣墓。 姚半雪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张小满,又扫向唐璎,俊眉微微一拧。 他的这两名下属,一个忠实能干,却不爱思考。一个聪慧果敢,却身份存疑。不仅如此,这家伙还有一身死倔的脾气,做起事来一根筋,不听劝,不让他省心,看着清冷,笑起来却明媚若春风,说话时还喜欢拿那双清炯的鹿眸直视着他,让他莫名有些不适。 很奇怪,鹿眸本该是无辜的、清澈的、惹人怜惜的,可他偏偏从中看到了锋锐。 姚半雪垂眸,掩饰住内心的波澜,问她:“仇大人的死你不好奇?” 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尼,自两人在灵桑寺相识起,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入职府署后的第一天就私去贡院,还想在堂审时公然揭开朱青陌的罪行,若非孙少衡及时退堂,她早被齐向安那帮人给盯上了… 今夜他将她从都察院喊来,却没怎么见她提问,反而让他有些奇怪。 “我问 了大人就会答么?” 唐璎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容隐在朦胧的油灯下让人看不真切,“再说了,事关结业案,我若穷追不舍,对书院的其他学子来说岂非有失公允?” 姚半雪一滞,仇、葛两人的案子分明在今早廷议过后才被正式确立为书院的结业案,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正如他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一样,她也未必会对他据实相告。永乐巷那日,她替他挡箭,他为她搏命,两人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了,可她似乎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就连她的身世,他到如今都一无所知,问章同朽,他也只会和他打官腔,他再三逼问,他仍是不肯说,神色间竟还有些惶恐。 他实在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如此不愿意相信人… 验尸完毕,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唐璎正准备告辞,姚半雪从袖侧抽出一方精巧的檀木盒,淡声道:“还你。” 木盒的样式很陌生,唐璎狐疑接过,轻轻打开,里面卧着一把熟悉的匕首,刀鞘上金纹密布,底端还印有一个别致的异族图腾,正是黎靖北当年送她的那把。 姚半雪咳嗽一声,声音在清寒的夜色中难得有些温柔,“那日我们在永乐巷被人追杀时,你将这把匕首给了我防身,都察院这几日事忙,倒忘记还你了。” 太好了! 这匕首锋锐至极,是防身的利器。当年离开建安时唐璎什么都没带,仅带了这把匕首,向来爱惜不已。她将之借出去后,姚半雪许久都未联系过她,她还以为是他弄丢了不好意思说,未曾想过还有失而复得的一天,不由眉开眼笑。 方准备接过,一抬头却瞥见前方的雪地上突然多了道人影,看模样,似乎有些眼熟,笑容瞬间僵住… 姚半雪瞧见唐璎的身形明显一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由一愣。 寒夜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向他们走来,朔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泠泠月辉下,他面色阴沉,脸上的笑意明灭不定,眼尾的红痣侵略感十足。 “姚大人。” 男子唤了他一声,走近两人,眸中泛起微微的冷光,似暗夜里蛰伏的毒蛇。 “朕母后的遗物,为何会在你手里?”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天下大同,物阜民安。”…… 此言一出,姚半雪明显一愣,唐璎也是一惊,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带了点审问的意味,随后干脆撇开了目光。 黎靖北恍若未见,面色阴晴不定,唐璎移开目光时,他也好似泄了气,拿起匕首左右瞧了瞧,递还给她:“是朕看错了,朕母后的那把早就送给…” 他顿了顿,忽而一笑,“算了,不提也罢。” 姚半雪虽疑惑于帝王的异常,却不敢多问,躬身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唐璎也跟着行了礼,她不知黎靖北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抬头看向前方的紫金山,忽而一凛,那连绵起伏的山脉下,埋葬的似是…帝陵。 是了,今日是先太后的忌日,以往每年她都会陪着黎靖北前来祭拜的… 她垂下头,心绪有些复杂,黎靖北虽然背叛了她,但清格勒和宥宁长公主向来都对她不错。思及此,她呼吸微滞,朝黎靖北的方向郑重地点了个头。 看来她还记得… 迎上她的目光,黎靖北的面色微有缓和,转而看向姚半雪,眸光再次变得锋利。 “姚大人,”他瞄了眼仇瑞的碑位,语气寒凉,“你这是…” 唐璎勘验完毕后,仇瑞的尸身已经由几位掘墓人重新葬了回去,是以黎靖北并未看到尸体被掘起的那一幕,但从墓碑下凹凸不平的土堆来看,显然不难猜到此地方才发生了什么。 “回陛下,臣以为仇大人之死甚是蹊跷,仇府近几日闭门不见外客,臣苦查无果,无法,只能将寒英喊来了。”他顿了顿,“寒英在维扬府署时,曾任过仵作,是以通晓验尸之法。” 唐璎也点头,“小仇大人是下官的夫子,下官不忍其父蒙冤,便想跟着姚大人过来一探究竟。” 姚半雪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意外。她这话的意思是她是自己主动过来的,并非他的责任,他倒从未想过她会替他说话。 黑压压的夜里,油灯即将燃尽,黎靖北看着残辉里并排而立的两道身影,心中一沉,言语间也布满了寒霜,“章寒英是朕亲封的都事,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朕再清楚不过,用不着你来提醒。” “是。” 他看向姚半雪,眸光里满是审视之意,“况且京兆尹也有仵作,仇瑞的尸身若有异,三司自会提出,如何轮得到你来越俎代庖!” “掘忠臣之墓,即为灭太祖之颜,是对皇室的不敬!”黎靖北走近他,目露威压,“姚赤芒,你可知罪?!” 姚半雪垂着头,半晌,他俯身跪下,声音清寒,“臣知罪。” 唐璎怕黎靖北当真治他的罪,念头一转,插了句,“是曹大人让我们来的。” 曹佑是都察院的排面,历经两代帝王,在黎靖北跟前还是有些面子的。 果然,她这话一出,黎靖北和姚半雪两人齐齐看向她。姚半雪皱着眉,目中透着不赞成,似还有些恼意。 黎靖北则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地看了姚半雪一眼,突然话锋一转,“既然是总宪的意思,那朕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下不为例。” 他挥了挥衣袖,“退下吧。” “臣等告退。” “等等!” 黎靖北叫住两人,朝唐璎的方向颔首,“你留下。” 姚半雪一顿,对皇帝微微拱手,正要离开时,不妨唐璎摔了一跤。他俯下身,顺势朝她伸出了手。 视线上方,是姚半雪流畅的下颌和清冷的眉眼,两人凑的有些近,唐璎能闻到他衣袖间若有若无的合欢香,不由微微一愣。就在她走神的空隙,一截遒劲的小臂伸到跟前,她忽然被一股霸道而蛮横的力量从地上掼起,一转眼对上一双妖冶的眸子。 “章御史,站稳了,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黑暗中,黎靖北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将唐璎拉到身后,方想说点什么,不妨她怀中突然滑出一个小木盒,落到了雪地里,里头的红豆糕散落一地。 黎靖北俯身捡起,瞥见上面熟悉的图标后,心生疑惑,“你喜欢白玉斋的糕点?” 唐璎:“买给陆子旭的。” 黎靖北点点头,替她拾起木盒,目光到过盖子内侧的一列正楷时,脸又黑了一个度。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唐璎看清了盒子上的字,不禁面色一红。 玉肌已净,今宵帐中任君怜。 更为诡异的是…那行诗的起笔处还多了个“与陆郎”的字样… ……难怪那位卖红豆糕的小哥会问她是买给哪家公子的,还笑的那般诡异… 姚半雪目力极好,自然也瞥见了那行“虎狼之诗”,面色微微一沉,耳根也泛起了红晕,“既然进了书院就好好学习,莫把心思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留下这句叮嘱,也不等她回答,他转身离开了。 “那红豆糕…”帝王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哦,我随便拿的。” 黎靖北点点头,似也不相信她和陆子旭之间会有什么暧昧关系,遂不再追问。 一路上,君王絮絮说起两人并肩而行的日子,垂着头始终没去看她。唐璎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有些落寞,心也跟着一沉。两人做了四年的盟友,她虽恨她,却很难做到完全不在意,毕竟他也曾是她的生死之交。 忠渝侯变节后,身为太子妃的她自然也沦为了整个家族的弃子。不仅如此,就连以钟谧为首的一干太子幕僚也多次谏言,让太子废妃。那段时日她如履薄冰,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力排众议,接纳了那个被家族遗弃的她。 那时,东宫里的人都在猜太子或有废妃之意,态度也轻慢了许多。他怕她多想,每日下了早朝就来陪她下棋,夜夜宿在她房中,赏赐了许多稀罕之物,还将那些说她闲话的宫女一律杖责后逐了出去……彼时的他,算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缕光。 此外,他救她出火海,替她打压崔贵妃,尊重她,爱护她,忍着不碰她她能从往日的点点滴滴中隐约感受到他的情意,可她却不爱他,无法给予回馈,便只能拿一生的忠诚来换。只可惜,当君王的背叛来临时,她才意识到他这些似是而非的深情全都是利用她的把戏。 似黎靖北这般阴狠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真情。 唐璎闭上眼,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问他 :“陛下还有何吩咐?” 黎靖北没有答话,两人走了一刻钟,他停下脚步,“陪朕看看母后。” 唐璎本想拒绝,思及远在异乡的宥宁,还是道了声“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抵达了帝陵。 清格勒生前并不被嘉宁帝所喜,是以死后并未与先帝合葬,而是依她本人的意愿葬在了帝陵最北方的一块高地上,与她的故土遥遥相望。 黎靖北俯下身子,朝前深深一拜,看向一旁的唐璎,“阿璎。” 唐璎走上前,行了个叩见太后的大礼。 黎靖北皱眉,“你这是何意?” 唐璎淡然道:“臣见了先太后,自然要行大礼。” “你一定要在母后面前这样吗?” 黎靖北看起来像是动了气,紧咬着后槽牙,语调也变得生硬,“你发过誓的。” 唐璎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她方才行的是臣礼,而非媳妇拜见婆婆的家常礼,尊重有之,却无多少亲昵之意。 她忽然想起,两人成婚的头一年,黎靖北曾拉着她的手来看过先皇后。他跪在月光下,笑的很温柔,“母后,儿臣带阿璎来看您了。” 彼时的唐璎不解,她分明只在小时候见过先皇后一面,皇后怎可能还记得她,遂慌里慌张地解释道:“娘娘金安,小女是忠渝侯府的嫡长女,名唐璎,是太子的…”她脸色微红,“正妻。” 他撩开她的发,目光柔和,“她认识你。” 见她疑惑,黎靖北眸中的温柔之色更甚,他没有过多解释,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拜下,“儿臣与阿璎已立白头之约,鸳鸯之盟,愿为形与影,此生不相负。” 愿为形与影,此生不相负——这便是他们当年立下的誓言。 不错,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却不能成为他此刻攻讦她的理由! 唐璎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微微一笑,“陛下说我违背誓言,那您敢当着娘娘的面把您做过的事儿说一说么?” 黎靖北静静地盯着她,面色阴沉如水,眼尾的那抹赤色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半晌,空气中传来他冰冷的声线,“杀人偿命,崔夫人这般乃是她咎由自取!” 听得这话,唐璎攥紧了拳头,心中愤懑不已,方才的一点酸涩之感瞬间消弭于无形,“楚夫人生前恶事做尽,纵有一品的诰命傍身,然法不阿贵,三司念及古月母女遭过的罪,未必会判她死刑!而你…” 唐璎缓缓走近他,双目泛红,“为了对付崔明和,竟蓄意引诱,徐徐图之,先是设计恭王被刺,让得罪了靖王的安国公世子失去了倚仗,再在楚夫人求助无门时,一张请帖将她诱到了我的生辰宴上,使她和古月两人相遇…”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你也知道,救子心切楚夫人在得之古月崔夫人的身份时,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会求她,而她这一去,古月姐姐又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还有…”她冷声道:“古月姐姐前脚才杀完人,董穹后脚就赶到了,前后相隔不到一刻钟,人抓到后隔日就被定了死刑,若非你大权独揽时有意为之,令三司都来不及反应,这其中未必没有斡旋的可能!” 唐璎注视着他,心中泛起滔天怒意,厉声道:“夫妻结盟,当以诚信为先。东宫四年,我扪心自问,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欺瞒,而你呢!!你是如何对我的?!!” 黎靖北静静地听着她宣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晦暗不明,自始至终都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句。 “结盟…” 听到这两个字,许久不发一言的帝王缓缓靠近她,周身寒气涌现,“成婚四年,你便只当我是盟友么?” 说罢,他忽然起身捏住她的肩膀,双臂颤抖,“唐璎…你当真看不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眸中透着不甘与怒意,眼尾的红痣愈发妖冶,竟隐隐有种骇人之感。唐璎吃痛,被她一碰,脸上的嫌恶之色更甚,狠狠一挣,黎靖北却将她捏得更紧。 帝王的呢喃仿似呜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被她这一弄,唐璎反倒清醒了许多,她一根根掰开帝王的手指,泠然道:“你错在…分明是你蓄意设的局,就不该倒打一耙说是古月姐姐咎由自取,更不该欺我瞒我,利用我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对付我阿姊…” “黎靖北,你的虚伪让我觉得恶心!” 她立起身,不去看他的脸色,径自朝远处走去。良久,寒风中似飘来一句模糊的低语,轻柔似幻。 “木已成舟,你我今后互为君臣,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朔风泠冽,黎靖北在风中立了许久,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屈膝跪在了清格勒墓旁。 “母后,儿臣心里装了十五年的人,终究没能喜欢上我呢。” 夜辉下,他浇了一盏清酒,低头苦笑,“儿臣…做错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雪声。 温醇的酒液甫一落地,瞬间凝结成冰,黎靖北却惘若未见,伸手触去,冰雪侵肤。 “陛下…” 不远处,喜云轻轻唤了他一声,目露担忧,“仔细些您的手,可别冻坏了…” 黎靖北充耳未闻,兀自抚摸着墓碑下的冰渣子,好似这样就能离母后更近一些… 遥远的彼方,他仿佛看见那个同样妖冶的女子,立在朦胧的宫灯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笑容绮丽,“阿木尔,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没有字,阿木尔是他的小名,在北梁语中是平安的意思。 小小的他昂着头,肃容道:“天下大同,物阜民安。” 清格勒听言笑了笑,眸中满是骄傲和悲悯,仿佛有无尽的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抱了抱他,轻轻说了句,“阿木尔…你可要快些长大啊…” 那是母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没过多久,她便无故暴毙在宫内,永远的离开了他。 没有君主命令,喜云和一干侍卫不敢往前。黑夜里,帝王独自在雪中跪了许久,冻得手脚冰凉。 半晌,他望向远方的夜空,捏紧冻得发紫的拳头,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母后…儿臣答应过您,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一定会坚定无悔地走下去。”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夫子将令牌给我吧。”…… 临近年关,都察院各处都忙的不可开交。 官府案牍积压,唐璎作为照磨所都事,主掌照刷文卷之事,年底自然也忙得抽不开身,连书院那头都顾不上,一连旷了好几日的课才勉强将累积的文卷整理了个七七八八,好在手底下的检校还算体贴,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卷都替她审查过了,替她省了不少事儿。 六日后,她终于得空去了趟书院。 今日是墨夫子讲学,主讲《五经》之首的《周易》,正所谓“不学易不能为官为相”,她是要做官的人,是以听的分外认真。 唐璎并未正式念过书,往昔在东宫时,曾有过数年文华殿听讲的经验,因此于《策问》一学上尚算擅长,可《五经》对她来说却极为晦涩,除《诗经》外的其余四本都学得相当吃力,好在墨夫子教学讲究因材施教,循序渐进,让她听起课来也不至于完全是云里雾里的状态。 下了午课,唐璎经过周惠时,察觉到她罗袖下的手心红红的,手掌的右侧还肿起来一块儿。 “你怎么了?” 周惠闻言一惊,猛地缩回手,抿着唇不说话,李书彤见状也跟着皱眉道:“是不是孙尧打你了?” 周惠摇头,将手拢进袖子里藏好,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 一旁的孙尧不满了,瞪着一双桀骜的丹凤眼,嘴撅得老高,“李书彤你别给老子造谣啊,之前那副耳暖她找人缝好后老子可就再也没找过她 麻烦了。” 况且…他心虚地瞟了周惠一眼,他又打不过她,何必自讨没趣。 “不是孙尧干的…”周惠红着脸小声道。 她似乎不忍孙尧被冤枉,却依然没有说出实情的意思。 孙尧见她这副模样,反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那你到底怎么搞的啊” “是我娘…” 这时,周年音走了过来,神色间羞愧难当,“其实不关阿惠的事,是府中小厮送错了餐食,不慎将我的燕窝羹送到了阿惠的住处,她误饮后才会被我娘罚的…” 周年音向来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况且她自幼就跟周惠感情好,于此一事上显然也不齿于周夫人的做法,但碍于这人到底是她亲娘,倒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妄加议论,周长金更是不会管这些琐事。 李书彤此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微微捏紧了拳,看向周惠的眼中略带怜惜。 她与周惠交好,自然也明白她数年来寄人篱下的痛楚,外人欺负她时她尚可仗义一二,可若欺负她的人是她家人说到底,她也没有立场去掺和远宁伯家的事。 远宁伯府对嫡庶两脉一贯分管严苛,周夫人更是出了名的苛待妾室。周惠是妾生女,若放在平常,燕窝羹之类的东西根本轮不上她,只是最近年关将至,各府图吉利都会置办些上档次的年货,对下人的赏赐也会丰厚些,想必周惠也是以为那燕窝是主母赏给她的开年礼,才会误饮了,乱了所谓嫡庶的规矩。 这厢周年音兀自愧疚着,周惠却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宽慰道:“阿姊,是我不该喝那碗燕窝羹,阿惠该想到的,不怪母亲。” 周年音叹了口气,满眼怜惜,“阿惠啊,没有什么是你不该的…你…唉…算了…” 她轻轻捧起周惠的手,温柔地敷了些草药上去,哽了哽,“阿惠啊,我们好容易说动父亲才入了这间书院,往后我们一定要发奋,要考取功名,主宰自己的人生!” 周惠垂眸,喉头间亦有些哽咽,应道:“好…” 唐璎看着周家两姐妹,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周年音自幼由名儒辅导,博学多识,才学上虽不及李书彤、沈栋这些中过举的人,却也比绝大多数闺秀出色,而周惠作为妾生女,周夫人自然不会为她延请名师。若是基础不牢,她学起来恐怕比孙尧还要吃力些,即使此番能够顺利结业,一年后的会试对她来说也是难如登天。 毕竟是远宁伯的家务事,饶是唐璎心疼周惠,也不好去说些什么。 她拿出罗汇送的荔枝挨个儿分给了大家,“来,吃荔枝,”给周惠的那几颗最为饱满。 周长金拿起荔枝左右瞧了瞧,喜道:“嚯!是相袍紫啊!”他吊儿郎当地看向唐璎,“这么好的品相,你上哪儿弄来的?” 唐璎含糊道:“朋友送的。” 周长金优雅地剥开一只,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一股甘甜的凉液顺着喉管滑下,他闭着眼睛赞赏道:“乌石荔枝,又称相袍紫,味甘色丽,实大核小,通体饱满,肉实莹润,可堪贡品。” 周年音听后瞠目结舌,“你这般心思用在读书上多好。” 周长金摇了摇头,“读书乏味,倒不如研究这佳荔来的有趣。”说罢,他再次伸手往布袋里一摸,未曾想却见了底儿,还顺手拈出来一张字条。 “诶?” 周长金取出字条,展开一看,是一句新春祝福——“愿新年,胜旧年”,后头还跟了一句,“赠章都事。” 李书彤的神色瞬间起了变化,“章都事?” 众人面带疑惑地看向唐璎,唐璎垂眸,见瞒不住了,只好承认道:“我是照磨所都事,承旨七品,目前在都察院供职。” 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周长金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大冬天的,你从哪儿搞来这么极品的荔枝,这样的品相我只在我爹案头见过,好像也是你们都察院的那个谁送的。” 唐璎瞥了他一眼,“佥都御史罗大人。” “啊对对对,好像就是他。”周长金点点头,见布袋里的荔枝没了,转而薅起陆子旭的来,似乎对她的官身不大感冒。陆子旭曲身躲过,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氏姐妹眼中则满是艳羡,李书彤更是直接僵在了原地,半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等等…都事…莫非维扬那起科举受贿案是你解决的?” 周年音也反应过来,“据说那人姓章,原先是个仵作…”她瞪大了眼睛,“寒英你…” 唐璎点点头,淡然道:“解决谈不上,案子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孙大人,都察院的宋大人以及姚大人联合破获的,我只不过顺带提供了点儿线索。” 李书彤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震惊过后是满满的不解,“你既然都已经是官身了,为何还要来书院读书?” 唐璎敛眉,掩饰住眸中的波澜,反问她:“你知道陛下修建毓德书院的目的吗?” 李书彤似有所感,“兴办女学。” 她又问:“这间书院于嘉宁二十年太子监国时就已竣工,可一直到广安二年末才正式开始招生,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众人眼神变得微妙,李书彤咽了口唾沫,垂眸艰涩道:“推行女官很难。” “那不就得了。” 唐璎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陛下修建这样一座男女混读制的书院尚且如此艰难,我身为女子,在这满是男性的官场上本就势弱,若不主动参加科考,造成取士不公,岂非叫这天下的女子遭人诟病?” 她顿了顿,笑容忽然变得促狭,“更何况,我也不愿在往后为官的道路上,让别人倚着我的出身来打压我、教我做事。” 李书彤愣了愣,似乎隐隐明白了圣上愿意给她赐官的理由。 孙尧却不以为意,“说的倒是凛然。”他嗤笑一声,眸中满是挑衅,“那我问你,来年会试你若进不了三甲,会辞官么?” 唐璎迎上她的目光,毫无惧意,“那是自然,届时我若未中同进士,便按照书院的规矩参加三年后的乡试,若是连乡试都过不了…”她笑了笑,“便是辞官从童试开始考起又有何妨?” 唐璎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也在打鼓,以她目前的水平来看,莫说三甲,便是连乡试都觉得难,好在她也清楚自己的薄弱点在哪里,若这一年内她能将《五经》啃透,同进士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孙尧只觉得她猖狂,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好啊,那我们一年后见真章。” 陆子旭不爽好友被欺负,忍不住讥笑道:“孙公子也得好好学啊,别等人家一年后考取了功名,你却还是个白身,到时候你日日捉猫逗狗,章大人搁你屁股后头天天盯着你参奏。” 孙尧一凛,这才想起来唐璎目前在都察院供职,似乎真有权力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参他一本,随即闭上了嘴巴。 陆家嘴很满意自己的发挥,她觑了唐璎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将他拉到一边,递给他一只木盒,“白玉斋的红豆糕,给你的,算是这些年不告而别的赔罪礼…” 陆子旭一听“红豆糕”三个字眼睛都亮了,打开盒子却有些失望,“怎么都散开了?” 他拿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嗯?怎么一股冰渣子味儿?” 唐璎咳嗽一声,“许是天气太凉了。” 陆子旭吐掉口中碎冰,端着盒盖皱起了眉,“这上面的字怎么都被涂掉了?”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玉’什么‘净’,什么‘帐’什么‘君怜’,这都什么啊?” 唐璎脸颊一红,作势要拿走盒子,“废话那么多,你不吃给我。” 见她手伸过来了,陆子旭赶紧将盒子抱紧,讪笑道:“我吃,我吃。” 短暂的午休后是武夫子陈觅的课,仇锦也在。 陈夫子上完课,当 即宣布了一年后书院结业考的实战题,即左、右佥都御史,以及外廷官月夜死亡的真相。 “题是陛下和诸位大人商议后定下的,尔等须认真对待,不可马虎。” 仇锦对陈觅点点头,翻开手中的文卷,“我跟陈夫子商讨后,将诸位分成了两组。仇大人一案,由章寒英带队,携周长金、李书彤、沈栋三人展开调查;葛大人一案,由陆子旭带队,携孙尧、周惠、周年音展开调查,一周后各组再交叉调查,以一年的结业期为限,诸位每日需书写调查日志,届时陛下会同书院夫子并三司官员视日志的详实程度评分,授予结业资格,凡从书院结业的学生即有直通会试的资格。” 此言一出,陆子旭不满道:“我要跟寒英换组。” 仇锦睨了他一眼,语意凌然,“这是我跟陈夫子共同商量过的分组,不可更改。” 孙尧晌午被他呛了一嘴,心中不爽,趁机嘲讽道:“仇大人的案子连仇夫子都知道避嫌,你却偏要腆着脸凑过来,当真是不知羞耻。” 陆子旭喜欢仇锦的事儿满京皆知,孙尧说出这番话还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岂料陆子旭根本不在意,“避嫌?” 他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勾起,“避什么嫌?我竟不知,我同仇大人还有什么亲戚关系?” 孙尧正要借机揶揄,陆子旭却话锋一转,“仇大人一生廉洁奉公,仔细一想,倒也称得上我们建安的父母官,如此说来,我们都是他儿子。” 他昂起头,眼神似笑非笑地扫过仇锦,嘀咕道:“反正仇大人生前挺喜欢我的,若是仇家人同意,我也愿意给他当儿子,为他守孝。” 这话说的…好似他已经成了仇家的一员,饶是孙尧见多识广,也还是被他的厚脸皮给震惊到了。 仇锦的脸又气又红,狠狠瞪了陆子旭一眼,陆子旭却转开眼睛,掏了掏耳朵,权当没看见。 陈觅咳嗽一声,将手中令牌一一分发给众人,肃然道:“此为金虎令,凡持此令者,一年内可问询、稽查百官,不必受阻,却无缉拿、行刑的权力,此令为陛下亲赐,望诸位慎用。” 唐璎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却有些惊讶…黎靖北竟会将如此大的权力放给书院的一帮学生。 李书彤不解道:“方才陈夫子说,结业案里头还包括了一位外廷官的死?” 仇锦点点头,“不错,” 她拿出一枚银色的令牌,“这位大人名叫月夜,曾在东宫当过差,后被调到了外廷,陛下吩咐她的案子由一人来查即可,不必兴师动众。” 说罢,又环视众人:“你们谁愿意?” 没有人动,众人显然都觉得一个女官的死无足轻重。李书彤也有些犹豫,她若应下此事,就会比别人多掌握一分信息,日志上可写的内容也会更加丰富一些,可说到底她垂眸,这个叫月夜的原先只不过是内廷的一个女侍,有关她的案子,问询的令牌也只是银制的,并非金虎,由此可见圣上也不那么重视… 她犹豫片刻,想起离家那日立下的誓言,还是想争取一番,就在她准备点头时,前方的一只手伸了起来,“我来。” 唐璎举起手,“夫子将令牌给我吧。” 李书彤垂下举起一半的手,默默将金虎令收进怀中。 明日小年,书院下了课就开始休假,想到照磨所还有些未竞的事宜,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等她从照磨所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回去休沐了,一抬眼,只见湖心亭的中央坐着一道玄色的身影,看模样似乎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是姚半雪。 他端坐在石凳上,微微躬着身子,修长的手指正拨弄着什么,远看去幽雅宁和,与亭外的雪景相得益彰。 她慢慢走近,熟悉的合欢香扑面而来。 姚半雪合香的手法颇为熟稔,比量均匀,浓淡适宜,看得唐璎微微有些惊讶:他还精通调香? “湖心调香,大人雅兴。”唐璎笑了笑,凑近轻嗅了一下,赞道:“好闻。” 听见她的声音,姚半雪呼吸一滞,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继续揉搓起手中的香泥,“这是舍弟的香方。” 唐璎有些诧异,在维扬时,章同朽曾告诉她,姚半雪出自颖川世家姚氏,乃青州人,七年前去的维扬,未及而立之年便官拜四品……。现如今他已经是正三品的官了,倒从未听过他家中还有个弟弟。 思及此,唐璎笑了笑,随口客套道:“姚大人秀外慧中,令弟想必也是人中龙凤,不知他如今在何处高就?” 没有回应,良久,风中传来一句沙哑的呢喃:“他死了。” 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听得唐璎却心下一沉,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只好囫囵道:“这合欢的香方…甚好。” “我以后不会再熏了。” 唐璎一愣,“为何?” 姚半雪低眸,忍了忍,终究没能把曹佑的那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给说出来。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寒眸扫向唐璎,“你找我何事?” 说罢,又补充了道:“至于两位佥都御史的死,陛下已经移交到你们书院了,我不便插手,你若是来我这儿打听消息的…”他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香灰,“抱歉,无可奉告。” 她又没说要问这个……唐璎觉得这人冷邦邦的,甚是无趣,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 姚半雪独自在亭中坐了许久,申时,张小满跑了过来,“大人——”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雪,“章大人说了,您送她的那双鞋轻便又合脚,她喜欢的紧。”她笑了笑,“不愧是您逛了几家店铺买来的。” 那双鞋她在帝陵就已经向他展示过了,确实很适合她。 姚半雪手指微曲,轻轻“哦”了一声。张小满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保养木簪的豆油我忘记拿给她了,下值后我替她送过去。” “嗯。” 张小满方准备下去,姚半雪叫住她,“等等。” 她顿住脚步。 姚半雪轻咳一声,“你告诉她,鞋子是在美人斋买的,那儿好东西多,你让她得空的时候去瞧瞧。” 张小满不解,“大人记岔了,那鞋子分明是您在乐沙鞋坊定制…”眼见姚半雪的眸色越来越深,张小满立刻会意,垂首道:“是,属下知道了。” 40-50 第41章 第四十章“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小年一到,外地的商户都闭了店,回乡过年去了,唯有本地的几家还稀稀拉拉的开着,美人斋便是其中一家。 唐璎走下牛车,问堂前扫雪的小厮,“小许,四喜哥呢?” 小许一愣,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惊喜道:“大姑娘!” 未出阁时,唐璎在侯府的女眷中年龄最大,底下还有个妹妹,如今去了巴蜀,是以这儿人都唤她大姑娘。 看她如今的一身行头,小许有些疑惑,“大姑娘你怎么…” 唐璎“嘘”了一声,小声道:“我如今改了户籍,名叫章寒英,往后若有人问起,你只当不认识我,知道吗?” 小许不解,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她迎进室内,“四喜哥一早就去允棠阁帮忙了,不在店内,宣娘倒是在楼上,大姑娘若是想见,我替您知会一声?” “有劳了。” 望着店内熟悉的装饰,唐璎有些感慨,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美人斋是由她兄长和古月姐姐一手建立的,崔家势盛时,美人斋曾是建安第一楼,如今崔家失势,古月被流放,店铺几经易主,最后由一位姓史的老板收购了。 昨日姚半雪托张小满转告她,赠她的鞋就是在美人斋买的,这儿好东西多,让她得了空来转转。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 美人斋盛产珠宝玉器,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所涉品类多如牛毛,却唯独不售卖鞋履。她不知道姚半雪让她来看的“好东西”是什么,但他既然说了,想必有他的用意。 这时,二楼的拐角处走下来一名女子,眉目温婉,身段苗条,举手投足间亲切感十足。这人她认识,是古月姐姐当年第一批招进来凤娘,名唤宣娘。 宣娘见了她,盈盈一拜,“大姑娘过年好。” 唐璎亦 回以一礼,笑道:“忠渝侯府被抄,家父也没了爵位,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姑娘了,宣姐姐若不介意,往后可唤我寒英。” 宣娘愕然,心中有些酸涩,但见她面色如常,亦笑道:“我本以为你出了宫会自甘堕落,如今见你神采依旧,心中甚是欣喜。” 她顿了顿,“寒英,你我许久未见,也不知你这些年过的如何,你若是有难处,一定要和我说,姐姐会尽全力帮你。” 唐璎心间一暖,想起从前的日子,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那我定不会客气。”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古月。 唐璎环顾四周,实在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问宣娘,“宣姐姐,美人斋可有什么‘好东西’?” 宣娘不解,“你是说”她顿了顿,忽而笑着揶揄道:“这店里的东西,你若是看上了什么尽管直说,姐姐送你。” 唐璎摇摇头,神色间也有些无奈,姚半雪的那句提示太过笼统,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宣娘解释… 见她许久未说话,宣娘兀自沉思道:“美人斋繁盛之时,那好东西可太多了,数不胜数,你要问特别好的东西,那我可真得仔细想想。” 看来是没什么线索了…… 唐璎有些失望,就在她准备告辞时,宣娘突然道:“好东西我见过许多,没记着什么特别稀罕的宝物,但要说有趣的物什,我只在…”她小心地看了唐璎一眼,凑近道:“孙贵人身上见到过。” 孙昭仪……孙寄琴! 唐璎顿时眼睛放光,来了些兴趣,“姐姐细说看看。” 宣娘沏了一壶茶,回忆道:“孙贵人出嫁那年,曾来美人斋挑选过嫁妆,彼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那日她似乎心情不大好,伏在那丫鬟肩上一直哭,那丫鬟见她哭个不止,突然从怀中拿出一把团扇来哄她,耳语几句后便哄好了。” 唐璎蹙眉,心间浮起些疑惑。 和她一样,孙寄琴是在嘉宁十六年嫁给黎靖北的,一同在东宫的那四年,唯有她最得太子宠爱。孙寄琴性格温婉,处事大度,却唯有一点让人费解——她十分厌恶与人肢体接触,平日里沐浴梳妆都是她亲自动的手,身边的丫鬟根本近不了身,若有下人不慎碰到了她,还会受到处罚。 可她既然如此讨厌与人亲近,缘何会靠在一个丫鬟身上痛哭呢? 唐璎按下心中疑惑,问宣娘:“姐姐说的有趣之物是?” “哦。” 宣娘抿了一口茶,“我说的是那丫鬟留给孙昭仪的团扇。” 她托着雪腮回忆道:“那团扇用的是鸳鸯莲鹭锦的织纹,上面绣有鸳鸯、鹭鸶、金鱼、荷花等织物,针法虽一般,却胜在样式新颖,若隐若现间,那针线勾勒的水中之物竟似是活过来一般,惟妙惟肖的,乍一看倒也意趣横生。我做女红多年,倒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绣法。” 说完,她又皱起了眉头,兀自嘀咕道:“可我总觉得那图案有些不对劲…” 唐璎来了精神,“何处不对?” “我也说不上来…”她抚了抚脸颊,无奈摇头,“都过去这么久了,许是我记错了吧。” 说到此处,唐璎心中疑虑更甚,“自那之后,孙昭仪和那丫鬟可曾再来光顾过?” 宣娘摇头,“未曾,孙昭仪入宫后曾托人来买过几副首饰,本人并未现身,至于那丫鬟就更是不曾出现过了。” 天色将暮,唐璎起身告辞,“多谢宣姐姐,姐姐若是还想起了什么,可去桐花街的官舍寻我。” “好。”宣娘点头,旋即一惊,“官舍你当官了?那陛下他…” 唐璎垂眸,“嗯,他封的。” 见她不欲多言,宣娘也不好再问,轻轻握住她的手,再次叮嘱道:“大姑娘,你若是遇上了难处,一定要跟姐姐说啊,姐姐别的没有,这些年银子倒是攒了一些,官场上若有需要打点的地方,你来跟姐姐要…”说着说着,她眼眶微微红了起来,“掌柜的去了惠州…我…” 她最终还是提到了古月,唐璎心中一软,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姐姐不必担心,我过的很好,至于古月姐姐那边…”她哽了哽,“我会尽力争取的。” 眼看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唐璎去了趟北镇抚司。 金银虎牌所能问询的白官并不包括锦衣卫,她本以为自己进去要费一番周折,好在她要找的人也在,两个小吏替她通传一声后便将她请了进去。 值房内亮着灯,她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谁?” “章寒英。” 那声音顿了顿,“进来。” 唐璎走上前,朝着桌案上的人施了一礼,“见过孙大人。” 孙少衡放下奏报,起身朝她回以一礼。 他让下人筛了茶,指了指旁边的木椅,“章大人请上座。” 孙少衡比她高了六品,本不必对她如此客气,唐璎有些不适应,她落座后,见他还直挺挺地立在她跟前,便有些坐不下去了,道:“大人费心了,我站着就好。” 他“嗯”了一声,倒也没强求,轻轻关上门,一双鹰眸看向她,“章大人有何事吩咐?” 唐璎有些踌躇,咳嗽一声道:“吩咐不敢当我想向您打听一些孙娘娘的事儿…”孙少衡是孙寄琴的哥哥,对孙寄琴的了解肯定比她多。 孙少衡闻言嘴唇动了动,没有作声,一双黑眸凝视着她,示意她继续。 唐璎续道:“外廷官月夜的案子陛下已经移交到书院了,如今由我全权掌握。” 她拿出御赐的银虎牌,“此令可许我稽查、问讯之权,然我知道,锦衣卫并不在问讯之列,所以…”她顿了顿,“孙大人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再多问。” 孙少衡仍旧没有说话,半撑着头,鹰眸中锐光闪过,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他道:“你问吧。” 唐璎站直了身子,肃容道:“我听说娘娘嫁入东宫之前,曾和她的丫鬟去了趟美人斋,两人举止颇为亲密”她顿了顿,“孙大人可知道,娘娘从前在闺阁时,可曾有过亲近的仆役?” 孙寄琴不喜欢同外人亲近的习惯孙少衡想必也知道,果然,她这话才说完,孙少衡脸色一沉,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硬问是不好问了…唐璎方想换个方式开口,眼神却突然瞥见他书柜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团扇,那模样颇为熟悉… 孙少衡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眸色猛的一闪,隐约有些慌张。 不同于博古架上的其他摆件,那团扇并非立起来的,而是平放在左下角的其中一格里,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 “那把扇子…能借我看看吗?” 饶是知道孙少衡有所隐瞒,唐璎还是问出了口。东宫那四年里,月夜对谁都淡淡的,包括她这个主人,唯有对孙寄琴的事会关心一二,唐璎直觉月夜的死跟孙寄琴的秘密脱不开干系。 “去吧。”出乎意料的,孙少衡同意了她的要求。 唐璎走近博古架,拿起团扇左右端看…鸳鸯、鹭鸶、金鱼、荷花…果真跟宣娘形容的一模一样,是那丫鬟拿给孙寄琴的鸳鸯莲鹭锦扇。 宣娘似乎还说过,那团扇的图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唐璎佝下身,借着烛光仔细瞧了瞧——扇面上,一对鸳鸯栖息在荷叶上,一只鹭鸶停在另一叶荷瓣上,显得孤零零的,荷花底下有一只金鱼在游动…金银交错见,扇中之景当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让人目不暇接。 许是女红经验不足,唐璎也看不出不对劲的点在哪儿,可盯着那些图案看久了,又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而更令她在意的是,孙寄琴的私物为何会在她哥哥这儿? 她问孙少衡,“此物可是孙娘娘的?” “是。” “娘娘的私物,为何会在大人这儿?” 孙少衡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她,眸中划过一抹悲哀,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愧色,“寄琴都嫁人了,也该…收收心了。” 他神色 有些疲惫了,“章大人,这是我妹妹的私事,我也不好说的太多…” 霎那间,唐璎似乎明白了什么… 孙寄琴的姑姑曾是崔府的瘦马,在孙少衡这一脉还未出头前,整个孙家都是寄人篱下的存在,以孙寄琴当初的身份,能成为太子选侍是莫大的荣耀,可宣娘却告诉她,孙寄琴挑选嫁妆时分明哭得厉害,直到看见那团扇后才有所缓解,这说明她很有可能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在嫁人前就已经有所属了。 那团扇恐怕也是孙寄琴的情郎托那丫鬟带给她的,至于为什么会辗转落到孙少衡这儿,恐怕是孙少衡察觉到妹妹的心思后强行给她收走的,毕竟孙寄琴若是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祸害的可是整个孙家 思及此,唐璎朝孙少衡鞠了一躬,“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自觉道:“宵禁将至,我该告辞了。” 听到她要走,孙少衡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垂下眼眸,任残烛的暗影落到他身上。 他没有挽留,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有空去看看寄琴吧,她最近…不是很好…” 唐璎脚步一顿,心中有些疑惑,却还是答应了他,“好。”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寒英,你有福了。”…… 小年夜过后,唐璎又回了书院。 她方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就发现此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孙尧见是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李书彤也在打量她,眼神中犹自有些不服,在她看过来后又开始躲闪,周氏姐妹则一脸艳羡地望着她,唯有沈栋和周长金还是老样子,一个事不关己,一个潇洒恣意,都对跟自己无关的事不感兴趣。 须臾,陆子旭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脸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缓缓凑近她,“寒英,你有福了。” 唐璎不解。 陆子旭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贱兮兮的,“恭喜你,正式被我爹收为了内门弟子啦!” 他指了指一边的庑房,桃花眼眯成一条缝儿,“他老人家叫你过去呢。” 唐璎一愣,随即明白了众人的反常。 陆子旭虽然是个吊儿郎当的混不吝,可他爹陆讳却是能与刘钟朱三人齐名的开朝元老,曾官至太师,如今虽已致仕,朝中仍有大半的官员都师从于他,地位依旧举重若轻。 咸南历经三代帝王,陆讳更是桃李无数,嘉宁帝便是其中之一,世人无不以成为陆讳的学生为荣。 帝师之生,前途无量。 然而,陆讳虽领着书院夫子的名,却并非书院的主讲老师,只会在闲时来点个卯,心情好便讲讲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推行女官,修建男女混合制的书院只是其中第一步,而让陆讳来挂名,无疑是对该书院最好的背书。 书院的学子们即使只能得他偶尔的点拨便已心满意足,更何况上回讲学时,陆讳还特意承认了他们的学生身份,更是惹得众人心花怒放,只是这般喜悦,终究被一个人给打破了。 陆讳的外门弟子多如牛毛,然而内门弟子却寥寥无几,包裹嘉宁帝外在内也不过十余人,这些人如今皆已封侯拜将,亦或身居高位,成了官场上独当一面的贤才。 唐璎能得此殊荣,众人说不羡慕是假的,陆讳他们不敢说,便只能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唐璎,如此,她便成了书院最显眼的存在。 此时离早课还有小半个时辰,唐璎收拾好笔墨,迈步走进了庑房。 陆讳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了她,点头道:“过来坐。” 唐璎向他鞠了一躬,俯身落座。 除开三朝元老这重身份外,陆讳还有一点令她印象深刻——他是当今贵妃陆容时的父亲。 嘉宁十六年,陆容时以太子侧妃的身份和她,以及孙寄琴三人一同嫁入了东宫,彼时陆讳早已致仕,离开建安后云游四方,连女儿成亲都未曾出现过,陆夫人早逝,陆容时的婚事还是由陆子旭和仇锦代为操办的,是以唐璎从未以太子妃的身份见过这位陆大人。 陆讳是偏平和的长相,唇角下撇,八字纹明显,眼角却有些上扬,为他慈爱的面孔平添了一丝威严,唐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上位者的气息。 “见过陆大人。” 唐璎方准备作个长揖,陆讳却很快将她扶起来,“我已辞官,莫再唤我陆大人,叫我老师就好。” 唐璎有些犹豫,默了半晌,还是轻轻唤了一声“老师。” 陆讳展颜,“我还以为你会为书院的其他学生鸣不平,不肯认我这个老师呢。” 唐璎敛眸,“学生认为,做人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不必强求他人的想法。我未作恶事,生嗔恨心的是他们,我又何必为了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而委曲求全,白白舍掉自己来之不易的机会呢?” 更何况…唐璎抿唇,为了保持如今的官身,她必须要在来年的礼闱拿到前三甲的成绩,此番若能得名师指点,她自然不遑多让。 “不错…你能如此作想,才适合官场。” 陆讳点点头,眸露欣赏之意,忽而问她:“小年之前有段日子,你是否连着旷了好几日的课?” 唐璎一愣,未曾料到他竟将自己行踪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是花了些心思的,遂如实回答道:“六日了。” 她顿了顿,“年底了,照磨所事忙,学生不得空,便只能顾此失彼了。” “进学在勤,往后不能再这样了。”陆讳盯着她,沉声道:“我已在廷议上夸下海口,承诺你定会在来年恩科的春闱上考取进士,如若你落了第,我将主动向书院请辞。” 唐璎一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先不说陆讳都这把年纪的人了,为何还敢当着皇帝和诸臣工的面夸下这样的海口,再说这进士… 唐璎咽了口唾沫,问陆讳:“您说的进士…是进士出身,还是进士及第?” 陆讳斜了她一眼,“进士出身。” 听到此处,唐璎长舒一口气,好在这陆阁还不算太疯… 然而她这口气却也舒的不怎么自然。进士及第只有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些于她而言无疑是望尘莫及的,而进士出身虽设有名额若干,但以她目前的水准来看,连中同进士都难,况且她原先的目标也只是同进士而已 说完目标后,陆讳给她下了任务,规定她每日必须比其他学生提早一个时辰到书院听课,还将她的武学课也取消了,一律改为他本人亲自授课。她平日里除了要完成周、墨两位夫子的课业外,还要完成陆讳给她单独布置的那一份。 唐璎的兄长是状元,她在闺阁时曾读过些书,早年间也常常会陪太子去文华殿听课,是以对《四书》、《策问》之类的讲学算是颇有研究,可一遇上晦涩难懂的《五经》就头疼了。 墨修永负责《五经》和《策问》的教学,知她基础薄弱,便会因材施教地从《诗经》开始讲起,而陆讳一上来就找了本《五经》中最为生涩的《尚书》来讲,不出两日,唐璎已经是一副云里雾里的状态。 陆讳的授课强度太大,课业繁重,再加上之前在照磨所劳累过度所攒下来的淤气,没过几日她就病了,每日昏昏沉沉的,大夫说是体虚所致,让她开春后多活动多动,切勿忧思过度。 无奈,唐璎康复后,陆讳只好把仇锦的那堂武学课给她恢复了,至于陈觅那一堂还是被他给占掉了。 授课时见她精神萎靡,陆讳有些很铁不成钢地敲了下她的幂篱,冷声道:“你既不想做那金丝笼里的凤凰,便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下么?” 连日风寒,唐璎的脑子本还有些迷糊,猛然听到这句话,吓得她赶紧她抬起了头,“老师…” 陆讳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尚书》往前一搁,“你歇在家中这几日,陛下将我喊去宫里训了一顿,斥我为师太严,不体恤你的辛苦,还将你的身份告诉了 我,吩咐我好好‘照顾’你。 唐璎一惊,旋即升起一阵疑惑,陆讳将皇宫比做金丝笼,将皇后比做不得自由的凤凰,他既然知道后宫的苦楚,缘何还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呢? 这话她却不好问出口,毕竟陆讳上是黎靖北的老丈人,下是皇帝的臣工,怎样都和她这个局外人无关。 也罢,连自己女儿成亲都能跑出去游山玩水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 见夫子还在气头上,唐璎只能恭顺地笑了笑,“多谢老师关怀。” 又道:“学生曾闻老师您少时即嗜学,家中清寒,无从购得文房四宝,遂以石为笔,土为纸,于田野乡舍间刻镂文字,这一写就是十几年,就算您暮年时已位极人臣,为借喜爱的孤本,仍不惜于寒冬腊月间徒步五十里,才堪堪以诚意之心求得五日的借阅期限,五日期到,您又冒着风雪徒步给人家送了回去,如此坚毅之姿,当得吾辈楷模。” 她顿了顿,将案几上的《尚书》翻开,恭敬地递给陆讳,“您于暮年尚能冒雪行五十里山路,区区风寒,于尚在壮年的学生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 陆讳听完这才展颜,眼角满是苍老的细纹,接过书卷,盯着她笑得慈爱又威严,“孺子可教。” “你也不必过于焦虑。”他抚须轻笑,“咸南开朝的四位元老,各为名师,一生学子无数。刘泽骞曾培养出进士三百六十余人,钟谧两百四十余人,朱明镜一百七十余人,而老夫培养出来的进士共有三百九十余人,其中状元三名,榜眼四名,探花一名,数量皆在其他三位之上,所以你也要对自己的老师有信心。” 陆讳看向唐璎,眉目疏朗如清晖,亦有骄傲之色,“我教出来的学生就没有废的,更何况”他的眼神变得揶揄,令兄曾是嘉宁年间最年轻的状元,同为忠渝侯子嗣的你,又怎么会输?” 唐璎一愣,抿了抿唇,终究没说出什么,低头应了句:“是。” 下了学,喜云又来找她了,“章大人,陛下唤您去一趟。” 唐璎皱眉,胸中升起一股烦闷之意,都快过年了,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皇帝的就这么闲的慌吗?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你既当了官,那就是外臣…… 喜云见她的脸色不大好,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只汤婆子,“大人,您风寒方好,拿着暖暖身吧。” 那汤婆子乃青铜所制,上刻麒麟瑞兽纹,佐以金丝缠绕,唐璎在东宫生活数年,一看便知是大内之物,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喜云见她许久不接,心里便有些打鼓,生怕差事办砸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昨日小年夜,陛下让奴婢传大人进宫用膳,奴婢去了您的官舍,您却不在,后来奴婢打听到您今日一早就入了书院,便来这儿候着了。” 唐璎一愣,昨日她离开美人斋之后就直接去见了孙少衡,是以并不在官舍内,未曾想喜云还前去寻过她。黎靖北虽不苛政,但御下极严,喜云此番若不能将她带进宫去,回去后少不得要挨上几板子。 都是手底下当差的,办点儿事儿也不容易,唐璎接过汤婆子,叹了口气,“陛下召我何事?” 喜云见她态度微有松动,默然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新年将至,陛下昨日便罢了朝,原想着邀御史一道入宫用膳,只可惜您昨夜并不在官舍内,陛下便于今夜亲自下了厨,做了几道您爱吃的菜,等着您入宫小聚。” 他说完,见眼前的女子又不做声了,心焦起来,“大人,过几日宫中连着还有几场大宴,届时诸臣工、妃嫔皆会参与,陛下抽不开身,开年后还要巡视三军、祈福祭天,是以整个年关能见您的日子也就只有近几日了。” 这番话说的可笑,她莫非还要把这施舍般的怜爱当作一种宠幸?黎靖北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唐璎颇觉好笑,语气也变得尖刻,“用膳事小,陛下既如此繁忙,倒也不必特意喊上我。更何况,我既已入仕,当属外臣,一介外臣独身入内廷陪圣上用膳,传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吧?” 喜云闻言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唐璎说的在理,宫闱禁地,外臣非急事不可擅入,陛下上回单独召她入御书房已是逾矩,若是让林岁那干守旧的老臣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劝谏”。 喜云不明白的是,陛下为何始终放不下这位废妃。 想当年,太子妃离宫后,陛下好似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往更加勤政了,更阴狠了,也更寡言了,折子一批就是一整日,常常伏案至深夜,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手腕狠起来后,底下反对的声音自然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至于唐璎这个人,两载过去,他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便以为陛下也忘了,直到那一日… 数月前,陛下忽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枕侧,忽然问他“阿璎呢”,他一愣,一时竟想不起陛下说的是谁,思索了良久才忆起先太子妃似乎就叫这个名讳,不由怔在了原地。 那是他头一回在陛下眼中瞧见惊慌之色。 得知太子妃身死的消息后,陛下良久没有动静,眸中黑沉沉的,似乎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灭了,看得他有些心疼,还有些莫名的心惊。 夜已深,他道了声“节哀”,方准备助陛下就寝,哪料他却突然下令,连夜摆架灵桑寺。 灵桑寺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还是后来张己告诉他的,那是维扬的一间寺院,前太子妃就在里头修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陛下情深几许。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她,却爱的如此隐蔽,连他这个贴身的太监都不知道。 喜云不是一个心思通透的人,却胜在忠心,他是黎靖北东宫时期的老人了,太子登基后,他也混了个秉笔太监的职位,成日贴身伺候,连一些资历颇深的老太监都不敢得罪他,足以说明帝王念旧。 思及此,他忽觉有负君恩,不由深深一跪,朝唐璎磕了个头,“大人,奴婢…” 他刚起了个头,唐璎立刻将他扶了起来,“公公请起。” 从前在东宫时她就不喜欢受人跪礼,宫人知她习惯,便也只行揖礼。 她不是受制于人的性格,喜云这番“软施压“并未让她动容,她本欲拒绝,却忽而想起一事,轻笑道:“劳请公公带我入宫吧。” 过了承安门,唐璎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宵禁了,届时宫门戒严,她若出不去便只能宿在宫中了,思及此,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人,慢点儿。” 喜云在旁侧鞍前马后,走了一阵,唐璎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对喜云道:“上回觐见时,陛下赐了我一顶幂篱,此为琼瑶,我当以珍宝为报,然我身无长物,便只能借花献佛,以桃木报之。” 喜云抬起头,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唐璎指了指不远处的御花园,“素日在东宫时,陛下甚喜瑞香,今日立春,您若肯帮我去采些来,陛下见了想必龙颜大悦。” 喜云一怔,御花园里的花都是贡品,属大内之物,连妃嫔都不得随意采撷,更何况一介外臣了。在他的印象中,唐璎向来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人,但陛下既喜爱她,兴许不会觉得冒犯… 他有些犹豫,但见站在跟前一动不动的唐璎,似乎有随时折身的打算,生怕她一个后悔就转身走了,遂上前道:“大人请在前殿稍候,奴婢去去就来。” “有劳了。” 管理御花园的小太监是喜云曾经的跟班,见了他一喜,起身就要给他行礼。 喜云摆摆手,“给我采几枝瑞香过来,要颜色好些的,陛下要用。” 小太监放下手中的铁铲,神色间颇为些不解,“前些 日子陛下路过御花园,嫌瑞香气味太重,已经交代奴婢移栽到别的宫去了。” 喜云一惊,旋即转过身,火急火燎地往前殿跑去了,连拂尘都没来得及拿。 等他堪堪抵达前殿,却发现一刻钟之前还在这儿候着的人此刻早已没了踪影,瞬间急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召来底下的小太监去寻,几个内侍得了令,方准备出去,张己来了。 “陛下口谕,让你不必去寻了。” 他顿了顿,吩咐道:“章大人一会儿若是出宫,你让守卫放行便是。” 喜云虽不解,却总算松了一口气,应声道:“是。” 日暮渐深,天若悬镜,冬日里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此时离宵禁尚不足一个时辰。 唐璎摸黑走在甬道里,避开值守的羽林卫,独自往西边的宫殿行去。 “站住——” 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唐璎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暗自捏紧了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本宫叫你,你没听见?” 声音渐近,隐含威慑。唐璎深吸一口气,按下胸中怒意,转过身恭敬道:“见过贵妃娘娘。” 她微微颔首,眼前的女子肤若凝脂,皓齿青蛾,双瞳剪水,一身矜贵的宫装气度华然,俨然是当今六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贵妃陆容时。 “竟是你…” 那女子显然也瞧见了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竟还有脸回来?” 陆容时说话的声音既娇又尖,听着无端有一阵刺耳的跋扈感。 甫一听到这个声音,唐璎的手颤了颤,想起东宫里的那场大火,背后更是浸出了一身冷汗,尽管她知道彼时陆容时只不过是想吓吓她,并非刻意陷害,可她明知她畏火,她还… 唐璎咬紧了牙,许是近日染了风寒的缘故,竟觉得头顶有些眩晕,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却仍强撑着回道:“贵妃娘娘怕是认错人了,臣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 陆时容表情一僵,旋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章大人。”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近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讽笑道:“你莫把本宫当蠢人,就你这张脸,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忘。” 陆容时的脸近在咫尺,看她的眼中满是不甘之色,还带有些许恨意,这样的情绪令唐璎费解。 据她所知,陆容时自幼对黎靖北一往情深,从她嫁进东宫起,便日日跑去主殿献殷勤,黎靖北却回回都对她不假辞色。久而久之,她便转换了策略,不再只顾着讨好太子,转而针对起东宫里其他的女人。 令她疑惑的是,按常理来说,陆容时若要针对谁,首当其冲的都该是最为受宠爱的孙寄琴,缘何自己会受到波及呢? 唐璎思考间,陆容时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道:“陛下早已登基,你如今既不是太子妃,又不是这宫里的女人,身边还没有内侍跟随,不知章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尖锐,眼神淬毒,唐璎知道,她在挖坑等着她跳。 夜又深了一分,似阴沉的幽鬼要将人吞噬,风一吹,唐璎的头脑似乎也跟着清醒了些。 她拿出怀中的金虎令,扬声道:“此乃御赐的金虎令,臣今日入宫便是奉了圣命来寻人问话的!” 陆容时一怔,似是被她的气势给震住了,一个低眸,转而扫到她腰间的竹木令牌,面色一僵,“还真当了官…” 唐璎还待说什么,陆容时突然一声讽笑,“你既当了官,那就是外臣!”她靠近她,眸光里尽是疯狂与狠毒,“既是外臣,就当知道,私闯禁宫乃是死罪!” 她扫向一旁的羽林卫,“来人!” “在!” “将这个乱闯禁宫的…” “慢着——” 陆容时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道女声给打断了。唐璎猛地一抬头,愣了愣,没想到竟会在此地遇上她。 来人走下轿撵,先是朝陆容时福了福身,“见过贵妃娘娘,”转而看向唐璎,正犹豫要不要朝她施礼时,唐璎反过来朝她深深一揖,“臣章寒英,见过淑妃娘娘。” 孙寄琴一愣,俯身将她扶起,“不必多礼。” 陆容时将怒目转向她,“怎么,本宫惩治擅闯禁宫的贼人,淑妃想插手不成?” 孙寄琴笑了笑,温婉得体,“娘娘误会了,臣妾并无此意,若有宵小未经允许擅闯禁宫,按律当诛。” 陆容时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再唤羽林卫时,孙寄琴话锋一转,“可章大人并非宵小,她此番入宫乃是奉了圣旨来找臣妾问话的,娘娘若是不信,自可去南阳宫亲自向陛下求证。” 听到“南阳宫”三个字,陆容时面色一变,南阳宫是皇帝的寝宫,寻常妃嫔非诏不得入,违者严惩,陆容时自然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她眯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子,孙寄琴前几日刚被提了位份,如今位列四妃,又得圣宠,还有个在北镇抚司当差的哥哥,不好惹况且,若唐璎此番入宫当真是黎靖北授意的,她却百般阻拦,岂非违抗圣令?届时,黎靖北恐怕会越发讨厌她。 思及此,陆容时走近唐璎,闪着厉眸威胁了一句:“下回入宫,别让本宫再抓到你”,便带着一干内侍匆匆离开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臣为月夜之死而来。”…… 来到孙寄琴的宫殿,侍女们点了灯,唐璎这才发现她果真如孙少衡所说,状态奇差。 朦胧的宫灯下,孙寄琴身形瘦弱,眼眶凹陷浮肿,面容憔悴,鬓角十分凌乱,衣裳也有些不齐整,她本就生的一般,如此一看,竟似老了十岁。 她将几缕落下的碎发捋到耳后,细声道:“春兰,取些姜汤来。” “是。” 唐璎朝她施了一礼,忽而瞥见茶桌上的几抹暗红色,微微一怔,“娘娘,这是…” 孙寄琴扫了一眼,随口道:“此乃今岁漳州上贡的乌石荔枝,陛下赏的,六宫都有。” 唐璎了悟,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时,春兰将姜汤端来了,孙寄琴接过,将汤碗递给唐璎,对春兰道:“下去吧。” 顿了顿,扫向屋内其他侍女,“你们也都退下。” “是。” 唐璎接过汤碗,疑惑道:“娘娘这是?” 孙寄琴半倚在靠背上,神态疲惫,“方才我见你身形不稳,盗汗,似是染了风寒的征兆,便让春兰帮你取了些驱寒的姜汤过来,趁热喝了吧。” 唐璎微怔,“多谢娘娘。” 温热的姜汤顺着喉管滑下,一阵热辣的后劲过后,身上浮起一股暖意,人也瞬间精神了不少。 须臾,唐璎将汤碗放回桌案上,望着烛火下容色寡淡的女子,心中难免感慨——不愧是朵温柔的解语花,也难怪黎靖北当年最宠她,泼辣自私的陆容时与之相比简直相形见绌。 孙寄琴点头,方想替自己斟杯茶,却误将杯盏搁在了另外一侧,玉壶倾斜,茶汤竟全洒了出去,她却浑然未觉。 唐璎一惊,“娘娘…” “啊——” 滚烫的茶水溅到虎口上,孙寄琴惊呼出声。 唐璎立刻用袍袖帮她擦干,带着她的手一起浸入旁边的凉水盆里。 孙寄琴似是不喜她的碰触,将手往回抽了抽。唐璎会意,主动放开了手,“娘娘方才烫着了,为防止起泡,且在凉水里先泡会儿,臣去外间取些雪水过来。” 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冷风迎面灌入,唐璎打了个寒颤,心里也凉嗖嗖的。 很明显,孙寄琴的眼睛出了问题。 以唐璎对她的了解,孙寄琴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寻常梳妆打扮,沐浴更衣都是她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而如今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只能凭手感梳妆,再加上她方才倒茶时,水洒出来了都一无所知,直到烫到手了才有所察觉…唐璎几乎能肯定,孙寄琴这双眼睛 ,恐怕只能勉强视物了。 思及此,她心中一凛,默然将取好的雪水隔火融化后,倒进了凉水盆里。 “多谢…”化开的雪水有些冰,孙寄琴垂着头低声道。 “您客气了,这是臣应该做的。” 唐璎在她身侧坐下,忧心道:“娘娘…您还好吧?” 孙寄琴原先只是有些疲累,岂料她这句话一出,整个人都慌了起来,浸在水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我…很好。” 顿了顿,又问:“娘娘…章大人找我有何要事?” 唐璎柔声道:“多谢娘娘方才帮我解围。” 她往盆中又添了一点水,“您怎知我今日入宫是来找您的?” 不仅如此,她对她今日会出现在深宫甬道处也感到很意外,怎么就那么巧,陆容时一为难她,孙寄琴立刻就赶来救场了。 孙寄琴:“今早哥哥给我写了信,说你近几日会入宫探望我。” 她擦了擦手,声音闷闷的:“半个时辰前,陛下身边的康娄说你入了宫,令我前去接待,我起了身便准备往承安门赶去,未曾想半路就遇到了你。” 唐璎微愕,半个时辰前她才将将入宫,还没来得及交代喜云去采花,黎靖北从那时起就已经猜到她不会去见他了吗? “你的眼睛…” 孙寄琴垂眸,“御医说治不好了,以后会全盲。”说完,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再次问道:“您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唐璎抬眸,直视着她的眼睛,“臣为月夜之死而来。” 这话方说完,她敏锐地察觉到孙寄琴的手抖了一下,又道:“月夜生性冷淡,起初她在东宫当差时,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唯独跟娘娘您走的最近,我想着她身边无亲无故,便想来向您打听打听她生前的一些细节。” 孙寄琴抿了一口茶,眼神有些飘忽,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的案子…为何会交到你手上?” 唐璎:“月夜毕竟是外廷官,她的死原是由三司负责的,廷议过后,陛下将她的案子移交到了书院,由书院的学生负责查,三司做最后的定夺,而臣,亦是书院的一员。” 孙寄琴没有说话,眼睫微微闪动着。 “除开她的案子外,当时被移交到书院的案子还有两起,即仇、葛两位大人的案子。唐璎叹了口气,“月夜一介女官,在建安孤苦无依,身若浮萍,她的死与两位佥都御史的死相比起来本就无足轻重,再加上她曾在内廷当过差,书院众人唯恐扯出什么宫闱秘辛,祸及己身,都不愿接…” 孙寄琴握紧了拳头,牙齿在微微地打着颤。 唐璎装作没看到,无奈一笑,“臣念在与她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冒险接过了此案,就这样,她的案件如今落到我手里咯。” 她拿出银虎令,显得有些苦恼,“若是从你这儿都问不出线索,那我可真是无从下手了。” 孙寄琴一听,眼泪潸然而下,忽而上前紧紧攥住唐璎的小臂,“娘娘,我” 话说到一半,似又想起了什么,竟生生顿住了。她猛吸几口气,转过身去用帕子擦干眼泪,不再看她。 唐璎看向自己的胳膊,有些怔忪,孙寄琴居然敢跟人肢体接触了? 想必是月夜的死对她触动很大,情绪使然才没顾得上这些,端看她这一系列的反应,唐璎几乎能肯定,关于月夜的死,这朵解语花绝对还知道点儿什么。 遂乘胜追击道:“昨日我去了趟美人斋,那儿的凤娘告诉我,你嫁入东宫前曾带着一名丫鬟去店里挑过行头那丫鬟便是月夜吧…” 唐璎语气一凝,“你们入宫之前就认识?” 此言一出,孙寄琴的肩膀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半晌,她哽咽道:“这也是我兄长告诉你的?” “嗯,那团扇如今还在孙大人手里,我猜测”她顿了顿,“你在嫁人前就已经有了心上人” 孙寄琴呼吸一窒。 唐璎了然,想起曾经的自己,语调中不由染上了一丝悲色,“你得知即将嫁入东宫的消息时,曾愁眉不展,连挑选嫁妆时都心不在焉的,直到那人托月夜赠了你一柄鸳鸯团扇,又传了几句话,你心情才好了点儿,这些年你将那团扇悉心保存着,直到某日不慎被孙大人发现,他怕你丢了家族的体面,才强行将那扇子给收走了,对吗?” 孙寄琴再次沉默,她背对着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不断传来,传达着主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须臾,她道:“我无话可说,章大人请回吧。” 唐璎皱眉,“淑妃娘娘,我不知你在包庇谁,只是月夜她不该枉死” 曾经的孙选侍也是个体面人,即使天生容色平淡,在发髻、妆容方面向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可再观如今的淑妃,面瘦肌黄,形容枯槁,哪儿还有半分当年的样子。 唐璎明白,孙寄琴如今这般模样,恐怕也对月夜之死耿耿于怀,毕竟能近她身的,都是极为亲近的人。 “娘娘,月…” “春兰,送客!” 孙寄琴似乎有些撑不住了,匆忙打断她,而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礼,勉强笑道:“唐璎,你先回去吧,我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她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强问也问不出什么,唐璎点点头,不再搅扰,“臣告退。” 亥时,宵禁将至,宫门戒严,值守的羽林卫自皇城东西两面而出,浩浩荡荡地巡视起京师各门。 喜云擦了擦额上的汗,迈着小碎步匆匆登上了南阳宫的台阶。 偌大的宫殿内只燃了两盏壁灯,看起来孤零零的。 灯下人影颀长,身姿隽秀,一头如练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似织锦般柔滑,衣襟半敞,颈线流畅,如画的眉宇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眸,眼尾一颗红痣更添风情,惹人遐思。 喜云竟一时间看呆了,不知为何,读书甚少的他忽然就想起了杜子美的那首《丽人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人走了吗?” 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寒沙,如冰刃,让人不寒而栗。 喜云瞬间醒神,赶紧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恭敬道:“快到承安门了。” 黎靖北点头,随手拿出一枚令牌放到桌上,“改天让康娄带给她。” 令牌沉甸甸的,样式他很熟悉,是司礼监督造的牙牌,持有者可随意出入宫廷。 喜云接过令牌,心间有些复杂,目光扫过满满一桌子菜,槽琼枝、煎豆腐、羊四软、五味杏酪鹅,还有一小篓剥好的板栗,全是皇帝亲自下厨做的,还都是前太子妃爱吃的。 他不解,“陛下为何不将娘章大人召来呢她方才去了淑” “她不会来的。” 黎靖北打断他,夹了一筷子冷炙送入口中,“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 喜云一头雾水,却不敢多问什么,眸光一转,只见黎靖北修长的手指上豁开了数道口子,伤痕交错,略显凄然,白皙的手背上隐约还有被烫伤的红痕,显然是方才在厨房里弄出来的。 “陛下…” 黎靖北抬袖隐下受伤的那只手,问他:“淑妃如何了?” 喜云听言有些犹豫,见皇帝似乎没有包扎的意思,垂首道:“章大人离开后,娘娘突然开始咳喘,方才丁太医已经去了。” “嗯。” 黎靖北放下筷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他好好治。” “是。”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勤学不如巧学,寒英甚慧…… 书院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放假,连休七日,唐璎也正好借着这几日开始养病,她将自己锁在官舍内,每日看看书,睡睡觉,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初六。 立春之后,建安的气温愈发严寒,冷风袭来,霰雪飘零,书院门口的几棵老树纷纷抖落一身琼花,犹如被剥掉了一层厚厚的外衣,露出遒劲而苍老的枝干,似蛰伏的暗影。 唐璎到的时候还没有学生来,却老远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 “卯时三刻,你迟到了。” 陆讳抬起头,苍老的瞳孔中满是威严。 唐璎放下笔洗,一时有些羞愧,两人约定的授课时间是书院早课的前一个时辰,即卯时,可她昨夜看书看的太入迷,以致睡过了头,今早便有些起晚了。 她朝陆讳长长一揖,“抱歉,学生来迟了。” 道歉是必须的,解释也是要有的。 “昨日陆公子忽觉头疼,他知学生懂些医理,便来找学生开了几副药,那药需熬煮三个时辰,学生便只能在火炉旁守着,直至丑时方歇,故此今日起晚了些,耽误了早课,还望老师见谅。” 果然,她这话一出,陆讳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哼了句“这个病秧子,到处祸害人”便没再跟她计较了。 唐璎哂笑,陆子旭自落水后便染了一身的毛病,常常头疼脑热的,惹得他老爹为此烦闷不已,若是陆讳知道她是为了替陆子旭熬药才起晚了,气自然也就消了。 她说这话倒不觉得心里有愧,毕竟前些年仇锦身子不好的时候,陆子旭这家伙也没少半夜敲过她的门。 陆讳摊开其中一册书,正是唐璎最为头疼的《尚书》。 “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五教,指君臣、父子……你在做什么?”陆讳见她拿出一沓厚厚的宣纸,疑惑道。 唐璎顺势将装订好的册子递给他,道:“《尚书》所记皆为誓、命、训、诰一类的文体,文意虽晦涩难懂,但学生钻研了几日,发现其主要思想可以归为德政、律法、天命三大类,而这三大类又可以分为几个细支,如德政中对君王政绩的列举,以及贤臣对自身修养的描述等。” 陆讳有些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唐璎笑了笑,“学生将这五十余篇书文统一归纳后,发现其中有许多儒学思想竟是相通的,倒也逐渐摸出了些门路,往后您讲一篇,学生便按所属目录归纳一篇,以便温故知新,方才您说的《舜典》便属于律法类,学生已经归纳进去了。” 书册摊开,陆讳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并无具体内容和释意,只有大大小小几个框架,所书却几乎涵盖了《尚书》中所有篇章的主要思想,分类列放。他相信,只要唐璎肯吃苦,假以时日不愁啃不透这几册书。 须臾,这位三朝名儒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勤学不如巧学,寒英甚慧。” 听得此话,唐璎心中舒了一口气。 此册既能得陆讳的肯定,那必然还是于学习有益的,也不枉她休假的这几天日日挑灯整理。如此一来,若能将她最为薄弱的《尚书》攻克,再于其他各科上勤学苦练,一年后考个同进士应当不成问题。 开年后,好容易等照磨所那边闲赋下来,书院的结业案也要开始着手调查了,仇大人的案子既然让她负责,那个人想必也少不得要来掺和一脚。 果然,方用过午膳,陆子旭便一脸苦大仇深地找了上来,见了她,一双狡黠的桃花眼弯了起来,“一会儿…咱们交换交换?” 唐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负责仇瑞的案子,陆子旭负责葛留的,他之所以提出交换,也是想从她这边套出仇瑞的线索。 可世人都知道,陆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进书院的目的本就不纯,连平日的课业都懒得写,对葛留那边就更不会上心了。 思及此,唐璎弯眸笑了笑,“可以是可以,但你的线索必须有价值,我才愿意交换。” 陆子旭本想骂她一句没良心,但见她眸色坚定,遂妥协道:“好了我知道了,葛大人那边我会尽力的。” 唐璎满意地点点头,又担心道:“我方才见你过来时愁眉苦脸的,怎么,是谁又惹到我们陆二公子了?” 陆子旭叹了一口气,也是一脸的不知所以,“唉,是我家老头子,方才莫名其妙把我喊过去训了一顿,说我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病秧子便也罢了,还跑去祸害别人。”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树枝,卧倒在雪地里打起滚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最近难得认真听了几堂课,他不鼓励便罢了,还骂我!” 唐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咳咳…打是亲骂是爱,陆阁老这是在变相地疼爱你…” 次日,和陆子旭约定好汇合的地点后,唐璎便召集了队伍中的其他三人一起到书院门口汇合。 午时三刻,众人准时到了。她尚算幸运,所在的这一队中除了周长金以外,其他两人都还算靠谱。 唐璎看向众人:“对于仇御史的死,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周长金眯起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沈栋没有作声,李书彤则拱手道:“据我所知,仇大人死于十二月初八,出事的那几日,曾有人目睹到他约了人在闻泽茶楼对饮,至于其中的细微之处,还有待求证。” 唐璎暗自佩服,李书彤不愧是漳州出来的首个女举人,消息这般缜密,想必提前做了不少功课。 她想了想,道:“如此,我们不若兵分两路。年音,你和书彤去闻泽茶楼,我和周公子去仇府看看。” “是!” 闻泽茶楼这条线是李书彤挖到的,她不好抢功,至于周长金…她目光移向他,这般吊儿郎当的纨绔,若是途中调戏了李书彤,她在建安无依无靠的也没处说理去。 唐璎皱眉,扯了扯这位昏昏欲睡的纨绔,“喂,走了!” 周长金半眯着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震得脸上的脂粉簌簌而下,宛如掉了色儿的墙皮,嘴里还嘟囔着:“美人儿,陪…陪我…” ……幸好没让他跟去。 两人到时,周长金的睡意也醒了,凑近唐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好奇怪。” “谁?” “李书彤。”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散道:“李有信毕竟是李书彤他爹,可李有信死后,李书彤不仅没有披麻戴孝,更是从未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悲伤,你不觉得奇怪吗?” 唐璎一滞,这纨绔倒是挺敏锐。 黎靖北曾跟她提过,李书彤来书院之前就已经和李有信断了父女关系。所以彼时她并未多想,如今听这纨绔一提,又确实觉得李书彤这般似乎有点过于冷漠了。 “整理下仪态,一会儿要见人了。”唐璎懒得搭理他,将周长金推到一边,叩响了仇府的大门。 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迎了出来,见叩门的是个布衣女子,神色间微有不耐,“何事?” 唐璎笑了笑,将一旁的周长金拉了过来,“家兄乃嗣彦伯府的三公子,曾有幸蒙受过仇大人的知遇之恩,如今他已功成名就,身居庙堂,乍闻恩人死讯,特此前来祭拜。” 周长金有些懵,但见唐璎面色如常,也只好跟着尬笑了两声,“哈哈…是的…仇大人他…呃…人很好!” 家丁有些犹豫,眼前的这公子哥儿模样虽然生得俊秀,但谈吐听起来却委实像个不通文墨的二愣子,哪里像个当官的。 他僵了片刻,忽而瞥见周长金身上貂制的皮披袄,金镶玉的杭绸锦靴,以及光泽莹润的和田玉佩,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深了起来。 “三公子稍后,我去跟夫人通传一声。” 半晌后,他又折了回来,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贵客们进去吧,夫人有请。” 仇锦的弟弟去了学堂,今日是仇夫人接待他们。 仇瑞过世后,仇夫人也老了 不少,饱满的青丝上多了许多白发,眼眶红肿,视线模糊,想必是日日以泪洗面所致。 她这般模样,让唐璎无端想起了孙寄琴,不由愣了愣。她上前施了一礼,“仇夫人节哀。” 座上的人却冷笑一声,视线扫向周长金,“嗣彦伯分明只有两个儿子,何来的三公子?” 唐璎愣神间,仇夫人已经拄拐来到了她跟前,“你又是谁?” “我们是来调查仇大人之死的。” 唐璎拿出金虎令,握着仇夫人的手摸了摸,“此乃圣上御赐金虎令,凡持此令者,皆有问讯之权。”她收好令牌,“还望夫人配合。” 仇夫人的手一僵,忽而惶恐起来,“你们是三司的人?”她顿了顿,突然尖声道:“来人——送客——” 唐璎拍了拍她的手,凑近小声道:“吴姨,我是阿璎。” 仇夫人大惊失色,“你…阿…” 唐璎低声“嘘”了一下,“事关重大,隔墙有耳,还请吴姨摒退所有下人。” 仇夫人依言做了,转而惊喜地抱住了她,“阿璎…你回来了。” 唐璎亦有些哽咽,“嗯…” 她跟仇瑞不熟,在这事儿移交到书院之前,她原本没打算掺和的,但此刻她十分庆幸自己插手了。 她缓缓扶着仇夫人坐下,柔声问道:“吴姨方才怀疑我们是三司的人时,为何如此惊惧?” 说起三司,仇夫人仍有些发抖,“是…是大人…” 她哽了哽,“十二月初七那日傍晚,大人回了家,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他不说,只警告我,‘近日若有三司的人上门查案,一律装作头疼脑热不准接待。’大人交代完这句话,就将自己一个人锁在了书房,一锁就是一整宿,晚膳也不曾用,结果到了第二日…他就…” 原来三司竟真的出了问题,难怪黎靖北宁愿把案子交给他们这帮学生,也不愿走正规程序让三司插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到底是哪一方出了问题,亦或是哪几方… 唐璎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吴姨不必担心,我不是三司的人,陛下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三司的异常,才会将仇大人的案子移交给书院,我是书院的学生。” 仇夫人点点头,面色稍缓。 她虽然不懂圣上这般决策的用意,但她相信唐璎,是眼前的这位女子不分昼夜地医好了女儿的顽疾,她一直心存感激。 仇夫人头疼似的撑住额角,神情疲惫,看向唐璎的目光却是慈爱的,“你问吧,吴姨定当知无不言。” 唐璎问道:“仇大人为人如何?” 问完似乎觉得有些冒犯,又补充道:“我相信仇大人定是清正之人,只是我与他相处不多,算不上了解,像是脾气,习性,处事风格,同谁走得近,与谁结过仇之类的,若是能得夫人提点,我将感激不尽。” 仇夫人点点头,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为人清直,待下宽和,处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对待友人…也甚是大方…” 说到“友人”二字的时候,仇夫人的神色明显一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璎微笑鼓励道:“不想说就不说,仇夫人不必觉得为难,只是…”她顿了顿,“您告诉我们的线索越多,越有利于我们找出真相。” 仇夫人抿紧嘴唇,眸中划过一丝痛色,艰难开口道:“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儿…” 她垂下头,“某日,他突然告诉我,他有一位交好的友人欠了债,约略有三百多两,他想替人家还了。我们家大人为官清廉,仇府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三百多两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了,我当时便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男人在官场上,即便不去做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少不得也要上下打点,这些银子散出去,若是能救急,也算卖了对方一个人情,遂由着他去了,哪曾想过他会变本加厉…” 说到这儿,仇夫人眼中怒色渐起,“自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便会从家中支出几百两,说是友人欠的债还没还完,要帮他还,我为此跟他闹过几回,他也不听,直到去世前几日还在四处凑钱,家底儿都快被他掏空了。我回头想想也觉得不对,要借钱也不是这么个借法儿啊,他这般倒像是…”说到这里,她的嘴唇变得苍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长金了然,直言道:“养了外室。”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唐璎瞪了周长金一眼,宽慰道:“案件尚未厘清,吴姨不必如此悲观。” 顿了顿,“您放心,仇大人为何而死,生前的那些财物究竟去了哪儿,我定会为您查个明白。” 仇夫人愣了愣,她虽看不清,却能从唐璎的话语中明显感受到她的决心,这般清正笃定之态,似乎和从前那个温婉淡然的女子很不一样了,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信任。 片刻,唐璎又问:“仇大人去世前几日可有异常之举?” 仇夫人回过神,思索片刻后道:“除了四处奔波凑钱,好似也没什么其他值得注意地方…” 唐璎点头,“十二月初七呢?” 她问的是仇瑞死亡前一夜。 “十二月初七…”仇夫人凝眉,“就像我之前说的,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进了书房内,未曾出来过,清晨的时候阿锦去找他,就发现” 唐璎忽然有些好奇,“关于仇大人的死,仇夫子是怎么看的?” 她这一问,仇夫人就突然回忆起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清晨。 那日,阿锦像往常一样去找父亲,她忧心夫君昨夜的异常,便也一道跟了过去,岂料阿锦在看到书房门锁的刹那便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神色十分凝重,她方想凑近问个究竟,阿锦制止了她。 “我先进去看看。” 阿锦是刑部主事,于细微末节处的把控相当敏锐,不知为何,她心中竟隐隐浮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果然,几息过后,阿锦出来了,她立廊檐下,声音冷凝,“娘,阿父死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还能平静地思考,“我虽是刑部的人,有稽查之权,但死者是我的父亲,此事我不能插手,娘你守好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去禀报陛下,他会帮我的。” 父亲死了,她怎么能如此冷静仇夫人大悲之下一阵心寒,可一抬眼却发现女儿的眼神中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空洞和死寂,那样的目光,竟比丈夫的死讯更令她难受。 “阿锦” 阿锦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自顾喃喃道:“我去找陛下”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仇夫人僵在原地,一阵眩晕过后,她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滩血迹,细细的,小小的,一直蜿蜒过阿锦经过的地方。 恍惚间,她记依稀得那好像是女儿拳头里攥出来的血,还有些什么呢她好似记不清了 唐璎听完亦有些不是滋味,“如此说来,仇大人去世前,书房的门锁曾被破坏过?” 仇夫人木然地点点头,她仍然无法将自己从那段回忆里完全抽离出来。 唐璎曾和张小满一起观察过仇瑞的尸体,确定他是死于箭美人无疑,而且从他脖颈上的指痕来看,他是被人勒住喉咙后强行灌下的毒药,如此一来,难道有人在十二月七日夜里偷偷破坏了门锁,潜入书房后再作的案? 若是如此,动机又是什么? 唐璎抿了抿唇,又问:“初七白日里呢?仇大人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她在都察院查过仇瑞的出勤册,十二月初七那日他正好休沐。 果然,仇夫人道:“那日大人休沐,他瞧着天儿不错,便准备去出去打猎,恰巧那时经历司也有个人热爱打猎,大人便带着他一块儿去了。” 经历司 …… 唐璎皱眉,“夫人可否让我见见仇大人的随从?” 仇夫人点头,“我替你去唤他。” 仇瑞的随从名叫小硕,方圆脸,五短身材,看着还有些佝偻。 唐璎问起他狩猎当日的情况,小硕道:“那日大人带着新来的经历一同外出打猎,途中误射一鹰,偶然发现那鹰腿上似乎绑了一张信条,那鹰被大人擒着似乎有些不大舒服,挣了挣,那信纸便掉了下来。” 唐璎抬眸,“那信纸有问题?” 小硕点点头,似是意识到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信纸的一角留有印章,我隔的远,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我听大人说,是刑部尚书的用印” 他顿了顿,“大人起初还有些犹豫,觉得私拆他人信件的行为很不礼貌,正准备将鹰放归时,又想到寿御史被刑部那群人稀里糊涂砍头的事儿,还是将信打开了。” 他说的寿御史应当是福建道巡按寿安康,至于刑部尚书…唐璎皱眉,又是他… 傅君这人有点儿意思,身份上不仅是是漳州知府李有信的女婿,更是大理寺卿齐向安的孙女婿。 李有信自不必说,被寿安康抓到私贩禁毒的证据后,于狱中自尽了,至于齐向安…据朱青陌生前交代,藏在他背后指使他敛财的人似乎正是齐向安,如此想来,这个傅君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刑部、大理寺原来仇夫人所惧怕的三司,竟有两司的当权者都涉入其中,难怪仇瑞回家后那般谨慎 唐璎拧眉道:“那封信呢?” 小硕回:“大人让新来的经历大人带走了。” “他人呢?” 小硕皱眉,似是有些为难,“我也不认识,大人过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都察院的经历司…… 唐璎呼吸一滞,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难怪姚半雪处事那般谨慎,难怪黎靖北不肯将案件移交给三司,原来不止刑部和大理寺,竟连都察院都被渗入了… “你可瞧见那信纸上写了什么?” 小硕思索片刻,道:“信纸展开后,除了那方模糊的官印外,我只瞥见其中一角,上书”龙骧卫千户“五个字,至于那千户的具体名讳,我也没大看清”说罢,似也觉得有些后怕,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寒颤。 龙骧卫是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与锦衣卫一样同属天子近卫黎靖北在莳球楼遇刺就是锦衣卫做的,如今又来了个与刑部勾结的龙骧卫 唐璎深吸一口气,他这皇位怕是坐得不太稳啊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谁说的,我也站了她——…… 这时,周年音和李书彤回来了,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是看到仇夫人时,俱是微微别开了眼,不忍对视。 唐璎心下了然,对仇夫人柔和一笑,“夫人,您同我们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也累了,一会儿仇夫子就回来了,我们若还有疑问可以向她请教,您先去歇着吧,不用管我们。” 仇夫人面露茫然,似乎对“仇夫子”这一称呼还不太适应,转而又想到唐璎是书院的学生,那么“仇夫子”指的应当是她女儿仇锦,遂放下心来。 “好。” 仇瑞去世后,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时常头晕体乏,精神恍惚,方才一激动,一时竟疲乏至极,便也不再推辞,吩咐家丁给几人看完茶后,去后厢房歇着了。 仇夫人走后,唐璎便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分享给了周、李二人,又问:“你们这边如何了?” 周年音和李书彤对视一眼,竟似有些难以启齿。 李书彤镇定道:“我们在茶楼里守了两个时辰,终于遇上了那位目击者。” 她皱起秀气的眉毛,“那人是个老秀才,因乡试屡屡落第,便也歇了读书的心思,这些年一个人领着官府的粮银勉强度日,他所求不多,日子过的倒也简单,每日也就临临字,遛遛鸟,再去茶楼里喝喝茶。” 唐璎点头,李书彤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那日戌时,那老秀才如往常一般去了茶楼,忽然瞥见二楼的包间内进了两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正是仇大人。去年他家良田被京兆尹的人侵占时,他申诉无门,是仇大人帮的他,是以他对仇大人印象深刻。此外,他说另一位与仇大人密会的人”她顿了顿,神情凝重,“是个女子” 唐璎手一顿,果然…方才她二人进来时神色就不大对,尤其是当周年音看到仇夫人时,眼神还有些躲闪,想必是产生了跟仇夫人一样的猜测 周年音咬了咬唇,补充道:“御史的身份本就敏感,更何况是私会女子的秘事,弄的不好就会被说成狎妓,落得跟陈大人一样的下场。那秀才似也是知道这点,仇大人与他有恩,起初我们问话时他还支支吾吾的,直到书彤拿出金虎令,跟他说起仇大人去世的事儿,声称我们是官府派来的人,他才愿意配合。” 唐璎不置可否,心中那根无头的线似乎终于理顺了些,又问:“你们可打听到那女子的相貌了?” 周年音蹙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书彤道:“据那秀才所说,那女子一身官服,身材高挑,不苟言笑,看上去冷冷的,擦身而过的瞬间能闻到淡淡的熏香。” 这般形容…唐璎顿了顿,低喃了声“月夜。” 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另外两人也是一顿,李书彤不解,“仇大人为何会在临死前密会一个女官?”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这样的结果象征的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周年音突然一惊,看向唐璎:“你方才说仇大人生前替友人还了不少债,还是几个月一还的这种,他不会是…” 唐璎知道周年音想说什么,她跟仇夫人一样怀疑仇瑞养了外室。 可即便如此,她却是不大愿意相信的。唐璎虽然不了解仇瑞,可对月夜的脾性还是多少了解点儿。月夜在东宫的那四年,性格寡淡,处事小心,从不会刻意去巴结谁,也包括她这个东宫最大的女主人,当初唐璎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将月夜选做了自己的侍女。 试问这样一个人,又如何愿意低下头颅做小伏低呢? 李书彤似也觉得周年音这话说的不大妥当,轻斥道:“年音,我们人还在仇府,没证据的事儿别瞎猜。” 周年音不忿,但见唐璎没有表态,只好嘟囔了句“好吧。” “这可不一定是瞎猜哦。” 门口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四人回过头,是一身纨绔打扮的孙尧,他执着一柄金丝折扇,语气中是漫不经心的恶劣,“葛大人和仇大人的死相隔足有一周,而仇大人与月夜却几乎是前后脚死的,你们说他俩没点儿奸/情,谁信呢?” 这话一听,陆子旭不乐意了,俊眉一弯看向孙尧,笑得不怀好意,“燕春楼、香衣坊、云潇馆,嗯…若是我将你常去的这几个地儿告诉孙大人,你说他会如何做想呢?” 此话一出,周年音、周惠、李书彤几个女子皆向孙尧投去嫌恶的目光,孙尧倒是不怕她们,但怕他哥,忙梗着脖子急道:“你…你可别瞎说,我去那些地方是去听曲儿的,没做别的。” “你说没有就没有?” 孙少衡对孙家众人向来管束严格,陆子旭自然明白孙尧不敢在外头狎妓,但一想到这家伙对自己“准岳父”的污蔑,也不想轻易放过他,眯了眯眼,“云潇馆先不说,可这燕春楼和香衣坊,除了听曲儿,倒还有些别的营生呢,你说你跟这里头的姑娘们没发生点儿什么,谁信 呢?” 孙尧百口莫辩,张了嘴就想骂人,陆子旭也懒得理他,弯了弯桃花眸,看向唐璎,“交换?” 书院结业案是以学生日志汇报的内容作为考核标准的,学生参与得越多,记录的内容自然也会越详细,届时得到的评分也就越高,在这样的竞争压力下,消息是很宝贵的。 唐璎点点头,她一向清楚陆子旭进书院的目的,作为挚友,她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笑了笑,道:“我是无所谓,若你队伍中其他几人无异议,那就交换呗。” 这话说完,孙尧头一个反对,“那可不行,我们方才去齐府可没少受脸色,光是等齐夫人午休就等了两个时辰,她老人家起来后没说几句又回去休息了。” 他眼含警告地扫向其他几个队友,“我们千辛万苦打听到的一点儿消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告诉别人?” 李书彤嗤笑,“你都说了千辛万苦才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你想跟我们换,我们还不乐意呢。” 周年音也跟着附和,“就是。” 陆子旭没理他,看向周惠和沈栋,“你们觉得呢?” 被陆子旭点了名,周惠有些紧张,红着脸小声回了句:“我…我没问题的。” 一旁的沈栋也道:“我也是。” 孙尧方想发火,陆子旭没给他机会,拉过周惠和沈栋,对他笑道:“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仨去交换,你一个人爱不听。” 两方既然决定要交换信息,他若不参与,消息势必会滞后,思及此,孙尧咬了咬牙,含恨加入了。 唐璎从陆子旭这边了解到,葛大人的确是因为过量吸食大烟而死的。陆子旭一行人去了齐府后,齐向安的夫人,即葛大人唯一的胞妹告诉他们,她兄长的烟瘾来自于他的幼子。 葛留为官清廉,家中原本就不算富裕,年近四十才得一子,从小溺爱的不得了,哪料他儿子长大后竟成了个赌徒,不仅败光了所有家产,还在外欠了一屁股债。 葛留无法,只好将祖宅和良田都卖了,即便如此,却仍旧是杯水车薪。望着这填不上的窟窿,他只能终日靠吸食大烟解愁,久而久之便上了瘾,日渐消瘦,形容枯槁。亲近的人有心想帮他,可他偏又是个心气儿极高的人,就连齐夫人的援助都拒绝了好几回,日子长了之后,同僚们就更是不敢跟他提这个了。 周惠苦笑,“我们原本还想多问点儿,可齐大人却突然闯了进来,说是齐夫人身子不好,需要休息,”她微微低下头,呢喃道:“可是她分明才醒的” 唐璎了然,齐向安想必也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才勉强让他们入的府,明面儿上做做功夫,稍微配合下得了,至于更多的细枝末节,自然不可能让他们挖到 比起陆子旭一伙人的情报,唐璎这边查到的线索显然更多,她分享完毕后,孙尧得意道:“我还以为仇大人替友人还债是为了帮葛大人呢,啧啧啧,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陆子旭,又看向唐璎,嗤笑道:“就你们方才说的,齐夫人似乎并未提及这回事儿,那仇大人这钱,只能是拿去给别人用喽。” 孙尧的话太露骨,众人一时间没有接茬儿,陆子旭的脸色更是变得十分难看。 “我说错了么?”见没人理他,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还有,月夜被调到外廷的旨意下来后,群臣要么反对,要么闷不吭声,彼时好像也只有仇大人一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了吧?” “谁说的,我也站了她——” 一道低沉的女声从屋外传来,是仇锦回来了。 她一身素白色的孝衣踏雪而来,手握长剑,腰别玄佩,美目凛冽,眸中似燃着一簇烈火,英气十足。 一见到她,某人阴沉的脸色瞬间转变,眼眸弯弯,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如三月里盛开的灼灼桃花,多情而又热烈。 “姐姐,你回来了。” 仇锦一愣,瞥开眼不去看他,蓦然走向孙尧,气势凌然,“孙公子,麻烦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此子虽慧,性却太直,该…… 满室寂静,孙尧更是垂着头不敢答话。 仇锦是圣上亲封的五品郎中,而孙尧虽然时常仗着孙少衡的名头胡作非为,自身却只是一介白丁,向来不敢得罪有官职在身的人,更何况…仇锦还是他的夫子。 见孙尧不做声,仇锦又近一步,肃容道:“我敬郑御史生前克己奉公,不欺暗室,胸怀坦荡,却未曾料到她这一生最大的败笔竟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听她提起那个人,孙尧咬紧了牙,眼神霎那间变得阴厉。 他母亲郑弦出生低微,曾是燕春楼的一名乐妓,孙尧的父亲相中她后,便托人找关系帮她脱了籍,纳入府中成了良妾。饶是如此,郑弦却不安于后宅的妻妾之争,一心只想做官,为百姓请命。父亲宠她,经不住她几番恳求,竟也稀里糊涂地答应让她去考科举。 得到夫君的首肯后,郑弦兴奋至极,便开始积极准备起来。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胜在肯下苦心,考了十余年竟也中了举,后又被先帝封为巡城御史。母亲成为御史的第一年,父亲却意外过世了。 郑弦生前为官清廉,誉满建安,就连嘉宁帝也时常对她称赞不已。 这样的母亲千好万好,却唯独对他不好。 少时,郑御史对孙尧极其严苛,五岁不到就替他报考了童试,强逼着他读书,自己却又忙于公务,日日宿在值房内,始终抽不出空来管教他,以至到她过劳而死的那一天,孙尧见她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超过十次。 父母早逝,正房的哥哥姐姐又同他不亲,孙尧从小疏于管教,长大后便也成了个纨绔。郑御史过世后,世人常常会拿他和他母亲做比较,扼腕叹息过后,孙尧心里总会生出一股恨意和委屈。 明明是她先不管我的,凭什么要我长成她所期待的模样。 日光倾泻而下,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刺得人眼眶发酸。 孙尧脸色阴沉,再次望向仇锦的目光带了些挑衅和自伤,“仇夫子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横竖我都已经长废了,可家母毕竟是入了功臣墓的人,您身为后辈,却在她死后诟病她,不觉得有些不妥么?” 仇锦浅浅一笑,显然不吃他这一套,“那你在别人家中妄议别人的亡父,这样的行为就很妥帖么?” 毕竟是他理亏在先,孙尧辩不出个所以然来,憋了一口气,不服道:“既如此,那他所谓‘替友人还债’的钱都还到哪儿去了?” 仇锦扫了他一眼,神色未变,“这事儿父亲只告诉了我一人,便是连母亲和邑儿都没有说,却未曾想他生前的善举,死后却会被无知之徒诽谤。” 她厉目扫过堂中众人,落到孙尧身上,声音有些发颤,“作为女儿,我见不得他的身后名被污,也不想再替他守着这个秘密了。” 她垂首,掩住眸中痛色,“父亲初入官场,是葛御史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是以对葛御史得性子还算了解。葛御史心气儿高,不肯无故受人钱财,可家中的窘境又迫使他不得不变卖祖产来抵债” 说着,她拿出一沓地契,清冽的眸中划过一丝哀伤,“每当他遇到困难,需要将家中地契、田产、商铺等抵押出去时,父亲便会出高于市场十倍的价格购入,帮他减轻债务负担,当然是以坊间商人的名义…” 众人不语,似也被她的悲意所染,纷纷垂下了头。 陆子旭心疼的厉害,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低喃了句,“姐姐…” 仇锦没有理会他,带着众人来到弟弟仇邑的书房,素手指向一方砚台,“这是十二月初七那日,我父亲从外头带回来的。” 她将砚台拿给众人看,“十二月初七那晚,父亲说他打猎回来的途中遇见了一位故友,还帮了对方一个大忙,那人十分感激,却羞于身无长物,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砚台赠与父亲作为报答。父亲看那砚台不贵就收下了,回来后便将此物放进了邑儿的书房,说是状元用过的,放书房里可以激励邑儿好好读书,顺便沾沾福气。”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你们说,十二月初七那日,若我父亲在茶楼内约见的是情人,他还会把她的东西带回来 ,明目张胆地放进愚弟的书房么?” 仇锦说完,室内一片寂静,周年音也因为自己先前的揣测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孙尧被她当众下了脸,心中恼怒不已,却又惧于夫子的威慑不敢反驳。他抬眼扫视一圈,仇锦、李书彤、周年音这几个女人,没一个他打得过的 听完仇锦所述,唐璎的思绪似乎也跟着明朗了不少。 状元…情人…密会 等等! 十二月初一,葛留去世,一周后,仇瑞和月夜相继死亡。 张小满曾告诉她,葛留的死因乃过量吸食大烟而亡,陆子旭一行人今日也去齐府证实了这一点。 葛留的死期与仇瑞的相隔不算太久,而大烟与箭美人的死状又十分相似,如此一来,几乎可以断定有人想借葛留之死欲盖弥彰,用以混淆仇瑞的死亡真相,而仇瑞的尸体她一早便在功臣墓验过了,系死于箭美人之毒无疑。 至于月夜…她垂下眼眸…目前的说法是死于“天谴。” 唐璎自然不信鬼神之说,那些关于“天谴”的猜测虎头蛇尾,不过是朝中的某些男性官员用以打击女性为官而散播的谣言罢了。 况且,方才仇锦不说她都忘了,她曾经的那位侍女还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虽未真正入过庙堂,却也在翰林院试过官,才学不浅。仇锦说那砚台乃她父亲的状元朋友所赠,而月夜的体貌与那茶楼的老秀才所说一致,是以她基本能断定仇瑞死前会见的女子正是月夜。 至于仇瑞肯帮她,应当也是推己及人,想起自己女儿在官场的不易,便对同样身为女子的月夜也起了怜悯之心。可令她不解的是,月夜向来勤俭惜物,很少将自己的东西随意送人,更何况是贴身珍藏多年的墨砚仇瑞究竟帮了她什么? 申时,问话结束,众人告别了仇锦,各自散去了。 走在湿滑的路面上,唐璎脑中仍思索着案子。 她记得仇瑞的随侍说过,他曾在他家大人截获的信纸上瞥见了刑部尚书的官印 官印唐璎微一琢磨,照磨所文卷冗杂,种类繁多,里头或许留有傅君的用印,目前案件陷入瓶颈,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思及此,她抬起头,见天色尚早,转身去了趟都察院。 * 都察院的西南角,一白一绿两道身影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姿矫健,步态悠闲,夕辉的落影将两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绿袍男子问身旁的白袍男子:“陛下维扬遇刺一事,你怎么看?” 白袍男子:“学生以为,此事乃福安郡王所为。” 闻言,绿袍男子并未感到惊讶,又问他:“那后头去的锦衣卫呢?” 白袍男子低下头,声音清寒,“怕只是障眼法。”顿了顿,“或者说…是反向障眼法,福安郡…谁!”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院墙边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厉声喝道:“何人擅闯都察院?!” 窸窣声静止了,松树后边探出来一只脑袋,一张清丽的容颜赫然眼前,那人讪笑道:“是我。” 姚半雪眸光一凝,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又偷听?” 冤枉啊! 偷听就算了,什么叫“又!”说的她跟个盗贼似的。 唐璎不忿,忽而想起上回在灵桑寺,她似乎趴在石墙边儿上偷听过念佛堂内的审讯,彼时她心系师父,没考虑太多,才会不得已而为之,可这回… 唐璎有些无语,恭敬回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有意偷听,此番回都察院乃是有事要查,沿着墙根儿走路也是怕路面的积雪污了鞋面,脏了…”她看了姚半雪一眼,“您的值房。” 此言一出,姚半雪淡漠的表情微妙地僵硬了一下。 唐璎心里更是一阵苦。 天地良心,她来此不过是为了去照磨所找找卷宗,真没想过要偷听的,等等…陛下遇刺? 唐璎皱眉,黎靖北在维扬一共遇刺过两回,第一回是莳秋楼的小厮所为,行刺的匕首上刻有千秋阁的图腾,第二回则是锦衣卫做的,那截麻花样式的官带便可证实这一点,可依姚半雪方才的意思,此事又是福安郡王所为,还有什么“反向障眼法”之类的… 她难得有些糊涂,却又不好开口询问,主要是问了他非但不会说,还免不了要在言语上挨上一顿。 一旁的绿袍男子问她:“你来都察院何事?” 唐璎转过眼,这才发现与姚半雪并肩而行的人竟是左都御史曹佑,立刻敛衽行礼,“见过总宪大人。” 眼下年关已过,都察院还有最后一日的休沐期,院中除了值守的几名小吏并无他人,若非为了仇瑞的案子,她也不会在黄昏时分跑到这边儿来。 曹佑的眼神太过犀利,莫名让她有些生畏,唐璎挺直了腰,答道:“仇大人的案子下官查到些线索,便想着来照磨所查查用印。” 她说的很模糊,曹佑将她打量了半晌,倒也没有追问。 他笑了笑,与姚半雪对视一眼,突然道:“赤芒啊,这年关一到,院儿里的那些人都争先恐后地来给我拜年了,还送了好些果物,像什么枇杷、甘蔗、朱樱、荔枝之类的,还净是些甜的,这年一过完,我那所剩不多的几颗老牙怕是都要掉光喽。” 姚半雪一愣,垂首淡淡劝道:“太医说过,太甜的果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总宪于政务上操持过重,本就休息得少,为了您的康健着想,饮食上当格外注意些。” 曹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神色间似乎有些不虞。 唐璎怔了怔,忽而眼中放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问曹佑:“敢问总宪大人,您是否于十二月初七那日收到过一份紧急公文,上头还留有刑部的用印。” 曹佑抚须思索片刻,道:“不曾。” 唐璎了然,道了声多谢,辞别两人后,径自往照磨所的方向去了。 她走后,曹佑问姚半雪:“方才我提起那些果物时,你为何不配合我将这出戏唱完?” 姚半雪垂眸,“她已经猜到了。” 曹佑慨然,“人倒是聪慧,一点就通。” 他顿了顿,看向姚半雪的神情中染了些许揶揄之色,“怎么,你心疼了?” 姚半雪身形微僵,面色如常道:“她曾在维扬助学生躲过一箭。” 曹佑拍了拍他的肩膀,眸中含笑,“可你方才并未帮她。” 说起这个,一股莫名的恼意爬上心头,姚半雪再次垂眸,“此子虽慧,性却太直,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曹佑“啧”了一声,“你当年跟她一样。” 日暮西斜,他凝视着自己的爱徒,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赤芒…为师还是欣赏从前的那个你。” 听言,姚半雪默默捏紧了拳头,低声道:“老师说的是。”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章御史,你解释一下。”…… 开年后,照磨所的文卷积压众多,文字上刮补涂改的,文意上差错谬讹的,时间上变更年月的,伪冒、稽迟、违枉的,诸如此类多如牛毛,好在大部分都已照刷完毕。 唐璎点了灯,从库房中取出近年的卷帙,一页页翻过,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未能找到她想要的那卷。 任检校上前,将浩如烟海的一沓沓案卷堆到她桌案上,温声道:“大人,您要的文卷都在这儿了。” 唐璎头也没抬,“多谢。” 她的声音清冽,幽幽烛火下,幂篱下的容颜若隐若现,说话时朱唇微微翕动,似壁画里的仙子,竟将任轩看呆了。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新来的都事大人似乎一直都很忙,并不常来照磨所,平日来也只会在重大文卷上把把关,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通通都会丢给他们这些检校做主。 任轩原先还为调来的人是个女子而有些不忿,但相处过后却发现这位章大人为人低调,处事井井有条,抓大放小,常常事半功倍,更重要的是,她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管束甚少,从不摆官威,久而久之,竟觉得在她手底下当差也不错。 灯下的女子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脖颈,笑着看向他:“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寒风扬起,掀起幂篱的一角,隐隐露出女子挺翘的鼻翼和羊脂玉般的下颏,看的任轩喉头一紧,脸色微红,忙低下头,“下官家人 早逝,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今日来照磨所也是为了多拿些银两,是以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下官帮忙的,尽管吩咐便是。” 唐璎了然,黎靖北登基后曾立过规定,凡逢年过节值班留守的官员,当月都可拿到三倍的薪俸,任轩的境遇让她莫名想起了在建安无亲无故的自己,心下一时有些感慨。 她看向这位比自己还年轻了几岁的小伙儿,默然叹了口气,她原是想早些放他回去的,但乍一听到他家人没了的消息,忽又觉得他此时回去未免有些孤单,遂改了主意。 她指了指他方才搬过来的文卷,淡声道:“既如此,你帮我找找刑部尚书的官印吧。” 任轩见她不准备赶他走了,心中涌起一阵雀跃,干脆地回了声“是!” 外间白雪纷飞,屋内两人点着烛火,低眉翻动着书页,天色越来越沉,就这样一直耗到了后半夜。 烛泪燃尽时,任轩从文卷中抬起头,神态疲惫,“大人刑部的文卷我都翻完了,并没有找到印有尚书官印的那一卷” 他顿了顿,神情间似乎有些自责,低声问:“侍郎的可以吗?” 唐璎不置可否,笑道:“辛苦了,此时宵禁也快结束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说完却没有停下手中动作的意思。 任轩有些懊恼,暗怪自己不够尽责,红着脸呢喃道:“我再重新筛一遍…” “不用了——” 他一愣,侧过身,只见面纱下的女子唇角勾起,拿着一本经历司的卷帙笑得十分愉悦。 “我找到了。” * 所谓瑞雪兆丰年,开年后的第一次朝会尚未开始,太和殿前的白玉阶上就堆满了厚厚的雪层。 卯时,洒扫的太监们急赶急,终于赶在开朝前清完了前殿和廊檐的积雪。 带队的少监捋了一把汗,方准备回御前候着,一抬眼便看见不远处立了道清瘦的身影,瞧身形似乎是名女子。 后宫妃嫔不得入前朝,也不知是哪个不懂事儿的娘娘跑过来了。 少监皱眉,方准备上去劝,那女子转过身来,眉眼明澈,一身青绿色的鸂鶒补子官服,手持竹节笏,一派端然清正之气。 : 他一惊,顿住了脚步。 咸南律法明文规定,五品以下官员皆不得上朝,若单看这女子的衣着,显然还够不到上朝的资格,但她手上拿的竹节笏却象征着其御史的身份,想必这位就是都察院新来的那位女官章寒英了。 少监叹了一口气,担忧地望了眼远处的天色,不久恐还有一场暴雪落。 另一头,皇帝的御案上收到了一份来自锦衣卫的弹劾奏章,奏章署名是照磨所都事章寒英,弹劾对象竟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罗汇。 喜云将奏折唱出来后,整个朝廷为之哗然,黎靖北的脸色也不大好,问一旁的守殿太监:“她人呢?” 小太监眼皮一抖,跪在地上颤声道:“在殿外。” “宣她进来。” “是。” 唐璎在后宫待过四年,却从未踏足过前朝,她一步步走近这座巍峨的宫殿,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鄙夷之色的男性面孔,心中颇为感慨。 须臾间,她已来到高坐上的帝王前。 “跪下!” 人群中不知是谁厉喝了一声,唐璎愣了愣,撩袍欲跪,被黎靖北打断:“不必。” 他走下丹陛,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眼含警告地瞪了出声的那人一眼,拿起御案上的奏章,再次将视线转向唐璎。 “章御史,你解释一下。” 帝王的一言一行皆被众人看在眼里,他这般“不同寻常”地礼待她,众人也只当皇帝欣赏自己亲封的臣子,并未多想,可人群中的钟谧和董穹在看到唐璎的一瞬间,俱是惊讶不已。 钟谧和董穹是黎靖北潜邸时期的老臣,太子大婚时自然也是见过唐璎的,此时见了大殿上的女子,又听皇帝如此称呼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也逐渐明白了皇帝不想拆穿她的心思。 唐璎弯腰,朝黎靖北行了个臣礼,不疾不徐道:“正如臣在奏章上所诉,臣欲弹劾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汇私藏重要文件,隐瞒不报,是为窃秘,请陛下明察。” 昨夜她去照磨所翻看文卷,其实主要还是冲着经历司那卷去的,让任检校去查刑部尚书的官印也只是顺带为之,若是能查到最好,查不到却也无妨,反正罗汇若是栽了,也不愁咬不到傅君。 没错,她想以小搏大。 黎靖北听言,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呼吸有些紊乱。 帝陵一别后,两人已经许久未见了,她今日的到来出乎意料。他很气,既气她冒进,又气自己给了她孤身犯险的权力。 今日这番局面所造成的后果,恐怕连他都有些不确定该如何收场。 忠渝侯变节后,时任尚书令的钟谧是首个主张太子废妃的,如今入了内阁的他更是不会对唐璎有好脸色,当即喝道:“放肆!” 他和董穹一早就察觉到,黎靖北对唐璎入宫启奏的事儿压根儿不知情,如此一来,只能是皇帝事先赐了牙牌,给了她自由出入宫闱的权限,她今日才敢大剌剌地出现在前殿。 后宫与前廷向来各行其是,两方若有交错,乃是大忌!况且她还是那样一个特殊的身份,长此以往,不仅会秽乱后宫,更会祸及朝廷! 思及此,钟谧额头青筋直跳,执笏走上前,怒气冲冲地瞪向唐璎,厉声道:“你区区一介照磨所都事,说来也不过是个整理文书的,寻常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谁给你的胆!竟敢越级弹劾官员?!” 迎上他威厉的目光,唐璎丝毫不惧,“为何不敢?” 她直视着钟谧,一双清矍的眸子熠熠生辉,语气铿锵,“都事掌管奏章文移,照磨稽查一职,然照磨所隶属都察院,下官亦是御史,若遇受贿、结党、乱法、败坏官纪等行为,亦有权直接向陛下弹劾的权力!” 钟谧冷哼一声,扫了眼她的折子,不屑道:“总宪和翰林院都未掌过眼的东西,你也敢往圣上跟前递?” 咸南律法有规定,御史非必要不可越级上奏,尤其是低等级的御史,所书奏章必须通过翰林院或都察院的高级官员核验后才能被递到御前。 一旁的林岁听言更是讽笑道:“女子就是女子,目不识丁便罢了,连官场规矩都搞不清楚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越级弹劾,便是蓄意扰乱朝堂秩序,陛下,”他看向高座上的人,“臣以为,这样的人,当罚!” 林岁的眼神里充满了鄙薄,唐璎却恍若未觉,未等黎靖北开口,亦厉声道:“臣要弹劾的人乃佥都御史,而总宪即使身居高位,身份上亦隶属于都察院,既如此,我还如何敢把奏章往总宪跟前递?!” 她这话说的清正,却有些得罪人,仿佛曹佑也有嫌疑似的。 此言一出,都察院众人的脸色也是相当可观,赵琢皱眉,一副头疼的姿态;赵姚半雪垂着头,对大殿上发生的事仿佛充耳未闻;封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罗汇的脸色则早已黑如锅底,望过来眼神恨不得将她活剥了。 唯有曹佑… 唐璎怔了怔,竟看见他不以为忤地对她笑了笑, 笑容狡黠悠然,却让她有些毛骨悚然,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高坐上的帝王开口了,他并未理会林岁的提议,反而看向唐璎:“奏章是锦衣卫那边呈上来的,章御史给朕说说,你是如何搭上他们的?” 唐璎一愣,须臾,她明白了黎靖北的意思,不由有些感激。 他问这句话的目的除了替她转移越级弹劾的注意力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锦衣卫乃天子近卫,她一介小小的都事若能通过天子亲卫将手直接伸到御前,怕是会引起不少人的恐慌和忌惮,他在给她解释的机会。 唐璎抿唇,垂首道:“禀陛下,前不久轰动维扬的那起科举舞弊案,正是由锦衣卫同知孙大人主导破获的,彼时尚为仵作的下官有幸与大人结识,承他欣赏,才有了此次的相帮” 唐璎咳嗽一声,道:“下官官身低微,察觉到罗御史所犯一事后,唯恐所奏之事不达天听,向孙大人陈完情后,求了许久,孙大人才答应替下官将折子递到了御前” 她顿了顿,看向黎靖北的略微有些心虚,“孙大人说过,只帮下官这一次,若是下官敢误奏,他定不轻饶。” 黎靖北从善如流道:“如此看来,孙少衡倒跟你不同,是个恪尽职守的。” 他这话看似是在借孙少衡贬她,实则撇清了她跟锦衣卫的关系。 唐璎抬眼眸,却听他又道:“既如此,罗御史所犯一事,你仔细说说吧。”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既如此,那信上又写了什…… 君王都开口了,诸臣工也不好当众拂了他的面子。 钟谧和林岁退回队列中,等着那女官将事情说完。 唐璎朝黎靖北施了一礼,道:“陛下将两位佥都御史的案子移交到书院后,臣便携了金虎令去仇府拜访,顺便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他看了罗汇一眼,“具臣所知,十二月初七,也就是仇大人去世前一日,他曾带着同样爱好游猎的某位经历一同去了城郊狩猎。仇夫人告诉臣,那经历彼时方入职,顺着这一点,臣昨夜去了照磨所,比照着都察院经历司所有官员的名册都查了一遍,发现唯有罗御史符合这一点。” 黎靖北点点头,眼神扫向罗汇,“罗大人,可有此事?” 罗汇出列,“回陛下,确有此事。” 他身形枯瘦,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的,弯着罗圈腿,磨磨蹭蹭走了半晌才走到御前,恭敬道:“彼时臣方入职经历司,也确实在十二月初七那日随仇大人一同去过猎场,却不知为何同‘窃密罪’牵扯到了一起。” 他看向唐璎,暗暗磨着后槽牙,眼神里满是憎恶,“章御史,你入职当日我曾好心赠与你乌石荔枝,本是存了结交之意,你不领情便罢了,缘何还要污蔑我?!” 唐璎斜了他一眼,这荔枝正是她怀疑的根源。 她入职那日收到罗汇的荔枝后,隔天便分享给了书院众人,转头却又在淑妃娘娘的案头看到了同样的品种。孙寄琴告诉她,这东西是漳州进贡的,六宫都有。 漳州 走私箭美人的李有信不仅是漳州知府,更是傅君的老丈人、齐向安的女婿,昨夜她去照磨所翻看文卷时,查到彼时新入职的经历便是罗汇,文卷上还写了他的籍贯——漳州。 这些可能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可仇瑞的随侍分明说过,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偶然从误伤的老鹰腿上截获了一封信,而罗汇当时也在现场,仇瑞还将那信交给了他 这一切太过巧合,很难让人不作联想。 当然,即使知道此事与傅君、齐向安都脱不开干系,可没有证据的事,她也不敢贸然把他俩牵扯进来,省得被反咬一口,罗汇却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只要死咬住他,就不怕捉不到齐、傅二人的把柄。 思及此,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队列中的齐向安和傅君。 在仇府时,她能明显感觉到仇夫人对三司的恐惧,遂索性在方才一股脑儿将仇夫人所知道的信息全部公诸于世,让她失去被威胁、被恐吓的价值,至于被报复…她抬头朝黎靖北使了个眼色。 君王眉头一动,当即会意,“张己!” “臣在!” 龙椅上的人声线低沉,“朕躬闻仇府近几日进了贼,你调两骑羽林卫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是!” 张己退下后,齐、傅二人的脸色明显一暗,傅君的眼皮更是疯狂跳动起来,手心沁出了薄汗。 再看罗汇,即使事情被拆穿,他仍旧一脸淡然,丝毫未见慌张之色,浑浊的瞳孔间隐隐有些许愠色浮动。 他一步步走向唐璎,质问道:“章御史,你说我私藏重要文件,藏的是甚么文件?你说我窃秘,窃取的又是哪里的机密?!” 他的模样充满侵略性,齐向安也眼神狠戾地审视着她,傅君则躲在一旁不敢抬头。 唐璎知道罗汇想诈她,想引她说出傅君的名字,才故意摆出这般骇人的姿态,他企图让她说出更多无法被证实的猜测,好反将她一局。 仇瑞的随侍曾目睹过信件的落款处有刑部尚书的用印,还说仇瑞看完后将信交给了那新来的经历,并嘱咐其将信转交给都察院的一把手曹佑。 由此,她自然也就明白了傅君同罗汇的联系,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 唐璎没有直接回答罗汇的问题,拿出金虎令,问他:“仇大人出猎那日,曾误射一鹰,那鹰腿上绑有一封密信,有人曾目睹到仇大人将那密信截获后转手就交给了你。” 她顿了顿,目光凌厉,“罗大人,可有此事?” 听到“密信”二字,罗汇眼中闪过一丝晦暗,脸上却依旧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情,避重就轻道:“什么密信?莫非章大人给我安的‘窃密罪’,窃的就是那封‘密信’上的秘密?” 他笑了笑,眼中精光闪过,“既如此,那信上又写了什么?” 罗汇的模样胸有成竹,唐璎心中莫名闪过一丝不安,冷声道:“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若当真截获了重要信件,定会亲自誊录一份,再着人第一时间将誊录本转交给总宪大人,而后自己拿着信件的真本前去面圣……” 可她昨日才问过曹佑,曹佑告诉她,十二月初七那日他并未收到过任何紧急公文,由此可见,那誊录本应当已经被罗汇私自处理了,至于信件的真本…恐怕也在仇大人毒发身亡的瞬间被人拿走了。 唐璎脸上划过一丝懊丧,转向黎靖北,“陛下,罗大人所犯的罪行,便是私藏信件誊本,隐瞒情报,蒙蔽圣听之罪。若密信所书内容有关社稷安危,动摇了国本,那罗大人所犯的,乃窃命之罪!” 她顿了顿,又道:“仇大人身边有个叫小硕的随侍可以作证,陛下若是不信,可着人将那随侍传上来,问他仇大人当日是否将誊本交给过罗大人。” 既然曹佑说他十二月初七那日并未收到任何重要文件,那么只要找到小硕这个人证,证实仇瑞那日确实将信件交给过罗汇,还吩咐他带给了曹佑,罗汇就必须对那封信的去处有一个交代。 黎靖北听言,面色阴沉,眉宇间隐有忧色浮动,思索片刻,还是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康娄,你去趟仇府,将那个叫小硕的随侍带来。” “是。” 半个时辰后,康娄独自一人回来了,脸色有些为难。 黎靖北问他:“人呢?” 康娄垂首,“启禀陛下,那随侍死了。” “什么?!” 唐璎大惊,猛然抬头望向黎靖北,却见他面色平静,并无意外之色。 康娄续道:“开年后没多久,那小硕的祖母伤了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得到消息后连夜往老家赶,马车行至城郊却不慎遇上了劫匪,一直被追赶至山崖边,最后连人带车一同坠下了崖” 罗汇听言颇为感叹,“可惜了,仇大人刚死没多久,竟连他的随侍也…” 唐璎暗暗咬牙,未曾料到罗汇这行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连仇瑞的侍卫都敢杀,做的这般明显难道就不怕天子起疑么? 思及此,她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幸亏她方才暗示黎靖北派人去了仇府,如若不然,仇夫人怕是也要跟着遭殃。 一时间,她竟有些心慌,可转念一想,猎场如此大,除了小硕,未必没有其他人目睹过仇瑞将信交给罗汇的瞬间,只要… 这时,罗汇却突然跳了出来,话锋一转道:“陛下,仇大人确实于十二月初七那日交给过臣一份文卷,说的是按察司的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臣接到誊本的当日便马不停蹄地将之转交给了总宪,途中未敢耽误,这点总宪大人可作证。” 黎靖北的目光转向曹佑,眸中冷意乍现。 曹佑恍若未见,也不顾唐璎诧异的目光,走上前恭敬道:“臣作证,确有此事。宋提学所犯一案,于社稷危害较小,臣不忍叨扰陛下,核实过后便自行处理了。” 怎么会这样 唐璎额间冒出冷汗,她环视大殿四周,曹佑神色泰然,替罗汇陈完情后便站回队列中垂首不语;姚半雪脸色未变,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从事发到现在,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看过她一眼;黎靖北看向她的目光则隐隐带有忧色,有愤怒,还有些…自责,可眉宇间却并无意外之色 至于其他臣工除了仇锦和墨修永,皆向她投来鄙薄的眼神,仿似她今日的弹劾就是一场笑话。 被诸多目光扫视着,唐璎有些晕乎乎的,思绪一下回到了昨夜偶然遇见曹、姚二人的场景。 那时,曹佑跟姚半雪聊了许多,说谁谁谁过年给他送了哪些果物,像是朱樱、枇杷、荔枝之类的…正是听到荔枝二字,才让她想起了给她送荔枝的罗汇,而孙寄琴曾说过乌石荔枝是漳州的贡品,说起漳州,她又想到了寿安康、李有信,而说起李有信,她又想到了他的女婿傅君… 原本这些都只是她的臆测,直到昨日在都察院见过曹佑,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日在仇府,小硕分明说过仇瑞将信件交给了新来的经历,并让他带给总宪,可曹佑却说十二月初七那日他并未收到任何重要信件,回到照磨所后,她确定了那新经历的身份乃罗汇,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出猎那日,尚在经历司任职的罗汇恐怕就已经是齐向安和傅君的人了,而那信纸上的内容想必对这二人极为不利,罗汇看到后便当即通知了齐、傅二人,在二人派人潜入仇府下毒之际,他私自伪造、调包了誊本,将信件原本的内容替换成了所谓的“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如此一来,既能不落人把柄,又对都察院这边有了交代。 没证据的事儿唐璎不会贸然提起,正是因为小硕和总宪的那番证词,她才敢托孙少衡将奏折往御前递,才敢在早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弹劾罗汇,企图透过他一举拉下傅君…… 可如今小硕死了曹佑也的确实收到了奏报…一切被抹得干干净净… 一阵穿堂风刮过,唐璎忽觉手脚冰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 情况对唐璎越是不利,林岁越是得意,“章御史,你事情没调查清楚就敢诬告自己上级,实属居心不良,此乃风闻奏事!” “风闻奏事么…”人群中的封敬也跟着嗤笑道:“按律不仅要罚俸一年,还要受笞刑三十…” 他的声音太过尖利,有种小人得志的张扬感,让人莫名不适。 黎靖北皱眉,眼神扫过人群中的墨修永,“墨卿怎么说?” 墨修永一愣,旋即明白了君王的意思,出列垂眸道:“风闻奏事的罪名太大,臣以为章大人不该受。” 他如今已是五品工部郎中,一身青色的白鹇官服,头顶玄玉冠,眉眼低垂,墨发间横插着一根古朴的紫灰玉簪,衬得整个人端方沉稳。 唐璎愕然回首,她几乎要忘了他从前的样子了。 若放在十五岁那年,她绝不会想到眼前吊儿郎当的少年有朝一日会穿着这样的衣服,戴着这样的配饰,以如此凛然的姿态来到这般庄严的场合。 大殿上,曾经的少年肃容道:“章大人所述,除信件内容那块儿有所出外入外,其余基本属实,况且…” 他的眼神扫过罗汇,意有所指道:“那名侍卫的死亡时间太过蹊跷,缘何章大人前脚找他问过话,后脚他就跌下山崖摔死了呢?” 唐璎看向他时,他的目光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黎靖北暗自捏紧了拳。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墨修永,容色昳丽,“哦?那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她?” 墨修永从善如流,“风闻奏事是指御史为了一己私利无端诬告他人,祸乱朝纲,而章御史此番并非有意为之,况且罗大人与她并无利益牵扯,是以臣以为,当免去其鞭笞之刑,罚俸即可。” 黎靖北狐眸微眯,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便依照墨卿所言吧,来人!” 此言一出,钟谧和林岁双双出列,愤慨道:“陛下,章御史以下犯上,肆意诬告,她若无罪,罗大人又何冤?” 罗汇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唐璎,也跟着慨然道:“陛下,章寒英是您亲封的御史,臣念着您的君恩,固然蒙受了不白之冤,心中也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满,只是…” 他话锋一转,“只是此等捕风捉影的行径,一经宽恕,怕是会为我咸南官场埋下隐患。您今朝赦免了章御史,他日其他官员见了,恐会以同样的方法罗织罪名,不分尊卑地肆意诬告自己的上级、同僚,长此以往,我咸南官场将变得乌烟瘴气臣以为,罚俸的惩治终究太轻了…” 说罢,他撩袍跪下,声音激昂,“臣恳请陛下严惩章御史,防微杜渐,以儆效尤!” 钟谧和林岁也会跟着请求,“求陛下严惩章御史!以儆效尤!” 眼见其他官员似乎也有出列的迹象,黎靖北喝道:“放肆!尔等是想逼宫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迈出来的脚步又都缩了回去,须臾,宽阔的大殿内乌泱泱跪了一片,“陛下息怒!” 气氛僵持间,大殿内传来一道清冽的女声,“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该赏罚分明么?” 黎靖北一愣,转头看向丹陛下的女子。 她一身厚重的绿袍,笔直地立在人群中,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架不住宽大的衣袍,清正的气质却偏又撑得起这份端严,这身官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觉得突兀,反而仿佛量身为她定制的一般。 他看见这女子向他走近,缓缓跪地,从饱满的朱唇中轻轻吐出“臣愿领罚”四个字,澄澈的鹿眸里载满星辉。 她的声音不算铿锵,神情不算激昂,却莫名让他想到了紫金山下的帝陵旁,她漠然而决绝的那句“木已成舟,你我今后互为君臣,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她对人狠,对自己更狠。她既可以为了他所谓的“背叛”,卸下一身荣华,在他即将功成之时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见过世间百态后,她也可以为了自身宏愿,不顾与他前尘的纠葛,以蝼蚁之躯毅然闯入这浑浊的官场中,再次与他共谋。 先圣法度,所宜坚守。【1】 她向来以身作则,恪守法度,即便已有官职傍身,为了不让女子为官被世人诟病,仍然坚守科举入仕的旧制,自请入读书院,此次为了齐、傅两个恶吏,更是不惜犯上谏言,直接拿都察院的同僚开刀… 清吏治,肃官邪,这是她的夙愿。这般心怀宏愿之人,又怎能容忍自己以身犯法呢? 此刻,他好像突然就懂她了。 黎靖北默默握紧了拳,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睫,沉声道:“康娄!” “臣在!” “章御史以下犯上,风闻 奏事,拖出去,帐臀…“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心软了,“五下!” 林岁听言还想劝他加刑,黎靖北朝他看了一眼,他便又缩了回去。 那一眼让他不寒而栗,他知道帝王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久经官场的他到底明白,纵使他再痛恨女子当官,再想严惩章寒英,只要君王肯后退一步,他就不能再往前了,得寸进尺只会让他万劫不复。 乌蒙蒙的天空下,落雪纷飞,唐璎躺在冰凉的木凳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蜷缩。雪花落在眼睛上,被她用手拂开,她闭上眼,扯着唇角苦笑了一声。 五下…还是帐臀黎靖北终究还是对她心软了。 也好,至少他终于懂她所想了。 朔风泠冽,行刑的康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刑凳上身形单薄的唐璎,目露不忍,“章大人,您…准备好了吗?” “来吧。” 他叹息一声,“得罪了。” 木板落在身上的第一下,唐璎疼得浑身一颤,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竟教她感受不到冬日的寒冷,只有臀部那处钻心的疼痛。 殿内的百官还在看着,康娄不敢放水太过,只能稍稍控制一下手上的力道,“您还好吗?” 唐璎咬牙,“再来!” 第二板落下,她疼得冷汗直冒,身体也开始痉挛,呼吸变得急促不已。 唐璎闭上眼,紧咬住牙关,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却未曾料到帐臀竟也能如此疼。 第三板,第四板,第五板纷纷落下…直至刑行完毕,她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 不知何时,天已经彻底亮了,金乌炽热,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芒洒向天地间。 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下,唐璎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她的身体冰冷一片,思绪也逐渐模糊。 她在太和殿的门口行的刑,此刻殿内似乎已经下朝了,各部官员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从她身边经过时,或带着鄙薄、害怕、忧惧的眼神,犹如阿修罗道里的魑魅魍魉。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视线中,她似乎看到了那双熟悉的寒眸,清冷,漠然,居然还带了些许难过和心疼。 真是好笑,姚半雪怎么可能心疼她,不来嘲讽两句就是好的了。 唐璎闭上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暗怪自己老眼昏花。 雪越下越大,她躺在刑凳上动弹不得,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裹着一床柔软的厚褥,浑身剧痛,鼻息间是清新的药草味。 “醒了?” 入眼的是一张寡淡的面孔,发髻乱飞,妆容凌乱,面容沧桑且憔悴,是淑妃孙寄琴。 “这里是?” 唐璎问完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似针扎般痛,脑袋亦有些发晕。 “你受了刑,又染了风寒,不慎晕了过去,此处乃南阳宫后殿,是陛下将你抱回来的,他去为你熬药了。” 南阳宫…她竟来了黎靖北的寝宫。 提起黎靖北抱她这般亲密的举动时,孙寄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既无妒色,也无羞窘,仿佛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还不忘朝左侧吩咐道:“春兰,给章大人上药。” 唐璎微愣,春兰分明站在孙寄琴右侧,她左侧的床塌边并未站人,孙寄琴这眼睛…是已经不能视物了吗? 想起上回在安和宫她过激的情绪,唐璎抿了抿唇,终究没再问些什么。 春兰上药的手法很轻柔,饶是她全身依旧痛得厉害,在皮肤触及到冰凉药膏的瞬间,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 唐璎垂眸,“多谢淑妃娘娘。” 孙寄琴淡然道:“这些药膏是我兄长托我带给你的,说是专门给昭狱里受过冤刑的人用的,便是对皮肉腐烂之人都能起到疗愈的效果,你这点儿伤自然不在话下,你倒也不必谢我,他…” 她顿了顿,终究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 春兰伺候完唐璎上药,孙寄琴便在她的搀扶下告辞了。 望着她羸弱的身影越走越远,唐璎终是忍不住道:“娘娘,若您信得过臣,可将您的烦恼与臣倾诉一二,臣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替您解决,但也愿意竭力一试。” 她顿了顿,柔声道:“您的兄长也很担心您” 那日在北镇抚司,孙少衡同她说起孙寄琴时,虽然没有明说些什么,但眸中的担忧和自责却作不了假,他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妹妹。 听她提起孙少衡,孙寄琴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孙寄琴走后,唐璎没有多待,趁黎靖北煎药之际,吩咐南阳宫的小太监搀着她走出宫门,一路过了承安门。 回去的路上,唐璎的心跳的很快,不知为何,她不愿让黎靖北看到她受伤的模样,不想看到他担忧的眼神,更恐惧于他的悉心照顾。 她不想同他亲近,只想离得远远的。 越想越心慌,她忍着臀尖上的剧痛,逐渐加快了脚步。 许是走了太久的路,臀上传来的痛感几乎令她晕厥,一到官舍就再也支撑不住,俯身趴到了床上,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这青天白日的,应当不会有人到官舍来打家劫舍吧? 正思索着,不妨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唐璎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啊?” “是我。” 出乎意料的,是姚半雪的声音。 趴在床上终究不雅,可她此时又疼得坐不起来,只好勉力翻了个身,拉过被子半倚在床上,不至于让自己看上去太不得体。 调整好姿势后,她低声道:“请进。” 片刻后,门扉开动的声音传来。 到底是绅士,即使她没有关门,姚半雪也没有贸然闯入,敲完门后,也是等她说了“请进”二字后才敢迈步走进来。 他甫一进门便看见了半倚在卧榻上唐璎,眸光一滞,皱眉问:“好些了吗?” 唐璎微讶,顿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还是姚半雪头一回造访她的寒舍,他肯来就已经够让她讶异了,他竟还关心她好不好?她还以为他见面问的第一句话会是“你可知错?” “好多了,多谢大人关心。” 唐璎吃惊的样子有点儿呆,像只不明所以的楞头鹅,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姚半雪寒眸中划过一丝清浅的笑意,随后礼貌地挪开了视线。 他在寒舍四周晃了晃,将一个小药瓶放在了她的床头。 药瓶的样式很熟悉,跟孙少衡托孙寄琴给她的那瓶金创药一模一样,说是什么北镇抚司的稀罕之物,也不知姚半雪从哪儿弄来的。 唐璎心下微有些感动,直言道:“多谢大人。” 姚半雪“嗯”了一声,“你上药,我先出去,”说罢拉了门就准备往外走。 唐璎有些无奈,“我今日在宫中已经上过了。” 姚半雪脚步一顿,转回身,看着药瓶道:“那留着以后用吧。” 唐璎点点头,忽然问他:“总宪大人昨日是故意的吧?” 昨日在都察院,她问及曹佑是否曾在十二月初七收到过重要公文,曹佑说不曾,而后他又兀自说起各大官员过年期间送他的果物,还特意提到了荔枝,若说曹佑没有刻意误导她的意思,唐璎是一点儿都不信的,不过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大致琢磨出了他的用意。 三司中刑部和大理寺已经被傅、齐二人牢牢捏在手里了,都察院此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曹佑无力与他们抗衡,此时急需抛一个人出去转移注意力,而后又因为某种原因“相上”了她,顺势给她下了罗汇这个“饵”,让她拿到一些捕风捉影的错误信息后风闻奏事,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知道,都察院如今掌握到的情报也不过如此。 前有狼后有虎,曹佑即使早已身居高贵,位列七卿,每一步仍旧走得如履薄冰。 姚半雪垂下眼睫,没有否认他的话,“我知你心中有介,然总宪也有他的不易,望你海量,不要责怪于他。” 原来是为曹佑说情的,难怪他今日会登门拜访。 世间诸人,不管同谁虚与委蛇,姚半雪对他这位老师却总是过分真诚。 唐璎微微些失望,方才赠药的感动瞬间烟消云散,抬起头斜了他一眼,“姚大人觉得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么?” 她眸光澄澈,斜眼看人的目光也明丽的,不但没有让人感觉受到了轻视,反给人一种奇异的嗔怪感。 姚半雪眼皮一跳,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再次别过头去。 须臾,他咳嗽一声,意有所指道:“当敌人有多个时,切忌以小博大,不要老想着从小人物来找突破口,如此只会打草惊蛇。” 唐璎恍然大悟,他竟一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维扬那起科举舞弊案,她便是采用了以小搏大的策略,最终获得了成功。彼时,她让孙少衡从官职最小的焦毕伦开始查起的,而后咬出李胜屿,再顺藤摸瓜地寻到朱青陌,一级接着一级,层 层递进。所以这回当她察觉到罗汇、傅君、齐向安三人的联系后,便想着以同样的方法先扳倒罗汇,再让他供出傅、齐二人,却未承想事情非但没有成功,反让自己被笞了。 说起这个,姚半雪清寒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愠色,“此前在维扬我就多次警告过你,不要老想着以小博大,强行冒尖儿。小人物都有把柄握在大人物手里,哪儿那么容易妥协,就李胜屿伏法那次,若是佟娘的事儿没出来,你觉得他会供出朱青陌么?” 他顿了顿,目光清寒:“树倒猢狲散,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的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唐璎这回难得没反驳她,仰着头叹了一口气,懊悔地嘀咕道:“这次的事儿,是我犯蠢了。” “你知道就好。” “……” 合着他今日是专程过来气她的。 唐璎坐直了身子,方想说点儿什么,微风拂动,吹起姚半雪宽大的衣袍,露出他修长的手腕,衣袖掩映间,是深深浅浅的伤痕。 唐璎当即震惊在原地,“你的伤…” 姚半雪低着头,听她提及腕上的伤口,眸光一暗,手臂情不自禁地往回缩了下。 半晌,他沉声道:“幼时做木工不慎划伤的。” 唐璎直视着他的眼睛,良久不语。 她自幼学医,见过大大小小上百种伤痕,诸如黎靖北胸前的刀伤,墨修永手腕上的烫伤等等,都是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存在,至于姚半雪手上的这些伤痕…她垂下眼睫,是割伤而且是他自己割出来了 姚半雪自然也知道她通医理,既然他不肯明说,那她也不便拆穿。 唐璎移开眼,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仇瑞的案子上。 其实仔细一想,十二月初七那日,猎场人那么多,除小硕外,仇瑞将信件托付给罗汇的事儿很可能也叫其他人看见了,罗汇若是私自将誊本销毁,都察院那边儿没收到东西,他势必会为自己惹上嫌疑,如此一来,倒不若调包,横竖除了仇瑞也没人瞧见信件的具体内容,罗汇随便扔一颗棋子给曹佑交差便是,只要曹佑收到了东西,他的嫌疑自然也就洗清了。 想起仇瑞的死,唐璎又有些不解:“仇大人若当真从信件中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齐、傅的那些人为了堵住他的嘴,想必一早在他面圣的途中就会设伏,缘何他最后却死在了家中呢?” “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姚半雪蹙眉,难得对她表示肯定,“你说的没错,还有若是仇瑞截获了什么重大信息,按常理来说,定会马不停蹄地跑去面圣,除非他途中遇到了什么人,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觉得这封信即使不通过他也能被安全送到御前。” “你是说” 姚半雪点头,“我始终觉得那些人尚未找到信件的真本…” 50-60 第51章 第五十章“昀磊的车裂之刑就在今日。…… 听说唐璎受了笞刑,陆讳给她停了五日的早课。 然而陆阁老不愧为帝师,其授课的深度和广度,便是连文华殿当过侍讲的周诚都比不上,而唐璎虽然天赋尚可,连旷五日课后也逐渐觉得吃力。开春后即为书院小考,她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目前的水平到了哪儿。 因此,这几日她虽没去上课,于课业上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卧在床上手不释卷,目不窥园,家中仅剩的几本书册都快被翻烂了。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路上泥泞重不好走,陆子旭来看她的时候是捂着屁股进来的,牙缝里溢出“嘶嘶”的抽气声儿。 唐璎合上书,眼含戏谑地看向龇牙咧嘴的陆子旭,“你怎么了?” 陆子旭又抽了一口气,说话都有些哆嗦,“路…路上摔了三次,屁股痛。” 唐璎忍不住笑了出来,眸若点漆,“你这般模样,倒似那受了帐臀的人是你。” 陆子旭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心疼,叹道:“我倒没想过你会去弹劾罗汇,他再怎么说也是你都察院的同僚,你如今…唉…” 唐璎挑眉,随手指了指木凳旁的软垫,示意他坐。 她明白陆子旭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前几日她“风闻奏事”的事一传出来,不仅得罪了齐、傅一党,更是令其余百官都警铃大作。现如今不仅都察院的同僚疏远她,便是连书院的几位同学都有躲她的迹象,唯恐祸及己身。 她患病数日,其间也只有姚半雪和陆子旭二人前来探望过。 从维扬到建安这些年,她早已见惯人情冷暖,明白万事只有不强求,心境才会豁达的道理,毕竟能风雨同舟的人太少,人生能偶得一两个并肩之人已是难得。 陆子旭冷哼一声,显然没她想得开,“你对他们好,他们却未必会记得你的恩。” 他挠了挠鼻子,不甘道:“孙尧、沈栋之流便罢了,可周长金、周年音、李书彤他们,吃了你多少乌石荔枝,可这些人得知你患病后,竟连一句简单的慰问都没有,还有那个周惠,若非你相帮,她早被孙尧欺负的骨头渣儿都不剩了,还有…” 唐璎觉得陆子旭的不忿有些可爱,宽慰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若处处都去计较,自己会活得很累,再说了阿惠和李书彤身为远宁伯府的女眷,本就身份特殊,即便有心,也不敢冒着忤逆家族的风险同我这等‘危险之人’来往。人的本性固然是自私的,可底色大都不坏。” 她笑了笑,鹿眸清润,“陆子旭,你信不信,将来若有一日,我以性命相托让他们助我成事,还是会有人站出来支持我,一如仇大人待月夜那般。” 陆家嘴难得没反驳,面色变得有些暗沉。唐璎调侃道:“况且我也没那么惨,别把我说的跟万人嫌似得,你堂堂陆家嘴还不是跑过来看我了嘛。” 陆子旭冷哼一声,“那也是小爷我重情重义,”说罢,将带来的书籍往塌上重重一放,言简意赅,“我家老头儿让我带给你的书。” 唐璎抬眼望去,是一摞摞泛黄的策问书,最上头的有《汉书贾谊传》,《越绝书德序外传记》,以及最为经典的《李卫公问对》等,没有珍本典籍,都是科举策问的上佳参考书册,不由心中一喜,“替我多谢陆夫子。” 陆子旭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似又想起什么事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邀功般道:“这是墨夫子托我带的,他让你好好养伤,多休息,课业不必着急完成。” 说罢还兀自疑惑起来,“我瞅着那墨夫子冷心冷情的,他咋会那么关心你?上回你俩捡试卷的时候我就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还有他看你的眼神,让我总感觉,他对你” 眼神暗示,自我感觉唐璎早已不是曾经的二八少女,不会再因为别人若有似无的关心而产生误解了。 一个舍身救你的人都可以不爱你,更何况某个瞬间的眼神和肢体接触 唐璎懒得搭理他,接过药瓶拧开,里面是熟悉的草药香,问陆子旭:“夫子可曾说过,这药他是从何处寻来的?” 陆子旭见她 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也就识趣地没再追问,回道:“北镇抚司。” …… 这北镇抚司是什么伤药大市场么,孙少衡便罢了,竟连姚半雪和墨修永都能从里头搞到药,还是这般稀有的金创药。 送完药,陆子旭便准备起身告辞了,“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唐璎头都懒得回,“帮我带下门。” “都不留一下”陆子旭略带不满地“啧”了一声,忽而正色道:“既然仇大人截获的印信上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傅君想必也脱不开干系,过几日我去刑部打听打听,回来后告诉你结果。” 仇锦虽为刑部郎中,可到底是仇瑞之女,为了避嫌,不能直接参与到案情中,此番也只好让陆子旭跑这一趟了。 知他心系仇锦,唐璎便不再挽留,“我知道了。” 陆子旭走后,她忽觉有些疲累,蒙头就睡,一觉睡到次日卯时,方准备起身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扣扣扣——” 唐璎一愣,谁会在这时候寻来? 她快速穿戴整齐,扬声道:“稍等!” 吱呀—— 唐璎打开门,抬头便迎上一张和蔼的面孔,那人正拿着一个熟悉的药瓶对她微笑。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寒英,你好些了吗?” 唐璎敛眸,躬身行礼,“好多了,多谢宋大人挂怀。”说罢,赶紧将人请进了屋。 “那就好。” 宋怀州颔首,扬了扬手中的药瓶,“这是我托人从北镇抚司那边要来的金创药…” 说罢便将要将手中的药瓶扣到桌案上,眼神一转,又瞥见上边还堆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药瓶,微微有些惊讶,“这是…” 唐璎苦笑摇头,“分别是孙大人、姚大人、陆先生给的。” 宋怀州咳了两声,打趣道:“寒英人缘不错。”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升被贬到经历司的事儿心里郁闷,宋怀州今日的似乎状态不太好,面色蜡黄,笑容疲惫,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有些憔悴,和维扬时红光满面的精神头儿大相径庭。 唐璎有些担心,“许久未见,大人身体可还康健?” 宋怀州慈祥地对她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很好。” 唐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大人不去早朝?” 此时卯时方过,正是一日朝会伊始,宋怀州却突然出现在她家,着实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还有她“风闻奏事”那日,他似乎也不在朝会上,不然以宋怀州对她的偏爱,林岁等人羞辱她时,他势必会帮她说上几句。 宋怀州一滞,喉咙变得有些艰涩,含糊道:“这几日病了,向朝廷告了假。” 唐璎垂眸,“可请了大夫?” 见她面露担忧,宋怀州笑了笑,宽慰道:“寒英你别担心,陛下特意请了龙御医来为我看诊,风寒罢了,人老了难免好得慢些,过些日子就恢复了。” 唐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望着窗外的枝桠,似乎并未听清她的话,自顾呢喃道:“昀磊的车裂之刑就在今日。” 唐璎一怔,方想安慰几句,宋怀州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反而宽慰起她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莫担心,我很好,况且这事儿你没做错,终究是昀磊他咎由自取。” 话虽如此,但从这位老人黯然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显然还是很在意的。 唐璎心里有些难受,却也说不出什么为李胜屿惋惜的话,低头道了声“节哀。” 宋怀州疲惫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罗御史之事我听说了,寒英”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忐忑,“你不会怪总宪吧?” 原来是这事儿。 唐璎狡黠地笑了笑,故意道:“宋大人今日是为总宪说情的?” 见他眸光微顿,又补充道:“开玩笑的,总宪自有总宪的难处,我并没有怨怪他的意思。” 这事儿她最近也确实想通了,曹佑这般坑她,她起初固然是气愤的,但归根结底,若非她过于急切地想扳倒罗汇,也不会被曹佑利用了去。 其实仔细想想,若她当真抓到了罗汇的把柄,齐、傅二人未必不会断尾自保,进而跟罗汇断绝一切联系,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再寻机从此事中彻底抽身。 姚半雪说的对,切勿以小博大。 见她似乎真的不大在意,宋怀州放下心来,道了声“好好休息”后,便去刑场观刑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唐璎心中一震发酸。 不管怎么说,宋怀州是真的关心她,不然也不会拖着病躯给她送药,但他似乎也是真的老了,也瘦了许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风一吹,几根骨头似要散架,哪还有往昔冬日里精神矍铄的模样。 前脚送走宋怀州,后脚喜云又来了。 还没等他开口,喜云抢先道:“章大人,陛下宣您去趟太和殿。” 不同于前几次觐见的御书房与南阳宫,太和殿属于前殿,是皇帝朝议、处理公务的场所,唐璎唯恐黎靖北有正事交代,遂答应了喜云。 “有劳公公了。” 作为三大殿之一的殿宇,太和殿自当恢弘无比,上覆琉璃瓦,下盖白玉阶,屋脊神兽分布,雕梁画栋,庄严肃穆,是曾经身处后宫的太子妃从不敢肖想的辉煌前廷,可她此时却无心欣赏。 她扫了一眼正殿前的一块空地,那里曾是她受刑的地方,刑凳刑具早被撤离,地面光亮如新。 此时臣工们早已下了朝,殿内空旷,黎靖北一身紫衣垂首于案几旁,正在同自己对弈,日曦顺着他冠玉般的面庞倾落而下,有种难得的清逸之美。 在唐璎的印象中,他似乎很喜欢下棋。 东宫里的那段时日,无论春来冬去,寒来暑往,她脑中最多的画面便是他执子而握的身影,光影幻变,黑白交错间,一双修长的玉手缓缓落下,一次又一次,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笃定。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忠渝侯变节的那段日子,黎靖北也像现在这样常常到她殿中找她对弈,说是能帮她静心。只可惜彼时她方被家族抛弃,心绪太过浮躁,每次都输的一塌糊涂。 其实如今想来,黎靖北那时遭受的压力恐怕比她还大,若非他在前廷扛起了一切,替她挡住了一干老臣的口诛笔伐,一遍遍驳回了钟谧的废妃奏请,她恐怕早已流落街头,尸骨无存。饶是如此……唐璎的眼眸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他严密布局中的一子罢了。 思及此,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又是熟悉的疑问,黎靖北狐眸半垂,神色似乎也不大高兴,薄薄的朱唇里缓缓溢出两个字,“公事。” 唐璎抿唇,她与他夫妻四年,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他这般,无非是因为她之前自作自张地“风闻奏事”罢了。饶是明白,却也不想认错,遂垂眸等他进一步吩咐。 帝王倒也未责怪她,迅速落下一子,头也未抬,“开年后朝中有许多新政要颁布,你帮朕看看。” 说罢,他颔首指了指另一旁的桌案。 黎靖北下棋向来不喜被扰,开棋后,一局未毕绝不离身,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唐璎也没打算让他起身,兀自向他手指的桌案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走动的过程中,她总觉得黎靖北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她臀部游走。 被这样注视的感觉并不好,唐璎加快脚步,大步走到书桌前,一屁股坐到了圈椅上。 咦? 圈椅上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又柔又暖,将她的伤处牢牢地包裹着,她臀帐后不能久坐,有了这绒毯的缓冲,竟觉得舒适异常。 殿内烧着银碳,温度适宜,她记得宫里的椅子向来用的都是坐垫,此时竟被换成了绒毯,这要是坐久了,屁股都得热的慌。 她将视线转向黎靖北,却见他依旧神色自若地下着棋,眸中似有微波闪过,白玉般的耳尖上泛起微微的红晕,见她望过来 ,一粒黑子不慎落到了棋盘外… 唐璎眼睫一颤,将视线调回书案上。 宽大的桌案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卷,凌乱无序。从前在东宫,黎靖北就不喜别人靠近他的桌案,自己一忙起来又常常忘记收拾,渐渐的,整理文卷的活儿就落到了唐璎身上。 看着一桌的杂乱,唐璎叹了口气,未曾想他如今还是老样子,信任的人不在身边,他竟就任由案牍堆成了山。 唐璎看不惯,照着从前的习惯粗略整理了一番,却未注意到“专心下棋”的某人默默勾起了嘴角。 她随意翻开一张奏折,上面写满了三法司会审前指挥使诬良为盗,逼人自尽的记录,旁边还有黎靖别的御批,“执法受嘱,久禁平人,难居近侍。发原卫带俸差操。”【1】 再翻开一张,是对温州三府溺毙女婴习俗的严惩,上面同样落有朱批,“人命至要,父子至亲,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实有司之责…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2】 还有对陕西道巡按不顾供他读书的糟糠之妻的处境,强行纳妾休妻的裁决请示,对于此案,黎靖北的御批很简单,“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妇女,奸占为妻妾者,绞。”【3】 诸如此类的文卷还有很多,厚实的奏章上落满了深深浅浅的御批,笔触利落,字体遒劲,不难看出下笔之人心中所藏的宏图和锐意。 唐璎合上奏折,顿时心生感慨,暗叹黎靖北的为君之才,每一封奏折,每一个裁决下,仁义、法度都有兼顾。不得不说,黎靖北虽然以法治国,却从不苛政,他既是心狠的施政者,又是天生的仁君。 除此类奏章外,还有他登基后为推行女官所做的努力,先是思想开蒙,令各大书斋下架了《女则》《女训》等读物,普及女子读正书的益处;再来是兴办女学,减免女子学费,为读书的女子发放墨宝竹简等;最后是鼓励科举,拟凡是家中有女秀才、女举人、女进士者,朝廷每年会发放五至二十两不等的银两补助。 无论是思想开蒙,兴修女学,还是擢选女官,他改革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皇帝的圣旨几度被内阁封还。起草,驳回,再起草,再驳回,登基两年来他从未放弃。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批红,唐璎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阵酸胀感,既为他的坚韧,又为天下女子的处境。 她深吸一口气,忽而瞥见桌案的最里侧似乎躺着一本奏折,纸页微微摊开,上面没有内阁的票拟,似是密疏…… “让你看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朕只是想让你知道,登基这两年来朕都做了些什么。朕所作的努力,朕所布的局,究竟值不值得你孤身犯险,风闻奏事一事,你” 见她许久没有动静,黎靖北顿住声音,抬头一看,却发现唐璎面色不大好,视线下移,随即瞥见她手里握着的一张折子,神情微微一僵。 他匆忙放下手中黑子,方想阻止她摊开,可唐璎已经看完了。 她看向帝王的眸光冰冷,眼中满是失望之色,“陛下,您这是何意?”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你我当年若有子嗣,立为…… 日晖下,女子一身青袍立于御案前,眉宇间盛满了怒气。 在黎靖北的印象中,唐璎向来给他的感觉都是婉约的,漠然的,疏离的,他甚少见过她这般凌厉之态,他依稀记得,她最后一次动怒还是自请离宫那日。 思及此,黎靖北的心猛然一抽,加快脚步来到书桌旁,从她手中抢过奏疏,神情间有些无措,“阿璎…” 唐璎松手,任由奏章从指尖滑落,眼底寒色未消,语意凛然,“我已经看完了。” 密疏来自大理寺少卿董穹,董穹和钟谧一样,都是黎靖北潜邸时期的旧臣,此人既是废妃令的发起者之一,又是楚夫人死后第一时间带头抓捕古月的人,是以唐璎对他印象深刻。 密疏所述之事乃先帝宫中的一桩惨闻,彼时嘉宁帝子嗣稀薄,人至暮年膝下仅得三位龙子,嘉宁末年,恭王和靖王相继离世,仅留下黎靖北一根独苗。 嘉宁十九年,丧子后的先帝病体垂危,新进宫的胡贵人却突然怀了孕,数月后,太医预测是男婴,太皇太后闻言大喜,撂下了许多赏赐,责令阖宫仔细些,唯恐胡贵人磕着碰着,伤及子嗣。 饶是如此珍之重之,胡贵人还是在七个月后小产了,原因不详,直至前几日,胡贵人的贴身侍女出宫嫁人了,所嫁之人“恰巧”是个大理寺官员,为董穹下属。 没过几日,那官员上马时不慎摔伤了腿,董穹前去探望,这才从下属的妻子,也就是胡贵人当年的侍女口中处得知胡贵人家中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胡贵人去世前几日三人还有书信往来,得知消息后,他心下有疑,便将此事禀告了黎靖北。 经帝王准许后,他对胡家兄弟展开了调查,还真被他查出了胡贵人当年小产的真相。 胡贵人四岁开蒙,长大后更是头脑聪颖,满腹经纶,才华不在男子之下,往昔在胡家时,两个弟弟的学业都是由她把关的,只是在她入宫后就再也管不着了。 她身怀龙子时,恰逢春闱在即,胡贵人放心不下两个弟弟,便挺着个大肚子,整夜挑灯替他们梳理考试内容,以致积劳成疾,身心俱乏,生产时大出血,最后一尸两命。 董穹以小见大,先是夸了一番女子读书的益处,例如胡贵人作为长姐,以自身所学惠及家中两个弟弟云云,并建议废掉“女子为官不过五品”的限制,又点出女官政策的弊端——据各县申报,今岁新生婴孩的数量比往年低了近两成左右,若咸南就此人丁减少,长此以往,将为祸患,特此劝谏女子入仕的首要条件是先成家,凡入仕的女子,必先有子嗣,才可当官,方可保咸南人口兴旺,社稷无虞…… 洋洋洒洒的一篇下来,密疏的最后,还有他“自己”的一些谏言——即各家各户中,凡有女子入仕者,朝廷可视子嗣多寡予以补贴… 因胡贵人的事特属皇室隐私,董穹便“合情合理”地采用了密疏的形式,不必通过内阁票拟,便可直达天听。 饶了一大圈,唐璎哪里还不明白,这份奏疏分明是黎靖北授意的,包括那条“女子必须先有嗣才能当官”的条例,一看就是黎靖北的手笔。董穹是皇帝最忠实的拥趸,他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更何况那密疏上还落了天子御笔的批红。 唐璎被气得脸色涨红,忍无可忍地将奏折往地上一掷,质问黎靖北:“这便是陛下一直以来所倡导的‘男女平等,取仕公平?’” 黎靖北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倾身捡起奏折放回御案上,并未被她出格的举止激怒,淡声反问:“你觉得不妥?” 不妥?何止是不妥!这政策分明就是用来压榨女性的! 唐璎冷笑一声,“陛下好算盘,先是把女子当成生育的工具,再让其入仕为朝廷做牛做马,您此举和驯养牲口有何区别?!” 黎靖北眉梢一挑,似乎隐隐有了动怒的迹象,却还是被他压回去了。 良久,他反问唐璎:“那你说,女子为官后,谁来顾家?” 唐璎没有回答,半晌,她低声问了句:“让男人相妻教子很丢人么?” 这本是大逆之言,此话若传出去,足以让朝中官员破口大骂,令深闺女子瞠目结舌,可她还是说出口了,为那些即将遭受不公的女子。 黎靖北倒是不以为忤,默然片刻后,道:“不丢人。”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可改革并非朝夕之事,只能循序渐进,朝令夕改也只会让人认为我咸南法度不严,遂不可一蹴而就。任何一个即将出台的新政,有人受惠,就必会有人受累,均衡好各方利益才是朕应当做的,况且…” 他垂下眼睫,狐眸中映着疲累,“新政也好,旧政也罢,朕也是人,有些东西朕只能保证在有生之年尽力 去完善、去改进,却无法瞬间就做到完美。” 唐璎尚在气头上,只觉得他说的这番话牛头不对马嘴,讽笑道:“陛下嘴上说欣赏女子,敬佩女子,让女子为官只为广纳贤才,让男子相夫教子却又不肯,莫非骨子里仍瞧不上女子?” 此言一出,黎靖北并未辩解,一汪幽潭似的狐眸平静地注视着她,“你当真这样想?” 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唐璎忽然就想避开目光。 未等她有所反应,黎靖北将董穹的密疏摊开,沉声道:“如今我朝男性官员中尸位素餐者众多,朝廷不想养闲人,才有了吸纳女官的想法,你说朕看轻女子”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她,“可女子当真就如此容易被看轻么?” 唐璎捏紧了手中拳,暗自警告自己不要被他的思绪带跑。 黎靖北凝视着她,续道:“太祖皇帝时期的尹眉,先帝时期的郑弦,裴姒,以及如今的月夜,仇锦,以及…过世的何清棠,她们这些女子,哪个不比须眉强,朕正是因为欣赏女子,肯定女子,才会推行政策惠及女子,饶是如此…”他顿了顿,“却不能不顾及子嗣问题。” 黎靖北走近她,眸中无悲无喜,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你我当年若有子嗣,即便只是个女子,若有治世之才,立为储君又何妨?” 他的眸光太过悲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脏腑的某一角好似塌陷了,唐璎微微一慑,闭上眼,让浮动的思绪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不该把对他的私仇带到公事上来。 仔细想来,以她对黎靖北的了解,他并非瞧不上女性,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推行女官,但他所谓的男女平等,一定是建立在社稷优先的基础上的。 咸南以农工为主,人力是维持整个国家存续的命脉,种田、打仗、修建大型宫殿、庙宇等都要耗费不少人力,所以人丁兴旺对一朝的安稳来说至关重要。 黎靖北欣赏女性,看重女子为官的能力,但发心不纯,他想为朝廷选拔优良人才,对以男性为主导的官场形成竞争压力,女官的引入便是他的筹码,只可惜,子嗣的绵延主要掌握在女性手里,男性无法生诞育,否则,也不会有这般“先生育,后入仕”的可笑条例出来。 思索过后,唐璎彻底冷静下来,肃容道:“固然陛下认为您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可臣以为,您此举有违您壮大女权的初衷。” 她扬起头,一双清润的鹿眸淬满了犀利的光,认真回视他的目光,“入仕就是入仕,若有“先生育”的门槛在前,女性依旧只是生育的工具,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并无助益,她永远被生育的枷锁束缚着,而至于您想要的制衡…” 她执起棋案上的一枚白子,缓缓放下,“永远都不可能达到。” 黎靖北眼皮微动,目光挪向那枚白子,并未接话。 两人观念不同,唐璎不想与他再辩,撑着御案站起身,向君王请辞。 “臣理解陛下的顾虑,然臣亦有自己的坚持。若您真心想启用女子,那臣认为,女性在生育的自主权是不能让渡的,现如今的女性被男权压榨着的,本就处于水深或者之中,若您无力改变现状,也请您至少不要将他们拖到官场上再做牛马。剥削就是剥削,请您不要再拿所谓的“惠女政策”做幌子。臣亦是女子,在此一事上,自会与全天下的女子站在一边,死不退让。” 说罢,未等他吩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黎靖北没有挽留,正如她曾经所说,他们往后只是共事的关系,并非共谋。 只因他最先动心,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弱势的,一向都是最先妥协的一方,但为了母后和曾经的誓言,为了呕心沥血数年的努力,这次,他绝不能低头。 棋盘上的棋子有些乱了,黑与白相互交融,又互相掣肘,一时竟分不清谁胜谁负。 黎靖北垂眸,捻起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狠狠吞掉了方才那枚白子。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想办法说服朕。”…… 次日早朝,黎靖北召来中书舍人,令他当着诸臣工的面起早了一纸诏令。 诏令的内容是根据董穹的密疏来拟定的,并未通过内阁的票拟。钟谧等人隐隐有些不安,直觉这封密疏与之前被他数度封还的圣旨有关,却又因其为“密疏”的关系,不敢贸然打探皇室隐私。 一刻钟后,诏书拟好了。 司礼监的太监拿来御印,恭敬道:“陛下,请用印。” 黎靖北凝视着诏书,上面是中书舍人的字迹,一笔一画,工整而遒劲,其上的每一个字符,都凝结着他数年来的心血。思及此,他喉头一紧,取印章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御印落下后,圣旨会被发往全国各地,届时各省各府,各州各县,那些明面上的忠君之臣,亦或是蛰伏在暗地里的拥趸,将如万箭齐发,一同蜂拥而上,为他造势。他们是改革的先行者,舆论的导向者,新政的服从者,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来约束下面的人,或立忠,或规训,或严惩,或褒奖,以保他的政令畅通无阻。 母后,就是今日了么?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皇帝拿起御印,方准备落下,守殿的太监闯了进来,“启禀陛下——” 黎靖北皱眉,将御印放至一旁,一双锐目倏然扫向他,寒声道:“何事?” “照照磨所的章大人,此时正在殿外候着,说…说是有事要奏。” 太监的声音有些颤抖,背上早已冷汗涔涔。 陛下昨日特意交代过,今早的朝会十分重要,万不可出差池,今日来的若是寻常臣工便罢了,他大可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可偏偏是那位章大人…陛下曾吩咐过,若是章大人求见,必须及时通传,不论昼夜,违者重惩。 风和日暄,晨光熹微,室外气温正好,可黎靖北的心却如坠冰窟。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早朝过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他的诏令不会再被内阁封还,六部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御玺落下的瞬间,一切将会水到渠成。 回想起她昨日看完密疏后负气而走的身影,黎靖北握紧了拳。 他何尝不知道她今日是来毁他心血的,她如此不知尊卑,盛怒之下,他按宫中法度,理应把她轰出去,再行杖刑,以儆效尤可外面那么冷她前几日才受过刑膝盖还落有寒疾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听见她的名字,想着她受过的那些苦难,那只按在御印上的手就突然就顿住了,等回过神来时,那句“让她进来”早已脱口而出。 唐璎手持竹木笏板,踏着太和殿上的金砖,一步复一步,从分列的百官中走向御前。 耳边划过林岁的讥讽声,“挨了打也不知道长记性。”目之所及,是诸位大臣形色各异的眼神,有讽刺的,有戏谑的,有惧怕的,还有嫌恶的。 迎上这些形形色色的面孔,这一刻,她突然就想起了姚半雪的那句“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这话没错,她一介七品都事,在建安无权无势,却连自己的上级都敢弹劾,而被臀帐后没多久,又敢再次犯颜直谏,这样的人,如何叫他们不惧? 百官皆非完人,是人就难免行差踏错,授人以柄,这样的人,又如何叫他们不憎? 怕?怕就对了。 唐璎来到御前,向座上的君王行了个大礼。 黎靖北直直地盯着她,态度冷淡,“章御史所谏何事?” 唐璎高举笏板,朗声道:“臣要弹劾陛下不念民艰,苛待女子,为政不仁!”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就连姚半雪和墨修永都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黎靖北更是面沉如水。 百官中传来一声咳呛,“寒英——” 是宋怀州的声音,他似乎还生着病,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却又隐含担忧。 唐璎朝 他笑了笑以示安抚。 林岁觉得荒唐,耻笑道:“章寒英,你书没读过几本便罢了,竟连御史都做不明白。” 他颇为讽刺地摇了摇头,“御史纵有纠察百官之权,然陛下乃天子,不属于百官,你无权弹劾。” “那就规谏——” 唐璎不以为意,她当然知道皇帝不属于百官,不在纠劾之列。然文死谏,武死战,她今日就是要逼谏! 尽管黎靖北的面色十分难看,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世人说他手腕狠戾,说他容貌妖冶,然而他看座下的这些百官才是一副副千奇百怪的丑恶病态,他们仿佛一只只呲牙咧嘴的猛兽,蓄势待发,企图趁他势弱时亮出獠牙,蜂拥而上将他啃噬殆尽。 在这片群狼环伺的荆棘丛中,曾有一只藤蔓温柔地托着他,为他疗伤,伴他左右,替他看顾后方,使他不至于迷失于深渊,然而时移世异,这根温柔的藤蔓竟也悄悄长成了一枝毒藤,变得冰冷又生硬,时不时对他释放着毒液。 饶是如此,他还是禁不住诱惑,亲自将这根毒藤引到了自己身边,以血肉为养分,日日供给,任由她尖锐的毒刺将自己扎得遍体鳞伤。 她曾在御书房对他说过,她所思所行皆为朝廷,为社稷,为百姓,再也不会以他的利益和安危为先了。两人再次相遇,他们连盟友都不是,只是偶然走到了同一条道路上的两个陌生人而已,目标一致时戮力同心,利益冲突时各不相让。 今日的事本该一切顺利,是他的放任,让她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他却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挣扎不能。 不知何时,他突然觉得耳鸣,眼神涣散,胃部开始痉挛,面上却仍旧维持着一副沉稳端肃的姿态,他甚至还能听见自己平静地说了一句:“朕有何错?请章御史仔细说说。” 唐璎再次朝他鞠躬,道:“昨日陛下将臣召进太和殿,本想与臣商讨开年后的新政,可臣却无意中看见了董少卿递给陛下的密疏…” 人群中的董穹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似乎对皇帝会让唐璎看到那本密折感到很惊讶。 她顿了顿,续道:“奏折是以密疏的形式呈现的,并未经过内阁票拟,臣本无意在此公开,然臣与陛下争执不下,昨日阻止不及,臣无法,只能以此蝼蚁之身触怒天颜,借着御史的身份来冒死谏言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前额狠狠砸在地上,语含烈意,“臣恳请陛下,收回女子‘先生育,后入仕’的条例!” 此言一出,众臣再次哗然。 人群中,钟谧的眼神变得晦暗。他很清楚,未经皇帝允许,私自公开密疏内容乃大忌,若放在平常,他定会上书恳请陛下斩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然而此刻这密疏若是公开,便也失去了“密”的性质,成了普通奏折,内阁也就有了驳回的权力。 思及此,他收回跨出去的脚步,继续隐在一旁观察起朝堂上的局势。 黎靖北抿唇,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腹中的绞痛感更加明显。 他没有因为她公开的那句“先生育,后入仕”而动怒,那句话不过是密令的冰山一角,只要密疏的整体内容没有被公开,就仍属于皇家秘辛,是任何人都不得打探的存在。 察觉到他的不适,唐璎顿了顿,稍稍放柔了语气,“臣明白,陛下既想推行女官,初衷也是为烈社稷着想,为了女子着想,然而女子入仕本就不易,强制生育的限令更是会令她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叹了一口气,道:“就拿毓德书院的女子来说吧,仇郎中身为女子,在朝为官数年,能力不输男儿,却常常因其女子的身份受人诟病…” 队列中的仇锦垂着头,听言眼皮微动,神色复杂。 “还有李书彤…” 唐璎目光转向齐向安,说起朝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她母亲裴姒曾是一代才女,中举后曾出任过一方县令,也曾受百姓拥戴,只可惜嫁人后便辞官了,结果新来的县令是个酒囊饭袋,贪赃枉法,勾结盐商,惹得当地地百姓民不聊生。裴姒无官位傍身后,李有信不顾结发情谊,将这位糟糠之妻赶下堂,又攀上新的贵人,扶了他的嫡女为正妻……” 明眼人都知道,新的贵人自然指的是齐向安,而被扶正的人则正是其嫡女齐素怡。 对于唐璎的影射,齐向安充耳未闻,跛着脚斜立在队伍中,硬是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挪一下。 不愧是大理寺卿,心态倒是挺稳。 唐璎续道:“生育”二字并不止于“生”,还有“养育”。李书彤出生后,需要陪伴,需要关怀,裴姒唯恐因为照顾女儿而耽误公事,顾此失彼,两头无法兼顾,这才辞了官回归家庭,可最终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声含惋惜,“裴姒爱李书彤是毋庸置疑的,固然也不后悔生下了她,然而她若不曾辞官,她若有更多的选择,便不会令女儿背上“外室女”的名号,不会令自己万劫不复,更不会令一方百姓陷于水火当中。” 说完李书彤,唐璎又将目光调向周皓卿,微顿片刻,道:“…还有一些内宅主母,专注宅斗,苛待妾室,数年来以各种理由杖杀过许多妾生子,更不许自己的女儿同妾生女来往,此类妇人薮见不鲜,被屠戮的婴孩数不胜数。臣以为,强制生育反而在变相地抑制生育,最好的方法应当是让这些妇人们读书,给她们开慧,将她们相夫教子的想法转变为专注自我,不再让自己的那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放在丈夫和子女身上。” 唐璎并未直接点出这位“内宅主母”的名讳,然而从周皓卿略显尴尬的面色中不难看出,他已经将她所描绘的形象代入了远宁伯夫人的脸。 没错,她正在以御史的身份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敲警钟。 “还有后宫的那些妃嫔……”她将目光转向黎靖北,“女官制无疑是有益的,可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她们若能同父兄一样入仕,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您的‘烦恼’。” 此言一出,众臣吓出了一身冷汗,皆是一副“你要倒霉”的神情。 唐璎却不甚在意,这话是黎靖北曾经说给她听的。当年黎靖北还是储君时,就曾同她抱怨过东宫里的人太多,如果能一起散出去就好了。 她听后两眼放光,恨不得第一个报名,可是她不能,彼时她已经被侯府放弃,出了东宫没有别的选择,临了还有被钟谧等人暗杀的风险。 抛开这些不谈,世人对被休的寡妇总是诸多苛责,就连陆容时和赵德音这般家境优渥的女子,出了宫一样没有活路,只能在外人的诟病中了此残生,地位低下的孙寄琴就更是如此,她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女官政策若真能被推行起来,何止后宫女眷,便是千家万户的普通妇人们都有了立身的资本,等那些被囿在四方天里的灵魂一一得到释放,那时才是女权壮大的开始。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黎靖北显然误会了,突然问她:“你想让朕遣散后宫?” 唐璎一愣,“臣并非此意。” 黎靖北一双琥珀般的瞳眸深深地盯着她,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半晌,他又自我嘲讽般摇了摇头,沉声道:“章御史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此言一出,众臣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似都惊讶皇帝竟能对她包容到如此地步。 唐璎顿了顿,竟真依言劝谏起来。 她言之凿凿,句句铿锵,先是指出女子为官的不易,后又肯定了女官政策的好处,而后话锋一转,又说起强制生育带来的祸患,并拿孙尧举例—— “孙父早逝,郑御史生前克己奉公,材优干济,是位难得的能臣,却不是一名合格的母亲。因其忙于公事,疏于对儿子的管教,以致将孙尧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格,成日为非作歹。臣以为,管生不管养,是父母之过。” 说罢,她质问黎靖北:“孙尧若承母衣钵,如今或能成为一代贤才,那么,强制生育到底是在促进人口增长,还是抑制人才的发展?” “放肆!” 林岁到底听不下去了,所有有利于女子的政策在他这儿都是无稽之谈。黎靖北眼眸深沉,不知在思 索着什么。 董穹的密疏上除了提倡生育外,还有废除女子“官不过五品”等政令,钟谧等一干老臣虽然看不惯她,却也不想让看到这项惠女政策落实,若是御印就此落下,对他们来说后患无穷,便也纷纷站出来假意支持唐璎。 “臣以为此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章御史既已经揭露了部分内容,陛下不若将密疏一并公开,与内阁商议后再行决策。” “是啊是啊,新政的拟定还需谨慎,若是出现朝令夕改的情况,我咸南往后该如何靠法度立威呀。” 唐璎觉得可笑,她今日只是来劝谏皇帝的,可大殿里的那些臣工却纷纷借机打压,为己谋私,顺势将矛盾指向了皇帝的新政。原来黎靖北每日都要同这样一群牛鬼蛇神打交道,也难怪他手腕狠戾。 她抬头,目光不经意间对上里一双清锐的眼眸,深幽如寒潭,是姚半雪。 他立在人群中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身绯袍凛然,脸色阴沉,似乎在想些什么。不知是不是唐璎的错觉,她今日这般唐突,按理来说姚半雪不会对她有好脸色,她却并未从他目光中看到责怪的意思。 唐璎轻轻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肩膀有些沉。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对皇帝的诘问也在钟谧的横插一脚中结束,如今的决策权掌握在黎北手里,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群臣相逼之时,黎靖北神色如常,轻轻朝群臣中扫了一眼。 这时,后排的墨修永突然走出了队列,他一身青袍如修竹,挺拔而坚韧,黑眸直视着钟谧,语调森寒,“此奏既密疏,或有天家隐私牵涉其中,既如此,钟阁老还想窥探一二?” 钟谧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唐璎也是头一回见到墨修永这般强势,微微有些惊讶,回眸将他打量了半晌,又看向御座上的君王,神情若有所思。 黎靖北似乎正等着他这一句,抬起手,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内阁首辅,淡然道:“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注1】,钟阁老莫非想效仿胡相?”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钟谧万没想到皇帝会拿异谋的胡惟庸说事,一时惶恐至极,额上沁出了冷汗,“臣并非此意…” 为表忠诚,他缓缓趴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佝偻着身子顺从道:“三日之内,内阁会依陛下所言起草政令。” 黎靖北走下御座,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眼含心疼,“钟阁老贵为三朝元老,是我朝功臣,实在不必如此,您能想明白是最好的,来人!” “在!” “去太医院取最好的金创药过来,阁老的额头方才磕到了,需要化淤。” 钟谧劝道,“陛下,嗑伤的地方只是有些泛红,不但没肿,更也没划上,实在不必劳您这般” “还不快去!”黎靖北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催促着喜云,“钟阁老是我咸南开国元勋,身份尊崇无比,他要是有个闪失,后果你们承担得起么?” “是!” 分明是皇帝对下臣的关心,可不知为何,钟谧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惊出了一身冷汗。 吩咐完喜云,黎靖北又将目光落回唐璎身上,一双狐眸古井无波,“新政纵然白玉微瑕,然而人丁兴旺乃社稷安定之根本,章御史若无两全之策,朕便不会改变主意。” 如此,也算是正面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须臾,玉玺落下,唐璎绝望地闭上眼睛,手脚一片冰凉。 她不惜拖着病躯犯颜直谏,列举了诸多新政的弊端,拼尽浑身力气,只求为天才女子博得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吗?她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吗?女子注定只能沦为男权的附属品吗? 她好不甘心啊。 就在她肩膀塌下的瞬间,黎靖北叫来司礼监的人,将盖了御印的诏书交给内监,吩咐道:“存进古今通集库。” “是。”司礼监的太监将诏书小心收好,退了下去。 唐璎微愕,缓缓抬起头,不知他此举何意。 黎靖北转向她,神色沉凝,呼吸间的起伏略有些重,“章寒英,朕给你一年时间,明年春闱揭榜后,你若无两全之策,中书省便会将新政发往全国各地,在此之前”他垂眸俯视着她,“想办法说服朕。” 言罢,他厉声宣布:“退朝!” 须臾,群臣退散,唯余一道瘦弱的身影僵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唐璎抬眸,凝视着远去的那道明黄色身影,微微湿润了眼眶。 还好,她还有时间。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小考过后我陪你去昭狱看…… 唐璎这几日在朝堂上也算声名远播,她先是因风闻奏事得罪了同僚,后又弹劾皇帝,冒犯天颜,虽然勉强保住了官位,也并未因此受到大的惩戒,可如此一来,也算是把自己的仕途给堵死了。 开春后,书院众人皆对她敬而远之。 沈栋还是老样子,对谁都不温不火的,李书彤和周家姐妹虽敬佩她,却也因她连续几番的“英勇事迹,”唯恐惹火上身,不敢主动同她亲近了,孙尧更是免不了对她一顿冷嘲热讽,只有陆子旭跟周长金两个纨绔仍跟没事人儿似的跟她玩儿,只不过小考在即,唐璎也没空搭理他们。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似有奇效,不出半月,唐璎已经能行走自如了,饶是如此,她坐卧时仍旧十分小心,唯恐伤及旧处。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席前铺好锦垫,准备着早课的用具,孙尧突然拢了上来,神色古怪地递给她一个小巧的褐色瓷瓶,“治疤的。” 唐璎疑惑地看向她。 孙尧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我哥托我带给你的,每日外敷三次,你不收我拿回去了。”说罢,竟作势真要将那药瓶往回收。 唐璎十分意外,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此前托孙少衡给黎靖北递弹劾奏折的事。 罗汇获释后,她因风闻奏事被杖责,而孙少衡虽未受到惩处,却难免被牵连,况且上回若非黎靖北给她留了个口子,当众让她撇清了和锦衣卫的关系,还不知他们二人将来如何被人利用了去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权势滔天,唯受皇权制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锦衣卫同御史一样,是让人既憎又惧的存在。若是掌弹劾启奏之权的御史和掌缉拿审讯之权的锦衣卫走得过近,不仅会惹得百官忌惮,便是连高位上的皇帝也会坐不住。 往后若非公务需要,锦衣卫那头她还是要多避避嫌 思及此,唐璎转过头,淡声道:“不用了,替我多谢孙大人好意。” 孙少衡眉头一拧,见她果真没有去接的打算,将药瓶一掷,强硬地扔进她怀里,恶声道:“给小爷收好了,你若不要,挨揍的可是我。” 唐璎毫不留情道:“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怀中的瓷瓶冰凉,唐璎方准备将之回掷给孙尧,鼻尖忽而闪过一丝熟悉的香气,那味道竟同姚半雪年前在湖心亭调制的香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持药的手不由顿了顿。 她问孙尧:“这药方…孙大人从何处寻来的?” 孙尧撇撇嘴,不以为意道:“还能是哪儿,北镇抚司呗。” 唐璎摇头,“我问的是药方,并非药本身。” 孙尧皱眉,本想发脾气,又怕唐璎不接他的药,回去给孙少衡好一顿骂,竟生生忍住了,还难得认真思索了一番,回道:“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朝廷从青州一个名叫‘忱琼’的制香商人那里购入的,这都好几年了,若非我家里还收着他的几张香方,早忘了这回事儿。” 说罢,还一脸鄙夷地揣测起她意图,“你打听这香方做什么?打算量产?想敛财?” 唐璎没有回答他的话,眉头微微皱起,脑中划过一丝疑惑。 青州制香商人忱琼 忱琼这名字好熟悉,琼跟寒英一样,是雪的别称…而忱赤忱? 忱琼…忱琼…赤芒! 唐璎一惊,难道这个忱琼,就是姚半雪那位亡故的弟弟? 她按下心中的惊诧,默默收起小瓷瓶,郑重道:“谢谢你,也替我多谢孙大人。” 孙尧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将将舒了一口气,身后就传来陆家嘴骂骂咧咧的声音,“孙尧,你这王八羔子杵在这儿在做什么呢?” 隔着老远,陆子旭便瞧见唐璎脸色不大对劲,以为她又被孙尧找了 麻烦,不满道:“又欺负寒英?” 本就在唐璎这儿吃了瘪的孙尧听完陆子旭的污蔑后更是怒火中烧,赤着脸吼道:“骂谁呢,妈的陆子旭你嘴巴放干净点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小爷哪儿欺负她了。” 陆子旭还欲再辩,唐璎打断道:“孙尧是来给我送药的。” 陆子旭顿时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孙尧则迅速换上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啐了声“没长眼睛的狗东西”后匆匆溜了。 陆子旭不是意气之人,唯爱过即刻的嘴瘾,不喜欢打持久战,此时自然也不会追出去骂。 他看向唐璎,眼中隐隐划过一丝兴奋之色,“你何时跟孙同知那般熟了?” 唐璎一顿,孙尧给她的那瓶药通体褐色,瓶身上并未刻有锦衣卫的标识,与寻常伤药无异,陆子旭从哪儿看出孙少衡同她的关联的? 察觉到她的讶异,陆子旭就势往雪里一躺,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闲散道:“这还不简单,孙尧总不会好心到主动去给你送药,淑妃娘娘也使唤不动他,孙家家主早逝,如今能让孙尧这小子屈服的,也只有锦衣卫的那位同知大人了。” 唐璎赞许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她话只说了一半,并未解释她与孙少衡的关系。 陆子旭只是随口一问,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便不再深究,忽道:“你弹劾…啊呸,劝谏陛下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林岁和钟谧那几个老东西,竟然敢借机搞你,若我爹还在朝堂,铁定骂的他们不敢说话。” 唐璎笑了笑,明白陆子旭这话也只是在宽慰自己而已。 四位三朝元老中,除钟谧很早之前就站队黎靖北外,其他的三人虽然德高望重,却从来不涉党争,始终保持中立。黎靖北登基后,其余几人自然也就不若钟谧那般有话语权,可由于这几位德高望重,桃李遍天下,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威望的。 陆讳做事向来有分寸,知她“逼谏”皇帝的行径后,绝不会为此犯险,毕竟如今在众人眼里,她已经将皇帝得罪透了。 唐璎笑了笑,反而宽慰起好友,“你别担心,我没往心里去。” 陆子旭瞥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咳嗽一声,话锋一转问道:“那个仇大人的案子,你这边进展如何?” 似是发现这个转折有些生硬,后又虚情假意地补充了句,“算了,你这几日好像也挺忙的,书院和照磨所两头跑,我还是不给你添堵了。” 唐璎知他心系仇锦,也懒得听他假客气,“有话直说。” 陆子旭正等着这句,闻言立刻弯起了眸子,神秘道:“上回在仇府,你不是说某个随侍曾看到仇大人截获的那封密信上落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吗?” 随侍想起无故被牵连的小硕,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嗯,你继续。” 陆子旭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续道:“从那日起我便密切关注起傅君,昨日果真叫我找到了他的可疑之处。” 他附耳小声道:“我从刑部印信所的值班官员处得知,十二月初七那日,刑部尚书的官印曾被盗过,印信丢失后,傅君并未声张,也并未进行大规模的搜索,而是有条不紊地忙着手头上的公务没有他的吩咐,印信所的人便也装聋作哑,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唐璎闻言倒是不觉得惊讶,自古以来,大臣的官印丢失后,不论持印者还印信所的人,全都是要担责的,轻则贬谪,重则罢官,前朝不少宰相丢了相印就是采用这样冷处理的方法来避祸的,假意未曾察觉,静等官印被人用过后再悄然归还。傅君并非机敏之人,此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后面的事,“然后呢?” 陆子旭的回答她也早有预料,“不到两个时辰,印匣便被还回去了,印信所的人至今都不知道那盗印之人是谁。” 沉吟片刻,唐璎忽而奇怪道:“官印被盗是机密,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陆子旭咳嗽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正色道:“那保管人员的头儿恰巧是我爹接济过的学生,我便谎称是代我爹来询问的,那人压根儿不带犹豫的,三两下就将丢印的事儿和盘托出了。” 饶是知道陆子旭处事向来如此,甫一听他竟敢瞒着陆讳干出这等事,唐璎还是由衷佩服他的胆大妄为。 无所谓,被发现后挨揍的横竖也不是她,唐璎催促道:“还有呢?” “我想想…” 陆子旭沉吟片刻,忽又想起一不解之事,多情的桃花眸也跟着染上了几分惑色,“说来蹊跷的是,丢印次日,傅君突然以杀人的罪名让人从柔音布庄抓走了一名瞎眼老妪,审都没审就将那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数日后,锦衣卫那边儿又以行刺皇帝的名义找刑部要人,将人提到昭狱去了。” 什么人这么抢手,会让刑部和锦衣卫都争着要?况且…那人不仅是个老妪,还瞎了眼,如何杀人?如何行刺皇帝?? 这事儿何止蹊跷,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她算是明白陆子旭得知她和孙少衡认识后的那股兴奋劲儿从何而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线索就这么多,此时再怎么琢磨都无异于纸上谈兵,考试在即,陆讳前几日才夸了她有进步,她可不能因为这事儿耽误了学业,让名师失望,一怒之下放弃了她。 唐璎点点头,“我知道了,小考过后我陪你去昭狱看看。” 眼见陆子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她强调道:“我与孙大人不过点头之交,他身为锦衣卫,不受金虎令的问讯限制,没有一定要帮我的理由,况且昭狱那种地方,他也不见得会让我们进去,先说好,我只负责试试,最后的决策权并不在我手里。” 见她如此上心,陆子旭十分满意,灿笑道:“没问题!”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而你章寒英,却从未踏足…… 春闱过后,书院开始小考。 书院的小考与科举不同,内容上也仅挑了些礼闱的重点来抽考,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五日。 有了名师的加持,唐璎小考发挥不错,排名仅次于沈栋和李书彤,且跟两人分数差距不大。沈李二人是正正经经中过举的,如此一来,唐璎对自己的水平也算有了了解。 按照目前的成绩来预估,等到来年这个时候,她或有希望在科举中以同进士的身份闯进三甲,可陆讳曾夸下海口,让她务必拿下进士出身,即三甲中的第二等,如此一来,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考的不错。” 低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唐璎尚未抬头,一双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她的卷面,“这篇《裂冠毁冕之策》写的不错,立意新颖,结构严谨,言辞犀利,针砭时弊,周夫子批阅时曾有意将此篇文作为范本引入国子监,供众监生阅览,被我制止了。” 他的声音较之从前沉稳了许多,还带着沙哑,让唐璎十分陌生。 她垂眸,目光扫过他的手指,心不在焉地答了声“是,”语调毫无波澜。 见她没什么反应,墨修永内心苦笑 ,问她:“你不好奇我为何如此?” 唐璎淡然道:“夫子行事必有夫子的道理,况且您给我的分数也不低,学生很知足,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最近风头过盛,如今两头的结业案尚未查清,实在不宜再次打草惊蛇,虽然不知墨修永扣她文章的目的何在,但她既然没有在那群监生中扬名立万的打算,所以也不觉得他的决策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损失。 见她如此,墨修永心中没由来涌起一阵不畅快,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不这东西或许从来就不属于他…… 不知为何,他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心开始疯狂下坠,昔日的旧伤仿佛被撕裂开来。 深吸一口气,墨修永在唐璎面前落座,黑眸直视着她的幂篱,语调忽然厉了几分,“你虽未觉不妥,我却是要解释一番的,省得你往后从周夫子那处得知自己的文章落了选,反而埋怨我为师不公。” 唐璎微愕,在她的印象里,墨修永从未这样跟他这样说过话,他似乎在生气? 隔着朦胧的视线,唐璎抬起头,眼前沉稳端方的男人似乎同印象中的陌上少年郎有了一瞬间的重合,清幽的鹿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迟疑片刻,“学生并非此意。” 触及到她的眼神,墨修永暗自捏紧了衣袖下的另一只手,手掌往上,是那截从未长拢过的断骨,如今表皮一片平整,竟连半分疤痕也未曾留下,仿佛是在提醒他时候到了,该忘了。 留不住的,一切都在被她刻意淡化 他闭上眼,忽然心有不甘地狠狠掐了一把那截腕骨的断裂处,伤处早已愈合,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肌理的痛感。 他失望地垂下手,在唐璎的眼神再次看过来时,面色从容道:“其一,裂冠毁冕有三重意思,即篡取王位,矢志不仕,以及背弃礼法、传统,你通篇只围绕矢志不仕这一层意思来写,文章深度是够了,却不够全面。文章的题目乃一文总括,可以不够详细,但要精确。” 唐璎一愣,拿起卷面仔细看了看,悟道:“夫子教训的…” “其二,举例不当。”墨修永打断她,“你通篇既然以‘矢志不仕’展开,论的是因取仕不公,我朝士子集体罢考科举的事,就应将这一立意贯穿全文,可你却在此段…”他指向文章的第五行,“用安汉公举例。” 墨修永将试卷挪给她,“安汉公虽为裂冠毁冕的典例,却与绝意仕进毫无瓜葛,你拿此人举证,实为离题。” 听言,唐璎浮起些微恼意,暗怪自己粗心。 安汉公是察举制出身,并未经历过科举,她拿安汉公举例原是为了列举历朝历代所有选材路径的弊端,却偏离了文章主旨,安汉公此人野心勃勃,怎可能无意仕途? 醒悟过后,唐璎朝墨修永一揖,实心道:“多谢夫子提点,学生受教了。” 观她态度良好,墨修永神色稍缓,“再好的文章,若是偏离了主旨,就是废纸一张。我之后还有事,先走了。” 他立起身,朝门外走去,“此次截了你的文章也算是给你个教训,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以陆师的授课水准,往后你定能写出比这更出彩的文章,拥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你当记住,春闱的考官只会比我更严苛,你这篇文章若是真被拿到考场上,能不能拿到分都难说。” 说完,他脚步一顿,转过头凝视她,瞳孔幽深如潭,“每月初三和十五是我的休沐日。” 唐璎一愣,“什么?” 墨修永看了他一眼,复又转过身去,提醒道:“我曾说过,每月初三、十五是我的休沐日,你们课业上若有不懂的,可至我府上寻我,沈栋、李书彤、周年音、周惠都来过数次,就连周长金、陆子旭和孙尧三人都曾奉父兄之命登门拜谢过我。” 他背对着她,唐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孤高的背影,如一棵挺拔的劲松。 “而你章寒英,却从未踏足过寒舍。”说罢,未等她回答,墨修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某个瞬间,他的背影好似和邗江边的那个拾栗少年重合了,年少轻狂,潇洒恣意,放达不羁。 可那又如何呢?他早已有了别的归处,而她的心也早就不属于他了。 更何况,她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巳时方过,书院就来了位稀客,来人是傅君的夫人,李书彤的嫡妹李悦。 此次小考第一是李书彤,她方拿到排名,就看见一身素衣的李悦立在槐树下,正目含愠色地瞪着自己。 跟李书彤同病相怜的周惠自然也见过李悦,见她走了过来,紧张地拉了拉李书彤的衣角,眼含担忧地望着她。 李书彤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冷目扫向李悦,“何事?” 身为齐向安的外孙女,李悦向来跋扈惯了,穿的是最为昂贵的海龙貂,头顶金镶玉步摇,侧颊一抹斜红平添风韵,斜睨着眼,将李书彤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不似在看自己的长姐,倒像在瞧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见李书彤态度冷淡,李悦横了她一眼,眼中的嫌恶之色更甚,“父亲的七七快到了,你回漳州么?” 李书彤开始收拾桌案,头都懒得抬,“没空,不回。” 李悦从小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这辈子也就李书彤敢给她气受,这回趁李书彤势弱更是不肯罢休。 她扫视一圈书院的学生,故意大声卖惨:“阿姊啊,父亲过世后,老家的母亲也病倒了,作为儿女,你不去她跟前尽孝也罢了,竟连父亲的葬礼也要缺席李书彤,我没想到你竟能狼心狗肺到这等地步。” 李书彤听言忽然就笑了,“尽孝?你这话说的,我若这时候还跑去齐素怡跟前侍疾,她怕是会死的更快吧。” 李悦顿时被气的面红耳赤,“你…” 李书彤仿若未觉,面露嘲讽,“我跟李有信早就断绝父女关系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尽孝不尽孝的,更何况齐素怡是你的母亲,又不是我的,我此生从未受过她半分生养之恩,她生病关我什么事儿?” 她的话太过直白,李悦的怒火一下子被推到了顶点,本想四处寻求援助,却发现书院的众人根本就不关心她。 沈栋还是一如既往的独善其身,唐璎和周家两姐妹更是只会站在李书彤这边,至于书院的另外三个男生,皆是建安出了名的纨绔,对于这样的套路早已见惯不怪,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帮腔。她在一边发挥,三人就在另一边玩味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英雄救美的意思。 在周围人眼神的催化下,李悦的愤怒与尴尬交织着升到了顶点,偏偏李书彤还在旁边火上浇油,“你来这儿闹事,除了羞辱我外,恐怕还存了试探的意图。” 李书彤收拾完书袋,走近她微微一笑,“我猜你今日来,是想来试探我有没有回去的意思的吧。”她嘴角上扬,凝视着这个从未熟悉过的妹妹,神态嘲讽,“李家独女的身份,你肖想很久了吧。” 李悦的眼里满是恨意,“什么肖想,这位置本就是我的,若不是父亲他…” “嘘。”李书彤打断她,笑意盎然,“废话不必多说,我今日干脆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李有信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也没他这个父亲,我李书彤这辈子不会回李府祭奠,而你…” 她低头看向李悦,语含警告,“胆敢再出现在我眼前,休怪我打的你满地找牙。” 李悦听完竟被吓得红了眼眶,暗自咬牙切齿,赤红着双目,浑身还抖若筛糠,“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撂完这句话,李书彤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悦的双肩剧烈颤抖着,一副要晕的模样,陆子旭叹了口气,宽慰道:“回去吧,别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你还是别说话了。 唐璎默然拍拍陆子旭的肩膀,“我们去昭狱吧。” 陆子旭一听兴奋的不得了,嗓音瞬间高了好几度,“我就说那老妪指定知道些东西,你等等我,我去拿件披风。” 说罢,一股脑冲进了耳房。 他回来后,察觉到唐璎身侧还站着穿戴整齐的周氏姐妹,不由有些发懵,“不是去昭狱么…” 周年音低着头,看起来有些支支吾吾的,小声询问道:“寒英,可以带我跟阿惠一起去吗?” 陆子旭皱眉看向唐璎,唐璎眨眨眼,摊开双手,一副任他做主的表情,又转过头看向周惠,“线索是陆公子挖到的,你这样问我我也不好意思直接答应,想去你自己跟他说咯。”说罢,又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 陆子旭不是个好讲话的人,又唇舌刻薄,周惠向来都有点怕他,听唐璎这么说,神色瞬间变得羞窘难当,“陆公子” 陆子旭没读懂唐璎的眼神暗示,眯着桃花眼琢磨起周 氏姐妹的意图。 无论是学业方面,还是查案能力方面,周家两姐妹的能力在他们几人当中都不算突出,两人既不如李书彤和沈栋会挖线索,又不像唐璎和他一般有特殊渠道可以获取信息,反而时常受制于伯府之女的身份,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的,二人查到如今怕是也没什么进展,又唯恐落后众人太多,焦头烂额之际才厚着脸皮提出参与的。当然,这等事放在往常他兴许不会计较的,可如今…… “不带。”他拒绝得很干脆。 此言一出,不仅周氏姐妹,就连唐璎也吃了一惊,她是想带上周氏姐妹的,所以方才才频频朝陆子旭使眼色。以陆子旭的性格,她本以为他不会有意见,横竖他进书院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毕业,平时连调查日志都没怎么写,与她二人并无竞争关系,为何会突然在意起这事儿? 正思索着,就听陆家嘴一阵阴阳怪气,“小爷平生最讨厌能同甘却不能共苦的人。” 唐璎皱眉,方想说他几句,陆子旭似是知道她的意图,继续讥讽道:“章寒英,你莫忘了你风闻奏事被臀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有几个人去看过你,在你‘劝谏’陛下后,又有几个人还肯主动找你说话,而你,周惠…” 突然被提,周惠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陆子旭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笑着看回唐璎,“周惠因为误饮燕窝的事儿被主母苛待后,你曾将最饱满的几颗乌石荔枝分给了她,知她根基薄弱,又请不起名师,在课业上也是对她照拂有加,可她呢?不仅在你受刑后从未关心过你,最近更是同大家一样,躲你躲得远远的,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凑上来的。” 这番话说的周惠满脸通红,周年音更是又羞又怒,却也无法反驳,她惭愧地看了眼唐璎,挽起妹妹的胳膊,“算了,阿惠,我们走。” 陆子旭拆穿这些后,唐璎叹了口气,心中毫无波澜。很多事情并非她看不透,只是她早已习惯了人性的冷漠,对周氏姐妹的行径并不意外。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入她的心,能让她真正动气了。 眼见陆子旭始终无法理解到她的眼神暗示,唐璎放弃了,直接做主道:“阿音、阿惠跟我们一起吧,人多力量大。” 周氏姐妹闻言十分惊喜,连声感谢个不停。 陆子旭方想发火,又仔细回味了唐璎这句“人多力量大”的含义,逐渐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行吧,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就更加无所谓了。”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 带周氏姐妹过来是对的。 北镇抚司直接受天子管辖,寻常人轻易不得靠近,此时孙少衡不在,唐璎一行人自然进不去,还是其中一个千户看在周年音的面子上将他们放了进来。周年音是周皓卿的胞妹,过去经常会为周皓卿送些吃食,便逐渐跟底下的人混了个面熟,而周皓卿身为指挥使,乃整个锦衣卫最大的官,其胞妹自然无人敢怠慢。 即便如此,由于北镇抚司管理严苛,昭狱她却是进不去的,那千户将四人带到会客用的偏殿后,客气道:“诸位稍候,周大人正在忙,我去通传一声。” 唐璎阻止了他,和陆子旭互相看了一眼,浅笑道:“大人客气了,既然周大人公务繁忙,我等还是不去打搅了,等他忙完后经过此处,自然会看到我们。” 她想做的事儿周皓卿不见得会帮,既如此,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一旁的陆子旭立刻心有灵犀道:“是啊,横竖我们今日闲得很,便是等上一整日也无妨。” 周年音虽然不知道唐、陆二人打的什么主意,但作为“蹭好处”的那一方,她自然不会违逆二人,“大人先去忙吧,不必管我们。” 见她如此,那千户有些意外,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吩咐小吏给几位贵客看了茶,笑道:“周姑娘说的是,我先去忙了,诸位自便。” 千户走后,陆子旭轻轻捅了捅唐璎的胳膊,笑容谄媚,“怪不得你坚持带她们过来,还是你高见。” 唐璎明白他想说什么,若非周年音,他们连北镇抚司的大门都进不了。她想去北镇抚司,若是放在平常,大可给孙少衡去封信,让他给自己行方便,可自孙少衡帮她递了那封弹劾奏章后,唐璎便一直在避嫌,她不想让人看见锦衣卫同她走的太近,给孙少衡带来无妄之灾,带周氏姐妹来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世间众人无不为自己考量,她心有大道苍生,却并非纯善之人,不可能在受到漠视后还给人提供方便,周氏姐妹想从她和陆子旭这儿探知消息,而她也利用了周氏姐妹,这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她无需感到愧疚。 周年音见她仍是没有要见周皓卿的意思,有些不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唐璎言简意赅:“等。” 即使有周年音这层关系在,周皓卿也不会带他们进昭狱,她仍然能在孙少衡这里赌一赌。周年音已经将他们带了进来,一切就都好说了。此处是去膳房的必经之地,孙少衡没有在值房内用膳的习惯,若他当值,必会经过此处。 周年音本就对唐璎有愧,此番又有求于她,听她说等,也不好意思反驳什么,便和周惠寻了个位置坐下,依言等着唐璎的吩咐。 未时二刻,孙少衡出现了。 他一身玄衣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挺拔肃穆,鹰眸从众人眼中一一掠过,不怒自威,是比周皓卿还要威严端肃的长相,周惠见了他,有些畏惧地拉了拉周年音的衣角,不敢与其对视,周年音握住她的手,暗示她别害怕。 唐璎走上前,作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直言要见锦衣卫前几日从刑部牢房抓来的瞎眼老妪。 孙少衡闻言有些意外,见四下无人,点头谨慎道:“既然此事同仇御史之死有关,尔等又是负责此案的人,下官万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诸位请随我来吧。” 陆子旭见孙少衡虽然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眼带揶揄地看了唐璎一眼,唐璎懒得理他,抬了腿就往前走。 孙少衡将四人带进自己的值房,拿出几身狱卒的衣服,众人换上后,入了昭狱。 他这样的行为已属渎职,唐璎有些担心,孙少衡却不甚在意,指了指值房东北角的一处甬道,“此路与昭狱相连,历年来只有锦衣卫的指挥使和同知知道,此时周大人有要事在办,不会贸然出现,你们进去不会被发现。” 唐璎有些意外于孙少衡的态度,他似乎对她一直都是信任的,就像这次,他甚至都没有过问陆子旭和周氏姐妹的身份,只因他们是她带来的人,他便跟着信了。 甬道内,灯烛晦暗,阴风渐起。唐璎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快步走到孙少衡身侧,低声道:“那瞎眼老妪当真是因为涉嫌行刺陛下而进的昭狱?” “不是。” 黑暗中,唐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异常清晰,“月夜去世的卯时,锦衣卫的眼线目睹她曾在柔音布庄附近出没过,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刑部就突然来人说这布庄的老妪杀了人,审都没审就将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我得知消息后颇觉蹊跷,多方走访查证后却发现这老妪身世清白,为人和善,鲜少与人结仇,自身更是因年迈又眼瞎而手无缚鸡之力,我疑心 此事同月夜之死有关,唯恐傅君灭口,遂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将人要到了昭狱。” 唐璎点头,所谓“更大的罪名”恐怕就是行刺皇帝了,原来孙少衡将人要过来的目的并非提审,而是想保护。 孙少衡的声音停顿片刻,续道:“可这老妪过来没两天,嗓子也莫名哑了。” 唐璎一惊,很明显,有人对她下了毒手。 此前在莳秋楼她就知道锦衣卫中出了内鬼,此次老妪嗓子被毒,未必不是同一拨人下的手,由此也从侧面印证了这老妪手里或许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 等等! 据孙少衡方才所说,月夜是在她去世当日,即十二月初八的卯时去的柔音布庄,可十二月初七的戌时她分明才会见过仇瑞,缘何又突然于卯时出现在柔音布庄?其间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她又去了哪里? 正思索着,孙少衡已经将众人带到了瞎眼老妪跟前,那老妪是布庄老板的母亲,人称“孟阿婆”,此时正安静地卧在草席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花被,单看外表,似乎并未受到刑罚或虐待。 孙少衡打开牢门锁链,说起孟阿婆的情况,“她不识字,眼睛看不见,如今又说不出话来了,对我们十分防备,你们恐怕也很难问出什么。” 陆子旭不信邪,走到她身侧轻轻蹲下,嬉皮笑脸道:“孟阿婆您好,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今儿带了点儿小礼物特意过来看望您。”说罢晃了晃从会客的偏殿顺进来的几个枇杷。 陆子旭长相亲切,办事利索,嘴又甜,是能最讨“丈母娘”欢心的那一款,岂料孟阿婆压根儿不领情,拿空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躺下了,随后不管他怎么卖乖,孟阿婆都懒得搭理他了。 饶是如此,陆子旭也是个脸皮极厚的,她追求仇锦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缠人的功夫。 “阿婆,您最近身体好吗?” “阿婆,吃枇杷,我帮您剥。” “阿婆,您认识仇大人吗?” “阿婆,月夜跟您儿子啥关系啊?她为何会在卯时跑去你们布庄,难道他们在…偷情?” 听他越说越过分,孟阿婆忍无可忍,侧过身来推了他一把,奈何陆子旭生的人高马大,孟阿婆又体虚无力,推了半晌硬是没推动。 唐璎看不下去了,上前拍了下陆子旭的手,无奈道:“你先起开,别欺负老人家了。” 陆子旭不忿,又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也依言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了她和老妪。 唐璎凑近孟阿婆,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阿婆,我是花朝的朋友,她失踪了,我需要您的帮助。” 听到“花朝”二字,孟阿婆果然红了眼眶,面色变得痛苦,由于说不出话,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呜咽声,听着甚为凄惨。 看来她赌对了,方才陆子旭提起“月夜”二字时,孟阿婆明显是一副警惕的表情,警惕中还隐隐能看出些许保护的姿态,由此她便猜测这位老婆婆或许是月夜的故人。月夜本名花朝,籍贯幽州,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这些信息早在她进东宫前就了解过。 眼见老人的脸色又逐渐变得警惕,唐璎吩咐所有人后腿十五寸,柔声道:“阿婆,他们都走了。” 听到周围的脚步声远去,孟阿婆悬着的也心逐渐放松下来,她紧紧攥住唐璎的手,摊开,张着嘴唇吱呀了两声,又用粗糙的指腹在她手心拟画了九条竖线,停顿片刻,再在右边数起的第二根线上点了十四下。 孟阿婆不会写字,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唐璎想了想,又仿照着比划了几下,仍是一头雾水,但为了让老婆婆安心,她还是认真地说记下了。 听言,孟阿婆顿时热泪盈眶,泪水在苍老而无神的眼睛里打着转,让人无端觉得凄惶。 唐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耐心询问:“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布庄有关?” 孟阿婆猛然点头,呼吸突然就急促起来,随后大力握住唐璎的手,似乎极力想表达些什么,奈何发不出声儿,吱呀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璎心有灵犀地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婆婆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良久,又愧然补充了一句,“无论生死。” 她实在不忍欺骗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耄耋老人,无论如何,月夜的死讯,她需要有个心理准备。 说罢,孟阿婆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她双眼空洞无神,微笑的时候无端有种悚然的感觉,唐璎却不觉惧怕,反而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释然,心中不由愧疚更甚,她虽然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告别孙少衡和孟阿婆,几人去了趟柔音布庄,布庄的孟掌柜接待了他们。 孟掌柜是孟阿婆的独子,自孟阿婆被抓后,他一直忧心忡忡,连着几日都没睡好,眼下一片乌黑,干燥的嘴唇因上火而皲裂开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焦躁味儿。 甫听唐璎一行人探望过母亲的消息,他便火急火燎地将几人请进了店内。 新柳拂下,墨瓦白墙间,是一方小小的店铺,柔音布庄门头窄,进深长,与盛通街其他的小型店铺布局无异,唐璎落座后却莫名有种局促感。 孟掌柜给几人筛了茶,小心道:“敢问几位大人…我娘她如何了?” 周年音安慰他:“掌柜的放心,阿婆在狱中并未受刑,案子目前还在审查阶段,锦衣卫那边对令堂的态度尚且良好。” 她言辞官方,态度含糊,并未提及孟阿婆被人毒哑之事,唐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孟掌柜听到这番话后立时热泪盈眶,连连对几人表达谢意。 陆子旭趁机拿出金虎令,笑眯眯地看向他,“行了,你也不用感谢我们,这是圣上交代的事儿,我们不过是例行公务,你配合便是了。” 该说不说,他这模样倒还真有点儿官差的作派,孟掌柜对此深信不疑,忙点头道:“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 周年音问她:“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月夜的女子?”说罢,怕他不肯如实相告,又补充道:“她跟令堂似乎很熟。” 听她提起月夜,孟掌柜有些意外,却没有刻意回避的意思,“是,草民认识此女。”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月夜本名花朝,同草民一样是幽州人,出自商贾之家。早年间,草民的母亲曾做过她的乳母,两人感情深厚,而草民自幼就随父亲来了建安,同她不怎么熟悉。” 单论长相,不同于一般商贾的贼眉鼠眼,孟掌柜面庞端秀,眉眼干净,谈吐温和,是建安闺秀们最为中意的那类斯文小白脸的长相。 不会是 唐璎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问他:“你可认识孙寄琴?” 孟掌柜一愣,道:“大人说的可是锦衣卫孙大人的妹妹,宫里的那位…娘娘?” 唐璎皱眉,看来不是。 因着月夜的关系,她隐隐怀疑这位俊秀的掌柜或许就是孙寄琴的那位情郎,可当她说出孙寄琴的名字时,他却面色如常,第一反也只是“锦衣卫孙少衡的妹妹,”后在说到“宫里娘娘”这几个字时表情隐晦,似乎有些忌惮皇室。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若他直接说不认识,反而会加重她的怀疑。 见唐璎没有表态,孟掌柜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娘娘金躯,草民不敢斗胆说认识,倒是在她未出阁时有过数面之缘,花朝。也就是月夜,在翰林院试官那会儿,常常会来布庄陪着娘娘挑布匹,顺带探望家母。” 唐璎颔首,月夜与孙寄琴相识于孙寄琴嫁入东宫之前,这点她早就知道了,令她不解的是,彼时早已高中状元的月夜,缘何会突然放弃翰林院的大好仕途,甘愿去东宫当一个侍女呢?难不成她有什么把柄握在孙寄琴手里?又或者有什么事儿必须要入内廷完成? 唐璎问完后,陆子旭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吩咐孟掌柜:“你带我们到布庄各处转转吧。” “草民领命。” 想起孟阿婆在她手心画的几条线,唐璎立刻会意,当即将陆子旭拉到了一旁,仿照孟阿婆的轨迹在他的手心里比划了一遍,而后两人状似无意地随孟掌柜参观起柔音布庄。 布庄不大,除开布料库里堆积的纺织品外,其余地方一览无余,唐璎和陆子旭了解完布庄的布局,趁着孟掌柜跟周氏姐妹说话的空档开始迅速翻找,却一无所获,最后甚至连花盆底下的土壤都翻过了,却依旧未能发现任何机关。 辞别孟掌柜后,周氏姐妹便被远宁伯府的管家接回去了,陆子旭便打算用自己的车将唐璎送回照磨所。 马车上,陆子旭叹了口气,略微有些失望,“尚书印被盗的事儿说不准只是个偶然,害得我白操心。” 唐璎摇摇头,“不一定,等过几日我忙完照磨所的事儿再回来看看,说不定能参透孟阿婆给的线索,这布庄既然曾是孙寄琴和月夜常来的地方,必然会留下痕迹。” 见她如此上心,陆子旭眯眼笑了笑,一脸亲热,“还是咱阿璎想事儿周到。” 唐璎懒得搭理她,眼皮一闭,靠着车壁开始假寐。 连日来的辛劳令她有些疲惫,想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近日来的线索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 仇瑞密会月夜……仇瑞被杀……傅君印信被盗……月夜遇害……孟阿婆被擒……这些事件几乎同时发生在这十二月的初七和初八这两日,一切不会那么巧。 无论如何,从月夜见完仇瑞后又去了柔音布庄的动线来看,中间相隔的那五个时辰一定十分关键……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今岁的春日也称得上太平,照磨所那头除了六房的宗卷以及一些需要照刷的文卷外,几乎没有什么赃赎需要记录。 近夏,唐璎于学业上终于有了突破,眼看着照磨所那头又到了年中事忙的时候,她趁着空闲赶紧叫上陆子旭再次去了趟柔音布庄。 盛通街上,还是那间门头窄小的绿柳小院,孟掌柜听说二人来了,特意支走了小厮亲自出门相迎,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我娘如何了?” 陆子旭没有回他的话,撩袍落了座,理了理衣袂,耷着眼皮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捋着茶盏里的沫子似笑非笑道:“掌柜的还是太心急了。” 他越是这般,孟掌柜心里就越是发慌。 尽管心有不安,却又不敢追问,唯恐惹怒了他,只得小心地陪着笑,“不急不急,大人自有大人的安排,草民省得。” 陆子旭不疾不徐地点了点头,淡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孟掌柜替两人斟了茶,态度殷切,“大人尽管问。” 陆子旭眯了眯眼,随意道:“月夜是你什么人?她和淑妃娘娘又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孟掌柜有些发懵,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唐璎,头脑也难得清醒了些。 类似的问题这位女官之前也问过,难道是花朝出事儿牵连到了母亲? 尽管心中有此猜测,他却不敢出口打探,老实回道:“回大人,一如草民上回所说,您说的月夜,也就是花朝,同草民一样是幽州人。花朝幼时,草民的母亲曾做过她的乳母,二人感情深厚,而草民则一早就随父亲来到了建安,常年扎根于此,与她不甚熟悉,平日若是撞见了顶多也就点个头,打声儿招呼,而淑妃娘娘……”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费解,“听着像是宫里的贵人,草民从未闻其名讳,也未见其尊荣,至于花朝那边,她曾在翰林院试过官,或许有幸见过?”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言语间却一再强调和月夜不熟,这般刻意,倒弄得唐璎有些怀疑了。 这时,“陆大人”突然摔了茶盏,愤然瞪向孟掌柜,“大胆!你上回分明说,月夜出嫁前曾陪着淑妃娘娘到你们布庄挑过布匹,如今又不承认了?” 他生了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笑时顾盼生辉,如沐春风,怒时却又另有一番别样的危险风情,令人无端胆颤。 “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刁民拖去昭狱,严加刑讯!” 一声落下,无人应答。 唐璎清楚,陆子旭除了她之外谁都没带,所谓的“来人”不过是想唬唬孟掌柜罢了。 果然,他话还没落音,这位身高七尺的男人瞬间就软了膝盖,哀声乞求道:“大人明鉴,草民当真不识淑妃娘娘,据草民所知,前些年陪花朝挑布匹的,分明是……”他顿了片刻,猛然想起陆子旭方才的话,恍然大悟道:“大人恕罪,是草民无知,草民当真不知当年的孙昭仪如今已经成了淑妃娘娘。” 孟掌柜回完话,陆子旭还煞有介事地朝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唐璎默然等陆子旭演完戏,眼神扫过货架上的香料,趁孟掌柜的心理防线尚在崩溃边缘,问:“在你的印象中,月夜可有熏香的习惯?” 停顿片刻,又眨着眼睛试探道:“例如雪中春信之类的?” 孟掌柜闻言愣了愣,随后钉截铁般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坚定,唐璎疑惑:“为何?” 孟掌柜解释:“我幼时住在乡下,水池环绕,蚊虫繁多。每逢夏日,母亲便会为我和父亲准备一些艾香用以驱蚊,她自己偶尔也会熏一些。”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可自打她去了花家做工,便再也不熏了,不仅如此,连平日里最爱用的桂花头油也不抹了,我便猜测,那花家女儿定是十分讨厌香料的……” 讨厌香料唐璎狠狠一怔,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孟掌柜的声音还在继续,“若只是梅香、栀子,合欢那般淡雅的香味儿也就罢了,雪中春信可是以沉、檀为底的浓香,熏上后没个三五天还散不掉,似花朝这般厌香之人,绝无沾染的可能。” 唐璎正走着神,还在为方才的猜测而兀自震惊着,孟掌柜的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陆子旭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以“调查失窃物”为由让孟掌柜闭了店,将他赶去了对街的茶馆。 孟掌柜心有不满,却也无处发作,只得依言照做。他才将店里的人清空,陆子旭就给店门落了锁。 “咔嚓”一声,唐璎彻底回过神来,瞥了陆子旭一眼,“人家做点儿生意也不容易,赶客乃大忌,你陆二公子一来不仅赶了人家的客,还将店主人给轰走了。说吧,你究竟想干嘛?” 陆子旭撸着袖子正检查门锁,闻言一脸的不以为然,“哼,他会感谢我的。” 唐璎不解,陆子旭让她伸出手,在她掌心比划了几下,挑眉道:“九条竖线,从右往左数第二根,点十四下。” 唐璎顿了顿,瞬间了然。 这是孟阿婆上回在昭狱里给她画的“暗号”,她上次来布庄时就已经将此“暗号”告诉了陆子旭,此刻见他竟一笔一画地将之复刻了出来,奇道:“你知道了?” 陆子旭没有回答她,目光扫向一排排货架,越过一列列绣棚,还有木柜上罗列齐整的布匹,最后定格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柔音布庄门头窄,进深长,仔细一看,地面上铺的竟是数百块暗红色的小木板,每块木板之间都有缝隙,只是这缝隙十分微弱,乍一看像是一整块,红木块从左到右恰好有九列,右数第二列的第十四块则正是…… 唐璎走上前,伸手卡住木块,轻轻推了推,而后往上飞速一抬,“咔”一声响过后,竟发现这木块是可以活动的,附近的四块亦是如此,转过头和陆子旭面面相觑。 陆子旭指着其中一块空隙,摇头“啧”了一声,“这地儿恐怕连孟掌柜自己都不知道” 两人拿走木块,又掀开一层木板,手探进去,里头有封信,最底层的位置还附有一张薄薄的地图。 陆子旭展开信,随手翻看起 来。信的内容十分简洁,只有寥寥两行字。 “刘千户,尤物数量可有误?” “回大人,确认无误。” 两人隔的不远,唐璎显然也瞧见了信的内容,不禁深吸一口气,眉头紧蹙。 信上“尤物”二字乍一看似乎跟情/色生意有关,然而就他们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陆子旭的脸色也不太好,然而更多的却是兴奋,这下可算是抓到傅君的把柄了。一转头,见唐璎却有些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唐璎指了指信件的落款处,神色凝重,“看这里。” 陆子旭低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信件的落款处有两方印章,第一方属于刑部尚书,第二方则是龙骧卫某千户的,一如小硕当初在猎场所看到的一般。 “有何不妥?” 唐璎凝眉,语气有些失望,“仇大人截获的那封密信约莫在他被人杀害的当日就被凶手拿走了,这封信是原件的可能性很小。” 陆子旭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就算这封不是原本,我们也已经找到傅君和龙骧卫勾结的铁证了,单这‘尤物’……”他的眼神变得促狭,“也足以让他脱一层皮。” 唐璎摇了摇头,“你再仔细看看信上的署名。” 陆子旭拿着信纸凑近看了看,印章右下角的位置有两枚印章,每枚印章下分别署有刘千户和傅君各自的名字,这署名似乎是他们二人之间用以证明身份的交流方式,至于其他的,他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难道说……” “尽管仿得再像”唐璎点头,眼神逐渐变得晦暗,“这是月夜的字迹,而非傅君的。” 陆子旭陷入沉思,难得有些迷惑。唐璎继续摸索,掏出藏在木板最深处的那张地图随手摊开,忽而激动起来。 “陆子旭!快来看!” 陆子旭应声转头,在看到地图的瞬间亦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唐璎按住“砰砰”跳动的心,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没有发现跟踪者,遂安下心来,璨然笑道:“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这时,门被扣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收好信纸和地图,将木块推回原位,随后又将地面和缝隙处稍稍打扫了一下。 整理好一切,唐璎凑近门口,问:“哪位?” 孟掌柜将客人赶出去后,陆子旭就落了锁,还在门口挂了块儿“内务整顿”的牌子,以方便他们“调查”,按理说一般客人不会在这个点儿凑上来,除非心怀歹意之人。 唐璎绷紧神经,暗自估量起面前这位“陆病秧子”的武力值,眼神搜寻着趁手的武器,好在来人的声音十分熟悉。 “是我,二位大人。” 门外,孟掌柜清雅的声线传来,“赵府小姐预定的料子到了,约好了今日来取,您们若是不方便,不如放草民进来一趟,片刻就好,草民取完就给她送过去,不耽误大人们办事儿。” 唐璎和陆子旭对视一眼,缓缓推开了门。 孟掌柜甫一进门就看见二位大人面色凝重,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唯恐他们在店内搜出对母亲不利的证据,却又不敢多问,只能放低姿态配合。 “打搅大人了,我取完料子就出去,绝不多待一刻。” 唐璎摆手,“不必了,我们已经查完了,此时正要走,今日辛苦孟掌柜了。” 孟掌柜忙说“不辛苦,”眼睛一扫,见两尊“大佛”似乎没从屋内搜出什么,还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方想舒口气,那位“陆大人”又开口了,面色十分严肃。 “孟掌柜,切记,我们今日到访的事,同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许说出去,否则不光你有麻烦,就连令堂也性命难保。” 孟掌柜心下骇然,这位“陆大人”虽然长得年轻,眼神却充满威压,目光中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胁迫与骄矜,看他犹如看一只蝼蚁。 他心中不爽,可念及母亲,又只能顺从道:“草民明白,草民只当从未见过两位大人。” 走出柔音布庄,陆子旭脸上的阴霾越来越重,犹如那团横梗在胸间的迷雾,叫人怎么理都理不清。他展开怀中信件,久久地盯着落款处的印章与署名,思绪逐渐飘远。 若说尚书印下方的署名是月夜伪造的,那么去年十二月初七去刑部盗取印章的人也只能是她了,可她为何要冒充傅君来写这样一封信给龙骧卫的千户呢? 许是他脸上的懊丧之情太过明显了,唐璎有些不忍,低声宽慰道:“横竖我们已经获悉了案件的关键,如今就只差决定性的证据了。无妨,慢慢来就是。” “决定性的证据?”陆子旭不解,扬了扬手中的信,“这个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唐璎摇头,“信又不是傅君本人写的,你觉得他会认?且官印被盗一事刑部和印信所的人都可以作证,他有大把的证人可以脱身,我们贸然去举报只会打草惊蛇。” 陆子旭似也觉得在理,默了半晌没吱声儿,最后难得夸了句,“你如今倒是学聪明了。” 唐璎没有接话,臀部被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那一次冲动所带来的后果。 她十分清楚,要想赢,就必须先找到对方死穴,一击绝胜。正如姚半雪所说,一旦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头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这次,傅君和罗汇,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御史行事,不看对错,只…… 两人从柔音布庄出来时已近黄昏,唐璎就近赁了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事情终于有了头绪,陆子旭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提议道:“桐花街不远了,我送你呗。” “不了。”唐璎摇头,“我不回官舍。” 陆子旭“啧”了一声,揶揄道:“章大人还真是敬业,这么晚了还要回照磨所,”随后义气般拍拍胸脯,“虽然远了些,但小爷有车,送你去趟都察院倒也无妨。” 陆二公子这般殷切,唐璎却并不领情,递了几个铜板给车夫,上了车,头也不回地拒绝道:“不必了,宵禁前我要去趟北镇抚司,还是赁辆马车方便些。” 聪慧如陆二,听到“北镇抚司”四字后两眼放光,直觉她又有了新头绪,立刻狗腿道:“我跟你一起去。” 迎来的却是对方果断的拒绝,“不行。” 陆子旭有些不满,却也明白唐璎说一不二的性格,遂不再强求,讪讪道:“成,那你有需要再来找我。” 唐璎“嗯”了一声,似是怕他多想,又道:“你也别多想,仇大人的事儿我会尽力,只是今晚的谈话关系到我朋友的隐私,我不便带你过去。” 陆少爷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了这话心情才好点儿,见天色不早,方准备告辞,忽然看见唐璎似是想起了什么,飞快跳下马车,跑去果摊边买了袋枇杷。 须臾,唐璎回来了,随手将裹着枇杷的布袋往陆子旭怀里一扔,“拿着。” 陆子旭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可很快,看到手里的枇杷,他突然就想起了唐璎第一次送他的礼物——一盒沾满冰渣的红豆糕。那红豆糕味道虽美,却让他腹泻不止。 思及此,不禁一阵后怕,他本能地将袋子掷了过去,警惕道:“好意心领了,我不爱吃枇杷。” 唐璎斜了他一眼,“不是给你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陆老师近日染了风寒,授课时咳嗽得厉害,你将这些枇杷拿回去,让下人熬成膏,佐以温开水送服,此方虽不能治根,却可缓解一二。” 陆子旭听言笑了笑,想起她曾为仇锦的病而奔波的模样,一股熟稔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倒忘了你会医。” 言讫,却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你的好意 我会替我爹转达,不过不用了,他老头子从小就对果物过敏,但凡吃上一点儿,嘴巴就得肿成香肠儿,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我爹嫌丢人。” 唐璎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往外说…… “行吧,那我改日再给老师专门儿开个方子,先走了。”她说完,脸色一凝,又叮嘱道:“你先别回府,去书院等我,我晚点儿再去找你。” 陆子旭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知她行程紧,倒也没多问,“行,那你先去忙。” 戌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都察院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姚半雪不在,曹佑的值房内还亮着灯。 着人通传后,唐璎进了值房,径自将月夜与刘千户的传信交给了曹佑。 灯光将人影映得模糊,明暗交汇间,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方脸,眉毛浓厚,颧骨高耸,神态肃穆,一双深眸带着审判的意味盯着她,冰冷而锋锐,令人望之胆寒。 曹佑停下手中庶务,轻轻瞥了眼信纸上的内容,神色间并无意外。 “哪儿来的?” “柔音布庄。” 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唐璎毫无惧色,从刑部官印的丢失开始讲起,一路讲到被囚禁在昭狱的孟阿婆,再到柔音布庄地板下藏着的密信,最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听完后,曹佑不动声色地掖好信纸,淡然道:“所以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唐璎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奏折,弯腰俯首道:“下官欲上奏弹劾傅君,需上级批准,还望总宪……助我。” 曹佑只当听不出她的踟蹰,哼笑一声,嘲讽道:“这次学乖了?眼里终于有我这个上级了?” 唐璎低下头,从善如流,“总宪言重了,下官不敢,下官……” 她还欲再辩,曹佑打断她,“行了,不用说了。” 唐璎抬起头,却发现曹佑的视线又落回了自己身上,正凝神思索着什么,不禁有些意外,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当人叫人捉摸不定。 见她此般怔愣的模样,曹佑忽而一笑,肃杀之气一扫而空。 “这件狐裘是我送赤芒的及冠礼,他从前珍惜得不得了,只在诗会、除夕,以及鹿鸣宴上穿过,唯恐弄脏了去,就连他弟弟想借都没给,没想到最后却转赠了你。” 听曹佑提起狐裘的来历,唐璎有些惊讶,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她尚且来不及捕捉,又听他道:“那日廷议我摆了你一道,你还敢信我?” 唐璎抿唇,她明白曹佑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她举报罗汇藏信时他没替她作证的事儿,关于这点姚半雪和宋怀州已经先后向她解释过了,更何况此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够谨慎,反让准备周全的罗汇钻了空子,怨不得别人。 唯恐曹佑心生芥蒂,唐璎起身郑重一拜,肃容道:“御史行事,不看对错,只论心迹。” 夕晖下,她的面容朦胧而深刻,瞳眸清澈,带着能驱散黑暗的光芒,直达人心,“更何况,能得姚大人尊敬的人,我也愿意相信。” “不愧是怀舟看重的人,你做的很好。” 曹佑起身,亲自将她扶起,向来端肃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欣慰,“罗御史的一事,既是教训,也是警示,该说的话想必赤芒都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不再多言,至于你今日所求” 唐璎垂眸,暗自捏紧腰间竹笏,等待曹佑的答复。 据她近几月观察,曹佑此人处事极度谨慎,从她上回弹劾罗汇一事便可看出,在没有绝对证据的前提下,他不会亲自出面得罪齐、傅一派的人。反之,若他肯批复她弹劾傅君的请求,则说明此事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唐璎心里打着鼓,手心渐渐渗出汗来,半晌,曹佑那头终于有了回复,“信你拿走,弹劾奏章留下,明日早朝我替你捎过去。” 这便是答应了,信既然肯让她拿回去,便表明他不会参与弹劾,需她亲自上殿举证,届时她这边若出了状况,他顶多担个“不察”的罪名,轻易不会得罪了齐、傅一派,可她若能以御史的身份一举将刑部尚书斗倒,都察院在三司中的地位则会更进了一步。 真是好算计 按下心中所想,唐璎俯首朝着曹佑的方向恭敬一拜,“多谢总宪!” 这位一把手的品性如何她不清楚,但从他选择在仇瑞死时将自己的爱徒调回都察院的行径来看,他不太可能跟是傅君一伙儿的,既如此,不管他目的如何,品性如何,利用便是,官场向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只需助她达到目的就好。 当然如果他想反水,她也还有别的证据。 唐璎低眸,按住藏在腰间的一张宣纸,那是她和陆子旭在柔音布庄找到的地图,这张地图是他们推倒傅君的关键,然而即使有了这张纸,她还是需要曹佑的帮助,她想以最完整的证据链,锻造成一柄最锋锐的兵刃,将傅君等人彻底扎在地上,永无翻身的可能。 而此时她该去补充证据链的最后一环了。 宵禁前的一个时辰,唐璎去北镇抚司见了孙少衡,她到时,他正伏案批着公文。 “你来了。” 孙少衡见了她,刚毅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瞳孔中却写满复杂,有愧,有痛,更多的却是释然。 看来他已经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了。 唐璎落了座,随手剥了个枇杷递给孙少衡,婉声道:“孙大人值日辛苦了,吃个枇杷。” 孙少衡顺手接过,俯首望去,光滑的果皮下,黄澄澄的果肉上透着蜜意,望之令人口舌生津,可他却毫无胃口,勉强笑了笑,问她:“哪儿来的?” 唐璎笑了笑,“白日里在果摊上随便买的。” 孙少衡点点头,看着她剥好的枇杷,又望向眼前容貌清丽的女子,心下一片怅然。 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邗江一遇,她已然在他心中埋下了情爱的种子。她聪慧果敢,在他身陷泥淖时愿意出手相救,为他指明生路,却又在救下他后对他不屑一顾,连个名姓都不曾留下。 他那时就想,总有一天,等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定会令她折服。 只可惜,这样的梦在次日就被打碎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他要接应的准太子妃,为此,他竟也跟着她投靠了太子,尽管他是恭王的表兄。 东宫那四年,他始终替太子鞍前马后,却从未替太子妃办过一件事儿。她救下他后,曾开玩笑说“救你是为了让你今后替我效力”,可等真正到了东宫,她之所托皆是公事,从未为自己谋过一分一毫,哪怕她彼时早已在钟谧等人的逼迫下身陷囹圄。 看着她被家人背弃,被群臣针对,他却无能为力,虽然在太子的保护下她过得衣食无忧,可谣言和压迫一直存在,那些留言蜚语,从百姓口中不断流入朝中,宫中,最后就连圣上都有了耳闻,若非采用强有力的手段镇压,一时不可能消散。当然,他可以帮,只是需要付出代价,他在等她开口。 她知道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必赴汤蹈火,可尽管如此,那四年她却从未对他开过口。 他该庆幸的,若她当真开了这个口,他便会利用锦衣卫的职权暗中使劲,让她 不必再受流言的纷扰,而至于他一经查实,或许会丢了官,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性命不保。 他本就是刀口舔血之人,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 他已经爬得这样高了,他不想功亏一篑,他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于是他既希望她来求他,又希望她不要开这个口,既希望她能依赖自己,又希望她不要葬送自己。 多么卑劣的想法。 然而,就是这般卑劣且自私的他,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了。 四年里,他无数次为她的境遇难过,为自己的卑劣愧疚,他能看出太子对她的深情,也能看出她并不爱太子,她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无比庆幸两人没能走到一起。 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只能麻木地用鲜血抚慰着自己的不安,刑具之下,他一次次鞭笞在他人的皮肉上,却犹似在敲击着自己的灵魂,就这样,在众多太子的亲信中,他出乎意料的以恭王表弟的身份坐稳了锦衣卫的第二把交椅,成了当今皇帝最为倚重的人。 枇杷的酸甜在口中散开,清香四溢,余味中却又隐含一丝涩然,孙少衡盯着唐璎剥枇杷的手,赞道:“果皮尽除,却未损及果肉,章大人当真心灵手巧,剥得一手好枇杷。” 言讫,他却愣住了,暗怪自己失言,什么心灵手巧,他方才分明想夸枇杷的味道来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夸她。 孙少衡无奈地笑了笑,可能是真的很想对她说一句赞赏的话吧,毕竟除了公事外,她从未与他作过多的交谈,今日她难得为他剥次枇杷,他也很想表达对她的喜爱之情,他真的很想 唐璎却并未觉得此话不妥,自顾剥着下一个枇杷,随口接道:“若说心灵手巧,我自然是比不过令妹,毕竟她才是圣上最为贴心的解语花,不是么?” 见话题被引到孙寄琴身上,孙少衡猛然抬眼,心中隐隐升起某种预感。 果然,唐璎放下枇杷,顺着方才的话续道:“孙大人,那柄鸳鸯莲鹭锦团扇的主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孙少衡闻言怔愣片刻,眼中却无意外之色,等着她继续开口。 唐璎:“按说团扇这等私物,你从孙寄琴那儿没收后早该处理掉了,可我初来北镇抚司拜访你时,你却故意摆在你值房的博古架上,生怕我看不见似的。” 她走近他,那双令他心动的鹿眸是一如既往的清绝,“孙大人,淑妃娘娘近日痛苦至极,你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受,所以你其实是希望我能尽快查清真相的吧。” 听她将话挑明了,孙少衡反而松了一口气,眼中划过浓浓的自责,低喃道:“是我不好,没能早些察觉到她的情绪。” 唐璎想反驳,却又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看天色不早,索性直言道:“决定性的证据在她手里,我打算去找她,孙大人同我一起?” 孙少衡一向听她的话,本想一口答应,却又有些为难,“你打算如何进宫?” 唐璎侧眸,“我有陛下御赐的手牌。”说罢,抬脚离开,留给他一道清瘦的背影。 圣上竟赐了她自由出入宫闱的权限……孙少衡侧过身,内心一阵苦笑,陛下果然也还忘不掉她。 夜风吹动,扬起唐璎宽大的袖摆,自袖间送出一阵她独有的清香,孤冷,坚韧,沉静。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孙少衡心中再次泛起波澜,却又马上归于平静。 他知道,这是令他心动的女子,亦是他一辈子都追不上的女子,此刻,他想要陪她走一会儿,哪怕一段路也好。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她死都死了,我也没什么…… 阴云蔽月的夜晚,无星无月,夜空浩瀚广阔,却见不到一丝光亮。 唐璎提着油灯走在前面,孙少衡默然跟着,两人的身影铺在地上,一前一后,偶有交错,宛如勾魂使者同她的猎物。 过了承安门,孙少衡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丝不安,望着前方的光亮与脚下的黑影,不知自己是否选对了路。 须臾,淑妃的宫殿赫然眼前。 孙寄琴此时尚未歇下,着人通传后,她在春兰的搀扶下迎了出来,一身素净的宫装,脸颊上几乎看不到肉,颧骨突出,眼眶凹陷,已然瘦得不成人样儿。 她拂手将春兰等人支开,示意唐璎坐下,却显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孙少衡,向前微微福身,“章大人。” 唐璎蹙眉,孙寄琴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此次却默许了春兰的搀扶,而且如此近的距离,她不可能看不到旁边的孙少衡,如此一来,只能是…… 她心下一凛,孙寄琴已经全盲了。 孙少衡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看向妹妹的眼中满是心疼和愧疚,“阿琴……” 听见他的声音,孙寄琴猛然一怔,态度变得极为排斥,冷漠质问:“兄长过来做什么?” 唐璎看了孙少衡一眼,示意他噤声,又一板一眼地朝孙寄琴行了个礼,恭谨道:“淑妃娘娘安好,臣深夜冒昧叨扰,乃是有事相求。” 她的声音尚算柔和,孙寄琴的脸色好了点儿,语调却依旧警惕,“你有何事?” 唐璎单刀直入:“臣想要月夜放在娘娘这儿的东西。” 孙寄琴听言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呼吸一沉,哆嗦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已深,本宫要休息了,章大人请回吧。” 唐璎没有给她退缩的机会,一双鹿眸直勾勾地盯着她,锐利且透彻。 “娘娘如此冷漠,对得起月夜的一往情深么?” 孙寄琴大怒,脸色涨得通红,呼吸更加急促起来,“你在说什么!来人!春兰!” 许久过去,无人回答。 她自以为喊得很大声,奈何她实在太过虚弱,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沙哑,微若蚊吟。 唐璎瞥了眼紧锁的宫门,靠近孙寄琴的耳畔低语道:“娘娘莫慌,只要您将月夜放在您这儿的东西交给臣,臣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您还是这六宫上下最受宠的淑妃,余生荣华享不尽。” 孙寄琴紧咬住唇,忽闻耳鸣阵阵,她哪里不晓得她说的是反话,如今她双目失明,身形憔悴,不用猜都知道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鬼样子,哪里还有那个福气去享受所谓的“荣华”。 “你不必激将我,她死都死了,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孙寄琴大口喘着气,眼眶赤红,“你把我逼急了,那东西我毁了便是!” 唐璎叹了口气,无奈道:“娘娘,您舍得吗?那东西若是毁了,月夜的冤屈就永远得不到伸张了。” 她认真地注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包容,“反之,您若是信得过臣,尽管将它交与臣,臣以自己的职位担保,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也必不会将你们之间的事儿声张出去。” “声张?我身上有什么丑事儿是不能声张的么?” 孙寄琴惨笑一声,无力地垂下头,竟发现指尖颤抖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她眼前。 她从小容貌平平,女红一般,在家中当惯了透明人,姑妈喜她知书达理、温柔娴雅的性情,本想将她许给自己的儿子恭王为妃,只可惜恭王看不上。 恭王是她的表兄,虽然同她一般容貌平庸,却因其出身高贵,身边从来不缺解语花,不仅后宅美人一大堆,外头更是豢养无数。可说到底,娶妻娶贤,恭王拒绝她倒不是嫌她丑,只是觉得她家室不太够。恭王虽不受嘉宁帝宠爱,可再怎么说也是个郡王,配她还是折辱他了。 孙寄琴的姑妈孙寄箜原本只是崔家的一匹瘦马,自幼陪伴崔家嫡女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最后甚至作为陪嫁随崔家女一同入了宫,生下恭王后被封为昭仪。孙家自从出了孙寄箜这匹瘦马后名声本就不大好,经恭王这一嫌弃,她往后的姻缘也就难了。 因着这事,母亲成日里抱着她哭,替她鸣不平,她却觉得还好,姻缘罢了,没有就没有呗,她不强求。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她十五岁那年。 春日寂寂,草木萋萋,天刚下完雨,街道上雾蒙蒙的,空气中溢满了泥土的芬芳,孙寄琴踏完春回来,顺道去柔音布庄挑衣服,正挑得兴起,就见一人侧身打马而过,马蹄踩过水坑,溅了她一身泥点子。 她懵了一下,而后懊恼至极,“你……我新买的衣服!” 那人闻言勒紧缰绳,转过头来打量她。 骑马的是名女子,她生得漂亮又恣意,眉眼如黛,眸若古井,面容冷凝如冬,却又清妍如春,正一脸不耐烦地睥睨着她,语气不善。 “我知你新衣服被弄脏了不高兴,可我今 日被骂了心里头也不快活,这样吧,衣服我赔给你,布庄的东家我熟,多赔你几件也无妨,但赔给你之后这事儿咱可算了结了啊,我劝你少给我七里八里地讲些大道理,我今日恼怒的很,你撞到上来准没好果子吃!” 这人可真有意思,分明是她弄脏她的衣服在先,没声儿道歉就算了,还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到底是谁讲的多?挨训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她? 孙寄琴心里不痛快,但她向来与人为善,多年的教养也不允许她当街发难,忍了忍,小声提醒道:“当街纵马是要被被罚款的……” 女子一听,不屑地冷哼一声,“你听好了,我叫花朝,乃圣上亲封的状元,今日是我的游街之日,他们谁敢拦我?” 孙寄琴闻言大惊,她近日也听闺友们提起过,幽州出了名女状元,威风得很,却没想到那女子竟会是眼前这个人,可今日不是她的大日子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被翰林院那帮老男人气的。”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花朝放下缰绳,随口道:“姑奶奶生气了,懒得跟他们争,领完赏就走了,顺道还揪了一把老儒生们的山羊胡。” 真是离经叛道的回答。 不知为何,看着女子洒脱的神情,听着她侃侃而谈,孙寄琴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抵触,却又莫名向往。 她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女子。 咸南不限制女子做官,她也认识一些女官,可在她的印象中,她们却与眼前的这位新科状元截然不同。那些所谓的女性官员大多都是一板一眼的,竭力模仿着身边男性官员的举止和作态,宁可承受着他们的讥讽和打压,也不屑与她们这类传统的闺阁女子为伍。 这位花朝,嗯……怎么说呢,脾气是不大好,可看向她的眼神中却毫无鄙夷之态,恣意张扬的个性反倒成了她的亮点。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关心起了她的情绪,“那……你还生气吗?” 花朝一愣,低眉打量起马下的人。这人生得很普通,性格却十分温和,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松弛感。 不知为何,她浮躁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她说的对,确实不该生气了。 花朝跳下马,随手摸了摸孙寄琴的脑袋,寒潭般的面容上终于泛起笑容,如冰莲初绽放,令人耳目一新。 “走,我们挑衣服去。” 那日,花朝送了孙寄琴许多衣裳,说是她那瞎了眼的乳母亲自为她定制的,她不喜欢太过精巧的服饰,嫌麻烦,便一股脑儿全给了她,待孙寄琴拿了银子准备找她结账时,她却早已消失无踪。 花朝是日理万机的状元,而她只是个躲在深闺里的人,布庄一别,孙寄琴原以为往后再难见到她了,却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去湖心亭放灯时又一次遇见了她。 “哟,是你啊,来来来,一起看荷花。” 湖心亭再遇,她邀她一同赏荷,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近了,那夜,她们聊得很开心,还约好了下次一起游湖。 临别时,孙寄琴有些不舍,望着她的背影嘀咕道:“认识这么久,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彼时,花朝那边的船都已经走远了,听见她的声音,又逆着水流漂了回来。 花灯下,河水倒影着花朝清隽的面容,她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从善如流,“敢问姑娘芳名?” 孙寄琴脸一红,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空落落的,没由来地浮起一阵紧张,“我我叫孙孙寄琴。” “好,我知道了。” 花朝点点头,留下最后一句话,划桨走远了。 孙寄琴心下有些失落,却又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下次的会面。 经过几次的相处,她也慢慢对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有了了解。 花朝虽然瞧着高冷,但走近后会发现这人骨子里藏着温柔细致。她虽有状元之才,却从不嫌弃她的愚钝,会欣赏她的玲珑体贴,鼓励她去实现某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虽然偶尔也有些小脾气,性格上却很包容,闲时还爱抚摸她的头,轻拽着她的发带把玩,二人一起游湖,一起放春鸢,一起围炉煮茶,赏梅看雪。 这一年,孙寄琴过得很快乐,却也苦恼于自己的变化。 不知为何,不知从何时起,她脑海中全是花朝的脸,靠近她时呼吸会变得急促,讨厌被人碰触的她却并不排斥与她的身体接触,反而还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渴望。 这种情绪的产生让她觉得羞耻,她不敢告诉春兰,只能将这颗罪恶的种子深埋心底。 直到某一日,命运打破了桎梏。 那日,花朝心情低落,喝醉后讲起她被翰林院某个老儒生非礼的事儿,孙寄琴听完,心中浮起滔天怒意,为免花朝担心,面上却依旧笑着安慰道:“别理他们,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暗自攥紧了拳,心中酸涩不已,默默将头靠到了花朝的肩膀上,双手环住,让她整个人缩进她怀里,这不过是女性好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亲昵举动,可孙寄琴却做的很心虚,心砰砰直跳。 她原本是想安慰她的,可抱着抱着,身体却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做坏事”,花朝醒来后会怎样看她呢?会觉得她恶心吗? 大概会一辈子远离她吧。 似月夜这般女子,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而她也终究会嫁人,她们 思及此,孙寄琴鼻尖一阵酸涩,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 胡思乱想间,月夜低头吻住了她。 那是一个温柔缠绵的吻,她愣了愣,脑中如同烟花炸开,却又很快被吸引,忍不住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渴望得到更多。 月夜却在此时停住了,朱唇挪开,氤氲的眼眸中透着难得的清醒,“你想清楚了?” 孙寄琴还沉浸在方才的欢愉中,没听清她讲什么,见她停下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鲜妍的唇瓣,眸中满是渴求。 见她这副模样,花朝也没等她回答,吻再次落到了她的唇瓣上,“算了,我忍不住。” 确定心意后,花朝搂着她,絮絮说着自己为官的理想,又讲起两人未来的打算。 她讨厌做京官,受不了因为性别问题成日在翰林院里受气,既然这个世道她无法改变,不若换一种活法。 “我不想待在建安了,想请辞回幽州,做个知县也好。” 对于她的决策,孙寄琴一向都是支持的,“嗯。” “你跟我回去?” 几乎没有犹豫的,“嗯。” 反正她也不打算嫁人了,孙家也不可能让她待一辈子,不如往后跟她一起。 花朝十分意外,“当真?” 孙寄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点头。 她一辈子都养在闺阁里,从未见过四方天外的世界,她胆小,愚钝,头一次生出了为心上人豁出去的勇气。 花朝喜笑颜开,轻轻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好,我下个月便请辞,你记得跟家里人商量好。” 孙寄琴没有出声,她猜都猜得到,这般离经叛道的事儿,母亲知道后定然不会同意,她宁可让她去道观当姑子,都不会允许她跟随花朝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幸福,无法,她只能以嫁不出去心里郁闷为由,向母亲提出去幽州散散心,正好孙家有个表亲也在那边,母亲没多想便同意了。 只可惜,还未等她启程,姑妈那头就来了旨,下令让她嫁给太子。 她很清楚,姑妈的意思就是崔贵妃的意思,与其说让她嫁人,不如说是放她过去监视的。 彼时崔家势大,孙家依附其下,崔贵妃又最得嘉宁帝宠爱,她不敢违抗,孙家也绝不会给她反抗 的机会,她只能嫁进东宫。 花朝知道后很难过,却也无法替她分忧,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我们私奔吧。” 孙寄琴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孙家养我多年,我不能如此不义,他们是若因我而蒙难,遭到崔家的报复,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还有我母亲……” 她字字句句都是“我”,“我”,“我”,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辞了官的花朝会如何,她又为她牺牲了多少。 那夜,花朝默默听完了她的诸多不得已,没有吵也没有闹,甚至没有指责她自私,临别时留下一句,“阿琴,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无需觉得有负担,走好自己的路就好。” 花朝走后,她哭了很久。 那日以后,花朝仍会时不时约她出来,也会像从前一样买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开心,整个人却寡言了很多,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彻底变了。 太子选侍的位份确立后,孙寄琴变得谨慎了许多,就连花朝陪她外出时也只能梳起双丫髻,扮成侍女的样子。 花朝面容清冷,身材高挑而匀称,穿上一身浅桃杏的锦衣,宛若灼灼海棠盛开,妍丽非凡,然而孙寄琴却觉得这身装束并不适合她,她还是喜欢她穿着宽松的袍子,挂着一张骄矜而不耐的脸徜徉在闹市中的模样。 前几日,心上人对她说:“阿琴,我曾经有多鄙视男子,如今就有多希望自己是个男子,但凡我占了个男子的身份,即便天资再废,家境再穷,也有资格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在他人逼婚前正大光明地将你娶回家,而不必像现在这般遮遮掩掩,看你难过却无能为力。” “阿朝,不是你的错……” 话是这样说,可说到底,孙寄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们本就是不被世俗接受的一对,说得太多也是枉然。 她一连几日陷在情绪里,胃口全无,脸颊也瘦了不少,挑嫁妆时都心不在焉的,花朝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只绣着鸳鸯莲鹭锦纹的团扇,浅笑着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看到扇面上的“鸳鸯”图案后,心情好了不少,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这般“特殊”的绣品,只能是出自花朝之手,为了哄她开心,那双挥洒墨水的手终是拿起了绣针。 此刻,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谢谢你,花朝,我很喜欢。” 姑妈孙家崔贵妃太子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她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见她笑了,花朝心下松快,笑容亦跟着深了些,“花朝不在了,阿琴往后便唤我月夜吧。” 孙寄琴不解。 花朝怜惜地擦掉她脸上泪水,随意道:“横竖我做官也是成日里被那群翰林院的老儒生们骂,听也听烦了,就这样吧,我不做官了,去内廷陪你。” 孙寄琴听言大喜过望,此刻的她似乎忘了月夜做官的本心是什么,她想要自由,却又被自己圈进另一个牢笼中。 十六岁那年,她以选侍的身份嫁给了黎靖北,而花朝则去参加了东宫婢女的遴选,被太子妃相中,调去身边做了侍婢。 洞房那夜,孙寄琴紧张极了,胡思乱想了一整日,好在太子最终还是去了太子妃那边,她方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长,三日后,太子告诉内侍,今夜要歇在她这边。 得知消息后,她将自己裹在被褥中瑟瑟发抖,恍惚中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是阿朝送她的团扇,旋即一股愧疚而又恶心的心情席卷而来。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孙寄琴,你如今是太子的选侍,服侍他是你的义务,你不能拒绝。 可年少的她哪里会懂,这种事儿只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做,她一遍又一遍地劝服自己,身子却抖得更加厉害。 子时,太子来到寝殿。 孙寄琴侧身背对着他,生怕他看到自己惊恐的模样,正想着借口将他打发走时,太子开口了。 “你放心,孤已有意中人,不会再同其他女子亲近。” 太子的声音十分好听,低沉中隐含威压,无端稳住了孙寄琴的心,让她停止了颤抖。 “崔贵妃既派你来监视我,那你便‘好好汇报’,从此刻起,我们便如她所愿,你往后便是我最‘宠爱’的侍妾。你若是肯乖乖听话,我必不会让孙家为难。” 她听言心下大惊,却也舒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她天性胆小,做不来间谍那一套,在姑妈的指令尚未明确下达之前,她只能依附于太子。 当然,倘若他日太子真能成事,哥哥这边也会跟着起来,届时,崔家便不足为惧了。 “是,臣妾明白。” 黎靖北说完便去一旁的软塌边读书了。 做戏做全套,孙寄琴很清楚,他今夜定然不会走了,她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却莫名安下心来,意识逐渐混沌。 就在她即将陷入梦乡时,那道充满磁性的嗓音再次传入她的耳中,“你的月夜阿璎要过去了,孤允许你们在孤不在的时候稍微……咳咳……聚聚,但是崔贵妃那边你若是敢有小动作,就别怪孤对她手下无情了。” 孙寄琴听言猛然转过身,一瞬间睡意全无。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朦胧的灯光下,她看清了自己夫君的脸。 出乎她的意料,太子的面容毫无储君该有的清正刚武之气,反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妩媚感,他眉目妖冶,狐眸疏淡,气度从容,即使束着一丝不苟的男式的发髻,也难掩风情万种,眼尾的一颗红痣更是摄人心魄。 这般俊美的长相,贵不可言的身份,建安城怕是很难有女子不为之心动吧。 然而,就是这般华贵的人,也依旧有他自己无法俘获的心上人。 太子对太子妃的爱阖宫皆知,却唯独太子妃自己感受不到。即使她孙寄琴明面儿上是东宫最受宠的存在,太子最在意的人却不是她。 在这一点上,似她这般对太子无意的人都能看出,深爱太子的陆容时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在东宫的那四年,陆容时从未针对过她,反而时常送些吃食来慰问她这个太子的“挡箭牌。” 她向来与人为善,陆容时的好意一概照单全收,却有些担心太子妃的处境。 陆容时本就嫉恨太子妃,这股邪火更是在忠渝侯变节后彻底燃烧起来,她本以为都到了都这份儿上,太子妃势必会被赶出宫去,却未料到太子不仅力排众议保住了她的妃位,甚至还对她比从前更好了,他陪着她一同下棋,一同用膳,一同赏日落,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听说太子妃病弱,太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整宿后,陆容时对唐璎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太子妃畏火,一气之下让丫鬟去太子妃的偏殿放了一把火,原本只是想吓吓她,却没料到那丫鬟中途睡着了,火势逐渐蔓延到主殿,差点儿没将人活活烧死。 彼时太子妃正在午憩,花朝身为贴身侍女,本该在外殿值守,太子妃见她近日有些疲惫,便放她回去休息了,哪料花朝却并未回自己的厢房,而是来了她的宫殿,同她行了鱼水之欢。 她们不知道,那场酣畅淋漓的背后,太子妃正命悬一线,若非太子回来 得及时,太子妃早已葬身火海。 因着此事,她和花朝愧疚了许久,花朝伺候太子妃越发上心了,而她对太子妃也越来越恭敬了,她们很想跟她道歉,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总的来说,她的一生尚算圆满,虽然无奈嫁给了太子,但是有了花朝的陪伴,日子也是幸福的,直到兄长的到来。 太子登基后,孙少衡偶尔也会来宫中探望她,给她送些母亲的绣品。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瞧出了那柄团扇的端倪,将春兰叫过去一番严审后,终于发现了她的秘辛。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哥哥带着震惊又嫌恶的眼神将她打量了许久,像是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鄙夷之情溢于言表,随后更是怒斥她是个白眼狼,丝毫不把生养她的孙家放在心上云云,临走前还将她里里外外羞辱了一通,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从小疼她的亲哥哥会说出来的话。 最后,他收走了团扇,并警告她不许再同花朝来往,否则他会收拾花家。 似是看她面色不佳,孙少衡终是软下心来,声音变柔了许多。 “阿琴你要明白,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无论做官还是行商,只要事情做的大,没有人是经得起查的,莫说我要动花家,便是陛下想收拾我们锦衣卫也是随时的事,这话你也同样转告给你那姘头听听吧。” 那一日,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花朝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她,轻轻擦干了她的眼泪,如往常一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花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琴,陛下想让我入仕,我答应了。” 孙寄琴抬头,迎上心上人的目光,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花朝那双清寒的眼眸中似燃烧着无限的斗志,灼热又锋利。 “阿琴你相信我,他日我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孙寄琴愕然,那一刻,她从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娘娘,您还在心底里为她…… 宵禁已过,唐璎和孙少衡只能留宿宫中。 春兰在外头等了许久,见淑妃始终没有歇下的意思,上前敲了敲门。 “娘娘,可要洗漱?” 孙寄琴推开门,脸色相较之前已经平静了许多,淡淡吩咐道:“不必了,你自去歇着吧。” 春兰有些担心,却也明白主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朝屋内看了一眼,见孙少衡还在,便放心地退下了。 关上门,孙寄琴问唐璎:“你是如何察觉到的?因为那柄团扇?” 她的脸色不太好,半耷着眼皮,似乎刚从回忆中醒来,连眼角都带着疲惫。 “不是。”唐璎摇头,放柔了语气,“臣最初起疑是因为一味香料。” 听到“香料”二字,孙寄琴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孙少衡也适时将脸转向窗外,一副不欲过耳的表情。 “柔音布庄的的孟掌柜告诉我,月夜从小就讨厌香料的味道,平日里就连她乳母身上轻微的艾香都忍受不了,就更别说雪中春信这般浓烈的香味了。” 唐璎顿了顿,又道:“可蹊跷的是,从前在东宫时,我曾不止一次从她身上闻到过雪中春信的气味。” 还有她自请被废那日,暴雨将至,月夜去替她取伞,她亦从她身上闻到了雪中春信的味道…… “月夜曾告诉我,她熏香是为了遮掩月事时的气味,可我自请被废当日离她的月事尚有小半个月的时间,那时我便起了疑,如今想来” 孙寄琴躲闪着移开目光,唐璎续道:“那熏香恐怕除了用来遮掩月事的气味外,还用来遮掩……你们欢好后的味道。” 明白这点后,团扇上的疑点也就清楚了。 唐璎拿出那柄绣着鸳鸯莲鹭锦的团扇递给孙寄琴,“我女红一般,看不懂这样一柄团扇所代表的含义,原先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究竟是何处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这扇面上既绣着鸳鸯,便只当是你的某位‘情郎’所赠,可自从明白你与月夜的关系后,团扇上的疑点也就迎刃而解了。” 孙寄琴接过团扇,手搭在扇面上,玉指一一抚过上面的湖水,荷瓣,鹭鸶,金鱼,最终停在湖心的一对鸳鸯上,若再仔细些看,那紧紧相依的一对体态相似,身上都长着苍褐色的羽毛,分明不是什么“鸳鸯”,而是两只雌鸳。 宣娘曾告诉唐璎,孙寄琴去美人斋挑选嫁妆时郁郁寡欢,直到她的“贴身丫鬟”拿出那柄团扇后才展颜,恐怕那时便是月夜在借机表露心迹。 “你为何敢肯定东西在我这儿?” 饶是事情已然明了,孙寄琴却依旧十分警惕,“密信既然是仇大人截获的,真本自然也在他手里,仇大人遇害后,信便只可能被凶手拿走了,既如此,章大人过来找我何意?” 唐璎抿唇,忽而一笑:“自从方才进门后,臣向娘娘讨要的始终是‘月夜留在娘娘这儿的东西’,娘娘为何敢笃定‘那东西’就是仇大人密信的真本?” 孙寄琴深呼出一口气,手指抖得更加厉害,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仇瑞截获密信的事儿后宫不知,在前廷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你既知我与花朝的关系,又知仇大人与花朝同朝为官,交情匪浅,那么我通过花朝知道一点儿朝廷上的事儿又有什么奇怪的?” “娘娘这话真是漏洞百出。”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月夜既然与仇大人‘交情匪浅’,那么那封密信为何一定是被杀害仇大人的凶手拿走了,就不能是仇大人将之托付给了月夜呢?” 孙寄琴闻言脸色剧变,她万万没想到唐璎会猜到这一步,正思索着反驳之词时,唐璎已经把怀疑引到了她身上。 “据臣所知,十二月初七那日,月夜于戌时在茶楼见完仇大人之后,隔日卯时才去了柔音布庄,从戌时到卯时,中间有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您说她会去哪儿?” 孙寄琴的心开始猛然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似乎有预感,知道唐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唐璎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她只会去最信任的人那儿,将最重要的东西托付之,而那‘最重要的东西’,想必也只有密信的真本了。” 当自己费尽心思掩盖的一切被人血淋淋地挑破时,孙寄琴浑身开始颤抖,骨头似乎再也支撑不起身体的力量,“咚”一声瘫软在地。 孙少衡上前去扶,却被她一手挥开。 “别碰我!” 她支撑着身体,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思绪逐渐被拉回那个混沌的夜晚。 那夜亥时,花朝匆匆从外面赶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张,慌张中甚至还带了些愉悦。 “阿琴,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简单收拾一下,过几日我或许能带你离开。” 她先是疑惑,而后震惊,最后内心竟生出了一阵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慌乱。 花朝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还在一旁兀自兴奋道:“我今日在宫外见到了仇大人,他同我说了一件大事儿,此事若是属实,我就去向陛下检举,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届时论功行赏,我便趁机恳请陛下寻个理由放你出宫!” 见花朝如此开心,她内心也跟着欢喜,那阵欢喜稍纵即逝,很快又被其他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回想起嫁给黎靖北的那些日子,从东宫到后殿,从选侍到昭仪,随着太子的登高,她的生活也跟着水涨船高,身边仆从环绕,吃穿不愁,夏有冰盆祛暑,冬有银炭暖身,她不知道跟随花朝浪迹天涯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更无法想象自己从锦衣玉食到荆钗布裙的模样。 她承认,在听到“出宫”二字时,她慌了。 可笑的是,身为状元的花朝甚至愿意为了她入内廷做侍女,而她却因为惧怕未知,连与她奔赴自由的勇气都没有,她为自己的贪欲不齿,却又不敢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因为她也同样深爱着花朝,尽管这份爱是如此自私。 临别前,花朝交给她一封信,信纸的一角有个小洞,似是被箭矢穿透过。 “我还要去证实一些东西,这封信非常重要,你保管好,切记,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信的存在,春兰也不行,明日午时我若还未回来,你便将此信销毁。”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会很危险吗?” 花朝如往 常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凝视着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想骗你,此事牵扯重大,事成,我能带你离开,事败,我或有性命之危,所以你万万不可对外声张,知道了吗?” 听到“性命之危”几字,孙寄琴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啦啦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她哀求道:“阿朝你不去好不好?” 花朝心疼极了,抬手替她拭干眼泪,又在眉心落下一吻,安抚道:“阿琴乖,听话,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她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花朝,任她离开了,花朝走的那夜,她一整宿都没有睡好。 果然,隔日一大早,春兰就带来了花朝遇害的消息,她哭得不能自已,急着去找陛下,可方到了南阳宫,又想起花朝最后的叮嘱,踌躇半天,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只是呆呆地啜泣着。 真可笑,为求自保,她竟连为自己心上人伸冤的请求都说不出口,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怨恨到达了顶点。 她跪在一旁哭,黎靖北倒也没催她走,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后才缓缓开了口,“你什么都不用说,放心吧,朕必不会叫她枉死。” 她听后十分感动,却又有些费解,陛下缘何会知道花朝是枉死的呢? 后来她才逐渐明白,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罗汇的事,知道傅君的事,甚至连花朝和仇大人遇害的真相也都清清楚楚,之所以还拖着不去治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信,即书院的学生们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功机会,进而壮大自己的羽翼。 是啊,从深宫到巷陌,从朝廷到江湖,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天下,所有的细枝末节尽在君王掌控之中,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黎靖北不清楚的? 最可笑的是,就连自己的亲哥哥也是知情者之一,不仅如此,他还是协助者。 他利用自己锦衣卫的权势带书院的人进昭狱,在暗中为他们行方便,提供线索,若非如此,唐璎又怎会那么“恰巧”地在北镇抚司见到那柄早就被哥哥没收的团扇,那么“顺利”地遇见孟婆婆,遇见孟掌柜,进而猜到她的身上来。 她和花朝最终还是被当成了皇权的牺牲品孙寄琴冷笑,原来陛下口中的“伸冤”竟然是这个意思。 真是自私…… 可是她们却连怨怪他的底气都没有。 那位表面风轻云淡的九五至尊,心里或许一直都藏着恨吧。 他恨花朝在陆容时纵火当日玩忽职守,跑来与她偷欢,使他的心上人差点儿葬身火海,于是在他大刀阔斧地推行女官之时,选择了花朝这把利刃,让她冲在改革的最前线,以自己的生命为后继者铺路,让她们踩着她的骨血晋升。 花朝曾在翰林院试过官,明白官场的黑暗,能理解君王的不易,对此不仅不反感,反而甘愿以身犯险,主动为后继者开道,可她孙寄琴只是一介后宅女子,那四四方方的院子才是她的天地,她之所愿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不用受制于任何人。 心上人音容宛在,离别前的一幕幕再次在脑海中浮现,鞭挞着她的头皮,孙寄琴头痛欲裂,哑然道:“说到底,你们的目的不过是那封信罢了……” 她紧紧地护住手中的团扇,眼神扫过唐璎,又落到孙少衡身上,“可我若说,信不在我这儿,你们还敢搜宫不成?!” 唐璎皱眉,“那封信太过危险,臣担心月夜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还是被人害了!” “虚伪!!” 孙寄琴被她气笑了,反问:“章大人既不为名利而来,那我若将密信交给你们书院的其他人,让他们去领这份功又如何?” 唐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孙寄琴咬紧泛白的双唇,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言,眼神扫过孙少衡,讽笑道:“章大人若只是来求信,何必把锦衣卫的人也带过来?是料到了我不会给,想动强?” “阿琴!” 孙少衡听不下去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妹妹形容成“锦衣卫的人”,心底一片寒凉,冷声道:“孙寄琴,你觉得我今日是专程过来针对你的,对吗?” “或许是吧。” 孙少衡火从心起,方要发作,又听孙寄琴淡淡道:“你没收我扇子那日羞辱我的话,你都忘了么?” 孙少衡愣了愣,眼中浮起一丝痛意,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去年他来宫里探亲,无意间竟得知妹妹和太子妃的侍婢有着那样的苟且,一时怒火中烧,甚至产生了将月夜剥皮的想法。 他承认,盛怒之下,那日他对孙寄琴说了许多重话,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啊,他怎么可能会去算计她呢? 孙少衡闭上眼,掩下心里的沉痛,哑声道:“随便你怎么想哥哥都行,但章大人的发心是好的,她曾为女官生育一事上殿弹劾过陛下,此来也是为了替月夜伸冤。” 孙寄琴愕然,满脸不可置信。 她只知道唐璎参奏过罗汇,最后却落了个“风闻奏事”的罪名,受了帐臀,她还让春兰去给她上过药。彼时她以为唐璎做这些不过是为了争名逐利,若非如此,一个远在江南寺院清修的僧人缘何会突然跑回建安? 可如今仔细一想,如若她真有追逐名利的野心,或许就不会以御史之身入前廷了,毕竟以陛下对她的偏爱,后宫才是更好的选择。有花朝的先例在前,她深知女官有多难当。 忆起花朝,孙寄琴呼吸一滞,脏腑又是一阵抽痛。 孙少衡还在絮絮讲述着唐璎“弹劾”圣上的过程,“章大人的奏本里还特意提到,如若后宫的女子有了经济来源,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的‘烦恼’。” 孙寄琴抬起头,为她这番“大逆”之言大感震惊,心下泛起一丝酸涩,唐璎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孙少衡点头,温声道:“阿琴,我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当谁的说客,也不是以你所谓‘锦衣卫’的身份而来。作为哥哥,我无法忍受你被此事折磨得日渐消瘦的模样,还有你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早日解脱。” 他叹了口气,道:“章大人心怀明月,持正不阿,我相信她定能为月夜洗冤。” 孙寄琴扶着额头,心里一团麻,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想她是相信唐璎的,毕竟她如今正做着花朝曾做过的事,走着花朝曾走过的老路。她们一样光明,一样豁达,一样甘为萤火,敢为人先,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呢? 孙少衡见她的情绪有所缓和,温声道:“哥哥错了,那日不该将话说的那般重,扇子哥哥还给你了,密信不拿出来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只是阿琴,你不要再为此自伤了,好吗?” 孙少衡的声音很低洌且清晰,孙寄琴却丝毫听不进去,脑中满是花朝临别前的嘱托,她答应过她,那封信绝不会交给任何人,可是…… 唐璎推开窗,望向天际的鱼肚白,浅笑道:“天快亮了,总宪大人此时应当已经替我将弹劾的折子递到了御前,一会儿面圣时我若拿不出证据,左不过再挨上一顿打,可我想说的是” 她定定地望着她,目光灼灼,“月夜的死,您自己真的能放下吗?” 孙寄琴微愕,杖刑那般严重的惩罚,却能让她说得如此轻松。 声音依旧是故人的声音,孙寄琴却觉得眼 前的女子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她虽然看不见,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气息,那种豁然开朗般的松弛感,简直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两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叠在,若花朝是唐璎,又会如何呢?是否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孙寄琴鼻尖一酸,心下有了决定。 “信在……“她抱着头,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书架旁边最里面的一间斗柜里,钥匙在枕头下面。” 那是一架不大的五斗柜,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都是花朝送的,斗柜最上层的一件,是花朝游街那日被溅了泥点子的春袄。 花朝走后,她将密信夹进春袄中,一同锁进了斗柜里,从未打开过。 唐璎取出密信,并未急着展开,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孙寄琴:“即使月夜曾万般叮嘱——她若回不来,您必须将信销毁,可您真的做到了吗?” 她方才取信时,留意到那斗柜的锁头上积着灰,似乎已经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孙寄琴但凡起过一丝自保的念头,那灰也不会积得那般厚。 唐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她多少能猜到孙寄琴的想法,慨叹道:“娘娘,您还在心底里为她叫屈,不是么?” 孙寄琴没有回答她的话,蹲在墙角抱着头,整个人疲惫至极。 直到她一只脚即将迈出前殿,身后才传来女子沙哑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微若蚊吟。 “唐璎,你不要让我失望。” 60-70 第61章 第六十章“就算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五个时辰前,暮色将起,唐璎给毓德书院的学子们逐一去了信,见完曹佑后就直接回了书院。 两位佥都御史并月夜死亡的真相原本就是圣上留给书院学子们的课题,因此她并未通知几位夫子,她原以为除了陆子旭和周氏姐妹外其他人都不会来,却没想到酉时方过,众人皆已到齐。 “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有一事想征询大家的意见。” 唐璎看向众人,淡然道:“我已查明仇大人、葛大人以及月夜之死的真相,明早欲上殿弹劾右佥都御史罗汇和刑部尚书傅君,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 陆子旭头一个表示支持,“我!” 他之所以答应得快也是有道理的。几个时辰前,两人自柔音布庄分别,唐璎没让他回府,而是让他去书院等着,自己则去了趟都察院,她回来后既然敢给所有学生去信,若他所猜不错,她对此事应当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其余几人或不知内情,或不如他心思敏锐,皆有些不安地看向唐璎,面露犹疑。 孙尧更是直接开口挖苦:“我道你平白无故把小爷叫过来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觉得自己死不够,还想多拉几个垫背的。” 周年音向来看不惯他,怒喝一声,“孙尧!” “我说错了么?” 孙尧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她,睇着唐璎自顾道:“你不过一介七品都事,官儿还没坐稳就想着越级弹劾,最后不仅领了罚,还落了个‘风闻奏事’的罪名,这事儿过去没多久,又上殿‘劝谏’陛下,不仅惹怒了同僚,更触犯了龙颜……” 他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划过,讽刺道:“这样的人,你们也敢跟?” 言毕,众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们都明白,孙尧虽然是个混不吝,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却都在点儿上。 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后代,很清楚在官场上父辈们不仅要对同僚们谨慎周到,面对皇帝更是得处处小心,他们是晚辈,从小依附长辈而活,自然不可能脱离家族跟唐璎这样的浮萍搅到一块儿。 人群寂寂,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代表了众人的态度,这时,突然有人问:“寒英可有证据?” 唐璎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李书彤,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书院的这群人中,沈栋和陆子旭是最为聪慧的,而李书彤不仅聪慧,还是最胆大细心的那一个,她永远认真主动,想方设法为自己谋求着机遇,从她凭一己之力找到闻泽茶楼这条线索就不难看出,她的能力绝不在沈、陆二人之下。 唐璎点点头,拿出从布庄地板下搜到的密信和地图,递给众人传阅,“这就是证据。” 周年音接过信,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这……” 沈栋倒还算镇定,接过图纸淡淡瞥了一眼,“这回傅大人怕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说完,众人的脸色又变得犹豫起来,无他,他们既想立功,又怕担风险,齐、傅二人的势力太大,若是举证的过程中出了差池,他们整个家族都要跟着受累。 只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若是唐璎真能将傅君斗倒,届时的的丰功伟绩上也有他们的一笔。 李书彤光脚不怕穿鞋的,横竖她一早就同李家断了联系,没什么后顾之忧,当即爽快道:“寒英,我跟你一起。” “你们别忘了,结业案的评判标准是各位的日志。”沈栋提醒道:“一以年后,三司将会以你们日志中对案件记载的详实程度给予评分,高者去,低者留,根本没有上殿弹劾这一项。” 他淡淡地看向唐璎,语调冷然,“你凭什么篡改考核标准?” 陆子旭眉心一蹙,当即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手里握有这般强有力的证据,就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他看向沈栋,“一年的时间变数太大,你若硬要按章程办事,等齐、傅二人嗅到了风声,我们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 说罢,他轻哼一声,又埋怨似地看向唐璎,“线索是我提供的,案情是你推出来的,证据是我们俩一起找到的,要我说,你就不该太过博爱。” 众人哪里还听不出来,陆子旭这番话看似是在跟章寒英说,实则是说给他们听的,也的确,他们在此案中参与甚少,寒英却仍愿意同他们分一杯羹,已是仗义之至。 更何况事以密成,她能毫无保留地将两张重要的证据就这般大剌剌地分享给他们,足见她对众人的信任。 众人垂下头,心里都有些愧疚。 其实他们也清楚,似寒英这般不畏强权,敢于犯颜直谏的同伴才是最可靠的,只是密信的真本早已丢失,他们赌不起。 沈栋很干脆,坦然拒绝了她的提议,“好意心领了,我不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 孙尧紧跟其后,临了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唐璎和周年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们也都长点儿心吧,我们可不像某人那般有官职傍身,更不如某些嫡系子女那般受人重视,不过都是家中草芥罢了,断尾时头一个被舍弃的对象。” 李书彤听言不为所动,她向来独立清醒,极有主见,轻易不会受外界的影响,反而是周惠的反应出乎唐璎的意料。 孙尧说完那番话,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坚决道:“寒英,我去!” “阿惠。”周年音担忧地看向她。 孙尧也十分意外,不懂这个向来腼腆的女子为何突然如此,缓缓将眼神移向她。 周惠红着脸,微微喘着气,清澈地眸子直视着孙尧的眼睛,“我倒觉得,当官的怕掉乌纱帽,受重视的嫡系子女唯恐祸及门楣,反倒是那些随时会被舍弃的草芥,才有不顾一切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李书彤赞许道:“说得好!” 孙尧一愣,顿觉夕光太过刺眼,灼得他胸口钝痛。周惠那双清澈靓丽的眸子看得他莫名烦躁,眼看天光渐暗,不屑地哼了声“随你”,拂袖离开了。 见周惠如此,周年音心间隐隐作痛,再加上她因之前对唐璎受刑后避而不见的事心中有愧,遂也跟着道:“我同阿惠一起。” 周长金则是最令唐璎意外的一个,在两个妹妹相继做好决定后,他竟也表示要跟着去。 陆子旭方想揶揄几句,一转眼瞥见唐璎凝神思索的模样,愣了愣,忽觉她有些陌生。 薄暮冥冥,日 影西斜,半明半暗的光洒在她脸上,为她柔和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光影之下,是他熟悉的玩伴,是那个亟亟而行的女子。从闺阁到人妇,从寺院到庙堂,她的脚步时慢时快,时急时缓,却从未停歇。 不知何时,曾经的赶路人逐渐长成了引领者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她与同僚侃侃而谈的姿态,他突然回想起她卧床时对他说的那句——“陆子旭,你信不信,将来若有一日,我以性命相托让他们助我成事,还是会有人站出来支持我,一如仇大人待月夜那般。” 是啊,人的本性固然自私,可底色大都不坏,唐璎“恶名”在外,他们今日仍肯来赴约便已足够说明这一点。 思及此,他忽觉心胸开阔,摇头笑了笑,问唐璎:“你不后悔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也一往无前。” 次日卯时,天还未亮,黎靖北就收到了都察院的弹劾奏折,奏折有两份,一份是弹劾罗汇的,一份是弹劾傅君的。 曹佑将两道折子一并递到御前,恭敬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所书,经臣查证,奏疏内容属实,个中事宜稍后会由章都事本人亲自向陛下说明。”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曹佑乃都察院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向来为人谨慎,刻板端肃,今日竟肯亲自为一名小小的都事递折子,如此一来,傅、罗两人所犯之事恐已证据确凿。 傅君脸色剧变,额头上涔涔地渗着冷汗,腿脚发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而队列最前端的齐向安看起来也不大好。 黎靖北倒似早有预料,问曹佑:“章都事呢?” 曹佑望向殿外,见天色将明,回道:“应该快了。” 黎靖北点头,吩咐诸臣工,“先议别的事吧。” 开春后,咸南各州府也陆续忙碌起来,今岁天灾人祸不断,众臣从岭南流寇说到青州蝗灾,紧接着又议起蜀地的赋税问题,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傅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黎靖北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沉声提醒道:“傅大人。” 傅君回过神来,方欲回话,被喜云打断了。 “陛下,章大人到了。” “让她进来。” 须臾,一身官服的唐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书院的五名学生,她走在最前端,眉眼清秀,步履铿锵,身后是渐盛的曦光。 众臣垂首,皆不敢窥其颜,唯恐惹祸上身。 也不怪他们如此,一个七品都事,身上挂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绿色袍子,还远远够不到上朝的资格,可短短几月,她已来了数回。 “臣章寒英参见陛下。” 唐璎弯下腰,忽觉脚步有些虚浮,她想起自己是从孙寄琴宫里匆匆赶来的,一宿未睡,身体还有些吃不消,思绪却异常清醒。 “平身。” 黎靖北淡淡扫了她一眼,“章御史何事启奏?” 自她上回在大殿上力压他的“密诏”后,两人已月余未见,唐璎摸不准他的态度,径直道:“臣欲弹劾刑部尚书傅君罔顾朝廷法令私造禁毒,为祸百姓。” 尽管事情的始末曹佑早有交代,众臣亲耳听到后仍不免震惊,傅君那头则早已乱了阵脚,头顶乌云密布。 林岁趁机挑衅:“总宪启奏时分明说的是‘贩’,何故话到了你嘴里又变成了‘造’?章都事,你事情没查清楚就敢往上报,难道又想‘风闻奏事?’” 唐璎皱眉,箭美人是朝廷禁毒,贩售已是重罪,私自制造更是罪加一等,她参奏傅君的奏折上写的也是“造”,许是曹佑陈述时弄混了。 “两者皆有,是臣表述有误。” 这个林岁向来看不起她,此番分明就是来搅浑水的,唐璎不欲与他纠缠此事,索性揽下了错误,将话题引向案件本身。 “一年前,福建道巡按寿安康巡视漳州时,察觉到漳州知府李有信,即刑部尚书傅君的岳父勾结当地胡人制造、贩售箭美人,众所周知,箭美人乃剧毒,一滴致命,江湖上消失已久,先帝在位时就曾将其列为禁毒,明令禁止制造。” 她看向傅君,续道:“寿安康得知此事后,当即上报了朝廷,随后李有信被下狱。为保幼女一生无虞,李有信宁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将幕后主使供出来,尽管他明白这是他最后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幼女”是谁,“幕后主使”又是谁,唐璎没有明说,因为李书彤已经替她补充了。 这位漳州第一女举人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气度从容,举止得体,面对满朝文武也丝毫不惧。 “章大人所说不错,陛下容禀,”她缓缓跪下,朝黎靖北的方向行了个大礼,“民女李书彤,曾是已故漳州知府李有信之女,也曾在李府住过一阵,对李大人也算有所了解……” 自脱离李家后,她的措辞变得极为谨慎,每当形容起她同李有信的关系时,话里话外都是“曾”,对李有信的称呼也从“父亲”变成了“李大人。” 面对大殿上诸臣工异样的眼光,她恍若未觉,“据民女所知,李大人极为宠爱其幼女李悦,从小舍不得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再后来,为了让李悦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不惜将糟糠之妻贬为妾,扶后娶之人齐素怡为妻。元妻出走后,又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遭人辱骂。”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分外清晰,众臣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其实李有信和齐素怡的这点儿丑事也算不得秘密了,只是众臣都碍于齐向安的面子不敢乱说话。 可明白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见自家丑闻被当众挑破,齐向安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跛着腿走到李书彤面前,一双幽深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屑道:“你一介愚妇,一上来就大肆宣扬自己的家丑,批斗自己的父亲,你可知朝会上议的向来都是国事要事,你如此耽误议政,岂非藐视朝廷,藐视圣上?” 这罪名安的太大,李书彤却丝毫不惧,直视着他的眼睛道:“齐大人莫急,民女并非对朝廷、陛下不敬的意思,乃是陈述事实。” 未等齐向安出口反驳,她又道:“民女方才所述,并非有意宣泄,而是想让诸位明白,李大人有多疼爱自己的幼女,疼爱到……”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人群中的某人一眼,“疼爱到明知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却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将他女婿做的那些恶事招供出来,使他幼女的余生失去倚靠。” 此言一出,众臣再次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傅君,而后者则早已汗流浃背。 大臣们神色各异,见高坐上的君王没有发话,李书彤兀自补充道:“想必诸位大臣也清楚,李大人的幼女李悦,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傅大人的正妻,李大人要保的人是谁也不言而喻。” 她刻意没有提及李悦和齐向安的关系,她十分清楚,唐璎今日的目标是傅君,齐向安那边她们暂时还动不了,此刻若执意将他搅进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 她李书彤虽激愤,却也清醒。 唐璎唯恐齐向安再度发难,接着李书彤的话续道:“李大人被寿安康举报后,傅大人唯恐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慌乱之中便随意给寿御史安了个贪污的罪名,并将人关押进刑部大牢,锁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 饶是后背已经一片冰凉,傅君却仍强撑着一副厉色,狡辩道:“信口雌黄!寿御史贪污之罪证据确凿,刑部是立了案的,户部那头也有账册可查,便是连你们照磨所那边也都有文卷记录,你莫污蔑我!” “污蔑?”唐璎冷笑一声,“六部的档案我都看过了,根据你们刑部的文卷记载,寿御史贪墨的所谓‘赃款’,乃嘉宁二十年朝廷下发给苏州的赈灾银,共计白银十二万余两,而他则‘贪’了其中 的七千两。” 她拿出一本官员名册,指着其中泛黄的书页,一字一顿道:“嘉宁二十年,彼时的寿安康不过是个九品的五经博士,如何能接触到数额如此庞大的一笔官银?” 她看向人群中的某人,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锋芒,“倒是彼时充任户部主事的罗大人更有机会。”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先听章御史说完。”…… 罗汇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心态比傅君要稳得多,见唐璎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索性认下了贪银一事,横竖比起私造禁毒和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贪墨委实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他所贪不多,更多的银两都进了齐、傅二人的口袋,皇帝若有心查他,左不过挨一顿杖刑罢了。 “陛下,臣有罪!”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见贪墨的事情败露,再无斡旋的余地,“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黎靖北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一脸明知故问:“罗卿何罪之有?” 罗汇额头频频点地,摆出一副惶诚惶诚恐的表情,“陛下恕罪!臣不该一时贪心,吞了朝廷拨给苏州的赈灾银。” 他呼吸一颤,又沉痛道:“臣父亲病重,急需人参、鹿茸等珍贵药材续命,而臣彼时才升任户部主事,俸禄方面实在难以为继,眼看家父日益憔悴,臣无法,这才动了贪心,臣发誓,臣绝无……” 黎靖北打断他:“你贪了多少?” 罗汇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白银五十余两” 黎靖北“嗯”了一声,喊来一名锦衣卫,“罗御史贪墨朝廷赈灾银,按律本该处死,朕念其有自首之意,故免去其死刑,改为杖五十五,罚俸三年,你带他下去行刑罢。” “是!” 罗汇听言脑袋一嗡,嘴角不自觉颤了颤,五十五杖? 根据咸南刑律,五十杖就等同于死刑。而以他所贪之数,原以为顶多不过挨个三十下,何至于到上升到五十五下?况且他身子本就瘦弱,等这刑受完,活不活得下来都难说。 等等……五十五下 罗汇心念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寻常杖刑的数量都取整数,至于他所犯之罪,皇帝若欲重罚,当取五十整,那么这多出来的五下,难道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名叫章寒英的都事因弹劾他而被杖臀五下的事,额头渐渐沁出冷汗。 五十五下五下难道陛下是故意的?这章寒英究竟是什么人? 罗汇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向上求饶,只能咬着牙叩首谢过“君恩。” 他在底下东想西想,黎靖北却连眼皮都未挪给他,径直吩咐值守的太监,“罗大人行完刑,将他带进来听旨。” “是。” 听到君王的吩咐,罗汇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寻常官员犯了错,受完杖刑后会被直接抬回府邸上药,可陛下居然让他回太和殿? 怎么会…… 他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惶恐,猛然抬头,只见高坐上的君王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眼神沉凝,犹如看一件死物。 在晨辉照不到的暗影里,君王轮廓鲜明,五官挺翘,那双风情万种的狐眸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阴毒与狠戾,令他无端生出一阵被蛇咬住咽喉的窒息感。 罗汇呼吸一沉,感受到自己的小腿逐渐软了下去。 朝日初升,金辉浮起,罗汇被锦衣卫带出殿门后,唐璎复又讲起案件的始末。 “李有信入狱后没多久,寿御史忽然就被人举报贪墨。陛下得知后,即刻命锦衣卫去查,经过几番搜索,锦衣卫在其老宅中搜出白银数万两,地契十余张,可谓‘证据确凿,由此’”她顿了顿,眼神扫向傅君,“寿御史被关至刑部大牢,由傅大人亲自审理……” 唐璎曾问过孙少衡,那举报之人名叫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关于寿安康“贪墨”一事,据袁慎所说,是他去寿家老宅拜访时偶然发现的。 袁慎与寿安康同为福州老乡,两人回家祭祖时偶尔会互相走动,那些所谓的“赃物”据说就藏在寿安康后院的枯井里,袁慎发现后不敢耽误,连夜赶回建安,可就在他举报完寿安康的次日却“不慎”惊了马,最终失足而亡。 当然,这只是刑部和锦衣卫那边的说法,唐璎一听就觉得十分不对劲。且不说寿安康不会蠢到明知井里藏了赃款还毫无防范地将人请进后院做客,便是这袁慎死的时机……她垂眸,也太过凑巧。 “随后,因寿御史所‘贪’巨著,陛下特意派了大理寺少卿董穹前去调查,哪料董少卿有心无力,查案的过程中被人百般阻挠,以致此案审了一年多都没个结果。” 说罢,唐璎瞥了眼董穹的堂官齐向安,续道:“见董少卿那头始终没个音讯,陛下欲召集九卿圆审,此时却突然得知刑部在尚未通过大理寺复核的前提下就已经将人杀了,不由震怒,傅大人却解释说——寿御史的死刑是陛下批准过的。” 傅君站不住了,跳出来辩解道:“章御史有所不知,为了不犯忌讳,刑部在处决犯人前通常都会对死囚改名,例如‘冯福’改为‘冯污’,‘许吉祥’改为‘许衰’,而寿御史之名‘寿安康’三字皆含吉祥之意,遂被我刑部的某位官员取了个‘赖浊’的诨名,只是这‘赖浊’……” 他抬头偷觑了黎靖北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却跟另外一位同样被改了名儿的死囚重名了,那死囚生前罪大恶极,杀人无数,原就在刑部的处决名单上,刑部将那名单呈给陛下后,陛下加盖完御印,我等才敢动刑。原本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可坏就坏在有两个‘赖浊的存在’,加之司狱在行刑时又不慎弄错了人,才让寿御史” “傅大人之意,此事倒像是朕的过失?”黎靖北狐眸微眯,睨着傅君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朕误盖了御印,才使寿御史有此一劫?” 傅君赶紧摇头,跪下颤抖道:“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寿御史之死,实乃刑部之疏忽!臣之疏忽!” 他先将过错引到自己身上,随后话锋一转,慨然道:“是臣御下不严,竟叫手底下的人出了这样的差子,请陛下责罚!” 言讫,未等黎靖北开口,他又补充道:“只可惜替寿御史改名的那位员外郎,数月前突发心梗不幸暴毙家中,臣便是想罚也罚不了了,而那位弄错人的司狱,终是因员外郎的过失而受累的,臣便未对他动刑,只让他自己辞官回了老家,至于寿御史的家眷……”他垂首作悲悯状,“臣已自掏腰包安顿打点好,以告慰寿御史在天之灵。” 如此一来,竟是无人可查 傅君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寿安康的死就是一场意外,且这场意外还是由那位“心梗去世”的员外郎“不慎”造成的,至于他本人,顶多不过担个治下不力的罪名,皇帝即使有心降罚,却也不得不看在他自掏腰包安抚寿安康家眷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唐璎暗自佩服,不得不说这个傅君虽然年纪轻,心态差,说话行事上却老练周到,不仅三言两语就将寿安康的死糊弄了过去,还为自己博了个清廉的美名。 不过也不难想,傅君原本只是漳州一商贾之子,若是没点儿本事也不会被李有信挑中,成为一州知府的乘龙快婿,随后更是借着齐向安的力量一步步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既然改名的员外郎已死,傅君又不愿承认,说再多也是枉然,唐璎不欲与他再辩,朝黎靖北的方向一揖,道:“臣想先说说月夜之死。” 黎靖北点头。 唐璎敛袖垂眸,道:“敢问陛下,月夜被调到外廷后,是否曾为您呈送过刑部的处决文书?” 黎靖北看了傅君一眼,似笑非笑地点头,“不错。” 傅君心下一惊,直觉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 臣猜测,月夜在替您呈送文书的途中,或是觉察出了不对劲,却囿于缺乏证据,遂只能私自调查,却恰巧在此时碰到了从城郊往回赶的仇大人。” “哦?还有此事?” 黎靖北故作惊讶般抬起眼皮,顺着唐璎的话疑道:“你是说两位佥都御史的死竟都同月夜有关?” 唐璎摇头,“葛大人的死只是障眼法,至于仇大人的死,才是月夜之死的关键。” 她说完,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朝她望来,带着凌厉而悲凉的目光,却又隐含殷切之意。 是仇锦。 唐璎心下一凛,继而挺直腰板,说回书院的结业案。 “去年十二月初,葛御史吸食大烟而亡,而仇御史却因其早年的提携之恩,遂瞒着仇府众人以高出市价十倍的价格收购了葛大人的农田,变相替他还了债。” 此时,殿外陆续传来罗汇痛苦的呻/吟声,随着棍杖的落下起起伏伏,最终变得微弱而嘶哑。 唐璎顿了顿,又道:“仇瑞喜好打猎,得知彼时尚在经历司任职的罗汇也有此爱好后,颇觉投缘,便趁着休沐日将他一并带去了猎场。” 罗汇的叫声还在继续,唐璎却不为所动,淡然道:“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在打猎途中误射一鹰,方欲放走,却无意间察觉到那鹰腿上似绑着一张信纸,据仇大人的随侍小硕所说,那信纸的一角还落有刑部尚书的官印,由此推测,那封密信显然是傅大人写给某人的。” 实则不然,小硕只瞥到了印信的一角,以及信纸展开之后“龙骧卫千户”五个字,却不知具体写了什么,她此般不过是想诈诈傅君,先搞崩了他的心态再说。 傅君一惊,方欲辩解,却被黎靖北制止,“先听章御史说完。” “陛下……臣……”傅君手心渗出了汗,脸也随之涨成了猪肝色,两条眉毛不安地跳动着。 唐璎暗自观察着他的神情,忽而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仇大人原本不欲私拆他人信件,可那信上露出的一角分明落了刑部尚书的官印,联想起近日来寿御史在刑部莫名身亡的事儿,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打开了。” 她走近傅君,捕捉到他瞳眸中一闪而逝的恐慌,浅笑道:“仇大人揭开信纸后大惊失色,也顾不上休沐,欲回京将信件的内容禀告圣上,顺带还抄了一份誊本让罗经历转交给总宪,只可惜……”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彼时罗大人不仅瞥见了密信的真本,还私自调换了誊本,并将此事禀报给了傅大人。” “无稽之谈!” 吏部的林岁站出来反驳道:“罗大人上回不是跟你解释过了么,密信他早在十二月初七当日就交给了总宪,总宪也证实过收到了。”说罢,他眼含恶意地看向唐璎,“怎么,你还想风闻奏事?” 又是这个爱搅局的林岁,对上那双充满嘲讽的眼睛,唐璎无端觉得恶心。 “我说过,信被调包了,罗大人给总宪的那封信上写的是按察司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而非原来的誊本内容,林大人不妨仔细想想…”她直视着林岁的目光,厉声反问:“就宋提学所犯之事而言,何至于用到飞鹰传书那般隐蔽的方法?又何至于令仇大人看完密信内容后如此大惊失色?” “你……”林岁头回被一个女子呛成这样,深觉受辱,梗着脖子却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傅君观察着眼前的局势,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了汗,他暗自捏紧衣角,试图掩饰住自己的慌乱,胸口却不断下陷着,浑身冰凉。 仇瑞死后,他曾暗自动用刑部的力量翻遍了整个建安城,却仍未找到密信的真本,如果那信已经落到了别人手里,如果是那样…… 他看向一旁的岳祖父,眼神逐渐变得悲绝。齐向安心中有他自己的图谋,就算是看在阿悦的面子上恐怕都不会犯险保他,事到如今,他只能自救…… 傅君咬住舌,如约而至的痛意让他瞬间清醒,慌张感也减弱了不少,待平复好心境,他听见自己问章寒英:“你可有证据?” 对方笑言:“傅大人莫急,且听我将案子说完。” 这便是拿不出证据的意思吧? 心中紧绷的琴弦微微松了松,随后接踵而至的不详之感却如浪涛般弥漫至整个胸腔,几乎令他窒息。神思恍惚间,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仇大人读完密信后骑了马就要往回赶,路过一家茶楼时恰巧碰到了月夜,他知道月夜近日来也在调查寿御史的案子,虽不明白她急于立功的缘由,可念及葛大人生前对他的提携,又想起同为女官的小仇大人多年以来的不易,遂生了恻隐之心,想扶一扶这位后辈,一念之下便将截获的密信交给了她。月夜见他如此信任,也欣然接受了。” 唐璎没有告诉众人,月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急着立功好带心爱的女子离开。 她答应过孙寄琴,不会将这对雌鸳的故事公之于众。 “收下密信后,月夜无以为报,遂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一方砚台赠与了仇大人。仇大人见那砚台并不贵重,又是状元用过的,遂并未推脱,只当拿来激励家里的小公子学习了。” 说到此处,唐璎深吸一口气,盈盈眸光化作利刃扫向傅君,“只可惜,仇大人在拿到砚台的当夜就去世了,且死于箭美人之毒,而某人为了混淆视听,将他同葛大人一般伪装成吸食大烟而亡,污他死后清名。” “而月夜,则在隔日清晨死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天谴”,说话时,唐璎的视线从殿内一众男性官员脸上扫过,复又落回傅君身上,“至于如何让她‘无故’磕到头,熟谙现场痕迹的刑部想必最清楚了。” 至此,傅君朱色的官袍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脸上的表情再也挂不住,不顾齐向安的阻拦,上前怫然道:“信口雌黄!仇大人如若真如你所说截获过那样的一封信,信呢?!你倒是拿出来看看啊!” 林岁紧跟着附和:“就是!再说了,那信的内容既然如此重要,月夜看完后难道不会立即面圣?” “二位别急,此案中月夜的行动轨迹是关键。” 唐璎笑了笑,似乎正等着两人的问题,欣然道:“你们最痛恨风闻奏事,月夜也是如此,臣听说她生前是个极为审慎的人,遂猜测她在正式面圣前亲自去证实过一些事儿……” “也就是说,”她看向傅君,眸中精光流过,仿若在看一尾网中之鱼,“她将仇大人交给她的密信真本交由熟悉的……咳友人…保管后,便独自去求证了。” 傅君心下大骇,如此一来,信件的真本岂非…… 思及此,他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变得猛烈又急促,就连小臂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他想问章御史月夜的这个“友人”是谁,她们是否已经拿到了密信的真本,可是他却发不出声,视线也逐渐模糊,目之所及只有岳祖父失望的目光,转头搜寻起人群中某个绯袍的官员的身影,那人似有所觉般也回过头,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深邃的瞳眸里透着冰冽的光。 他们……都要放弃他了吗? 章御史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听见她问:“傅大人,龙骧卫的千户刘友你可认识?” 至此,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秽物自喉间涌出,泄了一地。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投入昭狱,一律严审!”…… 太和殿的金砖上铺满了秽物,有些还挂着丝儿,整个大殿臭不可闻。 大臣们掩着面捂紧袖子,纷纷朝傅君投去嫌恶的目光,黎靖北神情未动,朝喜云使了个眼色,随后扔给唐璎一只手帕,示意她捂住口鼻。 唐璎接过,却并未使用,原样折好后还给黎靖北,“陛下,您的帕子掉了。” 说罢,又侧身看了傅君一眼,只见他满面通红,眼神涣散,不禁有些意外——她证据都还没拿出来呢,他竟如此不经 吓。 黎靖北明白她不愿受他之物,也不强求,狐眸微扬,催促起喜云,“动作快点儿。” “是。” 不多时,掌印领着几个洒扫太监匆匆赶来,几人先将地面擦干净,随后将秽物拾起来裹进油布袋里封好,以免臭到这满室的贵人。整个过程中,太监们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似乎对这类脏活儿早已习惯。 冷风一吹,傅君清醒了些,他抬起头,撑着立柱缓缓站起身,朝高坐上的人请罪,“陛……陛下,臣近日身体不适,偶尔会犯些头晕呕吐之症,今日无端冲撞了龙颜,实乃臣之罪过” 说罢,也顾不上御前失仪,一双眼睛紧紧地看向唐璎,急欲知道她究竟查到哪一步了。 龙骧卫的刘友是他最后的防线,这个章寒英若真查到他身上,那么…… 傅君后背冷汗直流,几度喘不上气,却仍强撑着囫囵道:“朝中官员众多,小吏更是数见不鲜,本官官居二品,岂会人人都认识?” 朝阳初露,将他年轻的面庞映得清晰,泛白的嘴唇上,是紧蹙的眉毛和微微颤抖的眼睫。“再说了,陛下的禁军有十二卫之多,因公事需要,与刑部来往最多的也就一个锦衣卫,至于龙骧卫那边,本官只认识其指挥使徐庸,至于其他低品级的官员就不那么清楚了。” 傅君否认的意思很明显,唐璎听得出来,却也不急着争辩,自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大人仔细看看,这是何物?” 这信正是她和陆子旭从柔音布庄的地板下搜出来的,未等傅君有所反应,一旁的陆子旭凑上前来,跟着念了出来:“嗯‘刘千户,尤物数量可有误?’”言罢,又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信的落款处咋还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哩?” 他桃花眸微眯,笑嘻嘻地看向傅君,“傅大人,这‘尤物’是何物呀?你莫非还做着什么皮肉生意,跟我们也分享分享呗!” “朝堂重地,岂容尔等撒野?!!” 说话的人是林岁,他本就在唐璎那儿吃了瘪,心里头还藏着气,此刻见陆子旭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谁叫这家伙的爹抢了他的国丈身份呢。 林岁狠狠地瞪着陆子旭,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半晌,他又看向皇帝,“陛下,陆二公子虽然贵为陆公嫡子,却无官职傍身,说到底不过一介白衣,本无上朝资格,如此便也罢了,他竟还敢在殿上言辞轻浮,企图扰乱圣听,如此藐视朝堂之举,臣恳请陛下降罚,以正视听!” 他早就对唐璎带进来的这帮人不满了,乌泱泱的一片,搞得跟起义似的。周家那三姐弟他不敢说,李书彤倒也勉强能跟案件扯上点儿关系,至于这个陆子旭,分明就是来浑水摸鱼的! 黎靖北并未发话,看向底下的唐璎,却听她不疾不徐道:“林大人言重了,傅大人所涉一案关系到仇大人及月夜之死的真相,而此二人死亡的真相又是陛下交由书院的学子来调查的,还将其设为了结业案。在查案的过程中,臣愧受众恩,不愿独占功劳,遂将他们几人也一并带了过来。” 她顿了顿,坚定道:“是以臣以为,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黎靖北点点头,随即露出赞许的笑容,“言之有理,朕允了。” 他狐眸一转,又对丹陛下的林岁吩咐道:“回去站好,章大人话未说完前不许再出来。” 君王的眼神中含着淡淡的警告,林岁心有不甘,却只能强抑内心的怒火,愤然退回队列之中。 另一边,在唐璎将信纸掏出来的瞬间,傅君早已绝望至极,听陆子旭提起“尤物”二字,又不甘心地瞟了那字条一眼,这一瞟,却叫他舒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须臾,他自以为抓住了唐璎的漏洞,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笑道:“章御史有所不知,十二月初七那日本官曾遗失过官印,这一点印信所的人都可以作证。且本官当日一整日都待在值房内办公,未曾离开过刑部,当然,若是有心怀歹意之人拿着本官的印章去做了什么违枉之事,本官也不知。” 他拿起信纸左右瞧了瞧,又看向落款处,“况且这上面的署名也并非我本人的字迹,章御史若是不信,可找专人来鉴定。” 傅君捏紧手中的信纸,心跳如擂鼓。 这薄薄的一张纸是他最后的生机,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官印丢了如何?皮肉生意又如何?左不过被贬罢了,总比杀人贩毒的罪名要好。 岂料,唐璎听言却并无意外之色,反而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傅大人可想清楚了,您的官印当真是十二月初七弄丢的?且只在那一日遗失过?” 她这一问,傅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还是承认了,毕竟官印也不能天天丢。 “没错。” 唐璎满意地点点头,从右侧袖口处又掏出一封信,“那十二月初六这封呢?” 她抖开信纸,玄黑的字体赫然眼前,“十日后,尤物一百二十斤,建安城南入。” 往下只有非常简短的一个字,“是。” 仔细看,信纸的左上角还印有一个美人叼着箭矢的图样,落款处分别留有龙骧卫千户和刑部尚书的官印,时间正是十二月初六。 这信是她从孙寄琴的斗柜里拿出来的,从傅君此时绝望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此信确实是仇瑞当日射下来的真本。 信是刘友十二月初六写的,及至傅君的私舍已是亥时。当日傅君写完答复后便将信鹰放了回去,途中却被打猎的仇瑞误射,这才导致计划败露。 唐璎将信纸掖好,迅速收回袖内,唯恐傅君趁机销毁。抬起头,却见他神思不属,提醒道:“您方才说,您的官印只在初七那一日丢失过,那这落款处‘十二月初六’的印章是?” 还是被她找到了…… 傅君脚下一软差点儿再次跌倒,急急然看向高坐上的帝王。 “陛下,臣……” 黎靖北恍若未闻,刀削般的玉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一双美目兀自紧盯着座下的章御史,似是有些走神。 傅君猛然一惊,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陛下他……难道什么都知道? 可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他留这么久?陛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思及此,他头痛欲裂,胸间那股恶心感再次弥漫开来,趁着神思犹在,以身抵着立柱,不至于让自己再次倒下。 神思游走间,那女子的声音仍在继续,不疾不徐,张驰有度,分明是清润低冽的嗓音,却似一道道催命符,令他如坠深渊。 “初七那日,月夜从仇大人手中接过密信,因不确定事情的真实性,便未立时觐见,而是将信放到了信任的……友人——淑妃娘娘那儿,之后便独自去求证了。” 说起孙寄琴,她默默瞥了黎靖北一眼,但见他面色如常,又道:“她先是去印信所偷了刑部尚书的官印,而后又仿着傅大人的字迹给龙骧卫的刘友写了封信,将信系在那伤鹰的腿上再次放了回去,未曾想次日卯正天还未亮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看完刘友的回复后,更令她确定了事件的严重性,慎重之下,她将自己与刘友的通信藏进了柔音布庄,待她次日返回宫中去取真本时,不幸罹难。” 停顿片刻,唐璎转头看向身后的同伴,道:“臣与陆子旭、周年音、周惠三人曾走访过那间布庄,得知那日在布庄的仅有一名人称孟阿婆的瞎眼老妪,那老妪正是月夜的乳母。” 周年音明白唐璎在给她们带话口子,投以感激一笑,续道:“没错,十二月初八那日,那老妪突然因杀人罪被刑部的人抓了去,若非锦衣卫察觉出不对,及时将人要去了北镇抚司,刑讯逼供之下,那老妪怕是很难活到今日。” 李书彤适时补充道:“柔音布庄旁的茶铺老板告诉草民,初八卯时,即尚书印被盗次日,曾目睹过一名身着官服,身材高挑的女子进过布庄,那日恰巧是那茶铺老板进货的日子,他起得格外早,是以记得特别清 楚。” 周惠也不甘示弱,挺直身板,对着满室须眉质问道:“怎么就那么巧,月夜前脚才出了布庄,刑部的人后脚就去抓人了,且那老妪早已年满花甲不说,还瞎了两只眼睛,究竟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将一个打猎为生的七尺壮汉杀害的呢?” 四人说完,满殿鸦雀无声,诸位官员面面相觑,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这是太和殿内首次同时响起多位女性的声音。 唐璎,周年音,李书彤,周惠,她们四人俱是端秀柔美的长相,看似不堪摧折,实则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她们凛然,铿锵,沉稳,却豪无激进之意,弹指一挥间,一名二品大员应声落马,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便是他们所畏惧的力量。 凿凿证据之下,傅君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手也不抖了,“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连连喃声道:“陛下……陛下……陛下……” 而林岁那头,尽管再嫌恶这群闺阁女子,念及傅君所犯之罪,一干老臣亦只能保持沉默。 唯有齐向安迈着跛脚走上前,先是瞪了眼不成器的孙女婿,而后将视线转向唐璎,眼中的阴翳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那封所谓的‘密信’就算是傅大人所写又如何?” 他伸手向前一探,粗暴地从唐璎袖中扯出密信,指着信上的“尤物一百二十斤”嘲讽道:“如此模糊不清的表述,如何就能确定是箭美人?陆二公子方才不是也说过,这‘尤物’指的是皮肉生意么?” “齐大人想做什么!”就在他的手划过唐璎袖口的瞬间,黎靖北狐眸一暗,当即斥道:“信是章御史找来的,你这般用强,莫非还想私毁物证不成?!” 齐向安乃三朝老臣,又位列七卿,在朝中势力早已如日中天,然而即便如此,就算他能对皇室宗亲不假辞色,却不敢不给皇帝面子。 听得黎靖北的怒斥,饶是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将信还了回去,临了还不忘阴阳怪气一番,“陛下恕罪,臣是怕章御史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冤枉了良臣,毕竟她此前也曾因风闻奏事被罚过。” 唐璎听言只觉好笑。 大理寺的两位堂官,少卿董穹矮小,性格随和,习惯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伺机而动。而作为大理寺卿的齐向安虽然不良于行,却生得极为高大,性格沉稳,时常给人以压迫感,令人无端露怯。 唐璎反倒更警惕董穹这类笑面虎,至于齐向安…… 他分明是奸佞,身上却又有一种矛盾而刻板的正直感,这种人通常有着自己的理念,自己的坚守,他们宁折不弯,不肯变通。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齐向安背后还有人,此人得他景仰,受他效忠,任他驱遣也甘之如饴。 抛开脑中杂念,唐璎看向齐向安,笑言:“有了上回的教训,下官既然敢上殿弹劾,证据必然是要备齐的。” 她望向殿外,似是在等什么人,见齐向安面露不耐,提醒道:“齐大人怕是不知道,我等在柔音布庄找到的物证中,除了月夜伪造的那封信外,还有一张冶炼厂的地图吧。” 齐向安微怔,眸色转暗,一转头又对上了孙女婿的眼睛。 傅君亦是一愕,凝神片刻,很快就从他岳祖父的眼眸中看到了挣扎和取舍。 很显然,他是那个舍。 这时,孙少衡带着锦衣卫闯了进来。齐整的脚步声响彻太和殿,皂靴所踏之处,官员无不低眉让行。 单看这阵仗,锦衣卫今日有大事要禀。 孙少衡穿了一身朱色的飞鱼服,长眉入鬓,发髻高悬,腰侧的绣春刀华美而肃穆。 他卸下长刀,刀柄重重敲击在一名男子的膝盖上,厉声喝道:“跪下!” 那男子似是受不住这般野蛮的力道,膝盖一弯,被迫跪倒在地,肩膀又被孙少衡顺势往下一按,呈掣肘之势。 锦衣卫进殿的瞬间傅君就认出了此人,他面色蜡黄,唇角挂着血丝,胸口亦渗出了血,视线往下,是他戴着镣铐的双手,指骨似乎还断了好几根,三三两两地耷拉着,好不凄然。 那男子似有所觉般抬起头,触及傅君的目光,微微一愕,眼中闪过哀求之色,饶是痛苦至极,却依旧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傅君感念在心,却又无可奈何,缓缓闭上眼,心下一片惶惶然。 孙少衡让两名锦衣卫制住那男子,朝御座上的人弯腰行礼,“禀陛下,此人乃龙骧卫的一个千户,名叫刘友,负责组织箭美人的提炼、制取、与分销。” 他顿了顿,看了眼左侧的唐璎,又迅速低下头,“臣按章大人地图所指,带人于城郊淞水河的下游找到了一处禁毒冶炼厂,捕获其负责人刘友,并搜查出箭美人提取器具若干,而后将该厂强制封锁。此间涉事的龙骧卫、刑部官员、经手商客,以及冶炼厂的工人皆已被拿下,请陛下定夺!” “好!”黎靖北朱唇微弯,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望着殿外逐渐炽烈的朝阳,冷然道:“投入昭狱,一律严审!” “是!”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 傅君的冶炼厂位于城郊河流下游的一处幽谷内,幽谷隐藏在河流两岸的岩洞之中,此类幽谷秘洞常被用作武器、情报、以及敏感物资的存储点,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几乎很难被外人发现,也难怪傅君敢将工厂设在近京的郊外。 孙少衡禀告黎靖北,傅君在冶炼厂内豢养了五百名义士用以制毒,龙骧卫的千户刘友不仅负责管理,还负责收集情报、放风示警等任务,且每月都会向傅君互通消息,例如箭美人的制取量,如何走货,以及如何同黑市接头之类的。 人证物证俱在,这回傅君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傅君跪在地上,耷着脑袋,身上的朱袍早已褶皱不堪,眼底深如一汪幽潭,平静且死寂。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他出神地望着太和殿上的金砖,思绪逐渐飘远。 傅君随母姓,父亲乃入赘进的傅家,他外祖父曾是漳州有名的商贾,家缠万贯,而刘友的父亲刘伯则是外祖父家的家仆。 傅君十岁那年,刘伯不慎打碎了一顶珊瑚盏,那珊瑚盏由顶级的独山玉雕刻而成,是父亲献给外祖母寿辰的贺礼,价值千余两。父亲得知后震怒,当即下令刘伯将杖毙,关键时刻还是他救了刘伯一命。 彼时,刘友不忍年迈的父亲被打,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弄得他不胜其烦。刘友是他的伴读,平日里待他也算不错,他便决定帮帮他。 傅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被各类珠宝玉器环绕,什么稀罕物什没见过,一顶珊瑚盏对他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既答应过刘友,他便找到外祖母,随意撒了几句娇,又说那玉盏是他把玩时抛给刘伯才不慎摔碎的,怨不得别人。 他是家中独子,自幼受尽万千宠爱,外祖母更是宝贝得不得了,自然不忍苛责于他,直夸他心善、有担当,不仅免了刘伯的杖罚,还将他父亲叫去训了几句。 父亲挨了训,回来后自然免不了骂他几句,却又不敢对他动粗,毕竟他也要仰人鼻息。 挨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对他而言不 过是家常便饭,没几日就忘了,可这对于刘家父子来说却不异于再造之恩。 及冠后,刘友去了龙骧卫,他则在外祖父的运作下搭上了漳州知府李有信,娶了其独女李悦为妻。进士及第后,更是在岳祖父的帮衬下一路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之年便已坐到了一部尚书的位置。 傅家虽富,却终究是商贾之家,他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在外人眼中已是飞黄腾达的典范,然而其中的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同李悦成亲时,外祖母已过世三年,还是外祖父的小妾和母亲替他操办的婚礼。 他永远也忘不了大婚前一日,那个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头一次哭了,黄酒沾湿他的衣襟,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却倔强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子玉啊,赘婿不好当啊,你可要想清楚了……” 月光洒在父亲身上,显得他孤伶伶的,往昔光滑的手变黑了,手背上还起了褶皱,他这才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心中莫名冒出一阵酸楚,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可是傅君啊,与眼前这个窝囊废能一样么? 父亲入赘前不过是个童生,奋斗十余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入赘后在傅家也始终处于寄人篱下的状态,就连他在县衙的官职都是外祖父托人买来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父亲他是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的。 而他就不一样了,十四岁就成了秀才,去年又中了举,还是个亚元,傅家雄厚的财力更是他往后仕途上的底气。更重要的是,他是“娶”的李悦,而非入赘。 李悦是他和外祖父一早就锚定的目标,她身份上不仅是李知府的女儿,更是大理寺卿兼福建总督齐向安的外孙女。 齐向安无子,李有信又常踞漳州,而他两年后便要进京赴考,届时若能留在建安,便是齐向安唯一的后继者。 只可惜,他将一切都想得太过完美。 京中人才济济,他一个进士在漳州或许称得上是奇才,放在建安却也平平无奇。不仅如此,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家财在绝对的官权面前也不值一提。那些人视黄白之物为粪土,却又极度贪婪,多少银子砸下去溅不起一丝水花,他也只能默默忍耐。 至于岳祖父那边,也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器重他。虽然偶有提携,但也不痛不痒,大多只是顺势而为。 齐向安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坚守,自己想要效忠的人,他从未将他当作后继者培养过,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他老人家的一颗棋子。 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婚姻生活也是一言难尽,李悦骄纵跋扈,性情直爽,虽待他真心,却也管束颇多。 成婚后,李悦顺理成章接管了傅家的账册。为防他出去鬼混,他每一次请客、打点、游玩的支出都需记入账册,且数额上不能有分毫差池。不仅如此,就连他去书斋买一册书都要向她汇报,这对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他本就对李悦未存多少喜爱之情,如此一来更是连家都懒得回了,整日宿在值房内,却又不得不在岳祖父的几番“提点”下悻悻然回家。 他这“赘婿”,到头来竟当得比他父亲还窝囊。 宫墙之外,天光大盛,巳时已过,到了该退朝的时候。 自锦衣卫进来后,太和殿的大门始终敞开着。傅君昂首,任由金乌的赤光化成利刃刺入眼睛,将他灼得生疼,他却从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此清晰。 高坐上的帝王面色漠然地俯视着他,眼角浮起一丝不耐,似在等他做最后的供述。大殿左侧,是他的岳祖父,此刻正垂首立于人群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至于大殿的右侧…… 傅君转过头,对上一双清炯的鹿眸,眸子的主人一身青衣亭亭而立,宛若一根破土而出的青竹,而她的身后,还立着三名白衣女子,正一脸肃然地看着他。 他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愚蠢而可笑。 章寒英……李书彤……周年音……周惠……将他拉下马的四人皆是女子,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女官政策由来已久,陛下既然想要扩大女官权力,势必会替她们寻一个登云梯。 以如今的情形来看,陛下想必一早就知道他所犯之事,之所以隐忍不发,还任由他节节高升,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二品大员的身份多好用啊,只要他落马,功绩簿上便会为她们添上一笔。 他人活一世,汲汲营营,到头来不仅成了岳祖父的棋子,更是成了皇帝的弃子,唯有一人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碧空苍苍,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歇着一只黄鹂,叽叽喳喳地哼着曲儿,傅君也是在这样一个夏秋交替的季节再次遇见了刘友。 彼时,何大人方致仕,刑部尚书之位空缺,他和沈知弈各为刑部的左右侍郎,视彼此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沈知弈与他年岁相当,资历也比他深,唯一的缺点便是曾为靖王效过忠,或为新帝所不喜。至于他,背后纵有齐向安这根大树倚靠,却也无甚根基。 彼时两人各有优劣,难分伯仲。 月选将至,他携各路珍宝上下打点,四处游说,企图为自己多争取一分。 他虽家底丰厚,可身处建安这样的浮华之都,贵人们花钱如流水,久而久之也难免财力不支,便只能另寻他路。 正值焦急之际,刘友找了上来,说他有良策。 许久未见,他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唯有微笑时露出的那两排大白牙有些眼熟,傅君几乎都快认不出他的样子来了,对他也比从前警惕了许多。 “为何助我?”寒暄过后,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大人曾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下官身无长物,便只能用其他办法来报答咯。”刘友嘻嘻一笑,忽而话锋一转,“当然,我这么说大人定然是不信的。” 言罢,他眉头微微一挑,坦然道:“简言之,我也想捞一笔,求大人带我一起。” 傅君在官场游走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报恩”之类的鬼话他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在他的认知当中,他昔年对刘伯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谈不上“报答”。这刘友虽贪婪,倒也坦诚,反倒叫他放松了不少。 “你打算如何帮我?” 见他动了念头,刘友豁然一笑,“前几日我助友人乔迁时,在他老宅中见到了许多古籍孤本,都是他祖辈留下来的,我那同僚就是个莽夫,对书籍之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嫌那些东西搬去新宅占地方,又知我闲时还读些书,遂一股脑儿将那堆书全送了我,我在其中发现了这一本……” 刘友自胸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摊开来,其中内容图文并茂,栩栩如生,却叫傅君看得大汗淋漓。 竟是箭美人的制取图纸!! 傅君只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答应了刘友的提议。 然而箭美人毕竟是禁毒,且制取不易,两人起初也只敢偶尔提炼一点儿挣挣快钱,却不敢大肆贩售,直到此事被齐向安察觉,他将傅君叫去训斥了一通,警告他万不可因此拖累了阿悦。 傅君不得已,只好打算就此收手,然而几日后,齐向安却出乎意料地表示不必,还为他们在城郊寻了一处隐蔽性极好的幽谷秘洞修建冶炼厂,甚至暗中增派人手助他们制毒,还亲自指导他们如何运送、分销、在黑市上交易等等。 那时,傅君觉得自己好似才第一次认识这位岳祖父。 自他经手箭美人的生意后,大量的钱财流入齐向安的口袋,齐向安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提携之意也越发明显。他将他介绍给他的“老师”,助他在刑部立稳脚跟,还嘱咐李悦在家要多多体谅他。 这让他既为即将熬出头而感到欣喜,却又对未来充满恐惧。 岳祖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贩售箭美人的钱有九成都进了齐向安的口袋,他则和刘友共享剩下的一成。饶是如此,那剩下的一成也足以令两人锦衣玉食好几辈子,而齐向安素来生活简朴,他那九成的巨款也不知流向了何处。 “大人,齐大人拿那银子做什么用啊?” 刘友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又不敢向齐向安求证,便只能来信问他。 傅君眼皮一跳,想起岳祖父效忠的那位“先生”,一个荒唐的猜想油然而出。 平民百姓可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柴米油盐,书籍画册,文房四宝…… 高门勋贵可 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绫罗绸缎,珍宝玉器,金丝银炭…… 而岳祖父手中的银子却不仅能让一家高门大户世世代代衣食无忧,还可以用来做什么?买兵……买马……买武器……然后……造反! 至此,傅君呼吸一窒,手脚发软,然而为时已晚,在齐向安带他去见那位“先生”时,他就早已被迫做出了选择。 他定了定神,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写下“不知,莫问。”而后放走了信鹰。 金殿的地砖上挂着几滴暗红色的血,斑驳交错,藏在光影下若隐若现,那是刘友受刑后流下来的。此时已他已被锦衣卫带走,生死不知,走时胸口还淌着血,手指尽断,却依然没有供出他的名字。 当小太监俯身擦去最后一抹赤痕时,他明白,他的时候也到了。 很奇怪,先前的恐惧、无措、惊惶、急怒瞬间一扫而空,他内心此时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这是事实。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原来他口中的“报答”竟真是报答,只是这份报答并非作用在他钱财困窘之际,而是此刻。 “臣欲让他替臣提炼箭美人之毒来牟利,可他为人高义,不肯受臣驱使,臣便以其父性命来要挟,威逼之下,他也只好答应了。” 他突然就不想说实话了。 “即使如此,刘千户始终心系朝廷,忧惧之下,一连写了几封举报信,却都被臣截胡了。臣将他写的那些信藏在了臣书房的壁橱中,陛下可派人去找。” 那些信确实是刘友所写,然而信中所述只不过是刘友察觉到异常后让他收手的劝辞,有的言辞激烈,有的句意模糊,真真假假,断断续续的,然而有了他今日这份“口供”,那些“劝辞”便能成为所谓的“举报信。” 可笑的是,他的这些信件原本是为了防止刘友背叛而留的,临了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也罢,人于我困顿之际渡我之难,助我高升,我投桃报李,予他一丝生机又何妨? 就算没有生机,此番至少也算保全了他的家人,让他不必再有牵挂。 傅君的这段陈述便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与他“亲近”的人自然也要站出来撇清关系,以免祸及己身。 齐向安见大势已去,振袖怫然道:“傅君,你好大的胆子!” 岳祖父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愠色,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这分明是他以往最怕从他老人家脸上看到的神情,此刻他却心如止水。 他朝齐向安磕了个头,郑重道:“齐大人,阿悦就拜托您了。” 李悦是他的妻,既然嫁了他,便是他一生的责任,他这辈子从未喜欢过旁的女子,所以应该还是喜欢她的吧。 总之,他希望她好。 齐向安冷哼一声,不屑道:“阿悦是本官的外孙女,本官自然不会不管她,倒是你”他叹息一声,沉痛道:“子玉,你当真糊涂啊。” 傅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明白多说无益,更不会供出齐向安。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前识趣一点儿,为傅家讨个好,只要李悦一日是傅家的命妇,齐向安就不会弃傅家的安危于不顾,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殿门被合上,截断了他人生当中最后一丝光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且木然—— “臣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罚。” 广安三年五月二十一,刑部尚书傅君因暗杀外廷官月夜及前左佥都御史仇瑞、私造禁毒、间接杀害官、民数千人,罪大恶极,被判处斩刑。行刑后,头悬于午门三日,尸身丢去放鹰台,不得入殓,不得立碑,不得祭拜,以儆效尤。 随后,大理寺卿齐向安分别向皇帝和内阁谏言,请朝廷念在其妻李悦曾在苏州水患时设棚施粥,捐银千余两的份上免除傅家人的牵连之罪,皇帝应允。 至于右佥都御史罗汇,亦因隐瞒朝廷重要情报,诬陷其同僚“风闻奏事”,参与杀害前佥都御史等多项罪被判处死刑。他的死亡判决书还是在受完那五十五下杖刑后被召回太和殿才下达的,等于他方受完刑、听完旨,连药都没来得及上就被抬去了昭狱。 辰时,金乌炽烈,暖意渐起,曦光洒在三大殿的琉璃瓦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华美而庄严。 唐璎走出太和殿,抬头望向茫茫碧空,忽觉心境开阔。 转念间,她忽然就想起了数月前姚半雪对她的忠告——“树倒猢狲散,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的确如此,傅君这一倒,罗汇最终也没能跑掉。 她不得不承认,姚半雪此人慧极,且料事如神,有时她虽然不耻他的某些做法,但在做官这方面,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他学习。 齐向安到家时,齐葛氏正在收拾行装,见了他,她微微一愕,转而笑道:“大人回来了。” 齐向安没有应声,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夫人这是要出门?” 齐葛氏“嗯”了一声,“我想去看看兄长。” 她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唇角会习惯性地往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柔和又迷人。 如今她年华已逝,颊边的梨涡早已消失,然而在他的心里,她的美貌一如当年。 齐向安怔了怔,伸手抚上她的秀发,却被她偏头躲开,不由微微一怔。 齐葛氏显然也有些错愕,匆忙找补道:“昨日头痛,熏了些安神的艾,怕头上的艾灰脏了大人的手。” 齐向安听完她的解释并未说话,默默收回手,目光扫向卧榻上大大小小的包袱,“内兄的尸首埋在城郊的墓园,来回不过一日的光景,夫人何需准备如此多行囊?” 葛留是吸食大烟而亡的,尸体本该被丢去乱葬岗焚毁,还是他的几番运作才使他的尸首进了棺,入了土,每年可享人祭拜。 齐葛氏没有说话,嘴唇渐渐有些泛白。 齐向安忽然拉过她的衣袖,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柔声问:“夫人到底要去哪儿?” 闻言,齐葛氏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在丈夫的肩颈处,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短短一年内,兄长去了,素怡守了寡,如今竟连子玉也搭了进去,阿悦这边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我想去漳州陪陪她……” 感受到肩颈处的热意,齐向安的心猛然一沉,抬手拭去爱妻脸上的泪,安慰道:“夫人想去就去吧,就当散散心。” 齐葛氏有些意外,微微抬起头,只见夫君嘴角噙着温柔的笑,眼中满是疼惜。 其实这些年以来,他待她当真是不错的。 她心中一阵钝痛,脑中突然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想法太过离奇,却又实在诱人,还未等她细细琢磨便脱口而出—— “大人,我想和离。” 此言一出,二人俱怔,齐向安的瞳眸猛然变得炯烈,盯着她的眼睛良久不言。 半晌,她听见他问:“为何?”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渐渐凝重。 须臾,齐向安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夫人莫开玩笑了,近一年来事故颇多,为夫知你神思乏累,如此,你今日便在家好好歇息,等你明日睡够了,为夫再差人送你去漳州如何?” 齐向安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想离。齐葛氏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勉强应了声“好。” 回到书房,亲信自暗影中走出,齐向安问他:“夫人近日如何?” 亲信摇摇头,“自葛大人去世后,夫人便一直有些憔悴,随后姑爷入了昭狱,夫人知道后更是神思不属,直到今日傅大人的判决书下来,夫人一整日都滴米未进,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阿悦小姐的名字,午时又不慎染了风寒,身子骨就更弱了倒是阿悦小姐那头,忽闻傅家变故,听说状态 ……还行,就是情绪有些激动。” “我倒不担心她,阿悦那丫头从小心大的很。”齐向安默不作声地听完亲信的汇报,眸中划过一丝痛色,又问:“夫人的风寒之症可寻大夫开过药了?” 亲信答:“已经开过了。” 齐向安点点头,叫来一名丫鬟,吩咐道:“夜里冷,去寻几床厚被给夫人添上。” “是。” 丫鬟退下后,亲信锁好门,将手里的密函呈上,随口叹道:“傅大人真是可惜了。” 齐向安不置可否,“他不够谨慎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那个人……” 亲信凝眉,“大人说的是?” “子玉一事,我们胜算原本不小。” 齐向安拆开密函,声线冷冽,“三法司中,刑部和大理寺早已被我们握在手中,一个小小的董穹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都察院那头,以章寒英‘风闻奏事’时曹佑的态度来看,他是个不想惹事儿的。我以为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那老家伙对子玉制毒的事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对他放松了警惕,哪料……” 他想起早朝时曹佑将章寒英的弹劾奏折递到御前的模样,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哪料我们总宪大人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 一年后。 广安四年春,黎靖北增设恩科,拟录进士四十余人。 咸南的恩科并非特奏名,乃是采用恩正并行的方式。由此,士子们仍须依次参加童、乡、会、殿试的正科考试,唯有皇帝的亲信——即毓德书院的几位学子荣获直通会试的殊荣,且几位学子高中后皆由皇帝指定去向,不得占用原本招录的名额。 春闱当日,杏花纷飞,鸟啼阵阵,京师贡院内挤满了人。 唐璎避开人群,方步入考场,就在贡院门口瞥见了一道孤挺的身影。 那人似乎等了她许久,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敛衽行礼,“见过仇大人。” 仇锦此时尚在孝期,虽穿着官服,发髻上却仍缠着白丝带。面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嘴唇也终于有了血色,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缓了过来。 见到唐璎,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兀自将她带到贡院西侧的厢房内,简言道:“咸南无女兵,搜检一责由我暂代。” 厢房不大,柜架也不多,设有屏联、椅凳若干,且颜色偏浅,显然是为女子所用。唐璎了然,自觉张开双臂配合她搜身。 仇锦卸下手中长枪,淡然道:“章大人,得罪了。” 咸南对生员舞弊的监管十分严苛,考生入场时不仅要“解衣搜阅”,还要“蒐索徧靴底”——即检查鞋底。待搜检人员做完这一切,考生方可换上朝廷准备的衣物走进考场。 唐璎换好衣服出来时,瞥见门口的木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九只竹篮,转头看向仇锦。 仇锦颔首,示意她取一只,唐璎依言照做,“这是?” “考篮。” 仇锦耐心解释:“里头装有笔、墨、稿纸、干粮等一应用品,供你考试三日所需。” 唐璎微愕,她自然明白考篮是何物,只是这九只…… 咸南虽不限制女子做官,可仔细数来,每年真正参加科举的女子却寥寥无几,就更别提那些有资格进会试的了。譬如仇锦那一届,女秀才倒是出了十数个,但最终闯进会试的女子却只有寥寥三人,其中一人还因其未婚夫出了热孝而突然弃考,回老家匆匆嫁人去了。 饶是如此,正科能出三名女举人已是不易。唐璎心下一沉,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年参考的女子竟有九人之多?” 这难道是黎靖北为推行女官政策而做的铺垫? 仇锦蹙眉,显然对她这般“瞎打听”的行径有些不满,本不欲搭理,顿了片刻,见唐璎似乎心有所忧,又道:“咳咳今岁参考的女子除去书院的四人外,建安还有两人,外省来的有三人。” 她拿出三根蜡烛,燃起其中一根递给唐璎,“别想太多,外省的那三人我不清楚,至于建安的那几个,除李书彤外,其他的咳咳你无需担心。” 她说的很隐晦,唐璎却听得明白。仇锦虽不清楚她因何所忧,但她既让她无需担心,便说明她清楚她的水平,且一直默默关注着她。 唐璎接过蜡烛,微弱的火光印在她脸上,也仿佛暖进了她的心里。 她吹灭烛火,朝仇锦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道了声“仇大人辛苦了”,低头迈进了考场。 寅时,贡院封锁,考试正式开始。 京师贡院的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整个空间狭小而逼仄,四周由砖墙砌成,中间接了两块木板,后置一张木椅。 除此以外,空无余物。 砖墙间横隔的两层木板是可以活动的,白日里是答题的书桌,到了晚上将两头一合并,考生便可躺在上面休息。 会试的考试形式同乡试一样,分九天三场进行,每场俱持续三日。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考经史、策问五道。 唐璎丑时便入了场,此刻却不觉困顿。 考卷发下来后,她点了根蜡烛,而后架起木板,粗略地看了下题目,微微蹙起眉。 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考题大多重经义、轻诗赋,然而诗歌和策问才是她的强项,《五经》一类的知识则始终是她的劣势,尤其是题干所述的“五饵三表”之说,她知此策出自贾谊,却忘了原文,只记得其大致意思是靠“和”来瓦解敌方策略。 一连三日,她俯身趴在书案上,饿了便吃,累了便睡,逐渐忘记了时辰,直至锣鼓敲响,她才陡然惊醒——第一场考试结束了。 交完卷,唐璎回了趟官舍,将自己锁在房间内打坐。 这是她曾在灵桑寺养成的习惯,每当她思绪不宁时,稍稍打坐片刻,待禅定之后,一切不良情绪便会烟消云散。 ——她不得不承认,第一场她考得并不理想,以致心绪有些浮躁。 内观时,她突然就想起了师父——那个时常念着经给她剥板栗吃的老头儿,还有明藏小师兄,那些欺负她的僧人师父音容犹在,寺院的记忆却恍如隔世。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江临的影子。 在唐璎的印象里,江临并非天才,却胜在读书用功,虽然是通过录遗才进的乡试,却一举成了经魁,若非蒋、封二人搅局,解元也会是他的。 由此来看,初始的不顺并不能说明什么,读书贵在勤勉刻苦,厚积薄发。 思及此,她忽觉心情松快,连晚膳也用了不少。 她深知一年来的起早贪黑不会辜负她,况且她还受过陆大儒的指导,若是后两场考得好,未必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次日丑时,唐璎再入考场时心境已然变了许多,之后的两场考试更是信心大增,不骄不躁,冷静应对。 六日后,锣鼓敲响,她落下最后一笔。 受卷官前来收取试卷时,朝她亲切一微笑,道了声“恭喜”,而后递给她一个牌子,此物便是考生离场的通行证。 “多谢。” 至此,所有考试终于都结束了。 唐璎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时,隔壁 号舍却忽然传来动静,那人似乎也考完了,正在收拾隔板。 考试这九日,隔壁那人始终十分安静,唐璎偶尔只能听见对面传来卷页翻动的“沙沙”声。用膳时,那人连咀嚼声都是十分轻微的。若她所猜不错,里头“住”着的应当是位清贵儒雅的公子,还是家教良好的那种。 须臾,那人从号舍内走了出来,侧过身的瞬间,唐璎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有些错愕。 是位清贵儒雅的公子不错,可这张脸却怎么看怎么熟悉。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时,一只绿色的锦囊自他袖口滑落,“啪”一声落到地上,那公子却浑然未觉,步履稳健地继续朝贡院门口走去。 “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唐璎喊住他。 那绿色的锦囊她再熟悉不过,是寺院赠予施主祈福的。 通常情况下,施主来寺院请完符后,住持便会为他们举行开光仪式,而开过光的灵符便会被放在一方小小的绿色锦囊中,供所佑之人贴身佩戴。 唐璎皱眉,这锦囊不算稀奇,几乎所有的寺庙都有,然而仅止于维扬那一带,可沈栋分明是建安人,缘何同维扬那边还有瓜葛? 思索间,沈栋愕然转过身,见来人是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眼中的错愕之色更重。 这还是唐璎头一回从他脸上见到如此错综复杂的表情,正想逗他几句,沈栋那边已经回过神来,神色不虞地从她手中接过锦囊,道了声“多谢”后便匆匆离开了。 莫名其妙。 唐璎摇了摇头,并未多想,收拾完考篮后也离开了贡院。 回去的路上,她闲来无事便去盛通街逛了逛,补了些纸笔、巾帕之类的家用,准备回官舍时,忽闻街角传来一阵吵嚷声,一打听,竟是皇帝近日有新政颁布,特此遣了锦衣卫过来镇场。 唐璎一怔,骤然捏紧了拳,连呼吸也陡然变得凝滞。 是啊,她与黎靖北的约定就在这几日了,她既完不成她的承诺,那他便来“讨债”了。 可就算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她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十日后,礼部宣布进入殿试的考生名单,唐璎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十一名贡士,李书彤、沈栋二人亦在其列。 对于这般结果,唐璎并未生出多少欢喜。殿试并非终点,前路漫漫,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接近新一轮的起点。 殿试只考策问,且大都为民生题,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后,由皇帝亲自颁发策题,而后作答,日暮交卷。 保和殿内,黎靖北正襟而坐,清俊的面容隐于冕旒之下,隔着厚重的珠帘,叫人看不真切。 十二名白衣贡士撩袍跪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礼毕,众人有序退下,垂首等待帝王吩咐。 须臾,一道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诸位平身,抬起头来。” “是。” 唐璎随众人站起身,不用抬头也知道某人在看自己,遂微微错开视线,将目光落向了别处。 黎靖北顿了顿,漠然别过脸,假模假样地挑了几人开始问话,余光却频频扫向唐璎。 一载过去,她的发茬儿彻底长出来了,乌发盈秀,如缎如丝,长度虽未及腰,却已足够束髻戴冠,一身白衣立在人群中,总能叫他一眼发现。 贡士们回完话见后皇帝那头久无动静,纷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临门一脚要丢官儿了,颤声提醒道:“陛下?” 半晌,黎靖北收回思绪,淡淡吩咐掌印:“将论题拿上来。” “是。” 随后,众贡士自保和殿鱼贯而出,进入偏殿等待皇帝的召唤。 三炷香后,唐璎被叫了进去。 她拿到的题目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尚之实而讳其名论,夫以为如何?【1】 黎靖北瞥了她一眼,“你写吧。” 须臾,似又想起什么,强调道:“这些题并非出自朕之手,乃是由礼部的三位堂官拟好后混合着拿给你们的,届时也会由礼部的人来阅卷,朕也不知道你会拿到哪个题目” 唐璎正凝神思索着论题,只觉得头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不耐道:“陛下,臣正在思考。” 这是在嫌他吵了? 黎靖北敛眸,陡然闭了嘴,转过头去不说话了。半晌,他似是觉得有些热了,本想脱掉外衫,又怕惊扰到唐璎答题,只能憋着气,任由头顶的汗珠一颗颗往下落。 不知何时,一滴水珠落到了唐璎的卷面上,她抬起头,只见正上方的君王早已热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日光下,他俊脸通透,发丝微乱,却并非脱掉外衫,还抿着唇一脸关切地看着她的考卷。 唐璎怔然,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默默将桌案往后挪了一寸,提笔写下—— “申商之法固然能使国治兵强,于百姓而言却过于苛刻,执政者需心肠歹毒,手腕强硬,才能令人臣服。王安石不肯背骂名便罢了,然厚于刑戮于民生终究不利,而诸葛亮虽有刑名,却狠不下心来以刑治国,才致使蜀国灭亡,如此,还需儒法相结合,既于安邦无碍,又于民生有利……” 这算是比较稳妥的回答了,她不知礼部的几位大人所想,固也无法判断他们对此题的态度,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炷香后,她搁下笔,叫来受卷的掌印太监,随后向君王请辞。 待她走出保和殿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快黑了,雷声阵阵,一场暴风雨似乎正要来临。 一个月后,春闱放榜,李书彤喜夺榜眼,沈栋为探花郎,唐璎赐进士出身,陆子旭和周年音赐同进士,孙尧、周惠、周长金三人却相继遭到黜落。 落榜的三人当中,尤以周惠的处境最为堪忧。周长金是家中嫡子,之后的人生自不必说,而孙尧虽为庶子,却有着身为男子的天然优势,再加上淑妃和孙同知的一番打点,混个末流的小官不成问题。 唯有周惠,因其庶女的出身,又摊上个善妒的主母,优良的名师资源自幼便轮不上她,加之周诚又忙,无暇辅导她,以致她从小在读书这块儿便与周年音有着天壤之别,就更不用说书院的其他学子了。如此一来,武举便成了她最好的出路。 春闱过后,一甲的三人当即被授职,而二、三甲的贡士若想做官,还需朝考,等待被点翰林。 唐璎是进士出身,位列二甲,由于此前已是官身,则不必再朝考,等待皇帝安排去向。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你……究竟是什么人…… 毓德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定在六月初举行,时值炎风暑雨,桂香满堂。 释褐簪花原是国子监独有的仪式,由祭酒和司业操持,意为庆贺士子们顺利结业,遥祝未来节节登高,前程似锦,与乡试的鹿鸣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毓德书院作为天子直辖的学府,承沐君恩而建,亦有举办此礼的资格。 书院的结业案已于一年前被查明,随唐璎上殿弹劾的陆子旭,李书彤,以及周家三兄妹皆有结业的资格,而沈栋也因其调查日志最为详实而被允许毕业,唯孙尧一人仍需滞留一年,等待来年的考核。 箭美人一案,唐璎功不可没,恰逢罗汇落马,右佥都御史职位空了出来,如今她高中进士,众人纷纷猜测她或会成为新的佥都御史,皆对她热情不已。 李书彤会主动替她整理书案,风闻奏事时躲着她的周家姐妹会时不时送她几饼远宁伯珍藏的茶砖,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武夫子陈觅亦赶来巴结她,可笑他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却日日跟在她这七品都事身后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唐璎苦笑,这些讨好、奉承、谄媚的人,今日一过只怕又会对她避之不及。 吉时到,唐璎、李书彤、沈栋、周年音、陆子旭五人分别脱去代表平民的褐服,换上官服,随后由书院的夫子亲自簪花。 李书彤和沈栋分列榜眼和探花,是为一甲,被赐予金色的牡丹,而唐璎、陆子旭、周年音等进士、同进士的出身皆被赐予银色的杏花。 周诚为沈栋戴花,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沈栋是他最喜爱的学子,勤恳、寡言、低调、漠然,这样的人最适合官场,却天生缺少一丝身为父母官该有的怜悯之心。 思及此,他顿住手,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清白做人,清白做官。” 明哲保身是正道,但求问心无愧。 金花落下,沈栋觉得头顶微微有些沉重,听了周诚的话,方欲起身拜谢,一展袖,衣摆的一角却不慎勾到了唐璎的发髻,将那齐整的发丝带了几缕下来。 “抱歉……” 他似乎有些尴尬,匆匆拈起她垂落耳旁的乌丝,围着头顶绕了几圈,顺手别进发髻内。 青丝乃女子私物,非亲近之人不得碰,沈栋这般举止落在旁人眼中却显得有些亲昵了,三个纨绔皆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周氏姐妹则纷纷羞红了脸,沈栋本人却不觉如何,别完发后便落了席。 唐璎亦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想起贡院那日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微微皱眉,莫非那锦囊于他而言有什么特殊含义? 思索之际,书院的大门开了,一道朱色的身影自晨光中走来,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宋怀州。 他身形憔悴,肌肤蜡黄,行动的过程中也有些迟缓,面上却洋溢着和煦的笑,看得出来他今日的心情是不错的。 在座众人皆起身行礼,却被他摆手按下。 “诸位不必多礼,本官乃受皇命而来,为书院的三位女学生簪花。”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为防结党营私,学生在除褐拜谢时,是不允许面见五品以上官员的。簪花之礼原先只能仅由夫子、考官、国子监祭酒以及司业来举办,如今黎靖北竟派了一名三品大员来亲自为女学生们簪花,其目的不言而喻。 女官政策出炉在即,皇帝也要为自己背书了。 宋怀州携一枚金花并两枚银花来到三位女子面前,为李书彤戴上金花,又将两枚银花分别插入周年音和唐璎的发间。 及至唐璎时,他苍老的手微微一顿,喃声道:“红颜入阁隐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的声音太过虚弱,围坐的学子们没人听清他讲了什么,唐璎却听得分外清楚。 红颜入阁,多么猖狂的一句话,却承载着这位年迈的御史对她的厚望,一如当年。 唐璎鼻尖一酸,望着宋怀州日益苍老的面容,忽就想起维扬湖心亭那夜,他赠她青云簪时说过的话—— “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对不起,宋大人,寒英要让您失望了。 唐璎撩袍跪下,以头抢地,忍住眼眶中的酸涩,朝宋怀州的方向重重一拜——“多谢宋大人。” 李书彤和周年音不解其意,见她如此,亦不得不效仿着她的模样俯下身,跪拜叩首。 宋怀州有些哭笑不得,起身将三人扶起,温声笑道:“往后诸位与我同朝为官,属我之同僚,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他欣慰地端详着这群后生,目光掠过唐璎的面容时微微一顿,不懂这名向来坚韧的女子为何眼中蓄满了泪意,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金榜题名太过兴奋所致,遂不再深想。 天性敏锐的陆子旭却很快察觉到她异常,将她拉到一边,问:“你怎么了?” 唐璎摇摇头,对着碧空深吸一口气,笑言:“今日结业,我高兴。” 顿了顿,自荷包中掏出一张药方,又道:“陆老师不喜枇杷,我便替他开了张治疗咳疾的药方,这药方本该去年拿给他的,可等我开好的时候陆老师已经不咳了。” 她将药房按到陆子旭手里,“老师年纪也大了,往后他若再犯咳疾,你便按照此方替他煎七副药,每日膳前服用……” 陆讳当年在大殿上夸下的海口她最终替他做到了。 一年前,为保住如今的官职,她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是同进士,是陆讳将她的目标生生拔高了好几层。 重压之下,她通宵达旦,夜夜苦读,竟真让她拿到了进士的出身,将自己的人生开拓到了另一个高度。 陆子旭听言颇觉奇怪,斜了她一眼,不解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唐璎静默不语,半晌,嘴角扯出一个温暖的弧度,“陆子旭,我这一生命途多舛,身若浮萍,遇见你,遇见陆老师,遇见宋大人,是我的幸运。” 陆子旭皱眉,越听越不对劲,偏生仇锦那头又在催他,“陆二公子,花还戴不戴啊,马上就是赠诗环节了,都等着你一个人呢,你不戴我扔了啊。” 陆子旭听言立马谄笑道:“戴戴戴!仇夫子,我够不着,你帮帮我~” 他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唐璎一眼,“你等我一会儿,回头再跟你说。” 说罢,便笑嘻嘻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一双桃花眸得意地瞧向仇锦,“夫子,快。” 仇锦最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手一插,一枚银花便被歪歪斜斜地别到了陆子旭的脑门儿上,由于她力道太大,不慎扯到了他的头皮,痛得他“哎哟”了一声,连声哀怨:“夫子,你好狠的心~” 瞧他这故作柔弱的模样,仇锦只想再给他一簪。 看着两人打闹,唐璎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了一些,唇角绽出一抹微笑。 还好,她所在意的人们都还好好活着。 释褐簪花礼后,便到了赠诗的环节,随后是敬茶、谢表、歌以咏志。 事毕,宋怀州为学子们准备了关宴【1】,众人正欲赴宴,却见一青衣男子携一根桂枝自山石间徐徐走来,他容貌清隽,气度不凡,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 众学生行礼,“见过墨夫子。” 墨修永颔首,说了些贺喜之词,目光落到唐璎头上的银花上,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周惠。 他将手中的桂枝缓缓簪入周惠的发髻中,鼓励道:“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需天付。”【2】 周惠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明白墨夫子此番是在劝慰她莫气馁,莫自哀,当豁达心境,尽欢人生,以候良机。 桂枝被别入发髻的瞬间,落榜的失望竟也骤然得到缓解,周惠腼腆一笑,朝墨修永施礼,“多谢墨夫子。” 墨修永点头,唇角亦露出浅淡的笑容。 周诚蹙眉,内心隐隐有些不悦。周惠是他未出阁的亲妹妹,而墨修永则早已有了家室,此番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独独为她这落榜之人簪花赠言,实在有失妥当。 文人之间有些话不会挑明了说,况且墨修永替周惠簪花时手还刻意避开了她的头发,也算不上出格之举,故此周诚心中虽然在意,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也觉得奇怪,以她对墨修永的了解,他虽风流豁达,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在意的人可以舍身相救,对旁人却可以冷漠至极。 墨修永对周惠的态度很微妙,既亲切,又有一种两人不是很熟悉的感觉。 不得不说,经年不见,他的气质变了很多,原先的恣意潇洒不在,倒跟沉默稳重的周夫子越来越像。两人都是清俊儒雅的长相,气质也越来越相似,若放在过去,她实在无法想到有一天会把“儒雅”一词跟墨修永联系起来。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这厢事毕,书院那厢又闯进来一人,是已故罪臣傅君之妻李悦。 从漳州一路赶到建安,她顾不得舟车劳顿,进了书院就对李书彤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白眼狼!自私鬼!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家养你不如养头猪!” 见了李悦,李书彤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连收拾书案的手都不带停的。 李悦的情绪太过激动,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眼中充满了血丝,想来是过得并不好,与她一年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找我何事?”李书彤淡淡地开口,这也是她一年前曾说过的话。 李悦失了智,已然听不进任何话,恶狠狠地盯着李书彤的脸破口大骂,“畜生!小偷!没娘养的贱货!” 说罢竟想上来打人,却被一根银枪隔空一挡,被狠狠掼在地上。 仇锦拧眉,上前怒斥道:“书院乃修生养性之地,岂容你在此撒野?!来人!” 很快,两名羽林卫闻声赶来 ,他们是皇帝派来守护书院的亲兵卫,自然也听仇锦差遣。 “仇大人有何吩咐?” 仇锦指了指地上的李悦,“将此人‘请’出书院。” “是!”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地上的李悦就往外走,她却犹自不服,一边被人掣着一边骂:“李书彤你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懦夫!白眼狼!” 就在李悦被拖离书院的一瞬间,李书彤回了头,淡声道:“我知你先后丧父又丧夫,心中定然悲痛至极……” 她笑了笑,露出明媚的眉眼,光华璀璨,“可是这与我又何干呢?” 随着羽林卫走远,李悦的痛骂声也逐渐消失,她方收拾完行囊,正欲赴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后悔吗?” 转过头,是唐璎无悲无喜的脸,她听见她问:“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李书彤顿了顿,继而一笑,“你在说什么?” 唐璎摇头,疲惫地闭上眼,“一年前,我带着你们上殿弹劾傅君,你曾在大殿上痛斥李知府攀附权贵,抛妻弃女云云,可我如今想来,李知府作为丈夫定然是不合格的,可作为父亲,倒也未必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李书彤呼吸陡然一沉,看向唐璎的眸色变得复杂,她从未想过自己死守的秘密会有被人堪破的一天。 那日在太保殿上,她那番“父亲从小偏心幼女”的说法其实是违心的,还有那番“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的指控也是假的。 齐素怡固然散布过她是外室女的谣言,可父亲知道后也并未姑息。他不敢与齐向安抗衡,无力惩罚齐素怡,便选择对其避而不见,任她如何哀求也绝不回头,这一疏远就是一辈子。 凭心而论,父亲固然疼爱李悦,但其实也很爱她。 脱离李家后,她曾无数次对外宣称她是因父亲的苛待才主动和李家切段关系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主动的人其实是父亲。 彼时,他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为保护无依无靠的长女,亲自将她逐出了家门。 临走前,父亲拿出一袋银子,脸色十分疲惫,“书彤……这是阿父为官多年攒下来的积蓄,都是干净的,你……莫嫌少。” 他望了望北边的天,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担忧,“此去路途遥远,建安又是个销金窟,这些钱,你省着点儿花……” 那一刻,李书彤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了父亲的衰老。 她很清楚,那些银两是父亲为他自己准备的跑路钱,临了却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阿父,跟我一起走吧。” 可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她深知父亲不会答应,他必须留在漳州,不仅是为了不拖累她,更是为了保住傅君,给李悦留一条生路。 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李书彤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曾几何时,李有信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在他贪念未起前,在齐素怡尚未介入李府前…… 三口之家,母亲善于筹谋,父亲温和博学,女儿聪慧懂事,他们也曾是恩爱和谐的一家,全因父亲的一念之差。 思及此,她接过钱袋,心中最后一丝愧疚消弭于无形,俯首跪地道:“阿父保重,书彤就此别过。” 她说完这话,李有信突然就笑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慈爱。 “在建安照顾好自己,为父祝你前程似锦。”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想,父亲是了解她的。 他深知女儿同她母亲一样志在青云,便毫不犹豫地放她走了,一如当年他允她母亲离开时那样。 大女儿离开后后,他便回家将傅君的信件全部烧毁,被擒后,又将贩售箭美人的罪名尽数揽到自己头上,最后在狱中草草自尽,保全了小女儿一家。 他李有信一生恶事做尽,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官,更算不上什么好丈夫,到头来唯一没有辜负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女儿。 李书彤快然一笑,若是让父亲知道傅君的倒台还有她的参与,不知他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既然走了,就永远不会回头。 章寒英即将获封四品御史,她不能得罪,遂微微一笑,反问:“我后悔什么?后悔没早点儿和他断绝关系?” 李有信既然有罪,那她就是罪臣之女,若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苟活于世,莫说当官,连平头百姓都做不下去。 这层父女关系,必须是由她主动切段的,且她从今往后注定只能以诋毁父亲的名誉为生。 “你来书院的时机太过巧合。” 唐璎摇了摇头,并不买她的账,“我头一回见到你是在广安二年的年末,即书院开学之时。得知你乃漳州人后,我便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为了赶开学而匆匆从外省来到建安的,然而并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去户部查过你的户籍,得知你早在广安二年的年初就到过建安,并就地落了户,而李大人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入的昭狱,算算你和寿安康的脚程便不难得知,你几乎是和李大人断完关系之后就立马来建安落了户,且那户籍上仅有你一人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从这点便不难得知,李大人恐怕一早就嗅到了风声,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遂赶在寿御史举报他之前早早地将你择了出去。此后你便有了单独的户籍,行事自由,不受约束,直到广安二年的秋闱,你回漳州参加乡试,中举后再次回到建安,入读毓德书院。” 言讫,唐璎微微皱眉,“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你分明已经在建安落了户,缘何又要回漳州考试?又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帮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在京城落户?” 午时将至,烈空当头,到了一日中最热的时候。 李书彤观着天空上的浮云,并未为唐璎的猜测感到惶恐,嘴角的笑容反而越来越深,脸上写着:你猜吧,就算猜出来也奈何不了我。 唐璎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续道:“思来想去,我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个为你在建安城落户的人,是陛下。” 李书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震惊地看向唐璎,却听她又淡然道:“只有陛下,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地在天子脚下为一个罪臣之女落户,他之所以令你回漳州参加秋闱,则是为了替你模糊时间线,让人以为你是因李有信的‘苛待’才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李家,而非他为保护你主动断绝的关系。” “寒英……你……” “陛下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地替你筹谋,也是因为他看中了你的才学、野心,女官政策推行在即,他想让你为他所用,不是么?” 唐璎笑着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这局棋竟布得如此之大,也难怪他肯将傅君这颗毒瘤留得这般久。” 李书彤彻底震惊了,眼皮微跳,颤声质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唐璎没有回答她,长睫微垂,显得有些落寞,“我没想到他竟筹划得如此之深,原来他也有一颗不落世俗的赤忱之心,只是这回……” 她望 向天边的金鸦,“我恐怕要叫他失望了。” * 午时,黎靖北小憩完,随手拿了一本奏折翻开,问喜云:“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如何了?” 喜云回:“巳时便结束了,宋大人将关宴设在了曲江边,此时已经开席。” 黎靖北点头,“替朕更衣。” “是。” 他方换好衣服,就见康娄急匆匆闯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陛下!” 黎靖北扫他一眼,“何事?” 顾不上行礼,康娄急道:“章大人适才去了午门,敲了那登闻鼓,此刻正在受刑!” “什么!” 黎靖北震怒,慌乱之下不慎折碎了手边的骨碟,瓷器的碎片扎到手腕上,一时间鲜血如注。 他却浑然未觉,吩咐喜云:“摆架登闻鼓院!” 康娄则显得有些踌躇:“陛下,杖刑已经开始,等您赶到,章大人那边恐怕早就受完了刑” 黎靖北闭上眼睛,呼吸急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敲鼓前,她可曾递了事状?” 康娄摇头,“应当是没有的” 捏紧碎掉的瓷片,黎靖北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片刻后,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猛然睁眼。 “去叫周皓卿过来!”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登闻鼓为太祖皇帝设立,由都察院下辖的官吏负责看守和管理,是百姓之冤上达天听的重要渠道。 午时,热浪阵阵,火伞当天。 一名小吏自膳房内走出,卸下被热汗浸湿的褂子,正准备去值房内换身干净的衣裳,抬眼便瞧见一道绿色的身影闪过。 他只当自己是吃多了犯晕,眨眨眼睛,见那身影还在,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迷愣道:“贺儿,你帮我瞅瞅,登闻鼓那儿,似乎立了个女子?” 酷暑难当,那个叫贺儿的小吏亦是汗流浃背,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闻言不耐道:“想什么呢!此处可是登闻鼓院!这大热天的,你别是想女人想疯——”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绿衣女子拿了鼓槌就要上前敲击,登时吓得丢了魂儿。 “快!快去通知封大人!!” 说罢,也不待同伴回答,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跟前,抢过鼓槌厉喝道:“大胆狂徒!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那女子闻言顿了顿,转过身,叫贺儿看清了长相。 她生了一张清丽的脸,身材纤瘦,汗盈于颊,发丝紧贴在秀气的脸颊上,一双鹿眸似淬了星光般璀璨。 “知道,此处乃登闻鼓院,我有冤情要诉。” 她的声音淡然,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头上戴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银杏花,身上的官衣簇新,还印着几丝折叠过的褶痕,显然是受完释褐簪花礼才过来的。 贺儿的眸中划过一丝痛惜。 “姑娘,你还年轻,如若有冤,往后官途漫漫,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大可等……” 他还欲再劝,却被唐璎打断:“你想阻止我?” 话虽如此,可她断定他不敢。 咸南律法规定,凡遇冤民敲鼓申诉,所诉案件皇帝会亲自受理,如有官员从中阻拦,一律重刑。所以从方才到现在,这名小吏也只敢夺了她的鼓槌对她呵斥,却不敢真正叫人将她赶出去。 贺儿抿唇,眼见鼓院前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索性一咬嘴唇,将手中的鼓槌还给唐璎,低声愠道:“不识好人心,你可别后悔!” “多谢。” 唐璎明白他的好意,凡敲鼓者,不论所奏冤情是否属实,陈情前必先受杖刑,这是规矩。 这位小吏想来是不忍看她受刑才会如此,再者,若敲鼓者所陈冤情被皇帝判为“不实”,除杖刑外,还会面临流、徙、甚至死刑的惩处。 可她既然敢来,自然是明白这些规矩的。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声响彻天际,就在此时,唐璎听见有人喊:“封大人到——” 顷刻,一名绯袍男子疾步走了进来,鼓院内霎时间跪倒一片。 男子看向众人:“何人敲鼓?” 贺儿拉了拉唐璎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跪下,提醒道:“这位是登闻鼓的管理者——左佥都御史封大人,此番应是专程为了你的事儿而来,你一会儿好好表现。” 唐璎依言跪下,再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吊梢眼,微微一愣,竟是他? 来人本是一脸严肃,见了她,眼中的不耐逐渐转成了玩味,“是你敲的登闻鼓?” 唐璎很快回过神来:“是。” 她答得干脆,内心却是一阵苦笑,真是天要亡我。 无他,这位年轻的官员长了张容长脸,吊梢眼之下,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与往昔如出一辙,不是封敬又是谁? 陈升曾劝告过她,封敬原就因他哥哥封嗣的事儿一直记恨着她,让她遇见了躲着点儿,莫与他结仇。然而这忠告终究来得太迟,她一早就在入职的头天就得罪了封敬,如今落到他手中,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封敬听了她的回答,微微一笑,缓步踱至她跟前,“‘您若执意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他凝视着她,如看一尾网中之鱼,“这是某人得势时对本官说过的话,然而世事难料,说这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不曾想到,未来会有落在本官手里的一天。” 他低眸捋了下衣角,姿态悠然,“章都事,傅尚书一案你办得那般出色,罗御史下去后,本官还以为你会补上来与本官平起平坐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唐璎。 原来敲鼓之人竟是那位名扬建安的女都事章寒英!! 是啊,傅君与罗汇二人相继落马,章寒英功不可没,原该是右佥都御史一职最热门的人选,缘何会来此处敲鼓? 唐璎没有理会封敬的嘲讽,自顾道:“我既来此,自是有冤情要述,还望封大人依章办事,莫误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简直执迷不悟!!! 见她不为所动,封敬白皙的面皮上浮起一层愠色,不屑道:“你有何冤?” 唐璎坦言:“陛下所颁新政,说是‘惠女’,实乃‘辱女’。” 她顿了顿,“就‘女子入仕前必先生育’而言,该条例不仅把女性当成了生育的工具,还当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女子不仅在家要受到丈夫的磋磨,在外还要受到男性同僚的打压和排挤,无论何时、何地,她们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过度的劳作和剥削只会令她们本就苦难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直视着封敬的眼睛,语调激昂:“臣身为官员,身为女子,不肯受辱!故此前来陈情!”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哗然。 风闻奏事、和皇帝当众唱反调就罢了,如今她竟还敢来敲登闻鼓?! 是个不怕死的。 封敬听言,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女官政策是当今皇帝自太子时期起就开始筹划的,呕心沥血,几经易改,终要于今春落地。 广安帝此番来势汹汹,密诏一出,便是连钟谧、林岁等一干守旧的老臣都缄默不语,唯有这个叫章寒英的七品都事,屡次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如今更是在自己即将高升之际,亲至登闻院击鼓鸣冤,扬言还天下女子一个公道。 惠女政策于他这个男人而言无关紧要,章寒英的大义之举却令他动容。 论为官的理想,在“行其道”与“逞其欲”两者之间,他想做前者,却总是事与愿违。 封敬入仕前也曾幼稚地幻想过自己将来着一身青衣、执一枚竹笏四处奔走,为民请命,与权贵为敌的景象,然而等他真正趟进了官场的这滩浑水后,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却有人做到了。 都察院初见,封敬就被她瞳眸中的燎原之火所震,那是一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的决心。 兄长的下场固然令人遗憾,然舞弊一事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他虽心痛,却也明白此事怪不得别人。 其实真正让他愠怒的,是她清明端正的眼神,真正挑起他情绪的,是相形见绌的不甘。 那章寒英原先只不过是维扬府署的一名仵作,却敢冒着得罪天下读书人的风险,以蝼蚁之躯挺身而出,将翰林院的李胜屿拉下神坛。 这样的女子,令他既憎且敬。 不错,事到如今,他仍然憎着她。 封敬默然将唐璎打量许久,眸色越来越冷,“你可知,太祖设立登闻鼓的初衷,乃是为了处理不达天听的奇冤惨案?” 唐璎点头,“知道。” 他又问:“那你可知,为防刁民恶意上访,凡击鼓者,无论所陈冤情是否属实,面圣前须廷杖三十?” 唐璎再次点头,“知道。” “既如此,来人!” 封敬叫来一名小吏,“去北镇抚司将裴抚使请过来,就说……” 他觑了眼唐璎,眸中恶意顿生,“照磨所的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依规矩,当由锦衣卫那边派人 来行刑,周大人和孙大人近日事儿忙,恐不在镇抚司,而陈抚使又是章都事的武夫子,恐有徇私之嫌,如此一来,行刑一事,唯有交给裴大人最为合适。” “是!”小吏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裴序到了。 他生了一张马脸,眉梢微挑,与封敬有六分相似。 和其他常常东奔西走、日晒雨淋的锦衣卫不同,裴序的皮肤极为白皙,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就连孙少衡、陈觅这等随侍皇帝身侧的锦衣卫都比他的肤色要黑上三分。 北镇抚司下辖昭狱,是整个咸南最为阴暗的地方,终年不见日光。若是长期坐镇于此,便是连周身都会染上一股难以洗脱的戾气。 不知为何,瞧着裴序漠然的神色,唐璎忽然就想到了地狱里的伥鬼,心下微微一凛,对封敬的厌恶又增了一分。 “你便是敲鼓人?” 裴序眼睛微挑,一双锐利地眸子直勾勾得盯着唐璎。 唐璎回:“正是。” “规矩都懂吧?” “是。” 裴序点头,厉喝一声:“来人,上刑凳!” 两名仆役应声而来,凳子架好后,裴序缓声吩咐她,“上去吧。” 唐璎闭上眼,躬身俯趴在刑凳上,淡声道:“来吧。” 言毕,第一棍落下。 与上回的帐臀不同,裴序并未手下留情,照着唐璎的腰背处就是狠狠一棍。 腰与臀的痛感截然不同,若说上回的疼痛她勉强能忍受,这次她却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好痛…… 腰上的一下竟抵得上臀上的五下,只这一棍,足以令她浑身瘫软,冷汗直冒,眼泪旋即奔泻而出。 她尚未从疼痛中反应过来,第二棍接踵而至。 短短两棍,唐璎的脸颊已然没了血色,眉头紧皱,嘴唇微微抽搐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落,钻心的疼痛叫她怎么忍都忍不住。 她闭上眼睛,任由痛感被无限放大,脑海中闪过某人封存密诏的那一幕,心生怆然。 她很清楚,黎靖北是给过她机会的。 一年前,她曾因密诏一事上殿“弹劾”过他,见她如此“冥顽不灵”,黎靖北便延缓了密诏颁布的日期,让她于次年春闱揭榜前,也就是近几日给他个两全之策,如若她拿不出,政令则照常颁布。 如此已算是君王大恩,然而她能力不够,一载过去仍然想不出解决之法,却也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政令被落实下去,遂只能出此下策来“毁”他心血了。 黎靖北,我恨你,我也有愧于你,若我葬身于此,愿我们来生不复相见。 烈日炙烤下,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隐约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焦味儿。 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一杖杖落下来,唐璎后腰处早已血迹斑斑,皮肉和衣料混合在一起,显得黏糊不堪。 一滴滴热汗从侧臂划过,她愕然抬头,只见行刑的裴序亦是大汗淋漓,头上的热汗都滴到了她的肩臂上,手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莫看我,你既敲了鼓,三十下杖刑一下都不能少。” 头顶传来裴序冷漠的声音,唐璎侧过头,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喘着气问:“还剩……多少下?” 裴序:“十七。” 她苦笑,竟连半数都未过么? 与此同时,鼓院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有两名女子正对她破口大骂,那两人都是新政的支持者,似乎将她当成了阻人财路的恶吏。 其中一人是个农妇,因丈夫瘫痪而家中困窘,自己出去又挣不了几个钱,新政将至,就盼着能从朝廷给女儿读书的补助银上捞上一笔。 “生娃娃有什么!女人天生不就是用来生娃娃的吗?黑心贪官!你凭什么不让俺们挣钱!!” 另一个是被丈夫虐待的女子,她浑身上下鞭痕遍布,见不着一块儿好皮肤,只想早日拿了钱跑回娘家,生不生娃的无所谓。 “就是!什么生育工具,叫她给她男人揍一顿就知道了,三十杖算什么,我看她还是打少了哩!” 夏虫不可语冰,唐璎闭上眼,不欲与她们争执,哪料充耳不闻换来的却是两人的得寸进尺。 须臾,一捆菜叶飞了过来,撞到她肩头散开,腐臭的汁液将她绿色的官袍染深,显得狼狈不堪。 唐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颗鸡蛋在她头顶碎开,蛋壳将她发髻间的杏花枝打歪了,几片裹着银箔的花瓣簌簌而下。 那银杏花是宋怀州亲手为她戴上的,在她今日的结业礼上。 一团急火直达颅顶,唐璎强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疼痛,连声质问那个朝她扔鸡蛋的女子,“得了那笔钱,你就真正拥有自主权了么?你的丈夫就会停止对你的殴打了么?你说逃回娘家,可你的娘家会接纳你么?他们如若真心疼你,为何多年来又对你的遭遇不闻不顾?“你手上若真有钱,你想想,那些钱最终会进谁的口袋?” 女子低下头,眼底一片凄然。 唐璎恍若未见,目光冰凉,“你也别再说‘生娃无所谓’之类的话了,女人但凡有了孩子就会有牵挂,子女是男人拿捏我们最好的武器。你仔细想想,这样的政令出来,你获得的究竟是自由,还是越来越紧的捆束?” 话音方落,又是一杖落下,耳朵顿时一阵嗡鸣。 那个朝她扔她鸡蛋的女子似乎说了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好在那人停止了砸人的行为,只是时不时仍有菜叶打在她身上,似乎是之前那个农妇扔的。 她痛得快要窒息,早已无暇多顾,只能任由一捆捆烂菜叶子落在她的头部、颈部、肩部、腿部,一根根剥落开,将她的官袍染得脏污不堪。 不知何时,一阵嘈杂的声响过后,右后方忽然传来那农妇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她感到棍杖落下的速度逐渐放缓。 恍惚间,她听见裴序叫了声“孙大人”。 孙少衡急怒的声音传来,“裴镇抚!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序不急不缓,“回大人,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下官正在依律行刑。” 孙少衡一顿,刑凳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腰间血糊糊一片,心脏猛沉,当即抢过木板,“还剩多少下?我来!” 裴序回:“十下。” 他方欲上手,却被唐璎阻止。 她搭在木板上的手颤抖得厉害,被琼浆浸润过后的眼眸却依旧清炯。 “孙大人,让裴大人继续。” 她与裴序并无交情,由他行刑最为合适,若是中途换了人,恐有人说孙少衡徇私,她之前那二十下也就白打了。 孙少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不再说话,紧抿着唇,一双鹰眸死死地盯着裴序,暗含警告。 裴序却恍若未闻,自顾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二十三下后,唐璎已然撑不住了。 她趴伏在刑凳上,四肢耷拉,眼皮微阖,眼角的泪早已流干,后背的衣料跟伤口的血肉彻底搅在了一起,混合着黏腻的汗液,似岩浆般滚烫。 神思游走间,她五感渐失,目之所及,是大树下垂挂的几片叶子,由于气温太高,那些叶片竟都卷了边儿,似含羞的美人。 她抹了一把手心的烂菜叶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问:值得吗? 她一愣,听见自己又问:你如此维护她们、替她们争取,到头来她们却这样对你,真的值得吗? 她想了想,答案是——不知道。 她太痛了……痛到已经无法思考。 这一刻,毁灭和原谅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寻一个支撑点,助自己挺过去就好。 忽然,她发间一松,一根簪子滑落,“哒”一声落到地上,应当是她的杏花掉了,与此同时,她背后一松,杖刑戛然而止。 裴序将一个小瓷瓶放到她身旁,留下句“故人托我带的”,转身走了。 瓷瓶尚未打开,她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青草香,是北镇抚司独产的“金创药”。 唐璎蹙眉,裴序接到封敬的通知是偶然行为,为何会在行刑前提前准备伤药?而他的“故人”又会是谁? 瞥见地上的残花,唐璎一愣,头脑瞬间清醒,心中旋即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愧疚,为自己方才的犹豫。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才是她的回答。 她所行本非坦路,凭什么要求那些站在荆棘上的人都来理解她?清吏治,肃官邪才是她的胸中之志不是么? “孙少衡,我的簪子掉了,你帮我捡一下。” 话音方落,一双修长的手伸到她跟前,手中卧着的却非杏花,而是一根檀木簪。 原来她掉的,是青云簪。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对她说,“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唐璎咬紧唇,瞬间热泪盈眶。 原来,是宋怀州…… 她想起来了,她帐臀后卧床的那几日,送她金创药的人里头就有宋怀州,她还疑惑过他这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裴序给的。 维扬一别后,她忙于学业,与他甚少见面,未成想他却在背后一直关照着她…… 左手捏着瓷瓶,右手握着青云簪,唐璎心中发烫,忽觉斗志昂扬,心胸明朗。 是啊,做官不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她不悔! 然而,饶是精神再饱满,挨了三十杖的身体却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顷刻,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眼见着就要从刑凳上滚落,却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合欢香盈入鼻腔,令她眼泪更甚。 他又熏香了。 唐璎有些惊诧,“姚……姚大人。” “别说话。” 他的嗓音低洌,呼吸有些紊乱,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原来替她捡簪子的人是他。 一载过去,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孔,依旧是那双清寒的眸子,依旧是那样简短而沉静的语气。 姚半雪轻轻地抱着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似乎知道她要去往何方。 唐璎气闷,又是别说话,她记得两年前他们在维扬遭人追杀时,她中了夹竹桃粉的毒,浑身虚软无力,靠在他的背上,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叫她别说话。 虚弱的人竟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唐璎懒得计较,顺口道:“行,那你说给我听。” 就在他以为姚半雪不会回答时,她听见他问:“你想听什么?” 唐璎犹豫片刻,道:“嗯……内个,我身上沾满了烂菜叶子,还有些腐臭味,你……呃可以么?” 她记得姚半雪这人有洁癖,再心爱的狐裘,别人穿过之后都不会再碰,她这满身酸菜叶子的臭味,他怎么忍得了? 果然,她话音方落,就见他额头上的青筋猛跳了两下,脸色越来越黑。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话虽如此,抱着她的双臂却从未松懈过。 一路上,唐璎絮絮说着一年以来的经历,为怕她睡着,姚半雪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就这样走了近半个时辰。 日落时分,姚半雪在承安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方准备从姚半雪怀里跳下来,只稍稍一动,便疼得眼泪狂飚。 她有些尴尬,低声道:“内个……我自己动好像有些困难,要不您将我放下来?” 姚半雪没搭理她,拿出自己的令牌给守卫检查,又看向唐璎:“你的牙牌带了吗?” 唐璎点点头,自腰间取出一方令牌递给他,随后一顿,他也要跟着进宫? 姚半雪向守卫出示了她的牙牌,淡淡解释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方才不慎坠了马,又得陛下急诏,本官带他来面圣。” 守卫虽未见过唐璎本人,却也听过“章寒英”之名,知她去岁立了大功,圣恩正浓,本欲巴结两句,却见她后腰处一片血肉模糊,不由心生警惕,“章大人这是?” 姚半雪不耐道:“本官方才不是说过了么?章大人坠马受了伤,不良于行,本官带他来觐见。” 见守卫面露犹疑,又眯着眼睛警告:“我等还有急事上奏,耽误了时辰你来负责?” 守卫微愣,若是坠马……不该是伤及筋骨吗?为何后背会摔成这个样子? 他虽心中有疑,但见姚半雪如此笃定,再加之他“有急事上奏”的说辞,遂不敢耽误。 “下官冒犯了,两位大人请。” 行至半路,两人撞见了孙少衡。他朝姚半雪点点头,叫来四名锦衣卫,指挥其中两人将担架支开,另两人从姚半雪怀中接过动弹不得的唐璎,置于担架上。 她道孙少衡去了何处,原来是替她寻担架去了。 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整个挪动的过程中她感受不到一丝牵扯感。 孙少衡朝姚半雪施礼,“姚大人,章都事的伤口还在渗血,我欲让锦衣卫先将她送到淑妃娘娘宫中止血,再送去太和殿面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姚半雪瞥了他一眼,抬头看向不远处,“恐怕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三名朱袍官员急匆匆朝这边走来,正是林岁、钟谧、齐向安三人,目的不言而喻。 孙少衡立刻会意,当即命令抬着担架的两名锦衣卫,“你们跟姚大人先走,直接去太和殿。”又对剩下的锦衣卫吩咐:“你们跟着我殿后。” 那两名抬着担架的锦衣卫显得有些犹豫,“可是大人您……” 换来的却是一双严厉的鹰眸,“你想违抗命令不成?” “属下不敢。” 三人将至,姚半雪与锦衣卫加快了步伐,就在几人即将靠近时,被孙少衡拦住了去路。 “孙同知,你这是何意?”问话的人是林岁,他显然对孙少衡拦路的行径十分不满。 “本官与钟大人、齐大人的官职皆高于你,你不以礼相待便罢了,竟还敢为照磨所一名小小的都事拦我们的路,本官竟不知,你们锦衣卫何时竟与都察院熟到这般境地了?” 他顿了顿,又故作顿悟道:“哦,本官想起来了,两年前你还替那位章都事递过弹劾的奏折,结果却害得人家因‘风闻奏事’被帐臀,事后又眼巴巴地跑去送药。” 他嘲弄般笑了笑,“如此一来,本官竟不知,究竟是锦衣卫同都察院交情匪浅,还是你孙少衡同她章寒英本人交情匪浅?” 林岁向来如此,孙少衡早已见惯不怪,条理清晰地答道:“陛下曾有令,锦衣卫中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见到除天子以外的任何官员都不用行礼,此乃其一。” “其二,锦衣卫乃天子近卫,都察院则负责纠察百官,前者效忠于陛下,后者效忠于陛下和百姓,都是为天下人做事,你却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肆意污蔑两者结党,所图为何?” 他注视着林岁的双眼,眸色狠戾,“如若你当真有所图谋,恐怕要随我去昭狱走一趟了,毕竟你也清楚,我有权这样做。” 林岁的脸上愠惧交加,却听孙少衡又道:“其三,我与章都事不过点头之交,此前之所以愿意替她递奏折,也是因为相信她所奏之事属实。罗汇的落马,不也恰恰说明她‘风闻奏事’的罪名乃子虚乌有么?” 林岁大怒,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毕竟他习惯了利用官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却常常让自己的说辞立不住脚。 一旁的钟谧倒是淡定,他静静地看了孙少衡一眼,语气凝然,“孙同知,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让内阁查出你今日的拦路之举并非陛下授意,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孙少衡点头,“下官明白,然下官有 圣命在身,今日宫门戒严,陛下除章都事以外谁也不见,还望诸位知悉。” “什么谁也不见!我方才分明看见姚大人也……” 说话的人是林岁,却又立马被钟谧打断,他深深地看了孙少衡一眼,“孙大人,你好自为之。” 上了担架后不久,唐璎突然发起了烧,额头滚烫,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反复间,她似乎听见孙少衡言辞狠戾地对林岁说了什么,而后钟谧又说了几句,最后几人便离开了。 她眸中划过一丝愧然,孙少衡怕是要为此受罚了。 额头和后腰处的热意几乎要将她灼成一枚碳球,钻心的痛意逐渐转为麻木,手脚虚软,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道清寒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得知你去了登闻鼓院后,陆子旭也想赶过去,却被陆阁老禁了足。无法,他只能翻墙,却又在跳下来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只能托陆府的小厮将消息带去了都察院。” 竟是他通知的姚半雪。 唐璎心中一片酸涩,陆子旭自落水后身子便变得虚了许多,往日健步如飞的少年如今竟连翻个墙都会摔折了腿,即使卧病在床,也仍未忘记往都察院递消息…… “阿旭之恩,我铭感五内……” 姚半雪听言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听见她又道:“姚大人,也谢谢你……告诉我美人斋的线索。” 姚半雪思索片刻,忽而想起他曾赠过她一双鞋,彼时她初次接触仇、月二人的案件,正是一筹莫展之时,他便托张小满给她带了句‘去美人斋看看’的话。 随后,她依言去看了,也见到了宣娘,得知了所谓‘鸳鸯’团扇的秘密,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还原了两起案件的真相,甚至还找到了冶炼厂的地图和信件的真本。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有本事的,只是仍需打磨。 絮叨间,几人已经来到太和殿。 大殿的殿门紧闭,白玉阶上立着一道绯色的身影,似是某个高级官员等着君王的召见。 唐璎皱眉,从她敲登闻鼓、受刑,到进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黎靖北按理早该接到风声,敞开殿门等着她诉冤了,缘何此刻大门还是闭着的? 而且殿门前的那个官员似乎也有些眼熟。 姚半雪显然也瞧见了那人,朝他躬身行礼,“齐大人。” 那人竟是齐向安?!! 唐璎微惊,他不是方才还跟钟谧、林岁他们走在一块儿吗?为何会赶在她和姚半雪之前到太和殿? 更何况……唐璎将目光挪向他的跛足,眉头越皱越深。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姚半雪淡淡解释:“他乘辇来的。” 原来如此…… 齐向安是三朝老臣,又不良于行,先帝特赐了他在宫中乘辇的权力,加之唐璎受了伤,抬着她的两名锦衣卫也不敢走快,他于几人之前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望着紧锁的殿门,唐璎心中发凉。另一侧,齐向安已经下了台阶,正缓步朝几人走来。 他看向担架上的唐璎,眼眸中跃动着疯狂。 “章都事,你可知凡是在敲鼓前未向登闻鼓院或登闻检院呈递事状而越级上告的,即便有理也要被杖责五十?” 一载过去,他苍老了许多,不仅妻离子散,还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接连守了寡,对都察院的恨意也与日俱增。 唐璎稳定心神,抬眸回道:“齐大人说的不错,此罚我自愿领受,但并非此时。” 为防恶意上访,告状之人在敲鼓前的确需要向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呈递事状,然而她要陈述的乃新政之冤,事关一国之君,如此一来,又有谁敢受理呢? 无法,她只能先斩后奏,在未获批准的情形下敲了鼓,受了刑,让皇帝“被迫”受理此案。 如此一来,那额外的杖刑自然也就落到了她头上。 “我既敲了鼓,又受了那三十下杖刑,依律应先面圣,等面完圣、陈完情才能继续领罚。” 饶是她身子向来不错,却也无法继续承受五十下的杖刑。 今日这八十杖打完,她怕自己的请愿在上达天听之前人就已经没了,故此必须先面圣。 “你哪儿来的规矩?” 齐向安哼笑一声,“先帝在位时,郑州就有一农户跋涉千里来京城敲鼓,却因未递送事状而被杖责,没挨过五十下就死了。怎么?就章大人的命娇贵,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唐璎直视着他,眸中毫无退色,“话虽如此,然太祖亦有规定——凡击鼓者,受完刑后须立即面圣,不得耽搁。怎么?就齐大人的个例是规矩,太祖皇帝所立的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章寒英!!” 齐向安脸上愠色更甚,唐璎却不欲理会,卯足了劲儿起身下塌,欲上前扣响殿门,可才走了没几步,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姚半雪适时接住她,眉宇间满是不悦,“你……” 腰背上是火烧般的痛,唐璎仰起头,这才将眼前人的面容看了个仔细。 两人一年未见,他看起来变化不大,依旧俊秀如玉,端肃如冰,却又隐隐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处她也说不出。 见他眉头微皱,眸色寒凉,“你”了半晌“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唐璎以为他生气了,又想开口训他,索性先发制人。 “姚大人,此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欲行之道,定会毫无保留地坚守下去!” 姚半雪听言,颇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言讫,他朝太和殿的方向深深一拜,沉声道:“陛下,臣姚半雪,因忙于政事,漏看了章都事递到都察院的事状,实乃臣之过失,故此臣请求代为领受五十杖,以偿其越级上告之责。” 他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姚大人,你……” 她还欲再说,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一道低哑的嗓音从殿内传来。 “姚大人,你包庇人的水平委实差了点儿。” 唐璎大惊,若非常年相处,她几乎要辨认不出黎靖北的声音。 他……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告状之人的事状通常都会呈递给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与你堂堂副都御史何干?” 落日为金殿镀上一层赤红,余晖遍撒,霞光万丈,黎靖北迎着夕阳侧身而坐,眉宇间一派萧索。 “她是你什么人,你还想代为受过?” 高座上的君王面如冠玉,唇白如纸,微微佝着腰,立着肩,坐姿不再端正,手脚不再自如,似竭力维护着一位帝王最后的尊严。 唐璎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见他说—— “章御史既过了殿试,便算是天子门生了,学生犯了越级之过,朕作为老师,已经代为受过了。” 周皓卿适时走了出来,面色有些难看,“陛下得知章御史去了登闻鼓院后,便立刻将臣召了过来,说是先祖规矩不能坏,方能为天下之表率,如此……” 他狠狠一咬牙,沉痛道:“臣奉命对陛下动了刑,那五十杖,陛下已以老师的身份替章御史受过了!” 这回不止唐璎,就连姚半雪和齐向安亦深感震惊,一时无言以对。 皇帝竟替章寒英受了刑!!! “都散了吧。” 黎靖北似是疲累之极,吩咐完众人,又看向唐璎,“章御史受了刑,不宜挪动,便留在 华音殿好好休息吧,待养好了伤,你想走“他缓缓阖上眼,“便走罢。” 不知为何,唐璎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悲凉之意,心也跟着一沉。 她方想回话,却听黎靖北又道:“你的声音朕听到了,你所诉之事,朕也会酌情处理……喜云!” “在!” “回南阳宫。” “是!”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朕若不替你受,你是想死…… 不知何时起,身上的灼热感逐渐散去。极累之下,唐璎陷入梦乡,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一股冷冽的青草香盈入鼻尖,唐璎睁开眼,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后腰,手过之处,带着些微的清凉之意。 “章大人醒了?” 目之所及是一名年轻的侍女,微躬着身子给她上药,椅凳上放着的,是裴序给她的金创药。 “陛下呢?”她听见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问。 侍女答:“寅时便去了太和殿,这会儿该早朝了。” 唐璎一怔,“他竟去上朝了……” 她一个挨了三十杖的人都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那日可足足受了五十杖,这才两日,就能仪态端正地上朝了? 见她屡次提到黎靖北,那侍女还以为她欲去寻他,哄劝道:“此处离太和殿有些远,大人后腰又伤得极重,不宜下地行走,陛下往日下了朝便会回南阳宫,等奴婢替姑娘上完药,再托喜云公公将陛下请来如何?” 将陛下请来? 唐璎蹙眉,觉得这话颇为怪异。 她和黎靖北两人都受了刑,且黎靖北的杖数挨得还比她多,如今连她都下不了地,他的情况只会更糟。然而这侍女一听她想见皇帝,只担心她不良于行,却完全不顾黎靖北的死活,得了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不必了。” 胸中浮起酸胀之感,唐璎侧过头,无意间瞥见房间的角落里立着一只斗柜,柜子上摞了一溜儿孩童的玩物,面花、瓷哨、陀螺、弹弓、孔明锁、核桃雕……应有尽有,有好些还生了锈。 她竟来了华音殿…… 华音殿是宥宁长公主的住所,唐璎幼时曾是这里的常客。她自小孤僻寡言,在认识陆子旭之前,只有宥宁和田利芳两个玩伴。 宥宁十分喜爱她,那些面花、瓷哨、孔明锁,还有斗柜里的裙衫都是她和先皇后陆续赠与她的。青格勒过世后,唐璎怕姐妹思念亡母,便又将这些东西还给了她。 望着这些幼时的回忆,她心下动容,宥宁是个极爱华美之人,拥有的珠宝玉器不胜枚举,这堆“破烂儿”于她而言更是不足挂齿,可她竟将它们留到出嫁也没舍得没扔掉。 转过头,她问侍女:“陛下近几日……可有吩咐?” 侍女笑了笑,道:“陛下吩咐奴婢每日为章大人换药,一日三次,炖煮类的补品也不能少,还有……” 见她答非所问,唐璎换了一种问法:“盛通街附近,可围了锦衣卫?” 她昏迷的这两日,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 据她春闱最后一日所见,黎靖北若要颁布新政,必先将贡院和盛通街戒严,而后派锦衣卫前去镇场,若是新政已经颁下去了 唐璎忽觉头脑发胀,喉头发紧,微微捏紧了拳。 侍女则显得有些踌躇,“奴婢只是一名宫女,每日守在华音殿,不知宫外情形。” 见唐璎眉头越皱越深,她又道:“不过,奴婢家中有一兄长在五城兵马司当差,据他所说,盛通街这几日甚为清净,不曾有人闹事儿,至于锦衣卫那头,奴婢就不清楚了。” 不曾有人闹事……那就不会有官兵驻扎…… 唐璎心口一松,如此一来,便说明新政尚未被颁布下去。 侍女有些怯怯,她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叫这位章大人满意,喜云曾告诉她,陛下十分看重此人,令她务必仔细伺候。 “行,我知道了。” 见章大人紧蹙的眉宇逐渐舒展开,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 二十日过去,唐璎终于能勉强下地,着喜云去南阳宫通传过后,拖着病躯去见了皇帝。 她到时,黎靖北似乎才用过早膳,正端坐在一方软席上看书。 今日休朝,他并未束发,一袭青丝如瀑垂下,露出白玉般的耳垂,眉宇沉静,眼尾红痣妖冶,尽态极妍间,却不失君王气度。 似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黎靖北抬眉,见来人是她,淡声道:“章大人来了。” 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语气,唐璎却从中听出了冷漠。往常他若于人后见了她,从来不会叫她“章大人”,而是会清清浅浅地唤她一声“阿璎”。 新政一事,终究还是触到了他的底线。 黎靖北见她扶着腰,发间凝着汗珠,牙齿也在轻轻打着颤,脸色骤变——“你走过来的?!” 从华音殿到南阳宫,少说也得走半个时辰,她伤还没好利索,竟还…… “臣官职低微,又无功绩傍身,乘辇不合规矩。”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火上浇油,黎靖北狐眸微张,眼中蓄满了怒气,猛然起身朝唐璎走来。 “规矩?你既这般重规矩,为何还要越级上告?!” 他越走越近,声线也陡然拔高,“那五十下,朕若不替你受,你是想死在棍杖下不成?!!” 转瞬,那声音又变得沙哑,“唐璎,你这般自毁,究竟是想报复谁?” 唐璎皱眉,方欲辩解,一只玉手将她轻柔地按到了软椅上。 “坐下。” 落座后,腰间痛感稍减,她抬头望去,却见手的主人微微颤抖了一下,眉头蹙紧,额间汗珠如雨落,应当是疾走过来时不慎牵到了伤口。 “喜云!” 唐璎一凛,急呼出声,一转头,又对上那双漂亮的狐眸——黎靖北抿着唇,正面色复杂地看着焦急的她。 喜云很快赶来,见黎靖北神色有异,忙扶着他去龙床上躺下,又着人去唤了御医。 半刻钟后,太医院的龙御医赶了过来。 “只是疾走时不慎牵动了旧伤,陛下安心,并无大碍。”龙太医放下黎靖北的衣角,恭敬道:“伤处渗了些血,为防感染,臣为陛下重新上药吧。” 黎靖北未着多言,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唐璎有些尴尬,整个上药的过程黎靖北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也没叫她出去。 背对着君王不合规矩,可若是正对着…… 踌躇间,龙太医已经替黎靖北除了上衫,那副令人血脉贲张的后背就这样大剌剌地闯入她的视线。 黎靖北的肩背宽阔,肌理匀称,脖颈修长,蝴蝶骨处沟壑明显,显得遒劲而诱人。 饶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唐璎亦感到有些不适,方欲挪开眼,目光却很快被他背上的疤痕所吸引。 黎靖北的肩背上,卧着大大小小数十道伤疤,有深有浅,纵横交错,有些是打仗时落下的,而有些……却是因她而起。 整个背部大面积的灼伤,是他救她出火海时留下的。 左肩处一条长长的贯穿刺伤,是他为她在莳秋楼挡的刀。 腰背处深褐色的痂块,也暗示着主人曾经被杖得血肉模糊。 唐璎忽觉眼眶酸胀,一阵又一阵怆意压在她胸腔内,直让她呼吸不能。 龙太医走后,她将软椅挪得近了些,凝视着那些狰狞的疮口,回想起东宫的日子,低喃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您若不曾陷害过臣的姐姐……我……” 她说不下去了。 那些戮力同心的峥嵘岁月已成历史,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注定他们回不去了。 若是没有古月那件事,黎靖北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完美丈夫。他尊重她,爱护她,善待她,甘愿舍命救她,就连她父亲变节后,他仍然力排众议,孤身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她想走,他尊重她的决定,她想做官,他便为她筹谋。 黎靖北为她做过的一切,他不说,却不代表她不知道。 唐璎相信,将仇、葛二人的案件 交由书院来查的决定确实是黎靖北的本意,然而大案要案如此之多,他却偏将月夜的案子合并进来,无非是想多给她一点提示。 月夜案的问询令牌为银虎,仇、葛案的则是金虎,黎靖北之所以如此区分,不过是想让众人误以为皇帝的侧重点在仇、葛案上,从而忽略了月夜在其中的重要性。而她看在以往同月夜的情分上,势必会接下此案,从而顺藤摸瓜,先其他人一步找出真相。 此外,还有自由出入宫闱的牙牌,也是为了方便她找孙寄琴问话,以及那柄鸳鸯团扇,若非黎靖北授意,也不会在她造访北镇抚司的当日突然出现在孙少衡的值房内。 还有很多……很多…… 似是通晓她此时的心情一般,黎靖北没有接话。 半晌,她听见他道:“你未向登闻检院呈递事状就去敲了鼓,乱了法度,内阁很不满。傅君一案,你居功甚伟,罗汇被斩后,朕本欲升你为佥都御史,可为今之计……朕也只能勉强保住你的官位了。” 他背对着她,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朕已下旨封你为山东道监察御史,你去青州看看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相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听到要被调离京畿,唐璎只是一愣,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道:“那新政……” “先搁着吧。”他的声音透着疲累。 黎靖北闭上眼,两日前,他看到她被杖得奄奄一息的模样,突然就后悔了。 身为君王,当有大局观,他愿意牺牲小我来成全大我,他可以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却始终不忍伤害他在意的人。 周皓卿的棍杖落下时,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阿璎弹劾他那日九死不悔的姿态,想到了宥宁远赴北梁时决然的眼神,想到了他的母亲——已故皇后青格勒,那个被婚姻捆束了一辈子的女人。 世上女子多不易,想到这些,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坚持。 而唐璎那边,固然也懂他的不易。似她这般无视先圣法度而越级上告的,本该被革职处理。监察御史一职,已经是他能为她做出的最大争取。 新政废了,黎靖北数年来的心血也一并付诸东流,即便如此,他仍想为她保住官位…… 唐璎抿唇,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何是青州?” 药膏的气味清新,敷在腰背间冰冰凉凉的,黎靖北的思绪也逐渐清醒了些,“去岁夏,青州蝗灾四起,草根树皮俱尽,佃户颗粒无收,饥民易子而食,户部拨了六十万两下去,两个月后,灾情才得以缓解……” 他自枕下拿出一道折子,道:“昨日,青州知府来信,说今岁青州五谷丰登,形势一片大好,还随信附送了几百粒颗粒饱满的大米,以感谢朝廷的解囊之恩。据朕在青州那边的探子来报,知府所说属实。” 这不是挺好的嘛…… 黎靖北又道:“田利芳看了这米,却觉得有些蹊跷,这谷物的颗粒过于饱满,不似一般农民所种,倒像是被施了好肥而精心培养出来的。” 唐璎皱眉,“您怀疑知府有所隐瞒?” 黎靖北摇头,“你也说了,只是怀疑,个中情形如何,朕也不清楚。” 经她今日这一闹,他似是累极,“你走吧,朕累了。喜云——” “在。” “送客。” “是。” 就在喜云要将唐璎“请”出去时,却听君王又道:“回来。” 喜云应声转身。 “给她用辇。”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原来你叫唐璎。”…… 唐璎清楚,黎靖北调她去青州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登闻鼓一事,她也该避避风头了,毕竟越级上告之罪可大可小。黎靖北近些年来虽然已经逐步站稳了脚跟,朝中却依旧暗流涌动。 新政一事,皇帝给的机会她没把握住,便只能采用“自虐式”的方式来阻止。 为官并非易事,她在建安所见终究有限,下到地方也好,体察民情,拓宽视野,幸运的话,或能找到破解之法。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等等——” 黎靖北又一次叫住了她,沉声道:“立秋一过,宥宁便回来了。你也知她喜好奢靡,脾性古怪,你幼时的那些东西放在华音殿恐怕不太合适了。” 唐璎闻言大喜,自动忽视了他后面的一句话,“你是说……宥宁……要回来了?!” 说罢还反复确认道:“回建安?” 黎靖北点头,“陆公第三子陆与沉摄政,北梁幼帝无权,朕便趁机将宥宁要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唐璎心头一颤,几欲落泪。 九年啊!整整九年!! 她的挚友,笄礼方过就被嘉宁帝以一之婚书嫁去了北梁,背井离乡整近十载,死了两任丈夫,受尽磋磨。 如今,她终于荣归故里。 然而可惜的是,她即将赴任青州,两人近期可能是见不到了。 黎靖北咳嗽一声,再次提醒道:“此回建安,宥宁所携之物众多,柔音殿怕都很难尽数放下,你那斗柜还需尽快处理。” 唐璎点头,黎靖北说的倒也没错,细数下来,她与宥宁都已经九年未见了,她虽待她如初,却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同自己亲近。 思及此,她亦答应得十分爽快,“那斗柜的东西有些多,此外臣还有几箱裙衫留在华音殿,今日怕是搬不完,恳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容臣去找找帮手。” 说起找帮手,唐璎却有些为难。 若是平时遇上这种事儿,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陆子旭,只是他如今摔折了腿,下不来地,也不知他府中的仆人顶不顶事儿。 黎靖北却说不用,“朕已经令人帮你搬了。” 唐璎一愕,“搬去哪儿了?” “南阳宫。” 黎靖北盯着床上的锦帘,目光有些飘忽,“这里宽敞,能放很多东西。” 她起身告辞,即将踏出门槛之际,却听黎靖北又道:“六月下旬的簪花宴,你若得空,可以去瞧瞧。” * 回去的路上,唐璎迎面撞见一位抱着白猫的女子。 那女子头挽高髻,脸若玉盘,眸带腼腆,一身靛蓝色的马面凤尾裙,飘带上彩绣着各色花卉,底端坠着几缕璎珞,俏丽非常。 “参见……” 女子首先瞧见了她,面色微红,朱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囫囵行了个礼。 “见过婕妤娘娘。” 唐璎倾身拱手,“臣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若非腰伤不便,该是臣起身向娘娘行礼。” 那女子听见她的自称后愣了愣,忙道:“啊不用不用,章大人客气了。” 唐璎是乘辇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面圣时的官服,那女子好奇地打量她,而她也在观察着她。 眼前的女子名为赵德音,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赵琢的女儿,亦是黎靖北的后妃之一。 黎靖北不好女色,登基两年来,除了被废的她外,后宫仅有三位妃嫔,三人还都是他潜邸时期的老人。 唐璎与孙寄琴、陆容时三人都是嘉宁十六年同时嫁进东宫的,赵德音则是后来者。 不同于她的寡言,孙寄琴的温贤,陆容时的骄横,这位右都御史的女儿则显得十分腼腆,平日里也不喜与人交往,反爱和一些猫猫狗狗打交道。 赵德音见了她显然有些局促,手掌又不慎压到了白猫的尾巴,那猫吃痛,惊叫一声,从她怀中飞蹿而出,直袭向辇上的唐璎。 唐璎顺势接住,抬手抚过它雪白的后颈,那猫舒服地哼唧两声,很快平静下来。 然而方才的冲劲儿实在太大,猫爪还是不慎勾到了她的官袍,带出了几缕凌乱的丝线。 赵德音大惊,急慌慌跑上前,“抱歉,是我惊到了小白。” “线头拉扯得有些狠……” 她看向唐璎被勾破的衣袖,眸色愧然,“大人若不介意,不如去我的宫里换身衣裳?我找人给您补补。” 丝线被勾破的地方就在右臂的位置,乍一看分外显眼。 咸南重视官员的仪表,御史当面容干净,衣着整洁,似她这般衣袖被勾破的,若外出代天子巡狩,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唐璎倒不怕损了黎靖北皇家的颜面,她主还是不想被人弹劾,再加上她的针线功夫委实太烂,想了想,不再推诿,“如此,便有劳婕妤娘娘了。” 从赵德音宫中出来时已近午时。 既然留在华音殿的东西都已经被黎靖北清走了,她也不欲在宫中逗留,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回官舍。 轿辇还未过承安门,迎面又走来 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 唐璎:…… 这一天天的都叫些什么事儿,她不过去了趟南阳宫,一回来,黎靖北的后妃们便全都蹿出来了。 这回的女子显然也不若赵德音那般好招呼。 “章大人,又见面了。” 陆容时一身烟罗绮云裙,衣袂飘然,朱唇皓齿,双瞳剪水,悠然自得地打量着她,身后还立了四个锦裙宫婢。 她那身绮云裙极为繁复,纱织细薄,赤橙交接,如烈焰般灼灼而华丽。 忆起往日的大火,唐璎瞬间呼吸急促,后背冷汗涔涔,视线从陆容时头顶的金钗上划过,觉得颇为刺眼。 陆容时显然也注意到了唐璎的辇,一双美眸戾气横生,“章大人胆儿倒是大,竟敢在宫内乘辇!” 唐璎强忍不适,回道:“臣有腰伤在身,故得陛下格外开恩,娘娘若有异议,自去同陛下商量!” 听了这话,陆容时怒火中烧,一张俏丽的芙蓉面也变得扭曲。 忽然,她笑了笑,围着她的轿辇踱了一圈,悠然道:“唐璎,你记得你上次见到本宫时,本宫说过的话么?” 唐璎一顿——“下回入宫,别让本宫再抓到你。” 陆容时恶狠狠地注视眼前的女子,想起陛下数年来为她的付出,心头似在滴血。 她自小爱慕黎靖北,陆府初遇,一眼万年。 那是个身姿颀长的少年,瞳眸微浅,容貌俊秀,还带着异族的妖冶,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儿。 那时的他还只是大皇子,她默默看着他一步步当上太子,再到天子,二十多年来守心如一。 嘉宁十四年,大皇子随骠骑将军击退北梁,立下大功。返朝时,她立在茶楼里,看骑着骏马的他受万民来贺,光华璀璨。 陆公虽为四儒之一,在读书人中颇有些贤名,于朝中却并无实权,更无心搅入三王相争的局面中。陆容时明白,他想问鼎,她却帮不上他。 她原以为大皇子只是她春闺中的一场绮梦,却未曾料到两人会有交集。 黎靖北获封太子后,她便将自己的心思藏了起来,直到两年后,他父亲对她说—— “容时,你瘦了。” 父爱如山,陆讳对家中的四个子女向来严厉,这还是她头一回从父亲眼中看到心疼。 她不由心下一软,笑道:“上月长了些肉,近几日便没怎么吃。” 听了她的回答,陆讳并未戳穿,眸中忧色不减,隔了半晌道:“近几日,陛下为储君择妃,太子妃的人选已定,是忠渝侯府的嫡女,昭仪娘娘也欲将自己的侄女送去做选侍,唯有侧妃一位还空着。” 陆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若想进东宫,便只能做小。 他说这话时,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赞成,陆容时明白他的意思——天下没有哪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即使她所嫁之人贵为太子。 然而陆讳既然将此事提了出来,便是知她所想,并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她也明白,父亲劳碌多年,致仕后只想清静无为,无意党争,然而—— “父亲……您能帮帮我吗?” 嘉宁十六年,她如愿嫁给了太子。 太子外表温良谦恭,却天性冷漠,对待后宫众人更是不假辞色,她原以为他生性如此,直到—— 她木然地看着唐璎,声音发紧,“青州疫发,陛下遭靖王诬陷时,你父亲却突然倒戈,群臣上书请求废妃,可陛下却……” 陆容时咬唇陛下不仅力排众议,与众幕僚周旋,还整肃东宫,严惩了几个嚼舌根的宫女,替唐璎稳住了太子妃之位。不仅如此,他还怕她会为为此伤心,即使每日政务繁忙,也会抽空陪她对弈、用膳、赏日落。 她盯着唐璎,眸色突然狠戾,“我原以为他独宠孙寄琴,对你仅有尊重,却不晓得那只是表面,直到东宫那起大火,才叫我彻底看清了他的心。” 她从未料想过那个冷漠心狠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救他的正妻。 火势那样大,他却义无反顾,不带一丝犹豫,哪怕前路生死难料。她无意间纵的那场火,不仅在黎靖北背后烙下了疤,还在她心上剜了道极深的口子。 事后,她被太子禁足,两年来未被允许踏出自己的寝宫一步。 太子从未宠幸过她,如此一来,她便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到了头,直到太子登基。 黎靖北登基后,太子妃却不知何故自请被废。后位悬空,以侧妃之位为尊,黎靖北封她做了贵妃,位列六宫之首。 太子即位后,陆容时再未见到过唐璎的身影,陛下也好似转了性,一改往日的谦恭作态,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官员,惩奸臣,伐异党,一场腥风血雨持续了数月之久。 也是自那时起,陛下再未踏足过后宫,就连孙寄琴那头也冷了下来,每日忙于政务,从太和殿到南阳宫两点一线,数年来亦是如此。 唐璎离开后,她的机会又来了。 后宫妃嫔非诏不得见,陛下是不会见她的,她心里也清楚。 既如此,她便做了羹汤在南阳宫外守候,即使陛下经过时从未看她一眼,她依旧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夏制冰羹冬制袄,东西一件一件往南阳宫送,却又一次次被退回,她却毫不在意,她相信陛下终有一日会看见她,直到唐璎回来…… 陆容时从未想过,被废的太子妃竟还有回来的一天。她脱下宫衣,穿上官袍,一身清气,与从前判若两人。 唐璎变了,陛下对她的宠爱却从未变过,他赐她牙牌,替她受刑,容她上殿驳斥,甚至为她自毁了数年来的心血!! 陆容时呼吸急促,美眸中妒意骤现,“如今淑妃出了宫,我看谁还敢护着你!来人!!” 四名宫婢应声上前,“在!” “将这个擅闯宫禁的歹徒就地杖杀!” “是!” 两名宫婢将她从辇上扯了下来,抬辇的轿夫本欲阻止,却又碍于陆容时的淫威不敢动作。 唐璎被两人粗暴地掼在地上,腰间一阵钻心的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另两名宫婢已经拿着木板走到了她跟前。 那板子径约四分,竟比裴序行刑时用的木棍还要宽,陆容时这回是打算对她下死手了。 唐璎撑着地面,忍着鼻息间的腥意怒道:“过了承安门,再往南就是太和殿,那处连衽成帷,冠盖如云,怎么?贵妃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朝廷命官不成?!” 唐璎的眸子太过锋利,迸发着决然的凛色,陆容时有了一瞬间的躲闪,但很快,她又得意道:“谁说本宫杀的是朝廷命官?” 她扫了一眼唐璎的衣着,厉笑道:“你未着官服,谁知你是谁?谁知你对陛下、对后宫有什么企图?!” 唐璎一愣,心头浮起微微的不妙。 是了,她的官服先前被白猫勾坏,早被她换了下来,此时身上穿着的,是赵德音给她的宫装。 陆容时不再犹豫,“来人!行杖!” 言讫,立刻就有一名宫婢上前将她按趴在地,另外两人拿了木板就要往她伤处招呼。 陆容时凑近,声音尖利,如索命的恶鬼,“唐璎,你下了地狱可不要怨我。” 须臾,棍杖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 “住手!” 唐璎侧过头,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张己。 他身后还跟了数十名羽 林卫,似乎刚办完事从宫外赶来。 张己徒手截住木板,怒喝道:“大胆奴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扰乱宫中法度!诛杀朝廷命官!余双!” “属下在!” “就地处死!” “是!” “噗嗤”四声刺响,宫婢们尚且来不及恐惧,就看见自己脖颈处血流如注,瞬间圆眸怒瞪,“嗬嗬”几声后纷纷倒地。 随后,几名羽林卫自张己身后走出,将四人的尸体挪走。 这一切做的悄无声息,却又熟练之至,陆容时瞬间被吓得花容失色,捏着裙衫瑟瑟发抖。 张己走上前,似是未察觉到她的恐惧般漠然道:“贵妃娘娘,陛下有请。” “本宫……”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其中一个羽林卫制住肩膀推走了。 陆容时被张己带走后,两名轿夫将唐璎扶起,复又坐回辇上。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惊魂未定,看向唐璎的目光中还有些愧疚,“章大人……” 唐璎摇摇头,“起轿吧。” 没走两步,天空飘起了雨。 雨势不算大,缕缕湿意透过华盖的缝隙落到她的膝盖上,泛起丝丝凉意。 唐璎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夜她膝痛的毛病又要犯了。 她转过头,无意间闯进一双清矍的眸子,浑身狠狠一怔。 那眸子的主人一身朱衣,未撑伞,提着几捆药材,任由细碎的雨滴浸湿他的发髻和官袍。 微湿的空气中,似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合欢香。 他看着她,眸若寒雨,丝丝入扣,带着风雨欲来的深暗。 “原来你叫唐璎。”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姚半雪第一次见到唐璎是在灵桑寺。 广安二年冬,左、右佥都御史相继横死,老师来信,欲将他调去都察院,恰巧这时,灵桑寺又死了个和尚,死状竟与不久前去世的一名经魁相似,且县衙的仵作还查不出异状。 老师曾在信中分析,此两人恐怕中了箭美人之毒。末了还叮嘱道,秋闱舞弊案牵连甚广,礼部、刑部、户部、甚至大理寺都有官员参与其中,责令他务必配合锦衣卫破获此案,并保护好自己。 如此,他便去了趟灵桑寺,遇见了死者唯一的弟子——那个叫妙仪的女尼。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女尼年纪比他还小,眸中却透着一股勘破世俗的稳重,淡泊中却又藏着一身倔强。 她自称是章旬安的女儿,却被他一眼识破,被戳穿后倒也镇定,还主动提出替他验尸,答应做府署的仵作后,又说自己不能以如今的身份还俗。 女尼……会验尸……还谎称是章旬安的女儿……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对她起了疑。 可是无所谓,她能帮他就行。如此,他便替她换了户籍。 户籍登记处的下属问他:“那姑娘的名字……” 他微微一愣,他从未替人起过名,而且对方还是一位姑娘。 彼时窗外正飘着大雪,他忽就想起那双清炯的鹿眸,如冰般晶莹、雪般澄澈,似能涤净世间所有的脏污。 “寒英……寒英……” 他默念了两句,觉得颇为顺口,“就叫章寒英吧。” 随后,这个“章寒英”果然不负所望,不仅查出了江临和道信的死因,还将李胜屿也拉下了马,就在她的手还想再往上伸时,他阻止了。 她想查朱青陌,他不让,她质问他:“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专职纠劾百官之事,尔为御史,若不能以身为剑,执法严明,如此畏畏缩缩,如何激浊扬清?!” 他不答,她又道:“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正是这句话,让他久寂的心沉没,急怒之下,他将她赶下了轿。 “您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可“老师”二字和她略带蔑视的眼神却将他刺得心口发麻。 青州一疫后,他早已看淡人情冷暖,向来独行惯了,不屑于做表面功夫,也不需要人理解。 可当他被章寒英误解时,却陡然生出了一股不甘,他这才惊觉,他竟这样渴望得到她的理解。 她骨子里的清正之气,或许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他突然就明白了老师失望的根由。 可是他不想回去了。 曾经的姚赤芒,早已随着那十数万染疫的百姓,永远葬在了青州的土地里…… 永乐巷的遇刺是个警告,朱青陌、傅君、林建、齐向安这些人,他们一个也斗不过。 尽管如此,她却似铁了心一般要横插一脚,不仅范乔的死因要查,就连他去李思家问个话也要跟,若非孙少衡阻止,她几乎就要在堂审时被人当成活靶子。而他虽不虞,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点她、保护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道信死后,章寒英就似被染上了一股锐气,如剑刃出鞘,无往不利。 她因破获维扬科举一案深受陛下赏识,而后一路披荆斩棘,肃清吏治,铲除邪佞,傅君、罗汇相继落马,就连陛下筹谋数载的新政也被她阻截了回去。 登闻鼓下,她被杖得血肉模糊,那双明丽的鹿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似能透过午后的天光,直直地刺入他心里。 雨粒打在脸上,凉意渐起,他猛然收回思绪。 “难怪你认识孙少衡、陆子旭他们,就连曲尚书之死的细节也了若指掌,也难怪陛下……” 方才他路过承安门,见她被几个宫婢按趴在地上,正欲上前阻止,却听那欺她之人竟唤了她一声“唐璎”。那一声尖利的叫喊,如惊雷在耳畔落下,他立在原地愣了好几息。 她竟是忠渝侯之女,亦是……前太子妃。 姚半雪望着撵上的女子,眸色逐渐复杂。 两年前在莳秋楼,陛下对章寒英的态度就令他觉得古怪,他免她跪礼,为她布菜,封她做官。身为九五之尊,这些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如若两人曾是夫妻,那么一切便都想得通了。 他不知道她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陛下仍未忘记她。 那么她呢? 姚半雪敛眸,心底忽而生起一股燥意。 对上那双错愕的鹿眸,他转过头,将手上的药包朝撵上重重一扔,冷声道:“一日三次,一次一副。” 顿了顿,又拿了回来,“是我多虑了,宫中御医多,陛下想必也将你照顾得很好,这些药材你应当也用不……” “多谢姚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手中的药包也再次被勾了回去。 “臣乃行医之人,深知药材之珍贵,方才被人摔下来时恰巧扯到了旧伤,大人的药来得正及时。” 姚半雪侧眸,目之所及,是女子清浅的笑,如这丝丝点点的细雨般和煦。 “嗯。” 他再次心生烦躁,见她还欲再说些什么,他打断道:“我先走了。” 走了没几步,又似想起什么般回首,“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未时,唐璎淋着小雨回了官舍。 用完膳,她翻开一册书,扫了几眼又草草合上,心中浮起怅然。 她的身份就这样被暴露了。 姚半雪这人,她并不抵触,甚至还称得上欣赏,可他身上似笼了一层雾,层层叠叠的,教她看不真切。 他聪慧绝伦,拥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似旁观者般俯看着局中的一切,乐意时就指点你一下,冷漠时亦能将你毫不留情地推远。 诚然,他帮过她很多次,她感激他,信任他,却也警惕他。 胡思乱想间,一名小吏来报——“章大人,您的信。” 唐璎疑惑,“哪儿来的?” “青州。” 唐璎接过信,递给小吏一贯银钱,“有劳了。” 她展开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叫她蹙眉——“吾女亲启。” 这是一封来自她生父唐珏的信。 在信中,唐珏长篇大幅地表达了一番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又说这些年来之所以不联系她,是因为自己被削爵后穷困潦倒,不忍拖累她之类的。 信中还说,他如今在青州积累了一笔财富,有了底气,是以想来建安和她父女相聚,然而他当年到底是被新帝一封圣旨给驱逐出去的,且非诏不得返京,遂暗示唐璎想想办法,让黎靖北松松口。 信的最后,他还拿出父亲的派头,装模作样地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说她虽是被废之人,又破了身子,于姻缘一途想必十分艰难,但他作为父亲,这方面也必定会替她筹谋云云,还说自己同青州巡抚交好,若她得空来了青州,可介绍他儿子易 启温给她认识。 看完信,唐璎一阵无言。 她这父亲,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唐珏想必是从哪处听说了她弹劾傅君的“丰功伟绩”,认定她升官在即,恰巧他又想回建安,遂欲鼓动他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给皇帝说说好话。 而他之所以提起青州巡抚的儿子,也是因为知晓皇帝重视女官,将她留在建安做官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能,并无其他心思,认定她于姻缘一途已然无望,故此想用那个未婚的易启温来引诱她。 她跟唐珏八九年未联系,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看得她直想发笑。 唐璎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也不欲得罪他,当官的这两年已叫她吃了太多的苦头。 她蘸了些墨水,提笔写下——“不必了,我已被贬,这就来青州和您父女相聚”,随后喊来小吏收信。 她已经能想象出唐珏看到这句话的脸色了。 六月下旬,唐璎最后去了趟照磨所。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值,几日后,封她做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升圣旨就会发下来。 任轩不知其中关联,得知她要离职的消息,显得有些不舍,“章大人…您是打算嫁人了吗?” 唐璎一愣,旋即了然。 其实也不怪任轩会这样想,自古以来但凡当过官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没能走到致仕的那一天,她们或嫁人,或退居幕后,按部就班地履行起这个时代赋予她们的职能。 她笑了笑,坦言道:“我不会嫁人。” 任轩愕然,本想问她为何,却又觉得这话有失分寸,抿了抿唇,道:“那您往后有何打算?” 她回得很快:“陛下欲封我去青州做巡按御史,不日圣旨就会下达。” “巡按啊……挺好的……” 任轩垂眸,竭力掩饰住眸中的伤感,“您喜欢青州吗?” “还行。” 说起远调,眼前的女子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任务,并无留恋之意。 任轩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他自幼父母双亡,变卖了祖产才勉强凑够进京赶考的盘缠,次年便中了同进士,朝考后,留在照磨所做了检校,此后便终日将自己埋在文卷案牍之中。 他不是建安人,亦没有家室,每逢节假日,宁可领三倍的薪俸也不愿回家休息。他没有可陪之人,亦不想面对那个冰冷的房间,就此日复一日,直到章都事的到来,他枯燥的日子里终才于迎来了一丝光亮。 可如今,竟然连她也要走了。 章都事平日里都在书院进学,并不常来照磨所,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管束甚少。 任轩原先还因章寒英女子的身份而质疑过她的办事能力,然而等真正共事后他才发现,她头脑聪明,学东西上手极快,大事上的决断力也绝不输男子。 不仅如此,章大人为人温和,善于听取,遇事还会和他们这些检校们商量,与她的相处十分愉悦。 诚然,她也会批评他们,然而更多的却是关心。 “池塘的蛙鸣声有些急躁,明日恐有雨,记得多穿点儿。” “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累了吧,喝口水。” 无数个在照磨所留守的日夜,灯下的美人儿都是这般叮嘱他的。 他是跟章大人跟得最久的一个检校,去岁本有晋升的机会,却被他拒绝了。 无他,他太孤独了,比起金钱名利,嘘寒问暖对他的诱惑显然更大。 章大人同他一样在建安城举目无亲,却从不怨天尤人。与死气沉沉的他不一样,她活得明快,活得潇洒,这也是她最吸引他的点。 人心都是向阳而生,他贪恋她的光,贪恋她只言片语的关怀。 夜幕降至,距她离开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任轩照刷完手头的卷宗,饮了口茶,状似无意般问道:“大人去了青州,还会再回来吗?” 他问得很小心,她却毫无察觉。 “或许吧,得看陛下的安排……” 她放下文卷,随意道:“我若是回来,应该也不会回照磨所了。” 任轩听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却也释然。 是啊,以章大人之能,一个小小的照磨所怎么可能留得住她? 然而—— “任检校,你跟了我两年,这两年来,你态度认真,办事仔细,为人低调,进退有度……” 她莞尔一笑,鹿眸中泛着和煦的光,“所以我觉得,你也不会一直留在照磨所。” 任轩一凛,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原来她一直都看得见… 不知是被她的笑容所染还是言语所惑,任轩耳根泛起一阵热意,脸颊僵硬,双唇微微抿紧。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双眸微敛,瞥见唐璎腰间的流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大人这穗子不错。” 唐璎卸下那根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神色间有些落寞,“友人离别时送的。” 半个月前,圣上突然宣布淑妃染疾暴毙,紧接着就追封了谥号,其动作之快,令人咂舌。 淑妃并没有死。 前几日,她去城门口送别孙寄琴,她脸颊看起来圆润了许多,不再瘦得皮包骨头,眼睛虽然仍然看不太清,整体情况却有所好转。 孙寄琴告诉唐璎,她要去月夜的老家幽州定居了,她想了解她的过去,顺便为自己寻找新的生机。 临走前,孙寄琴交给她一枚穗子,“此乃花朝的老师所赠,她一直随身佩戴,十分宝贝,她老师如今怕是还不知道她过世的消息,都没去祭奠过她。” 唐璎不解,“你是想让我将穗子交给她老师?” 孙寄琴点头,忽而有些犹豫,“可我不知那人是谁,只知他也是建安人,那穗子还是花朝老师的老师给他的,那人若见了穗子,想必能立马认出来。” 东宫时,月夜曾待她不薄,唐璎没有拒绝,“行,我替你寻人,你保重。” 孙寄琴眼眶微红,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随着马车出了城。 * “章大人您看,这是……” 思绪被拉回,唐璎见任轩持着一本卷宗,脸色有些踌躇,她顺手接过,亦有些意外。 是罗汇被处决前下发到地方官府的文书,内容均为都察院对各地方重大刑事案件的判决。 庆德年间,空印案频发,为防文书乱发而导致贪赃违枉,尚为太子的嘉宁帝提出了半印堪合制度【1】。 如此一来,都察院和六部等机构向地方下发文书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特殊“纸张”,文书下达后,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下发的“册”和纸张上的半印及编号相对应,若能对上便实施,对不上则驳回。 唐璎拿了两份文卷,比对起地方和内府的编号,又将两枚印记合二为一,均能对得上,且这些案卷均已在去年就由照磨所照刷完毕,并无错漏之处,然而…… 任轩有些迟疑,“这……许多文书分明说的是同一件事儿,重要部分纸张上的用印也都能合得上,可……其中为何还混了些半印的纸张?” 唐璎蹙眉,这也是令她疑惑的地方。 都察院每日审理的重案要案巨甚,罗汇发往各省的文书亦是多如牛毛。凡含有重要判决信息的文书均有各地方官员的半印和回执,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信。 她再次粗略地扫了一眼那些半印之纸,其上除开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外,似乎都提到了某些地方盛产的果物,如淳安的贡桃,檀州的板栗和贡梨等。 她凝思片刻,想起罗汇的乌石荔枝,豁然开朗。 “这些半印的纸张,恐怕都是罗汇的私人送礼记录。” 任轩不解。 唐璎解释,“罗汇其人,生前便极擅笼络人心,我入都察院的头一日,他便送了我一大袋乌石荔枝。据他所说,他老家是种荔枝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是以我猜测,那些提及了果物的文书,看着无关紧要,实则都是他用来笼络地方官员的工具。” 任轩愕然,“您是说……” 唐璎点头,“他之所以提到那些地方盛产的果物,便是想以送荔枝为借口探寻对方的合作意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暗示后,有意向的便将他的纸扣留了下来,没意向的也无意得罪他,无视后直接返还便是了。 内府和照磨所审查时,即便发现有部分卷页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半印还在,便不会太过在意,也只有如任轩这般负责的检校,才会察觉出其中的异常。 唐璎翩然一笑,“任检校,你立大功了。 ” 她合上文卷,眸色幽寒,“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但我们可以循着这些半印纸,找出哪些官员扣了纸,重点追查,若有违枉贪佞者,一网打尽!” 任轩听言愣了愣,似被她面上的喜色所感,眼中亦浮起雀跃。 唐璎继续翻看罗汇早期的文卷,眉宇间泛起疑惑。 除开地方州府外,他竟还给建安几乎所有的,包括那些早已致仕的官员都去了半印纸,然而这些官员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70-80 第71章 第七十章(卷二完)“入了仕,亦莫忘…… 时夏,仙花馥郁,绿柳缭乱,宫宴始开,座无虚席。 簪花宴最早由庆德帝所设,赏花赠酒示君恩,以嘉奖为国鞠躬尽瘁的有功之臣。 到了嘉宁年间,皇帝龙体抱恙,该宴被郁嘉公主接手,却被她变相地办成了相亲宴,打着慰劳功臣的名号为靖王择妃,不仅广邀大批未婚少女赴宴,更是将参宴男子的年龄限制在了二十五岁以下。 群臣不满久矣,黎靖北登基后便又将规制改了过来,还邀请了四大名儒中的三位前来坐镇,以表重视。 四儒皆为三朝元老,位列四人之首的刘泽骞更是今上之师,只可惜,他于嘉宁十五年便早早地死在了青州的疫情中。 咸南并无男女同席之大防,今日出席的臣工数不胜数,官职有高有低,为保有序,诸官员皆是挨着自己的老师落座的,唐璎也不例外。 她本无意赴宴,然她既然答应了孙寄琴帮她找到月夜的老师,今日便是个绝好的机会。 她将那条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系到了腰间最显眼的地方,在席中踱了一圈后,去了陆讳的案边。 陆讳亦为四儒之一,其席位就在天子的左下角,后头紧跟着户部侍郎林建,而林建的兄长林岁因国舅身份被抢一事与陆讳向来不对付,是故并未与弟弟坐在一块儿,而是挤到了对侧的齐向安身旁。 除林建外,陆讳的学生今日只来了唐璎和李书彤,而他左侧的主位是留给另一位名儒朱明镜的,唐璎和李书彤便只能被迫和林建挤到了一起。 林岁极为厌女,其弟林建也不例外,见唐璎和李书彤靠了过来,眼中闪过嫌恶,侧身往右挪了挪,宁愿缩作一团也不愿自己的衣角被她们碰到。 如此一来,两位女子的席位便宽敞了许多。 唐璎撩袍坐下,两手一抻,舒服地支起了肘。李书彤亦效仿之,两人相视一笑,装作看不见林建的嫌弃。 回过头,唐璎忽然闯进一双冷厉的吊梢眼中,心情顿时就不美妙了。 她斜对角坐着的人是钟谧,钟谧虽是四人中年纪最幼的一位,门下的学生也不在少数,而那双眼睛的主人,则正是钟谧的学生之一——封敬。 封敬见了她显得很意外,不明白她为何在此,随后,一双吊梢眼又扫向她的后腰,似是好奇她被打的地方恢复了没有。 唐璎朝他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管他气急败坏的眼神,一转眸,又陷入另一双复杂的瞳眸中,浑身一僵。 墨修永……竟也是钟谧的学生? 那厢墨修永见了她亦有些惊诧,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寒暄,旋即又将目光移开了。 她尚未回过神,左前侧又有一人落了座,是朱明镜。 朱明镜身后自然也跟着自己的学生,这些人中,除大理寺少卿董穹外,竟还有右都御史赵琢,再往右,有一人拄着拐杖,是—— 唐璎大惊,“陆子旭??!” 陆子旭见了她亦是一愣,“你咋在这儿?”说着就往唐璎屁股后头看,“来,让我看看你的腰。” 他这一动作,赵琢和董穹登时朝两人投来奇怪的目光,唐璎只觉羞愤难当,斥道:“青天白日的,你有病啊!” 陆子旭这才发觉此举不妥,但他厚脸皮,也没当回事儿,凑近小声道:“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 唐璎咳嗽一声,问他:“你怎么也来了?”又瞥向他手中的拐杖,“还……” “还不是之前傅君那事儿。” 说起这个,陆子旭就一脸愁苦,“之前去印信所,我是冒充我爹的名义过去打听的,谁知这事儿近日被他知道了,他老人家气不过,追着我满院子打,跑着跑着我见没地儿躲了,索性翻了个墙,摔下来后就成这样了。” 陆子旭的话虽密,却大多都是刺人的话,鲜少对人解释,如今他说了这么大一段,只能是…… 唐璎垂眸,想起姚半雪抱她去太和殿时说过的话——得知你去登闻鼓院后,陆子旭也想赶去,却被陆阁老禁了足,他只能翻墙,却在跳下来时不慎摔折了腿,卧床时,仍不忘嘱咐小厮将消息带去都察院。 唐璎明白,他分明是不想让她愧疚,才谎称是因印信一事惹怒了陆讳而摔的腿。 她心下感动,鹿眸微弯,“陆子旭,谢谢你,断了腿还不忘给姚大人送信……” 被她这般看着,陆子旭还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鼻子,“哦,举手之劳罢了,我看宋大人跟你熟,本想让家丁去通知他的,结果他不在,我也不知道最后去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姚大人。” 唐璎微愕,宋怀州不在? 他又不在? 说起来,自她从维扬回到建安后,似乎就很少见过他了。 她先后在朝会上弹劾罗汇、傅君、黎靖北时他不在,之后听说她受帐臀后倒是去官舍给她送过药,可那日的宋怀州看起来气色差极了,唐璎有些担心,遂又去他府上拜访过几次,却一次都没见着过人。 她去敲登闻鼓时他不在,就连今日的簪花宴亦没有来,而姚半雪和曹佑也不在,都察院这几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思索间,皇帝到了。 他今日着了身衮服,戴着十二旒的玉冕,显得贵气庄严。 众臣欲跪下行礼,黎靖北瞥了一眼左下角,抢先阻止道:“众卿免礼。” 说罢,未等众臣反应过来,又吩咐喜云,“开席吧。” 望着案几上的菜品,唐璎皱眉。 从前在东宫时,她也曾赴过不少宫宴,却从未见过如此寡淡的菜肴……盐芥、糟黄芽、豆腐羹、杂彩羹、莲子头羹……一溜儿都是素菜或者羹汤。 她腰上的伤尚未好全,近日以来在饮食上也会格外注意些,本以为今日在宴席上能吃点儿好的,未承想来了之后还是这些清汤寡水。 黎靖北何时竟变得这般抠了? 唐璎有些失望,瞄到陆子旭碗中还有只八糙鹅,方欲下筷,头顶传来帝王低沉的声音—— “章大人,偷食非君子所为,吃你自己的菜。” 唐璎皱眉,默然收回玉筷,夹了块儿无味的豆腐慢慢咀嚼起来。 用过膳后,黎靖北为众臣赐花,唐璎、陆子旭、李书彤三人因沾了大儒们的光也有份儿。陆子旭把玩着手中的牡丹,笑嘻嘻地说宴毕后要带给仇锦。 唐璎忽而想起一事,问他:“你为何会跟朱阁老过来?” 朱明镜身后跟着的都是自己的学生,而陆讳今日也会出席,陆子旭要来怎么不去找他老子? “哼,谁叫他断了我的腿!” 他显然还在生陆讳的气,语调微有些不忿,“他是我爹又如何?我从小可是受四大名儒的熏陶长大的。” 他掰着手指傲然道:“刘太傅、朱学士、钟首辅三人,我幼时都曾一一拜过师,小爷我老师多着呢,还缺他一个陆太师不成?” 唐璎抿唇,瞧着他掰着手指头细数的模样,委实不像是念过很多书的才子,四大儒教的东西,恐怕最后都喂了狗…… 宴席将毕,黎靖北为陆、钟、朱三人各赐了一把剑。 “荀子曰:‘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1】,朕深以为然。‘” 他令康娄将宝剑呈给三人,沉然道:“此三剑均为镔铁所制,乃墨家钜子墨同早年间献给太祖皇帝的圣物宝器,朕感念三位阁老数年来忧国奉公,披肝沥胆,为我朝培养贤才万千,特以此物相赠,还望诸位日后不忘沟壑,弦歌不辍,继续为我朝 分忧!” 三人齐齐跪下,“谢陛下!” 赐完剑,众人归位。 朱明镜经过陆讳的席位时,终于注意到了他侧后方的人,似是愣了愣,而后微微一笑,意味不明地叹了声:“真是后生可畏。” 唐璎一头雾水,不知他说的是自己还是李书彤,李书彤亦有些茫然,出于礼节,两人还是朝朱明镜点了点头。 宴毕,众人起身拜别君王,陆续离开了皇宫。 * 暮色渐起,细雨纷飞。 时值梅雨季节,窗壁上爬满了霉斑,唐璎擦完最后一截斑块儿,望着窗外的雨帘出神。 明日就要赴任青州了。 她的行囊不多,早已收拾好堆在角落,零零散散的一团,只等她明日一走,这间房便会被彻底空置下来,仿佛无人来过。 自请被废离开建安时,她身无长物,心无挂念,四年后这一走,她依旧身无长物,心中却无端生出了几分挂怀。 她就要走了,可宋怀州、陆讳、姚半雪那些亦师亦友的同僚们,竟无一人来相送。 许是将这颗心在凡尘中洗沥了两年,她不再如四年前潇洒,她变得有些失望,开始贪恋世俗的温情。 细雨敲击着窗纸,无声地浸润着一切。 凝神间,前方走来三道身影,他们撑着油伞,脚步有些慢,但是看方向,确实是朝着她的官舍走来的。 唐璎心下一热,快步迎了出去,首先见到的是陆讳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身后还跟着的两人,分别是宋怀州和陈升。 罗汇落马后,陈升顶了上去,如今他已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官位比她高,可见了她,却仍是一副谦和的姿态。 “寒英,好久不见。” 他身侧的宋怀州则显得十分疲惫,脸色蜡黄,鬓角斑白,呼吸迟缓,佝偻着身子走得十分缓慢,见了她,眸中浮起温和的笑。 “寒英,我们来为你送别。” 说话时,他的气息有些虚浮,端看脸色便可知,他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唐璎垂眸,心下浮起一丝愧然。 她早该发现的,宋怀州上回来探望她的时候瞧着就有些不对劲,想必这回更是加重了。 “宋大人,我在维扬曾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如若您不介意,我想替您把个脉。” 说罢,她就要去拉宋怀州的手。 “多谢寒英好意,不过不必了。” 宋怀州咳嗽几声,笑着躲开她,:“风热罢了,过几日就好了。” 唐璎有些犹疑,他这面色不似风热,倒像是某些更为严重的疾症,然而光观面色她也瞧不出什么,见他忌讳就医,方欲再劝,宋怀州塞给她两只包袱。 “我们给你带了临别礼。” 他温和一笑,声音有些沙哑,“打开看看。” 两只包袱都很朴素,唐璎依言打开,一只里头装了许多干净的衣袍和袄裳,另一只里面则装着各类书籍和文房四宝。 陈升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拘谨:“女子的衣物我不大懂,遂托我夫人替你置了几身,四季的都有,虽然料子一般,御寒却是足够的,至于书籍和笔墨……” 他看向另外两人,“都是陆大人和宋大人亲自为你挑选的。” 宋怀州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入了仕,亦莫忘了精进自己。” 唐璎点头,心下泛起涩然。 陆讳替她将包袱系紧,淡然道:“若嫌太重,看完便卖掉吧,还可换些银子。” 唐璎哭笑不得,这位不苟言笑的陆老师向来是个实诚人。 他们做御史的,向来最忌讳谈论钱财之事,也不敢互相授财,寻常书籍绘本之类的倒是可以送的。 这些书册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唐璎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陆讳此人,虽然是她的老师,却向来懂得明哲保身。 这两年来,无论是她风闻奏事、弹劾傅君亦或是劝谏皇帝,他都不曾插过手,既未帮过她,亦未训诫过她,就连得知她跑去敲登闻鼓,也只是制止了自己的儿子往外跑,却从未想过要去干涉过她。 这样的老师看起来似乎不够关爱自己的学生,然而他今日肯来,唐璎就已经很感激了。 她朝陆讳深鞠一躬,跪下叩首,“师恩难忘,请受寒英一拜。” 虽说陆讳起初是因为在大殿上夸下海口,打赌她定能考取进士才决定做她的老师,可真正教起她来却依旧十分尽心,他很看重自己老师的身份,也很看重她这个学生。 这一拜,他受的起。 陆讳有些意外,眸中闪过些许动容之色,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受了她的跪拜。 片刻,他将她扶起,道:“天色不早了,你明日还要赶路,我等先告辞了。” 唐璎点头,朝三人一一鞠躬。 送别时,她见宋怀州仍在咳嗽,皱眉道:“寒英才疏学浅,于医术上也只是略通皮毛,然太医院的龙太医乃杏林圣手,于头疾、胸疾、心疾等多项病症上颇有涉猎,宋大人若得了空,便去找他瞧瞧吧。” 宋怀州待她很好,迷惘时赠簪、受伤时赠药、结业时戴花,她入仕后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他从未缺席过,她亦感念在怀。 “寒英在青州,遥祝宋大人早日康复。” 宋怀州颔首,眼角的笑意加深,“龙太医那头我会去的,如此,就承蒙寒英吉言了。” 雨势渐大,他忽觉有些冷,缩了缩衣袖,盖住自己瘦骨嶙峋的指节,随着陆、陈二人一同离开了。 * 次日卯时方过,唐璎就到了盛通街,一抬眼便瞧见田利芳那辆破烂的车正停在一间窄巷门口。 她跳上马车,甫一掀开车帘,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似泔水,又似放了好几个月的臭鸡蛋。 “你在做什么?” 唐璎捂住口鼻,问在车内捣鼓的田利芳,一边问还一边咳,直被那臭气熏得泪流不止。 六月的天,田利芳却穿着一条密不透风的棉质长袍,口鼻处亦罩着一层薄薄的棉布,正捧着一抔黑土细看。 见了唐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回地道:“我在研究抗蝗的绿肥,很臭,你去前头那辆车。” 唐璎叹了口气,无奈下车,往前方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她看田利芳是被臭气给熏傻了…… “前头那辆车”哪里是车,分明是一顶软轿,看形制,还是贵人坐的,显然不可能是朝廷派给他们的。 她方想转身,软轿的轿帘忽然被掀开了,里头传来一道清寒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耐—— “还不快上来。” 唐璎微怔,抬眸一看,竟然是姚半雪。 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不大好,长睫微垂,眼下有些乌青,下巴上还泛着淡淡的青碴,显得十分疲惫。 唐璎走上前,“大人也要去青州?” 姚半雪点头,却没有解释的打算。 他去青州做甚? 来不及多想,唐璎钻进轿内,见姚半雪脸色阴沉,略微有些担忧,回想起上次的遭遇,半真半假道:“大人这回不会中途将我赶下去了吧?” “不会。” 简短的两个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唐璎蹙眉,他今日真是不太正常。 起轿后,姚半雪半阖着眸,目光无神地盯着她的官袍,带着微微的空洞和茫然。 唐璎以为他察觉出自己衣裳的异常,尴尬地笑了笑,“我原先那身被赵婕妤的猫给抓坏了,找了几个凤娘都缝不好,娘娘索性托副宪大人找人为我重新定做了一身,新的这身颜色虽然深了些,料子倒还挺舒服的。” 她絮絮说了一大段,姚半雪似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半晌,他纠正道:“副宪是我。” 唐璎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听他又道:“曹大人死了,如今的总宪,是赵琢。” 天光破晓,黎明将至,身后是“吱呀”作响的马车声,车轮碾过雨后的残叶,破碎声响在空旷的甬道里,显得诡异又凄厉,带着众人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曹佑死了? 唐璎震惊,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却始终捋不出一丝头绪。 难怪簪花宴那日,都察院只去了赵琢一人,恐怕自那时起,局势上就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备考科举的这一年,都察院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气氛有些冷凝,姚半雪遥望着窗外,眉头轻皱,脸色阴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唐璎有些不忍,她知姚半雪对这个老师一向尊重,此时虽然面上不显,心里想必也不大好受。 她抿了抿唇,低喃道:“曹大人的死难道同齐向安有关?” 曹佑一生清正,为人谨慎,从不结党营私,又身居高位,除了去年帮她递折子得罪过齐向安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对他动手了。更何况这一年以来,都察院的决议在复核时屡屡遭到大理寺的驳回,又有几名低阶御史接连落马,是谁在幕后运作一目了然。 齐向安似乎等不及了 雨点“啪”一声砸到轿顶上,姚半雪回过头,眸含冷意,“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言讫,他闭上眼,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而唐璎几乎敢肯定,他对曹佑的死必然知情。 须臾,她突然想起一事,“我帐臀后卧床那几日,大人曾带着伤药来官舍探望我,那瓶金创药,可是总……曹大人给您的?” 姚半雪随口“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出城后,两人改换了马车。 姚半雪似是累极,上车后便睡着了,唐璎不忍打扰,随手取了本宋怀州送的书册翻看起来。 古道上,芳草萋萋,绿柳成荫,远山层峦叠嶂,横贯千里,隐在空朦的雨色间,似真似幻。 雨幕下,有一人撑着伞,踩着松软的泥地走来,及至马车前驻足。 车夫勒住缰绳,隔着车帘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睡着的姚半雪并未回应。 马车停下,唐璎掀开车帘,隔着细雨瞧见了一袭淡蓝色的衣袍,表情微愕。 “墨夫子?”她不确定道。 雨帘下,墨修永持伞而立,身姿挺拔如古松,眉眼氤氲,鬓角被雨水浸湿,紧贴下颌,勾勒出精致的曲线。 “你已肄业,我亦从书院请辞,往后不必再称我夫子。”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雨势渐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的伞面上,顺着伞骨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朦胧,如雨雾中的一幅水墨画。 不叫夫子叫什么? 唐璎顿了顿,迟疑道:“墨……大人来为我送行?” 墨修永跟姚半雪不熟,总不会是来送他的。 听见“墨大人”三字,墨修永俊眉微拧。 须臾,他将目光挪向身后,“远宁伯寿辰,将宴席设在了玉隐山庄,我欲去山中赴宴。” 唐璎抬眸望去,他身后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壁平缓,路径宽敞,确实适合修建山庄。 目光往下,墨修永手里拎着一壶酒和一个布包,从布包被撑起来的形状来看,里头装的应当是书。他未带仆人出行,这两样应当都是寿辰的贺礼。 不过……酒和书? 凝神间,微甜的酒香随着湿冷的空气钻入鼻尖。 唐璎周皱眉,是杏花酿。 远宁伯是好酒之人,比起甜腻的杏花酿,显然喜欢更为浓烈的同盛金,墨修永既去赴宴,为何不投其所好? 还有那些书册…… 那包袱看着不小,里头应当装了好几册书,显然不是什么绝世孤本之类的,是什么人会需要那么多书呢?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落榜的周惠,以及释褐簪花礼时墨修永对她的态度,心下疑窦丛生。 墨修永对周惠,似乎过于热情了…… “窗外何人?” 身旁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唐璎一顿,是姚半雪醒了。 应是方醒所致,他眸色略微惺忪,少了往日的清锐之感,发丝微乱,乍看之下,竟有几分邻家公子的温润之相。 墨修永微愣,显然并未料到她马车内还有其他人,而且还是一名男子。 看清那人的长相后,他躬身行礼,“下官墨修永,见过姚大人。” 姚半雪显然也猜到了他的来意,眉心一皱,寒泉般的声音响起,“墨大人既去山中赴宴,当走大道,何故拦我的车?” 墨修永看向唐璎,眸色平淡,“下官有几句话欲同章大人说,恰逢她马车出城,遂顺道跟了过来。” 姚半雪抬眸,也懒得辨析他话中真假,目光一凝,摆出一副“说吧”的表情。 墨修永顿了顿,“此乃臣家中私事,亦与章大人有些关系,是故臣不欲对外声张。”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姚半雪也不是傻子,下颌微抬,递给唐璎一柄伞,“你下去吧。” 听说是墨修永的私事儿,唐璎原本不欲掺合,可思及方才的疑虑,还是下了车。 她撩起车帘,方欲撑开伞,身后传来一句—— “他喜欢你?” 唐璎一愣,转过身,只见姚半雪半撑着下颌,眼睛却并未看他,而是淡淡地打量着马车外的男子。 他的声音很小,隔着厚重的雨帘,墨修永听不见。 “不是…” 墨修永无疑是在意她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冲去火海救她。只不过他从未对她动过男女之情更何况他如今已有家室。 “你喜欢他?”那声音还在问。 “曾经。” 唐璎撑开伞,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 车外的气温有些低,山间的湿寒之意携着雨雾弥漫进古道,唐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雨伞有些小,抵不住急骤的雨水,还未走两步,一边衣袖都已被淋湿。 忽然,一只大伞靠近,遮住了她露出来的半壁肩膀。 墨修永的伞很大,替她遮雨的同时也能兼顾自己,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得很近,杏花酿的芬芳扑鼻而来。 唐璎微有些不自然,方想站得远些,墨修永问她:“你可还记得那个举报寿安康贪污的小旗?” 唐璎一顿,瞬间忘记了动作,“你是说袁慎?” 墨修永点头。 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当初便是他谎称从寿安康老宅中发现了贪银,回京举报后却又不幸坠马身亡。唐璎原以为这人是傅君或者李有信安排来污蔑寿安康的人,如今经墨修永这一提,莫非此事另有蹊跷? 果然,她听他肃然道——“袁慎早年间,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钟令妤…… 唐璎皱眉,钟令姝是墨修永的夫人,而钟令妤既是钟令姝的胞姐,又是钟谧的嫡长女,莫非此事同钟谧还有关系?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 以她的了解,钟谧虽不喜她,却对黎靖北极为忠心。三王相争时,他曾陪太子出生入死,无论太子式微还是式盛,都坚定地站在他身后为他筹谋。早年间忠渝侯叛变时,他亦是第一个站出来请求太子废妃的。 是以她实在很难想象,钟谧跟齐向安会是一伙儿的。 “你怀疑首辅大人?” 墨修永敛眸,声音听起来十分平淡,“我也不知。” 唐璎了然,钟谧毕竟是他的岳父,也难怪他会刻意避开姚半雪,这确实属于他的“家中私事”。 可既是私事,他又为何要特意说与她听呢? 唐璎不解,转念间,忽而想起一事 ,“我受账臀后,您曾托陆子旭带了瓶金创药给我,那药祛疤效果不错,正巧前些日子我又受了刑,遂想再买些来擦擦,您那瓶伤药是从何处买来的呢?” 墨修永听言一愣,脸上闪过意外之色,眸色微凝,似是在辨明她话中真假。 须臾,他道:“城西的一家药铺买的,你若是需要,我令人寄些去青州。” 所以宁可买了给她寄过去,也不肯告诉她是从哪儿买的么…… 唐璎垂眸,心下有些失望,为他的不诚实。 孙寄琴曾告诉过她,那伤药是专门给昭狱里受过冤刑的人用的,属锦衣卫专供,一般市面上很难买到。 相同的药她有六瓶,除去墨修永托陆子旭带给她的那瓶外,还有孙寄琴给的,孙尧给的,宋怀州给两的,以及姚半雪给的。 孙寄琴和孙尧是孙少衡的亲眷,而孙少衡本就是北镇抚司的人,自然能弄到药;宋怀州的那两瓶,一瓶是亲自拿给自己的,还有一瓶是托裴序给的,裴序自己就是镇抚使,有药也不稀奇;而姚半雪那瓶则是曹佑给的,都察院有自己的暗房,曹佑若是想要也不愁弄不到,至于墨修永那瓶…… 伤药锦衣卫墨修永 “宴席快开了,我该走了。” 思索间,墨修永倾过伞,将她送至马车附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离开了。 疾风刮过,一道惊雷劈落,将他淡蓝色的衣袖卷起。 电闪雷鸣间,唐璎忽然就想到了锦衣卫中的那名叛徒。 那人曾派人在莳秋楼刺杀过皇帝,还在昭狱内毒哑过孟阿婆…… 她怔怔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邗江少年的笑靥在脑中闪现,一阵寒意自身后爬起,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如今的墨修永,令她觉得好陌生…… “人都走远了,你还打算看多久?” 头顶上方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声线,带着微微的不悦,唐璎回眸时,他已经放下了车帘。 “赶紧上来,别耽误了行程。”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既为按察使,当有错必纠…… 去往青州的路上,姚半雪的脸色似乎一直都不大好。 曹佑将将过世,唐璎怕他伤心,一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渴了斟茶,饿了寻粮,累了递软枕,如此反复,最后却只落了他一句—— “你又想打听什么?” 唐璎深感无力,实在累了便跑去田利芳车上歇息,可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被那臭味儿给熏了回来。 见她又跑了回来,姚半雪倒也不拒绝,眼皮一撩,气定神闲地翻开书卷,头也不抬道:“茶呢?” 还真把她当成仆役使唤了!! 连日以来的气闷冲上颅顶,唐璎难得硬气了一回,“壶在旁边,自己倒。” 姚半雪“哦”了一声,自顾斟了一盏茶,又给她也倒了一杯。 “喝吧。” 唐璎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却端着茶恍若未觉,眼睛看着别处,嗓音微微有些不自然—— “渴了就在这里喝,那车上臭。” 行了将近两个月,三人终于抵达了山东。 甫一下车,便见一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迎了过来,笑得一脸谄媚。 那人自称是青州知府朱又华,听闻都察院的两位大人来青州府巡视,特此过来迎接。他先是对着唐璎和姚半雪两人一阵儿溜须拍马,而后又说要给田利芳展示青州的良田。 听说要去看田,唐璎二话没说也跟了过去,朱又华自然也欢迎。 据黎靖北所说,去年蝗灾过境后,青州佃户颗粒无收,今岁却突然形势大好,不仅收成高了数倍,且谷物颗粒过于饱满,不似普通农户所种,疑心其中“有诈”,故此派她前来视察。 然而待唐璎巡视完后,却觉得黎靖北属实是多虑了。 朱又华一连带着她和田利芳看了三个县,所到之处,蛙声悠扬,小麦长势喜人,高粱紫红色一片,还有农民伏在稻田间劳作,欢声笑语间,微风拂过,迎来稻香阵阵。 这般喜庆的盛景,又如何做的了假? 看完田,朱又华又去寻香楼摆了一桌美食招待他们。 膳桌上,河驴肉、庙子全羊、糗糕、火烧、豆腐、全蝎、金玉露、玉胜金等一溜儿山东特色应有尽有,生怕他们吃得不够尽兴。 酒酣耳热之际,唐璎也终于明白了朱又华这般热情的原因。 她未曾料到这人竟是朱明镜和朱青陌的远亲,在青州府供职数年,却始终向往建安的繁华。 他去年原本得了个晋升的机会,却因朱青陌贪墨一案被无故牵连,遂又留在了青州府“待定”,而今吏部考核将至,故此对他们这些建安来的京官儿格外看重。 “章大人啊……嗝……你在建安的那些‘英勇事迹’我可都听说了,我知你乃心怀乾坤之人,你……嗝……回了建安之后定要为我……嗝……说几句好话啊!” 这位青州知府似乎不胜酒力,两盏下肚便脸颊绯红,胡言乱语地打起酒嗝。 姚半雪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他向来喜洁,骤然闻得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嗝声传入耳中,空气中还伴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臭味,黑着脸便离了席躲到旁边去了。 唐璎囫囵吃了几口,见他吃的不多,方欲给他夹些菜,席间又来了两位贵宾。 是山东巡抚易显带着他儿子易启温过来了。 易显甫一进门就瞧见了趴在膳桌上胡言乱语的朱又华,强忍着愠色朝唐璎和田利芳点了点头,免了二人的礼,目光巡视一圈,似是寻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易显走上前,见姚半雪独坐在一旁饮茶,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眉头微皱,召来小厮另设一桌,重新点了几样菜,笑眯眯地将他请上了桌。 “我观公子芝兰玉树,雅人深致,想必您就是都察院的那位副都御史姚大人吧。” 姚半雪拱手作揖,神色恭敬却平淡,“巡抚大人过誉了。” 易显温和地笑了笑,亲热地为他推开椅凳,“来,赤芒,坐。” 唐璎撑着肘,默然看着两位大人在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心下疑窦渐起。 这易显可是巡抚,承旨从二品,又加衔兵部尚书,官至正二品,负责督理粮税、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之事,可谓日理万机,缘何会跑到酒楼来同一个三品御史推诿客气? 而且……唐璎皱眉,这人对姚半雪的态度何止客气,简直称得上奉承。 膳桌上,易显又是斟酒又是布菜,见姚半雪微微出了些汗,竟还想拿了巾帕替他擦拭,只是手伸到一半,却被姚半雪给拦下了—— “易大人客气了。” 缩回停在空中的手,易显有些尴尬,却仍亲热道:“好好好,赤芒来,我们吃菜。” 唐璎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趣,目光又挪向易显的儿子易启温。 那易启温便是唐珏打算介绍给她认识的人,细瞧下来确实生的不错,面容俊秀,鼻梁挺拔,眉眼修长疏朗,是端正俊秀的少年长相。 “小易大人是山东省的按察使。” 不知何时,朱又华醒了酒,附在唐璎耳畔小声道:“这位小易大人虽说承旨三品,却无心官场,反而对农作物很有研究,在青州这块地儿,比他老子还得民心。” 他似乎生怕自己不够坦诚,絮絮说了许多,恨不能将朱启温的生平讲与她听。 朱又华又酌了一口酒,慨道:“去年蝗虫过境,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小易大人便闭了门开始研究抗蝗的肥料,却一连尝试了三个多月都未见效果,直至加了一味香肥” 他神秘一笑,眸中盛满星光,“那香肥不仅能令土地起死回生,更能令庄稼百蝗不侵,今岁一到,各家的收成都比去岁远高了三成还不止,小易大人也因此被百姓当成了救世主。” 这么神?唐璎表示怀疑。 田利芳听后却眼睛一亮,跑去对桌将易启温拉到一旁就攀谈起来。 易启温原先还有些反感,可聊了几句后却发现田利芳此人虽然穿着磕碜,行止上微有些鲁莽,于农学上却颇有研究,两人越聊越投机,聊到最后竟隐隐生了结拜之意。 唐璎慨然,他俩倒是志同道合,一个喜欢琵琶,一个爱好研究农作物,偏生都不爱当官儿。 谈及那味“起死回生”的肥料,田利芳疑惑道:“你那肥料当真如此神奇?” 易启温啼笑皆非,“当然不是!” 说起这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茫然,细细回忆起去岁的场景。 “去年蝗灾时 ,我将自己锁在房中研制抗蝗的肥料,连按察司都很少去。堆肥、骨水、畜粪均试过了,这些东西纵然能使土壤情况有所改善,却远远达不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如今青州地里的庄稼能长得这般繁茂,俱是香肥的功劳。” 田利芳还是有些疑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眼见为实,遂提议道:“易兄若是得空,可否带我去你地里看看?” 易启温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 这时,一名小厮突然来报,说是按察副使来了。 席间地位最高的易显吩咐,“让他进来。” 须臾,一位年约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眼尾微有些褶皱,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带了些武人的长相。 见了此人,唐璎浑身一震,竟是崔明和!! 崔明和是古月的夫君,亦是已故靖王的舅舅。嘉宁二十年,古月因杀害楚夫人被黎靖北流放,他亦“自请降职”随妻去了惠州。 古月姐姐如今仍在惠州,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唐璎不解,忽而想起黎靖北在南阳宫说过的话—— “去青州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想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想见的人……莫非是?! 她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朝崔明和行了个礼。 崔明和见了她显然也很惊讶,然而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 他是按察副使,遇事本该向易启温汇报,是以他甫一接到易启温在酒楼的消息便匆匆赶来了,可若巡抚也在,自然该巡抚最先了解情况。 思及此,他转向易显—— “禀大人,诸县有一农户,诨号辛老五,两个月前死了儿子,儿子死后没多久,他家的农田又离奇裂开了,便声称自己的儿子是吃了地里的庄稼死的,又说小易大人的肥料也有问题,遂跑去县衙上诉,两个月后,因不服县令、州府的判决,竟直接告来了按院。” 听着崔明和的讲述,易显的脸色越来越沉,易启温则是一脸茫然。 “那辛老五妻早逝,也没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就和他儿子辛询守着自家那两亩地过活,是诸县最早施用香肥的一户。” 见两位易大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崔明和续道—— “后来辛询一死,地一毁,他当即就将小易大人告上了县衙,结果却被知县以寻衅滋事的由头打了一顿,他不服判决,又诉到了州府,州府那头受理完亦没给他个满意的答复,悲愤之下,他竟闹去了按院。” 易启温本就是按察司的长官,如此一来,辛老五竟是要逼着他当面对峙。 饶是如此,这位小易大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愕然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崔明和:“那辛老五还说,若是易大人避而不见,他便要上京告御状。” 易启温觉得莫名其妙,方想说点儿什么,岂料易显比他还激动——“放肆!” 一方砚台摔落在地,朱又华瞬间酒醒。 一抬头,发现巡抚大人正严厉地看着自己,眉心眼角都带着不悦,“朱大人,你作为知府,对此事竟也毫不知情么?!” 还未等他回答,易显再次怒道:“若是知情,又为何纵容那刁民将事情闹成这样?你怎么当官儿的?!” 易显训斥时,朱又华将头垂得很低,他听得出来,巡抚大人对自己已然极度不满,话里话外都是警告,若是他不将这起差事儿办妥,莫说升官儿,不被降职都是好的了。 思及此,他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如实回道:“禀禀大人,秦……秦知州曾同下官汇报过此案,说是辛老五的儿子并非死于肥料中毒,且州衙判决书已出,下官便以为此事已经解决了,未曾想他竟闹去了按院……” 易显面目赤红,听言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出判决书算个屁!人都没安抚好就说解决了?!你怎么管人的?!若是真让他告到御前” 他的眸色变得狠戾,“莫说我,连你都落不着好果子吃!!” 朱又华眼皮一颤,“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保证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在青州还他一个公道,绝不给他上京的机会!” 易显还欲发怒,易启温打断他,“那辛老五既然记恨于我,该我跟他当面谈才是。” 他看着易显,疏朗的眉眼间带着坦然,“我既为按察使,当有错必纠,行政司法,无所不察。更何况,我问心无愧。” “父亲,无论如何,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易显似乎不大情愿,听了儿子的话,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过了片刻,又答了声“好”。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令姊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有举必有查,唐璎和姚半雪既是作为御史来地方巡视的,对辛老五的案件自然也要过问。 听完崔明和的叙述,姚半雪放下银箸,唐璎尚且来不及扒完最后一口饭,就随着易启温和朱又华匆匆赶去了按察司,徒留田利芳一人在席间继续大快朵颐。 令唐璎没想到的是,易显竟也亲自跟来了。 一路上,姚半雪眼眸微阖,方欲小憩片刻,却见对面的女子薄唇微抿,眉心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细瞧之下,她面容怔忪,鹿眸呆滞,眸色不若往日般清正,显得有些呆愣愣的。 姚半雪放下靠枕,又递了一张给她,淡淡道:“你认识崔明和?” 方才在席间,她看崔明和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那样的目光,并非男女之间的缱绻眷恋,反而充斥着一种乍见亲人的欢喜,除此之外,还隐隐有些疑惑和伤感。 若他没记错的话,章寒英既为前太子妃,便是忠渝侯与其妻章蕴之女,而章蕴与章薇互为亲姊妹,如此一来,章薇便是她的姨母,那崔明和便是她的…… “他是我姐夫。” 唐璎暗赞他的敏锐,转念一想,姚半雪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想必很快也能查出古月同她的关系,遂索性对他摊了牌。 “崔夫人是我表姊,嘉宁二十年,她因杀害安国公夫人被陛下流放,崔大人也就势请辞了工部侍郎一职,随妻去了惠州。” 她只作事实陈述,刻意隐去了黎靖北在背后下的功夫,也未就当年的细节过多着墨。 无他,崔明和的身份太过敏感,他是已故靖王的舅舅。 嘉宁年间,先帝独宠崔贵妃,重用崔家子弟,放任外戚专权。 彼时,崔家只手遮天,几位家主都帮着靖王做了不少陷害太子的腌臜事儿,崔明和虽未直接参与,却因其崔家嫡系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被划到了靖王的羽翼下,被太子的幕僚们针对。如今黎靖 北登基,他必受其累。 诚然,饶是唐璎不说,如姚半雪这般见微知著的人,想必也不难察觉出这背后的关联。 唐璎原以为他会当着她的面儿挑明,却未料他听完,只是默然了片刻,问她:“你是说,崔夫人于嘉宁末年被圣上流放去了惠州,而如今人却在青州?” 唐璎也不确定古月到底在不在青州,方才在席间见了崔明和也不敢多问。 起初,崔明和是因姐姐犯了事儿,为保全她的性命才自请降职,被迫撤出了建安,若非如此,姐姐一早便成了刀下亡魂,哪儿还有流放这一说。 总的来说,崔明和的离开,是新帝与崔家嫡系的一场交易,其目的很明确——你走,我就放人。 思及黎靖北,唐璎心乱如麻。 崔明和同姐姐向来恩爱,如若他在的话…… “崔大人在的话,阿姊应当也在吧。” 说起“阿姊”二字,她语调中隐含雀跃,眼眸中洋溢着浅浅的期待,仔细看,似还有些伤感和愧疚。 姚半雪一顿,心尖似被人用利刃划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疼。 她想必很看重这位“阿姊”。 他咳嗽一声,压下这股莫名的情绪,提醒道:“你莫多思,令姊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见她面露疑色,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再仔细想想,陛下的老师是谁?” 唐璎皱眉,黎靖北的老师……不正是那位位列四儒之首的太傅刘泽骞吗? 簪花宴上,其他三儒皆已到齐,唯他缺席…… 她依稀记得,刘泽骞似乎是因为嘉宁十五年的那场时疫死在了青州,可是这跟古月姐姐被流放又有什么关系? 霎那间,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迷迷糊糊间,眼前又似被什么东西障了目,叫她仍然陷在迷雾里,始终看不真切。 见她眉毛越拧越紧,姚半雪转移了话题,“你方才一直盯着易显看,你觉得他有问题?” 唐璎微讶,他怎么连她看谁都留意到了? 她顿了顿,如实道:“辛老五状告易启温一事,易显的态度瞧着十分反常。” 姚半雪抬眸,示意她继续说。 唐璎饮了一口茶,意有所指道:“辛老五若当真将事情闹去了建安,这案子可就由刑部那头接手了。” 她虽未将话说全,意思却很明显—— 傅君落马后,黎靖北趁势对刑部大洗牌,侍郎沈知弈顺势接替了傅君的位置。 沈知弈早先是靖王的人,与齐向安、傅君、曹佑等人素无瓜葛。太子登基后,他未曾遭贬,亦未加入过任何派系,始终低调做人,公正处事,想来当上尚书后亦是如此。 “沈知弈既然没有自己的立场,那事情自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易启温的肥料若当真没有问题,易显方才何至于如此激动?” 又是砸桌子又是威逼知府的,他的焦惧只差写在脸上了。 听了她的分析,姚半雪“哦”了一声,清冷的眸子微微侧开,似乎不欲多言。 他还真是……又喜欢问,可等她说完自己的见解后,他又不说话了,回回都是如此。 望着眼前丰神俊朗的男子,唐璎有些欲言又止。 她没说的是,姚半雪虽已获封右都御史,但正式的调令尚未下达,在外人眼中,他仍只是副都御史。而易显堂堂巡抚,又加衔兵部尚书,可作正二品,这般高官,亲自接待他们便罢了,为何会对一介三品御史极尽谄媚? 最奇怪的是……他们来青州巡视,接待的人理应是当地知府,易显又是从何处得了消息,仅一两个时辰就赶去了酒楼? 正思索间,耳边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嗓音—— “到了,下去看看吧。” 几人轿子方落地,就见辛老五杵在按院门口闹,他当先瞧见了易启温的轿子,情绪愈发激动起来。 “易启温!你有胆杀我儿,却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他这一吼,按院门口很快聚集了大量百姓,嘈杂声四起,人头攒动,将四周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亦有摊贩的瓜果被掀翻在地,场面凌乱不堪。 ——“那人就是辛老五?” ——“他不是前些日子才去州府告了状吗?” ——“不对啊,他去的不是县衙吗?” ——“被知县赶出来了呗,想来他会来此也是被知州赶了出来,他之前还说,若是按院不受理,就要去京城告。” ——“真是不怕死,这些官儿会让他告上去吗?” ——“谁知道呢。” 百姓间很快响起嘈嘈杂杂的议论之声,守门的卫兵脸色很难看,疏散完一波又迎来另外一波,却又碍于崔明和的吩咐不敢将辛老五撵走。 踌躇间,一顶藏青色的轿子跃然眼前。 几人一喜,仿若看见了救星。——“朱大人!” 得了易显的吩咐,朱又华身先士卒,轿身独行于众人之前,将他和易启温护在了身后。 朱又华下了轿,一改方才的颓靡,双袖一振,面色严峻地质问道:“怎么回事儿?!” 卫兵开始大倒苦水。 朱又华听完,先是带头开了道儿,亲自疏散了大部分人群,而后又当着易显和辛老五的面儿将办事的知州痛批了一顿。 “你怎么办事儿的?!人都没安抚好就跟本官说事情解决了,我看你这官儿是不想当了!!” 这话是巡抚大人拿来训他的,他套来训秦知州正合适。 那知州听言一脸委屈,几欲声泪俱下,“大人冤枉啊!那辛询确非死于中毒,乃是被秽物堵住喉管噎死的!结案后下官也对辛老五本人再三解释过了,可他就是不听呐!!” 比起先头打人的那位知县,这位姓秦的知州还算有些官品,了解完案情后,他不仅马上安排仵作对辛询进行了尸检,还自掏腰包给辛老五补偿了部分抚恤金。 他本是一番好意,岂料那辛老五却态度强硬,不感恩便罢了,还指责他和易启温官官相护,企图用金钱让他闭嘴,不仅如此,还扬言要将他们几个“狗官”一并告到御前,让皇帝审理。 辛老五是个鳏夫,家中仅有两亩地,过得十分拮据,元妻过世后他年岁也大了,没有女人愿意跟,亡妻留下的独子便成了他余生唯一的盼头。 辛询便是那辛老五的儿子,去世时只有七岁。他自小聪慧,学业上更是十分刻苦,去岁童试便拿了第一,今岁还欲考县学,却不幸夭折。 最惨的是,辛询死前没多久,辛老五的那两亩地突然出现了异变,地块开始大面积地硬化、干裂,土壤表层见不到一滴水,上头的庄稼自然也都死光了。 辛老五先头死了儿子,而今又断了生计,瞅着自家那片惨淡的田,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去年蝗灾后施过的香肥,悲怒交加之下,这才将易启温告去了县衙。 吏部的考核将近,朱又华自是不敢让他闹大,不管秦知州如何辩解,硬是劈头盖脸地给他训了一顿,训完秦知州,又对辛老五一番好言相劝,见他仍不买帐,眼珠一转,突然向众人介绍起姚半雪。 “此乃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姚大人。” 他退后半步,将主位给姚半雪让了出来,清了清嗓子,道:“姚大人乃天子亲派使臣,正三品的大官儿,向来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此番下到地方来督察,实乃我青州之幸,为表尊敬,下官以为 他拱了拱手,恳切道:“此事当由姚大人做主!” 看着姚半雪越来越黑的脸色,唐璎突然就想到了此前被派去维扬做钦差的孙少衡。 这套路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知府大人过誉了。”…… 朱又华并不清楚易显对姚半雪的态度。 易显身份尊贵,易启温又是他儿子,在青州这块地儿,朱又华是一个都不敢得罪。 眼瞅着考核在即,秦知州又不顶事儿,辛老五亦不肯退让,易显还强逼着他想办法,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这堆烂摊子甩给一个外地的。 当过官儿的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钦差啊、御史之类的越好使。 易显显然对朱又华的行为十分不满, 然而话已出口,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儿他又不好驳斥,遂只能略带歉意地瞟了姚半雪一眼,隐到人群后头去了。 姚半雪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气定神闲地斜了朱又华一眼,谦逊道:“知府大人过誉了。” 他的眼神太过锋锐,吓得朱又华无端缩了下肩膀。 就在众人以为姚半雪要顺势接手时,他话锋一转:“本官乃青州人,重阳将至,此番回乡不过祭祖罢了。” 说罢,那双清锐的眸子慢悠悠地飘向角落里的一名绿衣女子—— “此乃章寒英,是陛下特派至山东的巡按御史,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之职,至于章大人的能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李翰林、傅尚书的案子,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吧?” 唐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姚半雪话音方落,百姓间很快就响起议论之声。 ——“章寒英!原来是她!那个破获科举案的女仵作!” ——“什么女仵作,人家可是都事,正七品的京官儿哩!” ——“京官儿咋会跑到俺们县里来哩?” ——“俺咋知道,那辛老五不是吵着要上京告御状吗,方才那位大人也说了,她是陛下‘特派’来的,想来就是来管辛老五那档子事儿的!” ——“原来如此,那俺可得好好看看这人有啥可稀奇的。” …… 哎哟嘿!讹上她了是吧?! 唐璎面露不虞,她算是被给姚半雪给架上去了。 曹佑过世后,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亏她还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一路,如今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 更令人不忿的是,如朱又华讹姚半雪,姚半雪讹孙少衡,大家都是往官儿大了讹,如今她这七品小官儿都能被讹上,她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庆幸。 而且……崔明和,朱又华,姚半雪,易启温,易显…… 唐璎环视一圈,默然叹了口气,这里头就数她官职最低,况且她也没别人可讹了。 崔明和有些担心,“辛老五的案子有些蹊跷,是以下官认为,章大人她……” 一道清正的声音打断他——“既如此,此案便由下官来接手吧。” 崔明和看向唐璎,眸中划过不解,唐璎投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姚半雪的决定太过突然,他原以为唐璎会慌神,方想替她圆两句,却被打断,此时接收到她善意的眼神,遂也逐渐安下心来。 唐璎虽不齿姚半雪的甩锅行为,但案子还是要人来审的。黎靖北派她来青州巡视,虽然本意是让她避避风头,但若真遇上事儿她也不能不管。 青州天儿热,两个多月过去了,辛询的尸体早已腐烂,不仅检验起来十分困难,出来的结果辛老五也未必肯认。如此想来,辛老五的案子确实有些棘手,也难怪那些高官互相推诿。 饶是如此,为了不落人口舌,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唐璎看向秦知州,“秦大人,劳您请人将朱询的尸首抬过来。” 朱又华见事情有人接手,当即表现得十分配合,睨了秦知州一眼,催促道:“章大人的话都听到了么?还不快去?!” 秦知州则显得有些踌躇,皱眉道:“若论验尸,辛询的尸体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由州衙验过了,其死因很简单,乃是异物堵住喉管窒息而亡,仵作将异物取出来的时,辛老五还在旁边看着呢。” 这话说完,却惹得辛老五十分激动,他瞪了秦知州一眼,恨声道:“喉管处有异物又如何?难道我儿就不能是在噎住之前被饭菜给毒死的?!” 秦知州疲惫地摇了摇头,懒得再跟他计较,转向唐璎小声道:“辛老五这事儿闹得挺大,是故辛询的尸首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验完后就一直停在了州衙内,连日用冰镇着,你若坚持要看我便着人抬过来。” 咸南冰贵,此间正值酷夏,连日用冰来维持一具尸体想必要费不少银子,想到此处,唐璎都快怜悯这位知州大人了。 她恭敬颔首,“无妨,有劳秦大人了。” 一柱香后,辛询的棺椁被送了过来。 辛老五见了那棺椁便直接跪了过去,一边哭一边“儿啊,儿啊”地叫。 唐璎将他扒开,肃容道:“辛老五,我等欲行公务,你莫妨事。” 说罢,只身来到了棺椁前,厉声命令几名衙差——“开棺!” 棺椁被揭开,辛询的尸体跃然眼前。 那时一张纯净男孩儿的脸,薄唇微闭,长睫垂下,显得乖巧又安静。他死时不过七岁,身体小小的一团,躺在偌大的棺室里,显得十分孤独。 听说他生前读书十分刻苦,曾获童年试第一,今年还准备考县学…… 不知为何,唐璎忽就想起了两年前死去的江临,心头微涩。 因由于冰块的包裹,辛询的尸体腐化得并不严重,虽有尸斑附着,五官、表皮等地方保存得尚算完好。 唐璎顺手拔了根银针,向辛询的喉咙探去… 棺椁到后,朱又华正欲将府署的仵作唤来,却见这位远道而来的章御史动作竟比他还快,捏开辛询的嘴就要将银针往里插,不由瞠目结舌。 “章……章大人……” 易显和易启温显然也未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表情皆有些惊愕。 易显看向姚半雪,但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遂未再多言。 易启温则显得有些担心,眼前的女子身躯瘦弱,眉眼柔和,捏着尸体颌骨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看起来有些费劲,委实不像是常和尸体打交道的人。 他以为她在逞强,不由俊眉微皱,缓声道:“章御史,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尽管说。” 唐璎也不客气,“那就劳您去取些糟醋和藤连纸过来。” 易启温点头,当即吩咐下属去办了。 烈日下,一名女子素面朝天,佝身俯视着眼前的尸体,两鬓皆已被热汗浸湿,紧贴在侧颊上,墨丝落到纤细的脖颈间,显得妩媚又柔和。 易启温喉头一动,方想帮她将发丝拂开些,又意识到此举似有些冒犯,遂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唐璎很久没碰尸体了,动作上有些生疏,犹记上回验尸是在皇陵,还是被姚半雪给骗过去的,到了之后也不说缘由,掘了坟就让她验,还想让张小满偷师…… 思及此,唐璎睇了姚半雪一眼,对他的不满又增了几分。 姚半雪那头倒是不以为意,还“贴心地”隔着帕子扶住了死者的胳膊,让她刺得更稳一些。 拨开冰层,一番探喉、洗敷过后,唐璎断言:“辛询并非死于中毒。” 她淡淡地解释:“若是中毒而亡,毒气定会在脏腑深处聚集,后只需将银针插入死者喉内,以藤连纸封口,再用热糟醋从腹部由下而上洗敷即可。若银针变黑,则说明死者体内有毒,若无变化……” 她将锃亮的银针展示给众人看,“则说明死者并非中毒而死。” 易启温听言一阵佩服,赞道:“章御史不仅官儿做的好,竟在验尸方面都颇有研究,实乃人才。” 不得不说,眼前的女子很不一般,看似瘦弱,一双单薄的肩膀却仿佛能顶起一片天,上能弹劾百官,下能开膛验尸,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唐璎笑了笑:“技多不压身,小易大人过誉了。” 然而,一旁的辛老五见状却并不服气,忿然道:“你怎么当官儿的?体内没毒就不是中毒而死的?可怜我儿都死了两个月了,过了恁久,毒气早就散了!” 得,方才算是白忙活了。 唐璎对此早有预料,却也并不着恼,一双鹿眸直直地盯着辛老五,凝然道:“行,既然你觉得问题出在肥料上,那我们便去你地里看看。” 闻言,辛老五的眼神有些躲闪,眼珠滴溜儿一转,不满道:“看了也没用,我那地儿早就裂得不成样儿了,哪儿还长得出什么作物来……”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辛老五若执意找出他儿子死因,应当全力配合官府才是,可他自始至终的一番动作,给她的感觉都像是无理取闹一般的宣泄, 似乎并不怎么执着于真相。 “那也得去看看。” 辛老五越是这般,越发坚定了唐璎想要一探究竟的决心。 她介绍田利芳:“这位是屯田清吏司的田郎中,对农作物、水利等极为熟悉,也很擅长土壤环境的检测,小易大人的肥料究竟有无毒害,田郎中过去一查便知。” 田利芳顺势拿起工具箱,腼腆地笑了笑,一副蓄势以待的模样。 辛老五听言却并未觉得欣慰,眼中闪过一丝忧惧,突然破口大骂道:“狗官!奸商!毁我农田!害我儿子!什么章御史,哼!我看你跟易启温那奸贼都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有围观群众啐道:“呸!你个老东西,胆敢诬告仙人!” 另有一人接着附和,“可不嘛!我听说他媳妇儿还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被他拿荆条抽,那辛询不会也是被他抽死的吧?” “有可能,而且这辛老五平日里抠得死,连他儿子上县学的钱都不肯出,就这还指着辛询长大出息后养他呢。” “就是,小易大人怎就这般可怜,摊上了这样一个老赖。” 纷至沓来的言语化作利刃,矛头直指辛老五。 辛老五听后震怒,扬起手中的冰块就要朝人群中砸去,却被官差厉声喝止。 唐璎微讶,亦未曾料到百姓们竟对易启温这般拥护。 起先大家还只是观望的状态,可等辛老五骂完后,一时群情激愤,舆论开始一边倒,易启温遭人同情,而辛老五反从受害者变成了诬告者。 令她不解的是,诚然易启温研制肥料有功不假,可功劳最大的,难道不是那味香肥吗? 见她面色迷惑,朱又华小声道:“去年的蝗灾太过惨烈,农户们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饥民,而今年田里大丰收,不管是小易大人还是香肥,但凡能跟肥料沾点儿边儿的,可都被人当神一样供着呢!” 唐璎点头,原来如此,也无怪乎百姓们称他为“仙人”。 饶是易启温脾性再好,却也经不住被人当街骂作“狗官”。 他走上前,眉头微拧,凤眸直视着辛老五:“先头我确实不清楚你儿子的事,也不知你地里的庄稼出了问题,但今日我既然敢来,倒也不惧你的指控,既如此……” 他淡声道:“带路吧。” 听言,辛老五咬紧牙关,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方才那位章大人提出要去地里看时,他闹着闹着也就给囫囵过去了,如今这小易大人竟亲自站了出来,态度还十分坦然,简直让他骑虎难下。 这会儿乡亲们都看着,他若不带他们去,倒显得自己理亏了。 去就去呗,去了又能如何,他的庄稼一早就毁了,地都干成那样了,又能查出什么。 思及此,辛老五不屑地“哼”了一声,昂起脑袋色厉内荏道:“行啊,你们想看就去看看呗。” 如此,唐璎等人便随他一道去了诸县。 分车时,易显仍独坐一轿,易启温跟朱又华一起,唐璎仍跟着姚半雪,辛老五赁不起车,便只能被迫跟田利芳挤到了一块儿。 一路上,辛老五实在忍不住了,皱眉道:“你这车上都啥味儿啊?咋比俺家猪圈还臭?” 自打到青州后,田利芳便将车内的物品一股脑儿都清了出去,饶是如此,留下的余味依旧臭不可闻,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肥料啊。”田利芳面露不虞,“肥料可不都是这味儿吗?难道你家肥料是香的?” 辛老五瞪眼,“谁说不是,易启温给俺们发的肥料就是香的。” 说罢咬牙切齿道:“那香肥果然有问题。” 听到肥料是香的,田利芳来了些兴趣,见辛老五一副愤恨的模样,亦不欲与他纠缠,索性决定自己去看看。 到了诸县后,他问:“你家在哪儿?” 辛老五指向不远处的一间矮舍,“那儿就是了。” 几人下了车,俱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烈日下,辛老五那两亩土地已然裂开,如蟒蛇的鳞片般刺剌剌一片,唯有缝隙间的几株杂草病怏怏地挂着,放眼望去,皆是开裂的浅褐色,与邻户松软的良田形成鲜明的对比。 易启温见了此景亦是震惊不已,二话不说拿出工具就开始检测。 半柱香后,他从土地间抬起头,“尚未发现对人体有害的毒物,然而……” 他的神色有些难看,“土地开裂的原因依旧不明。” 说罢,又转眸看向邻近的几户农田,未见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问题并非出在肥料上…… 然而—— “你说没毒就没毒?” 辛老五冷笑:“我儿子分明是吃了地里的作物之后才过世的,如今庄稼都死光了,证据早没了!” 唐璎看向他,眼神逐渐冷淡,“那你要如何?” 辛老五则恶狠狠地盯着易启温,恨不能生啖其肉,“我要狗官赔我儿子的命!” 顿了顿,他眼眸微闪,又道:“还有我土地的损失,一千两!”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你就这般信任他?”…… 一张口就是一千两,这个辛老五的胃口着实不小。 来的路上唐璎便注意到了,诸县的村子里除了辛老五这一户,余下的农田一片大好。放眼望去,土壤肥沃,庄稼饱满,偶有谷香扑鼻而来,毫无荒芜的兆头。 如今他们尸也验了,地也看了,辛老五却仍然死咬住易启温不肯放,僵持不下后,竟还狮子大开口索要高额赔偿。 经过这一闹,唐璎算是彻底明白了辛老五的意图。 难怪州衙的验尸结果他不肯认,那辛询的死恐怕就是一场意外,是辛老五自己没看顾好孩子,才让辛询误吞异物后不慎被噎死了,想必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才会在她查案时百般阻挠,只顾哭喊。 而辛老五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便是想倚着农田毁了、证据没了的由头来讹易启温一笔。 毕竟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要能将事情闹大,自有想要息事宁人的倒霉蛋愿意自掏腰包,比如易显,可他儿子偏偏又是个不服输的种。 易启温那头结束后,田利芳便开始接手。 他做事很细,先是将一根木钉插入土中,感受着土壤层的湿度,可由于表皮太硬,木钉受阻,下了不到三寸便无法继续深入了。 随后,他又利用火成法来试土地的肥力,再以银杵为笔,将田地分成了十来个小块儿,随机抽取进行检测。 望着伏在地里忙活的田利芳,唐璎胸中升起一丝笃然,脑中已经有了主意。 她可以不相信易启温,但绝对信任田利芳。 热浪滚滚,干裂的地块在白日的炙烤下显得尤为狰狞。 半柱香后,田利芳已然汗流如注,大股大股的汗珠浸湿了他的长布褂,呼吸灼热,白皙的面皮亦被晒得通红。 唐璎递给她一方帕子,问:“如何了?” 田利芳抬起头,言语间还带着微微的喘息,“确实如小易大人所说,土中并未检测出对人体有害的毒物。” 唐璎点头,“土层开裂的原因可曾找到?” 田利芳摇了摇头,细眉歪拧着,显得有些费解,“青州的天儿虽热,却也没热到能引起旱灾的程度,而且……” 他戳了戳坚硬如石的地面,银杵所落之处,发出“嘭嘭”几声脆响。 “我方才试着用铜梃沿着开裂的缝隙往下探了几许,可无论伸多长,都始终感受不到松软的迹象……” 那铜梃既细且长,分了二十余节,端头可自由伸缩,是田利芳自制的土壤勘探工具,向下可达十数尺之深。 唐璎明白他的疑虑,若按常理来讲,饶是土地表层已经干涸到裂开了,深一些的土壤层却仍会有水分残留。可若田利芳将铜梃向下探了十余尺仍未感觉到松软的迹象,则说明辛老五的地块儿已经彻底硬化了。 不得不说,这片田属实旱得蹊跷。 唐璎按下心间疑惑,再次询问田利芳:“你确定土里没毒?” “自然。”田利芳十分笃 定:“虽然干裂的原因尚未找到,但毒素却是很容易被检测出来。” 唐璎“嗯”了一声,见辛老五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忽而俯下身,伸手探向那片皲裂的土地。 她两指一并,从裂开的缝隙中拈起两根枯草就往嘴里放。 枯草入口并不苦涩,细嚼之下,竟还溢起一阵清甜的栀子香。 唐璎胸中疑惑更甚,思索片刻,而后鹿眸一转,看向辛老五—— “这草虽非作物,却也跟辛询所吃的粮食一样,都是从你的地里长出来的,你可认?” 辛老五点头。 她伸出三根手指,“这样,三日之内,若我的身体未出现异样,便说明此地无毒,你可满意?” 唐璎的动作太快,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将枯草咽了下去。 朱又华大为震惊,暗叹这女御史当真是个狠人,不仅会验尸,还敢尝“毒”草,这般魄力,往后必然大有可为,心中暗生了些许巴结之意。 一旁的崔明和和易启温显得有些担忧,盯着唐璎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姚半雪的眸中则蓄满了愠怒,似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风雨欲来的催压之势,看的唐璎一脸莫名。 然而有趣的是,不管外间如何热闹,那位职级最高的巡抚自始至终都未曾有所动作,只是安静地坐在轿中远远地观察着他们。 辛老五似乎也并未料到唐璎竟敢如此大胆,一时气急败坏,疾吼道:“你你们官官相护,我要去建安告状!” 唐璎悠然一笑,“好啊,你去啊!” 既然看穿了他的意图,唐璎自然也不会再惯着他,对辛老五这类人,自证是没有用的,既然该走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了,她亦不必再客气了。 “说起告状,这我有经验。” 她浅笑了一声,“我不仅上殿弹劾过陛下,还敲过登闻鼓,臀、腰处共挨过三十五杖,几个月都下不来床,你要是有那个胆儿,尽管去告,我不拦着你。” 登闻鼓前被杖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那三十下带来的,并不只是一时的钻心之痛,而是永久的毛病。 从建安到青州的路上,每逢阴雨天,她的膝盖和后腰处便开始隐隐作痛,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自制的膏药换了几副也不见效,唯有死熬着,亟亟等待着天明。 这苦,辛老五必然不敢受。 果然,辛老五闻言,眸中闪过一抹惧色,方欲开口,唐璎续道:“上京后,你的案子将交由刑部审理,再由大理寺和都察院进行复核。当然,为了核查你供词的真实性,陛下和锦衣卫或许也会介入进来。” 辛老五大愕,锦衣卫这三个字落入耳中不异于一道惊雷。 从京畿到乡镇,就算有人不知道上十二卫,也绝不会没听过锦衣卫的恶名。在百姓眼中,他们行事不分青白,手段残忍,权力却又极大,如鬼魅般神出鬼没,无孔不入,是官老爷都不敢惹的罗刹,若是被他们盯上…… 辛老五打了个寒颤,一阵热意自两股间渗出。 唐璎那头却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你放心,若你因撒谎进了昭狱,本官会替你向圣上求情的。” 昭……昭狱…… “大大人!” 辛老五再也顾不得许多,“咚”一声跪下,伏到唐璎的官靴前哀求道:“大人!是草民记错了!阿询那孩子过世那夜鸡蛋吃多了,这才也被噎住了喉管,三更一过便没了……” 说到此处,他的嗓音变得凄惶,眼泪“唰”一下流了满脸,比之前的干嚎显得真诚多了。 “阿询这一去,没过几日草民家里的地也毁了,草民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在急怒之下将责任推到了小易大人身上” 其实辛老五自己也明白,村里头其他施了香肥的田都好好的,唯有他的裂开了,虽然找不出原因,但想来应当与香肥无关。 唐璎不喜被人跪,遂朝身旁的官差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将辛老五扶起来。 辛老五踉跄着站起来后,唐璎凝眉,“那一千两” 辛老五哪里还敢收,当即又跪了下去,“草民微贱!怎敢无故受小易大人的钱财,况且知州大人许诺的那笔抚恤金,也够草民抵一阵子了” 唐璎叹了口气,这秦知州也是够惨的,仗义疏财还要被骂 思及此,她意有所指道:“辛老五良田损毁一事,本与官府无关,然秦大人有诺在先,为了不让官府失信于民,该给的补偿还是要给,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一侧的朱又华,道:“咸南冰贵,州衙为了养护辛询的尸身想必费了不少银子,若这点儿补助银还让秦大人出……” 朱又华立刻会意,舔着脸笑道:“辛询一案,州衙耗费巨甚,秦知州劳苦功高,本官自然不舍得再让他破费。” 寻常官府下发给灾民的抚恤金至多不过二十两,而章寒英又替他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他拨起银来自然也爽快。 说罢,朱又华朝易显的官轿看了一眼,故意大声道:“辛老五最终去的是按院,按说该由按院的最高官员来拨款,然而小易大人的事儿就是下官的事儿,是以辛老五的那份银,青州府署愿代按院出!” 他谄媚的模样太过明显,唐璎心中嫌弃,面上却只作不知。 辛老五看不懂其中的关窍,一听有银子拿,对着朱又华又连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进屋为他们斟茶去了。 辛老五走后,躲在一旁看热闹的易显这才终于显了身。 他穿着一身云纹织锦的常服,瞧着有些厚重,因轿内设有冰盆,遂并不觉得炎热,可甫一出轿,后边的衣领处便立马被细汗浸湿。 易显似乎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夸赞了几句,又邀请她去府中做客。 “章御史,做得不错,有空去易府坐坐。” 唐璎自然听得出他的客气之意,两袖一拢,恭敬道:“下官不才,多谢巡抚大人厚爱,大人若有吩咐,下官愿随时效劳。” 易显满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转身去寻姚半雪了。 一旁的易启温亦对她十分感激,方欲行礼,却被唐璎阻止,“小易大人且慢。” 易启温乃正三品的按察使,他的礼,她承受不起。 见唐璎不欲受礼,易启温倒也不勉强,爽朗道:“辛老五一事,章御史帮了我忒大的忙,我该感恩的。” 唐璎敛眸:“小易大人客气了。” 见她一副谨慎周正的模样,易启温越发觉得有趣,凤眸微弯,脸上扬起热烈的笑,“御史身心清正,有胆有谋,我敬御史为人,欲与御史交个朋友,如何?” 眼前的男子一身清爽的白袍,头顶精致的藤蔓紫玉冠,五官俊朗,眼神纯澈,唐璎对他并不反感,遂答道:“能与小易大人以友相称,实乃寒英之幸。” 她这一应,易启温的凤眸弯得更深了,随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亲热道:“你方来青州,想必对此地还不太熟悉,这样,我先带你去感受一下青州的曲艺。” 他自袖中掏出一枚紫玉,递给唐璎。 “过几日慧芳园有场琵琶宴,此玉乃通行令,凡携玉者可带一名同伴入宴。慧芳园我常去,跟里头的乐师都很熟,是故也用不上这枚令牌,届时你若得空,可带田兄一同前往,你二人若来,我必在此恭候。” 唐璎对乐器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反倒是田利芳这个琵琶痴,确实特别喜欢。 想到田利芳,她便也没有拒绝,拱手道:“多谢小易大人。” 就在她伸手接过紫玉的刹那,似乎有一双寒眸正朝她望来,带着深深的不虞,可等她再次回望过去时,那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挪开了目光。 另一头,易显注意到了唐璎的目光,迟疑片刻,对着姚半雪匆匆耳语了几句,便带着易启温离开了。 易氏父子走后,唐璎将田利芳叫到一边,“帮个忙。” “好。” 唐璎哭笑不得,“我还没说呢。” “那你说。” 唐璎咳嗽一声,凑近低声道:“辛老五的那两亩地,你得了空便来瞧瞧,帮我找出干裂的原因。” 田利芳答应得十分爽快,“没问题,我正巧也想知道呢,只不过这事儿还得等几天,我那抗蝗的土肥近日就快研制出来了,届时得了空,我跟易兄一起。” 听他提起易启温,唐璎有些欲言又止,“你就这般信任他?” 田利芳坦言:“我觉得易兄为人不错,热情,谦逊,好学,擅农,还十分有钻研精神,值得结交。” 诚然,易启温待她也确实不错,但唐璎不会 无故相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曾与她患难与共,生死相交。 她有太多前车之鉴了 墨修永,黎靖北,姚半雪,他们都曾为她豁出过性命,然而这些人,都不值得她深交。 见挚友如此雀跃,唐璎默了默,最终也没能说些什么,只道了声“万事小心。” 田利芳离开之际,唐璎叫住了他——“等等。” 她将手中的紫玉递给他,“此乃慧芳园的通行令,是小易大人给我们的,说是过几日园内会办琵琶宴,邀你我过去同聚。我无意赴宴,凭此玉,你可再邀一人同往。” 唐璎对丝竹管弦之类的东西委实兴趣缺缺,既然易启温方才提到了田利芳,那她将紫玉交与他也是一样的。 田利芳颤抖着手接过玉,小小的眼睛里似淬满了星光,“我在维扬时就听过慧芳园的名号,听说里头的名伶都是从全国各地挑选而来的,一曲起,如闻仙乐,令人久久不能回神。” 说罢还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 看到田利芳发自内心的高兴,唐璎唇角微翘,内心亦跟着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喜悦之色。 处理完辛老五的事儿,一行人便打道回了府署。 临行前,朱又华还朝她好一番挤眉弄眼,“辛老五的事儿啊,还得咱章御史出马。” 唐璎垂首,“朱大人谬赞了。” 朱又华“诶”了一声,“寒英不必谦虚,似你这般人才,属实不该被埋没在青州,你且等着,本官这就向陛下写折子举荐你,求他将你调回建安。” 唐璎一愣,旋即明白了朱又华的用意。 敢情他是以为她在建安犯了错,惹恼了皇帝,才会被黎靖北贬到这里来。 唐璎默然片刻,道:“……你最好不要。” 朱又华摆摆手,“寒英不必同我客气。” 什么“最好不要”,似章寒英这类人,他清楚得很! 这种官儿瞧着清正,平日里最爱把廉洁奉公挂在嘴边,可等到真正被贬后,哪一个不是眼巴巴地盼着回去? 这种人,他可见多了。 朱又华自信一笑,朝她扬了扬眉,末了还摆出一副“我懂的,包在哥身上”的表情,看的唐璎莫名其妙。 回到府署后,眼见暮色将合,他又着手为三人安排住处。 不得不说,朱又华虽然在为官上略显油腻,谄媚得过于明显,却也是个十分周到的人,对几人下榻之处的安排更是费了不少心思。 图纸上,除开他精心挑选的四处宅院外,还另外安排了五个备选,若姚半雪等人对那四处都不满意,还可以从备选中挑。 唐璎对住宿的要求不高,干净即可,眼睛扫过其中的一处备选时,忍不住奇道:“此处怎在闹市区?” 朱又华处事周全,替他们寻的几处院落皆处在较为幽静的地方,且离市区又不算太远,方便出行,可唯独西南角的那处小院坐落在正街处,离闹市区不到一里。 朱又华解释:“此处虽然毗邻闹市,离姚大人的老宅却很近,乘轿的话一柱香可到,不仅如此,崔大人的宅邸也在那附近,姚大人若有差遣倒也方便。” 唐璎了然,朱又华不说她都差点儿忘了姚半雪的祖籍也是青州的。 ……等等……什么崔大人…… 她顿了顿,迟疑道:“您说的崔大人,可是按察司的那位副使崔明和?” “正是。” 崔明和若住在那附近,难道古月姐姐也……一时间,唐璎听见自己的心跳动得飞快。 “大人,我们不若就在此处落脚吧。” 她笑着看向姚半雪,鹿眸清亮,“姚大人先前不是说要回家祭祖嘛,此番正好,路程短,您回去也方便点儿。” 鬼都知道姚半雪那番祭祖的说辞不过是搪塞之言,他此来青州定然另有目的,只是不方便让她知晓罢了。 可知道又如何呢?她不过借力打力罢了。 姚半雪垂着眸,认真地观看着图纸,半晌都未发话。 朱又华则有些为难,“这院子好是好,但唯有一点……” 说到此处,他显得有些懊丧,“因为是临时备选的宅子,我尚未来得及派人打扫,卧房里头积满了灰,还有艾蛛,唯有西头的几间耳房干净些,倒是能住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显然也清楚以姚半雪这般尊贵的身份定然不会去住下人住过的耳房。 唐璎亦有些失望,先不说耳房的问题,姚半雪洁癖至斯,又怎会容忍自己的生命中出现“灰尘”、“艾蛛”等物。 就在她准备提出分开住时,姚半雪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寒—— “无妨,就选那里吧。”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为何接他的玉?”…… 傍晚,朱又华再次将唐璎和姚半雪带去了寻香楼。 为了避免上回的失态,他今日并未饮酒,只顾着布菜,饶是如此,姚半雪依旧躲他躲得远远的。 趁二人用膳之际,朱又华又派了七八个仆役去为他们打扫住所,责令几人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将整个院落打扫得纤尘不染。 田利芳倒是没跟来,他拿了紫玉后便去找易启温道谢了。 朱又华陪姚、唐二人用完膳后,一直守到姚府的马车驶来才离开。 姚半雪自决定在闹市区的院子落脚后,便舍了官轿,改换自家马车出行。 ——“还不快上来?” 须臾,马车上传来一道不耐的声音。 姚半雪上车后,唐璎原打算乘官府的马车回去,却突然被他叫去同乘。 无奈,她只能跟着上了姚府的车。 不得不说,姚家不愧是颖川世家,马车竟比官轿还舒服,不仅坐着毫无颠簸感,空间还宽敞。 姚半雪官居三品,出行从贵,从建安城到青州府以来用的都是最好的车撵,唐璎便也跟着蹭了一路,她也不知道自己跟着姚半雪享受惯了以后还能不能适应别的马车。 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明朗,清辉洒满万物,浮光霭霭,如轻纱笼罩,静谧而柔美,不染纤尘。 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一如以往无数个在车内独处的日夜,直到—— 姚半雪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寒凉,“你当自己是神农氏,有毒的草也敢尝?” 又是冷漠的脸色……又是训诫的语气…… 唐璎微愕,旋即想起她在辛老五地里尝了两根枯草的事儿,明白了姚半雪生气的缘由。 他显然对她“以身试毒”的做法有些不满。 见唐璎面色怔愣,姚半雪还以为她受了惊吓,咳嗽一声,微微放柔了声线,“那草里没毒。” 草里没毒他为何为会知道? ——这是唐璎心头浮上来的第一个疑问,但很快被她压下。 无所谓,反正他知道也不会告诉她。 唐璎“嗯”了一声,淡然道:“姚大人莫担心,我与田利芳自小相识,他精通水利农田,而我,亦相信他。” 她十二岁起就结识了田利芳,彼时外祖父罹患呆症,她在龙大夫手底下当学徒,替人抓药时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那人便是田利芳。 田利芳五岁时父母双亡,是由他祖母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深厚。几年后,他祖母病重,田家清寒无钱看病,田利芳便提出要来医馆帮忙,不要薪资,不必管饭,仅需医馆支付几味药材即可。 他生的瘦弱,年龄也不大,是个木讷少言的性子,大冬天的,身上的衣物全是破洞,形似乞丐。 医馆的学徒很辛苦,唐璎看他年龄小,不忍他受累,遂替他垫了一笔药钱。 这本是她的无心之举,可这一恩,他却记了十余年,以致原本无心官场的他,在灵桑寺经她一劝,立刻就跟着入了仕。 田利芳对她倾心相付,唐璎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他呢? 近十年来,她历经风雨,受到过呵护,亦经历过背叛,事到如今,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真正值得她信任,唯余田利芳跟古月二人,其次便是陆子旭,以及久未联系的宥宁了。 信任田利芳? 姚半雪别过脸,眸子转向窗外,既未说“关我何事”,也没说“与我何干”,脸色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竟这般信任田利芳那么他对章寒英的印象又如何呢? 嗯待人温和,一身清正,洞悉世事却不随大流,眸中似藏了一团火,时而浓烈,时而淡漠,忽明忽灭,让人瞧不真切,唯有骨子里那一抹倔永恒不灭。 似乎从初见起,她就是那样的。 他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以他的 观察,章寒英此人虽然瞧着亲和,实则对人抱有极强的防范心理,无论对自己也好,对今上也罢,就连对陆子旭和宋怀州都有所保留,不知这个田利芳究竟有何不同,竟能得她如此信任。 还有那个易启温…… 姚半雪垂眸,手不自觉捏紧。 辛老五走后,易显便下了轿,跟章寒英打过招呼后又对他好一番殷勤,具体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一绿一白两道身影吸引。 那一男一女不知聊了些什么,笑得十分开心。 她似乎跟谁都聊得来,但他清楚,没有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内心。 两人聊得正欢时,那易启温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不知道躲一下,只是无所谓地笑笑,还顺手接了易启温给的玉。 易启温并非长辈,难道她不知道男子赠玉的含义么?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 “为何接他的玉?” 唐璎不解,“嗯?” 姚半雪咳嗽一声,“就是易启温给你的那块紫玉。” 原来是这事儿啊。 姚半雪今日的状态委实有些奇怪,唐璎微微皱眉,如实道:“小易大人感念下官替他解决了辛老五的麻烦,作为报答,欲邀我去慧芳园听曲,还赠了我一块紫玉,那紫玉便是参宴的凭证,我不喜乐,故将那玉转赠给田利芳了。” 顿了顿,又道:“宴毕,那玉是要被慧芳园的老板收回去的,利芳也不会久留。” 同易启温之间的交往是她的私事儿,唐璎原本无需对姚半雪解释那么多,然而那紫玉毕竟贵重,容易引发误会—— 她既为御史,当以身作则,赠受的一应财物,须公开透明,如此才能不落人口舌。 然而这段解释却并未让姚半雪的心情有所好转,易启温赠玉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心生烦躁。 易显虽然瞧着其貌不扬,那易启温却是好看的,眉目疏朗,凤眸灼灼,细看之下,竟跟章寒英曾经的心上人墨修永还有些相似,传闻墨修永在入仕前,亦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白日里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姚半雪的心脏仿佛被蚂蚁咬了一口,微麻微痒,带着丝丝缕缕的钝痛,他很厌恶这样的情绪,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唐璎却并未察觉,她想着开裂的田地,想着连铜梃都探不到的水源,越想越不对劲。 “大人,辛老五的案子” 姚半雪打断她,语气微僵,“怎么,你还想让我夸你不成?” 唐璎愕然,显然不太能适应他突如其来的冷硬,眉毛一拧,语气亦跟着凉了下来,“大人一定要这般同我说话吗?” 不得不说,姚半雪今日确实很反常。 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永远给人一种淡泊世俗的高深之感,瞧着比她这个曾经的修行之人还要冰清玉洁。 唐璎鲜少见过他发怒,就连曹佑过世后,他虽然先后经历过颓丧和迷惘,可外露出来的情绪却依旧不甚明显,何至于像现在这般? 况且……姚半雪能好好跟她说话就已经顶了天了,谈夸赞?简直是奢求。 马蹄踏在夜色里,车轮滚滚,铃声幽幽,为这寂寥的夜平添了一抹慌乱之感。 气氛有些尴尬。 姚半雪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放下车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睇了她一眼,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唐璎咳嗽一声,缓声道:“我是想说,辛老五的案子……似乎有些蹊跷……” 姚半雪半支着下颌,神思似乎又有些游离,漫不经心道:“怎么说?” 唐璎也不管他听不听,径自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辛老五讹人不假,可短短两个多月,他的地为何会裂成那样?而且据田利芳所说,那样的地往后再也种不得庄稼了” 唐璎几乎敢肯定,田毁一事并非辛老五所为。 辛老五再如何蛮横也不敢拿他地里的作物开玩笑,他家拢共就两亩田,也就勉强能养活他和辛询两个人。 他家中贫寒,除此以外身无长物,就连给儿子交束脩的余钱都没有,可就指着这地过活呢,既如此,如何又敢轻易毁了? 况且……唐璎抿唇,他就算有这胆儿,却也没这本事。 那土层的表面旱如蛇鳞,其上作物俱尽,铜梃下到土壤十数尺深都探不到水源……这般异象,远非一般人力所能及,辛老五若非有通天的本事,绝无可能将土层破坏到这等程度。 她叹了口气,“地毁无非两种因素,天灾,亦或是人为,可我隐隐觉得,人为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 看似纯善的秦知州、热情周到的朱又华、潇洒坦荡的易启温、隐而不发的易显……唐璎隐隐觉得,这其中必有知情者。 或许她今日所为,正巧着了某个人的道儿,那人欲借她的手将某件事给掩盖下来,而她今日的处理结果亦是那人想看到的,毕竟这里头除了蒙在鼓里的辛老五,每个人离去时,表情都是那么满意…… 姚半雪并未否认她的猜想,沉吟片刻,直言道:“那香肥有问题。” 唐璎大惊,“你是说易启温他” “不,肥料一事,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情。”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唐璎还欲再问,姚半雪已经闭上了眼,又摆出一副不欲作答的死样子。 她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决定换个话题,“您之前说我阿姊的身份不简单” 姚半雪今日似乎格外不耐烦,“自己想。” 须臾,似又觉得方才的话太过生硬,睁开眼,朝着前方的一栋小院轻轻扬了扬下颌—— “或者你亲自去问问她。” 唐璎依言望去,闹市区的街道旁店肆林立,屋宇鳞次栉比,重重叠叠间,一方熟悉的牌匾映入眼帘,直让她热泪盈眶。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人可以活得糊涂,但不能…… 墨黑的牌匾上,印着三个偌大的烫金字体——允棠阁。 美哉嘉禾颂,允以甘棠诗【1】,谓之允棠阁。 凝神间,马车停了下来。 朱又华此前并未将崔明和院落的具体位置告诉过唐璎,然而当她看到那方牌匾时,便也无需寻找了。 允棠阁是一间商铺,位于闹市的正中心,店铺后头带有一方小院,那小院,应当就是崔明和的住所。 她和姚半雪、田利芳三人临时租住的小院恰巧就在允棠阁的斜对角,两间院子仅一街之隔。 唐璎忍住眸中泪意,方欲下车,一张白色的帕子落到她膝上,轻轻柔软的。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月光下,姚半雪正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幽寒的眸中倒映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擦擦吧。” 他留下这句话,默然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下了车回去休息了。 姚半雪走后,唐璎并未立刻下车,想着和古月姐姐的回忆,不禁有些近乡情怯。 圆月高悬于天,月辉倾洒而下,铺满她的双膝,如柔荑般抚过,亲昵而温暖。 望着那方锦帕,唐璎心中微涩,若非古月姐姐, 她的这双膝盖一早便废了。 踌躇间,允棠阁内的烛火次第熄灭。 隔着薄透的窗纸和微弱的烛光,一方美人的侧影跃然眼前,她身姿纤细,背脊瘦削,似乎正弯腰剪着剩余的烛芯。 再不走,店铺就要打烊了。 唐璎心念一动,不再犹豫,上前扣响了门扉。 听见敲门声,美人的身影明显一滞,嗓音也染了些胆怯——“谁啊?” 唐璎一怔,这声音很熟悉,但不是古月姐姐的。 “是我,”她顿了顿,“章寒英。” 须臾,“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从里头探出一张平淡的脸,那人见了她似乎十分意外,“章姑娘?” 唐璎“嗯”了一声,隐下心间失望,温和地笑了笑,“九娘,好久不见。” 杨九娘颔首,眸中闪过惊喜之色,亦柔声回道:“章姑娘,好久不见。” 门外的女子一身官袍,身姿纤瘦却挺拔,五官秀致,鹿眸微微弯起,浮出清浅的笑意。 杨九娘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见到章寒英的一天。 祖父过世后,她便随家人回了青州,在青州的这两年,父母知她心有所伤,从未催促过她嫁人。 为了养活自己,她便来允棠阁当了凤娘,整日对着机杼和绣品,日子过得寡淡却也松快,时日久了,往昔的伤痛似乎也在岁月的流矢中逐渐消散,如今再见故人,那些沸腾的情绪又被一丝一缕地勾了出来。 寒暄过后,杨九娘将唐璎请了进来。 “你如今做了官,瞧着倒是很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唐璎的衣着上,看得很仔细,一针一线也不放过。 绿色的官袍,配着乌角带,彩色的鸂鶒补子,是咸南低阶官员的服饰。 江郎若是还活着,这样的袍子也早该穿上了吧。 杨九娘心下黯然,替唐璎斟了一杯茶,笑言:“章姑娘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顿了顿,又有些羞窘,“或许我该称您为‘章大人’了。” 允棠阁只卖衣裳、鞋袜、珠钗、胭脂水粉之类的女子饰物,章姑娘既当了官,珠翠类的饰品应当很难用上了,若是想寻好一些的织物,她这里倒是有不少。 杨九娘垂下头,江郎一案,章寒英始终有恩于她,她无以为报,除了蜀锦鞋,她还想替她做身衣裳来着,只可惜两年前她有热孝在身,料子尚未选好便匆匆随父亲回了青州,而后一直未寻到机会 思及此,她腼腆道一笑:“章大人,我来替您做身常服吧。” 唐璎莞尔,“九娘不必破费,我不缺衣物,还有,你唤我寒英即可。” 杨九娘听言虽有些失望,却还是很快接受了她的决定,“行,寒英若有需要,尽管跟九娘说。” 唐璎点头,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之色,解释道:“我初到青州,就是想随意转转,并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她抬眸环顾四周,忽而被橱窗内一双赭色的绣鞋吸引,同样的鞋履她也有一双,“那是……” 杨九娘点头,“我欲送给江郎的蜀锦鞋。” 她淡淡解释:“江郎过世后,为免睹物思人,我便将这双鞋锁进了箱子里头,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忘记……” 她叹了口气,“可初来青州那几日,祖父七七一过,父亲也得了病,我愁得整夜不能眠,对江郎的思念也愈发强烈,为解相思,便又忍不住将那锦鞋拿出来瞧,瞧着它,仿佛就能感受到江郎时时陪在我身边,鼓励着我,如此周而复始,我亦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瞧着九娘抚摸着蜀锦缎面的手,唐璎心下怆然,“能走出来就好,江临若是能见到你如今的样子,想必他在天之灵亦感欣慰。” 杨九娘却摇了摇头,“或许是我自私吧,日子好转后,我对江郎的思念竟也随之减少了,如今日日瞧着这鞋履,除开江郎的忌日外,余下的时候心态尚算平和。” 她腼腆地笑了笑,朴素而亲切,“况且……自我入了允棠阁之后,老板、掌柜的都待我十分亲切,我亦结识了不少凤娘,每日忙碌着,偶尔聊些趣闻轶事,日子过的倒也充实。” 听到“老板”二字,唐璎呼吸一滞,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们老板是?” 其实她早有答案,允棠阁是她妹妹阿芙一手创立的,总店设在建安的桐花街,将将开业时古月姐姐也曾去帮衬过不少,而阿芙早已去了蜀地,如今她既然能在青州看见这家店,则说明 这一刻,唐璎竟觉得有些紧张,嘴唇紧抿,喉咙干涩,眼睫微微颤抖着,仿佛还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咚咚”声。 岂料下一刻,九娘的回答却让令她十分失望—— “我们的老板姓史,是苏州那边过来的。” 唐璎“哦”了一声,心下猛沉,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顿了片刻,她犹不死心地指向允棠阁后方的小院,“那处也是史老板的别院吗?” 九娘摇头,“非也,那是”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名女子踏着月色自厢房内走出。 她身姿纤然,皓影绰约,手中的提灯亮着微弱的光,翩跹而过,似蜻蜓点水,又似流萤飞舞,隐逸在小院的花团锦簇间,宛如人间仙子。 夜色葳蕤,暖风拂过,她手中的孤灯忽明忽灭,散发着幽静暖黄的光。 女子卸下了往日的雍容繁复,未戴珠饰,一身朴素的荆钗布裙,为她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那件裙裳,是唐璎从灵桑寺寄给她的。 她再也抑制不住,喉头涩然,声音亦有些哽咽—— “古月阿姊……” 古月闻声回头,见了唐璎,美眸微张,盈盈月色下,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我见犹怜。 “阿璎?” 四目相对间,唐璎亦红了眼眶,一头冲过去将古月拥了个满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讲起。 九娘愕然:阿英? 掌柜叫得这般亲切,难道她同寒英一早就认识? 古月似也察觉出了不妥,微微推开唐璎,向九娘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我远道而来的干妹妹,名叫章寒英。” 唐璎今日穿着官袍过来的,是以古月刻意隐去了她的真实身份,只说她是自己的“干妹妹”。 说罢又向唐璎介绍起杨九娘,“这位是我们允棠阁最出色的凤娘之一,我们都称呼她为九娘。” 听到“最出色的凤娘之一”的称号,九娘腼腆一笑,“掌柜过誉了。” 她抿了抿唇,又道:“其实我跟章大人早在维扬便认识了,是她查清了江郎之死的真相,于我有大恩。” 古月闻言眼皮一撩,故作惊讶道:“原来她这般厉害啊。”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说得唐璎都开始脸皮发热,幽幽地看了九娘一眼,“都说了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眼见夜色愈深,宵禁似乎快到了,古月拉过九娘的手,温声道:“我跟寒英好容易姐妹相聚,一会儿还有许多话要聊,今日你也累了,且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九娘并未多疑,道了声“掌柜辛苦“便去前厅收拾包袱了。 九娘走后,古月将唐璎带进了她的小院,落座后,又去厢房给她拿了张毯子,“夜间凉,莫冻着膝盖。” 阿姊还记得她膝有寒疾…… 唐璎敛下长睫,问出了四年以来最关心的问题:“阿姊,你过得好吗?” 古月替她铺开毛毯,笑吟吟地答道:“自然好,有崔郎在,有什么苦头也轮不到我身上。” 她的语调不似作假,唐璎抬眸,却听见她问:“那你呢?” 唐璎一顿,她似乎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她呢?她过得好吗? 她给自己的回答是:我过得很好。 或许在别人看来,她历经坎坷,屡受挫折,哪怕曾经光辉过,却也只是昙花一现,最后仍落了个被贬的下场,可谓十分凄惨。然而她却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她从前是贵女,是后妃,是修行之人,然而无论哪一种身份,她都必须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该角色所赋予她的责任,而她如今是御史,是言官,是自己人 生的掌舵人,哪怕孑然一身,受尽冷眼,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她的生命中并不只有荆棘,还有鲜花,哪怕那些鲜花是染着血的,那也是她主动踩过荆棘丛时流下的,鲜活且热烈。 “阿姊放心,我过得很好。” 泠泠月辉下,唐璎道出了她这四年以来的经历——自请被废后去了灵桑寺,师父故去后又去做了御史,后来又因“做错事”而被贬来了青州,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刻意隐去了一路以来的不易。 言讫,她似有些疑惑,“阿姊为何会知道我的化名?” 方才古月同九娘介绍她时,分明说了“章寒英”三个字。 古月坦言:“陛下告诉我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有通信。” 未等她细问,她又叹道:“阿璎,你变了许多……真好。” 唐璎不解。 古月笑了笑,似月下的仙子,“如化名这样的细节,你从前根本不会在意,而如今你不仅察觉到了,还敢当着我的面儿质疑出来,真好。” 她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泛起柔波,“人可以活得糊涂,但不能真糊涂,阿璎瞧着似比以往透彻了不少。” 唐璎沉吟片刻,似乎明白了她高兴的缘由。 须臾,又抛出第二个疑问:“阿姊为何会在青州?” 她记得古月被流放的地方分明是更为荒凉的惠州,她托明藏小师兄寄的衣物亦是往惠州寄去的,为何最后又随阿姊一起来了青州? 听她提起青州,古月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怀念,“此处是我父亲的故居。” 唐璎微讶,“安国公的祖籍在青州?” 可是楚逢不是同她的姨母章薇一样都是维扬人吗?怎么又跟青州扯上关系了? 古月听言却摇了摇头:“我并非安国公的女儿,我乃已故太傅刘泽骞之女。”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你对陛下当真从未动过心…… 阿姊竟是刘太傅的女儿?! 唐璎太过震惊,以致头脑空白了一瞬。 她突然想起离宫前黎靖北说过的话—— “去青州看看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相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她想见的人是古月,至于想了解的事……唐璎垂下眼,依黎靖北的意思……难道他当年流放阿姊另有隐情? 也难怪姚半雪会说古月的身份不一般,还她想一想“陛下的老师是谁”。 陛下的老师正是四儒之首刘泽骞……那个地位比陆讳、钟谧、以及朱明镜三人都要高的存在。 原来原来 唐璎心口泛酸,五脏六腑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搅得一团乱麻。 如果阿姊是刘泽骞的女儿,那么,“陛下他” 古月不知她心绪,见唐璎始终盯着自己的裙裳看,嫣然一笑,“眼熟吗?” 唐璎点头,这条裙子是她从灵桑寺寄给古月的,彼时她尚在修行,每每思及远在边境的阿姊,心中始终难以清净,便总会时不时托明藏小师兄寄些衣物过去。 古月被流放后成了待罪之身,迢迢千里,行踪不定,锦书尚且难达,更何况一些具实化的衣物,至于这些衣物最终能否落到古月手里,唐璎并未抱太大希望。 她所行,不过是图些慰藉罢了,仿佛这些东西寄出去了,阿姊便能好过一些。 “你从维扬寄去惠州的那些衣物,都被陛下转寄到了青州。”古月笑着解释,却听得唐璎浑身一震。 黎靖北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她离宫后去了维扬,知她削发入了灵桑寺,也知她思念阿姊,一次又一次地往惠州寄送过衣物…… 唐璎有些不是滋味,还俗后,她曾托姚半雪替她更换过户籍,还改了名姓,为的就是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如此费心遮掩,却未曾料到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她。 唐璎心下涩然,声音微有些哽咽,“阿姊……当年你被流放的真相,能细说与我听吗?” 即使她心中隐有猜测,却还是想听阿姊亲口道来。 古月应声抬头,眼中闪过犹豫。 往昔的岁月太过凄惨,楚夫人临死前狰狞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她本不欲回忆,但见阿璎面色凝重,眼中带有渴求,还是忍不下心来拒绝。 她哆嗦着朱唇开口:“嘉宁十五年,陛下来青州探望老师,靖王得知后,为了陷害陛下,不惜故意扩散疫病,以致刘太傅不幸染疫,不久已是油尽灯枯之态。临终前,太傅将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托付给了陛下。” 黎靖北遭靖王构陷一事唐璎略有耳闻,这是他们成婚一年前发生的事。 彼时他心系墨修永,并未对太子有过太多关注,自然也就不清楚古月和刘太傅在此间扮演的角色。 “青州疫发时,我尚在建安,正欲与崔郎成亲。” 古月絮絮说着往事,面露怅然,眸色映在月光下显得破碎而幽泠,“我出身风尘,本不堪配崔家嫡子,奈何崔郎对我用情至深,扬言非我不娶,崔家的几位长老即便看不上我,却也拗不过崔郎,闹过几回后便也松了口。” 她讽然一笑,“为保全崔家颜面,那些人提议将婚宴从简,他们看我孑然一身,在建安举目无亲,又羞辱似地给了我三十两银的彩礼,然而我并未收下……” 三十两银? 唐璎听着有些可笑,美人斋势盛时,阿姊每年能挣上万两银不止!何愁他这三十两银?! “家父不忍我受此辱,欲赶来建安为我撑场面,并在喜宴上当众认下我这个女儿,只可惜,他尚未来得及走出城门,便被靖王的人抓了回去,被迫与染疫的百姓关在了一起……” 唐璎抿唇,胸口有些发紧,此后发生的事她也大致清楚了。 刘太傅生前豁达博学,德高望重,曾是不少读书人的精神支柱,而靖王为了构陷太子,刻意散布黎靖北杀师的谣言,引得天下士子不满,纷纷罢考科举,上书请求嘉宁帝废除太子,黎靖北的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 然而诬陷终究是诬陷,嘉宁帝即便有心偏袒靖王,却也找不出黎靖北杀师的证据,便是连个“废”的由头都没有。为平众怒,他只好责令太子“将功补过”,拨了几批赈灾款和药材下去,让太子留在青州赈灾。 此后,靖王持续发力,先是派人截获了药材,以致疫情不断扩大,让太子落了个“不念民艰,肆意迁延”的骂名,等赈灾款到青州后,又刻意阻击太子,并污蔑其伙同青州刺史贪墨赈灾银…… 三王相争时,诸如此类的陷害不计其数,黎靖北为储时可没少吃亏,也无怪他登基后会大肆贬杀靖王同党了。 夜色愈浓,月影遍地,有微风轻拂过花瓣,带起一院幽香。 古月叹了口气,拂开唐璎肩头的落瓣,感慨道:“其实这些年……陛下待我不薄。” 她支着肘细细回忆道:“嘉宁十六年,我欲修建美人斋,正为银钱犯愁,彼时崔郎尚未当家,虽有心支持,于钱财一事上却也作不得主,而美人斋之所以能有昔日的繁华,除阿瑾的资助外,陛下也曾在背后打点过不少。” 唐璎微愕,美人斋初建时她将将嫁入东宫,成婚的四年里,她竟从未听黎靖北提起过这事儿。 凝神间,她又听古月续道:“嘉宁二十年,先帝身然沉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意图夺权。饶是嘉宁帝直系子嗣中的恭王、靖王皆已过世,身为太子的陛下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只因远在边疆的宣平王和年幼的福安郡王亦不错的继位人选,陛下于几位皇储中并无优势,因为他……” 她垂下眼睑:“血统有异……” 这点唐璎也清楚,黎靖北的生母是北梁的公主,他身上亦承了一半北梁皇室的血脉,为储时就曾多次遭人非议,又因其长相过于妖艳,不论是在朝野还是民间,他自小就不若其他两个兄弟受人爱戴。 唐璎忽觉喉咙发紧,起身替两人斟茶,小啜一口后,眼皮略微有些颤抖,“阿姊被流放一事也跟刘太傅有关吗?” 古月点头,低眸喃声道:“家父身份特殊,有权有势的学生亦不在少数。嘉宁末年,时局动荡,人心惶惶,身为其女,建安我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她说得很隐晦,唐璎却听得明白。 嘉宁二十年,时值新旧交替之际,皇权更迭,人心难测,黎靖北本就因血统问题而饱受质疑,后又因青州时疫而陷在杀师和贪墨的谣言中,如履薄冰。 刘泽骞乃四儒之首,于文官中威望甚众,身后拥趸万千,古月身为其女,必受其咎——若有人打着为先师女儿复仇的名号行不轨之事,不但 对黎靖北不利,古月的处境也很危险。 所以他才…… 月辉朦胧,茶水氤氲,气氛一派闲适,然而此时的唐璎却并不平静。 及至此,她已经大致弄清了阿姊被流放的真相,思及黎靖北屡屡望向她的眼神,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痛,她忽然就不想再听下去了。 “阿姊,我……” 许是风声太大,盖住了她的呢喃,古月并未察觉到唐璎的声音,兀自续道—— “后来……张己察觉到楚夫人入了京,并将此事禀告了陛下,陛下得知后,便用你的生辰宴做了个局,让我与楚夫人在宴席上‘偶遇’。” 说到此处,古月的秀眉微微拧起,眸光也逐渐暗了下去,“陛下清楚我与楚夫人之间的血海深仇——那个女人,我若见了,必杀之,遂也让我成了局中人。楚夫人死后,他又趁着三司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给我判了死刑。” 她望向天边的月,眼尾泛起妖异的光,“其实我很感恩陛下,他是懂我的,若非手刃仇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说起故人,她的声音微微变尖,眸中蓄满恨意。 唐璎垂眸,阿姊同楚夫人之间的纠葛她也是清楚的。 当年,章公初患呆症,遍寻良药而不治,次女章蕴早已嫁去建安,唯长女章薇尚未婚嫁,成日守在父亲床头侍疾。 章公这一病,便让心仪章薇已久的安国公楚逢寻到了机会,声称章薇若嫁进楚府,他便将手中的稀有药材全数赠予章公,若是不够,还可再买,直至章公痊愈。 如此一来,章薇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为了能让父亲早日痊愈,没几日便草草将自己嫁去了楚府,却不是以楚夫人的名头,而是安国公妾室的身份。 唐璎慨叹:“外祖父虽然身染沉疴,可往昔到底是维扬一富,章家底蕴尚在,我道当年姨母为何肯去做小,可若阿姊的生父是刘太傅,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事实便是,章薇先楚逢一步认识了刘泽骞,两人情投意合,而后不知何故又分开了,等章薇嫁入楚府时,恐怕早已珠胎暗结。 安国公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故此才将章薇纳做了妾室,毕竟好面子是男人的天性,就算他再如何疼宠章薇,也绝不能容许自己的正室怀上别人的孩子。 故事原本到这里便可以打止,直到楚夫人的到来。 楚夫人在出阁前亦是高门贵女,向来骄矜惯了,为人阴毒又善妒,嫁进国公府后,眼见妾室比自己更得宠,没少给章薇母女使过绊子,更是趁着安国公入京述职之际,污蔑章薇与外人私通,当着她女儿的面私自将她沉了塘,而后又将尚未及笄的古月卖去青楼,受尽凌辱…… 月色渐稀,美人的思绪逐渐飘远,眼角眉梢都染着木然。 “靖王过世后,崔家已是强弩之末,崔郎独木难支,早生了退隐之心,而我亦因刘大儒女儿的身份而整日忧惧,茶饭不思,时时想着逃离建安,陛下得知后,遂借着我“毒杀楚夫人”的名头给崔郎‘施压’,让他‘自请被贬’,崔郎答应后,我的死罪便迅速被改为了流放。” 唐璎了然,“如此一来,一切看起来就像是陛下在以阿姊的性命为要挟,利用崔大人对您的深情来肃清异党、打压崔家,实则他只是想借着流放的由头将您平安送出建安,对吗?” 古月点头。 至此,便算是完整的故事了。 唐璎喟然,黎靖北的这一局,可谓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古月亦是感慨万千,眸光中透着唏嘘。 “临走前,我曾问过陛下,既知我为刘太傅之女,是个随时都会被异党拿来利用的存在,留着便是威胁,他为何不借机除掉,反而大费周折地来帮我?陛下却说,‘我答应过老师,无论如何都要保你。’” 她哽咽道:“陛下是这样说的,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暗夜幽寂无声,唯有微风拂过,带起一阵枝叶颤响。 良久,唐璎垂眸,“让阿姊回青州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 古月颔首,“去往惠州的路上,陛下偷偷换了人,回到父亲的故居后,我便用剩下的积蓄找人合开了这家允棠阁。” 顿了顿,“只是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被外人知晓,遂以‘崔掌柜’自居,并宣称店铺的老板唯有史老板一人。” 她温柔地笑了笑,眸中泛起疼爱之色,“过去的事我本不欲再次提起,今日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对陛下好一点,也对自己……好一点。” 说到此处,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唐璎抿着唇,一时竟无言以对。 须臾,古月又道:“诚然,陛下能登高位,政谋上的阴狠手段必然是少不了,然而我却觉得,陛下对于他在意的人和在意他的人,从来都狠不下心。” 这话唐璎是认同的,若说为储时的庇护是悄无声息的,那他登基后的纵容可谓明目张胆。 月光下,遒劲的枝桠趴伏在树干上,像极了黎靖北背后那些交错纵横的疤痕,想起那些伤,唐璎忽觉脏腑抽痛,一阵接一阵的无力感涌向四肢。 恍惚之际,她听见古月问—— “你实话告诉阿姊,你对陛下当真从未动过心?”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大人,您回来了。”…… 宵禁已过,街道上不宜再走动,唐璎遂索性歇在了古月的小院。古月并未同她睡在一起,而是去寻崔明和了。 夜浓如墨,唐璎却毫无睡意,躺在塌上辗转反侧,阿姊的话一直在脑中回荡—— “你对陛下当真从未动过心?” 她动过心吗? 应当是没有的。 东宫为妃时,她不曾为他去寻孙寄琴而感到难过,亦不会因他偶尔的柔情而感到欣喜,黎靖北对后妃的一言一行并不能挑起她的情绪,可若说她完全不在意,那也是假的。毕竟他曾救过她的命,也曾在她遭到亲人背叛时为她撑起过一片天。 黎靖北的真挚打动过她,她也曾为他奔波过、付出过。 她若不在意,便不会被他的“背叛”伤得如此之深,对他的恨意亦不会如此浓烈。然而比起夫君,黎靖北给她的感觉更像是战友,向来休戚与共,利益相关,一荣俱荣一顿俱损。 黎靖北娶她是迫于无奈,而她嫁过去的时候亦未怀着一颗真心,皇权之下,他们太过势弱,能活下来已是幸事,又谈何心动。 前途未定,生死渺茫,他们能以生死相托,却未必敢用真心相交。 况且,他若当真信任她,就该将真相都告诉她。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啪嗒”几声打在房檐上,好不吵闹。 思绪起伏间,唐璎愈感胸闷。 不知为何,误会解开后,她非但不觉高兴,反而越发难受起来。其实细想之下,黎靖北待她是真好 她想起他在朝会上对她一次次的纵容,还有那些分明怒到极点却隐忍不发的眼神,他从未当众斥责过她,在东宫时便是如此,到了朝堂亦如是。 恍惚间,她又想起黎靖北为她受过的那些伤,还有低眉抬首间他频频看过来的目光,一时心乱如麻。 少了仇恨的支撑,唐璎不知道往后该如何 面对他,他们缘分已尽,早已成陌路,可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知鸟叫,而后又归于平静。 天快亮了吗? 想着想着,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梦中,她似乎看到了漫天的火光,外祖父的老宅被烧毁,东宫的主殿顷刻间也化为灰烬。 火堆中走出两名男子,是墨修永和黎靖北,两人的身影相互交叠,似真似幻,神色俱是一派冷漠。 一会儿,她听见那位邗江少年玩笑般说道:“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一会儿,她又对上一双锐利的狐眸,那人瞳色妖冶,语调冷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火光四起,她无处可避,哭着,求着,哀嚎着,然而自始至终,那两人都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任由她被烈焰吞噬殆尽。钻心的灼烧感过后,她的最后一声嚎叫也被湮没在火光里。 卯时,鸡鸣声起,唐璎亦跟着醒了过来。 做了一宿的噩梦,她身心俱疲,打坐片刻,连早膳也来不及用,提笔写了一封密函。 密函写好后,她盖上官印,犹豫再三却并未寄去通政司,而是压到了枕头底下,洗漱完毕后一并带走了。 回到对街的住所,唐璎换了身官服,准备出门巡视。 官轿被姚半雪乘走了,她便选了来时的那辆马车。 今日天晴,煦日拨开云雾,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芳香,不时有微风相送,蝉鸣相迎,一派生机盎然,逸趣横生。 唐璎伸出手,拦住一缕微风,气流自指缝间钻过,泛起丝丝凉意,一颗焦躁的心竟也逐渐变得平静—— 或许她不该再囿于过去的黑暗,唯有眼前的清风才是她能掌握的。 凡是都察院派往地方的监察御史,通常掌有巡盐、巡漕、巡农、巡江、巡仓等职务,唐璎勉强算是个巡田的。 除此之外,她因受皇命所派,掌有代天子巡狩一职,故此体察民情,举劾尤专,肃清吏治亦成了必须项。 一连巡视完三个州郡的农田后,她又抽举、复查了五个县衙的文书,而后就实际情况弹劾、举荐了部分官吏,期间还抽空受理了一起马场失窃案的上诉,将将审理完,白马县杀夫案的冤主又告了上来…… 待处理完这些纠纷,酉时都已经快过去了,唐璎身心俱疲,腿上跟挂了两块儿秤砣似的,连抬个脚都费劲。 路过府署时,她方欲去值房小憩片刻,一转头却撞到了正要出门的朱又华。 朱又华似乎也没睡好,眼底一片乌青,发丝微有些凌乱,细看之下,连官帽都是歪的。 唐璎一惊,莫非是青州府出了事? “发生了何事?” 朱又华瞧着十分失落,肿着一双鱼泡眼叹道:“我今岁升官无望了。” 唐璎暗自舒了一口气,关心道:“为何?” 朱又华闻言睇了她一眼,眸中饱含哀怨,“还不是因为你。” 唐璎不解。 他又叹了一声,颓丧道:“辛老五一事,你功不可没,隔日我便向陛下去了信,将你来青州的所作所为全数禀了上去,赞你处事张弛有度,雷厉风行,是个当官的好苗子,留在青州委实有些可惜……而就在今晨,我收到了陛下的回信。” 唐璎听出来了,他是在劝黎靖北惜才。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却还是问:“然后呢?” 朱又华强忍着泪水,戚戚然道:“信中,陛下先是大赞了我一番,说我慧眼识珠,洞若观火云云,而后又给我加了个虚衔,叫什么‘举贤君’,还让我留在青州好好培养你。” 说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连声音都开始变得哽咽,“可是明年若无意外,我就要被调去建安了啊……圣上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还想留我在青州多干几年?” 朱又华红眼看着她,一副“我被你害惨了”的表情。 果然 唐璎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并无冯唐之志,你也不必刻意引荐我……” 黎靖北调她来青州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让她暂避风头的,朱又华却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他调回去,黎靖北能高兴才怪。 听了这话,朱又华更气了,“我哪儿知道你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啊!” 先不说官职大小,凡是被中央贬下来的官员,到了地方以后没几个能受得了的,就算嘴上挂满了清风明月,等时候久了,偶尔也会借酒浇愁牢骚个几句,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他不信章寒英会是个例外。 章寒英天资聪颖,也是在建安干过“大事儿”的人,他坚信此类人才定不会被埋没太久,所以想讨个巧,趁机劝陛下将她调回去,如此一来,既让章寒英欠了自己人情,又让陛下看到了他的惜才之心。 然而此时,朱又华越想越悔。 举荐一事,不仅没让他透过章寒英巴结上皇帝,还弄巧成拙地将自己给搭了进去,还有那劳什子“举贤君”,一无爵位二无实职的,空有贤名罢了,连个里老人都不如。 等等……举贤君…… 朱又华蹙眉想了想,在他的印象中,广安帝自登基以来似乎从未对哪位大臣赐过封号,那他……这算是第一人? 他越想越兴奋,连声音都染上了愉悦,“你说陛下此举……莫非是欣赏我,为了历练我才有意为之?” 瞧着他一副大喜大悲的模样,唐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低眉道:“我也不知。” 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随口问了句,“姚大人呢? 朱又华昂首:“一早就去了易府。” 又是易显? 唐璎心下疑惑,姚半雪跟这位山东巡抚莫非一早就认识? 等等 姚半雪……山东省……青州府…合欢香…… 唐璎蹙眉,她隐约听姚半雪提起过,他早故的弟弟生前是名调香师,不仅制香,也卖,在咸南十分得名,就连孙尧的家中亦有几张他的香方。 许是承了弟弟的喜好,姚半雪在维扬时便喜熏合欢,去建安后停了一阵,而后不知从何时起竟又熏了起来。 她受帐臀卧床时,姚半雪曾去官舍给她送过药,微风拂过,翻起他的袖袍,竟叫她无意间瞥见了他腕间的疤痕。 那些伤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分明是他自残时留下,可是他却撒了谎…… 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问朱又华:“你可认识一个叫忱琼的香料商人?” “听过,但不认识。” 朱又华掏了掏耳朵,似还沉浸在方才的喜悦里,眉梢眼角都浸满了笑意,“榆树街有个姓钱的制香老人,在青州这块地儿开了近四十年的店,认识的香料商人也多,你不妨去跟他打听打听。” “多谢大人。” 次日,唐璎起了个大早,洗漱完便去了膳房,却没想到田利芳比她更早,膳桌上,一屉蒸包已然见底。 田利芳弯着小眼儿,两腮被食物撑得鼓鼓的,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 “阿璎,早啊。” 唐璎点头,揭开另外一个蒸屉,取了只包子咀嚼起来,凝神间,忽而瞥见膳桌的主位上多了只空碗。 “这是……姚大人的?” 那碗玲珑剔透,晶莹无暇,虽无过多雕饰,却也能看出是由上好的玉器打磨而成,旁边整齐码放的玉箸更是彰显着主人良好的用膳习性。 田利芳“嗯”了一声,“他一早就去了易府。” 又是易府? 唐璎抿唇,是时候去钱氏香铺看看了。 她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素色的白绫衣裙,绿色的丝带束在腰间,发顶配以同色玉冠,一根檀木簪横贯其中,清爽中正,神采奕奕。 “钱老在吗?跟您打听点事儿。” 一炷香后,她扣响了钱老家的院门,里头很快传出一粗喝——“谁啊?!”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大客气。 唐璎一顿,思索片刻,旋即放柔了语气,“小女名章寒英,建安人士,乃忱琼的……”她假意吸了吸鼻子,“未亡人。” 里间似乎安静了一瞬,但很快,门口传来锁头响动的声音。 院门半开的瞬间,一阵阵异 香扑鼻而来,清新有之,浓烈有之,馨甜亦有之,熏的唐璎直犯恶心。 看来这院子就是钱老用来炼香的地儿了。 “咔嚓”一声锁响,一个银须白发的耄耋老人从里头探出身子。 日光下,老人皮肤黝黑,脸颊凹陷,额间纹路沟壑纵横,尽管身形瞧着十分瘦弱,眼神却依旧清明。 “你叫……章寒英?” 老人的声音苍老低沉,少了方才的粗暴,带着些微的迟疑。 “正是。” 唐璎颔首,“十数年前,忱琼旅居建安时与小女相识,我们一见倾心,并约定终生,后来青州疫发,忱琼回乡抗灾,这一去就是一年,小女久等不至,遂瞒着家人独身前往青州探寻,始知他身殒的消息。” 许是年岁太过久远,钱老眼中升起一阵迷蒙,眉头微皱,在脑中极力检索着“忱琼”这个名字。 片刻,他似想起了什么,面色转悲,眸中含着隐痛,“所以你来是想” 唐璎咳嗽一声,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沉痛些,“忱琼过世前,曾将一些‘私物’留在了建安。多年过去,我早已嫁人,婚后婆母和善,夫君体贴,日子过得倒也舒坦,只是每每看到故人遗物,心中还是会忍不住伤感,若是丢掉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微微抬头,鹿眸直视着钱老的眼睛,“近日小女闻得忱琼还有一位喜熏合欢的兄长,遂想将遗物相托,您可知他兄长是何人?” 许是她的模样太过清正,言辞太过恳切,钱老竟逐渐敛起了怀疑之色。 “阿光的兄长啊……” 唐璎一顿,阿光? 忱琼的本名竟是姚光?! 她眸中闪过一缕精光,那么一切就都对的上了。 之前听孙尧说,北镇抚司的伤药是朝廷从一个名叫忱琼的香料商人手中买来的,而姚氏兄弟二人,姚光的字是忱琼,姚半雪的则是赤芒。 忱琼赤芒 忱对赤,而琼又是雪的别称,是故大公子得名“半雪”,若按对照规律,忱琼的正名当取“赤芒”中“芒”字的同义字,而“芒”寓意着光芒,是故姚半雪的弟弟……便叫姚光! 看来她今日算是来对了! 说到姚半雪,钱老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瞳孔一震,方欲开口,巷口拐进一道月牙色的身影,不悦的声音随之响起,沉静而低洌—— “有问题自己来问我,别偷摸着找人打听。” 唐璎一顿,胸中顿时浮起不详的预感。 那人走近,待那张寒潭般冷洌的脸逐渐清晰时,不详的预感落到了实处。 唐璎呼吸一滞,他不是去易府做客了么?为何会到榆树街来? 更为诡异的是,不同于见到她的不耐,钱老见了姚半雪十分动容,眸中隐有泪光闪烁,连干涸的唇角都在微微颤抖—— “大人,您回来了。” 唐璎不解。 姚半雪却并未理她,而是朝钱老微一躬身,礼貌道:“重阳将至,我来买些艾香。” 唐璎简直傻眼了,他居然会给人鞠躬?!更何况那人还是个白身 得了姚半雪的吩咐,钱老擦掉眼角的泪水,紧赶着挑了几味最好的艾香给他,语态恭敬:“大人尽管拿去,不要钱,不够草民再替您做些。” 姚半雪颔首,在钱老的再三推脱下还是付了钱,而这时,钱老也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的唐璎,“这位是阿光的……” 姚半雪扫了她一眼,薄唇轻启——“骗子,不用理。”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唐璎有些尴尬,“钱老,小女……” “嘭”的一声巨响,院门被暴力合上,旋即响起锁扣扭动的声音——她被钱老拒之门外了。 须臾,院内响起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钱老显然对她起了防备心,锁好院门后便回了里屋,竟是连一句话都不欲再听了。 唐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忿,转身去追尚未走远的姚半雪。 80-90 第81章 第八十章“如今我喜欢夜御八男。”…… “姚大人——” 姚半雪在前头走,唐璎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喊,姚半雪却恍若未觉,脚步亦不曾慢下半拍,直至唐璎快要跑不动了,他终于在一间茶肆前停了下来。 唐璎赶到时,店家已经替他置好了炉子,方欲斟茶,被他挥手退下。 此时,朝露初升,温暖的辉芒洒向大地,细影浮动,茶雾氤氲,光华流转间,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清俊。 “姚……大人……” 唐璎气还未喘匀,便见姚半雪提起玉壶,先替自己斟了一杯,而后又往对面的杯盏中添了茶。 “坐。”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是他一贯的风格。 唐璎依言坐下,目光往桌上一扫,略微有些意外。 寻常店家若见客人独身一人而来,只会上一只杯子,而此时茶案上却摆了两只杯子,明显是得了客人事先吩咐的。 姚半雪知道她会跟来?那他方才还一个劲儿地装聋?? 唐璎既不忿,又心虚,她以他弟弟未亡人的身份去打听他的事儿,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凝思间,却听姚半雪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的帕子呢?” 唐璎一顿,旋即明白他说的是两人初次回小院的路上,他留给她拭泪的那张锦帕。 其实那晚……她压根儿没哭。 彼时见到阿姊固然激动,却也只是略微红了眼眶,眼角的晶莹只是月光的映衬罢了。 姚半雪给的帕子她从未用过,知他洁癖,便也一直未还回去。他今日突然提起,是想收回去了吗? 好在她还留着。 唐璎浅抿一口茶,清声道:“那方锦帕的右下角印有您名讳中的‘雪’字,此乃私物,下官不敢随意处置,遂连同带来的冬衣一起锁进了木箱里头,大人若是要的急,我回去便替您取出来。” “不必了。” 姚半雪敛眸,又饮了一口茶,隔着水汽,神态微有些不自然,“那料子精贵,你莫扔了,好好保管着便是。” 须臾,又瞥见她眼下似蒙着一层黑影,皱眉问:“你怎么了?” 唐璎挪开视线,“见了阿姊……激动的。” 这是原因,却不是唯一的原因,她总不好告诉姚半雪她做了场噩梦,梦中还被两个曾经在乎的男人相继背叛了。 姚半雪默然看了她半晌,似没有多问的意思,冰润的指腹细细抚过茶盏,“为何跟过来?” 唐璎观他面色平淡,未见发怒的迹象,似是并不知晓她假冒他弟弟未亡人一事,心中微定。 她咳嗽一声,道:“听利芳说,大人一早便去了易府,可您方才却又突然出现在榆树街,似是提前知晓下官行踪似的,若非大人顺道买了几味香,下官还以为您是特意过来寻我的呢。” 她这话说得有些冲,像是姚半雪故意跟踪她似的。 …其实一路追来,唐璎心里是不舒服的。钱老起初待她的态度算不上好,她费尽口舌,好容易哄得他开口,姚半雪这一去,功亏一篑。 当然,除开不忿外,她这话也是在刻意引导,若是能成功激怒姚半雪,也不愁他不愿配合。 果然,姚半雪听言俊眉轻皱,似是觉得有些冒犯,却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解释,而是反问道 :“为何向钱老打听我?” 唐璎定定地看着他,“我想知道大人来青州的目的。” 她的回答真诚又无懈可击,不玩儿虚的,索性将自己的目的挑明了说,若姚半雪再次避而不答,倒显得他心虚了。 唐璎原以为此番已是十拿九稳,岂料姚半雪压根儿不着她的道儿,回答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重阳将至,回家祭祖。” 说罢还晃了晃手中的艾香,以示真实。 一样真诚又无懈可击。 唐璎有些失望,这就是她去钱氏香铺的意义说什么“有问题就来问我,别偷摸找人打听”,若他当真肯说,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话已说开,她索性直言道:“近几日,您往易大人府上去的似乎有些频繁…” 姚半雪显然觉得这个问题他不必回答,转着杯盏漠然道:“你是在审问我么?” “下官不敢,只是” 唐璎抿唇,心中的不忿又添了几分,“身为御史,当慎独慎友,动不失时,您明知易显有问题、香肥有问题,却还屡次三番地接近易府,独身与他们亲近,此般行径,确实令下官不解,还有……” 她垂下眼睫,忍住胸中沸腾,“我们初入青州府那日,端看易显在寻香楼对您的态度,很难想象你们是头一回认识……” 她这话说的很委婉,只说了御史应当是怎么样的,却没说他没怎么样。 结党,贪墨,反叛……对御史来说,哪个不是要人命的重罪,只要行为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姚半雪助她良多,亦是她敬仰的同僚,她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知她担心,姚半雪面色稍缓,随手放下茶盏,亦跟着松了些口,“我跟易显确实有些故旧,然而寻香楼一遇,也的确是我跟他头一回见面。” 曾有故旧却是头一回见面…… 唐璎不解,却听姚半雪又道:“还记得你问及老师的死因时,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唐璎垂眸,那日在马车上,他似乎说过—— “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她是心怀明月,始终站在光亮处的那一个,而姚半雪伺机接近易显,难道是想锦衣夜行? 思及曹佑的死,唐璎心口莫名发慌,还涌起些许落寞。 “大人……”她直直地盯着姚半雪,语调沉闷,“你我皆为御史,外出巡视时本该戮力同心,同仇敌忾,您是我上级,而我亦甘愿受您差遣。” 唐璎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胸中的憋闷全数倾泻而出。 “我与您相识于维扬,一同经历过许多事,两载过去,我原以为您会对我多一些信任……可但凡发生点儿什么,您仍像当初在府署时那样将我拒之门外,您会如此,难道是因为……”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变得有些不稳,“我不配吗?” 眼前的女子面色通透,神情紧绷,鹿眸透润晶亮,泛着不甘与失望。 迎着她的目光,姚半雪的心头仿佛被利刃猛刺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 他似乎鲜少对人解释,显得有些烦躁,却仍竭力耐心道:“你不必跟着我涉险,其实你很聪慧,你” “聪慧有何用?”唐璎打断他:“无论是维扬的科举案,建安的箭美人案,亦或是辛老五的案子,您但凡问过我的想法之后都不会给后续,还有……” 她猛然掀开姚半雪的一只衣袖,目光变得凝重。 “您手腕上的疤分明是自残后留下的,您却骗我说是做木工划伤的,您明知我懂医,却依旧选择用这般拙劣的谎言来愚弄我。” 衣袖被人猝不及防地掀开,姚半雪明显一愣。 缺了衣料的遮挡,那些交错的疤痕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丑陋而狰狞,强逼着他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姚半雪眸中划过一丝痛色,沉然片刻,敛好衣袖,却听她又道—— “大人什么话都不愿同我说,终究是因为信不过我…” 听到“信不过”三字,姚半雪简直要被气笑了,被人撩袖的愤慨一扫而空,只顾讥讽道:“唐璎,那你扪心自问,你有信任过我么?” 墨修永,宋怀州,陆子旭,陆讳,任轩,甚至还有那个田利芳,这些人,她待他们哪一个不比待他真切? 而她又是如何待他的呢? 不是防备就是试探,还有假意的尊敬和刻意的讨好,只会在有求于他时才会谦卑地笑一笑,余下的时候,不是找他瞎打听就是批判他为官不正,他是闲得慌才会任由她这般一次又一次地声讨自己! 她竟还好意思说他不信任她,那她自己呢?又可曾信任过他?! 备考的那一年,她一日也未去寻过他,就连去敲登闻鼓这般重要的决定,亦不曾同他商量一下。 在她眼中,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同僚?师长?上级?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走的过客…… 唐璎很清楚,姚半雪生气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唤她本名,本就清冷的眼眸此刻更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望向她的目光泛着泠泠寒光,如冰锥刺破骨髓。 饶是如此,她心中亦不快活,方欲再辩,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璎?” 唐璎浑身一僵,平息片刻,还是决定先打个招呼。 她转过身,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踌躇半晌,道了声—— “唐……大人。” 此人是她的父亲唐珏。 先帝时期,唐珏因北伐有功被封为忠渝侯,女儿嫁给太子后,与东宫的盟约达成,并立誓辅佐,然而三王争权时,太子式微,眼见形势不对,他又转而投靠了靖王,还伙同靖王一道给太子布下死局,令其幕僚死伤无数,黎靖北登基后肃清异党,遂将他逐出了京城。 如今他没了爵位,唐璎不好称他“侯爷”,却也不想叫他父亲,遂用了“唐大人”这个模糊的称呼来维持体面。 唐珏曾是武将,在唐璎的印象中,他一向高大威猛,体格强健,即使后来上了些年纪,精神也依旧矍铄。 自她嫁去东宫的第二年起,她就跟唐珏断了联系,尔来已近八载。 八年未见,唐珏依旧身形强健,面色红润,细瞧之下,竟还比从前圆润了不少,隐有富态之相。看面貌,他这些年似乎过得不错,毫无被削爵后的穷困潦倒之态,看来信上所说也未必是真的。 听得“唐大人”三字,唐珏粗眉微拧,却又不好斥她什么,毕竟当年是他背叛东宫在先,她怨他也情有可原。 无妨,他明白这个长女的性子,这段关系,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主动修补便是。 “这位是?” 斜眼望去,他这才发现唐璎的对面还坐了位光风霁月的公子,端看茶盏摆放的位置,两人似乎是一道儿的,对侧的公子气质华然,举止有度,身份应当不低。 听他提到姚半雪,唐璎瞥过头,不自然地介绍道:“这位是左副都御史姚大人。” 副宪的调令尚未下达,她还是以他原先的职衔来称呼比较妥当。 唐珏笑了笑,躬身作揖:“原是姚大人,幸会。” 唐璎一顿,忽而心生感慨。 忠渝侯曾是一等侯爵,又有战功加身,向来心高气傲,原先见到如姚半雪这般三品的官员根本不屑行礼,如今他不仅行了,还扯开了笑,弓顺了腰,显然对官场的老一套早已熟练之至。 然而,就在他倾身下来的一瞬间,唐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淡雅的栀子香。 那香味不算浓郁,却隐隐让她有些熟悉。 在哪儿闻过呢 奇怪的是,唐珏并没有熏香的习惯,她母亲亦然,就连唐珏唯一的妾室柔姨都熏得少。 那这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唐璎凝 神思索着,姚半雪那厢则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过头,只自顾啜饮着茶,面上却布满了阴翳。 少了唐璎的挑衅,他又恢复到往昔那般清寒孤高的仙人模样,见唐珏过来行礼,也只是礼貌地顿了顿首,并无过多交往的意思。 唐珏见他并不热络,也懒得搭理,兀自朝唐璎笑道:“怎么想着来青州看望为父?” 说罢,又自顾叹道:“还是咱阿璎孝顺啊,打小就乖巧懂事,不像你那没良心的妹妹,跑出去自立门户不说,居然连成亲都不跟为父说一声。” 听到“乖巧懂事”四字,姚半雪终于抬起了他那金贵的头颅,侧眸瞥了唐璎一眼,眼中写满了怀疑。 不相信是吧? 行,反正自科举贪墨案起,她在他眼中一直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存在。 可……是又如何? 她再也不想被诸如“乖巧”、“听话”、“贤良”、“懂事”这类世俗的形容所捆束,别人不配凝视她,唯她有资格审视自己。 听了唐珏的话,唐璎觉得有些可笑,他这位久未谋面的父亲似乎认定她来青州是为了探望他,难道他没看回信? 况且……他捧她便罢了,偏还踩她妹妹一脚。 她妹妹姜芙是走失多年后才被侯府捡回来的,跟唐珏本就没多少感情,他这个做父亲的竟还想将她培养成瘦马后送去给靖王当妾,她成亲能通知你才怪! 唐璎按下对唐珏的不满,淡声回道:“我此来山东是因陛下有令,命我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前来督查青州吏治。” “巡按御史?” 唐珏皱眉,“那不是个正七品的衔儿吗?怎么还跟都事是一个品级的,你不是立了大功,马上要升佥都御史了吗?” 看来他当真没收到回信。 唐璎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是啊,可惜我后来去敲了登闻鼓,还得罪了陛下,这辈子怕都升迁无望咯。” “你竟去敲了登闻鼓?!!”唐珏听了这话的反应却不是关心她挨打,而是—— “你此来青州……难道是被陛下贬来的?” “没错。” 眼见唐珏的神色愈发失望,唐璎忽觉十分疲惫。 她朝唐珏浅浅一揖,“近来青州府事儿多,我昨日才督理完河道,一会儿又要去巡视农田,唐大人若无其他事儿,我就先告辞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珏也很识趣,“好,既如此,为父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又指了指榆树街头的一间宅院,“那处是为父新置的宅子,阿璎若得了空,可随时来坐。” 唐璎连看都懒得看,抬脚欲走,又被唐珏给叫住了。 他咳嗽一声,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还有上回……为父在信里提到的那个易启温,改天也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唐珏这话说完,姚半雪转杯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茶水微微洒出来些。 唐璎却并未察觉,思及唐珏方才的话,不由觉得可笑。 她父亲这般行径倒让她想起了同黎靖北的上一段婚姻,还有妹妹差点被献给靖王的遭遇。 唐珏这是眼见她当京官无望了,又干起了老本行,打算将她献给某个权贵为自己牟利? 对待唐珏这种人,理性的拒绝向来不好使,如此,她只能另辟蹊径。 “多谢大人美意,不过婚嫁一事我就不考虑了。” 夕阳下,唐璎莞尔一笑,昳丽且清和,“如今我喜欢夜御八男。”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夜御八男…… 唐珏瞳眸张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似乎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素来娴静的女儿嘴里出来。 而唐璎只是莞尔一笑,并未过多解释,浅施一礼后便随着姚半雪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姚半雪一直很安静,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唐璎不知他是否被她方才“夜御八男”的说法给惊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姚半雪咳嗽一声,沉声道:“做巡按……也不错” 听言,唐璎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在安慰她吗?他不生气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唐璎并不觉得巡按御史有何不好,也不会为唐珏的言行感到失望。 唐珏不关心她又如何,她早已看透父亲的本性,也根本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姚半雪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意外,他竟也会关心她? 她方欲回话,姚半雪忽然咳嗽一声,神色竟难得有些紧绷,“你父亲……似乎很中意小易大人。” 他言辞含糊,然而中意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 唐璎点头,坦言道:“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她这话说得有些冲,原以为姚半雪会觉得冒犯,可抬眸一瞧,却意外地发现他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他在笑? 唐璎不解,姚半雪在笑什么?笑她不中意易启温?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姚半雪笑,不得不说,他本就生得清姿明秀,笑起来更是如朗月入怀,一双好看的寒眸似染满了星辉,玉容如尘雪,哪怕只是嘴角一个微小的弧度,也足以令万物失色。 唐璎失神了一阵,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来,下车前,忽又想起了两人先前的争执,肃容道:“您同易巡抚之间的关系,我会追查到底。” 姚半雪却并未在意,嘴角仍然挂着浅淡的笑意,瞧着似乎颇为愉悦。 “嗯,随你。” * 日暮,见天色尚早,唐璎打算去允棠阁坐会儿,姚半雪则直接回了官舍。 甫一进门,她便听见二楼传来一阵争吵声,是田利芳和杨九娘。 利芳为何会来允棠阁? 唐璎疑惑,循着声音上了二楼,及至楼梯口,二人的争吵声愈发清晰,原因竟是田利芳误穿了杨九娘给江临做的鞋。 田利芳似乎不擅与人争执,白皙的脖颈上染了层薄红,急切地解释道—— “我也是出了门才发现原先那双鞋的底板掉了,路过橱窗时又碰巧瞧见里头摆了双男鞋,贵店没人,我又急着走,情急之下将银钱留在桌子上便离开了。” 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抱歉,是我的错……我实在不知那鞋乃姑娘私物,我……” 他愧疚地低下头,眼皮也顺着耷拉下来,看起来有些羞窘。 杨九娘尚在气头上,骂起人来可顾不上那许多,颤抖着嘴唇怒吼道:“那可是蜀锦!是我省吃俭用买来的料子!就你留下的那几个破铜板子,连根线都买不起!!”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却并非九娘本意。 其实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那鞋是她一针一线为江临缝出来的,承载了她年少时的心意,以及对故人的思念,曾在她低谷时陪她撑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那双蜀锦鞋,九娘平日里都是极为小心地珍藏着,舍不得它沾上一粒尘、一颗土,可那光滑的鞋面上如今却铺满了干裂的土块,她只觉自己的信仰被人狠狠地践踏了。 田利芳听言脸红得更加厉害了,咬牙道:“那你说还差多少钱,我补!” 他原是穷苦人家出身,幼时衣不蔽体,入仕前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又因为长得瘦,自小没少被人欺负过。 一路走来,唯有唐璎肯与他相交,而眼前的姑娘面容虽然朴素,瞧着却十分亲和,他原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却没想到她亦是那些恶鬼中的一员。 或许他本就不该对人性抱有期望。 田利芳这话却似戳中了九娘的痛处,她红着眼眶急吼道:“钱钱钱!这是钱的事儿吗?!你未经允许就擅拿别人的东西,这与偷盗何异?!” 被她这般污蔑,田利芳亦不甘示弱,“鞋子摆在商铺里不就拿来是卖的吗?人买来不就是用来穿的吗?我在周遭看了一圈,也就你们这儿卖男鞋,今日地里要忙着勘测,少不得人,我急赶地穿着就走了,又不是没付钱。” 更何况,他哪儿晓得那鞋那般金贵,知道后也承诺了补付,真不知道她为何还要死揪着他不放。 田利芳的眉毛疏淡,又生了双极细的眯眯眼,发怒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压成一条缝,略带奸相,显得不怀好意。 被这双眼睛盯着,杨九娘胸口瞬间腾起一股被人欺负的委屈感,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冒。 田利芳有些慌了,忙不迭地给她递帕子,声音也软了下来,“你你哭啥呀……那鞋……大不了我刷干净了还给你呗。” 他这一说,杨九娘哭得更厉害了,猛地推开他的帕子,又将那蜀锦鞋发恨似地砸向他的胸口,咬牙道:“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说罢便捂着脸走了,行至楼梯口,似是看到了唐璎,停顿 片刻,而后加速跑开了。 肋骨被鞋板击到,胸腔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田利芳深吸一口气,呢喃了句,“有病。” 杨九娘尚未走远,听到那声“有病”后,身形微微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娘走后,唐璎叫住田利芳,“利芳,你过来一下。” 田利芳心里有些不称意,却还是随她下了楼。 坐定后,唐璎同他讲起了蜀锦鞋的来龙去脉,又说起了江临。 “那双鞋……是九娘绣给她死去未婚夫的信物,亦是她多年以来的一个念想。” 听她讲完九娘的故事,田利芳懊恼地垂下头,心头泛起一股极大的悔意,思索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去向她道歉!” 唐璎“嗯”了一声,温柔地笑了笑,“利芳,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人品端正,心思单纯,而九娘亦是如此,她是个质朴的好姑娘,你莫看她方才那般舍不得那蜀锦缎子,同样的鞋,她亦赠过我一双,只为感谢我替她寻到了江临的死因。” 田利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方欲说些什么,唐璎又道:“这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毕竟你不知其中因果,也算情有可原。你放心,你既未怀恶意,九娘也不是什么刁钻之辈,话说开了就好。” 田利芳点点头,心里似乎松快了些。 见他状态有所好转,唐璎脸上亦浮起清浅的笑意。 方才的事儿虽然九娘占理居多,她却不好冲上去帮她说话。 田利芳自幼心思敏感,又是去帮她做事儿的,却无端挨了九娘骂了一顿,唐璎本就心中有愧,若她还跟上去“劝解”一番,无论说的是否在理,事情都会变了味儿。 或许只有等两方都各自冷静下来,关系才有缓和的可能。 说完九娘,她又问道:“辛老五的田如何了?” 说起这事儿,田利芳显得有些失望,“还是老样子,干旱的原因尚未找到。” 唐璎点头,“无妨,慢慢来。” 横竖她在青州也不知要待到几时,姚半雪跟易显之间的“勾当”也尚未弄清,地旱一事,让田利芳慢慢查便是。 三日后,田利芳提着刷好的蜀锦鞋去找杨九娘道歉,为表诚意,还带上了他的毕生积蓄——四枚碎银子。 他从未给女人上交过银子,此时不免有种怪异的感觉,待见到九娘后,那阵怪异感忽然又变成了紧张。 “我才赴任清吏司没多久,薪俸尚未发下来,这四枚银子是我多年来攒下的,你莫嫌少……” 杨九娘未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摸不准她的想法,田利芳更紧张了,红着脸道:“若是还不够,我往后的俸禄全都上交给你,除开日常的用度外,保证不会在其他地方乱花钱。” 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那厢,杨九娘的脸色依旧不大好,语气却柔和了许多——“不必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见她不肯收,田利芳有些失望,心中愧疚至极,嗫嚅道:“抱歉,若非阿璎提醒,我都不知道那双鞋对你如此重要……” 杨九娘叹了口气,自他手中接过鞋履,兀自端看起来。 锦鞋的缎面被擦得很干净,鞋缝儿里头连泥垢都不见了,足可见刷鞋之人的用心,但他应该不常干这活儿。 九娘瞥向田利芳隐在袖口处的手,四方骨节处,关节被刷毛磨得通红,虎口处还蹭破了皮,指腹亦有泡发的痕迹。 看到这份诚心,她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九娘想了想,低眉诚恳道:“昨日之事,我亦有不对的地方,我情绪太过激动,言辞属实有些过激,给田公子造成了困扰。” 顿了顿,她提议道:“你原先那双鞋子既然破了,我便替你重新绣一双罢,权当赔罪了。” “啊?” 田利芳闻言受宠若惊,他母亲早逝,除祖母外,还从未有女子赠过他衣物,哪怕是一双鞋。 过低的配得感让他在思考前就已经将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不……不用了,我我我” 杨九娘打断他,拧眉道:“我可是允棠阁老板亲自招进来的凤娘,你怀疑我的绣技?” “啊,不是的,我我是想说……” “你想说什么?” 他正欲辩解,忽而瞥见九娘那双温和的瞳眸里闪着狡黠的光,顿时明白了她在玩笑。 分明是朴素的一张脸,这眼神却看得他轻飘飘的,说出口的话也变成了——“我是想说,你对琵琶感不感兴趣?” 见九娘露出惑然的神情,田利芳暗生恼意,他原本没想说这个的,可话到嘴边,却莫名拐了个弯,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既然话已出口,他只能囫囵道:“咳咳近日慧芳园有场琵琶宴,凡参宴男性皆需携一名女伴入园,我很喜欢听琵琶,却苦于找不到同行之人……” 田利芳越说脸越红,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撒出这样的谎来。 好在九娘并未深想,思索片刻后爽快道:“行,公子届时若实在找不到相伴之人,我愿随公子同往。” 日光下,九娘一身荆钗布裙,眉眼微弯着,专注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亲和的笑。 田利芳直觉那笑笑进了他心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跳着,热烈而鲜活,头一次产生了目眩之感。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你有证据么?”…… 半月后,唐璎巡视完青州各郡县,审斥了一些贪赃违枉之徒,方欲前往山东其他州县巡视时,田利芳急匆匆找了过来。 “阿璎!不好了!!” 几日未见,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白皙的面容上泛着油光,发髻胡乱束作一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连嘴角都糊着土粒。 鲜少见到田利芳慌成这样,唐璎心中涌起一阵不安,递给他一盏茶,问:“怎么了?” 她的不安来得是有道理的,很快,田利芳就印证了她的预感。 “你之前不是让我去辛老五的地里查查嘛……”他猛灌一大口水,舔了舔干涸的唇,急道:“我这一查就是半个月,期间各类方法都试遍了,却始终未能找出土层干裂的原因。” 唐璎催促他讲重点,“然后呢?” 田利芳深吸一口气,如实道:“除辛老五的两亩地外,今日一大早,诸县还有四户农田也突然开裂,情况与辛老五家的如出一辙,都是土壤底层坏死,且表层再也无法种植任何作物了!” 唐璎呼吸一滞,脑中不自觉闪过姚半雪的那句——“香肥有问题。” 他一早就知道?那土地开裂的原因他也知道吗? 抛开脑中杂念,她回到事情本身,“何时发生的?” 说起这个,田利芳秀眉微敛,眸中亦浮起不解,“这也是此事最为蹊跷的地方。” 他放下杯盏,肃容道:“这半月内,除头起几日外,其余时日我几乎天天都守在辛老五的地里,鲜少离开过。诸县不大,每回我乘车去辛老五家的路上都会经过那四处农田,昨日亦是如此,夜里路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到了今晨,不仅庄稼坏死,土壤层竟也陆续结了块儿。” 这竟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 唐璎皱眉,她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目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亦或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原本肥沃的土地一夜开裂呢? 空想毫无意义,为今之计,只能亲自去看看了。 唐璎不再犹豫,当即叫上田利芳,“走!带我去地里看看!” 两人到达其中一户旱地时,恰遇一赤一白两道身影朝这边走来,是姚半雪和朱又华。 姚半雪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色的广陵长袍,衬得整个人霞姿月韵,如圭如璋。 见了唐璎,他似乎并不意外,微微一颔首,转眸看向干旱的地。 朱又华本就带着一身晦气而来,眼下的黑影似乎比以往更深了,那件赤色的官袍挂在他身上显得颓丧不堪,如今见了那蛇鳞般开裂的土地,两眼发黑,脚下一软,险些跌到姚半雪身上,却又被他嫌恶地躲开了。 田利芳拿着铜梃试着往缝隙深处探了几许,遗憾地朝唐璎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探不到水源 “去别处看看吧。”姚半雪镇静地开口,眸色幽深如潭,带着唐璎、朱又华、以及田利芳三人一同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在乡间的小道上,车帘掀开,唐璎只觉一颗心狠狠地沉到了谷底—— 一路上,除了田利芳提到的那四块田外,诸县剩余的农田竟也荒废了大半,马车所过之处惨不忍睹,曾经五谷丰登、穰穰满家的乡野如今只剩一片荒芜。 “怎么会这样……” 田利芳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今早过来的时候还只荒了四处,如今这……” 没有人能回答他,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眼中闪烁着被未知支配的忧惧之色。 路过其中一片荒地时,唐璎突然灵光一闪,大喝道:“停车——” 车夫应声停下,转头看向姚半雪,未等他发话,唐璎已经跳下了马车。 她只身走在荒地里,突然顿住脚步,俯身扯了一根枯草放入口中,细嚼之下,一阵熟悉的馨香盈满鼻腔。 果然! 她又扯了一把草,正欲细尝,却被一只手粗鲁地打掉了。 唐璎皱眉,抚了抚发麻的虎口,不解地望向那只手的主人。 因走得太快,姚半雪轻微地喘着气,胸口上下浮动着,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浅浅的赤色,眸中的凛光却似要将她击穿。 “你又想效仿神农氏?” 他脸色看起来阴沉沉的,跟上回她尝草后的神情如出一辙。 唐璎不解,“大人既然说过草中无毒,为何要阻止我尝试?” 姚半雪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静默地看着她,脸沉得似要滴水,眸中划过一缕黯然。 “以身试毒,愚不可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然而此间事急,唐璎早已无暇他顾,想到那句“香肥有问题”,忍下不忿问他:“似诸县这般荒景,也是那香肥所致?” 眼前的女子微蹙着眉,眉目秀致,面容柔婉,清炯的鹿眸中障满了惑色,朱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是这满目疮痍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姚半雪心念微动,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心中烦闷不已。 他说没毒她就信了? 比起自身安危,她似乎更关心案件本身,独自尝枯草便罢了,竟还想套他的话! 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恼意,姚半雪散开折扇,淡淡地睨向她:“清吏司的田大人不是你的知音么,香肥有没有问题,你去问他便是,毕竟于农田水利一道上,他才是大家。” 唐璎兀自焦灼着,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闻言道:“那些农田利芳一早便看过了,尚未寻到根由。”顿了顿,又道:“此事莫非同易显有关?” 辛老五一案,她曾怀疑过易启温,姚半雪却说香肥的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再加上姚半雪近几日又老往易府跑,唐璎便将怀疑的目标转向了易显。 她问的认真,岂料对方只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有证据么?” 唐璎语塞,一时竟想不到反驳之词。 两厢僵持间,张小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 唐璎心下一咯噔,忙问:“怎么了?” 张小满却并未搭理她,一双圆溜溜的犬眸焦急地望向姚半雪,“今日一早,泗水县的良田几息之间尽数干裂,裂痕之深可达十数尺,曲阜、毛阳一带亦是如此!如今山东境内,草皮俱枯,庄稼俱尽,百姓骚乱不止,已有好几家佃户闹到衙门去了,人太多,我们拦都拦不住!!” 张小满喘着气,额头上不断冒着汗珠,她跑得疾,又一连说了许多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姚半雪见状,自马鞍旁卸下一只水壶递给她:“先喝口水。” 张小满接过,眸中染上些许羞窘之意,瞥见一旁的唐璎,上扬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 今早事发后,她接了消息便欲去府署寻姚半雪,到了却发现他不在,听推官说他去了诸县,便又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到诸县后没多久,她便远远地瞧见了朱知府的马车,还有不远处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烈日下,一身白衣的姚大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冷若皎月,那双清锐的寒眸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绿衣女子,见她撷着枯草,瞳中闪过焦急和愠怒,还有一丝别样的情绪。 那情绪很奇怪,她说不上来,却莫名让她不太舒服。 张小满只觉得那样的姚半雪很陌生。她陪伴大人近十载,印象中的他总是淡淡的,一副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可是那个章寒英,却屡次让大人的情绪有了起伏。 如此,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这样想着,一颗心也逐渐冷凝了下去。 听了张小满带来的消息,朱又华几近晕厥。 地旱一事波及颇广,大部分郡县的农田均处于他的辖区内,他便是想讹人也无处可讹,只能可怜巴巴地将目光投向姚半雪。 姚半雪却只是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一副不欲插手的模样,无法,他又将眼神转向唐璎。 唐璎抬眸问他:“起初小易大人将肥料下发给村民时,辛老五可是头一个试用的?” 朱又华疑惑:“你怎知道?” 果然如此。 唐璎摇了摇头,道理很简单,辛老五既是最早使用香肥的那一户,土地自然也会最先出现问题,若按这个趋势 她叹息一声,“不出一个月,青州府,乃至山东省所有的良田皆会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一旁缄默不语的姚半雪脸色亦十分凝重,显然也同意她的猜测。 朱又华听言大惊,忽觉头脑昏胀,脚步也变得虚浮,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偏偏底下的差役又来报,“大人!不好了!安丘县的百姓们开始闹事儿了!” 他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强自镇定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差役急道:“安丘县那头有好些良田几日前便出现了异状,不少百姓已经断粮近两日,他们大都是些绝户,平时囤积不多,地里又实在结不出一粒米,这会儿正饿着肚子蹲在粮仓门口抗议呢。” 朱又华深吸一口气,厉声道:“县衙那头呢?” 差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方知县正准备开仓放粮,至于抗议的百姓……崔大人那头也已经带人过去镇压了,由于是临时调派过去的,人手有些不够,是故崔大人特派下官来向您请示。” 朱又华沉默片刻,颔首道:“你随本官回府署,再调五十名差役,即刻前往安丘县!” “是!” 姚半雪将马车留给了朱又华,改乘张小满的车继续巡田。唐璎担心人手不够,也跟着朱又华上了马车,一路上帮着开仓放粮,制止暴乱,安抚流民,商议后策,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日。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回到了府署。 唐璎换了身干净的白衫,迫不及待地问朱又华:“两位易大人呢?” 朱又华已是累极,利落地卷起袍袖,迅速脱掉沾满泥泞的皂靴,连官服都懒得换,缩进藤椅里闭上眼睛不想动了。 须臾,他似想起同样也累了一天的唐璎,心头浮起愧疚,强撑着倦意撩开一只眼皮,有气无力道:“事发后,巡抚大人一早就给朝廷去了信,此时正带着官兵在各州县巡逻呢,至于小易大人”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轻,“之前不是出过辛老五那事儿吗,地旱后,农户们琢磨了一阵儿,也开始觉得小易大人的香肥才是危害土壤的根源,遂纷纷跑去各州县检举,控告小易大人为官不正,戕害百姓,为免引起骚乱,巡抚大人只得将他禁去了别庄。” 说着说着,前方门廊处忽然走来一道月牙色的影子。 朱又 华蹙眉,正欲将人赶出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一张颓废的脸瞬间挤满了笑容,态度也变得极为谄媚—— “啊呀!是我们史老板回来了!!快快快!快请进!” 那人顿住脚步,朝朱又华施了一礼,恭敬道:“见过知府大人。”而后转过身,扫过一旁的唐璎时,眸中浸满了惊愕之色。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要本官再说一遍么?还不…… 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袭软和的月牙长衫,一根浅灰色的锦带盘绕腰间,上绣祥云暗纹,五官清润,眉目挺拔,衬得整个人华贵儒雅,兰芝玉树。 倒是个十分俊秀的公子。 唐璎想了想,确信自己并不认得此人,故也不理解他那惊诧中带着怀念的眼神从何而来。 见了这人,朱又华却似突然来了精神,一扫方才的困顿,起身笑道:“史老板来了。” 那男子亦回礼作揖,“见过知府大人。” 朱又华连连摆手,“史老板不必多礼。”见他方才盯着唐璎看,又热情笑道:“这位是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 言讫,又向唐璎介绍起他:“这位是史老板,史老板原是江南一带的义商,去建安待过一阵儿后又将产业扩展到了青州,人也跟着留了下来。” 竟然是商贾。 四业之中,以商者最为微贱,朱又华却对这人殷勤之至,还免了其通报之礼,其实力定然不可小觑。 唐璎颔首,“史老板好。” 听得她的声音,这位姓史的男子停顿片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眸中再次划过惊诧之色,却又很快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低眸道:“蔽人史嵩,祖籍苏州,来青州做些小生意,章大人不必客气,直接唤我的名讳即可。” 朱又华听了这话却不乐意了,“史老板也太过谦虚了,什么‘小生意’,您在商行的名号谁人不知啊。” 史嵩敛眸:“朱大人过誉了。” 见唐璎面露疑惑,朱又华凑近她,小声说起史嵩的生平。 这位史老板虽然瞧着年轻,本事却不小,年少时曾中过乡试的解元,后又为生计所迫改行行商,如今已是名富可敌国的老板,产业遍布咸南的每个州郡。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难得的义商,前几年陆续为维扬洪灾、广州倭患、以及青州蝗灾捐了不少钱和粮,虽无官职在身,在地方上却颇有威望。 唐璎了然,原来是位财神爷,也无怪乎朱又华会对他这般“尊敬”,毕竟眼下青州正是困顿的时候。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见朱又华问:“不知史老板大驾青州府有何贵干呀?” 问这话的时,他的眼中浸满了期待,讨好之色溢于言表,唐璎一阵无言,沉默地挪开了眼。 史嵩倒是一派坦然,如实道:“敝人近日在邻州进货,今早忽闻青州地旱的消息,心急之下便匆匆赶了回来。此来府署,便是想问问大人是否有需要效劳的地方。” 听见“效劳”二字,朱又华笑得嘴都合不拢:“‘效劳’不敢当,史老板客气了。” 话虽如此,动作却十分诚恳,一面引他入座,一面亲自替他筛茶,便筛还边感叹:“这地旱一起啊,各村百姓便纷纷跑去县衙里头闹,搞得那些知县焦头烂额的,连庶务都顾不上,有几个连官帽都被打掉了,但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全怪那些百姓,毕竟谁吃饱了没事儿会跟官府对着干不是?” 他絮絮说着今日的灾情,顺带还提了一嘴州衙的财政困难,偶尔渴了喝口茶,喝完复又讲起自己的不易。 史嵩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丝毫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终于,朱又华撑不住了,见史嵩始终未能表态,眼眶一红,竟似要流泪。 史嵩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若是不便,明日派人来府里传信便是。大人放心,凡某力所能及之事,敝人定当全力以赴。” 朱又华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大喜,眉开眼笑道:“史老板当真是大善人,有您在,青州府的百姓有福了。” 史嵩又跟他客套了几句,忽道:“天色已晚,敝店还有些事情亟待处理,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朱大人若无其他吩咐,敝人就先告辞了。” 朱又华忙道:“不打扰不打扰,史老板的事儿要紧。” 史嵩点头,方欲转身,朱又华又似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他:“史老板,且慢——” 史嵩应声回头,却见朱又华将唐璎往前一推,谄笑道:“巧了吗这不是,寒英的住处恰巧就在您的允棠阁附近,史老板若是不觉搅扰,可让她送您回去。” 说罢又接连对唐璎使了好几个眼色。 史嵩并未插话,似乎也在等她的意思。 唐璎却无暇多顾,脑中全是朱又华的那句“您的允棠阁”。 原来史嵩就是古月姐姐的合伙人。 饶是如此,她却显得有些犹豫,“可我文卷还没看完。” 朱又华皱眉,暗怪她不懂眼色,果断命令道:“我替你看,你去陪史老板。” 唐璎长睫下敛,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此,便有劳知府大人了。” 朱又华点头,一阵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 既是送客,官轿自然也得用最好的。 唐璎将人带出府署,方欲传轿,一抬头,忽而瞥见史嵩的私人马车旁分立了两名少年,一个十七岁上下,一个十四岁左右,两人见史嵩走了出来,皆露出依恋的目光,眸中饱含热切。 唐璎侧过头,疑惑地看向这位富可敌国的史老板,莫非他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孩子? 凝神间,那位十七岁上下的少年似乎也看见了她,先是诧异了一瞬,而后惊喜道:“阿芙姐姐!” 唐璎猛然一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方欲说些什么,史嵩斥道:“阿鑫,不得无礼!” 他咳嗽一声,缓声道:“这位是监察御史章大人。” 那个名叫阿鑫的少年闻言有些失望,却还是恭敬地施礼道:“见过章大人。” 说罢,史嵩又拍了拍阿鑫的肩膀,“这是舍弟史鑫,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章大人海涵。” 唐璎连连摆手,“令弟本是无心,史老板言重了。” 史嵩颔首,指了指马车另一侧的十四岁少年,“这是敝人的义弟阿东。” 他边说边招呼那少年:“阿东,快过来跟章大人行礼。” 然而,无论他怎么叫,那个名叫阿东的少年却始终不肯挪动一步,手指紧攥着袖子,目带防备地盯着唐璎。 史嵩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道:“阿东是敝人在维扬洪灾后捡到的孤儿,自幼父母双亡,性格上有些古怪,章大人莫见怪。” 唐璎笑了笑,“那是自然,史老板多虑了。” 那少年虽然瞧着孤僻,身型却并不瘦弱,面儿上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衣衫的料子亦是极好的,想来在俗物上并未受过苛待,而且从阿东方才看史嵩的眼神不难猜出,他对这位义兄是有孺慕之情的。 朱又华说,史嵩也是穷苦出身,早年间父母亦丧生于苏州的洪灾中,收养阿东的举动想必也是他由己及人,恻隐心作祟而为之。 孤僻的少年可不好带啊,更何况那少年还亡了上双亲。 唐璎转眸看向身侧的 白衣公子,对他的敬意又添了一分。 见宵禁将至,她提议道:“既然阿东公子性格腼腆,不喜生人,不如让阿鑫公子带着他乘您的私轿回去,我用官轿送您吧。” 言罢,史嵩闻言颇为怪异地瞧了她一眼,默然片刻,答应了她的提议。 一路上,史嵩始终不发一言,盯着她的脸兀自出神。 唐璎咳嗽一声,忽而想起朱又华让她“好好招待”的嘱咐,替史嵩斟了一盏茶——“史老板请用茶。” 史嵩没有去接,沉然半晌,冷不丁地开口道:“阿东虽然惧生,阿鑫却是个不怕的,这官轿宽敞,足可容纳十余人,你却连阿鑫也一并支开了。” 他直视着唐璎,语调淡漠,“章大人有话想单独同我说?” 不愧是做生意的,当真天性敏锐。 史嵩的眉毛皱起,嘴角微抿,带着下沉的弧度,就连之前“敝人”的谦称也变成了“我”,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还是个玩儿不得套路的。 唐璎收回茶盏,倒也不急,浅笑道:“史老板莫怪,两位公子年龄尚小,府署人多眼杂,青州又值动荡之际,有些话传出去,怕是于社稷不利。” 史嵩闻言不置可否,“章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见他如此爽快,唐璎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史老板可认识阿芙?” 史鑫方才那一嗓子着实将她吓到了,唐璎委实没想到还能在青州碰上妹妹的故人,而史嵩虽然言明史鑫认错了人,可联系起他此前看向自己的眼神,唐璎敢断定他认识姜芙。 姜芙本名唐珺,是忠渝侯府失散多年的嫡次女,亦是唐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人于面容上有六七分的相似。 听得“阿芙”二字,史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淡然道:“这便是你的问题?” 唐璎摇头,“此乃其一,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疑问。” “我知道了。”史嵩应得很干脆,“不过在我回答之前,你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璎挑眉,“史老板请讲。” 史嵩直视着她,眸中划过一抹异色。 眼前的女子眉若远黛,鹿眸幽深,与那人一样,是极具柔婉的长相,可细瞧之下,她额间干干净净,半抹艳色也无。同样清丽的一张脸,可少了眉间那枚赤色的花钿,便也失了原本的韵味,任他想再多,故人终究只是故人罢了。 况且故人秉性善良,待他温和,而眼前这个,却是个刁钻之辈。 史嵩叹了口气,思绪有些混杂,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章大人的身份我无意打探,我只是想知道……姜掌柜她如何了?” 他低下眸,“掌柜曾于我有重恩,我”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只要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就行。” 他果然看出来了。 谈及姜芙,史嵩眸中泛着淡淡的怀念,细看之下,还有些胆怯,这是想着爱慕之人才会露出的眼神。 唐璎了然,阿芙妹妹原先就是允棠阁的掌柜,而如今店铺的老板却变成了史嵩,两人有故旧倒也正常。 她自请被废一事妹妹是知情的,怕她在建安过得不好,还会隔三差五地写信邀她去蜀中,却被她一次次拒绝了。无他,妹妹嫁了人,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她不欲去打扰。 唐璎心生感念,垂眸道:“阿芙每年都会给我写信,除了询问我的近况外,还会聊及自己在蜀地的生活,从书信的内容来看,她这几年过得很好。” 她虽未言明自己的身份,却特意强调了“蜀地”二字,若史嵩当真与妹妹交情匪浅,必然会知道她的去向。 果然,史嵩听后只是沉默,并未过多怀疑,片刻后,从喉间干涩地挤出一句“那就好。” 唐璎抬眸,只见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一手托着腮,半垂着眼睑,眉宇间似乎有些落寞,让人瞧不出他究竟是欢喜多一点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顿了顿,她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史老板……您同允棠阁的另一位东家……究竟是何关系?” 语毕,史嵩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却又很快被他掩藏起来,敛眸平淡道:“允棠阁只我一个老板。” 嘴倒是挺严,唐璎放下心来,眸中闪过赞许之色。 若他敢将阿姊供出来,第三个问题她便不会问出口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思及眼下青州府米粮短缺的困境,唐璎肃容道:“方才听朱大人说,史老板高义,竟在去年十月为广州抗倭捐了近四万石粮……” 她鹿眸一凛,目光犀利地盯着史嵩,“敢问那些粮,老板是从何处寻来的?” 咸南近几年灾害频发,雨季少,收成差,各地粮食更是供不应求。 这年头,钱好赚,粮却不易弄到手,况且史嵩虽富,名下的产业却以商铺居多,田产甚少,然而他一出手就是四万石粮,其源头实为可疑。 唐璎这话问的冒犯,商贾之间的钱货往来当属机密,寻常不会告诉他人,她这般也不过是想探探史嵩的反应,并不指望他会作答。 然而史嵩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坦诚。 “去年蝗灾过后没多久,广州府匪寇蜂起,那些倭匪们到处打家劫舍,糟践庄稼,还蓄意纵火,无恶不作,闹得百姓民食不果腹,而彼时恰有一个名叫唐珏的商人正四处兜售粮食,我观他面善,不似奸人,便在他那里买了六万石。” 他浅抿一口茶,续道:“那六万石中,有四万旦被我拿去赈济广州府了,剩下的两万则囤了起来,本想拿去捐给建安九回坊的流民,却忽而闻得青州地旱的消息,同朱大人商议过后,我临时改了主意,欲将这些粮拿来救急。” 唐璎闻言大惊,这事儿跟唐珏还有关系? 而且……她凝眉,史嵩既然能有今日的成就,想必也是几经商海沉浮狠人,素来头脑敏锐、洞察力强,既如此,他如何敢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做如此大一笔交易? 思来想去似乎就只有一种原因…… 史嵩从前旅居建安时应当是不曾见过忠渝侯的,更是无从知晓他乃阿芙的生父,而之所以会觉得他面善,不过是因为唐珏长得像他的心上人罢了。 唐璎一阵无言,暗自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宵禁的前一刻,她将史嵩送回了允棠阁。 允棠阁除开后头的小院外,里头还设有几间私厢可供客人休息,史嵩却并未歇下,而是去仓房点起了账。 真是个狠人。 安顿好史嵩后,唐璎回了斜对侧的小院。 她到时,姚半雪尚未歇下,正独坐在一棵桂树下同自己对弈,月色朦胧,抚过他的发顶,映在他流畅的侧颊上,光影交错间,似月下的仙人。 他似乎很专注,偶有花瓣落到他的肩头也未曾察觉。 看到这副景象,唐璎忽然心下泛酸。 曾几何时,也有人似他这般端坐于桂树下,一边下棋一边笑着唤她的名字。 ——“阿璎,忠渝侯所犯一事与你无干,你不必自责,孤不会怪你。” ——“阿璎,孤已令羽林卫在东宫设禁,往后钟谧求见,你无需理睬,他不敢强闯。至于前朝之事,你亦无需挂心,孤自会处理妥当。” ——“阿璎,钦天监的人说后日有秋星昼见的奇观,你若得空,陪孤去看看可好?” ——“阿璎,你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东宫是你永远的家,孤只属于你一人。” 印象中的那个人一袭紫衣,每每看向她时,妖冶的狐眸中总会泛起宠溺的光泽,似珍酒般令人迷醉,如练的月辉暖意融融,落在他的玉面上,将她眼尾的红痣染得柔和。 思及古月姐姐半个月前的话,唐璎再次心乱如麻,想要逃避的情绪乍然涌现,苦涩的感觉溢满胸膛。 忽然,一阵清冷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来了。” 很简单的两个字。 唐璎回过头,却见姚半雪脸色略僵,刀刻般的面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有些发冷,一双幽潭般的寒眸 静的有些吓人,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唐璎忙活了一整日,早已疲惫至极,见他如此,倒也懒得热络,随意“嗯”了一声便想回去休息了。 “等等。” 姚半雪叫住她,又看向张小满,吩咐道:“让厨娘将夜宵拿去热热。” 张小满显得很不情愿,抿嘴道:“大人今日是用过晚膳的,此间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用多了怕是容易积食,为免影响休息,莫不如将这顿宵夜免了吧。” 姚半雪哪儿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一双寒眸轻轻地扫了过去,声音亦跟着沉了几分,“要本官再说一遍么?还不快去!” 张小满委屈至极,却又不敢反抗,只得红着眼眶去办事儿了。 张小满走后,姚半雪转头看向唐璎,“宵夜做的有些多,你也留下来用点儿。” 她点头,“多谢姚大人。” 很快,几碗清淡的热食便被呈了上来。 唐璎并未同他客气,地旱一事来得突然,匆忙间她只用了早晨那一顿,午膳和晚膳都未来得及吃,此刻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了那些色泽光鲜的菜肴,拿了双玉箸便大快朵颐起来。 而姚半雪自始至终都并未动筷,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 一碗暖汤下肚,唐璎的情绪微有缓和,主动开口道:“大人,我还想去趟钱氏香铺。” 姚半雪不发一言,默然递给她一张帕子,示意她继续。 唐璎擦了擦嘴,放下玉箸。 “我今早尝的草,味道和半月前在辛老五地里尝的十分相似,就连香味也是。” 说起尝草之事,姚半雪眉头越皱越深,想来还在为她“以身试毒”的做法生气。 唐璎却只作未见,续道:“蹊跷的是,那味道竟也同唐珏身上的栀子香如出一辙。” 姚半雪启唇,声音低寒:“你怀疑他?” “嗯。”唐璎点头,目光变得凝重,“我从史老板口中得知,他捐给广州府的那些义粮,皆是去年十月从唐珏那儿买来的。” 而广安三年十月,正是青州蝗灾过后农田开始肥沃的时候,这时机实在巧合的紧。 她咳嗽一声,续道:“听朱大人说,钱老是青州香行的老人,有着四十余年的制香经验,想必见多识广,至于那枯草中的栀子香,他或能找出其根源。” 说罢,又怕姚半雪跟过去搅局,顺道还补充了一句,“咳……我这回过去当真只是为了寻找香源,绝无打探您的意思……” 姚半雪听完沉默不语,神色阴晴不定,过了好半晌,他才来了一句—— “史老板就是方才送你回来那人?” 唐璎错愕,他方才不是在下棋?怎么眼睛还长到外边儿去了? 她摇摇头,如实道:“并非史老板送我,乃是朱大人吩咐我将他送回来的。” 说罢,又抿了抿唇,“大人,钱老那事儿……” 姚半雪放在茶盏,回答的很干脆:“随你,我不会插手。”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又喊来仆役收拾桌子,临走前,还不忘刺她一句——“你什么都敢试,总有中毒而亡的一天。” 唐璎一阵无言,若非田利芳之前测过土壤的毒性,以姚半雪的紧张程度,她真会怀疑自己命不久矣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姚大人若是如此,我会很…… 入夜后,青州下起了小雨。 雨滴“哒哒”敲击着瓦檐,秋风拂过,卷起丝丝凉意,不一会儿,窗缝下的文卷便被潮气氤湿。 幽灯下,唐璎伏案给黎靖北写信。 青州地旱的情况日益严峻,易显虽然早已上报,但眼前的局势并未明朗,唐璎担忧他有所隐瞒,遂决定亲自给建安去一封信。 分明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奏折,她在建安的那两年也没少写,更狠的弹劾奏章她都递过,可一想到阅信人,内心便有些乱糟糟的,几番提笔,却迟迟不肯落下,直到纸页的边缘被雨水浸透,才缓缓回过神来。 唐璎叹了口气,起身将窗拴拉紧了些,复又伏回桌案前。 这封信她修修改改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写完,说罢青州的情况,又提到了史嵩和唐珏钱粮交易之事,疑心是去年的赈灾款项出了问题,请旨圣上遣人过来调查。 写完后,她盖上官印,将信放入封套内,次日一大早亲自送去了通政司。 信寄过去很快,两三日便可达,然而朝廷的赈灾款却没那么快下来,就算是急赈,经过报灾、勘灾、审户等一系列程序后,放赈的过程也仍要持续月余。 之后的半个月,各州县陆续开始自救,有粮的开仓放粮,没粮的向邻州借,哪怕是陈米、烂米都变得稀如珍宝。 朱又华未曾料到今岁的灾情如此严重,地旱之广,饥民之多,足以将整个青州颠覆成一片荒海,就连史嵩带回来的那两万石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放了府署的大半粮食,而后又向邻省借了一万石,饶是如此,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些粮很快也会难以为继。 天灾之下,官民之间的合作尤为重要。 代表官方的按察副使崔明和负责管理灾民,制止暴乱,安抚民心,而民间的义商则以古月和史嵩为首,他们或捐银捐粮,或设棚施粥,赈济乡民。眼见入了秋,就连杨九娘也跟着无偿做了许多冬衣、鞋袜之类的织物帮助百姓御寒。 田利芳一边研究着地旱的成因,一边探寻着土壤改良之法,每日早出晚归,弄的浑身灰扑扑的,连九娘看着都有些不忍,忧心他吃不上饭,偶尔还会送些吃食过去。 史鑫于做官行商上都没有天赋,对木工倒是颇有研究,听说山间野果多,连夜改善了数十把采摘工具,带着阿东和一干男丁上山采果去了。野果虽然不如藜麦饱腹,却也能勉强充饥,至少使人不至饿死。 天灾之下,官民互济,齐心抗灾,士农工商,不分贵贱,通力合作。 看着眼前众志成城的景象,唐璎心生触动,这约莫就是黎靖北的愿景吧。 四业平等,始为安邦之道。 半个月后,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到了,朱又华前去接待时,唐璎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不免有些惊讶。 此人约莫知天命的年纪,一身朱衣跨坐在骏马上,五官板正,下巴上还留着几缕美髯,如炬的目色中闪着精光,似一只洞悉世事的老狐狸。 ——竟是户部尚书姚思源。 姚思源翻身下马,似笑非笑地看了朱又华一眼,直言道:“听闻青州府地旱颇为严重,圣上特派本官前来放赈。” 唐璎了然,从建安到青州,他们一行人费了将近两个月才赶到,而姚思源却未及半个月就到了,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她所奏之事,黎靖北到底还是上了心。 朱又华则是相当震惊,不明白陛下为何会派一名二品大员过来放赈,还是位户部的堂官,他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出乎意料的是,此事竟也惊动了易显。 姚思源跨进府署还没半刻钟,易显竟也赶了过来,见了人,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恭迎尚书大人驾临山东。” 姚思源乃京官,又是户部的话事人,虽说职级只比易显高了半品,权力却比他大上不少,更何况,他此番也算是天子亲派的钦差,易显对他自然是毕恭毕敬的。 待易显行完礼,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姚思源问他:“山东地旱后,布政司、按察司、以及都指挥司俱忙得不可开交,令子身为按察司的长官,为何独独不见他的身影?” 他这话问得有些犀利,隐隐带有审问的姿态,可偏生眸中含着笑,面上又是一副松快的神情,似是在闲聊。 易显摸不准他的态度,停顿片刻,垂眸回道:“犬子近日染了天花,不便出门,未免祸及百姓,下官将他隔去了别庄静养,目前按察司的一应事物皆由崔副使暂理,尚未出现错漏之处。” “天花?” 姚思源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眸中迸射出若有所思地精光。 易显颔首,又道:“染病虽非犬子所愿,误职却是事实,大人安心,待犬子病愈,下官定会让他亲自去按察司请辞。” 唐璎闻言大惊,易启温不过是临时染了疾,事后罚俸即可,缘何会闹到辞官的境地? 况且……易启温不是易显的独子么?易显不替他遮掩便也罢了,哪有老子亲自摘儿子官帽的? 她看向易显,眸光变得复杂。 姚思源“哦”了一声,顺势对易启温的情况表示了关心,而后话锋一转,从善如流道:“既如此,一应银粮相关的赈资,本官便交由崔副使主理罢。” 易显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片刻后,他抿了 口茶,状似不经意般提道:“按说放赈一事,当由户部侍郎或陛下特遣到地方的巡抚受理,尚书大人身为一部之首,向来席不暇暖,日理万机的,缘何会亲自过来呀?” 林建乃户部左侍郎,又兼任过维扬巡抚,按说派他来青州放赈才是最合适的,然而非但他没来,来的人还变成了姚尚书。 听了这话,姚思源只是笑笑,“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个中细节本官也不敢多问,身为臣子,只管服从安排便是。” 姚思源是说惯了官话的,一番话说了跟没说似的,休想让人从他身上打探到任何信息。 易显思索片刻,旋即了然,前年维扬的那起科举贪墨案影响深远,不仅让受卷官和李翰林接连落马,鹿鸣宴上还死了人,就连天子特派的布政使亦身殒府署,而彼时身为巡抚的林建想必也受到了波及,况且鹿鸣宴还是他主持的。 放赈一事毕竟与钱粮挂钩,或是因为李翰林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愿再相信他了。 思及此,易显心中已有了计较。 此后,几人就青州府目前的形势聊了许久,酒酣耳热之际,姚思源突然话锋一转:“其实此来青州,除了放赈外,本官还想看看去年蝗灾的赈灾账目。” 不知是不是唐璎的错觉,她总感觉姚思源说这话时,易显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她这边闪了一下。 此言一出,易显尚算镇定,朱又华却肉眼可见地慌了。 “大人这是要查查查账?” 他内心哇凉一片,难怪圣上会派个户部尚书下来呢!正二品的大员,又顶着个钦差的身份,他若想查点儿什么,谁敢阻拦?! 朱又华自己倒不惧被查,就怕手底下的人不干净。他是一州之长,若是真让姚思源查出点儿什么,无论是谁,他都会受到牵连,升官的事儿自然也就没了着落,届时若真出了事儿,他是帮,还是不帮? 最头疼的是若非某件事儿真露了苗头,圣上也不会突然派人过来查账。 他正焦急着,易显那头却显得十分坦然,见他迟迟未动,黑着脸斥道:“尚书大人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朱又华抿紧唇,哆嗦着应了声“是”。 他深吸一口气,好在今日来的不是锦衣卫,若是真发生点儿什么,倒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须臾,一摞摞厚重的账簿被呈了上来。 姚思源抽出最早的一册细细翻看起来,一册看完又翻开下一册,如此往复,从正午看到日暮,他的眉头始终未动一下,易显亦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朱又华则早已汗流浃背。 酉时,姚思源扫完最后一本账,朝朱又华笑了笑,“朱大人这帐做的不错。” 朱又华抬眸,一时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顷刻,却听他又道:“该买的粮、该建的房,以及一应耗损和增补的款项,全都对得上,极少有谬误错漏之处,这账,朱大人着实用心了。” 这应当算是肯定了吧…… 朱又华始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旁的易显也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朱大人辛苦了。” 一连得了两位大人的夸奖,朱又华脸色涨红,连忙自谦道:“二位谬赞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饶是如此,他内心却是不安的,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姚思源:“姚大人在青州可有落脚之处?” 此话一出,易显的目光也转了过来,显然也很好奇这一点。 姚思源却不甚在意,“这我倒未曾考虑过。”说罢,眼皮一撩,对朱又华随意道:“你替我在府署寻间干净的厢房即可。” “是。” 朱又华得了吩咐,当即着人去安排了。 易显本就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手头还有一堆事亟待处理,见姚思源生了歇下的心思,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唐璎也准备请辞,朱又华却道:“寒英,姚大人最喜碧螺春,你去替他斟一壶。” 唐璎一顿,她职级虽小,朱又华却对她向来客气,从未给她安排过琐事,如今让她留下来斟茶,想必是有些话想说,还是得避开易显的那种。 思及此,她的思绪逐渐凝重了起来,抬眼看向主位上的人。 姚思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却并未过多表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转头对朱又华笑了笑。 “朱大人明知我祖籍青州,却还故意询问我是否有落脚之处,可是想寻个由头将我单独留下来说话?” 姚思源混迹官场多年,哪儿会听不懂朱又华的弦外之音,原是打算回老宅的,听他这一说,当即便选择留了下来。 朱又华讪然,理虽如此,话可不兴挑明了说,遂找补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您的祖宅有些远,下官只是心忧大人出行不便罢了。” 见他不肯明说,姚思源倒也不恼,含着笑等着他继续。 朱又华咳嗽一声,含蓄道:“去岁赈灾的款项,每一笔都是在下官的监督下誊录到账簿上去的,大体上并无差池,然而除开帐目外,某个地方倒是有些蹊跷。” 姚思源“哦”了一声,从善如流道:“详细说说。” 朱又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顿了顿,续道:“蝗灾始于去年五月,彼时地里草木俱尽,路上饿殍遍野,青州宛如人间炼狱之后的八月,农户们用上了一种特殊的肥料,短短两个月,地里竟都长出了庄稼,而且长势喜人,远超一般农作物……” 此类情况姚思源在来之前已经听圣上提过了,皱眉催促道:“然后呢?” 朱又华的眼睛左右瞟了瞟,又道:“那肥料的方子原是小易大人想的,里头有一味香肥极其珍贵,价格不菲,佃户们负担不起,一个名叫唐珏的义商便自掏腰包替他们垫付了,事后倒也没让他们还钱,而是采取了返粮的方式——日后若是收成好,佃户们用粮食将欠的香肥钱补齐即可,若是收成差,不补也成,声称绝不多百姓赚一分钱。” 说到此处,朱又华脸色发僵,声音也小了下去,“至于如今出问题的是不是这味香肥,下官便不知了……” 姚思源听言不置可否,唐璎却直皱眉—— 唐珏爵位被削后,侯府也跟着被抄了,他哪儿来的余钱赈济灾民? 还有这个朱又华想必一早就察觉到蹊跷了,可即使如此,她和姚半雪来了一个多月他不说,却偏巧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往上报,明显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他之前之所以不报,恐是怕得罪什么人,毕竟姚半雪来意不明,而她又是个七品小官,还不足以撼动整个青州府的根系,而如今又选择上报,不过是因为出了事儿,姚思源又突然带着圣意突然造访,慌急之下,他须得想办法将自己给摘干净了。 “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人人都只会想着明哲保身。” 唐璎走神间,一道凛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又华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姚半雪一袭白衣,自回廊处穿过,带着一身清寒之气,也不知朱又华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他遥望她,隔着碧波 水榭,眉宇间凝结着漠然—— “失望了吗?这就是官场。” 唐璎摇头,“朱又华其人惯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我早有预料。” 她回望着她,鹿眸微弯,隐含了几分慧黠,“但姚大人若是如此,我会很失望。” 秋风拂过,带起一阵桂香,清甜的花香在空中浮动,腻得他心间发痒,手指也不自觉蜷缩了寸许。 一声雁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姚半雪将手隐入袖中,不再看唐璎,转身朝主位上的人行礼—— “见过伯父。” 他俩竟是亲戚…… 唐璎看看姚思源,又看看姚半雪,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冷漠板正,端看面相倒真看不出两人是一家的。 姚思源弯着眸,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穿巡,片刻,忽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指着唐璎打趣道:“这位是赤芒的夫人?” 唐璎皱眉,只觉他是故意为之,朱又华方才分明介绍过她,她又穿着官袍,他岂会不知她身份? 更何况……姚思源既为姚半雪的伯父,他侄儿成没成亲他会不知道? 姚半雪听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寒声道:“此人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广安三年进士出身,先后担任过维扬仵作,都察院照磨所都事,于科举贪墨案、禁毒贩制案皆有突出表现,此番特被陛下派来青州府巡视农田。” 他停顿片刻,清咳一声道:“侄儿与她不熟,只是偶然有过数面之缘罢了。” 姚思源斜了他一眼,不熟你还说这么多……恐怕连你老子的履历都背不得这么熟吧…… 他颇觉无趣,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肃容道:“你也许久未回青州了,后日重阳,随我去墓园看看忱琼吧。” 姚半雪顿了顿,敛眸道:“是。”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还是姑娘待我好。”…… 朱又华离开后没多久,唐璎也跟着回去了,姚半雪和姚思源一直聊到深夜,眼见宵禁已过,两人便一道歇在了府署。 次日,姚半雪起身后又去了易府,唐璎则带着从诸县采回来的枯草去了钱氏香铺。 重阳将至,榆树街人头攒动,街道上浮动着艾香,就连往日门可罗雀的香铺前亦是人满为患。 唐璎这回没走后院,而是直接绕去了正门。 榆阴笼罩下,木架上堆满了各色熏香,沉檀龙麝,花竹果草,应有尽有,隔着空档依次罗列在网格内,以防串味儿。 唐璎被人群推搡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顿首,无意间瞥见货架的左侧立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佝偻着身子往香囊里灌香。老头的衣衫被热汗浸湿,一双枯瘦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虽然上了年纪,精神却依旧矍铄。 “钱老!”唐璎放声道。 老头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忙起眼前的活儿。 唐璎一愣,方想再说点儿什么,那老头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佝着身子离开了。 半刻钟后,随着“吱呀”一声响,店铺的侧门被人推开了,钱老探出头,张了张嘴,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 榆树街人声鼎沸,唐璎听不太清,看口型应该是“进来说”。 她将信将疑地进了屋,方踏进门,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想来打听什么?” 唐璎侧过头,此时的钱老换了身干净的布衫,肩上搭着一条汗巾,正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许是事先得了姚半雪的吩咐,钱老这回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见了她,虽然神色依旧难看,但至少愿意让她进屋了。 唐璎讪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盒,打开递给他——“钱老可曾闻过这味儿?” 木盒里躺着的,正是她从诸县的旱地带来的枯草。 钱老接过木盒,扇闻了几下,皱了皱眉,又用鼻子凑近嗅了嗅,眉头越皱越深。 须臾,他合上盖子,将木盒粗鲁地丢给唐璎,不耐道:“老了,鼻子不中用了,闻不出来。” 说罢,又朝里屋吼了一声:“盛子——” “哎,师傅!来了!” 很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从屋内走出,他的声音高亢嘹亮,一身打扮却不同寻常。 九月初正是秋老虎肆虐之际,这个名叫盛子的年轻人却穿着棉质长袖,脸上还戴面罩,露出来的眼周疤痕遍布,形状狰狞,就连脖颈处的肌肤亦被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颇显诡态。 “这是香铺的学徒——盛子。”钱老却似乎习以为常,对唐璎微一颔首,“两年前,老夫已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他,你有疑问跟他说。” 唐璎隐下心中疑惑,礼貌地打招呼:“盛子哥好。” 盛子常年躲在后屋制香,鲜少见人,更何况是个清丽的女人,听了唐璎这声“盛子哥”,不由眼睫半敛,显得有些局促。 “咳咳……姑……姑娘有何事相询?” 唐璎打开木盒递给他,开门见山道:“这里头的草我尝过,细嚼之下,似有一股栀子香涌入鼻腔,我想知道这香味儿的来源。” 盛子点点头,拈起几根草,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而后背过身,又掀开面罩尝了尝。 他乃制香之人,常年与各类花木打交道,对栀子的气味更是极为敏感。 须臾,他戴好面罩转过身,笃定道:“这香味儿虽然闻着像栀子,实则与栀子无关,倒似南疆那边的香料。” 唐璎凝眉,“南疆?” 盛子点头,忽又踌躇道:“寻常香料洒进土里,不太可能生出带有该香味儿的作物这枯草的味道着实来得蹊跷。” 他挠了挠后脑勺,显得有些惭愧,“在下不才,实在尝不出这香味儿的来源。” 见唐璎似乎有些失望,又道:“不过我家中倒是有几本关于南疆香料的古籍,姑娘若是不急,且等我忙完这一阵儿后回家找找,至多不过两三日便可给姑娘答复。” 唐璎闻言大喜,对他深鞠一躬,“如此便有劳小哥了。” 起身时,她猛然嗅到一阵熟悉的合欢香,香味是从盛子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清淡馨甜,与姚半雪身上的味道十分相似,却少了那份浓烈。 “这合欢的香方……”唐璎顿首,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是来自忱琼?” 同样的香,姚半雪曾在都察院的湖心亭调制过,还说那合欢是已故弟弟留下来的香方,若盛子身上的香味也来自忱琼,那么…… 再次听到“忱琼”的名字,钱老浑身一颤,猛然别过头,眸中划过沉痛。 而盛子却似受了某种刺激,顷刻间呼吸急促,手心也开始冒汗,连眼眶都红了一只。 他一改方才的羞赧,眉宇间满是颓丧和悲戚,落了句“我还有事,先去忙了”后,急匆匆地跑开了。 须臾,钱老将目光调向唐璎,眸中怒意炽烈,扬手连摆了几个驱赶的动作,一脸晦气模样。 “没事儿了就赶紧走!别杵着碍事儿!我们还有得忙!!” 唐璎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了解钱老脾性,深知再磨下去只会让他愈加烦闷,遂决意改日再来。 回到小院,姚半雪不在,田利芳和杨九娘二人似乎才从慧芳园回来,九娘悠悠地哼着小曲儿,田利芳则垂着头一言不发,颊侧似饮了酒般飘着酡红。 哟,有情况。 唐璎咳嗽一声,两人皆朝她望来。 她弯眸看向九娘,打趣道:“我道田利芳这个琵琶痴会将谁薅去慧芳园受罪,原来是你。” 田利芳听言不乐意了,“什么‘受罪’,琵琶之音乃仙乐,你不懂欣赏罢了。” 九娘不知两人关系,急着解释道:“寒英误会了,慧芳园的琵琶乃咸南首屈一指,我也是借了田公子的光才得以一闻,若非她缺女伴,以我的身份,又如何能听到那般醉人的乐曲。” 唐璎挑眉,“女伴?” 九娘“嗯”了一声,如实道:“慧芳园的男宾赴宴时皆需携一名女子入场 ,田公子暂且寻不到人,只好将我拉过去充数。” 哦?她怎么不知这规矩? 唐璎露出促狭的笑,而田利芳却仿似一只惊弓之鸟,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我……” 惶急之下,他似被呛到了,猛咳几声之后看向九娘,哀求道:“我有事儿要跟章大人商量,烦请姑娘先……咳咳咳……” 九娘有些担心,顺手拍了拍他的背,手落上去的那两下,却将他拍得脊背僵直,她还想再拍拍田利芳的肩膀时,却被他闪身躲过了。 九娘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态变得有些羞窘,喃声道:“你们先聊……我……我就不打搅了。” 转身时,却被唐璎一把扯过衣袖,附耳小声道:“田利芳这个人,温顺,忠义,还体贴,是个会过日子的。” “你胡说什么呢?!” 九娘大惊,颊边飞起一抹羞红,看向田利芳的眼神有了瞬间的闪避,拉过袖子急匆匆地跑开了。 唐璎望着九娘离去的方向笑了笑,心底升起一股满足。 田利芳是她的发小,为人直爽,诚实可靠,若能觅得九娘这般良人,倒也不失为一桩喜事。好在九娘也从江临的阴影中逐渐走了出来,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田利芳看着九娘仓皇而逃的背影,不解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一些闺阁女子的乐事儿。” 未等他细问,唐璎话锋一转,正色道:“地旱的原因可找到了?” “尚未。” 田利芳叹了口气,“火烧、水灌、甚至各类催产的肥料都试过了,土壤的肥力依旧为零,不过……”他顿了顿,“我近日倒有个新的发现。” 唐璎:“你说。” “那些裂土虽然瞧着可怖,表层除了枯草之外空无一物,可我总觉着……”说到此处,田利芳的脸色变得凝重,眸中盛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土壤底下似有生命在涌动。” 唐璎一惊,背后泛起一阵凉意,半晌,她缓声道:“我知道了。” * 丹枫炽烈,秋意正浓,杨九娘烙了两张桂花饼,正准备给田利芳送去。 地旱后,青州府粮食短缺,好容易熬来了建安的补给,放赈的过程却又极为缓慢,不少饥民挨不到领粮那日便被活活饿死了,官府无法,只能将程序简之又简,却依旧无法阻挡饿殍遍野的趋势。 相比之下,允棠阁尚算仁义,每日都风无雨阻地布棚施粥,赈济灾民。雇员方面,除开照常发放的例银外,阁内的凤娘和小厮每人每日皆可领三张素饼。 九娘胃口不大,一张素饼加上几碗清粥足可果腹,倒是田利芳这般日日伏在地间劳作的人,不仅体力消耗大,还容易耽误用膳的时辰,常常饥一餐饱一餐。 她敲门时,田利芳正要歇息,一袭白色的中衣立在幽幽烛火下,高大挺拔。 见了她,那高大的身躯却跟个害羞小媳妇儿似地捂紧了襟口,仓皇道:“你……你怎么来了?” 他皮肤极白,面上染着飞霞,似晕开后的胭脂,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害得九娘也莫名跟着脸热。 她咳嗽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油纸袋,“我来给你送饼。” 田利芳却不受,“你吃吧,我不饿。” 九娘硬塞给他,“我有过午不食的习惯,尔来已有两年了,你莫引我破戒,倒是你,干活累,得多吃点儿。” 田利芳似还要跟她争,九娘柳眉一拧,不悦道:“我今日给你送过去的午膳,你是不是又没动!”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说起这个,田利芳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长睫垂向一侧,微声道:“不是……我都吃光了的……”说罢,他举起一侧空掉的食盒。 九娘却黑了脸,“你莫骗我,我方才分明看见你在院子后头用完了才进来的。” 谎言被九娘拆穿,田利芳的脸涨得通红,立时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不一会儿,他面上的霞红又蔓延至耳根,左侧的耳垂圆润饱满,透着柔润的绯色,似一颗上好的玛瑙。 “抱歉,我给忙忘了” 他是维扬人,说话时语调中带了点江南地方的吴侬软语,细听之下,竟有种哄人的感觉。九娘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寒英的那句——“温顺,忠义,还体贴,是个会过日子的。”双颊不禁染上浅薄的赤色。 她咳嗽一声,“下不为例。” 田利芳乖顺地点点头,两人相顾无言,九娘忽觉口干,抿了抿唇,忽而看向木架上的一件春衫。 “你那衫子豁了个口,我闲来无事,索性替你补了下。” 那是一件黄鹂织锦双面绣的长衫,面料精致,织纹繁复。田利芳素来节俭,衣衫上总是透着破洞,那长衫应当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平日里想必爱护至极。 果然,田利芳闻言十分惊喜,拿起那长衫左右瞧了瞧,而后激动地握住了九娘的手,“多谢姑娘!” 九娘一惊,迅速将手抽开。 她鲜少与男子亲近,从前与江临相处时便极为克制,此番被田利芳一碰,一颗心猛然震动起来,手背上还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倒是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 九娘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不客气。” 田利芳亦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略带懊丧地垂下头,心中升起一股恼意。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到女子的柔荑,小小的一只冰凉绵软,肌肤相触的瞬间,竟叫他生出了某种隐秘的渴望,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就在她抽手而出的一瞬间,他的心也跟着变得空落落的。 忍住心间的失落,田利芳垂眸:“那春衫,是我及冠那年祖母亲手为我绣制的,费了足足五个月,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珍藏着,前些日子却不知怎的突然豁了个口,我还心疼了好一阵儿,得亏姑娘手艺好。” 说罢,他宝贝似地抚了抚那衣衫的褶皱处,而后一丝不苟地叠好,放进衣橱。 见他神色落寞,九娘踌躇道:“你祖母” 她向来不善言辞,话说一半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下去。 田利芳却似能读懂她的心思,柔声道:“姑娘莫担心,就是些头疼的小毛病,有龙太医帮着诊治,已经比前些年好太多了。” 九娘垂眸,心里却是不大同意的,若只是小毛病,何至一治就是十几年…… 寒英曾告诉她,田利芳五岁那年父母就患虏疮去世了,他是由祖母一手拉扯大的,十岁那年祖母又生了头疾,好些年都不见好,唯有龙太医的方子能起点儿效,他此番入仕也是为了替祖母寻医。 思及此,九娘心尖泛起微微的酸涩,沉吟半晌,忽而提议道:“快入秋了,横竖我最近得空,田老夫人既然喜欢双面绣,赶明儿我便替她缝两件双面绣的袄子吧。” 说罢,未等田利芳反应,又将带来的布包摊开,从里头拿出一双蜀锦鞋,喃声道:“还有,你说的对,鞋是用来穿的,不是挂在橱窗里头看的。” 田利芳低头,蜀锦鞋就静静地卧在她的掌心,赭色的鞋面上泛着柔润的光泽,缝隙和底板处纤尘不染,是他不久前才刷过的那双,也是他垂眸,她绣给他已故未婚夫的那一双 九娘将锦鞋放进田利芳手中,恬笑道:“既然公子穿着合脚,我便将它赠予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两载过去,故人遗物所能带给她的,不论是伤痛还是慰藉,都提醒着她该往前迈进了。 田利芳颤抖着双唇,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接过鞋紧紧地按进怀里,如揣着一块稀世珍宝,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腼腆又真挚,喉头几番哽咽,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还是姑娘待我好。” 九娘亦跟着笑了笑,笑靥映在烛光下,似丹青里的仕女,温雅娴静。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巧言令色。” 姚思源的到来让土旱的危机有所缓解,饶是如此,由于赈灾的程序过于冗杂,短短一月内仍然饿死了不少饥民。 易显的折子递上去后,朝廷紧赶着又派了一大批官员前来审户、放赈。 考虑到青州府的受灾情况,黎靖北紧急颁布了“先放后审”的制度,即待官府划分完灾分、极次后,再由灾民自主填写赈票,并凭借赈票“先领粮,后受审”,如此一来,不仅减轻了官员的审查负担,还让灾民们不必在等待的过程中虚耗生命。 当然,灾民中若有谎报、虚报者,一经查处,即按杀人罪处以极刑。 勘灾后的一个月,唐璎忙得脚不沾地,不但要清理、核对赈 票的数目,还要协同督赈官监察放赈的官员是否有贪赃枉法的行径。 九月初九,朝廷放完第二批救济粮后,唐璎也迎来了她的首个休沐日。 姚半雪一连几日都未回官舍,不是在易府做客就是在府署督查账目,今日重阳,他终于抽空回了趟老宅。 姚氏的祖宅位于青名山脚下,是颖川一脉的发源地。 碧空下,山峦起伏,群山之间隐着一条长长的溪流,溪水的起源处,一座庄严的屋宇浩然而立,那屋宇便是姚氏的百年祠堂,祠堂内供奉着姚氏历代先祖的灵牌,下设供桌、蒲团若干,以供后人祭扫。 姚半雪点燃三炷香,恭敬叩首。 礼毕,他看蒲团另一侧的女子,语气微凉,“你跟来做什么?” 女子学着他的模样依次点燃三炷香,恭敬叩首后,缓缓吐出两个字——“祭祖。” 听到“祭祖”二字,姚半雪眉头微蹙,眸中染上某种说不清的深蕴。 半晌,他寒声道:“重阳大祭,你作为晚辈,不去你唐氏先辈那儿磕头,倒跑来青名山祭奠我的祖先?” 还祭祖 他们之间一无亲缘关系,二无夫妻之情,她跑来祭拜他的先祖算怎么回事儿?姚府便罢了,祠堂乃姚氏重地,唯宗室子弟可入内,伯父竟也肯放她进来? 女子闻言动作未停,又点了三炷香,眉宇间一片平淡。 “大人赠我名姓,教我为官之道,陪我为师父沉冤昭雪,予我之恩不异于再生父母,既是父母,那父母的祖辈自然也是要来祭拜的。” 这话她说的真假参半。 一路走来,姚半雪的确帮了她不少,对此她也是感激的,只是远远还没到“再生父母”的境地。 敞亮话嘛,谁不会说。 眼前的女子一袭素净的白绫长衫,外罩青绿官袍,云髻高挽,双膝并拢跪在蒲团上,握着线香的手微微前倾,模样颇为虔诚。 结识许久,姚半雪显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低喃了一句:“巧言令色。” 唐璎并未听见他的低语,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壁龛,思绪逐渐收紧。 没错,她来此另有目的—— 肥料是易启温提供的,且以易显对辛老五一案的紧张程度来看,他们父子二人与地旱一事定然脱不开干系,而姚半雪与易府往来频繁,想必也知道些什么。 当然,知道些什么便也罢了,就怕他也参与了些什么…… 辛老五的事儿过去后,她便开始悄悄留意起姚半雪的行踪,却发现他近半月以来不是在易府就是在府署,偶尔也会回官舍休息,唯今日出了趟远门,唐璎心觉有异,便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似乎真是来祭祖的…… 不知何故,姚思源对她似乎格外包容,不仅亲自将她引入祠堂,还允她随姚氏众人一起登高、扫墓。 姚思源是宗族中年龄最长、地位最高的人,既然他对唐璎的到来毫无异议,其他人更是不敢置喙半句。 然而,有人对此却是极度不服的。 登高时,姚半雪故意选了最陡的路段,企图将唐璎甩在身后,岂料唐璎在灵桑寺磨练了两年,上山爬坡早已如履平地,三两下就赶超了姚氏众人,独自走在了最前头。 扫墓时,姚半雪又想将她拦在墓园外,唐璎却率先拎着几壶雄黄酒入了园,忽视他警告的眼神,以“打杂”的名义忙里忙外。 及至此,姚半雪自始至终都活跃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直到—— 祭扫完毕,她随众人换了身衣服,正欲去赴插花宴时,姚半雪却突然消失了。 赏菊插花乃重阳传统,茱萸颜色虽艳,却有驱灾避邪的美意,姚半雪纵使不喜其色,做个随身佩戴的香囊却也是不错的。姚氏乃礼教世家,似他这般守规矩的人,竟也会缺席? 唐璎心生警惕,抓住姚思源便问:“小姚大人呢?” 有姚思源在,她只能称姚半雪为“小姚大人”。 姚思源回过头,随口道:“哦,赤芒从墓园回来后便有些发热,此时正卧床休息。” 唐璎心下稍安,旋即又有些疑惑,他方才在山上不是挺有劲儿的吗?时不时还能斜眼瞪她,怎的扫个墓就扫出病来了? 片刻,她继续试探道:“近日气温多变,小姚大人可是染了风寒?” 姚思源挑眉,眸中夹着揶揄,“你既担心,不如亲自去看看?” 唐璎讪然,“尚书大人说笑了,小姚大人的寝居乃私地,下官怎敢擅闯。” 话虽如此,可姚半雪倘若敢病在别处,她可就“擅闯”了,此处到底是姚府,她不敢造次。 说话间,几名姚氏子弟走了过来,他们似乎整装完毕,正欲出发。 姚思源摆摆手,“宴席照旧,你们先去吧。” “是。” 说罢,又将唐璎引至假山附近的石凳旁,笑着问她:“本官还没问你呢,今日是姚氏祭祖的日子,你为何执意跟来?” 唐璎自然不会将自己怀疑姚半雪的事告知,只道:“素闻青名山风光好,正巧下官今日休沐,便想来瞧瞧,途中又得知小姚大人的祖宅亦在此处,便顺道过来祭扫一二。” 说罢,又补充了句——“给尚书大人添麻烦了。” 姚思源随手摸了摸美髯,“本官倒是无所谓,只是赤芒他……似乎有些困扰。” 他这话说得客气了,何止困扰,姚半雪对她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厌恶。 唐璎无奈道:“他嫌弃我吧。” 姚思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你还跟来?” 唐璎一怔,他用的是“跟来”,而非“探访”,显然知道她此行别有目的,却并不打算揭穿。 未等她有所回应,姚思源又叹了句——“你跟赤芒的关系……似乎不错。” 嗯,是不错,就是三天一顿吵…… 乌鸦从低空飞过,落下几声嘲哳的杂音,复又归于平静。 暖融渐消,暮色将起,姚思源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苍老,“赤芒此人向来寡淡,你是唯一一个能挑起他情绪的人”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又打趣道:“你这般殷切地跟来,是想了解他的过去吗?” 唐璎摸了摸鼻子,眼神微微右移,含糊道:“嗯算是吧。” 姚半雪、姚光、曹佑、易显、易启温、钱老、甚至唐珏她总感觉这些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姚半雪那句意味不明的“锦衣夜行,以身入局”,更是让她心底发寒 无论如何,就冲姚半雪这三天两头就往易府跑的劲儿,她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见唐璎目光闪烁,姚思源看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揶揄,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唐璎则一头雾水,若她没记错,朱又华提出为她写邀功信的时候也是这副眉飞色舞的表情,结果却毫无意外地被黎靖北“留任”了,此刻见姚思源如此,便直觉他误会了什么,却又不知是何处不对。思索间,她听他道:“告诉你却也无妨。” 嗯误会就会误会吧,唐璎改了主意,姚半雪的过去或许跟眼下发生的事有些关联呢? 姚思源清了清嗓子,问她:“你可知赤芒还有个胞弟?” 唐璎颔首,“大人说的可是姚光?” 姚思源点头:“阿光字忱琼,号留香居士,自小才思敏捷,聪慧好学,十四岁便中了举人,深受曹大人喜爱,只可惜他厌恶官场,唯爱制香。” 又是一个才华横溢却无心仕途的人。 唐璎了然,姚光爱香一事她早有耳闻,不仅如此,就连姚半雪身上的合欢也是按照他的香方调制的。嘉宁年间,姚半雪和姚光两兄弟俱是曹佑最得意的弟子,只是不知何故,姚光英年早逝了。 说起往事,姚思源的眸光投向墓园的方向,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怀念。 “彼时曹大人已然入职都察院,拜师礼过后,兄弟二人便跟着他一道留在了建安,进学之余,忱琼还调出了一味香膏,那香膏据说能美肌润肤,驻颜回春,与寻常青草膏混合后使用更是能产生祛疤嫩肤的奇效。”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角,续道:“那膏子甫一问世,便受到了各家闺秀的疯抢,一时风靡建安,可不知何故,那香方竟又被锦衣卫的人买了去,并被改制成了金创药,北镇抚司一直沿用至今。” 嗯……那药她家中还有五瓶呢,祛疤的效果确实不错,但驻颜回春就纯属无稽之谈了。 恍然间,姚思源的脸上浮起惋惜之色,“后来,曹大人见他把心思都花在了制香、贩香上,觉得他玩物丧志,怠慢了学业,痛斥一番后又将他的香物悉数烧毁,禁止他再触碰香料,一 直到青州疫发。” 说起当年的疫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唐璎更是喉头一紧。 青州一疫,她虽非亲历者,却也耳熟能详,那是她跟太子成婚前一年发生的事儿。彼时的黎靖北从前线回来还没多久,为储不过一年,前有恭王虎视眈眈,后有靖王阴招不断,处境可谓水生火热。 “嘉宁十五年,今上来青州府拜访恩师,恰逢青州疫发,先帝让他留守赈灾,今上临危受命,顾不得身上的伤病便开始部署行动。” 姚思源望向身侧的假山,目露怅然:“放赈的头起几日尚算顺利,可自从刘太傅死后,所有的骂名便都落到了今上头上,众人纷纷指责他赈灾不力,肆意迁延,害死了自己的老师。” 唐璎垂眸,当年的情况她了然于胸。 刘泽骞在读书人之中威望巨甚,得知他的死讯后,天下士子悲怒不已,纷纷罢考科举,要求朝廷废除太子,还刘太傅一个公道。不久后,太子贪墨赈灾银的消息又传了出来,一时间,民间对他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疫病扩散后,先帝本就对黎靖北感到失望,杀师、贪墨的传言流出来后,更是坚定了他废除太子的决心,之后却又在钟谧等老臣的劝说下忍了下来。当然,他老人家向来偏心靖王,自始至终都从未歇过改立的心思,之所以迟迟未行动,不过是缺少为太子定罪的证据罢了。 唐璎抬眸,姚思源讲的这些她都清楚,可这都是嘉宁十五年的事儿了,跟姚半雪的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在这群人当中,赤芒仍是…… “青州一疫,死伤十万余人,尸横遍野,臭气熏天。” 此时,天边闪过一抹霞光,昏朦的赤焰打在姚思源的侧脸上,显得有些颓丧。 他缓缓捋了一把美髯,叹道:“那一年,赤芒十九岁,还只是个知县,在京做官未满一年就便被调回了青州,疫情爆发后没多久,他便找上了当地的刺史何万筠,两人一道研究治疫的方子,宵衣旰食,彻夜不休。” 他看了唐璎一眼,续道:“彼时,今上正巧在城南拜会完恩师,接到先帝的圣旨后,带上朝廷下发的几批物资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途中却不幸被“流匪”绊住了去路,解决完匪徒后,走了没几里,却又遭到落石的袭击,一行人被迫困于山洞一个多月,以草木雨滴为生,同外界彻底断了联系,以致延误了灾情……” 说到此处,姚思源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欲言又止,唐璎却清楚,这一切都是靖王精心设计的 黎靖北被困于山洞的那一个月,正是青州疫情最严重的时候。 太子携款失踪,被派去山东省驻守的布政使、巡抚等人久等不到赈资,重压之下只能将矛头对准了与太子走得很近的刺史何万筠,再加上何万筠手下的长史郑奎趁机作乱,黎、何二人俱被安上了贪墨的罪名。 此后,舆情愈演愈烈,为平众怒,朝廷总会推一两个权高位重的人出来顶罪。姚半雪与何万筠关系匪浅,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好在他彼时不过一八品小官,人微言轻,无权无势,即便将他推出去也无法平息民愤,再加上他背靠曹佑这棵大树,众官无意与都察院为敌,便不约而同地将姚半雪摘了出去,这才叫他幸免于难。 想到黎靖北的经历,唐璎呼吸微疾,忽觉喉头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闪避。 好在姚思源及时移开了话题,“那一年,赤芒为了尽快研制出疫方,可谓煞费苦心,通宵达旦已是常事,不仅如此,他还放过自己的血,尝过他人的粪便,为请名医出山,也曾冒着酷暑沿着青名山绕行八十余里,山道崎岖,蜿蜒盘桓间,连官靴都磨破了好几双。” “然而……”姚思源摇头,神情间似有隐伤,“疫病扩散得太快,补给又来得不及时,最终,赤芒的那些努力到头来也只是徒劳。” 唐璎听言有些意外,放血、尝粪、远行八十余里……她实在很难想象向来冷漠的姚大人也曾有过那般炽热的一面 那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这时,几名姚氏子弟又走了过来,他们的臂间垮着几篮色泽鲜亮的吴茱萸,茱萸的果粒莹润饱满,绯红艳丽,似天边的赤霞。 一名年纪稍长的少年上前请示道:“叔公,茱萸宴开了。” 姚思源点点头,随手拈起几簇茱萸果递给唐璎,“章大人远道而来,姚府招待不周,唯有几枝茱萸相赠,愿此物能助章大人远离邪祟,福寿永驻。” 唐璎欣然接过,笑言:“多谢尚书大人。” 姚思源摆摆手,神情似有些疲惫,吩咐少年:“我乏了,宴席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小辈一起乐乐就成。” 重阳大祭,祭祖扫墓才是重头戏,簪戴茱萸不过是传统礼仪的沿袭,姚思源的缺席虽然有些不合规制,却也不算违背祖训,再加上他在宗族中举重若轻的地位,无人敢与他为难。 那少年闻言也只是略微怔愣片刻,转眼瞟了下唐璎,应了声“是”后便退下了。 然而,唐璎却看的清楚,姚思源方才还精神矍铄,直到姚氏子弟出现后才摆出一副萎靡的状态,若她没猜错,他应该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姚思源道:“忱琼极擅制香,因有金创药的先例在前,青州疫发后,赤芒给忱琼去了封急讯,让他想想“以香制疫”的办法。赤芒本未对此抱太大希望,然而,忱琼回青州后,竟真在曾经调制过的数千张香方中找出了带有避瘟效用的那一方。” 姚思源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续道:“曹大人不喜忱琼与香物打交道的,为了让他专注学业,曾令人将他的香方尽数烧毁,就连老宅的那些香具都未能留下,好在忱琼临走前将避瘟的那张香方锁进了祠堂的壁龛内,这才未叫曹大人察觉。” 他慨叹道:“然而,那方子对疫症虽有抑制作用,却效力甚微,若想彻底根除,还需体质极热的人不断试药改良。” 唐璎微顿,抬眸问道:“可是那香方出了问题?” 姚思源暗赞她的敏锐,深吸一口气,眸光陡然变得沉重。 “没错,那香方毒性极大,若只是微量,人闻了至多不过出现些头晕、呕吐、食欲不振之类的问题,可若吸嗅过量,便会变得双目赤红,对他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乃至癫狂。” 唐璎咽了口唾沫,睫毛微微颤动着,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可即便如此,小姚大人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姚思源目露欣赏地笑了笑,“没错,由于疫病扩散的太快,事出紧急,赤芒当即便发布了悬赏榜,广招极热体质的人来县衙试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滞涩,“应声而来的共有四十三人,虽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奔着赏银而来的,但仍有部分是不慕名利的义士……巧的是,赤芒和忱琼也是极热体质,他们便也自主成了试药队伍中的一员……” 说到此处,唐璎似乎想起了什么,屏息道:“小姚大人手腕上的割伤……恐怕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吧……” 姚思源颇为意外地瞧了她一眼,“他竟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唐璎顿首,从姚思源的表情来看 ,姚半雪对此事显然讳莫如深,想必这伤跟他极为隐秘的过去有关。 若是如此,唐璎无意打探,然而一想到易显的异常和青州府眼下的困境,她还是垂眸含糊道:“下官无意间发现的。” 姚思源并未察觉出不对劲,兀自慨叹道:“忱琼的香方有很强的致幻成分,久闻会使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为了尽快研制出疫药,他们两兄弟几乎日日都将自己浸在香室内,为防有人突然失控,他们还令人在墙壁上打了锁链。” 唐璎屏住呼吸,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似乎对他接下来的话有了某种预感。 姚思源望了眼天边的红日,续道:“疫方即将问世之际,参与试药的四十五人最后一次聚在了香室,日暮时分,差役将他们逐一锁好后便离开了,至此,原本一切都还正常,可到了深夜,忱琼狂躁之下竟不慎弄断了赤芒的锁链。” 听到此处,唐璎猛地抬头,后背也跟着浸出了冷汗。 在致幻药物的攻击下,锁链断开的后果可想而知 “少了锁链的束缚,赤芒变得狂躁不已,为了自控,他开始疯狂自残,不断用匕首狠刺向自己的手腕和小腿,以让自己在剧痛中丧失行动能力,无法伤害到其他人。很快,他的左臂和小腿在利器的穿刺下变得血肉模糊,与此同时,他也因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难怪 唐璎突然就想起了姚半雪腕间的伤疤,那些疤痕斑驳交错,深浅不一,她乃学医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那些伤乃自残所致。 “即便如此,在这群人当中,赤芒仍是幸运的。” 姚思源紧抿着唇,目光陡地变得炯然,“赤芒受伤后,他身上的血就成了导火索,很快点燃了附近的几人。在鲜血的刺激下,一个名叫盛荣的壮汉竟奋力挣脱了铁链,抡起斧板就开始大肆屠杀,那些试药者们都被铁链捆缚着,便是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任由发疯的盛荣劈砍着,在一声声惨叫中身首异处。” “次日,官兵赶到时,整个香室早已成了一片血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除赤芒和忱琼外,原先试药的四十五人中也仅有三人活了下来,盛荣最终也因精力耗尽而过世了。” 唐璎大惊,她从未想过仙人般的姚半雪竟有着那般惨烈的过去,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转瞬,她似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疑惑道:“钱氏香铺的掌柜钱老、学徒盛子,是否也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 答案是肯定的。 虽然早有预料,唐璎仍不免一阵骇然,那个在大热天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少年,也不知他衣衫下的肢体是否完好……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浮上心头,“您方才说,小姚大人和姚光公子也是幸存者之一,那为何姚光公子最后还是……” 听人谈起姚光的死,姚思源怅然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道:“盛荣发疯时,是忱琼吊着锁链俯趴在赤芒身上才替他挡住了攻击。次日官差找到二人时,赤芒因失血过多仍处于昏迷中,而忱琼背部的肌肉则被削去了大半,脏腑破了几处,双耳被割,断了一条手臂,由于失血太多,找到时已经处于濒死状态。” 唐璎呼吸一窒,忽觉胸口微痛。 当真是世事难料,她未曾料到,那个别人口中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最后却落了个近乎人彘的结局…… “忱琼伤得太重,府医赶到时已经药石枉然,只能用山参勉强吊着几口气,即便如此,我们也都清楚——他没几日可活了,可就在某一日,他却奇迹般醒了过来……” 姚思源叹了一口气,“苏醒后没几日,忱琼又被梦魇缠住了,赤芒自残时的模样,盛荣挥斧时的狰狞,以及那夜血流成河的场景,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忱琼遭不住打击,只觉一切罪责都在自己,若非他弄断了兄长的锁链,灾难便不会发生。最终,在愧疚的折磨下,他留下一味香方后便自尽了。”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久久不能平静,她为姚氏兄弟的经历感到痛惜,说话时,连嗓子都变得有些沙哑。 “下官记得疫药最终还是被研制出来了,对吗?” 在她的印象中,青州时疫的方子出自前刺史何万筠。疫发时,此人曾被靖王污蔑与太子合谋贪赃,直到嘉宁末年才被洗清罪名,可听姚尚书方才的意思,那疫方或出自姚光之手? 姚思源“嗯”了一声,“那方子正是忱琼过世前留下的。” 残阳渐沉,秋风骤起,只是一瞬间,映照在他脸上的暖融无端消散了几分。 “疫药问世后,灾情很快便被控制了下来,然而终究要有人为那四十个人的死担责。那些年,赤芒受尽唾骂,偶尔上个街还会被百姓砸石头,就连县衙门口也被人贴上了‘杀人偿命’的字条。” 姚思源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念及青州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大灾,百姓正处于悲恸之中,赤芒这孩子,即便脑袋被人砸出血,缝了数十针,事后却并未追究,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安顿了那些遇难者的家属们。” 唐璎听完有些不是滋味,众人都只看得见那四十个人的牺牲,却对姚半雪背后的付出视而不见,若非他的疫方及时出现,整个青州府都未必能有人存活下来。 更何况……他自己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在那场疫情当中牺牲了呢? 姚思源望着远处的山峦,声音变得有些模糊,“彼时,靖王想让自己手底下的长史出头,便将矛头对准了他的上级——刺史何万筠,不仅诬告他伙同太子私吞赈灾银,事后还派恭王害了他的性命。赤芒与何万筠有旧,曹大人一早便看出了靖王的意图,便屡次告诫他切莫掺合进去。” “彼时赤芒官职低微,于朝中无权无势,又逢三王争储,他也的确斗不过靖王,无法替何万筠鸣冤,即便如此,他仍不顾曹大人的劝阻,想方设法地将能证明万筠清白的手札留给了他女儿何清棠。” 这事儿唐璎是清楚的,何清棠是她祖母的侄孙女,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也算是她未出五服的表姐,幼时两人曾有过数面之缘,感情不算深厚。何万筠过世后,何清棠来建安探望祖母,转而又投入了太子麾下,开启了她的复仇之路。 嘉宁末年,太子上殿弹劾靖王,细数其百余条罪状,请先帝为之定罪,其中最为关键的证据,便是何清棠拿出来的那份手札。至此,百姓才逐渐明白过来,青州一疫的罪魁祸首实乃靖王。 随后,靖王被削去爵位,幽禁于野望府,却在出城的途中被何清棠于城楼射杀。靖王死后,何清棠不愿留在狱中受辱,便在黎靖北的救兵赶来之前结果了自己的一生。 唐璎原以为何万筠的手札是被何清棠自己找到的,却未料到那东西竟是姚半雪刻意为她留下的线索。 如此说来,姚半雪他…… 似是知她所想,姚思源补充道:“七年后,手札的事儿最终还是被靖王知道了,彼时恰逢赤芒晋升,在去往维扬的途中,不幸遭到靖王府兵的伏击,差点儿就死在了赴任的路上,好在都察院的署官及时出现,才叫他幸免于难。” 听完姚思源的讲述,唐璎心里沉甸甸的,她突然就明白了姚半雪为何那 般痛恨她“以身试毒”的做法,原来他自己就有过试药的惨痛经历 在他的劫数到来前,他也曾是个心怀赤诚的好官 眼见天色愈来愈暗,唐璎欲起身告辞,姚思源却执意相送,去的却并非大门的方向。 须臾,他将唐璎带到一处广阔的院落前,挑眉问她:“要进去看看吗?” 言讫,还未等她答话便径自离开了。 眼前的院落宽敞方正,里间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从院落的规格来看,其主人的身份应当不低。 梧桐树下,秋菊盛开,不远处的房间内还亮着灯,在烛光的映衬下,一个挺拔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人似乎将将起身,正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来。 唐璎有些尴尬,她似乎已经猜到里头住着谁了,可此时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有些为难。 她是想过转身离开的,可却不知这一走动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若是不慎撞见了,她又该如何解释? 踌躇间,厢房的木门被人推开,姚半雪一脸不耐地走了出来。 歇息过一阵后,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不少,嘴唇也恢复了血色,五官俊挺如初,颊侧却仍泛着淡淡的绯红,细看之下,竟有种病美人的即视感。 然而,病美人美则美矣,说出来的话却不大中听—— “你还赖着不走?”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别乱动!” 暮色渐重,残叶飘落,姚半雪一袭白袍立在梧桐树下,眉目澄澈,身姿颀长,偶有暮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袂。 许是方起身的缘故,他并未束发,如缎的墨丝拂过雪色脖颈,落于他劲瘦的腰间,有种苍劲而秾丽的美。 这美唐璎却无心欣赏,心里头兀自犯着嘀咕,为他方才的话。 什么叫“赖着不走”,分明是姚思源将她留到这个时辰的。 念及姚半雪尚在病中,唐璎并未与他计较,只垂眸道:“跟尚书大人多聊了会儿,误了时辰。” 姚半雪淡淡地打量着她,眸中充满了不信,似是在说——什么事儿能聊那么久? 还未等她解释,他便微启薄唇,淡淡道:“伯父将我的过往告诉你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唐璎佩服他的敏锐,但事实不止如此,除开兄弟俩的过去外,姚思源还讲了姚半雪为寻药做出的努力,以及他事后如何被百姓们曲解、报复。 实则她也不明白姚思源为何会告诉她这些,他似乎很想让她多了解姚半雪一点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向姚半雪的腕间。 那里被宽大的衣袍掩盖着,看起来无甚异常,然而唐璎却知道,在光洁的衣袖之下,藏着的是一片片疮痕累累的肌肤。 那是他的苦痛,也是他的勋章。 姚半雪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面上却仍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 “倒是便宜你了,往后不必再鬼鬼祟祟地跑去榆树街找人打听了。” 唐璎对他的刻薄并不意外,毕竟谁的秘密被揭开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他的过往还是那般鲜血淋漓。 无论如何,他对青州百姓的付出是认真的,至此,姚半雪在她心中的形象还是高大了不少。 唐璎不打算跟病人计较,轻轻拉过他的袖袍,翻开掌心,将几簇红艳艳的果子放入他手中—— “今日重阳,尚书大人送了些茱萸给我,如今我借花献佛,将之赠与大人。” 男人雪白修长的手指间卧着几粒艳红的丹珠,透着诡谲的妖冶之色。姚半雪望着那些茱萸果,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泛起淡淡的疑惑。 唐璎笑了笑,解释道:“自古以来,吴茱萸便有驱虫祛湿、避除风邪的功效,愿这些赤果能替大人挡住灾邪,助您早日康健。” 似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眼,姚半雪忽觉掌心发烫,烫意顺着他的手臂逐渐蔓延到胸口、颈部、耳根、脸颊,最后汇集于额顶,他觉得自己烧的更厉害了。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拽下衣袖,默然将几粒妖果藏入袖中。 半晌,他轻咳一声,垂眸道:“宵禁快到了,伯父让你在府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唐璎闻言有些疑惑,姚府不轻易留宿外客的规矩她是知道的,更何况方才她在假山边跟姚思源聊了半天,他似乎并未表现出留客的意思 唐璎摸不清姚半雪的用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辞。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姚半雪并未坚持,回寝披了件外衣又走了出来。 “我送你。” 说罢,未等她接话,便兀自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了。 姚半雪的风邪尚未彻底痊愈,唐璎本不欲让他相送,但见他态度坚决,便也由着他去了。 姚宅离闹市的小院并不远,穿过榆树街再走半柱香就到了,两人不欲惊扰到府中的其他人,便一起选择了步行。 暮色渐没,天边的红霞渐次退去,寒意自山石间钻了出来,惊鸟飞过,发出几声“喳喳”的嘈杂声。 宵禁快到了。 姚半雪加快了步伐,唐璎紧跟其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她的思绪逐渐飘远。 在咸南,女子与男子同行时,是不被允许走到男子前头的。 幼时,她曾随忠渝侯去凉州探访友人,两人出行时,她因贪玩跑到了父亲的前头,还未走两步,便被父亲揪过去扇了几个耳光。 她害怕极了,周围的人却恍若未见,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僚,似乎并不觉得父亲此举有失妥当,反而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自那以后,唐璎便谨守后行的规矩,直到嫁入东宫都不曾改过。 然而某日半夜,古月突发胸疾,唐璎焦急之下便要出宫探望,太子得知后不仅允了她的要求,还要亲自陪同。 那一夜,两人过了盛通街便再未乘轿,唐璎心不在焉地走着,脑中全是阿姊的病情,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将黎靖北甩在了身后。 想起年幼时忠渝侯的羞辱,唐璎心下一阵发慌,目光也开始变得不安。 触及到她的眼神,黎靖北几个箭步冲了上来,就在唐璎下意识地想要挡脸时,黎靖北似乎愣了愣,他轻轻拿开她的手,却并未指责她,反而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孤已令暗卫埋伏在了四周,你只管去寻崔夫人,不必害怕。” 唐璎抬起头,他似乎认为她是因走夜路而恐惧的…… 月色下,黎靖北的狐眸很美,如琥珀般晶莹剔透,透着诚挚与友善的光,可她却对这样的亲密无所适从,慌乱之中挣开他的手便往崔府跑去。 那件事之后,虽然明知不对,她却还是忍不住动了试探的心思。 有时,她会刻意避开皇帝和朝臣,假作不经意地绕到他面前,再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而黎靖北每回见了都只是揶揄地笑笑,并未多言,倒弄的她莫名心虚。 神思游走间,唐璎猛然撞到了一堵墙,抬眸看去,一方墨色的冠玉赫然眼前。 ——是姚半雪停了下来。 被她额头碰到的瞬间,姚半雪的脊背似乎有些僵硬。 须臾,他回过头,清冽的眸中闪着寒光。 “别走神,好好跟在后头。” 听到“跟在后头”四个字,唐璎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了姚半雪的意图。 几息后,姚半雪再次顿下脚步,朝着虚空中厉声道—— “什么人?出来!!” 话音方落,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姚半雪捏住唐璎的手腕就往后退。 霎那间,一支短箭横空袭来,两人堪堪躲过,又有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趣的是,那些箭矢俱避开了姚半雪,似长了眼睛般专盯着唐璎刺—— 无论姚半雪如何移动,他都能“巧妙”地避开,唯唐璎受其害。 唐璎虽然不会武,却好歹在书院上过一年的武学课,身手尚算敏捷,饶是如此,面对这细密如雨的箭阵却依旧十分吃力。 很快,她的袖侧被弩箭划破,就在那一瞬间,姚半雪的眼中闪过惊惧之色,他倾过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她的袖摆。 唐璎尚未回过神来,便被他一把按趴在地,随后一阵开锁声响起,姚半雪似乎将她拖进了一间宅院,放到了某个花圃旁。 一阵熟悉的香料混合味袭来,熏得唐璎几欲作呕,就在这时,她也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钱氏香铺的后院。 她方欲起身,耳边传来姚半雪的低喃,“趴好。” 唐璎依言照做,隔了一会儿,她又问:“可会惊扰到钱老?” 毕竟姚半雪方才开锁的声音还是挺大的,钱老年逾九旬,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听到点儿响动出来查看,遇上那些刺客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姚半雪却不以为意,淡声道:“他耳朵不好,听不见。” 唐璎还想说点儿什么,一抬眸,却见屋檐上立了个玄衣绿眸的少年,那少年恰巧也朝她望来,四目相对间,唐璎心下大骇。 她记得很清楚,那绿眸少年也是方才放箭的刺客之一。 就在此时,少年身后又走来两名刺客,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唐璎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见那两人态度恭敬,便推测那少年在几人中是有些地位的。 姚半雪似乎也察觉到了头顶的动静,抬眸望去,却见那少年移开了目光,朗声吩咐道:“这块儿我查过了,没人。” 他停顿片刻,又道:“方才听打更的人说,他们往南方逃走了,似是府署的方向。” 说罢,便带着几名刺客一道离开了。 唐璎微愕,不明白方才追杀自己的人为何又要帮自己。 姚半雪提醒她:“看到他手上的扳指了吗?” 扳指? 方才情势紧张,夜色又黑,她只顾着瞧他的绿眼睛了,倒未曾注意过别的东西。 唐璎侧过头,却见姚半雪脸色绯红,向来寒厉的清眸中都泛起了迷蒙之色,她伸手轻探,却似被烫到般骤然缩回—— 一路奔波过后,他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那扳指是内务府的东西。”许久未听见她的声音,姚半雪哑着嗓子补充了一句。 内务府……那人莫非还跟皇室有关? 唐璎深吸一口气,眼见姚半雪越来越难受,早已无暇多想,默然扯下官袍的一角,湃过井水后,敷在了姚半雪的额头上。 两刻钟后,他身上的热意似乎消散了些,眼皮也渐渐合上了。 处理完所有事,唐璎躺回花圃旁,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今日的刺客,她怀疑是易显派来的。 自打来了青州后,唐璎一直秉公办事,从未行差踏错,若说得罪过什么人,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易氏父子了。 地旱后,她曾给建安去过一封信,奏请皇帝派人来青州府查看去年赈灾款的账目,黎靖北应允了。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过来查账的人竟是户部尚书姚思源,此事显然也惊动了易显,他放下公务便跑来府署陪着吃茶,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唐璎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唐璎对他彻底起了疑。 易显身居高位,向来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唐璎并未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任何负面的东西,可那样的眼神,明显带有某种强烈的情绪,无端令她觉得不大舒服。 或许,她写给黎靖北的奏折一早便被易显看过了,所以在姚思源亲临青州府的当日,他才会那般着急忙慌地赶去作陪。 说起来,那封奏折还是她亲自送去通政司的,饶是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却仍旧免不了被人捷足先登,然而反向推断,则更能说明那堆账目存在问题,只是姚思源暂未发现罢了。 在唐璎的印象中,赈灾款的经手人除了易氏父子外,还有朱又华。 她也曾怀疑过朱又华,毕竟账册被誊录时是他亲自掌的眼,可前日易显离开后,他却主动对她和姚思源交代了香肥的蹊跷之处,如此一来,他的嫌疑也稍稍减少了几分。 更重要的是,今日的刺客明显是冲着她而来的,朱又华与姚半雪不甚熟悉,若是想除她,连姚半雪一并杀了便是,何必这般麻烦。几人中,唯有易显与姚半雪交好,所以刺客才会在行刺时刻意避开姚半雪。 此时的夜空中坠满了繁星,一颗颗清晰无比,却始终连不成一条线。 唐璎叹了口气,闭眼呢喃道:“难道真跟易氏父子有关?” 虽说是易氏“父子”,然而易启温一早便被禁了足,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是易显。”姚半雪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仅如此,他跟千秋阁还有点关系。” 闻言,唐璎猛地转过身,惊讶地看向地上的姚半雪,不知从何时起,他竟醒了过来。 睡醒后的姚半雪似乎精神了些,虽然仍发着烧,面上的苍白感却减退了不少。 似是看到了唐璎眼中的惊异,他勉力支起身,捡起刺客遗下的弓弩丢给她,“可眼熟?” 唐璎垂首,骇然发现这张弓弩竟同他们在维扬遇刺时捡到的一样,都是近距离射击的短弩。 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半雪提醒道:“两年前,我们在永乐巷遇刺,李胜屿被擒,当孙少衡审问他时,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吗?” 唐璎恍然大悟。 自锦衣卫从朱青陌的后宅中救出佟敏后,李胜屿便招供了一切,说起被派去永乐巷追杀姚、唐二人的刺客,他曾言,那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信楚舍找来的。 千秋阁买命万金难求,楚舍并不富有,如此一来,千秋阁接的想必只能是无偿单——即他们阁主自己也想除掉的人。 至于今日的事,既然派人行刺的人是易显,短弩又出自千秋阁,那他与千秋阁必然就脱不开关系,他或是发号施令的主人,或是买凶的客人,而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唐璎突然想起,两年前在莳秋楼刺杀皇帝的那名小厮似乎也是千秋阁的人——他行凶的匕首上有千秋阁的图腾。 若说今晚针对她的人是易显,那么又是谁在针对黎靖北呢? 再者唐璎将目光转向姚半雪,眸中疑色渐起——他不是一向同易显走得近吗?为何会突然跟她说这些? 思索间,一个黑影悄然靠近,与此同时,一支箭矢自上而下朝她射来。 唐璎闪避不及,就在箭矢即将没入她的侧腰时,姚半雪一把扯过靠近的刺客挡在了她的身前,随着“噗嗤”一声响,箭矢没入刺客的小臂,眨眼间他便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姚半雪拉过唐璎护进怀里,将自己后背的空门处露了出来,随后又趁刺客失神的空当捡起一把镰刀,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屋顶上的人掷去。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惨叫,屋顶上的刺客应声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璎惊魂未定,伏在姚半雪的胸前大声喘着气。 突然,一阵熟悉的合欢香传来,她心神稍定,转眸却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孔,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那人正是偷袭他们的刺客,他因被姚半雪拿来挡箭而伤到了小臂,此时正侧着脸趴伏在地上,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相拥间,唐璎呼出来的热气悉数喷洒在姚半雪修长的脖颈下,挠得他微微发痒,更多的却是噬骨的热意。 由于离得太近,女子清新的体香很快便占据了他的鼻腔,灼得他浑身滚烫,连眼皮都在微微颤抖。 唐璎对他的异样毫无所觉,她倾身靠近尸体,方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被姚半雪箍得更紧,蹙眉喝道—— “别乱动!”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立起身子不再靠近,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永乐巷遇刺那日,她也被箭矢划破过手心,彼时却只觉得眩晕,那是因为刺伤她的箭尖上涂了夹竹桃粉的毒,然而,眼前这人被刺中小臂后却当场殒命,这说明 确定唐璎不会靠近后,姚半雪放开了她,独自踱到尸体前,借着月色的冷光看清了刺客小臂上的伤—— 那被利刃穿透的地方已然腐烂,泛着浓重的黑紫色,似是染上了某种毒液。 姚半雪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半晌,他笃定道:“是箭美人。” 饶是唐璎已经猜到箭头上被人淬了毒,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仍不免一阵惊讶,衣衫顷刻便被冷汗浸透。 ……难怪方才穿过榆树街时,姚半雪会毫不犹豫地撕掉她被箭矢穿透的袖摆,想必他一早便对毒物的种类有了猜测。 然而,更令她胆寒的是,自傅君落马后,他的冶炼厂也遭到了封禁,诸臣工更是协同孙少衡和沈知弈揪出了所有参与买卖炼制的商客,自此以后,朝廷、江湖、民间再无禁毒之说。 可本该彻底消亡的东西,时隔一年,为何又出现在了青州府?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嗒嗒嗒”的铁蹄声,似地动般震得唐璎头皮发麻,就连一旁的姚半雪也屏住了呼吸。 几番缠斗间,他们早已精疲力尽,无路可逃,二人俱不会武,也没有趁手的武器防身,若是近身肉搏,他们毫无胜算。 马蹄声愈来愈近,就在绝望之际,唐璎借着月光看清了当先一人的模样。 那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武官硬朗,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一脸肃穆地跨坐在马匹上,此人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周皓卿。 周皓卿不认得唐璎,唐璎却认得他—— 这人不仅是远宁伯的嫡长子,钟令妤的夫君,同时也是黎靖北的远亲。 恍然间,墨修永临别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袁慎早年间,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唐璎顿生警惕,倘若袁慎生前当真为钟家效力,那么身为大女婿的周皓卿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恰在此时,周皓卿也发现了花圃中的二人,调了马头便朝小院的方向行来。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将唐珏叫来,本官要审他…… 唐璎觉得,她同锦衣卫、刺客之间当真有着不解之缘,此前她在维扬遇刺时见到的人是孙少衡,这回则变成了周皓卿。 周皓卿是锦衣卫中职级最高的指挥使,身上带着上十二卫首领与生俱来的威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却比孙少衡更加寡言。 唐璎对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嘉宁二十年。 那一年,嘉宁帝薨逝,黎靖北登基,她出走建安,墨修永喜摘新科状元,并迎娶钟谧的嫡次女钟令姝为妻。同年,周皓卿也娶了钟令妤,而钟令妤,则正是墨修永之妻钟令姝的亲姐姐。 这厢,周皓卿翻身下马,卸下刀,缓缓朝二人走近。 他瞧着来势汹汹,却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见唐璎打量他,周皓卿对她点点头,而后朝姚半雪拱手——“见过副宪。” 听见这个称呼,唐璎一愣,看来姚半雪的升官指令已经下来了。 如此一来,他想必很快就要回建安述职了,可他若一走,她便很难从其他地方再探得易氏父子的消息了。 唐璎明白,她必须加快行动了。 行完礼,周皓卿道明了来意:“下官奉命巡城,忽闻榆树街异动,便带着下属赶了过来,很快便在香铺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尸身上别着短弩,胸口处还插着一把镰刀,似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我等便循着刀刃投掷的方向找来了后院,之后就见到了您和章御史。” 他说话时眼睛牢牢地盯着花圃旁的死尸,那是被姚半雪拉来挡箭的另一名刺客。身为锦衣卫的最高首领,周皓卿历来身经百战,心思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了那些人的刺客身份。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有锦衣卫的人过来汇报,说是抓住了几名刺客。 周皓卿将他们带到姚半雪面前,“方才行刺大人的,可是这几人?” 借着周皓卿手上的火折子,唐璎倾身瞧了瞧。被擒的有三人,三人皆是男子,面貌普通,身材中等,年岁不及而立,他们双手被缚,牙齿被迫咬着粗绳,眸中透着阴狠。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许是夜色太深所致,追杀她的那些人之中,她只记得那位绿眸少年的模样,其他的都无甚印象,然而那少年却并不在这些人当中。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遇刺的分明是她和姚半雪两人,周皓卿为何独独只让姚半雪辨认? 姚半雪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却并未直接回答周皓卿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周大人为何在此?” 唐璎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向周皓卿投去怀疑的目光—— 锦衣卫本该坐镇京畿,守护皇城,若非圣令,不得出京。 周皓卿坦言道:“陛下心系青州府地旱一事,不日便要微服出访,特命下官先来开道。” 黎靖北要过来? 唐璎十分惊诧,心脏“扑扑”跳动着,那阵想要逃避的熟悉感再次浮现。 说实话,她还不大想见到他…… 她不知黎靖北是何时动的心思,既然周皓卿说他是因地旱一事而来,那么即使在他收到易显的第一封灾情奏报时便动了身,至少也还要一个多月的时日才能抵达。 思及此,她的心口稍微松快了些。 听到皇帝要来的消息,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扫了唐璎一眼,转而又将目光投向被擒的刺客,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瓶金创药,最后看周皓卿—— “有劳周大人了。” 周皓卿立刻会意,睨着三人吩咐道:“带走!” 又瞟了一眼姚半雪给的金创药,立刻补充道:“把人给我看好了,别让他们寻到自尽的机会!” “是!” 穿过榆树街,再走半个时辰便能抵达闹市的小院,此时宵禁已过,沿途都有官兵把守,姚半雪是回不去青名山了。 周皓卿安排完一切,转身提议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锦衣卫有夜间出行的权力,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城内,宵禁一过,他们虽然去不了青名山那么远的地方,但在闹市区却是可以随意行走的。 姚半雪没有拒绝,朝唐璎略微颔首,示意她跟上。 三人俱不相熟,回去的路上皆一言不发。 唐璎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却知道问了也是白费劲,毕竟周皓卿与孙少衡不同,他不仅不会回答,还会对她生疑。 周皓卿将两人送到小院后便离开了,等他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后,唐璎拉过姚半雪,悄声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举报寿御史贪墨的那名小旗?” 姚半雪“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唐璎顿首,将墨修永送别时说过的话告诉了他—— “那小旗名叫袁慎,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怀疑钟谧。 寿安康为人清直,不屑结党,自从举报李有信私贩禁毒后,便相继遭到了各方势力的为难——先是被人举报贪墨,而后老宅中又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堆“实证”,狱中更是没少受到刑部和大理寺的折辱。他的案件尚未来得及受理,便含冤死在了“死囚改名”的荒唐之下。 目前的形势很明确,谁指使袁慎举报的寿安康,谁就是禁毒案的主谋之一。 李有信既是齐向安的女婿,也是傅君的老丈人,三人蛇鼠一窝,恶事做尽,禁毒一案后,如今也只剩齐向安一人仍未倒下。 唐璎曾以为袁慎是齐、傅二人的人,可墨修永的话却让她有所动摇。 若按照墨修永的提示,袁慎当真是钟令妤的人,那么箭美人一案,钟谧便有极大的可能参与其中,毕竟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又有谁会去为难一个毫无背景的御史? 更何况,钟谧在朝中曾与傅君、齐向安等人都走得很近,若他有问题,那么身为其大女婿的周皓卿也难逃嫌疑。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大理寺卿,若再加上周皓卿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三人合谋,足以在建安搅弄风云。 夜风吹过树梢,传来哗啦啦一阵响。 姚半雪望着女子沉思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雀跃。 周皓卿已经离开很久了,她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很小,时不时还会往外张望一下,似是在警惕什么人。 他向来清楚,她是个心防很强的人,可她既然肯将墨修永的话说与他听,可见她心里还是对他存着几分信任的。 思及此,姚半雪嘴角的弧度止不住扩大,难得好心暗示道:“钟令妤婚前便心属安国公世子,对周皓卿向来不假辞色,婚后更是如此,两人夫妻不合已久,钟令妤做事一直都防着他。” 唐璎不解,“您是说……周皓卿与此事无关?” 姚半雪撩了下眼皮,否认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 姚半雪又道:“不管钟令妤如何作 想,钟谧对这个女婿还是挺满意的。” 唐璎一愣,这话说的 “您怀疑钟首辅?” 他又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 三更已过,姚半雪欲回厢房歇息,唐璎及时叫住了他—— “近日,我查到一件趣事儿。” 今晚的姚半雪似乎格外好说话,她决定乘胜追击——“齐向安充任福建总督之前,曾是山东总督。” 她的意思很明确,齐向安是总督,易显是巡抚,两人同在山东省,若共过事,必有交叉,无论是敌是友。 姚半雪对此显然早有耳闻,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反而道提醒道:“自古以来,督抚矛盾层出不穷,但眼睛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 唐璎眼眸一转,很快就捕捉到来他话语中的深意—— 如此一来,易显跟齐向安莫非还有合作关系? 姚半雪今晚真的很好说话,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地步,只是给出来的答案都比较委婉罢了。 饶是如此,也够了。 唐璎突然想起一事,对姚半雪浅笑道:“明日我打算去趟钱氏香铺,大人可愿与我同往?” 她的模样诚恳,鹿眸中透着渴求,似乎真的很想让他一起去。 当然,唐璎这般其实也有自己的盘算,姚半雪与钱老相熟,他若能同去,想必能套到更多的线索。 她直觉他还有更多的事儿瞒着她…… 然而,姚半雪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干脆地拒绝了,“不必了,明日我休息。” 唐璎见他嘴唇泛白,面色潮红,一副烧还未退的模样,便没再坚持。 次日一早,她用过早膳便去了榆树街。 她出门时,姚半雪还未起身,田利芳则一早就去了地里。 秋风萧瑟,残叶翻飞,璀璨的秋阳下,榆树街的路旁铺满了落叶,似一道道金色的河流,蜿蜒绮丽。 重阳一过,香铺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了不少。 钱老去隔壁买盐了,店内唯有盛子一人,他依旧如往常一般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围坐在香炉旁忙前忙后。 再次见到他,唐璎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盛子和钱老一样,都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他们用鲜血换来的疫方曾挽救过无数生命,他们是受难者,也是英雄。 此时的盛子正往香炉下添着柴,热汗流进了眼睛也顾不上擦,唐璎侧过身,忽而又瞧见了他脖颈处的伤疤…… 那些疤痕颜色极深,由来已久,想必是被盛荣攻击所致。 盛荣……盛子……两人都姓盛,或许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然而唐璎却不敢细问,她还记得盛子听到忱琼名字的模样,那样恐慌,那样绝望,或许香室的回忆是他这辈子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姚思源曾说过,盛荣生前心地纯善,为人仗义,就连试药得来的钱亦被他捐给了染疫的百姓。 曾几何时,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是位拯救苍生的义士,失控后却无端丢失了人性,死后尸身被焚,残余的骸骨被草草地遗弃在了乱葬岗,竟连块供人祭扫的碑也没有…… 然而此时却不是缅怀故人的时候,整顿好心绪,唐璎朝香炉边忙活的男子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盛子哥,早。” 盛子循声望去,见是她,慌慌张张放下手中的蒲扇,连礼都顾不上行,直接将人请了进来。 “姑……姑娘。” 他一改往日的羞赧,露出来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局促,须臾,他干脆闭上眼,哑着声音道:“你让我查的香源,我找到了……” 唐璎正为此事而来,见他如此,虽然心中隐有不安,却还是微笑着鼓励道:“无妨,你尽管说。” 似被她的镇定所染,盛子脸色稍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续道:“那枯草之香的确出自南疆,然而那所谓的‘香’,却并非香料,而是一种蛊虫,名为‘灵香’。” 说到此处,他的眸色再次变得焦灼,喉间沙哑之音更甚—— “此蛊虽然对人体无害,可成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大量吸食土壤中的水分,以致土地不断干裂,庄稼颗粒无收。” 至此,唐璎终于明白盛子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近几日,青州府不断有土地干涸开裂,而她给盛子的那根枯草,则正是从其中一块裂土的缝隙中长出来的…… 青州府地旱的“天灾”,实乃人为!! 一瞬间,她胸中涌起滔天怒意。 从香铺出来后,唐璎并未回小院休息,而是径直去了府署。 她到时,朱又华才将将上值,见府署门口立了个熟悉的身影,热情招呼道—— “章御史,早啊。” 他的眼皮半耷着,声音也有些沙哑,似乎还未睡醒,可唐璎的下一句话却叫他瞬间清醒—— “来人!将唐珏叫来,本官要审他!” 90-100 第91章 第九十章“你是到底是功臣,还是逆贼…… 朱又华活了一辈子,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倒霉过。 他本是两榜进士,又沾了四儒之一——朱明镜远亲的光,少时便受人景仰,在读书人之中地位颇高,及冠后在官场上更是混得如鱼得水。 在他一番风顺的人生当中,要说心里头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当属两年前的那场晋升。 广安二年冬,吏部考核过后,在青州府待了数年的朱又华本有机会被调到建安,弄个六部的堂官儿当当,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老朱家的人犯了事儿,还是最为丢丑的受贿! 彼时,关于朱青陌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李胜屿杀死的,有人说他不慎坠井而亡,还有人说他死在了秦淮河的脂粉堆里,而朝廷对外界的说法则是——“因积劳成疾而暴毙身亡”。 然而,朱青陌到底是一部尚书,无故暴毙后却并未掀起多大水花,这点实为可疑—— 但凡当过官儿的都知道,以皇帝对此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他的死显然另有隐情。 朱青陌的具体死因朱又华并不清楚,可他好歹在官场混迹多年,只需根据受贿案被揭发的时日稍加联想,便也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当然,他能想到的,其他官员自然也想得到。 得知消息的一瞬间,朱又华便明白自己升迁无望了,最后的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想,不仅如此,就连往日里对他阿谀奉承的下属和同僚们也都开始疏远他。 无法,谁叫皇帝盯上朱家了呢? 他还真是从前沾了朱明镜多少光,如今就要受朱青陌多少累。 值得庆幸的是,好在老天待他不薄,广安三年的那起蝗灾,既是他的劫难,也是他的机遇。 去夏,青州府大旱后的情形可谓惨不忍睹,蝗虫过境,草根树皮俱尽,庄稼麦粒十不获一,大批灾民涌到官府门口乞食,形如疯狗。 在朝廷的补给正式到达之前,府署能放的粮他都已经放完了,饶是如此,却依旧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只能从邻州借,可借来借去,不过短短三个月的功夫,便让青州府无故背上了近三万两白银的债务。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却仍旧镇不住闹事的那批灾民,饥荒之下,人心惶惶,直到唐珏带着香肥出现,事情才终于出现了转机。 蝗灾过后的一年,风禾尽起,穰穰满家,田间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吏部考核,蝗灾一事朱又华处理得不错,他本以为这回晋升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然而日渐干裂的土地却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而后,户部尚书的突然造访又将他打得措手不及,紧接着,章寒英竟说要提神唐珏! 若唐珏真出了问题……朱又华深吸一口气,那也是他的问题——肥料是易启温提供的又如何,当初可是他亲自下令将香肥引入青州的 。 思索着,朱又华手心冒出了冷汗,黏黏腻腻的触感让他心生烦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企图让模糊的视线集中一些。 片刻后,他抬眼望去,只见高悬的匾额下,一青袍女子颔首而坐,她面庞清秀,眸若离火,眉宇间似极力忍耐着什么,脊背挺得很直,正等着官差将嫌犯传上来。 若论官位,朱又华是正四品,章寒英才七品,她本不该占据他的主位,然而监察御史身份特殊,不仅肩负代天子巡狩一职,还能举劾青州府所有臣工,无论职级大小。 换言之,在青州这块地儿上,章御史若想提审什么人,他朱又华非但不敢阻止,还要尽力摆出一副配合的姿态,随时为这位御史提供方便。 他很羡慕章寒英,她就如一只无拘无束的苍鹰,逮谁抓谁,无畏且自由,而他不过就是一只笼中雀,终日活在总督、巡抚、布政司以及按察司众官僚的豢养之下,惶惶不可终日,日复一日,永无止息。 很快,唐珏被带了上来。 他曾是先帝亲封的忠渝侯,削爵前享尽荣华,受尽追捧,即使落魄了,面上也仍旧挂着不加掩饰的倨傲。 唐珏是被两个官差强制押解进来的,双手被缚的感觉让他愤怒,当他看到高坐上的女子时,眸中写满了震惊,皱纹密布的眼角还挂一丝荒唐之感。 他万万没想到,提审自己的会是他的女儿。 “跪下!” 一名衙差厉声呵斥道,唐珏闻言却不为所动,一双鹰眸狠狠地盯着审判他的女子,似是要瞧清她到底想做什么。 衙差见他态度如此,直接一棍敲在了他的膝盖骨上,怒道:“耳朵聋了?让你跪下你没听见么?!” 霎时间,膝上传来钻心的痛,饶是如此,唐珏依旧没有弯腿的意思,他强忍着痛,小腿肚子直抽着筋,任由衣衫被热汗浸湿。 终于,他似是再也忍不住了,仰眉怒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让我跪?!” 他转身看向唐璎,“你……”又看向府署的一干官员,“你们……”最后看向堂外的百姓,“还有你们……”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激愤,“若无我当年的牺牲,你们如今岂有命在?!” 唐璎看得明白,他是在提醒众人莫忘了他当年的功绩。 嘉宁十四年,北梁来犯,咸南局势一片动荡,唯有唐珏挺身而出,带着一支骑兵独闯前线,于危难之际救下了大皇子,联合兄长唐瑜一道将梁人赶出了咸南的地界,救国家于水火。唐瑜战死后,唐珏被先帝封了侯,然而唐璎却清楚,他的功勋有一多半都是唐瑜替他挣来的。 众人不知当年真相,见唐珏如此激昂,神态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却又在唐璎接下来的话语中逐渐醒了神。 她没有否认唐珏曾经的付出,而是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 “唐大人,时代变了。本官问你,你是到底是功臣,还是逆贼?” 唐璎的语调很平静,却将唐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曾经于国有功不假,虽然那“功”是借了兄长的光才换来的,可谁又知道呢,那都是些先帝时期的旧事儿了。 然而,唐璎的话却提醒了他,他当年到底是因为伙同靖王谋害太子才会被今上驱逐出京的,他是嘉宁年间的功臣,却是广安年间的罪人。 唐珏懂的,朱又华自然也懂,他没有帮他说一句话,而是出言警示道:“唐珏你可要想清楚了,藐视公堂,罪加一等。” 朱又华是他的合作者,曾将他视为救命恩人,此番或许也是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不要再与唐璎作对抗了。 唐珏再次抬头看向公堂上的女子,女子的面容秀致,鼻骨小巧,形似她那早亡的母亲,那双清锐的鹿眸却冷静得出奇,无端令他觉得胆寒。 他暗自咬了咬牙,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在跪下去的一瞬间,他还故意用小腿打了个旋儿,以提醒众人——跪地并不代表屈服,他是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的。 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发出“嘭”一声脆响,那声音在唐珏听来尤为刺耳,羞愤与恼怒的交织下,他气得手都在抖,强自镇定下来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不知御史大人传我过来所为何事?” 唐璎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却并不怎么在意。 她了解唐珏,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想着将自己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培养成瘦马,送去王府巴结靖王。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他抛下的存在? 唐璎打量着他,眸中无悲无喜,只有彻彻底底的审视。 她年幼时,曾因走在被父亲前头被他狠掼在地上打过巴掌,彼时脸上滚烫的辣意,以及父亲凶厉的目光始终让她记忆犹新。 现如今,打她的人就跪在她面前,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苍老且无力,眸中不时闪过仓皇之色,而她,则成了那个审判者。 是权势让人屈服吗? 不,是律法。 两年前,她无官无权,只能以一介仵作之身立于维扬府署的公堂内,却依旧用自己的声音逼着当权者将李胜屿所犯之事翻了出来,而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她,审问的是她,下判决的也是她,她是律法的拥护者,却也跟所有人一样受制于律法。 律法的大网之下,士农工商,四业平等,诸般罪孽,无所遁形。 官场藏污纳垢,唯有严峻刑法,才能起到真正的警示作用。 唐璎不欲与他兜圈子,径自拿出一只盛着土块的瓷盏,右手将之托举过头顶,以便众人能看见。 “唐珏,你可认得此物?” 话音方落,唐珏瞬间瞪大了眼睛—— 反了天了!这不孝女竟敢直呼他的名讳!! 不就是地里的土块么…… 他强忍着内心的暴虐,咬牙笑道:“章大人一大清早差人将我押来府署,就是为了给我看土?” 唐璎微微抬眉,示意衙差将瓷盏递给唐珏。 “你再仔细瞧瞧。” 唐珏冷哼一声,从衙差手中接过瓷盏,凝神细看之下,悚然一惊。 那瓷盏中的土块并未完全干透,微湿的内壁上挂着淡粉色的细条,那些细条密密麻麻的,只有米粒大小,若是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它们正以极缓的速度移动着。 如今青州府近乎所有良田的表层俱已开裂,似这般微湿的黏土,只可能属于更深的土壤层。 不可能……她怎么会 唐珏瞪大了眼睛,浑身上下涌起一阵撕裂般的焦灼感,鬓间汗如雨下。 如今的局势很明显,女儿是官,父亲是民,一个是话事者,一个是阶下囚。 她对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另一头,唐璎倒不担心唐珏会拿她的真实身份做文章。 唐珏是个明白人,皇帝既然肯将自己的前妻放在眼皮子底下当官,对“章寒英”的身份定然是知晓的,或许在唐珏看来,这名字还是黎靖北亲自取的,他若当众拆穿,岂非打皇帝的脸? 见他久久不语,唐璎续道:“此乃灵香蛊,是清吏司的田大人掘地九尺从诸县某位农户的地里挖出来的。” “九尺……” 唐珏目光放空,兀自呢喃着,似是不信唐璎竟能挖得那般深—— 他显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铜梃的存在。 唐璎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 这样的工具,田利芳多了去了。 “香行的人告诉我,灵香蛊依附于土壤而活,此蛊虽然对人体和庄稼无害,可成虫一旦接触到土壤,便会大量吸食水分,以致土壤干涸开裂,庄稼瞬间枯萎。” 唐璎垂首,她对唐珏的怀疑始于他身上莫名出现的栀子香,彼时她正跟姚半雪怄着气,思绪有些混沌,闻到后虽然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并未多想,直到地旱后,她再次回到田间,才发现那栀子味始于辛老五地里的枯草。 此后史老板、朱又华的证词更是陆续证实了唐珏与此事的联系 当盛子告诉她那香味并非花香,乃是蛊香时,尝过数次枯草的唐璎几欲作呕,好在田利芳最后并未从草中检验出蛊虫附着的痕迹。 眼见唐珏的脸上犹自透着不服,唐璎直言道:“今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田大人便带人前往各州县,下挖九尺地,随机掘取了二十抔土,经检验,每抔土中竟都藏有上千条蛊虫……” 说到此处,她脸色陡然一变,扬眸厉声道—— “唐珏,去年你从南疆买回来的所谓‘香肥’,就是这灵香蛊吧!”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举弹不从令者,致以律!…… 听到“灵香蛊”三个字,唐珏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未曾想过唐璎竟能查到这个份儿上来。 去年的蝗灾,易启温的肥料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幌子。 那些花花绿绿的堆肥,虽然瞧着丰沃,实际上却于被群虫侵蚀过的庄稼毫无用处,而真正让农田肥沃起来的,其实是他的香肥,也就是所谓的“灵香蛊”,那是他从南疆寻回来的“发财树”。 仔细来讲,灵香蛊并非全然有害,就比如,幼年时期的蛊虫对水分的依赖性较低,不仅不会破坏土壤,排泄物还能加速农作物的生长。 不仅如此,当农作物遭到其他虫类的殆害时,附着在同一片地里的幼虫还会释放出一种有毒的液体来杀死那些侵略者,为农作物的生长环境提供有利条件。 简言之,幼虫时期的灵香蛊于一年前粮食短缺、虫害四起的青州无异于救命之宝。 只是后来…… 唐珏眼睫颤了颤,正是因为通晓成年蛊虫的特性,他才不敢将之直接卖与灾民。 他很清楚,若想做成这笔买卖,背后还需要官方的力量作为支撑,而易显的儿子易启温便是最好的人选。 在身份上,他不仅是官府的按察使,还是远近闻名的农学大家,有了他研制出来的肥料做背书,再加上自己“锦上添花”的香肥,一番造势之下,足以令佃农们信服。 果然没多久,在那位大人的运作下,香肥开始享誉青州,他也借此敛了一大笔财。 然而,幼虫虽好,可长大后的成虫为土壤带来的灾害却是毁灭性的。 成虫以汲食土壤中的水分为生,一旦落入土中便会大量繁殖,剥夺其他农作物的生机,待地表的水分彻底被吸干后,它们便会迅速向下入侵,以寻找新的水源,如此往复,直至将整片土壤层彻底变为死地。 这点唐珏心里清楚,可要说后果,他却是不怕的。 灵香蛊出自南疆,寻常鲜少有人能够接触得到,而即便有人碰巧认识,可等其反应过来时,蛊虫早已潜去更深的土层了。更何况,现如今青州府大部分的农田俱已开裂,佃农们连自己的饥饱都顾不上,又有谁会想到继续往下挖? 可眼前这人……唐珏转头看向主座上的女子—— 她不仅挖了土,尝了草,还寻到了香味的源头,诸般行动,显然是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 而主座的另一边,朱又华则是一副大难临头的神情,都到了这关头,若他还猜不出唐珏曾经谋划过什么,那他这官儿也就白当了。 难怪从昨日起,他的右眼皮便直跳个不停,当真是大灾啊大灾! 唐珏一双鹰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长女,心头泛起强烈的不适。 分别数年来,女儿的容貌并无太多变化,依旧清丽端秀,玉面淡拂,一如他早亡的阿蕴,服饰上却有了很大的转变—— 她不仅卸下了繁复的宫装,竟连头顶的雕饰也一并除去了,满头青鸦仅用一根古朴的檀木簪捆束着,下着一身青衣,质朴而肃穆,官帽挺正,身形清瘦依旧,可乍看之下,却无端给人一种强硬之感。 唐珏厌极了她如今这副模样。 想当初,他让她嫁与太子,她二话不说就嫁了,东宫式微后,他又转而投靠了靖王,无端将她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也从未见她来求过自己。 他深知自己此举有违道义,然而大势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就算是为了侯府的延续,为了瑾哥儿的前程,他都必须做出选择,更何况……被牺牲的又不止她一人,珺姐儿当初不也差点儿被他当作瘦马送去靖王府了么…… 变节后,他曾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屡次三番地陷害太子,也知她没少因此受到过太子幕僚的为难。 那段时日,他时刻都担心她来找自己,哭着求他改变心意,可当她那头真的杳无音讯时,他的心又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一直都很清楚他的为人,是以对他是从未抱过任何期望。 说到底,自己还是她的父亲,没有父亲不贪慕子女偶尔的依恋,他也是。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他也是。 数年来,阿璎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自私,对于他的任何决策有着近乎逆来顺受般的理智漠然,唐珏从未想过自己素来温顺的长女为何会长成如今这般陌的生模样,那锋锐的眼神刺得他心口发凉,眉梢竟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好在她如今不过是个七品巡按……好在他背后还有人…… 思及此,唐珏心里微微生了些底气,思绪也跟着清晰了不少。 她既然已经查到了香肥的根源,手里头想必也掌握了不少跟灵香蛊有关的证据,否认已然毫无意义,遂冷声承认道—— “是又如何?我起初买那香肥的目的只是为了造福百姓,谁成想,那东西的危害竟如此之大” 他平静地回视着眼前的女子,提眉傲然道:“若是如此,你还要定我的罪吗?” 唐珏明白,只要他坚称自己买的只是肥料,而非蛊虫,便可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 不知何时,朝阳渐退,乌云遮蔽了整个青空,苍茫的混沌下,一道惊雷横空而过,透着风雨欲来的声势。 飞火的光点打到众人的脸庞上,青与白交互闪映着,掀起一阵巨大的穿堂风。 电闪雷鸣间,唐璎看清了父亲的面容,他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蓄满了青白混杂长须,鹰鼻之上,一双苍老而锐利的鹰眸透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看到这双眼睛,她顿时火从心起。 地旱后,青州府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流离失所的饥民不知凡几,他铸下如此大错,竟连一丝忏悔之意也无?! 此刻,她头一回为两人身上流着同样的鲜血而感到羞耻! 诚然,唐璎早已从罗汇的案子中吸取了教训,始终将姚半雪那番“大鱼虾米”的告诫铭记在心,她深知,不揪出幕后主使,唐珏是不会认罪的。 更何况,唐珏有功勋在身,他的惩处权并不在她,她今日要做的,只是将人制住,待查明一切真相后,再交由三法司处置便是。 “就算你不知其因果,却也因此受了财,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唐珏认了香肥一事,唐璎便懒得再同他周旋,决意速战速决,“来人!”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在——” “唐珏此人,不念民艰,多行不义,趁灾发国难财,蓄意毁坏青州府良田十万余亩,即刻关进府署大牢,听候发落!!” “是!” 还未等衙差有所动作,唐珏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昂首走上前,对着主座上的人怒目而视—— “章御史可曾听过一句话——‘举荐必考其最绩,弹劾必著其罪状,举劾失当,并坐之。’”【注1】 说这话时,他语调沉凝,眸中充满了压迫感,似一只充满侵略性的凶兽,唐璎却丝毫不惧。 这是父亲惯用的伎俩,她再熟悉不过 。 此前,每当唐珏跟人争执不下时,便会列出一堆文邹邹的典故来混淆对方的思绪,再配以胁迫性的肢体动作,企图从声势上压倒对方。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伎俩大多数时候都是奏效的。 然而,唐璎既然摸清了他的套路,便不会被他主导。 她冷冷地回视着他的目光,沉声道:“此语出自《元史志》,本官自然听过。” 说罢便绕到他跟前,将手中的惊堂木狠狠撂下,发出的声音比他还大—— “此外,本官还知道一句话——‘举弹不从令者,致以律!’”【注2】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唐珏的眸中闪过惊诧,转而又被气得满脸通红。 她竟敢拿权势压他!! 两厢僵持间,得了唐璎吩咐的那名衙差顾及着唐珏的身份,迟迟不敢上前,一旁的朱又华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叫来另一名衙差一同制住了唐珏,企图将人往外架走时,却被他一把挣开。 “简直荒唐!” 此时的唐珏满面怒容,眸光奇亮,浑身肌肉紧绷,胸口疯狂地上下起伏着,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戎马半生,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想他当年,再怎么说也是先帝亲封的忠渝侯,位列一等侯爵,尊荣了大半辈子,从未被人摆过脸,便是今上,就算为储时曾受过他的迫害,念在他往昔的功劳上,在掌权之后也只是将他削了爵,而后赶出了建安,并未降下过其他惩罚。 而她唐璎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捉他下狱?! 突然间,唐珏的眼神变得晦暗,早知如此,起初就该让她死在娘胎里,也好过今日过来跟他叫板…… 他再也顾不得体面,对着几步之外的女子破口大骂—— “狗官!你有证据吗就敢抓老子!” 唐珏自来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朱又华也未料到他这会儿竟有如此大的反应,他不知两人的关系,见他态度如此嚣张,兀自呵斥道:“唐珏,此地乃公堂,容不得你撒野,你给本官老实点儿!!” 唐珏闻言将目光转向了他,鼻腔中喷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想当初,他的第一批“香肥”在辛老五家试验成功时,朱又华大喜过望,仿若看到了救星,态度之谄媚,只差把他当成太爷爷供着了,如今他有难,他不但视而不见,反倒落井下石,把他当狗一样训斥。 另一头,朱又华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连咳了几声后,扭过头去不再管堂上的事儿了。 见朱又华移开了目光,不再与他为难,唐珏便也懒得同他计较了。 见风使舵是人的本性,他深知这一点,遂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人。 微风吹过,将唐珏的理智又拉回了一寸,他自知失态,缓了缓急重的呼吸,方欲重新开口,却听那熟悉的女声道:“唐珏,想必你是因为离京太久,被参奏得少了,以致忘了我朝御史的职责” 说着,她倾身贴近落魄的他,一字一顿道—— “监察御史,总任一道治安,代天子巡狩,肩负弹劾非违,整肃官僚之责,除此之外,还有‘小事立断,大事奏裁’的权力。” 她的眸子清绝光亮,似天上的寒星,满眼写着笃定,“至于如何处置你的‘大事’,本官无权过问,遂向建安发了封密函,将你所犯之事悉数告知,等待陛下和三司的裁定结果,而小事嘛” 她笑了笑,眼神仿似在说——“关押你的权力本官还是有的”。 唐珏听言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皮猛跳,粗眉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谁能想到她手脚这般快,竟在将他押过来之前就已将此事禀明了圣上…… 想到黎靖北对他的态度,唐珏呼吸一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大人那边的消息了。 其实撑到此时,他早已辩无可辩,唐璎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说多错多,他生来体面,不愿将自己的阴私暴露在这种地方,便索性闭了嘴,垂眸摆出一副认真听审的模样。 她不就是想让他去牢房待会儿吗?去了又如何?横竖他的罪名尚未被坐实,无人敢对他动刑,若是大人肯出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见唐珏如此,一旁的推官立刻会意,他推了推朱又华的胳膊,轻声提醒道:“大人?” 朱又华却好似没听到般,状似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拉扯,目光闪烁地望着正堂的匾额出神。 推官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喊来几名小吏,厉声吩咐道:“都听见章大人的话了么?还不快去!!” “是!” 这回,小吏们不再犹豫,合力缚住唐珏的手臂便将他带走了。 眼见唐珏被带了下去,唐璎嘴角微抿,她此刻突然有些明白李书彤的心情了…… 原来即便早已失望透顶,可一想到对方身上还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情绪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受到牵绊。 飞火闪过之后,淅淅沥沥的秋雨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凉风卷起残叶,狠击在她肘侧,落下零星的泥点。 唐璎拂开落叶,顷刻,又拿起它的尾部遮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忽觉好笑般摇了摇头。 她这一生身若浮萍,只身孤影,早就不该奢求这些了。 青云之下,心之所守,才是她的道,她的家。 思绪游走间,正堂外走来一人,携着点点细雨,阵阵清风,身姿颀长而挺拔。 他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落在高挺的鼻梁上,神清骨秀,白皙的脸上还挂着两抹病态的薄红,显然还发着烧。 唐璎蹙眉,他今日不是打算休息吗?怎的还是来了府署? 思索间,男子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审完了么?” 他气息冷凝,眸中寒色更甚,“审完了就赶紧出来。”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姚大人不相信他们,可我…… 细雨仍在落,裹挟着秋风砸在屋檐上,发出啪嗒几声响。 不知从何时起,听审的官员皆已经陆续离开了。 “诶,好。” 顷刻,朱又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显得有些突兀,说完便撩起官袍转去了回廊处。 唐璎这才意识到,姚半雪的那句“审完了就赶紧出来”是对着朱又华说的。 他到时,唐珏已经被她关去了府署牢房,姚半雪对此毫无异议,似乎并不关心。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脸颊的赤色更深了,似醉人的胭脂,瞧这模样,似乎又陷入了高热当中,眸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雨雾的氤氲下,他的嗓音有些沉闷,却又冰寒如雨。 “朱大人。” 自唐珏被抓后,朱又华便有些神思不属,甫一听见姚半雪唤他,便直觉没啥好事儿,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似霜打的茄子,连行礼时都透着颓丧。 “见过姚大人。” 眼见雨越下越大,隐有往廊道里灌的趋势,姚半雪看了他一眼,朝前方颔首道:“进去说。” 步入正堂后,他径自忽略了主座上的唐璎,对朱又华开门见山道:“方才本官路过府署时,碰巧撞见了安丘县的刘主簿。” “刘……刘主簿?” 朱又华转了转脑瓜子,似乎并不记得这号人。 姚半雪点头,“近两日,安丘县群盗峰起,他们规模壮大,四处抢粮劫财,以致十室九空,就连秦知州亦被当成人质给囚了起来,当地的县令镇压不住,便派了刘主簿前来寻求支援,然而……” 他顿了顿,眸中写满了嫌弃,“行至府署门口时,刘主簿忽而腹部绞痛,拦了本官的轿子陈明情况后,便冲去了茅厕。” 说话时,姚半雪的语速很平,面上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显然没有插手的意思,仅将自己当成了传话人的角色。 朱又华一听差点晕厥过去,唐珏才进去没多久,不过眨眼的功夫,安丘县那头竟又出了事儿…… 一个是和他有过合作往来的人,一个是他辖区的县城,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怎么偏偏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轮上了!! 另一旁,唐璎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若只是为求温饱,寻常盗贼不过打家劫舍,囚禁知州算怎么回事儿?” 她蹙眉看向姚半雪,“那群盗匪可有所求?” 姚半雪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缓缓移过目光,神色不耐地瞥了她一眼,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间变得冰锐—— “出去。” 朱又华则一脸疑惑,但见姚半雪眸色坚定,遂帮着劝道:“寒英,你审了许久想必也累了,去后院的厢房歇会儿吧。” “是。” 唐璎看了姚半雪一眼,没多说什么,施了个礼便退下了。 然而她并未走远,而是去了姚半雪方才躲雨的廊檐下,此时的堂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未带伞,也未唤人,独自隐在廊柱后头,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很快,狂风便携着急雨将她的官袍洇湿了。 正堂内,姚半雪跟朱又华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去年蝗灾过后,安丘县颗粒无收,佃农们听说香肥好,便向唐珏买了几袋,想着来年再‘以粮还钱。’” 他捂着嘴猛咳了几声,续道:“然而,今岁一到,便有几家独户由于产量不够,还不起买香肥的钱,不多时,他们的土地便被官府给收走了,被迫成了盗匪流民,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地旱后,他们囤积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将主意打到了官府头上,想以人命为要挟,拿回原先的田。” 朱又华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却疑惑道:“可这与秦知州有何干系?” 姚半雪眼皮微撩,不耐道:“地虽非秦知州所收,但事儿却发生在秦知州的地界上,他们不过一群暴民,只想着要田要粮,哪儿管得了那些?”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想找人谈判,不管是谁,只要职级够高,能做主的就行,而知县之所以遣人过来,便是秦知州那头已经压不住了…… 至此,朱又华再次陷入了崩溃,许是崩溃的次数多了,他难得理智了一回,想也不想便推脱道:“大人,您也是知道的,被征收的官田皆归皇室所有,下官虽然官居四品,总领一府之事,在此事上却委实没有做主的权力,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 话虽如此,朱又华的心里却门儿清。 府署离安丘县不远,乘轿过去也就两炷香的功夫,若是寻常的谈判他也就去了,然而……他要面对的却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匪寇,急怒之下,刀剑无眼,他哪里敢去? 更何况…… 朱又华垂眸,如今秦知州落到了那群人手里,生死难料,即便有命回来,如何处理此事又是一个问题,倘若处理不当,不知会得罪多少人,眼下吏部考核在即,他可不想赴他的后尘…… 另一头,姚半雪显然不买他的账,一双寒眸紧紧地盯着他,视线中透着威压,薄唇微启,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 “本官在升任副都御史之前,也曾做过知府。” ——言下之意,知府的职权他都清楚。 朱又华浑身一震,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的来历? 不过,这话倒是点醒了他,姚半雪如今在都察院任职,身负监举百官之责,又官居高位,大难当前,若见自己几番推诿退缩,参上一本岂非易事? 思及此,朱又华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去年的蝗灾他都挺过来了,这趟安丘县之行,又何尝不是他的机遇呢? 他宽慰完自己,牙一咬,心一横,当即沉声道:“大人说的是,下官愿……” “我去——” 话还未说完,一道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 朱又华转过身,忽而对上一双坚毅的鹿眸,那眸子太过光亮,就连他脸上的恐惧都倒映得分外清晰。 姚半雪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廊檐下,一名青衣女子倚柱而立,她的官袍早已被雨水浇透,勾勒出曼妙的身形,鬓角紧贴着面庞,显得有些狼狈,似一只潦倒的猎物,眸色晶亮,透着蓄势待发的锐光。 疾风飞舞,她宽大的袖摆随之扬起,袖口还往下滴着水。 雨势这样大,也不知她在此处立了多久…… “过来。” 一股无名火自心头腾起,姚半雪脱下外罩,朝唐璎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穿上。” 唐璎依言走上前,却婉拒了他的衣物—— “大人尚有风寒在身,当心着凉。” 除开狐裘和大氅,这已经是姚半雪甩给她的第三件衣物了,她若再受,便有些不合规矩了。 听了这话,姚半雪神色稍缓,伸手将外罩接了过来,顺道朝一旁的衙差使了个眼色,嘴里还不忘刺道—— “着凉?你既如此在意着凉,还躲在此处偷听?” 唐璎垂眸,她岂能不知姚半雪将她支开的用意,他正是因为了解她,才不忍心让她涉险,可局势当前,她又如何放心让朱又华那样的人过去? 遂随口胡诌道:“鞋子湿了,太重,走不动路。” 姚半雪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捏住她的脚,轻轻一扭,卸掉了一只官靴。 他的手指修长莹润,带着冰凉的触感,动作虽然称不上温柔,却足够利落。 唐璎诧异地望向他,心头升起一阵异样感,虽然隔着罗袜,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令她颇为抵触,不由蜷起脚趾,将脚缩回了鞋里。 “鞋履面料薄,很快就干了。”她顾不得看姚半雪的表情,快速解释道。 而姚半雪也只是微微一顿,旋即“嗯”了一声,便起了身。 一旁的朱又华则简直快要惊掉了下巴,他从未想过向来清冷的姚大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看向唐璎的目光瞬间都变了味。 然而,此时却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他是个惜命的,如今安丘县动荡不安,既然有人肯代他去,那便再好不过了。 遂趁机提醒道:“方才寒英说,想去安丘县谈判?” 唐璎颔首,“不错,还望朱大人允准。” 朱又华笑了笑,“寒英办事牢靠,我向来是放心的,只是姚大人这头……” “心比天高!” 果然,姚半雪听言连声咳嗽了几下,他并未理会朱又华的话,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斥责道:“连就当地知县都压不住的动乱,你去了又有何用?” 唐璎却不甘示弱,“不去又怎知无用?” 就在这时,衙差取了身干净的衣袍过来,那是套普通的棉服,虽然布料差了些,却胜在能御寒,姚半雪让她换上,唐璎却再次婉拒了—— “那些人要见的是官,我若穿着这身去,如何能令人信服?” 见她执迷不悟,姚半雪怒极,一双犀利的寒眸中似有冰刃迸出。 “你既知自己是官,当明白你们之间乃敌对关系,既如此,又谈何信服?!” “更何况……”他睥睨着她,一字一顿道:“就算你帮了他们,你以为他们就会感激你了么?!” “我不图感激。” 唐璎摇了摇头,突然问他:“大人后悔过吗?” 姚半雪俊眉微蹙,眸中似有不解,嘴上虽未说些什么,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不同于他的激动,唐璎则显得格外平静,一双清眸牢牢地盯着他—— “嘉宁十五年,大人召来四十五名义士以身试药,九死一生为百姓换来疫方,可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朝你扔石头、去县衙门口挂横幅,你救下了全州数十万人,可他们记得的,唯有那四十人的死,哪怕死去的那群人当中也有你至亲的弟弟,可你,后悔过么?” “你” 一瞬间,姚半雪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就连莹润的唇心也透着苍白。 唐璎却道:“我相信姚大人既然有以身试毒的勇气,定然是未曾后悔过的……” 她望着他,眸中似缀满了星光—— “只是再清正的人,被人误解后心中 都会有怨吧,就算是我也一样。” 当尘封的过往被揭开,姚半雪呼吸渐沉。 九载过去,他本以为他都忘了,可经她一提,所有的表述在他的脑中全都有了对照。 他忽然就想起了忱琼的笑,想起了他们日以继夜的坚守,想起了疫方被研制出来后见到的第一缕曙光,想起了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时,人们沉痛而木然的笑…… 及至此时,他才意识到,那段回忆早已如附骨之蛆般深深地烙进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背光时,他们暗自蛰伏着,可一旦见了光,他们便会化作一头凶兽,疯狂地啃噬、撕咬着他。 很明显,章寒英便是那缕光。 入仕前,老师曾对他说过,做官当不畏人言,守心如一,他将此话奉为圭臬,所以当那些石头砸向他的时候,哪怕头破血流,满身脏污,他都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坚信自己能够守住那颗光明心,可当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屡次朝他望来时,他始知自己也会感到疲倦,感到愤怒,感到不甘,感到委屈…… 可这不是良臣该有的表现。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抽身而出,逐渐疏远了善意,淡漠了人情,直到他听见那个声音对他说—— “我们都是有情绪的人,被人误解时,理所当然会感到心寒,可是姚大人,对于这些朝你恶言相向的人,你有过一句解释吗?你相信过他们吗?” 午时一过,风雨骤停,赤乌便急着露出了头,它似一个初生的孩子,勇敢且无畏,将光辉洒向大地。 唐璎走出正堂,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她的袖袍。 秋阳下,她的背影被拉得细长,显得清瘦而决然,恍惚间,廊道上传来一句话—— “姚大人不相信他们,可我信,因为他们都是我要护着的人。”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本官说了,开门!!”…… 安丘县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严重,盗匪们人数众多,势力壮大,远看过去,城墙上已有数十名官兵被砍伤,城门口也早已戒严。 秋日的气温变幻无常,唐璎赶到时,晌午时湿透的衣裳早已干了大半,但官靴中仍有积水,走起路来有些费劲。 守门的士兵见了她,正欲驱赶,可瞧见她身上的官袍后又有些犹豫。 犹豫间,那女子亮出了官牌,沉声道:“本官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听闻安丘县近日出了动乱,欲进去瞧瞧。” 几名守卫听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跪下—— “见过章大人!” 唐璎颔首,监察御史承旨七品,与知县的级别等同,官职虽小,可在这般偏远的地方,恐怕是这几人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了,也无怪他们这般惶恐。 危局当前,她不欲再客套,直言道:“诸位开门吧。” 听言,几人不再犹豫,赶紧忙活了起来,其中一个守卫却显得有些担忧,迟迟不肯动。 “章大人,城内形势险峻,那群盗匪人数众多,行事凶蛮狠戾,我们这儿已经有好几个兄弟都被砍伤了,如今生死未卜,宋知县那头也还在想办法,您要不再等等?” 其他几个守卫闻言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眸中闪过忧惧之色,显然也都同意他的话。 唐璎的目光定在那名迟疑的守卫身上,胸中了然—— 他们不过是嫌她孤身一人,又有官职在身,若是在城内出了意外,势必要担责,故此想让她多带些人手过来。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 事发后,盗匪以满城百姓为要挟请求谈判,知县推给知州,知州被擒后又推给知府,知府又推给她,官宦之间相互推诿,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知此行凶险,手底下真正有兵的人,又有谁又敢带头过来? “既然知道形势严峻,光想办法有什么用?!” 唐璎愤而上前,官靴踩过雨后的水坑,溅起一身稀泥,由于脚下的力道太大,就连她白皙秀致的脸蛋也被泥点所喷溅,看起来狼狈不堪,她却毫不在意。 “你们的兄弟是受了伤,可城里的百姓呢?!” 她一步步走来,厉声诘问道。 走着走着,唐璎突然脚下打滑,一扭身险些被官袍绊倒,守卫们见状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却被她一把推开。 站定后,她锐眸扫视过众人,隐含威慑,声音亦跟着冷沉起来—— “本官说了,开门!!” 见她态度如此强硬,守卫们咬了咬牙,合力将城门拉开了。 然而入城后,城内的景象却与唐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一路走过去,随处可见受伤的官兵,百姓们却都安然无恙,他们只是紧紧地抱作一团,面带惊惶地瑟缩在墙角里,等待着救援,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外伤。 她根本无需问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窝盗匪的据点所在,只因为—— “你们到底想如何?!”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被绑在中心柱上的秦知州格外显眼,他面色苍白,惊恐地俯视着眼前的匪群,嗓音凄厉。 为首的盗匪一脸络腮胡,眼神凶狠,脸上疤痕遍布,黝黑的右颊上还长了粒黄豆般大小的痦子,正仰脖饮着酒,对秦知州的叫喊声不为所动。 一壶饮罢,他吐了口痰,随手敲了敲立在一旁的钉耙,发出“咣”一声巨响,而后将之踹翻在地,恶声威胁道—— “识相的话,早点儿把地还给我们,否则你今日别想活着出城!” 两厢僵持了许久,秦知州早已嘴唇泛白,发髻散乱,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唯余一双澄澈的眸子仍留有几分清明。 “方才我都说过了,你们的地并非我征走的,地契也不在我那儿,你们既然想和官府谈判,不若先冷静下来,我再将” “我不管!” 盗匪头子摸了摸鼻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眸中是浓浓的不信,“包括安丘县在内的好几个县城都归你管,你说你不清楚?” 说罢,他又飞起一脚将那钉耙踢开数寸远,回身震怒道:“再说了,去年那香肥的钱,要还也该是我们还给唐珏,还不起我们也会想别的办法,你们官府凭啥横插一脚?!” “说的没错!” “就是!”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阵阵附和声,声音之巨,响彻云霄。 秦知州大致数了一下,随后惊讶地发现,围困他的盗匪竟有数百人之多,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其实那盗匪头子说的也没错,他们的债主理应是唐珏,若是还不起钱,要抵押物什,也该是他们向唐珏抵押,缘何最后征走地的那一方却变成了官府? 这些异常现象只有一情况能解释得通,那就是官商勾结。 他早该想到的…… 难怪临行前,宋知县看他的眼神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如今想来,那眼神,应当是怜悯。 这趟安丘县之行,他本可以不来的,随便找个理由像其他官员一样推了便是,可当宋知县真的找上门来时,他还是答应了。 无他,他心系安丘县的百姓,若是那些人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死在了盗匪手里,他这一辈子恐怕都寝食难安。 或许这个理由在别人听来有些牵强,但却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秦知州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从出生到入仕,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余年,深受百姓爱戴。 他就如一棵大树,遒劲而繁茂,百姓就是他的根,他的光,他的雨水,他的养分,他愧受他们滋养而长大,又岂能在关键时刻毫无作为? 好在他来了,而且来对了,他一来,百姓们也就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就算死,也死得其所。 眼前的盗匪猖獗狂妄,根本听不进人言,秦知州绝望地摇了摇头,缓 缓闭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想不明白—— 他被人利用了。 盗匪头子显然对他这副模样很不满意,眼睛一眯,决意给他点儿教训。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匕首,方想往他大腿上扎上一刀,一道清冷的声音隔空传来。 “慢着——” 秦知州循声望去,只见城墙下一青衣女子踏风而来,身姿纤长,肩若削成,烈日下,她的官袍有些褶皱,发髻不再完整,却丝毫不影响其丰容。 那人他见过,是新来的巡按御史章寒英,上回辛老五的事儿就是她摆平的,说起来,他还欠她一份恩情…… 而此时,盗匪头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眼睛一滴溜—— 哟!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他眸中闪过揶揄的光,视线往下,在触及到她身上的官袍时,又瞬间黯了下去,脸色也跟着黑了好几个度。 原来是个狗官 他收起打趣的神色,抬起头,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匕首,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姑娘胆儿挺大啊。” 唐璎充耳未闻,不顾秦知州的呼喊,径自走上了城墙。 盗匪头子来了些兴致,见她单枪匹马而来,不由警告道:“当年青州大疫,尸横遍野,小爷我可是头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还想跟我斗?我劝你少逞能!” 唐璎听言一怔,迅速捕捉着他话中的关键词—— 青州大疫……死人堆里爬出来…… 望着他疤痕遍布的脸,她灵光一闪,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姚思源曾告诉她,当年的试药者共有五十五人,幸存下来的却仅有五人,在那五人当中,其中的四人分别是钱老、盛子、姚半雪,以及后来自戕的姚光,那这最后一人…… 她转头看向盗匪头子,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莫非是他? 若真如此,他脸上的疤痕便有了解释——恐怕同盛子一样,都是暴走的盛荣造成的。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沉,语气突然就软了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我此来并无恶意,乃是有事儿和大家商量。”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介绍道:“我乃章寒英,是圣上派遣到山东的监察御史,近日来得知你们有还田的诉求,特来听询。” 她一番话说完,那盗匪头子似乎听不太明白的样子,掏了掏耳朵,问一旁书生模样的人,“她啥意思?” 那书生解释道:“她说她也是个官儿,来帮我们讨田的。” 听到“讨田”二字,盗匪头子突然就来了兴趣,忙戳着书生追问:“御史又是啥?” “官儿名,职级跟县令一样。” 听言,盗匪头子“啧”了一声,满脸嫌弃,“还没这姓秦的官儿大,让她一边儿去。” 几名盗匪应声上前,三两下就将唐璎赶到了城墙的阶道口。 唐璎却不肯走,挣扎着喊道:“你们不就是想要田吗?你们怎知我办不到?” 那盗匪头子似是失去了耐心,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嫌恶地摆了摆手,驱赶道:“去去去,赶紧拖走。” 一旁的秦知州简直欲哭无泪。 他是文官,自来仆从环伺,出行乘轿,整日与案牍打交道,从未干过重活儿,身子骨弱得很,被绑在柱上的数个时辰都险些要了他的命,虚耗之下,连仅剩的一点儿力气也在方才的对峙中消失殆尽。 饶是如此,见唐璎迟迟不肯离开,他仍旧卯足了最后一股劲儿大喊道—— “寒英,别跟他们废话了,快走!” 他重咳了几声,脸色涨得通红,急切地吼道:“他们就是一群失了智的蛮子!根本听不进去你说的话!跟他们耗在一块儿只有死路一条,你快走啊!!” 秦知州本是好意提醒,哪知他这一吼,却反倒激起了那盗匪头子的逆反心理,他让人堵住秦知州的嘴巴后,临时改了主意,又喊人将唐璎带了回来。 眼见两个面目狰狞的盗匪拿了绳索就要捆自己,唐璎明白,是时候摆摆官威了。 她轻咳一声,故作高深道:“御史的权力,某些时候可比你们知府都大。” 说罢,她又看向那书生,“你说是不是?” 书生一愣,在她望过来的一瞬间,眼神有了明显的闪躲,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书生,乃是邻县的一个农户,幼时读过几本《诗经》,乍遇饥荒之年,父母早逝,亲人离散,偶然遇到了这群盗匪帮子,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进来。 他起初加入这伙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了证明自己的用处,便随意编了个秀才的身份,整日在众人眼前掉书袋子,时日久了,竟也无一人起疑。 什么“御史的权力”,他哪里会知道,就连御史这个职称也是他小时候从话本里看来的。他的这点儿本事,哄哄帮里的那群人绰绰有余,但想要瞒过正经的官老爷却是远远不够的,而眼前的女子似乎早已将他看穿…… 就在那双犀利的鹿眸定格在他身上的一瞬间,书生心头浮起惧意。 得了书生的肯定,唐璎又开始循循善诱:“你们说的那个唐珏,不久前已经被我关进去了。” 众人自是不信,皆向她投以质疑的眼神,唐璎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信你们可以派个人随我去府署瞧瞧,他人如今就在牢狱之中,并且他那香肥根本就不值几个钱,你们都被他骗了!” 如今香肥有问题已成不争的事实,倘若唐珏的罪名被坐实,官府也就再也没有理由扣着那些被香肥“丰润”过的农田了。 她望着众人,笃定道:“至于你们的地,我也会督促朱又华尽快归还给你们。” 听她直呼知府的名讳,盗匪头子微微有些动摇。 在他们一行人的认知中,知府是他们这儿最大的官儿,今日他们原本要见的人也是知府,临了却被宋知县硬塞了个知州过来。 那知州身形瘦弱,说话还文邹邹的,就那窝囊样,瞧着便难堪大任,他也懒得同他掰扯,索性将人绑起来做了人质,以此来威胁知府过来谈判。 然而……若是这个章御史真能越过朱又华替他们做主的话,他也不必再费周折了。 思及此,盗匪头子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女人。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句—— “郭哥,别听这娘们儿瞎说,她就是个骗子!” 唐璎回过头,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头发枯黄,眸色浑浊,面中向下凹陷,看起来有些骇人。 黄毛恶狠狠地盯着唐璎,下巴微扬,邀功般对着盗匪头子道:“前几日我还在街上看到她跟唐珏寒暄,他俩聊得可热情了,身边跟着的,还有一个都察院的什么大人……依我来看,他们几个分明就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城楼上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向她望来,唐璎身陷其中,犹如一只被飞鹰盯上的猎物。 而后,匪群中不知是谁又补充了一句,“我咋瞅着她跟唐珏长得还挺像哩。” 言讫,众人再次警觉起来,那姓郭的土匪头子更是脸色骤变,眸中戾色渐起,似一尾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找死!”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他不去,也总得出点儿力…… 她跟唐珏是一伙儿的? 唐璎颇觉好笑,思绪一转,忽而想起了几日前在榆树街被人追杀的经历—— 这样的谣言,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言而喻。 然而蹊跷的是,正如那姓郭的土匪头子所说,他们还不上香肥的钱,按理来说也该是唐珏来向他们讨债,缘何官府会横插一脚? 不论如何,官商勾结已成不争的事实,而隐藏在这背后的人显然十分狡诈,不仅从一开始就拿唐珏来当挡箭牌,还利用谣言将屎盆子扣到了她头上,如今盗匪找了过来,又 有秦知州给他做替罪羊,整个环节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看了那黄毛青年一眼,他说他曾看见自己与唐珏同行,且举止亲密,旁边还跟着一个都察院的人。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其一,在今日的审讯之前,她确实偶遇过唐珏,也跟他寒暄过一阵,可那黄毛分明是安丘县的人,又是盗匪,缘何敢跑到府署附近的榆树街晃荡? 其二,姚半雪那日分明未着官服,他又是如何知道他在都察院供职呢? 很明显,黄毛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她,或许从入青州府的那一刻起,就遭到了莫名的跟踪 唐璎的目光太过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黄毛不敢跟她对视,慌里慌张地瞪了她一眼,急劝道—— “郭哥,这人留不得!” 那盗匪头子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令人将唐璎绑了起来,横起一把匕首插在了她的袖摆上,发出“嘶啦”一声响。 他俯视着她,呲牙咧嘴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唐璎很清楚,经过黄毛的一番挑拨,盗匪们已经彻底对她失去了信任,这些人行为难测,杀人如麻,早已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她若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 此时过激的争辩无异于找死,唐璎不敢乱来,只能竭力赌上一把。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晃了晃左肩,从袖袋中抖出一只木牌,看向为首的盗匪头子—— “这是我的官牌,先押给你们。” 盗匪头子弯腰将之拾起,看表情,似乎有些不解,方想掰断看看柔韧度,却听她沉声道—— “官员的官牌倘若出现损毁,亦或被人拿去为非作歹,轻则革职,重则丢命。” 那她押给他们的用意是…… 盗匪头子闻言愣了愣,似乎明白了她的决心。 绳结绑得很紧,勒得唐璎有些喘不过气,她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又舔了舔干燥的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诚挚的光—— “我相信你们,你们可否也信我一次?” 她的眸光清亮而笃定,似柔和的煦光洒向大地,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众人微微有些动容,黄毛见状立时呛声道:“既然那玩意儿这般重要,你自该保管在府署,又怎会随身携带?”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变得警觉起来,纷纷向唐璎投以审视的目光。 为首的盗匪头子却不为所动,他将视线调转到黄毛身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一旁的黄毛却毫无察觉,犹自劝说道—— “兄弟们,别信她的,这女人狡猾的很!还有那劳什子‘官牌’,想来也是她随处捡来糊弄我们的!” ——“那我的呢?” 一道沉冷的声线自城墙边响起。 众人回过头,只见一道赤色的身影自阶道口拾级而来,远看过去,那人高大挺拔,身姿颀长,手上似还提着什么东西,细瞧之下,竟是一方硕大的玉匣。 唐璎一愣,他竟也跟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姚半雪已经换上了官袍,一身绯衣,端肃而英挺,如灼灼烈焰,沐浴在赤红的丹曦之下,更显炽盛。 另一头,黄毛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目光变得凝滞,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别过头,躲进匪群里去了。 这就很微妙了。 唐璎几乎敢笃定,这人认识姚半雪。 可若是认识,他理应清楚他的官身,进而像攻击她一样攻击姚半雪,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选择了沉默。 至此,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也跟榆树街的那群刺客一样,不欲与姚半雪为敌。 如此一来,他们背后的首脑是谁就很明显了。 唐璎正走着神,不妨姚半雪已经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他的目光变了许多,曾经的冷漠和不耐逐渐被专注沉凝所取代,眼角眉梢似乎终于染上了些许温度,眸心的位置还隐约燃着一簇火苗,虽然微小,却也炽亮。 看到他的转变,唐璎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将眸光转向他手中的玉匣,秀眉紧蹙,“您怎将都察院的印信给带来了?” 姚半雪走上前,附耳小声道:“不是说要相信他们吗……怎么,你做不到?” 他的声音低冽而温沉,因风寒未愈,还带着微微的鼻音,如秋日的呢喃,让人莫名心安。 因靠的太近,姚半雪很快便发现了唐璎脸颊上的泥点子,那是她不慎踩到水坑后溅上去的,稀稀拉拉的,似有干裂的迹象,随着皮肤的纹理还起了褶皱,瞧着有些脏。 他并未多说什么,也未如往常一般表现出嫌弃,而是径自掏出一条雪帕,方想抬手擦拭,手伸到一半却又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转而将帕子放进了她的手心。 “擦擦。” 两人离得太近,他清冽的呼吸喷洒在唐璎耳侧,挠得她微微有些发痒,方想出言提醒,他已抽身离去。 “本官乃右都御史姚赤芒……” 姚半雪打开玉匣,淡淡扫视了一圈众人,沉声道:“此乃我朝都察院印信,失之恐有窃国之难,在此,某愿以此印作保,承诺诸位——官府不日将彻查违枉,还田于民,如何?”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唐璎方想提醒他说得通俗些,一抬头,却见众人的脸色十分异常,不同于看她时的警觉,倒似是……动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姚大人” 那声音有些胆怯,带着几分不确定,却饱含喜悦。 众人闻言竟也纷纷跪了下来,齐齐颤声道:“姚大人。” 姚半雪眼神动了动,趁机让盗匪头子给唐璎解绑,他竟也乖乖地照做了。 这是…… 唐璎不解,待她仰起头,再次看到盗匪头子脸上的疤痕时,旋即恍然大悟—— 这些人,恐怕都是当年那起疫灾的受难者…… 而一旁的姚半雪看见盗匪头子的长相,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郭生,青州府日照县出生,十四岁随父迁居至安丘县,十六岁进学,二十三岁中举,后留乡出任典史,掌监察囚狱诸事,因其在职期间政绩突出,二十五岁升任县丞,二十九岁……” 他抿了抿唇,“死在了试药的香室中。” 唐璎一顿,郭生? 姚半雪的一番话说完后,那盗匪头子显得十分激动,胡乱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几个箭步就冲了上来,跪地哽咽道—— “难为大人您……还记得草民的兄长……” 姚半雪默然将他打量了半晌,几息之后,神态若有所思,“你是……郭杰?” 盗匪头子答了声“是”,又颤声道:“草民的兄长,正是您当年的下属郭县丞,也是疫方的试药者之一……” 说起往事,他眸中蓄满了悲痛,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一抹羞愧之色。 “兄长暴毙那年,草民才将将及冠,到底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又处于悲恸之中,激愤之下,竟也听信了那谗言,误以为大人是香室案的始作俑者,来不及多想便带着一帮兄弟拦了您的轿,还朝您扔石头,如今想来,草民当真该死!” 他忏悔完,又哽了哽,续道:“后来草民才知道,大人为了研制疫方曾四处奔走求告,吃了不少苦头,连鞋履都磨破了好几双,听说您的弟弟……”他顿了顿,“也在疫发时去世了……” 听人提起姚光,姚半雪面色如常,瞳眸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悲意—— 他到底是因他而残,也因他而死 原来如此。 唐璎之前还以为眼前的这个盗匪头子是香室案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原来他兄长才是。 此时,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郭杰此前的表现完全就是一副土匪作派,可他方才的那番表述……却远非一介粗鄙的白丁能模仿出来的…… 很明显,他读过书。 唐璎抿唇,暗自将这个疑问压在了心底。 郭杰起头后,又有两名盗匪跑 来找姚半雪磕头。 其中一人感慨道:“当年俺娘也染了病,若非大人的疫方出现得及时,她坟头的草都长老高了。” 另一人也道:“我家老幺也是,染疫时还犯了天花,成日高烧不退,身子骨弱到了极点,差点儿早夭,得亏大人的救命良药!” 因疫方受益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两个,一时间,更多的人涌上来磕头拜谢。 就连那假书生亦叹道:“大人当真德高望重,就连离任后也时常惦念着我们——您担心咱县灾后会有财政上的困难,曾连夜上书朝廷,申请替我们减免税款您做的这些事儿,兄弟们都清楚,也一直感念在怀。” 唐璎一愣,难怪…… 她曾查过青州府所有郡县的账簿,安丘县的赋税确实比其他州县低得多 不多时,那些经历过灾疫的人陆续走了出来,他们或忏悔,或感恩,或敬仰,或感怀,夕阳的余辉映照在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上,澄澈而温暖。 面对这样的声势,姚半雪万年寒冰般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眸中闪着柔和的光,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唐璎趁机揶揄他—— “姚大人,感觉如何?” 姚半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红枫下,秋阳似火,赤叶纷飞,女子清丽的鹿眸也好似被霞光所染,映射出暖融的光。 她的笑,如一汪潺潺流动的清泉,汇入他的眼眸,也淌进了他的心底。 须臾,他听见自己轻轻地回了一句:“不错。” 做一个有情绪的官,很不错。 被护着的人相信的感觉,很不错。 能见到这般绮丽的笑容,也很不错 最后,郭杰将官牌和印信分别还给了两人,恳切道:“姚大人放心,欠唐珏的银两我会如数偿还,至于还田一事,我愿相信大人!” 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响应:“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盗匪,唐璎突然起了个主意—— 她想替朝廷招安。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众人,郭杰听言却有些犹豫—— 他们这群人虽未故意刁难过良民,杀人越货的事儿却没少做过,朝廷若是追究起来,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唐璎却说他们会成为盗匪乃事出有因,招安的具体事宜也会同陛下商量,恳请他们再等等,不要一口回绝。 姚半雪也帮着游说了一阵后,郭杰爽快地答应了。 契约初步达成之后,二人便向众人告了别,顺道将早已不省人事的秦知州也一并拖了回去。 回到府署后,唐璎亲自督促朱又华撤走了驻扎在农田附近的所有官兵,又召来衙差,将地契还给了郭杰等人,而后便返回小院休息了。 许是白日的劳累所致,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次日一大早,姚半雪便将她叫了过去。 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而后又怪她行事鲁莽,不知分寸,过去之前竟连那群盗匪的身份都没查清…… 想到招安一事往后还得倚赖他,唐璎只得陪着笑,和起了稀泥,“我这不是事出紧急,来不及细查嘛……” 说罢,她又想起一事—— “大人昨日带过去的,当真是都察院的印信?” 这话已经是她第二回问了,而唐璎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这事儿她做得,姚半雪却做不得。 她的那枚官牌权限不大,丢了顶多被革职,而都察院的印信却不一样,那群匪徒若真有异心,咸南恐有分裂的风险。 倘若官印是真的姚半雪的行为,则无异于窃命。 她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果然,只是顷刻,她便听见他道—— “假的,真的在赵琢手里。” 唐璎松了一口气—— 若他敢拿真的过去,她回去后势必要将他参上一本 姚半雪细细地打量着她,鬓若刀裁,眸若寒冰,昨日枫树下的柔情仿佛只是她的片刻幻觉,稍纵即逝。 “你以为本官会蠢到将真印带过去?” 姚半雪取出玉匣,并起两指敲了敲,而后递给她—— “里头装着的,是朱又华的私印。” 唐璎倾身接过,打开匣子找到了那枚官印,掀开底座后,下面果然刻着“知府印,正四品”的字样。 她合上盖子,耳侧突然传来轻飘飘的一句—— “他不去,也总得出点儿力吧。” 唐璎暗自腹诽,这哪儿是出力啊倘若官印当真出现了问题,他倒是乐得轻松,责任可全都堆到了朱又华头上。 说话时,姚半雪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风寒感冒后独有的的沙感,听起来有些沉闷。 见他还发着烧,唐璎出于行医的习惯想要伸手去探,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几息后,又似烫着般松开,怒喝道—— “你做什么!” 唐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愣了愣,想到他喜洁的习性,许是不喜与人碰触,遂准备像宫里的娘娘那样隔着帕子给他把脉。 姚半雪却道:“不必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向她的目光似乎带了点躲闪。 须臾,姚半雪猛咳了几下,提醒道:“今日叫你过来,乃是有事和你商量。” 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黯然,“关于我老师的死。”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以身入局的那个人,是总…… 唐璎记得,两人最后一次谈起曹佑是在来青州府的马车上。 上车前,姚半雪便已经知道了自己老师去世的消息,连他的头七都没来得及过,便匆匆上了路。 她问起死因,他却肯不明说。 现如今,曹佑七七已过,姚半雪却仍然没有回去祭拜的意思,似乎早已忘了这事儿。 时隔两月,他再次提起恩师,面容上悲色不在,眸中倒映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沉凝。 而唐璎则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相识数年,从维扬到建安,再从建安到青州,一路以来,也算几经生死,患难与共。 饶是如此,姚半雪行事时却始终都防着她,不是谈话时刻意回避着她,就是直言不讳地将她赶出去,亦或是在她提问时,索性两眼一闭,懒得搭理。 唐璎虽不明白他此番为何突然转了性,但他既然肯主动分享,她自然要洗耳恭听。 姚半雪浅抿了一口茶,眼眸微压,青空下,他的声音透着肃杀般的冷寂—— “傅君倒台后没多久,老师便察觉到都察院内出现了异动——有人与山东省那边有着频繁的书信往来。” 唐璎愕然,猛地抬头看向他:“您是说” 姚半雪点点头,眸光陡然间变得锋锐,神色冷峻,如一汪千年幽潭。 看到他这副模样,唐璎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在她备考科举的那一年里,都察院内竟又出了叛徒!! “傅君倒台的祸端,始于密函被截。” 正走着神,姚半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 “有了他的前车之鉴,那人变得十分谨慎,每回通讯时,不仅从未在信纸上盖过任何印章,就连日期也不曾留下,而都察院每日与各部、各地方州府之间往来的信件不胜枚举,老师暗自排查了许久也未能寻得密信的具体内容,只知那些信,是通往山东巡抚府上的。” 山东巡抚……易显! 唐璎恍然大悟,忽觉胸中豁然开朗。 难怪姚半雪会来青州……难怪他会屡次造访易府…… 看来曹佑的死因,与易显、齐向安都脱不开干系。 可若是如此,易显明知姚半雪与曹佑的关系,为何却在青州府第一眼见到他时毫无惧色,反而殷勤之至?不仅亲自斟酒布菜,还屡邀他去府上做客。 曹佑的死,显然没那么简单。 姚半雪放下茶盏,隔着氤氲的水汽,眉宇间透着几分朦胧。 “你之前说的没错,齐向安在出任福建总督之前,曾是山东总督,也确实跟同为山东巡抚的易显共过事。” 唐璎对此早有耳闻,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接近真相时,细细思索之下,却又迷雾重重,直到姚半雪将曹佑的死同整件事情联系了起来,那些迷雾才逐渐消散了些。 饶是如此,她心中依旧有许多疑团尚未解开。 ——“曹大人的死,究竟是何人所为?齐向安可曾参与其中?” ——“青州府地旱一事,除开唐珏外,可还与建安那边的人有关?” ——“还有易显,他为何对您那般……”她顿了顿,“特别……” “别急,等我说完。” 姚半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将话题又引回了都察院—— “傅君倒台后,齐向安的夫人也跟随女儿一道迁去了漳州,齐夫人走后,齐向安便似疯了一般,逮着机会便要参都察院一本。” 他停顿片刻,又抿了一口茶,续道:“可蹊跷的是,大理寺似乎每回都能赶在都察院的重大决策下达之前先发制人,并在复审时恶意驳回,以致酿成冤案无数,此举也几乎将御史们逼上了绝路。” 姚半雪意有所指地敲了敲茶盏,坦言道:“屡次交锋之下,老师也逐渐意识到问题似出在内部,遂想揪出那人,而在都察院上上下下一百多名御史当中,有资格参与重大决策的,也仅有佥都御史及以上品级的官员。” 唐璎蹙眉,如此一来,叛徒的范围可就十分狭小了。 在经历了前左、右佥都御史横死、罗汇落马、以及曹佑暴毙三大重创后,都察院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不论如何变,佥都御史及以上品级的官员也只有那六个—— 即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以及右佥都御史。 曹佑去世后,原为右都御史的赵琢成了权力最高的左都御史,姚半雪也顺势顶上了右都御史的空缺,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都察院的第二把交椅。 以次类推,原为左佥都御史的封敬成了左副都御史,宋怀州仍为右副都御史保持不变,经历司的陈升则接替罗汇成了右佥都御史,六衔当中,唯一空缺的便只有左佥都御史一职了。 简言之,曹佑过世后,叛徒的人选就固定在了赵琢、姚半雪、封敬、宋怀州、以及陈升五人当中。 姚半雪是曹佑唯一信任的学生,若是排除了他,那么其他四人…… 从私心来讲,唐璎不太想怀疑宋怀州和陈升,这两人俱是她的长辈,亦是她为官路上的引路人,至于其他二人…… 唐璎对赵琢和封敬并不熟悉,说起来,她和赵琢仅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她初入都察院,去左都御史的值房拜访时恰巧碰到了他,曹佑就她先去拜访谁的问题有些生气,还是赵琢帮她打的圆场,随后他们二人似乎还有些别事儿商量,便将她请了出去。 是什么事儿来着…… 她依稀记得,好像跟福安郡王有关…… 总的来讲,赵琢在她的印象当中,似乎是个不大管事儿的,向来以和为贵,陈升对他的评价是——“只要你不做太出格的事儿,他通常不会找上你,可你若是在大事上出了差错,他一样不会心软。” 如此听来,这人跟她一样,是个追求效率,习惯抓大放小的人,似乎不太符合那叛徒严谨审慎的做事风格。 至于封敬…… 唐璎对他的印象可比对赵琢深多了。 自从两年前,封嗣舞弊的事儿被她给捅出来之后,封敬便恨上了自己,不仅在她拜访时恶语相向,还在她敲完登闻鼓之后特意将镇抚使喊来为她行刑,昔日所受之痛,令她终生难忘。 无疑,封敬对她仍是仇视的,从他每回看向她时那阴鸷而狠戾的眼神便不难猜出,他对封嗣的下场始终难以介怀。 就算如此,说句不好听的,宋怀州和陈升当真就毫无嫌疑了吗? 那人叛变的原因尚不清楚,她很难武断地给出结论。 至此,唐璎再次陷入了混乱。 她索性问姚半雪:“大人觉得会是谁?” “我不知道。” 他淡淡地回道,这一刻,姚半雪的眸中没有敷衍,没有谴责,没有不耐,有的只是真真切切的迷茫。 “不仅是我,就连老师他到死为止也没能将那人给揪出来,那人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了,从不贪图冒进,也鲜少露面,很难让人抓住把柄。” 顿了顿,他垂眸道:“可不论他是谁,总归都是都察院的人。” 是啊…… 唐璎明白他的心情,实则她也有些不太好受,毕竟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供职,大理寺的威压下,本该戮力同心,一致对外,可中间却出了个叛徒…… 虽然她不清楚那人目的何在,但姚半雪的心里想必是沉痛的—— 死的是他如父如兄的师长,而凶手又是同一个屋檐下奋斗的同僚,他夹在其中,如履薄冰。 原来这些日子,他始终都在独自煎熬着。这个秘密太过重大,他不肯告诉她,恐也是怕打草惊蛇,让那人察觉到端倪。 然而,木已成舟,都察院出了内鬼乃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找出易显犯事的证据,而后顺藤摸瓜揪出那人,为曹佑鸣冤。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后,唐璎问他:“曹大人之后可还有其他动作?” 姚半雪颔首:“摸清那人跟易显的通信频率后,老师也曾尝试着给易显写过一封匿名信,从回信的内容来看,易显似乎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直把老师也当成了那人,老师遂趁机同他挑明了自己左都御史的身份,并谎称易显一直以来通信的,其实就是他。” 原来如此…… 难怪易显会对姚半雪那般殷勤,想必他事到如今都还以为跟他通信的那名“同谋”是曹佑,而姚半雪又是曹佑的学生,所以易显便将他自动归入了己方阵营。 可是,这样一来…… 唐璎不解,“那叛徒不会起疑吗?” “不会。” 姚半雪摇头,“与易显通过几次信后,老师便谎称情况有变,让他之后都不要再往都察院寄信了,若有信件,直接送到他府上即可,而那叛徒本就心虚,行事又机警得很,见易显许久未跟他联系,误以为情况有异,便再也没往巡抚府上去过信了。” 他垂眸,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就这样,老师冒充那人跟易显通了两个多月的信后,也逐渐摸清了他的意图。” 听到这里,唐璎的心情再次陷入低落。 关于曹佑的死,姚半雪曾对她说过一句话——“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她抿了抿唇,“原来以身入局的那个人,是总宪。” 唐璎清楚曹佑这样做的下场。 布局者即是局中人—— 即便曹佑问心无愧,可他到底参与其 中,和易显的往来信件一旦公开,最终也难逃言官们的口诛笔伐,若是舆论风向有变,或可遗臭万年。 而姚半雪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可纵使听她提起,他脸上的神色仍是淡淡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似乎另有考虑。 “至于灵香蛊,你既提审过唐珏,想必也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唐璎点头。 经过盗匪闹事一事,她的思路逐渐又清晰了一些。 正如那盗匪头子郭杰所说,他们欠的分明是唐珏的钱,可还债的方式却是被迫向官府抵押上自己的土地。如此一来,便跟她之前的猜测一致——此间必存在官商勾结的行为。 那个商,自然就是唐珏,至于官嘛…… 从昨日的情形来看,在与香肥有过接触的几名官员当中,秦知州对此事显然毫不知情,朱又华又忙着升迁,不太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犯险敛财,而从姚思源一到青州府,她次日便遇刺的经历来看,谁是幕后的操控者一目了然。 去年蝗灾,易显贪了大部分的赈灾款,为了解决眼前的困顿,他用自己的银两,以唐珏的名义在南疆低价购入了一批罕见的灵香蛊,再偷偷融进了易启温研制的肥料当中,转以高价卖出。 易启温的肥料对农作物产量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可自从加了唐珏的“香肥”后,那土壤不仅能变得百虫不侵,幼虫分泌出来的黏液甚至还能加速农作物的生长,不过短短一年,青州府庄稼的产量便翻了三四倍。 饶是如此,灵香蛊的效用却十分短暂—— 一年后,幼虫蜕变为成虫,成年后的蛊虫开始大量吸食地里的水分,以致土壤层变硬、开裂,佃农们再也无法种植任何农作物。 这便是唐璎所知道的始末。 易显的主谋身份早已坐实,可令她不解的是,姚思源查的那批账,他究竟是如何做平的呢? 她是如此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姚半雪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给出了答案。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自古以来,督抚矛盾一直…… 回答之前,他问唐璎:“唐珏是如何运作的?” 唐璎想了想,蹙眉道—— “蝗灾一过,唐珏便前往南疆囤积灵香蛊,回到青州后,他开始蓄意哄抬物价,并谎称其为香肥,且价格昂贵,而后再利用易启温的官方势力和农学家身份为其造势。肥料在诸县的试验成功后,佃农们纷纷闻风而动,皆动了采买的念头,却又对其高昂的价格望而却步,就在这时……” 她顿了顿,“唐珏却愿意‘自掏腰包’替佃农们垫付,事后也没让他们还钱,而是采取了‘返粮’的方式——即让他们用之后种出来的粮,补上买香肥时欠下的钱,声称绝不多赚百姓一分。” “这便是了,只不过你漏了一点。” 姚半雪替自己斟了盏茶,浅抿一口后补充道:“买蛊的钱并非唐珏‘自掏腰包’垫付的,乃是易显出的。” 他放下杯盏,被茶水滋润过的嗓音清澈了许多—— “那蛊虫效力未定,恐留下祸根,精明如易显,是不会亲自出这个风头的,而事实证明,他确实赌对了。” 唐璎恍然大悟,她早该料想到的。 唐珏爵位被削后,侯府也被抄了,昔年风光的忠渝侯离京时几乎家财散尽,连仆从都雇不起,哪儿还有钱去如此大批量地采购蛊虫? 也正因如此,当盗匪们还不起香肥钱时,田才会被官府收去,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欠的就不是唐珏的钱,更不是官府的钱,乃是易显个人的私银! 而那所谓的“官府”,恐怕也并非真正的官方力量,而是易显自己的私兵…… 红日初升,曦光洒向大地,为姚半雪流畅的下颌镀上了一层融暖的光影,柔润且无暇,与他清冽的声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易显做账的方式很简单,待佃农们用米粮补齐香肥的欠款之后,唐珏便会将这些粮食分销出去,以七成或者更低的价格卖给其他州县的富商,亦或是……” 他看了唐璎一眼,“诸如史老板这类的义商,来填补他去年贪墨造成的亏空。” 唐璎了然,“如此一来,账面上就看不出任何问题了。” 难怪姚思源那日毫无所获,这其中的蹊跷,恐怕连朱又华这个誊录人都看不出来,也难怪易显在得知户部尚书突然造访的当日,还会表现得那般气定神闲 简言之,易显虽然贪了大部分灾银,却将赈灾用的米粮全都一五一十地发到了百姓手里,只不过从中动了点手脚—— 他利用自己“补贴”的香肥差价将那些发下去的米粮又“收”了回来,再透过唐珏分销给商贾们,以实现二次变现,补足了此前贪墨的缺口。 不多时,朝曦散去,乌云遮蔽了天日,灰蒙蒙的雾空下,姚半雪的脸色显的有些苍白,他捏紧了茶盏,手背上的青筋肉眼可见。 “去年秋耕一过,易显便将此事告诉了老师,当老师接到来信时,蛊虫早已入了土,一切为时已晚,便是他亲自赶来也无济于事了。” 唐璎抿唇,所以……姚半雪一开始来青州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治蛊,而是治人。 他承师衣钵,成日蛰伏在易显身边,伺机而动,为的就是找出他同建安那边勾结的证据,揪出叛徒,肃清吏治。 “那曹大人的死” 姚半雪垂眸,目光闪了闪,长睫投下一片阴翳,“是自杀。” 唐璎猛地抬头,眸中布满了震惊。 姚半雪却恍若未见,捂着嘴轻咳了几声,眸光显的有些离散。 “傅君走后,齐向安便与他夫人闹掰了,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他痛恨原本保持中立的老师在最后关头突然替你递了折子,暗觉被都察院摆了一道,遂生了恨意,近一年来,他的手段越发猖狂,几乎将我等逼至绝境……” 说罢,他又猛咳了几声,续道:“为了铲除这颗毒瘤,老师不惜以身入局,想了个狗咬狗的计策。” 狗咬狗…… 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曹大人想挑拨易显和齐向安内斗?” 话音方落,姚半雪再次猛咳嗽起来。 她倾身上前,本想为他拍拍背,却又想到他有洁癖,不喜与人碰触,遂又缩回了手。 恰在此时,案上的炉火熄灭了。 唐璎起身新添了一壶水,复又将泥炉架在银炭上炙烤,对上姚半雪不解的眼神,她道—— “喝些热的,于咳疾有利。” 许是见她手脚勤快,姚半雪“嗯”了一声,声音难得柔和了些:“自古以来,督抚矛盾一直存在,他们两方相互制衡,中央自然也乐见其成。”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传言,齐向安出任山东总督时,曾与身为巡抚的易显水火不容,在外界眼中,齐向安的职级虽然比易显高,但易显却不肯被他压,两人每回遇上都会针锋相对,然而这些都只是假象,是他们故意做给圣上看的。” 唐璎点头,这点她心里也有底。 总督跟巡抚有矛盾是常态,可两者之中若有一人是齐向安,那事情就很难说了。 在她的印象中,齐向安喜好结党,向来主张以和为贵,若非触及到他的底线,他鲜少与人结仇,哪怕那个人与他有着天然的竞争关系 头一次听姚半雪说了这许多话,唐璎有些意外,见他神色似有些疲惫,遂柔声劝道—— “大人风寒未愈,需多加休息,不若今日先说到这里吧。” 姚半雪却道:“无妨,横竖一会儿还有事和你商量。” 见他坚持如此,唐璎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说话时,案上的泥炉突然沸了起来,发出“咕噜噜”的清响。 唐璎揭开茶盖,顺手为姚半雪添了一盏新茶。 泥壶被举起的瞬间,茶汤倾斜而下,一时间,流水淙淙,香气盈动。 许是成日以来忧思所致,水雾氤氲间,姚半雪的思绪也跟着陷入了迷蒙,一时竟忘了炉中的水才将将烧开。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伸手便要去握那茶盏,却又在触碰到杯壁的一瞬间猛然缩了回来。 唐璎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烫得通红。案台的不远处放着一盆凉水,她想也没想便抓住姚半雪的手浸了进去。 手指碰触到凉水的瞬间,姚半雪的指节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 须臾,他轻轻挣开唐璎的手掌,薄唇微张,清润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唐璎往他杯盏中添了些凉的,挨着杯壁试过水温后,重新推到了他跟前。 一盏茶饮尽,姚半雪的咳嗽似乎有所好转,面上却依旧泛着病态的潮红。 他道了声“多谢”,接着方才的话续道:“齐向安与易显,实则从很早开始就有利益往来,青州府当年的疫病之所以闹得那般凶,除了靖王的推波助澜之外,趁机敛财的两人也‘功不可没’。” 青州府的疫病…… 唐璎一愕,似是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看向他。 “那陛下……” 姚半雪点了点头,肯定道:“今上亦是受害者之一,昔年齐、易二人合谋贪墨灾款,迁延赈灾物资,再借着靖王这股东风将事情全都都推到了今上头上,以此来逃脱罪责。” 唐璎垂着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又续道:“易显自始至终都是跟着齐向安做事的,唯他马首是瞻,然而等齐向安被调到福建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味。” 说起往事,姚半雪薄唇紧抿,眉宇间浮起愠色,漆黑的瞳眸似被霜色浸染,透着前所未有的冷寒。 唐璎见之心底微沉,她明白他 的心情—— 靖王昔年只手遮天,恶事做尽,更有嘉宁帝姑息养奸,为虎作伥,以致咸南民不聊生。 彼时,若非何清棠自毁式的报复,将靖王一箭射死于城楼之下,黎靖北能否顺利登极还很难说。 而彼时的姚半雪亦然只有十九岁,一介七品知县,面对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的受灾地,纵使心有不甘,又如何能与权势滔天的皇族抗衡? 为妃四年,唐璎曾跟着黎靖北耳濡目染了不少庙堂之事,虽然她不清楚齐向安在山东时候的事儿,却对他出任福建省总督后的活动轨迹了如指掌—— 扎根福建后,齐向安便开始在漳州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先是将自己的独女齐素怡嫁给了当地知府李有信,而后又利用自己在建安的人脉助力其孙女婿傅君登上了刑部尚书的宝座,将三司中的刑部和大理寺一并握入手中,最后更是借助李、傅翁婿二人的力量替他贩制禁毒,大肆敛财。 等齐向安在漳州和建安的势力逐步稳固后,他又将手伸向了富庶的维扬,一如当年笼络易显那般笼络了维扬的巡抚林建,并替其四处筹谋,直将他拱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再蛊惑礼部的朱青陌同他一起,利用三年一度的秋闱笼络士子,贪墨钱财。 “然而后头的这些事,齐向安却一样都没带易显参与。” 似是知她所想一般,姚半雪替她斟了一盏茶,兀自补充道:“易显急了,不甘做一枚被人抛下的棋子,只好为自己另谋出路,以求重获齐向安青睐。” 唐璎低头接过茶盏,隔着袅袅香雾,眸中透着了然—— “而去年的蝗灾,就是他最好的机遇。” “没错。” 姚半雪点头:“蝗虫过境后,青州府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易显恰在此时遇上了携着蛊虫前来投奔的唐珏,二人敲定合作后,易显便马不停蹄地给齐向安去了信,将唐珏的敛财之策告知,然而,还未等那封信被寄到齐向安手中,便被都察院的人截获了。” “蹊跷的是……”他放下茶盏,“那截信之人非但没有举报他,反而为他提供了许多米粮的销赃渠道……” 唐璎蹙眉,她明白,姚半雪口中的“截信之人”想必就是那都察院的叛徒了。 说到此处,二人脸上的神情俱变得凝重。 “易显感念那人,是以每当那人提供一个渠道,他都会分给他部分银两,可奇怪的是,无论易显给多给少,那人似乎从未收取过分文,经老师查证,那些银两最后又都流回了青州……” 姚半雪垂眸,眉宇间漂浮着不解,似迷雾笼罩。 唐璎亦是眉头紧锁,显然也对那人的行为感到疑惑—— 他不图名利,不慕钱财,却又屡屡做着背叛都察院的事,就连对待易显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只要易显来信,那人便会毫不吝啬地给出指引,可即便易显断了跟他的联系,他也能沉得住气,不去追究。 如此行为,看似豁达,实则有一种放弃的意味在里头,似乎要他怎么样都行。 唐璎觉着……那人即使当场被抓,恐怕也不会表现出丝毫的挣扎…… 她问姚半雪:“曹大人究竟要如何让易齐二人……嗯……狗咬狗呢?” 姚半雪道:“老师接手后,也曾效仿那人给易显提供过分销渠道,还谎称自己已经同齐向安联系上了,且那些渠道都是齐向安找来的,因为有过前几次的合作基础,易显全都信了。” 他顿了顿,“等易显循着那些渠道逐一去销赃时,老师便趁机故意走漏风声,让易显被户部的人给盯上了,而齐向安手下的林建,恰巧就是户部侍郎。” 唐璎顿悟,原来易显一早便被林建给盯上了,也难怪他会对姚思源的造访那般警惕。如今想来,他警惕的既不是账簿被查,也不是姚思源这个人,而是他户部尚书的身份。 说起林建此人…… 唐璎蹙眉,根据秋闱举子的供词,林建在鹿鸣宴上的表现也十分异常—— 作为维扬巡抚,鹿鸣宴的主理人,在江临提出乡试或存在舞弊行为后,他非但未着人细查,反而还怒喝着将其赶了出去,这般心虚,想来当年的科举贪墨案他亦有参与,只是事后被齐向安摘了出去。 因着布政使和江临的死,当年的那起贪墨案闹得很大,林建心中有鬼,唯恐皇帝对他发难,近几年来一直铆足了劲想要立功。 如此,官居高位的易巡抚便成了他最好的登天石。 正思量着,姚半雪的声音适时响起—— “察觉到易显的销赃行为后,急着立功的林建非但没有看在齐向安的面子上替他遮掩,反而对他穷追不舍。” 他望向不远处的暗空,清寒的眸子亦被阴翳所覆。 “因林建是齐向安手下的得力干将,易显便也对他起了疑,然而他到底为此人效忠多年,知道消息后犹不死心,一直到老师去世,他才对齐向安彻底失望。”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姚半雪告诉唐璎—— 易显对齐向安信任的崩塌始于曹佑的死。 “老师临死前给易显去过最后一封信。” 他望向不远处的天空,寒潭般的黑眸逐渐变得压抑。 “信上说,易显被户部盯上的事已经被齐向安知道了,而彼时的齐向安正处于禁毒案的风口浪尖上,不想再节外生枝,唯恐易显被抓后引起陛下的注意,将他们曾经做过的恶事一并抖出来,是以非但没帮他摆脱林建的追查,反而生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阴空下,黑云低矮而厚重,层层叠叠仿似被墨汁浸染,压在人的头顶喘不过气来。冷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唐璎忽觉胸口沉闷,似是预感到了什么般,她问姚半雪:“易显忠诚如斯,想必不肯轻易相信齐向安会这般绝情吧?” 姚半雪点头,“是以信的最后,老师告诉易显,齐向安已经着手开始清理灵香蛊这条线了,就连作为同谋的都察院也被他给盯上了,老师自己恐也命不久矣,还提醒易显小心些,往后不必再给他寄信了。” 原来如此…… 唐璎颔首,后面的事便也不难猜了—— 那封信寄出去之后没几日,曹佑果真“暴毙身亡”,得知曹佑的死讯后,易显开始自危,日日陷在恐慌之中,而后彻底对齐向安起了敌对心。 这便是事情的始末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老师的要求。” 姚半雪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唐璎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御史分很多种,她是黎靖北亲封的山东道监察御史,来青州巡视再正常不过,而姚半雪则是右都御史,身份显贵,位高权重,本该留守建安,和赵琢一起坐镇都察院,却突然下到地方,管起了米税钱粮之事,诸般行径,很难不让人生疑。 关于这点,唯有一种解释—— 他是被总宪派来进一步激化易显和齐向安之间的矛盾的,简言之,曹佑的最后一步棋并非自尽前寄出去的那封信,乃是他。 姚半雪是曹佑的学生,又选这个节骨眼儿上过来,易显很容易便会相信他是被他老师派过来帮助自己的,危局之下,为了抓住了这棵救命稻草,他不得不收起了高官的作派,在两人第一回见面时就对他殷勤备至 听完姚半雪的讲述,唐璎心里很不是滋味,曹佑用了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布下这局棋,临了却也将自己的命算了进去。 他豁得出去,亦死得干脆。 望着眼前负手而立的男子,她不禁一阵后怕—— 姚半雪果真慧极,竟能在两人到达青州之前就将真相推演到这个地步,往后他们若是成了敌对方…… 唐璎不敢细想。 “既然齐向安为主不仁,易显想必也会为自己留下后手,”她问姚半雪:“我们该怎么做?” 他去易府做 了那么多次客,想必早有自己的安排,唐璎想知道他的计划。 姚半雪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讲起了灵香蛊的特质。 “幼年时期的蛊虫于佃农而言,可谓至宝。” 他抿了一口茶,续道:“幼虫生长时会分泌一种绿色的汁液,那汁液不仅能提高庄稼的产量,加速农作物的生长,对于其他昆虫而言还有极强的攻击性,这也是佃农们施了‘香肥’之后蝗虫全都消失的原因,如此看来,灵香蛊于农田而言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璎颔首,姚半雪说的这些盛子一早便告诉过她,尽管如此,出于礼貌考虑,他并未出言打断。 “然而你也知道,成年后的蛊虫对农田有着极强的破坏性,这类成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迅速吸干土壤层的水分,以致土地干涸开裂,不仅如此,他们的分裂能力也很强。” 他顿了顿,眸中蓄满了暗色,“灵香蛊入土后,不出一年便可分裂出近百万只幼虫,其子孙后代更是能向下繁衍至数十尺之深……” 数十尺…… 唐璎大撼,这是要让整个青州府的农田彻底消亡啊!! 说到此处,姚半雪突然话锋一转—— “正是因为熟知这一特性,易显不敢轻易涉险。去年蝗灾过后,唐珏曾亲至南疆购入一大批灵香蛊,并将大部分的蛊虫转卖给了佃农,如今仍有部分剩下的,他不敢随处乱放,唯恐成虫伤及土壤,引来怀疑,可若说还有哪处能存放如此大量的蛊虫” 唐璎灵光一闪,“落花别庄?” 自她对易显起疑后,曾秘密调查过他名下的所有商铺、田产、以及地契,其中落花别庄从占地面积上来说无疑是最符合的。 更重要的是—— 此处地处湖心,远离土壤,不适宜蛊虫的生长。 姚半雪扬眸,似乎对她的发现有些意外,转而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不久前,他曾带我参观过那处别庄,别庄整体无异,只是西南角有座很大的院落,那院落由玄铁制成,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周围无土无尘,便是连一棵野草的影子都看不见,不仅如此……” 他顿了顿,“院落的前门还落了锁,且那锁是用象牙特制的,此间种种异象,实为可疑。” 周围无土无尘…… 唐璎顿首,如此看来,倒确实是个存放蛊虫的好地方。 她问姚半雪:“大人可曾进去过?” “没有。”姚半雪否认道:“就在我即将靠近的时候,易显却以里头住着女眷为由将我支走了。” 什么样的女眷会住在那种地方啊…… 唐璎心下了然,却又觉得颇为棘手。 “那锁既是象牙制成的,钥匙想必也是成套的,大人觉得……易显会将那象牙匙放在何处?” 姚半雪沉吟片刻,道:“按照他平日的习惯来看,若我没猜错,那象牙匙应该就藏在院子附近的某个厢房内,与之放在一起的,恐还有齐向安昔年的犯罪证据……”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几许,又垂眸道:“恰巧易显今早来信,邀我明日去他别庄坐坐,我已经答应了。” “可您的病” 眼前的女子眉头微蹙,朱唇半抿,眸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姚半雪望之心口陡然一软,语气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唐璎便不再坚持了。 今日一过,唐珏下狱的事很快就会被传开,易显一次刺杀不成,想必还会再次布局,不仅如此,青州府地旱的形势近来也愈发严峻了…… 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 姚半雪找她过来乃是有事相商,既然讲完了事情的始末,两人也该有所行动了。 唐璎缓了缓复杂的心情,问他:“我能做些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许小心的意味,鹿眸中隐隐闪着期待,似是想帮忙,又怕被他再次拒之门外。 姚半雪眼眸微动,轻咳了一声,道:“你跟我一起去。” “啊?” 唐璎圆眸微张,秀眉紧拧,似乎显得有些为难—— 且不说易显对她的防备心有多强,就算她去了,他也不见得会放她进门。 姚半雪却道:“你来青州府的第一日,他不是也邀请过你么?” 唐璎有些意外,眸珠一转,忽又想起了什么—— 那日在诸县,辛老五的案子解决后,易显曾将她盛赞过一番,离开前,似乎还真说了句“有空来易府坐坐”。 “可那分明是客套之言” 彼时易显还未和她结仇,唐璎也并未将那番话当真。 而现如今,她查过他的账,他亦派人追杀过她,两人之间早已势同水火,易显又岂会给她好脸色? 听完唐璎的顾虑,姚半雪立时就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重阳那日,我也没邀请过你,你不也来了我家,还厚着脸皮跟着我去祭祖,而易显好歹还跟你客套了一句,只要明面儿上的关系没捅破,你凭什么不去?” 唐璎一噎。 呃……好像……说的也没错。 见她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姚半雪瞥开眼,继续补充道—— “当然,以你目前的身份,若是贸然前去拜访,易显定会对你十分警惕,不过如此也好。” 他轻咳一声,续道:“届时我在前厅拖住他,你便谎称要出恭,借机四处逛逛,易显放在别院的府卫不多,你趁机将他们引开,我再让张小满去西南角看看。” 唐璎抿唇,如此一来,竟是要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张小满身上了。 她与张小满交情不深,对此人还称不上信任,但是眼下时间紧迫,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行” 两人商议好后,姚半雪让人把张小满叫了进来。 许久未见,张小满瞧着似乎瘦了些,也黑了些,双颊依旧饱满莹润,一双圆溜溜的犬眸半垂着,无辜之态尽显,让人心生怜惜。 “大人。” 她朝姚半雪微微福身,转头看向唐璎时,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唐璎抬起头,恰与张小满目光相接,方欲点头时,却见她很快移开了视线。 “大人。”张小满又唤了姚半雪一声,却对旁边的 唐璎视而不见,顿了片刻,直言道:“您上回吩咐的事,下官都办妥了。” 姚半雪饮下一盏茶,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两人似有私事要谈,唐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唐璎走后,张小满来到案台前,眼见炉火已熄,便习惯性地想要去探炉柄的温度,可手才伸到一半,又被姚半雪轻轻挥开了。 “别碰。” 他的声音低沉冷冽,带着风寒中的沙哑,清寒的眸光凝在那泥炉的把手上,浑似在看什么珍宝。 张小满微微一愣,偏头看向炉中,陡然发现里头的茶水不知何时竟少了大半。 大人何时这般爱饮茶了? 她顿了顿,隐下心头的困惑,低眉试探道:“您将事情都告诉她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姚半雪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张小满抿了抿唇,柔润的眸光变得暗淡了些,喃声道:“那……大人的行动计划呢?” 姚半雪垂眸,“她只需要知道自己的部分就行。” 听言,张小满眸中再次浮起了笑意。 “是。”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不必了,让她进来。”…… 秋雨缠绵,时落时歇,一场豪雨过后,唐璎和姚半雪乘轿去了落花别庄。 两人到时,雨又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 姚氏的软轿甫一落地,便有热情的家仆迎了上来,殷切地为姚半雪撑开伞,视线往右,见他身后还立了个容貌秀致的青衣女子,不禁有些疑惑。 “这位是?” 姚半雪淡淡解释:“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 家仆不知唐璎同主人的关系,但见她一身官袍,容姿挺秀,态度立刻就变得恭敬了起来。 小施一礼后,垂眸道:“大人稍待,且等奴进去通传一声,再……” “——不必了,让她进来。” 易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他一身紫色的缎衣持伞而立,眸光冰寒,面容冷肃,正隔着细细的雨帘打量着自己,如一尾蛰伏的毒蛇。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隔空朝他施了一礼,以嘴型唤了声“巡抚大人”。 将二人引入别庄后,易显令家仆煮了壶暖身的姜茶,甫一落座,便舒展了眉眼,一改先前的冷硬,脸上浮起和煦的笑意。 “章御史怎么有空来敝府做客啊?” 这话虽是对着唐璎说的,眼神却频频扫向姚半雪,眸带怀疑,言下之意—— 你怎的将她引来了? 唐璎想了想,方欲回话,姚半雪却道—— “唐珏下狱后,寒英曾遣人调查了那些与他‘钱粮交易’过的商贾们,细查之下,竟发现其中三人皆与都察院有关。为免越级办事,她本欲将此事汇报给总宪,之后再上书陛下,可赵大人远在建安,不便理事,她便找上了下官。” 他顿了顿,意外深长地看了易显一眼,敛眸续道:“下官想着今日与大人还有约,遂将她一道带了过来,顺道问问大人这头可有什么线索。” 姚半雪的意思很明确—— 为易显提供分销渠道的“曹佑”已经被章寒英盯上了,他易显被查出来也是迟早的事,而姚半雪之所以将章寒英带过来,不仅是为了打消她的怀疑,更是为了能和他及时商量对策。 此言一出,易显果然警觉起来,他虽然不知章寒英是如何查到都察院头上的,但眼下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 阴空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锋锐,伴随着冰凉的雨滴,仿佛要刺进人的心里。 唐璎知道,是时候了。 她看向座上的易显,突然作出一副羞赧的表情,喃声低语道:“大人……下官想……如厕。” 易显听言明显一愕,却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扫了她一眼,随即唤来家丁,吩咐道—— “带章大人去恭房。” “是。” 两人离开后,他又朝头顶的阴影处使了个眼色,五指一并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顷刻间,一道暗影自房梁上空一跃而下,得了易显的指令,微微颔首,就在他准备追出去的瞬间,被姚半雪打断了。 “慢着——” 暗影应声顿住,转头看了姚半雪一眼,又望向易显,似在等他进一步的吩咐。 易显对姚半雪的阻拦显然十分不满,蹙眉怒道:“赤芒,如今的形势你我都清楚,此人不除,恐后患无穷!” 姚半雪却不为所动,薄唇下抿,似也动了怒气,想也没想便反击道:“大人倒是除过了,可您得手了么?” 他浅抿了一口姜茶,看过来的眼眸有如浓墨浸染,幽黑且深沉。 “既如此,又何必急着留下把柄” 易显清楚,姚半雪指的是榆树街遇刺一事。 行刺前,他分明拿着章寒英的画像叮嘱过那群人——只针对此女,切莫伤及无辜,可临了姚半雪还是差点儿被刺伤,险些跟着丧了命…… 思及此,易显不禁有些心虚—— 那次的行动计划他并未告诉姚半雪,毕竟章寒英是他都察院的同僚,他怕他狠不下这个心 姚半雪放下茶盏,沉默地盯着他,幽凉的寒眸中威压尽显—— “人是我带进别庄的,这点府署的人都清楚,章御史若无故失踪,大人去替我解释?” 这一回,他没有再称“下官”,而是用了“我”。 也是,自曹佑死后,姚半雪便升了右都御史,如今官居二品,倒比他这个从二品的人还高了一级,根本不必再对他用谦称。 易显咬了咬牙,隐下心中不忿,对守在一旁的暗影吩咐道—— “退下吧。” 另一头,唐璎才将将走出前厅,便感觉到后头有人在跟着她,听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若她没猜错,这两人应当都是易显派来监视自己的。 她撑着绸伞和家丁一前一后漫步在雨中,不多时,家丁将她引到恭房门口便离开了,她在里头待了一阵,却在出来时故意“啊——”地大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快引来了那两人,看打扮,他们与别庄的守卫无异。 “章大人……” 见她身上并无外伤,两人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向她投以关切地目光。 “那个……” 唐璎腼腆地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顿了顿,豁出去般坦言道:“方才如厕时,我不慎将秽物沾到了衣衫上,二位若是方便,可否去府上替我寻身干净的过来,奴仆穿过的亦可。” 说罢,她暗自捏碎了袖中的药丸,霎那间,一股浓烈的恶臭味弥散在空气中。 二人闻言纷纷面露震惊,而后强忍住恶心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了主意。 须臾,其中一人道:“大人说笑了,您是府上的客人,我等怎敢让您穿下人穿过的衣物,您且在此处稍等,我去替您寻身新的过来。” 说罢,他朝另外一人使了个眼色,而后飞快地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另外一人对她行完一礼,也跟着离开了。 唐璎并未如他所言一般等在原地,而是开始四处晃荡起来。 她知道另外那人还跟着自己,却因她“身染秽物”而始终不愿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缀在后头。 走到别庄的中轴处,唐璎捏住鼻子,再次碾碎了一粒药丸,另外那人闻之立时掩面干呕起来。 趁着他分神的空档,唐璎撂下绸伞便往别庄的东北角冲,待那人反应过来时,她早已没了踪影。 不知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抬眼望去,便见一座三层高的绣楼耸然而立。 绣楼看起来有些老旧,却并不破败,近期似乎被人修过,楼宇的前后未设看守,仅由一把桐木锁控制着出入口,三楼的窗口敞开着,若是凑近细嗅,还能隐隐闻到饭菜的香味,种种迹象表明,里头似乎住着人。 唐璎一愣,她莫不是闯进易显某处不为人知的私地了吧…… 姚半雪曾告诉她,象牙匙和证据都放在别庄 的西南角,所以她方才才会卯足了劲儿往相反的东北角冲,为张小满引开守卫。 可此地若是易显用来豢养女眷的场所…… 唐璎摇了摇头,蹙眉轻“啧”了一声,抬脚便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男声—— “寒英,救我……” 唐璎愕然抬头,只见三楼的窗口处缓缓探出一只脑袋,那脑袋的主人她很熟悉,正是消失已久的按察使——易启温。 许久未见,易启温似乎变了许多。 他的五官依旧俊朗,凤眸依旧漂亮,浑身上下却瘦得皮包骨,无力地倚靠在窗柩旁,发丝尽散,颧骨突出,眼神中透着虚无,瞧着落魄不已,与往昔那个身着白袍,头顶紫玉冠的金贵公子大相径庭。 唐璎大震,易显居然将他儿子囚进绣楼里……这行径……还真是不拘一格呢。 见她久久未动,易启温慌了,趴在窗口急切道—— “寒英,你信我!香肥的事我当真不知情!我自幼热爱农田,热爱这片土地,又岂会为了那些俗物去做丧尽天良之事?” 他望着她,凤眸中噙着悲愤,脸上写满了被至亲所骗的懊丧。 唐璎颔首,沉吟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她想帮他。 无论易启温说的是真是假,救下他,或能从他身上套到更多关于易显的信息。 时间紧迫,她不再犹豫,让易启温赶紧从绣楼上扔根铁丝下来,铁丝落地后,她对着铜锁捣鼓了半天,终于将锁撬开了。 顷刻,易启温从楼上走了下来。 见到唐璎的那一刻,他犹似见到了救命恩人,瞳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寒英……” 地旱后,他便被父亲囚在这高楼上,终日与夜风鸟啼为伴。 虽然失了自由,日子倒不算艰苦,细软有人添置,三餐有人照送,父亲担心他无聊,甚至还送了几名美姬给他,美其名曰——“留下自己的后代”,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青州府眼下的局势让已然他食不下咽,夜不能眠。 连饭都吃不下,又如何能起别的心思? 他知道,如今外头都在传——巡抚大人的独子染了疫,早已病入膏肓,不久后将不治身亡。 这样的消息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言而喻,易启温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他连绣楼的门都出不去。 不仅如此,父亲还私自断了他的仕途,解了他在按察司的职务,企图将他当个废人养一辈子,他本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都将无缘自由,直到这个女御史的出现。 易启温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救他的人竟会是章寒英。 他走出绣楼,沐浴着久违的清风细雨,笑着问身旁的女子—— “寒英不怕天花?”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狐臭味扑鼻而来,唐璎的胸口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燥意,语气也变得烦闷—— “我行医多年,你染没染疫,我难道看不出来?” 易启温闻言微微一僵,唐璎自知冒犯,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你多久没沐浴过了?” 听了这话,易启温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上立刻染上了绯红,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我每日都洗的……” 时间紧迫,唐璎不欲与他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她专注地盯着他,清润的鹿眸中写满了认真—— “答应我一件事。” 易启温微顿,见她如此,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你说。” 唐璎深吸一口气,指了指三丈之外的一间侧门,肃容道:“此时此刻,我要你从这扇门离开,离府后全速奔跑,一刻也不能停下,半柱香之后,我会将你逃跑的消息告诉全府。” 易启温不解,方想细问,唐璎打断他—— “能做到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能。” 说罢,两人便分开了。 一炷香后,唐璎来到绣楼附近的耳房前,朝里头的仆役大喊—— “不好了!公子跑了!!” 就在人群陷入骚动之时,她趁机回到中轴处,将先前丢掉的绸伞捡了起来,转头迎向为她取衣裳的守卫,婉笑道—— “辛苦了。” 那守卫将衣裳递给他,眼珠转了转,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大人方才去了哪儿?可叫小的一阵好找。” 唐璎“哦”了一声,神色未变,“我一直就在这附近晃悠,没走远啊。” 另一人一听急眼了,方想反驳,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急吼—— “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恰在此时,唐璎朝他望了过来,嘴角扬起挑衅的笑,眸底闪着暗光,犹如一汪陷入死寂的幽潭。 那眼神,仿佛在说—— “公子是我放跑的又如何?你没看住我,的罪责比我还大,既如此,你还敢说出去么?” 他忽觉心间一凉,戚戚然地看向身旁的同伴,很明显—— 他们都被这女人耍了。 经唐璎这一搅和,别庄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张小满那头的行动却很顺利,一个时辰后,她拿到了象牙匙和装着齐向安贪墨证据的匣子,并将之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唐璎。 唐璎挑眉接过,这么干脆? 这倒让她有些意外。 当她再次回到前厅时,易显还在跟姚半雪聊着天。 拿到东西后,唐璎便不欲久留,走过去客套个几句后,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向易显告辞了。 易显似乎正沉浸在跟姚半雪的谈话当中,对她的离去并未表现出挽留的意思。 就在唐璎即将踏出别庄大门的瞬间,蓦然一回首,却见厚重的雨帘下,张小满正低头同易显说着什么,而姚半雪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愣了愣,并未多想,攥紧手中的象牙匙便出了府。 劳累了一日,她忽觉有些疲倦,恰巧今日休沐,便想着回小院休息一会儿,路过府署时,却见朱又华一脸惊喜地朝她招呼道—— “寒英,仇大人来了!!”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唐璎上回见到仇锦还是在京师的贡院内,彼时她是考生,她是搜身官。 今日再见,仇锦除去了官服,一身斩缞孝衣,系同色粗麻发带,执五尺长枪而立,眉眼凝肃,朱唇含雪,气度飒然,姿容端丽而卓绝。 距仇瑞去世不过数月,她仍处于热孝当中,曾经瘦到凹陷的脸颊似乎长了些肉,眸中哀色不再,面色也比以往红润了不少。 唐璎躬身作揖,“仇夫子。” 仇锦颔首回礼,“章御史。” 眼前的女子眉眼平和,似乎终于从丧父的哀痛中缓了过来,唐璎心内稍安。 说起来,两人还是通过陆子旭认识的。 仇锦此人做事果断,自由洒脱,来去如风,而唐璎则是个寡言少语的闷性子,因为性格不同,两人之间称不上熟络,却也不算陌生。 唐璎会看在陆子旭的份儿上替她把脉治病,仇锦也会回赠些瓜果糕点之类的表示感恩,久而久之,倒也比旁人多了几分亲昵。 黎靖北登基后,唐璎出走建安,仇锦则去刑部做了主事,两人便由此断了联系,一直到书院再见,仇锦成了她的武学夫子,而唐璎亦成了仇瑞一案的调查官,两人才再度熟悉起来。 天空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雨,一丝一缕被清寒的秋风裹挟着,打在枯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朱又华将仇锦引入前厅,令人斟了壶姜茶,见两人似乎有话要聊,便自觉退了出去。 朱又华走后,唐璎笑着问她:“夫子怎会突然来青州府造访?” 仇锦抿了口茶,直言道:“陛下从周大人的来信中得知了你遇刺一事,心忧不已,特意派我前来支援。” 唐璎一顿,眸色陡然间变得复杂,她本想问问黎靖北动身了没,何时到达,可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抗拒着什么。 一盏茶水饮尽,仇锦似乎有些乏了,便提出要小憩。 就在唐璎着手安排时,姚半雪回来了。 因着连日的阴雨,加之忧思过度,他的风寒之症似乎又重了。 暮雨下,他披着厚重的大氅,一张俊脸烧得通红,手中还揣着一个汤婆子,连路都有些走不稳,苍白的面容上,唯余一双冰眸依旧清锐矍铄,透着凛冽之意,让人望之生畏。 仇锦见状立刻起身,遥遥一揖—— “姚大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炉下的炭火,眸光阴晴不定。 见他神思恍惚,一副云游天外的模样,唐璎替他添了一盏暖茶,缓声提醒道—— “小仇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许久,几日未曾阖眼,下官让人替她收拾了一间厢房,还请大人容她休憩片刻。” 姚半雪 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让她作陪的打算。 唐璎侧过身,朝一旁的仇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仇锦微一颔首,就在她转身之际,突然落下一句—— “阿璎,家父的案子……多谢了……” 唐璎抬起头,与她清凌的目光对上。 仇锦的眸色很漂亮,乌黑而有神,似晶亮的黑珠,透着孤绝而剔透的美,眸底确实染着感激之色,可若细看,还有一丝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就在她疑惑之际,仇锦已经走远了。 须臾,一道嘶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葛留的死因原本只有三司清楚,可经你那一闹,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姚半雪眸光远眺,长睫半垂,赤红的面容上倒影着漠然,细瞧之下,眼尾竟还挂着一丝迷惑。 “比起自己死后的清白,仇大人显然更在乎葛留生前的提携之恩,便是小仇大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不是吗?” 凝眉思索片刻,唐璎终于明白了他话中深意—— 姚半雪是在讽刺自己弹劾傅君时,将葛留的真实死因也抖了出来。 若不是她,葛留“过量吸食大烟而死”的说法自始至终都只是捕风捉影,待仇瑞的死因公开后,朝廷大可对外宣称他亦死于箭美人之毒,而非大烟,可唐璎却坚称葛留的死只是幌子,是傅君用来混淆仇瑞死因的存在,与此案无关。 由此,葛留的真正死因才算被彻底坐实了,而仇瑞“吸毒而亡”的谣言则不攻自破,留得死后清名。 诚然,仇瑞与葛留交情匪浅,在得知同僚吸毒欠债的消息后,仇瑞宁可让夫人误会自己养了外室,也不肯将葛留的秘密告知,可见他对声誉的看重。 然而…… 唐璎反驳道:“若真如您所说,仇大人是个不在意死后清名的人,那他为何又要对葛留的‘身后名’耿耿于怀?” 她看向姚半雪,双眉紧拧,目光澄澈—— “如此,岂非矛盾?” 姚半雪转过头,清寒的视线扫过她,眸中蓄满了迷惘,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伤感。 唐璎这才发现,他方才的那番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非有意针对自己。 他的疑惑,发自心底。 半晌,她听见姚半雪诘问:“章寒英,你觉得你很公正?” 唐璎没有说话,他又续道:“一年前,你在太和殿上指证傅君,将禁毒案的始末全都讲得清清楚楚,却唯独漏了一点——” 他静静地直视着他,面容寒沉,眸似冰刃,连周身的空气亦变得冷锐起来。 “月夜和淑妃娘娘的事。” 唐璎沉默了,她并不意外姚半雪的发现,此人自来聪慧之至,纵使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却有见微知著的本事,想要推测出月夜和孙寄琴的关系并不难。 月夜一事,她无从反驳,这确实是她的私心,亦是她对孙寄琴的承诺。 须臾,她问姚半雪:“姚大人,您有私心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他本可正面回答,可姚半雪听言却瞳孔微颤,眼神居然有了一瞬间的闪躲。 不知过了多久,他敛眸如实道:“是人就有私心。” 他的私心在于—— 青州一疫,何刺史含冤而亡,他不忍好友枉死,便不顾老师劝阻,私自将能证明何万筠清白的手札留给了其女何清棠,期望她能替父鸣冤,而何清棠也确实不负众望做到了,可代价却是,她自己的性命—— 何清棠为了替父报仇,甘愿沦为太子的一枚棋,蛰伏多年,终将靖王射杀于城墙之下,为了不牵连家人,自己也在狱中自尽了,一如她父亲当年的抉择。 何万筠生前的牵挂唯有妻女二人,可他却让何清棠带着仇恨活了一辈子。 老师曾劝过他的,可是他没有听—— 他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个一生勤恳,两袖清风的挚友背负着贪墨的罪名死去。 这,是他的私心,纵使这私心令他悔恨不已。 不止是他,就连老师亦有自己的私心。 为了保护都察院的同僚们,他不惜身死入局,即使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也要将易显和齐向安这两颗毒瘤连根拔起 雾色间,对上唐璎那双清炯的瞳眸,姚半雪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初去都察院那日,老师对赵琢说的那句—— “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如一块璞玉。” 那时他并未走远,躲在轩窗外听到了。 彼时,科举舞弊案尚在审查当中,他很清楚,老师话里的“璞玉”指的是不畏强权,勇挫李翰林的章寒英,而那颗“蒙尘明珠”,则指的是置身事外,冷漠敷衍的自己。 他明白,老师对他失望了。 离开青州前,他曾无视老师的警告留下手札,哪怕这样的行为会引来靖王的报复,为后续留下隐患,可老师得知后却并未指责他。 如今他才知道,老师即使嘴上劝他抽身,可心底里还是希望他能做个赤诚的人吧。 可他又何尝不想……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看惯秋草人情,世态炎凉。 鹤归华表,茫茫苍生,只是无人配得上他的赤诚罢了。 * 近日,青州府豪雨阵阵,如银河倒泻,隐有倾盆之势,狂风肆掠,将屋檐瓦楞直掀得飞起,又撞翻在地,发出“砰砰”几声脆响。 外间风驰雨骤,电闪雷鸣,卧病的姚半雪却高烧不止,一连好几日都下不来床,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半梦半醒间,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帐前闪过,姚半雪立刻支起身,厉呵道—— “何人?!” 来人转过头,一双圆溜溜的瞳眸无辜地望向他,看得姚半雪心间一悸,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此时,他仅着中衣,墨发未束,连下巴的青碴亦不曾处理过,可谓狼狈至极,若是让她看到这副模样…… 更何况……寝房这般私密的地方,她怎敢…… 慌乱间,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帐前,梨涡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外间风大,将大人的窗棂纸都吹破了,下官怕寒雨浇进来伤了大人的身,遂替您重新糊了几层。” 姚半雪闻言一愣,缓缓抬起头,迷蒙的视线开始聚焦,女子的面庞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是张小满。 难怪他会想错 张小满同那人一样,都长着一副偏圆的眼型,一个犬眸,一个鹿眸,一个无辜,一个清亮,看似一致,实则有很大的不同…… 姚半雪隐下心头的失望,望向不远处的窗棂,那里果真被重新贴上了竹纸,纸面桐油未干,映照在枯灯下,泛着暖融融的光。 “几时了?” 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声音问。 “寅时。” 张小满柔声应道,说罢,又关切地问:“大人连着睡了两日,可有口渴?” 姚半雪没有回答,沉吟片刻,忽似想起了什么,一双寒潭般的锐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前几日在落花别庄,我曾离开过片刻,回来后便瞧见你在跟易显谈话,你们……” 他逼视着她,眸中威压尽显,“都聊了些什么?” 张小满闻言呼吸骤然紧促,犬眸中闪过一缕惊慌之色,低眉道:“那日,易大人察觉到书房中的信不见了,便找下官问了几句话……” 听她说起书信,姚半雪眼睑垂下,眸中划过一缕暗色。 易显倒台是必然的趋势,他之所以答应带唐璎去别庄,除了真心想助她外,其实还藏有几分自己的私心—— 他日待唐璎返京参奏之时,易显获罪,家宅被抄,届时,易显与老师的那些通信也会被公诸于世,而他的目的,就是毁掉那些书信,护住老师的“身后名”。 然而这一点,他并未告诉唐璎。 其实,他对别庄的布局了若指掌,仅去过一次便猜到了象牙匙存放的位置,让张小满取出来也并非难事,难的是……那些信…… 他了解易显对章寒英的忌惮,也明 白只要她一入府,易显必会把大部分的守卫放在她身侧,而趁着唐璎引开守卫的空档,张小满取完象牙匙后便可趁机去取那些信…… 雨愈下愈大,斜击在窗棂上,似要将新糊的竹纸击穿,飞火轰隆而过,落下道道白闪。 姚半雪面色苍白,发丝尽散,眸色狠戾,映在电闪雷鸣之间,似噬人的罗刹。 “说实话!!” 他的声音嘶哑却有力,震得张小满哆浑身嗦了一下。 她不敢再隐瞒,松开发白的嘴唇喃声道—— “下官从书房出来后,尚未满一刻钟,易大人便发现信丢了,彼时章寒英身后还有人跟着,很难惹上嫌疑,下官担心易大人怀疑到您身上,便主动告诉他……” 她咬了咬唇,豁出去般颤声道:“‘我曾看到章寒英在书房附近晃荡……’” 张小满注视着姚半雪,眸色晶亮,又透着几分紧张,似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她对大人向来忠诚,一直都是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从未有过欺瞒,即使她的回答偶尔会惹得他不快。 大人喜欢忠心的人,这也是她多年来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一回,她的诚实却并未如以往那般换来宽恕。 昏灯下,姚半雪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幽黑的寒眸中蓄满了风暴,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顷刻便能将她吞噬殆尽。 张小满再次咬紧了唇,尽管身体已经抖若筛糠,无辜的犬眸中却依旧透着不甘。 她知道他向来看重章寒英,可是…… “大人,齐、易之间的斗争尚未开始,我们不能让总宪的努力功亏一篑!” 姚半雪闻言眸色微顿,斜了她一眼,“闭嘴!!” 张小满却不管,她知道自己说对了,抬眸续道—— “大人心里想必也清楚,您的身份在易大人那里必须清白,至少在他落网之前……”她顿了顿,目光如炬,“记恨的人只能是章寒英!” 姚半雪闻言猛咳了几声,苍白的面色瞬间涨得通红,随后便是大口的喘息,待他彻底平静下来之后,眸中的风暴也渐次褪去。 房内针落可闻,张小满等了等,却只等来一句—— “广州府缺仵作,那儿的知州是我的熟人,过几日我便将你送过去,让他来照顾你。” 这是要……赶她走?? 张小满瞬间瞪大了眼睛,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哭,直哭得梨花带雨,泪珠打湿了衣襟。 “嘉宁十五年,小满尚未出阁,爹娘便死在了青州的大疫里,幸得大人收留,才让小满得以苟活于世……” 她吸了吸鼻子,凄声道:“大人救了小满,小满的命都是您的!此生跟定了您,哪儿也不会去!!” 姚半雪闭上眼,忽而心生烦闷。 他想不明白的是—— 从前但凡看见章寒英红个眼眶都会心痛不已,可如今听着张小满的啜泣声,他却只觉得聒噪。 “我不用不听话的人,你走吧。” 话音落,张小满兀自埋头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了啜泣,当她抬头看到姚半雪冰冷决绝得眼神时,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她向来是个听话的人,这一次,也必不会叫大人为难。 她咬了咬牙,缓缓弯下脊背,以头触地,猛磕了几个响头,以示作别之意。 临走前,她颇有些不甘地瞧向姚半雪,问出了两年以来的疑惑—— “小满跟随大人多年,自认忠心耿耿,从未行过忤逆之事,反倒是那个章寒英,不仅屡次三番挑衅您,扰乱您的计划,还常常让您怒不可遏,可您对她,为何又是送鞋,又是点拨,又是以命相救的?” 姚半雪答不上来,“哗”一声拉上帐帘—— “你该走了。” 他顿了顿,冷声道:“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我的房间。” 张小满摇了摇头,忍下心底寒凉,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大人,您对章寒英真的很不一般。” 张小满走后,姚半雪烦躁地翻过身,静息片刻,却再也无法入眠,脑海中却全是微雨下那张清秀的面孔。 ——“姚大人,您有私心吗?” 私心……他当然是有的。 葛留的死法令人不齿,无论他生前伟绩再多,死后一样不得入功臣墓,子孙后代必将受尽千夫所指。老师辛劳一世,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他只是想留住他死后清名罢了。 他做错了吗? 不多时,窗外雨声渐歇,一滴一滴敲击着窗棂,让人莫名觉得心安,姚半雪的思绪也逐渐陷入了混沌。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再次回到了建安城那个下着雨的郊外。 他坐在马车内,冷眼看着她和那个叫墨修永的男人亲密交谈着。 她的伞不够大,淋湿了半边肩,墨修永便将自己的伞倾了过去,他们靠得那样近,呼吸可闻。 顷刻间,墨修永将她拥入怀中,她亦回抱着他,两人开始拥吻。 大雨滂沱,惊雷滚滚,任由周遭的景象如何变化,他们二人只是投入地亲吻着,看起来密不可分,缠绵至极。 他在车内默默攥紧了拳头,想要呼喊,却也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画面一转,同样的一个雨日,她缩在廊柱后头,一身官袍被雨水淋湿,就连官靴内亦浸满了水,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替她脱下鞋,两手一弯,忽而握住了她的脚踝。 她的脚背纤长,脚趾圆润,未着罗袜的脚心触感绵软,握住脚踝的一瞬间,他竟鬼使神差地把玩起来。 而这一次,她并没有缩回去,而是将足底搭在了他的掌心,朝他露出羞涩的笑,眸中扬起媚丝,勾得他浑身燥热。 就在这时,天空一阵惊雷闪过。 姚半雪猛然从床上坐起,一身热汗如雨下,掀开被褥,一股淡淡的膻腥味扑鼻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侧眸望向窗外,此时天光已然破晓,乌云逐渐散去,似有放晴的迹象。 天亮了。 “咚咚咚——” 屋外传来敲门声,一道清柔的嗓音随之响起—— “是我,章寒英。” 姚半雪听言浑身巨震,他压下身上莫名的悸动,扯过锦被将自己裹了进去。 “进来。” 得了他的允许,外面的人推开门,缓缓走到他的榻侧,霎时间,一张端丽秀致的脸蛋跃然眼前。 姚半雪知道,这一回不是梦。 他的眸中冰寒不在,光华流转间,似有烈火在烧。 半晌,他听见自己问—— “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章“听说你要斩了朕的监察御史…… 近日阑风伏雨,雷电大作,黑云一片接着一片仰卧在近空,层层叠叠让人窒息,似有将人压垮之势。 姚半雪自别庄回来后就已经连着卧床了三日,期间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唐璎担心他出事,便熬了汤药前去探望。 一进房,便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潮红,两只清锐的黑眸似噙着水雾,眉宇间还夹着惊慌之色,似是被魇住了。 很快,他醒了神,而后她便听见那句—— “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唐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眼前的男人面沉如水,眸中藏着刀,泛着锋锐的寒光,似要将人击穿。 她微有些不适地别过脑袋,垂眸道:“前尘已了,我只愿活在当下。” 姚半雪见她答得真切,神情稍缓,眸色一敛便猛咳起来,直咳得天昏地暗,满面赤红。 待他彻底平复下来后,视线下移,忽而瞥向唐璎脚底的那双玄靴。 她的脚偏小,尚衣局没有她的码,那双官靴还是他在乐沙鞋坊特意找人定制的,防水耐磨,用料轻便,便是走起山路来都能如履平地。 隔着罗袜,他仿佛能想象到她脚心的触感,那样绵软无骨,莹润饱满,泛着微微的凉意,想着想着,身体的某个部位竟也跟 着升起了奇异的燥热。 姚半雪长呼一口气,将锦被压得更实了,喉间干涩不已,哑声道—— “找我何事?” 唐璎虽奇怪他前后的态度,却也没多想,只道他是因病痛引发的情绪无常,遂如实道:“大人的病症乃是风寒所致,我熬了些金沸草散,于您发热、咳嗽等表症皆有缓解作用,大人趁热喝下吧。” 姚半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她。 “药送到了,你出去吧。” 唐璎倾下身,欲扶他起来喝药,手指尚未触及到他的肩背,便被他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了。 “出去。” 他又重复了一句,胸膛上下起伏着,气息也开始变得不稳,眸似烈火,其中隐有疯狂跃动。 唐璎呼吸一滞,本能地松开手,放下药碗便离开了。 从小院出来后,唐璎去了趟府署,欲取回象牙匙。 这几日,她一直将象牙匙存放在仇锦处—— 仇锦会武,放在她那儿总比放在自己的小院安心。 饶是如此,此举也非长久之计,青州府到底是易显的地盘,他若想有心寻找,只消随意找个理由,不出几日便能搜到这里。 对此,唐璎也想曾过让朱又华带人去扫了那别庄,可此法终究太过冒险,先不说朱又华会不会临阵倒戈,再者,那院落固若金汤,里头存放的可都是数以万计的蛊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赤地千里,若是不慎惊动了易显,令他一怒之下产生了和整个青州府同归于尽的想法,未免得不偿失。 而此时此刻,就连通政司也不安全。 上回她写给黎靖北的密折便是由她亲自送去通政司的,途中从未假过他人之手,可姚思源前脚才抵达青州府,易显几乎后脚就赶到了,足以说明通政司内部恐也有他的人,也正是因为知道寄信的人是她,易显才会对她动了杀心。 思索再三,唐璎决定将东西亲自送去建安,再由黎靖北派亲军卫过来处理。 下定决心后,她迅速收拾好包袱,交代完后续事宜,便准备拿着象牙匙上京了。 恰在此时,一小吏冲进来报—— “大人!不好了!!” 唐璎心头一跳,“何事?” 小吏喘匀了一口气,续道:“临朐县的官仓已经半月未放粮了,百姓们正聚在县衙门口闹呢!” 唐璎心头一震,半月未放粮…… 她深吸一口气,眸色陡然间变得冷厉,“当地知县怎么说?” 小吏哆嗦着唇,颤声道:“这……下官得了消息便赶来了,至于具体情况,下官也不…。不清楚……” 一旁的仇锦问:“朱又华呢?” 触及到这位冷面罗刹的目光,小吏哆嗦得更厉害了,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朱大人他……半刻钟前便带人去了博兴县,说是要去巡视农田……” “畜生!!” 仇锦厉呵一声,直将那小吏吓得跪倒在地,伏着头不敢起来了。 唐璎胸口亦是一沉—— 如今青州府地旱严重,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一片,哪儿还有农田给他巡视的,朱又华如此,不过是为自己不欲惹事找的托词罢了。 她咬了咬牙,蓦然垂下头,眸光紧盯着手中的象牙匙,心头浮起一丝犹豫—— 易显这头,此时也是刻不容缓…… 忽然间,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掌搭上她的手背。 唐璎抬头,只见仇锦认真地注视着她,眸若离火,透着沉静与笃然的光,朱唇缓缓吐出四个字—— “我代你去。” 她抿唇道:“正巧父亲的忌辰快到了,作为儿女,我也该回去祭奠了。” 唐璎怔了怔,忽而眸光一动。 是了,仇瑞死于前年的十二月初六,按照青州府到建安的脚程来算,若在此时出发,中途不停歇,恰巧能在十二月初赶上他两周年的祭辰。 思索间,仇锦拍了拍她的手,轻笑道:“横竖陛下将我派来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你,不若这样,我将阿青留下,让他跟着你,我这边收拾收拾即刻启程。” 唐璎知道阿青,此人自小就跟在仇锦身侧,是仇府的忠奴,且功夫不在仇锦之下。 此去临朐县凶吉未卜,唐璎没有拒绝,仇锦却显得有些担忧—— “你职级不高,仅与七品的知县等同,去了恐怕也不能服众,不若我……”说着,她就要将腰间的官牌取下来。 唐璎赶紧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放心,我有办法。” 说罢,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在此时,田利芳喜滋滋地闯了进来,张口便问:“听说小仇大人要回建安?” 仇锦挑眉看向他:“怎么了?” “哦哦。”田利芳似是想起了什么,清咳几声,朗声宣布道—— “就在方才,抗击蛊虫的药被我研制出来了!” 听言,唐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鹿眸,就连仇锦面上也是一喜。 似被两人情绪所染,田利芳也跟着弯了弯唇角,眯着眼睛露出了两排大白牙。 “抗蛊的药,是根据我原先那批抗蝗的肥料改良而成的,其颗粒十分微小,可渗至数百丈深的土壤层中横扫蛊虫。” 他顿了顿,眉眼含笑,“目前的试验结果还不错,此药虽然无法将被那些被蛊虫侵蚀过的农田完全复原,但至多再养三个月,荒土便可再次种植。”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唐璎按住他的肩,眉开眼笑地打趣道:“田大人做的不错,下官明日便写封折子为您请赏。” 田利芳却说不用,他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唐璎,眉眼低垂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阿璎你也知道,我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 唐璎颔首,“有话直说。” 田利芳咽了下口水,豁出去般涩然道—— “昨日,京中龙太医来信,说祖母的头疾恶化了。祖母年岁已高,每回发病都是急症,我担心她老人家熬不过这几日,所以……我……我想跟仇大人一起……” 说到此处,他竟是再难说出口。 唐璎心下一沉,拍了拍他的肩背柔声道:“你先别急,我们……” “让他回去呗——” 仇锦打断她,扬眸道:“既然抗蛊药都已经研制出来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清吏司的那帮老家伙呗,横竖他们爱抢功,小田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就当便宜他们了,况且” 她绕着田利芳走了一圈,忽而秀眉一挑,眸中充满了兴味—— “有这么一个容姿清秀的小弟弟作伴,想必路上也不会太寂寞。” 唐璎扶额,只道仇锦“恶疾”又犯了。 想当年,陆子旭也是内向的小男童一枚,羞涩纯情得很,便是受了她的这番蛊惑,硬生生长成了如今这般纨绔的模样。 仇锦容姿绮丽,气质翩然,微弯的眸中似有若无地散发着勾人的妩媚,看得田利芳脸色涨红。 他低下头,眼神乱飘,支支吾吾地拒绝道:“我我我…。不……。不跟你那个……九娘答应 过我,等我回来后就跟我试试的。” 九娘跟田利芳? 这进展,倒令唐璎有些意外,然而眼下却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跟府署的官员要来了两枚通行令,逐一叮嘱道—— “一路平安,到了建安给我回信。” 二人拱了拱手,方欲辞别,易启温却突然冲了进来。 他似乎在外躲藏了好几日,一脸胡子拉碴样儿,面容脏污,形容狼狈,连身上的狐臭味也愈发浓郁了。 “寒英!帮帮我!!” 易启温大喊着便要扑过来,仇锦长枪一横将他拦在了门外,怒喝道—— “来人!!” 易启温见状急切道:“寒英!易显的人在追杀我!!” 他连父亲都不想叫了,曾经清亮的凤眸中悲怒交加,恨声道:“我要举报他!!” 仇锦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机立断道:“你跟我们去建安吧。” 唐璎对此没有意见,如今整个青州府都在易显脚下,便是来府署举报又有何用? 遂附和道:“你若是真心想帮我们,便跟着小仇大人一道上京吧。” 易启温闻言一愣,很快明白了她话中深意,抿唇道了声“好”。 饶是如此,唐璎依旧不能完全信任他,临走前,她倾身靠近仇锦,小声说了句——“看好他。” 仇锦立刻会意,从她手中接过象牙匙,美眸微转,缓缓扯出一抹浅笑。 “放心,交给我。” 霎时间,骤雨消停,曦光满天,青州府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天,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离开府署后,唐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临朐县。 一路上,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也不知是马车太颠簸,还是来之前没用过午膳,内心竟涌起一阵陡慌。 不多时,马车停下了。 唐璎拉开车帘,便见县衙门口围满了人,乌泱泱一片,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像是饿了许久。 她让阿青挤开一条道,疾步来到县衙正门,朝门内喊道—— “我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冯知县,开门,我知道你在里头。” 唐璎在来的路上翻过官员名册,临朐县的知县名叫冯英,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曾靠着祖上的关系在国子监当过两年荫监,观其履历,是个懦弱且贪图安逸的人。 她原以为这样的人不难攻克,却没想到他连门都不肯给她开—— “章御史有何要事?” 唐璎闷了一口气,隔着铜门朗声道—— “听府署的人说,临朐县已经半月未放粮了,可本官分明记得,赈济用的官粮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发到了贵县,是以本官想问问大人……” 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那些粮都去了何处?” 此言一出,人群霎时沸腾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 ——“还能去哪儿,被那狗官贪去换银子了呗!” ——“妈的!冯英!还我们粮食!” ——“姓冯的,我跟你拼了!!” 冯知县一听这话不高兴了,隔着铜门怒吼道—— “谁说我贪了?!赈济用的那些粮我可都在仓库里头囤着呢,一粒儿都没少,只是发不下去罢了。” “为何?” ——“官印丢了,批不下来。” 哦?这么巧? 唐璎拍了拍铜门,“既如此,我有一计,你先开门。” 门内毫无动静。 她“啧”了一声,不欲再同他客气—— “冯知县,前忠渝侯唐珏怎么进去的你知道吧,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朝阿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始撞门。 “咚咚咚——” 铜门发出几声沉闷的巨响,似一阵阵闷雷敲击在冯英心里,他将大门撇开一条小缝儿,露出一双苍老而怯懦的眼睛—— “章寒英,你……你威胁我。” 唐璎浅笑一下,“只要大人肯配合。” 冯英咬紧了唇,不再说话,默然朝两名小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门打开。 门开后,大批灾民蜂涌而上,唐璎大喝一声“——慢着。” 众人不为所动,继续向前推攘着,眸中盛着仇恨和饥渴的光,似要将不远处的冯英啃噬殆尽。 冯英此时显然也后悔开了门,他惊慌失措地瞪向唐璎,“章御史,你说你有办法的……” 唐璎“嘘”了一声,一转眼便挡在了他跟前,将自己的身体对准了大部分灾民—— “你们都想要粮食不是么?我可以帮你们!” 此言一出,骚乱顿时静了下来。 灾民们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涌动着不信,却也愿意停下来听一听,毕竟是她劝动冯英打开的门。 唐璎拿出一只银色令牌,在冯英眼前一晃,“大人可识得此令?” 冯英垂首愕然片刻,旋即“咚”一声跪了下来。 灾民们见此纷纷面露茫然,唐璎则乘胜道:“此乃陛下御令,属大内制造,见之如见陛下亲临。” 阿青当即跪了下去,振臂高呼——“参见陛下!” 有他起了这个头,其他灾民纷纷效仿之,唐璎瞬间扭转了局势。 她俯身看向地上的冯英,沉声道:“冯大人。” “在!” “本官以此令为信,命你‘先开仓,后上奏’,官印文牍之事,一律等到灾后再行追究,可懂?” 冯英恭敬垂首,“是!” 说罢,他不再犹豫,当即组织官吏们去放粮了。 在一片片“圣上万岁”和“章大人英明”的欢呼声中,唐璎跨进了府署大门。 手中银令炙热,身上却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手上拿的其实并非什么“御令”,乃是月夜案的“银虎令”。 一年前,因着仇瑞一案,黎靖北特意令内务府为书院众人打造了金虎令。 金虎令同银虎令一样,皆属大内制造,咸南官员无一不眼熟——凡持此类令牌者,所行之事无不与圣令有关,是以冯英方才见了这方令牌才会惶恐如斯。 诚然,此类令牌可赋予持令者至高无上的权利,却也有一个致命缺点——即期限问题。 为防止权力滥用,所有令牌的使用期限皆不得超过一年,持令者须在规定时日内将之归还,违者按欺君罪论处。 银虎令亦然。 禁毒案结束后,宫里的掌印太监曾亲至书院,收回了众人的金虎令,唐璎原想将那枚银虎令也一同上交,那太监却说陛下让她留着,也算是对月夜的一个念想,她便没再执着。 前朝也确实有过皇令未被收回的先例,然这项殊荣都是给举国功臣的,于唐璎而言,她却不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她相信,权势倾轧之下,这只令牌将来总能换得一方平安。 如今,她做到了。 分到米的百姓们脸上皆露出满足的笑,看着一张张朴实无华的笑脸,唐璎攥紧了手中的令牌,那上面仿佛承载着月夜的力量。 快了……就快了…… 眼见最后一批粮被分走时,唐璎长舒了一口气,就在此时—— “我道章大人为何不在府署上值,原来是跑到这儿来狐假虎威了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唐璎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易显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章寒英,你可知罪?” 唐璎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先是得体地施了一礼,而后问道:“敢问大人,不知寒英何罪之有?” 易显闻言轻嗤一声,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幽光——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那所谓的‘御令’,实则是去年禁毒案的‘银虎令’罢!” 唐璎垂眸:“下官不明白大人在说些什么。” 易显白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否认,调转马头四处环视了一圈,眼见粮食被分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章大人不仅犯了滥用禁令的‘欺君罪’,还有‘渎职’、‘监守自盗’等多项 罪名,数罪并罚,按律当诛啊!” 其中一个村民听不下去了,章大人帮他们讨到了米,怎就成了恶人?不由怒道—— “你前面说的俺不懂,可章大人咋就‘监守自盗’了?这些米粮,分明是朝廷发给俺们的,却被知县无故扣了去,章大人帮俺们讨到了,是好官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成。 易显却冷哼一声,不屑道:“《咸南律》规定——‘凡监临主守,将系官钱粮等物,私自借用,或转借与人者,虽有文字,并计赃,以监守自盗论!’”【1】 那村民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张了张口却无从反驳,又见他身后站了好些官兵,黑压压一片,个个持枪佩剑的,遂缩了缩脖子,只敢以眼神表达着愤怒。 唐璎却知道,易显此行必有图谋,无论是榆树街的追杀,还是安丘的县构陷,亦或是今日这趟临朐县之行,其背后必有他的手笔,为的就是抓她的“现行”。 而那个谎称“官印丢了”的冯知县,恐怕也是他的人…… 怪不得他方才坚持不肯不开门,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对此,唐璎却是不惧的—— “我若有罪,陛下自会审判,不劳大人挂心,况且……” 她突然弯眸笑了笑,容颜清丽,如微凉的秋风般沁人心脾。 “在大人数落我的罪行之前,您犯罪的证据恐怕已经被递到御前了。” 据周皓卿所言,黎靖北近日要来青州府巡视,而仇、易、田三人走的亦是官道,顺利的话,不出十日,两方人马便会在历城相会,待三人将证据呈到御前,那么易显 然而,易显闻言却丝毫未表现出慌乱之色—— “本官清廉一生,不曾行过贪赃违枉之事,不知章御史所说的证据究竟是何物,况且你们即使有证据……” 他唇角微勾,眸中幽色顿起,竟扯出一个凛冽的笑—— “恐怕也没那个命护着。” 唐璎闻言一滞,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炸裂开来。 是了,易显此人狡诈奸滑,必不会如此容易被糊弄过去。 其实如今想来,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易显或许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易启温的反叛之心,也猜到了唐璎会带他一同上京,遂索性让人提前埋伏在路上,将两人都杀了,以绝后患,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陪易启温去建安的人并非唐璎,而是仇、田二人…… 难怪那绣楼的锁那般容易打开,想必易启温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引子。 等等……引子…… 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易显—— “你在易启温身上种了蛊?!” 易显并未回答,阴戾的笑颜已经传达了他的意思。 唐璎恍然大悟,难怪她老觉得易启温身上有股驱之不散的狐臭味,每每闻之还会令人心生烦乱,原来那臭味竟是蛊虫作祟,而那蛊,想必就是易显用来追踪定位的。 思及此,唐璎后背已然冒出了冷汗,她只能安慰自己,仇锦是武学高手,易启温亦是行伍出身,有两人护着,利芳也会没事的…… 易显却不管这许多,既然他在上京的路上堵不到人,亲至这临朐县又有何妨? 章寒英此人,今日不死也得死! 他抬起右臂,猛然挥下,立刻便有两名小兵上前将唐璎制服在地,其中一人举起刀,正欲动手时,一个身穿白袍的的年轻人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 “慢着——” 易显看向来人,眸中映着深深的不悦,隐有杀意浮动。 “你是何人?” 白袍男子回:“敝人许明月,一商贾耳。” 许……明月? 听到这个名字,唐璎短促地怔了怔,似有什么从脑海中划过,稍纵即逝。 许明月这一出声,围在县衙附近的灾民们再度沸腾了起来。 ——“是许公子!” ——“竟是许公子!” ——“许公子来了!” 从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呼喊声中,唐璎了解到,就在地旱最开始的那段时日,这个名叫许明月的商人曾慷慨解囊,为了捐粮,几乎家财散尽,因此深受众人爱戴。 经他这一抗议,于是万民请命,灾民们纷纷跪地叩首,乞求易显饶章御史一命。 听到“商贾”二字,易显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之色,转头觑向那许明月,眸中狠色渐起。 这章寒英,他今日是非除不可,既然有人胆敢违抗,那不如将他们一起…… 正想着,一道冷沉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易巡抚。” 他回过头,那人坐在高阔的舆轿上,一双犀利的狐眸睥睨着他,声若寒泉—— “听说你要斩了朕的监察御史?”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易显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关头碰上皇帝,只稍一愣神,便俯首跪了下来。 ——“参见陛下!” 他这一跪,众灾民也纷纷效仿之,一时高呼声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那青衣女官撩袍欲跪的瞬间,帝王沉身道:“都平身吧。” 他侧过头,隔着细细的纱缦睥睨着当先而跪的臣子,眸中似有利刃迸出,偏偏语调又极为冷静—— “易大人挺能干啊,短短半日的功夫便召集了数百人的兵力,果真是好本事。” 易显听言猛地抬起头,瞬间汗流浃背。 舆轿上的帝王一身九龙金绣袍服,乌黑的长发由一根明黄色的冠绳束起,头戴紫金冠冕,鼻梁高挺,轮廓流畅,狐眸下的美人痣阴柔且多情,沐浴在赤暖的夕阳下,俊美无铸。 然而此刻他却无心欣赏—— 历年来,地方巡抚只有节制将领的权力,并无实际兵权,若想调动军队,还需兵部的回文,可朝廷近期并未收到兵部的启奏,他的这些卫兵从哪儿来? 很显然,皇帝怀疑他豢养私兵。 易显很清楚,豢养私兵则无同于谋异,而他贪归贪,却从未起过造反的念头。 遂俯身仓皇道:“回陛下,午时一过,下官便听闻临朐县有恶吏作乱,带上官兵便赶了过来,而在下官带过来的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属于绿营军,乃巡抚直辖兵卫,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则是下官从都指挥使司那边借来的。” 他微妙地顿了顿,显得有些心虚,声音却极为高亢—— “陛下明鉴,下官之所以召来恁多人,乃是怕那恶吏趁乱作恶,伤及无辜,绝无反叛之心啊!” 黎靖北并未理会他的解释,只反复咀嚼着他口中的“恶吏”二字,眸中笑意乍现,却似噙着寒光。 “听易大人的口吻,那‘恶吏’……指的莫非是朕亲封的监察御史章寒英?” 皇帝特意用了“朕亲封”三个字,易显并非听不出其中的维护之意,然他和章寒英之间已然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为防留下后患,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容禀,章御史所犯之罪有二。”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在冯知县明确表示过官印丢失的情况下,她坚持开仓放粮,先斩后奏,藐视朝堂规矩,此为渎职。而根据《咸南律》规定,凡官员监守自盗者,超四十两银子便可判斩,而今日从临朐县的粮仓发下去的粮食足有千余石,章御史此举,死不足惜!” “其二,她假借内务府令牌狐假虎威,冒充陛下名义行忤逆之事,此乃欺君!” 易显声音激昂,黎靖北却不为所动,凤眸微弯,看向另一旁敛衽而立的青衣女子。 “易大人所说的第一条罪证,于朕来看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璎,炙热而滚烫,话却是对着易显说的。 “历年来,凡十三道监察御史皆享有一项特权——即‘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是以朕私以为,章御史此行无差。” 易显垂眸,默然捏紧了拳—— 御史的权力他自然清楚,至于“先斩后奏”是否属于“小事”,皇帝说了算。 看来这个章寒英,圣上是保定了。 思及此,他咬紧了后槽牙,胸口如巨石碾过,就连手心也开始冒汗。 “至于第二条的欺君之罪,则更属于无稽之谈了。” 头顶上方,九五至尊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令康娄从唐璎手中取过令牌,递给易显。 “易大人再仔细看看。” 易显颤抖着手接过,依言细瞧了一番之后,颓丧地闭上了眼。 唐璎好奇凑近,细看之下,亦是一怔。 银虎令还是那枚银虎令,无论制式、用料、还是做工,皆出自大内,而与原先那枚不同的是,银块四周多了许多凸起的点,“令”字右下角还有一个下凹的半圆弧花纹,其上刻了一个十分细小的“赦”字。 这些变化原先都是没有的,唐璎也从未将令牌借出去过,一年来始终贴身存放。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能是在她受刑后,宿在华音殿的那段日子被人调换的,而皇宫自来守卫如林,戒备森严,有权调换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思及那晚和古月的对谈,唐璎眸中闪过痛色,心中忧惧渐起。 君恩难承,她是真的不想让黎靖北再对她好了,不然她怕她会…… 因唐璎始终垂着头,黎靖北并未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须臾,他忽而语调一转,沉声宣布道—— “寒英,良吏也,释之,以为牧民者劝!”【1】 “再者……”他睥睨着地上的易显,神态冷峻,声线沉肃,“朕的巡按,还轮不到你来问罪!” 此言一出,以许明月为首的百姓们纷纷以头抢地,振臂高呼——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在一片片震天的呼喊声中,唐璎终于醒过神来,她一撩官袍,方欲效仿之,又被黎靖北扶了起来。 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倾身,她猛然对上那双热切而熟悉的狐眸—— “陛下,我……” 呼吸流转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她的自称从“臣”便成了“我”。 黎靖北只是笑看着她,妖冶的瞳眸中精光闪过,头上的冠绳似有若无地擦着她的耳垂,看到她的耳尖微微颤了颤,轻笑一声,嗓音如幽魅般蛊惑—— “走,陪朕赴宴。” 赴……宴?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唐璎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混沌中,等她再次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上了黎靖北的轿。 眼前的男子垂首端坐着,狐眸半阖,面若冠玉,容色倾城,垂下的长睫似一排小小的扇子,委实好看极了。 唐璎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三月未见,也不知他后腰的伤好了没,听他说要赴宴,又开始担心宴上是否会出现刺客…… 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陛下在来青州府的路上,可曾见过利芳和小仇大人?” 黎靖北眼神微顿,眸中泛起淡淡的失望之色,似乎对两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谈话有些不满。 “未曾。”他抿了抿唇,摇头否认道—— “朕怕来不及,没走官道。” 唐璎皱眉,“来不及什么?” 黎靖北并未正面回答她,只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她眸中含忧,似乎心有牵绊,又宽慰道:“你放心,朕已经让崔杭带人过去接应了,况且仇锦武功不差,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 话是这么说,唐璎却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黎靖北此次出行未带锦衣卫,只有康娄和张己两个随侍跟着,就连藏在暗处的崔杭都被他用了起来,很显然,孙少衡和周皓卿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不多时,马车在闹市小院的门口停下了。 唐璎疑惑抬头,不是去赴宴吗?怎的将她给送了回来? 黎靖北却神秘一笑,“下来吧。” 唐璎将信将疑地下了轿,推开门,一阵清甜的饭香扑鼻而来。 “这是……” 小院内,数十盏游龙似的宫灯依次排列着,屋宇廊檐下处处挂着红绸,暗影浮动间,有炽碎的光芒闪动,一扇漆嵌百宝屏风置于湖景中央,上书蔡君谟的“馀生事事无心绪,直向清凉度岁年”,右下角,还有一方极小的字体—— “谨贺阿石寿诞。” 璎,类玉之石也,坚实纯净,灵秀至美。 阿石是唐璎的小字。 屏风上的笔法她很熟悉,曾在宫中见过无数次,望之不由胸口泛酸,“陛下……” 黎靖北弯眸一笑,声若暖旭,“喜欢吗?” 唐璎正欲回答,灶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吆喝—— “寒英,过来端菜!”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灶台间,古月和杨九娘正挥舞着锅铲,阵阵热浪下,两人的衣裙俱被汗水浸湿,眼角眉梢却洋溢着和暖的笑。 钵锅内,一块红肉将将下锅,溅起点点油花,发出“滋滋”的声响,小院瞬间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姚半雪则半蹲在灶台底下添柴,他看起来面色红润,气色好了不少,但似乎不常干这事儿,只是随意拨弄了两下,白皙的脸蛋便被浓烟熏得黢黑,看起来颇为滑稽。 见唐璎望了过来,眸珠微微动了动,颊侧泛起一抹薄红,短促地“哼”了一声,又侧过头去煽火了。 劈柴的崔明和率先看到了黎靖北,方欲过来请安,黎靖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矮身往灶房内走去了。 星沉月落,华灯初上,数十盏宫灯悬浮于夜空当中,掩映在丝丝缕缕的红绸间,罗绮飘香,朦胧而璀璨,如一片融融星海。 这一切,美得像一场梦。 而这场绮梦,只为她而造。 唐璎瞬间恍然大悟—— 赴宴赴宴,赴的原来是她的生辰宴。 说来不及,怕的原来也是赶不及她的生辰。 仰头看着漫天的星光,她忽觉喉头哽咽,却又不忍破坏这难得的夜晚,便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泛滥的情绪,笑着去灶房门口端菜了。 半柱香后,所有菜色俱已上齐,众人也逐一围了过来。 因地旱一事,青州府粮食短缺,是以膳桌上的菜色虽然瞧着丰富,却也并不铺张,差不多正好是六个人的用量。 膳桌不大,主座的空位留给了黎靖北,姚半雪、崔明和坐在膳桌的左侧,唐璎、古月、和杨九娘则坐在右侧。 “陛……陛下呢?” 许久不见黎靖北落座,杨九娘显得十分局促。 从巳时接到圣上亲临的消息起,她便有些魂不守舍,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从窥见圣颜,而她不仅见到了,还能与之同席。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到了此刻,她仍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唐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莞笑道:“九娘莫慌,他在灶房里头煮面呢。” 这是两人婚后的习惯,东宫四年,无论各自有多忙,他们都会在寿诞日为对方煮上一碗阳春面。 皇帝亲自煮面? 九娘瞪大了眼睛,看向唐璎的目光也霎时染上了震惊—— “寒英你莫不是……救过陛下的命吧?” 唐璎听言猛地一呛,眼神闪了闪,含糊道:“算是吧……” 这话她只说对了一半,救确实是救过,然而并非她救黎靖北,乃是黎靖北救她,还是……三次…… 九娘闻言顿时露出敬佩的目光,看她如看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汉。 欣赏了一阵后,她从椅凳上拿起一个软布包,笑意盈盈地献上—— “给寒英的生辰礼。” 唐璎双手接过,轻轻捏了捏,似是裙赏之类的织物,遂展言笑道:“多谢九娘。” 九娘道了声“客气”,又似想到了什么,温声提醒道:“里头还有田大人的木雕,今日他走的急,没来得及送出去。” 又是木雕?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暗叹利芳对木工还真是情有独钟,每逢她生辰都得送,这一送就是十年。 九娘起头后,古月和崔明和夫妇俩也分别送上了各自的贺礼—— 一方玉镯和几册孤本。 玉镯是崔明和送的,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寓意长寿康健,福泽绵长,孤本则来自古月,其上列举了咸南历年来刑法的改革与变迁,于律法的修订大有裨益。 唐璎心怀感激地逐一接过,并道了谢。 最后是姚半雪,他送的是一把剑,剑身上划痕遍布,锈迹斑斑,手柄处还缺了一小块,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堆废铁。 “靳御史曾用这把剑,亲自斩了他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不懂他为何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突然整这一出。 姚半雪却不觉如何,寒眸专注地盯着唐璎—— “本官望你能如靳御史一般,坚守本心,秉公办事,走出自己的清明路。” 清明路 唐璎眸色微顿,忽而想起了那名致仕两年的老御史。 靳平是姚半雪赴任之前的副都御史,为人刚直,两袖清风。 嘉宁年间,他在察觉到自己儿子的谋逆行为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斩于马下,因此而得名,其人不仅铁面无私,更是不喜结党,无心晋升,终其一生都留在都察院,替朝廷肃清异党,整顿官僚,是曹佑的忘年之交,后于广安二年挂印而去。 唐璎明白姚半雪此举的含义,他的这句话,既是对她的祝福,亦是对她的敲打—— 他希望她对唐珏,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 思及此,唐璎郑重接过铁剑,神色亦变得庄肃—— “多谢大人提点,寒英铭感腑内。” 如此,便算是她对他的承诺。 就在此时,黎靖北端着面过来了。 膳桌上,帝王用过 第一口后,其余人等也陆续开始动筷,因为有黎靖北和姚半雪这两尊大佛在,众人吃得有些拘谨,但席间氛围尚算融洽。 宴散后,允棠阁还有账务要清,杨九娘便随着古月和崔明和夫妇一道回去了。 黎靖北此来青州实乃暗访,并未通知当地知府,是以帝王的下榻处便成了问题。 犹豫再三后,他决定留宿小院。 姚半雪会意,决定主动让贤—— 他的南院空间宽敞,采光充足,是整个小院最好的一间厢房。 黎靖北“嗯”了一声,顺势提出要去看看,逛过一圈后,又嫌里头药味太重,不肯住了。 “朕近日呼吸不畅,闻到一丁点儿异味就会喷嚏不止,素闻贵院西侧通风好,不知那处可还有多余的厢房?” 唐璎有些为难,西侧的厢房倒是有很多,只是都未经打扫,尘埃满天的,黎靖北住了只会加重病症,而唯一干净的…… 似乎就只有她住的那一间了…… 思及此,她本想说没有,黎靖北却径自找了过去,又“恰巧”停在了她的厢房前,凤眸一弯,“就这间了。” 唐璎暗叹一声,“行吧……下官今晚去耳房挤挤。” 黎靖北却说不用。 “章大人辛劳了一整日,还差点儿遭人陷害,朕如何忍心将你赶去那腌臜之地,让你夜不能寐?” ……不就是下人住的通铺吗,倒也不怎么腌臜,比她在灵桑寺住的地方强多了。 唐璎觉得他委实矫情,方想转身,却听黎靖北又道:“章大人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妨在朕的卧榻旁打个地铺,朕不介意的。” “也……不是不行……” 唐璎累了一日困得要命,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她说完抬脚就走,然而未走几步,又被姚半雪拦住了去路。 “章寒英。” 他一步步走向她,薄唇微沉,眸色亮得吓人—— “你近日咳疾有些重,夜间寒凉,别忘了多盖几床被褥。” 唐璎疑惑抬眸,“犯咳疾的难道不是……” 还未等她说完,姚半雪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是夜,明月高悬,繁星满天。 厢房的床榻间一上一下躺了两个人。 黎靖北并未让唐璎打地铺,而是自觉睡在了她床前的脚踏上,一如曾经无数个在东宫的夜晚。 她今日似乎真的很累,散了发便卧下睡了,黎靖北不忍打扰,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相处过了? 他伸出手,竭力往前够着,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突然间—— “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唐璎出其不意地发声将黎靖北吓了一跳,狐眸中闪过惊慌,做贼心虚般猛抽回手,思索片刻,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回应他之前的问题。 ——喜欢吗? 听到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无疑是欢喜的,从备宴到开宴,大到场景布置,小到菜肴采买,桩桩件件可谓花了他不少心思,然而—— “抱歉……毁了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 “怎么会…今日的宴席分明……”说到此处,唐璎突然怔了怔,恍然明白他指的是楚夫人入京时办的那场…… 她终于等来了这句久违的致歉,不由眼眶微红,鼻尖发酸,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时隔多年,唐璎倾下身,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夜色清泠,她的音色听起来格外的柔软。 “陛下不必介怀,您亦救了臣的阿姊” 言讫,她很快松开了手。 柔荑从掌心抽离的一瞬间,黎靖北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猛地一抬头,视线触及到她脸上清丽的笑容后,心头蜜意再次浮起。 ——他明白,他们算是初步和解了。 突然间,唐璎打了个喷嚏,想到她的“咳疾”,黎靖北立马起身去了衣柜前,翻了许久却并未翻到多余的被褥。 “你在找什么?” 她方才经历过情绪波动,说话时便带了点微微的鼻音,听在黎靖北耳里,却是她风寒加重的前兆,不由加快了寻找的速度。 “你可有厚实些的衣裳?” “啊?” 唐璎不解,却见他神情急迫,似有什么大事要办,遂也跟着紧张起来。 “倒是有几件冬衣。”她指了指衣柜旁的一口大木箱,“就放在那里头,我还没拿出来过。” 黎靖北二话不说就翻找起来,须臾,他拿了件厚实的棉裙,正欲起身,一方精致的白帕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他的印象中,阿璎似乎鲜少用白色的物什…… 他将信将疑地摊开锦帕,一股浅淡的幽香盈入鼻尖,是合欢的香气。 锦帕的右下角还绣着一个字:雪。 他浑身一僵,恰在此时,唐璎的声音传了过来—— “找到了吗?” 黎靖北“嗯”了一声,将锦帕放了回去,缓缓合上木箱,而后一言不发地躺回了脚踏上。 唐璎却并未察觉出什么,见他呼吸如常,不似对异味过敏的模样,遂故意调侃道—— “陛下,箱子里头灰尘多,您还好吧?” 黎靖北适时“阿嚏”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憋闷—— “好了,睡吧,朕累了。” 唐璎闷声笑了笑,满意地吹熄了蜡烛。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我的妻……她不想回家…… 这一夜,黎靖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登基后的三个月,他一改曾经温文尔雅的作风,开始大肆整肃朝纲,攘奸袪邪,以致整个朝堂血流漂杵,百官噤若寒蝉。 时冬,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内宫监传来消息,新帝突患水花,于圣颜有损,决议休朝两个月。 诸臣工皆猜测皇帝又在酝酿什么新计谋,意图大刀阔斧地裁撤官员,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众臣连行事举止都谨慎了许多。 十二月末,邗江边。 冬日的雪落在湖面上,凝结成一片片瓦蓝的玉镜,冰封的河流似一条透明的丝带,蜿蜒曲折,光洁无瑕。 雪越下越大了,寒风呼啸,似怒号的野兽。 黎靖北勒马停下,将自己沉浸在这雪虐风饕之中,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冰面出神—— 这条江,就是阿璎和那个人初遇的地方。 菩提山近在眼前,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来这江南小乡,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可然后呢? 他在朝中根基未稳,她的母族无权无势,就连唯一封侯的父亲亦曾做过不少蠹国害民之事,他若大肆封举,岂非令天下人心寒? 危局之下,允她离开或许是对的。 尽管这个决定令他心如刀割,彻夜难眠,可他十分清楚,以她的心性,若是知道了楚夫人一案的真相,定会留下来和他一起破局。 前路千沟万壑,血雨腥风,他自己尚且应接不暇,又如何肯让她跟着受累? 只消再等几年……再等几年…… 黎靖北攥紧了拳,任由指尖扎破肌肤,在掌心深处留下两道狰狞 的血痕。 “施主……您的手……” 他回过神来,视线一转,只见马匹下方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名四十岁上下的比丘,他身披蓑衣,面容慈蔼,眉宇温和,似一尊沉静的弥勒佛像。 咸南崇佛,寻常勋贵遇见出家人皆会礼让三分,然黎靖北皇子出身,自来没有他向旁人行礼的道理,是以见了这比丘也只是微一顿首,连下马的意思都没有。 那比丘倒是不以为忤,见眼前的公子一身华服,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直把他当成了某高门大户里头出来闲逛的纨绔。 “贫僧乃灵桑寺的修行人,法号道信。” 他指了指他身后的山脉,眸中噙着慈悲的光,“灵桑寺就在您身后的菩提山上,施主的手受伤了,且随贫僧去寺里包扎一下吧。” 黎靖北听言本想拒绝,可眸光一转,落到山腰处的一座女庵上,又临时改了主意。 “有劳了。” 山路崎岖,蜿蜒且绵长,黎靖北卸了马,随道信走在凹凸不平的狭道上,缄默不言。 走着走着,道信不由生了些好奇心—— 寻常贵族出行皆需乘轿,一旦下地,往往没走两步便开始喊累喊痛,而眼前这位公子已然随他走了大半截山路,却连气都不曾喘一下,委实令人意外。 正想着,那公子停了下来。 道信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褐衣女子正立在慧芳庵前同一位比丘尼争执。 听大致意思,似是那女子欲入庵修行,接待的比丘尼却不同意。 僵持了两炷香后,眼见风雪越来越大,那比丘尼拗不过她,便允她在庵内留宿一日,明日再寻归处。 女子走后,那公子的目光却仍直勾勾地黏在那道紧闭的庵门上,他的发间缀满了雪,羽睫上还凝着冰,孤身伫立在苍茫的雪地间,无端令人心生悲绝。 道信走上前,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淡声道—— “施主莫见怪,慧芳庵不收成过亲的女子。” 公子闻言猛地抬头,眸中闪过复杂之色,须臾,他哑声道:“那你呢?” 道信一愕,却见他将眸光挪到他手中的书袋上,意有所指道:“两年后,令子若能顺利中举,我可许他一个入读国子监的机会。” 国子监…… 道信闻言大震,似是瞬间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方欲行礼,那公子却道:“师父不必多礼,唤我唐公子即可。” 道信了然一笑,眉眼干净,容颜温和。 “出家人喜结善缘,陛……唐公子请放心,贫僧门下无弟子,便是多收一个女尼也无何妨。” 公子敛眉:“师父心慈如海,如此便有劳了。” 道信却摇了摇头,“至于国子监一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江施主他心气高,自来看不惯旁门左道之事,若是贫僧答应了您的交易,不仅会惹得他心烦,更是对佛祖的不敬。” 公子听言并未多说什么,道了声“冒犯”后,微一拱手便转身离去了。 三日后,道信下山砍柴时又遇见了那位“公子”。 他一身大氅端直地立在寺院的外墙下,身姿颀长,气质飒然,眉眼间却含着萧索,似一棵苍劲的大树沐浴在金曦下,垂听着暮鼓晨钟。 道信走上前,浅唤了一声—— “唐施主?” 公子应声回头,双手抚过被厚雪覆盖的青砖瓦墙,眸含迷惘—— “我的妻……在里头修行,她不想回家了。” “阿弥陀佛。” 道信低叹一声,方想安慰几句,那公子却突然从袖囊中抽了袋板栗给他—— “她喜欢板栗,我曾常常替她剥……” 道信有些惊讶,这大寒的天,他从何处寻来的? 须臾,他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敛眸道:“施主的东西,贫僧定会代为转交。” “有劳道信师父了。” 公子静默地望着破败的院墙,凤眸微阖,眼下的红痣隐含悲戚,“我家里还有事,该回去了。” 道信叹了口气,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前尘已了,贫僧遥祝公子早日抛祛执念,落得一方清净心。” 可公子却摇了摇头,“我还会再回来的。” 然而,还没等到他回去,张己就带来了妙仪身死的消息。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来人!去灵桑寺!” * 次日一早,唐璎从睡梦中醒来,忽觉神清气爽。 自从离开建安后,她先后经历了青州地旱,唐珏下狱,盗匪闹事,别庄盗匙,以及冯知县拒绝放粮诸事,一连几日都不曾好好合眼,早已身心俱疲,如今诸事已了,深眠一阵后,整个身子都跟着轻盈了不少。 曦光透过菱花窗牖洒进来,落在黎靖北妖冶的睡颜上,纯净且撩人。 唐璎不欲惊扰到他,翻过背,欲从卧榻的另一侧起身,腿才下到一半,却被人一把捉住了。 “阿……阿璎,别离开……” 黎靖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额头上还沁着细汗,似是被魇住了。 唐璎有些尴尬,挣了几下挣不开,索性靠近柔声道:“陛下?” 黎靖北应声睁眼,纯澈的狐眸中透着迷茫,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阿璎……你怎会在……我莫不是又做梦了……” 男人掌心的粗砺触感犹在,唐璎忽觉有些口干,轻轻晃了晃黎靖北的肩,温声提醒道:“陛下,该起身了。” 不多时,他终于悠悠转醒,眸中的迷茫也逐渐被炽热和幽深所取代,眼见唐璎似有下榻之意,迅速松了手,主动挪开了身子。 从床塌上下来后,唐璎忽而想起某事,不由正色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启奏。” “在寝房?” 黎靖北挑了挑眉,面若艳李,容姿无暇,眼尾的一抹赤色荡漾且勾人。 “你说。” 唐璎别过头,眸光微颤,隐下异样的心跳,抿唇道—— “安丘县有一群流民集结而成的盗匪,经臣查证,他们都是当年疫灾过后的遗民,大多为独户,人数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之巨,长期流落在外或可造成动荡,是以臣想……”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目光如炬,“将他们招安。” 黎靖北对此并无异议,不仅如此,他压根儿就没怎么听她说话,一双黑眸直勾勾地黏在她秀致的面容上,不忍移开半分。 方睡醒的唐璎乌发披肩,眉眼惺忪,带着些微的慵懒之态,面若海棠春杏,嫣红的朱唇上下翕动着,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黎靖北强忍住内心的冲动,轻咳一声—— “去用膳罢。” 卯时已过,为免耽误唐璎上值,黎靖北便跟着她一道去了府署。 两人才用完早膳,易启温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眸中闪过惊惶之色。 “啪”的一声响,唐璎的筷子落到了地上,心头瞬间浮起不好的预感,连嗓音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你怎么回来了?” 易启温气还未喘匀,便急切道:“我们昨夜才抵达历城,就遭到了易显的追杀!” 他瞧着灰头土脸的,发丝尽散,形容狼狈,俊秀的玉面上挂满了泥印和刮伤,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巨大的狐臭味,闻之令人心生烦躁。 狐臭…… 看来易显已经循着他身上的臭蛊找到了众人的所在…… 唐璎眼皮一跳,怫然道:“利芳和小仇大人呢?!” 易启温被她的气势一震,浑身僵了僵,眸中闪过莫大的哀色—— “利芳兄他……死了……” “什么?!!” 话音方落,唐璎如被一记闷雷贯穿,耳边响起了轰鸣之声。 易启温抿了抿唇,闭眸惨然道—— “象牙匙原本是由小仇大人保管的,我们遇到追兵后,小仇大人便将东西交给了利芳兄,自己则挺身而出,意图将追兵引向另一个方向,可没想到的是,那些追兵却偏不往小仇大人的方向去,反而死咬着我跟利芳兄,无论我们躲到哪儿,他们总能顺利找到,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利芳兄……” 他哽咽一声,声音 变得愈发凄惶—— “利芳兄他将象牙匙和证据一并扔进了绣江中,而后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紧接着,小仇大人被一箭射死,而我在灌木中躲了约莫一刻钟后,被一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给救了,那群人救下我后便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历……” 说到此处,他似乎对自己的生还感到十分愧疚,眼红似赤兔,猛吸了一口气,怆然道—— “临死前,利芳兄曾托我转告寒英——让你务必寻回他的尸体,并将之葬到维扬。” 闻言,唐璎猛然跌坐在地,连番大恸之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无怪乎仇锦的声东击西之法会失效,易启温身上的狐臭味就是引子,都是循着味儿来的狗,他们如何能躲得过? 还有救下易启温的那群黑衣人,想必就是崔杭的暗线,可他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脑中嗡嗡作响,颅内耳鸣阵阵,唐璎忽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连瞳色都开始变得浑浊。 不知过了多久。 “阿璎……” 耳旁似有人在唤她,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唐璎勉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开始聚焦,须臾,一张写满担忧的俊脸映入眼帘。 她乱了神思,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唤了一声—— “陛下?” 黎靖北“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柔声道—— “阿璎莫怕,田大人的尸首尚未找到,一切都还有希望。” 说罢,他转眸看向府署门口候着的两人,眸中透着狠戾—— “康娄、张己听令!” 二人齐声道:“臣在——” “传朕口谕,立刻召集布政司、按察司、以及都指挥使司的所有兵力即刻前往历城,行至绣江后须全速进行打捞!此为急令,途中不得有耽搁,误事者斩!” “是!”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章寒英,我信你。”…… 黎靖北话虽如此,但事实却让两人都失望了—— 仇锦和田利芳的尸体被人找到了。 仇锦死于箭伤,死前身体正倚在江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嘴角噙着血,双眸紧闭,胸膛被一把利箭刺穿,直指心脏。 而田利芳的尸体则在次日寅时才被打捞上来。 许是吃水太多,他的肚子胀得十分厉害,似乎随时要被撑破。 他静静地卧在岸边,墨发四散,紧贴着脸颊,细眸半眯着,肌肤惨白而松弛,由于长期浸泡在水中,尸斑不算明显,身躯僵直而笨重,看起来有些骇人。 至此,唐璎一颗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也是,都过去两日了,利芳水性差,在江水里浸了数十个时辰哪儿还有命在…… 秋风萧瑟,江水寒凉,空气中凝滞着微微的湿冷之意,唐璎伸手摸了摸田利芳的手指,指节粗直肿大,冷硬得像一块冰。 “章大人……” 收回手的一瞬间,唐璎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茫,她不知道谁在唤她,须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东西……都找到了吗?” 那个声音似沉默了一瞬,转而又道:“回大人,您说的象牙匙我们没捞着,倒是寻到了一方匣子。” 唐璎抬眼望去,匣子的样式她很熟悉,正是张小满从落花别庄偷出来的那一方,里头还装着齐向安贪墨的证据。 她打开锁,瞳孔微缩,心头泛起涩然。 匣中的案卷早已被江水浸湿,墨迹湿乎乎的黏作一团,已然模糊不清。 利芳、仇锦死了…… 一切证据都没了…… 耳边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打捞声,偶有几声鸡鸣狗叫,伴着江水的起伏声,显得聒噪不已,唐璎却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已然陷入一片死寂。 接连好几日,唐璎都在空茫中度过,手头上的事倒是一件都未曾落下,只是每到用膳或者入睡时就会显得格外艰难,不出十日的功夫,人便痩了一大圈。 “那日……若非我将易启温放出来,易显的人就不会轻易追踪到他们,利芳和仇锦也不会死……” “利芳是我幼时为数不多的玩伴,向来心地纯善,厌恶名利官场,昔年入仕也是为了我,可到头来……我却让他丧了命……” “还有仇锦……” 每回入夜,唐璎都会木然地卧在床榻上,呆愣愣地望着身侧的帏帐出神,偶尔呢喃几句,久久不能入眠。 ——她已经五日不曾好好阖过眼了。 然而哪怕累极,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一帘之隔的脚踏上,每夜都有人陪着她,风雨无阻。 从黑夜到天明,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没有回应,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听着,连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了。 她很享受这样的宁静。 夜色寂寂,大恸忽至,唐璎无声地哽咽了一声,意识混沌间,一阵微弱的哀鸣声从口中溢出—— “仇锦死了……殿下……我回京后该怎么跟陆子旭交代啊……” “殿下”二字甫一落音,脚踏上立刻传来微弱的响动。 须臾,一只手探了进来,轻柔地抚摸过她如瀑的鸦发,带着无尽的怜惜之意。 那人倾过身,伏在她耳侧柔声道:“莫用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不值当……” 融融烛火将尽,赤光下的男子面容有些模糊,却难掩其倾城之色,流畅的颌角上,一双柔润的狐眸专注地盯着身旁的女子,隐含忧色。 “阿璎,我们都清楚,此事错不在你,不是吗?” 对方的声音很沉,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唐璎咬紧了唇,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忽觉眼眶越来越酸,随着一息短促的“嘤叮”声,一滴热泪潸然而下,沾湿了她的朱唇。 黎靖北伸手替她拭去,顺势将她捞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拍着她颤抖的肩膀。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夜色愈浓,万物俱寂,闹市中忽然传来阵阵嘶吼声,似受伤的小兽在低鸣,带着无助的悲戚,哀声响彻长夜,直至黎明方休。 唐璎再次醒来时午时已过,她仅着中衣,乌发四散,正蜷曲着身子卧靠在一方炙热的胸膛上。 那胸膛上的肌肉厚实且坚硬,纹理匀称,块状分明,瓷实的肌理泛着润泽的光,随着主人的呼吸上下起伏着,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不妨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饿了吗?” 唐璎一惊,迅速推开他,别过头囫囵应了声“嗯”。 “我去煮面。” 黎靖北说着便下了床,只身往膳房的方向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唐璎有些愧疚。 利芳死后,她日日寝食难安,便是连胃口都小了不少,常常会忘记进食,黎靖北怕她脾胃不适,便做主将她的膳食全都换成了挂面,而她常常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那些汤食最后便都进了他的肚子。 黎靖北生自北方,又有半身北梁人的血统,唐璎明白,他向来吃不惯这些东西,却还是强忍着不适陪她连吃了数日。 如今青州地旱,饥民遍地,他素来厉行节俭,体恤下民,便是连一陈粒米都舍不得浪费,更何况那些精致的面食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仇锦和田利芳头七这日,唐璎终于从麻木中缓了过来,可头脑越是清醒,心口就越发沉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初闻两人死讯的那日。 在此期间,黎靖北的关怀无处不在,饿了煮面,渴了斟水,就连处理公文亦要与她共处一室。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情绪变幻他都能体察入微,唐璎感慰之余,却也愈发不自在起来。 她承认,她对黎靖北的关照起了贪念,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又在强逼着自己抗拒这份温暖,两种极端情绪的交织下,唐璎决定躲着点他。 头 七这日,黎靖北正巧要去外县巡视,她便带着杨九娘一道去了府署。 由于田、仇二人俱来自外乡,又都是朝廷的官员,朱又华便令人将两人的灵堂设在了府署。 灵堂的正中央停着两口黑棺,一口属于田利芳,一口属于仇锦,外间白缦飘飞,诡气逼人,偶有几声极低的啜泣声传来,令人闻之心颤。 唐璎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单手托住九娘的肩,指腹缓缓擦过她泪痕遍布的脸。 “别哭了。” 九娘抬起头,方欲说些什么,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姚半雪。 他的风寒似是彻底好了,面色清寒,眸光如矩,步履如常,还是以往那个淡漠寡言的姚大人。 须臾,他穿过白幡,越过踏跺,径直在唐璎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沉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鼻头微微一动。 “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他眸中的神色太过复杂,似涌动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唐璎却无心探究其中深意,见他面色恳切,遂哑声道—— “大人若是愿意,便为他们上柱香吧。” 姚半雪闻言点了点头,看到她红肿的眼眶后似乎又有些欲言又止,薄唇翕动了两下,挤出一句—— “有事可去南院寻我。” 说罢,便转过身,兀自点起了香。 唐璎有些尴尬,其实她魂不守舍这几日,姚半雪每日都会去西院探视,却从未踏入过她的寝房,只是隔着窗牖远远遥望,确认她安好后再行离开。 出于礼貌,唐璎本该请他进屋坐坐的,可一想到他们每回见面时永无休止的争吵,忽而心生疲惫,遂也歇了心思。 她的心,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指责和说教了。 “说起来……”唐璎舔了舔唇,“这几日怎么不见张小满?” 她说这话完全是为了缓和尴尬,可姚半雪的回答却令她颇为意外—— “她回老家嫁人了。” 唐璎疑惑抬头,却见他眉宇平淡,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回老家嫁人? 这话唐璎却是不信的,张小满无父无母,自幼就跟在姚半雪身边,向来以他为天,忠心耿耿,怎会突然舍得回去嫁人? 饶是心中有疑,人家主仆之间的私事她也不好打听,想起张小满从别庄盗回来的那些证物,心头泛起些许遗憾。 “那她……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嗯。” 姚半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眉眼微敛,对着香炉浅拜几下后便离开了。 这时,九娘也逐渐从啜泣中缓了过来,她从袖中拖出一物。 “这是田大人投江之前……托小易大人转交给我的……” 唐璎低头看去,九娘掌心卧着的,是一赭色的缎面蜀锦鞋,样式十分熟悉,她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 那双鞋……是九娘赠给江临的定情信物,是她无数个日夜的念想,后又被她转赠给了利芳…… “田大人是个不修边幅之人,他知我看重那双鞋,遂对它也爱护得紧,每隔两三日便要刷洗一次,生怕它落了灰……” 九娘轻轻地抚摸过光滑的鞋面,眸中泛起温柔之色,似在看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听小易大人说,田大人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九娘永远值得最好的……’” 唐璎闻之心颤,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木雕,那是利芳送她的最后一个生辰礼。 最后一句话…… 她细细地品着九娘的低语,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除去留给九娘的遗言,利芳似乎也托易启温给自己带过话…… 是什么呢…… ——“他让你务必寻回他的尸体,并将之葬到维扬。” 寻回尸体…… 天空一道惊雷落下,唐璎瞬间鹿眸圆睁,滴滴玉泪如注而下,沾湿了她的衣襟,嘴角久违地扬起一抹笑。 她突然就明白了利芳的的意思—— “尸体!是尸体!!” 九娘茫然抬头,似是不理解她脸上的疯狂。 唐璎急吼道:“象牙匙和证物,都在利芳的肚子里!” 难怪黎靖北的人翻遍了整条绣江都找不到象牙匙 难怪利芳会不假思索地将匣子扔进江水里,还让易启温转告她——务必寻回他的尸体。 江里的那方匣子自始至终都只是障眼法,而真正的证物早在他们遭人追杀时就已经被利芳掉了包。 她就说…… 寻常溺毙的尸首即便吃水再多,肚子也不会肿大成那个样子,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胃内还有别的容物…… 原来早在逃亡的路上……他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唐璎怔怔地望着九娘,眸中闪过痛苦的挣扎。 还俗以来,她也曾解剖过无数尸体,江临的,范乔的,仇瑞的,辛询的……解剖这些人时,她尚且做不到心如止水,更何况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利芳…… 唐璎捂住眼,眸中泛起水光,她不想看到利芳开膛破肚的模样,更何况死者为大,便是九娘也不会…… “那是田大人拿命换来的东西,我们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九娘挪开她的手,笃定地直视着她,容色平淡,却也难掩眸中光华—— “寒英,交给你了。” 唐璎怔怔地回视着她,眸中的酸涩逐渐凝结为慨叹。 曾经那个连江临的超度仪式都不敢去看的小姑娘,如今竟是主动提出开膛验尸的那一个。在九娘的两段经历中,若说江临给予的是温柔的眷念,而利芳带给她的,则是一往无前的勇敢。 唐璎抱了抱九娘,没有再说什么,令衙差去取验尸的工具了。 府署有仵作,她本无需亲自操劳,可是她想。 “等等——” 工具箱被打开的一瞬间,九娘突然叫住了她。 “田大人身上的这件衣裳……似乎有些眼熟……” 唐璎定睛一看,果然瞧见田利芳身上穿了件黄鹂织锦双面绣的外褂,细看之下,那上面还有九娘的补丁,她的绣技很好,乍眼看很难看出修补的痕迹。 那外褂是利芳祖母送他的及冠礼,他生前便十分爱惜,可由于长时间在江水中浸泡,曾经光洁的面料已然皱成一团,紧贴在他身上,袖摆上还掉了色,也无怪乎唐璎第一眼没认出来。 她明白九娘的顾虑,遂柔声道—— “解剖之前,死者的衣物需尽数除去,你放心,我不会划坏他的衣裳。” 九娘点点头,隐下眸中的伤感,默然替田利芳解开衣扣。 一炷香后,两人顺利从尸体腹中取出了象牙匙,除此之外,还有一团被厚重的树脂包裹着的案卷。 若她没猜错,树脂里头装着的应当都是齐向安昔年犯罪的证据——也是原先放在匣子里的东西。 拿到证物后,唐璎并未急着打开,她想先替利芳缝合,可手上的针线才举到一半,又猛然顿住,她看向九娘—— “你……想不想” 九娘的女红比她好,她想让她试试。 杨九娘闻言只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并未拒绝,一言不发地接过工具,倾下身,开始在田利芳的腹部穿针引线。 雪白的柔荑在血肉间游走着,九娘的动作很熟练,神色沉醉,眸中透着甜蜜和眷恋,仿似在看什么稀释珍宝。 唐璎鼻头微酸,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当年她替江临绣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今这副模样吧。 顷刻,九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伏身在田利芳额间落下最后一吻,哑声道—— “可以请人封棺了。” 唐璎“嗯”了一声,吩咐衙差去取棺盖。 “昔年在维扬……你为了让我早日忘记江郎,曾谎称是他的新欢,还说他左腋的位置有一颗红痣……” 九娘垂下手,指尖轻轻抚过田利芳浮肿的脸,絮絮低语着,目光沉寂且幽然。 突然间,她抬起头—— “江郎的尸体,当年也是你验的吧?” 唐璎愣了愣,却并未否认,抿唇直言道:“两年前,你祖父才将将去世,你也正要回乡丁忧,这一去就是两三年,走之前,我想让你……少些牵挂。” 说罢,她懊然垂眸,清秀的玉面上,连轻轻颤动的羽睫都透着颓丧。 “可如今想来,我竟不知一个抽身而去的负心汉,和一个永远死去的爱人,哪个更叫人刻骨铭心……” “你做得很好,”九娘打断她,抓住她的手将那双蜀锦鞋一同放进了田利芳的棺椁内。 她侧望着她,眸中闪动着清冽的碎光—— “你答应过我,会让天底下的贪官恶吏越来越少……” ——我会尽己所能,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唐璎愕然抬头,这是她入仕之前信誓旦旦说过的话,没想到九娘如今还记得。 棺盖合拢之前,九娘默然覆上田利芳的双眼,梨涡处缓缓绽开一抹笑。 “章寒英,我信你。”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这次,我们一起。”…… 取到匣子后,唐璎将之呈到御前,顺势提出返京的请求,圣上欣然应允。 如今证据确凿,黎靖北却并未对易显立刻发难,而是令羽林卫将之押回建安听审,随后又派了金吾卫潜去别庄烧毁剩下的蛊虫。 一时间,火光四起,浓烟漫天,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火星子,瓦蓝的碧空也变得灰蒙蒙一片。 唐璎立在山石上极目远眺,昔日幽静雅致的落花别庄已成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倒影在她漠然的瞳孔中,如挣扎的幽魅,显得凄惶而无助。 蛊虫亲土,不畏寒毒,且落地成活,若想铲除,唯有用火。 易显囤积下来的灵香蛊数量庞大,须引大火连烧几夜才能彻底消灭,时值地旱的敏感时期,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青州府如此大规模地纵火,是以那些卖剩的虫卵自始至终都被他锁在别院内,从未轻易动过。 易显被捕后,黎靖北当即下令封锁了别庄,以象牙匙打开西南角的院门,又沿着外院的墙根围起了一丈高的铜墙,将外壁加固,随后引火焚烧了整个院落。 卯时,晨曦微露,火光渐歇,在一片灰蒙的尘埃中,唐璎走下了山石。 “多谢陛下。” 山石下停着一方软轿,轿上的人容色妖冶,眉眼间却不失英气,俊秀的五官沐浴在柔和的熹光下,透着雌雄莫辨的美。 “该道谢的人是我。” 他瞥了眼身旁的漆木匣子,意有所指道。 唐璎抿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匣子里装着的,正是利芳拼死护下来的东西。 她隐下起伏的心绪,问:“陛下何时返京?” 黎靖北听言一滞,眉梢眼角挂着微微的失落。 “还有其他州县要去,约莫十日后启程。”说罢又宽慰道:“建安有宥宁坐镇,你无需担心。” 唐璎点头,目光扫过雾蒙蒙的天,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幽色。 “臣跟陛下一起。” 黎靖北惊讶抬头,面上喜意骤现,如勾人的魅狐般妍丽诱惑。 “好。” 抗蛊的灵药问世后,崔明和便带着按察司、布政司、清吏司、以及各州县的数千名官员一起,挨家挨户地将肥料下发给了受灾的农户们。 及至寒衣节,部分农户的土地上已经能长出东西来了,虽然都还只是些枯物,却也让人看到了希望。 处理完善后工作,唐璎便准备跟着黎靖北回京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田利芳和仇锦的遗体,九娘也提出了同行的请求,黎靖北没有拒绝。 临走前,唐璎最后看了眼小院。 凉风骤起,万物凋零,遍地都是枯黄的叶海,就连院墙下那几棵劲壮的梧桐都显得格外萧瑟。 田利芳那辆老旧的马车还停在门口,窄小的车厢内曾被各色肥料所堆满,臭气熏天,凌乱不堪,经过九娘的一番洗刷修整后,如今已焕然一新…… 唐璎闭上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转过头,恰巧撞上一双妖魅的狐眸。 狐眸的主人似有所感般拍了拍她的细肩,淡声道:“走吧。” “嗯。” 两人走出院门,黎靖北率先登车,唐璎紧随其后,一偏头,却见小巷的尽头又停了辆马车。 马车的车身由玄檀所制,上刻繁复雕纹,门前还悬着两盏金丝灯笼,黑金交接,奢华而贵气,正是姚半雪和唐璎来青州时所乘的那辆。 帝王出行,冲撞仪仗乃是死罪,黎靖北虽是微服,姚半雪却仍保有身为臣子的自觉,主动将自己的马车避让到了三尺之外。 唐璎朝他遥遥一揖,以口型道了声“大人珍重”,转身欲走。 然而,还未等她登车,马车上的人就已经大步跨到了她跟前,寒眸如潭,凛冽而深沉。 “章寒英,上车。” 他凝视着她,清冽的语调中隐藏着某中不知名的情绪,似是怒意,却又不止怒意。 “你的东西都在本官车上,还瞎杵在这儿做什么,是想让本官等你不成?” 唐璎愕然抬头,却见自己的两口大木箱不知何时竟都落在了姚半雪的车厢内,一时有些语塞。 难怪她出门前久寻不至,问起仆役,仆役却说那些箱子都被“大人”的家仆给收走了,而黎靖北对外的身份正是建安来的某位“大人”,唐璎便以为那“家仆”指的是康娄或者张己,便没有阻止,哪曾想,那些人竟是姚半雪的私仆…… 恰在此时,一旁的黎靖北也掀开了车帘—— “阿璎?” 帝王探出脑袋,狐眸轻敛,视线触及到姚半雪的瞬间稍稍一滞,眸光微动,很快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赤芒。” 见唐璎面露难色,他走下车,缓步踱至两人身侧,眸光灼灼地盯着姚半雪,嘴角扯出了一个深切的笑—— “此回建安路途遥远,章大人咳疾未愈,还需开阔些的空间调养身子,朕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不忍再让其体肤受累,欲邀她同乘,赤芒你……” 说到此处,他狐眸微掀,语调放沉,“可有异议?”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显—— 他嫌姚半雪的马车简陋,想让唐璎乘他的御辇。 只是又是咳疾? 唐璎皱眉,方想说些什么,一转头,视线瞥到姚半雪那顶足以容纳四十余人的“简陋”车舆时,又默然闭上了嘴。 “臣不敢。”姚半雪敛眉,微微拱手,淡漠的俊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臣只是担心这小吏将病气过继给陛下,使您龙体受损。” “——这却无妨。” 黎靖北无所谓地拍了拍姚半雪的肩膀,长睫垂下,狐眸微弯,一张白皙妍丽的妖面上笑容更甚,令人见之心神恍惚。 “朕自小在沙场长大,莫说风寒,便是痢疾都是常有的事,区区咳疾更是不在话下,毕竟……” 他轻飘飘地瞥了唐璎一眼,眸光流转间,风情万种,似自带情意的秋波,“章大人觉得舒适才是最重要的。” …… 唐璎愣神间,两个俊俏的男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一个面色阴寒,一个如沐春风,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临行前,黎靖北将一个白色的物什扔出了窗外,随着“哒”的一声闷响,那东西恰巧落在了姚半雪胸前,又被他伸手接住了。 “紧要的东西,就该牢牢攥在手心。” 黎靖北的笑意持续扩大,说罢未等姚半雪有所反应,便迅速放下了车帘。 东西从眼前飞过的一瞬间,唐璎眼尖地发现,那是一方熟悉的锦帕,若她没记错,那帕子右下角的位置应当还印有一个“雪”字。 那锦帕是姚半雪拿来给她拭泪用的,尽管她当时真的没有哭,但是…… “紧要的东西?” 黎靖北点头,狐眸幽深,脸色看起来臭臭的,过了许久,他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唐璎惊讶地抬起头,心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未等她仔细察觉,便被黎靖北喊去看奏折了。 青州府地旱后,亟待解决的公事还有很多,唐璎不敢耽搁,很快便将自己浸了进去。 十一月下旬,气温骤降,雪虐风饕,一路上泥泞积雪不断,行路变得异常艰难。 终于,十二月初三这日,众人抵达了建安城郊。 由于雪路颠簸,唐璎和黎靖北等人将马车换成了更为轻便的软轿,可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放肆!何人敢拦御辇?!!” 张己勒马厉斥,几息间,态度又变得软和起来—— “见过福安郡王。” 唐璎掀开轿帘,放眼望去,只见一尺开外的雪地上立着一匹身姿矫健的赤马,马上的男子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一身紫灰色的大氅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脸上还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活脱一副陌上少年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副放荡不羁的作态有些眼熟…… 这眉眼,这神 韵,这恣意潇洒的笑,都像是…… “皇侄,好巧。” 男子出声打断了唐璎的思绪,轿帘掀开的一瞬间,他便注意到了里头坐着的黎靖北,打过招呼后,又将视线调转到了唐璎身上,眼尾笑意加深—— “哟,侄媳也在呢。” 太子大婚时,唐璎曾与这位郡王有过一面之缘。 福安郡王本名黎珀,序齿最幼,乃太祖皇帝的老来子,先帝的幼弟,亦是今上的皇叔,同黎靖北年纪相仿,辈分上两人却差了一大截。 黎珀是由其生母舒太妃娇养长大的,为人猖狂,自幼顽劣不堪,他的风流韵事唐璎没少听过,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偏偏最得太祖皇帝宠爱,不仅如此,就连先帝也对这个幼弟喜爱有加。 黎靖北因为面相妖冶,“好美色”的福安郡王从小就对这位皇侄十分“关照”,而所谓的“关照”,俱以调戏居多,主要表现为—— 只要黎靖北想出宫,嘉宁帝又不允,黎珀便会喊来一堆丫鬟仆从为他换上女装,梳上女髻,将之伪装成郡王府的美妾,即燕春楼的头牌——婧娘,偷偷带出去“寻欢作乐”。 燕春楼里,黎珀与美人弹曲赏月,喂桃灌酒,黎靖北就在一旁安静地读着策问。 昏黄的灯光下,他额间花钿赤红,眼尾泪痣妖冶,白皙的玉面纯净而妩媚,透着蛊惑的光彩,只消一瞥,便叫人再难挪开眼。 久而久之,黎靖北艳名远播,不少公子富商慕名前来,一掷千金只为买得“婧娘”的初夜,而这时,这位福安郡王便会不怀好意地一笑,在“婧娘”的侧颊飞快印下一吻,不顾他阴沉的脸色,霸气地留下一句—— “本王的女人你们也敢碰?!” 诸如此类的调戏还有很多,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直到黎靖北登基后,这位心大的郡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荒唐行径,唯恐新帝报复,便悄无声息地躲去了兴中,这一去就是四五年。 唐璎尚未来得及细想黎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视线一滞,目光忽然被他身后的少年所吸引,那少年见了她亦是一愣,而后很快回过神来,视若无睹般别开了头。 少年一身深衣打扮,腰间别着一柄弯刀,面容稚嫩,身材劲瘦,一双绿色的瞳眸泛着幽寒的光。 记忆突然被拉回了榆树街遇刺那晚—— 箭矢突袭,危急之下,姚半雪将她拉到了钱老家的院子里避难,不多时,那屋顶上的少年便发现了他们,然而蹊跷的是,那少年并未出声举报,而是向着前来询问的刺客们指了条相反的路,替二人引开了追兵。 彼时夜色太深,距离太远,唐璎并未看清那少年的长相,只是那双幽深的绿眸却令她记忆犹新。 若她没记错,此人正是她遇刺那夜见到的绿眸少年,端看其他刺客对他的态度,少年似乎还是千秋阁的某个领头人物,然而再看他如今这副打扮,又似是郡王府的府兵…… 在唐璎与少年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黎珀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须臾,他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子旭的伤势好些了吗?” 说起这个,唐璎就有些糟心。 昔年陆子旭是被黎珀蓄意推下水的,大冬天的,湖水冰寒,陆子旭在里头泡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被仇锦救起,自那以后,他不仅变得体虚畏寒,时不时还伴有肌骨酸痛的毛病,常常彻夜难眠,落下了一身的顽疾。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黎珀的行为都不值得被原谅。 更何况……仇锦的尸首还在后面的仪仗队里。 唐璎垂下头,隐去神色间的不耐,默然慨叹了一句——“多谢王爷挂心,只是顽疾难除啊” 黎珀听言却只是遗憾地摇摇头,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唐璎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黎靖北察觉到她的异样,毫不客气地对黎珀下了逐客令—— “寒暄完了,你该走了。” 黎珀听言却并不着恼,脸上笑意未减,反而饶有兴致地邀请道—— “兴中的曼陀罗雍容华美,可堪当世奇花,皇侄来年若是得空,可来观赏一二。” 黎靖北“嗯”了一声,“知道了。” 说话时,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只是随口应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就在黎珀离开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 “很快,宫里就要变天了。” 唐璎侧眸望去,目之所及只有男子冷肃的面庞,朔风吹来,一朵冰花落在他羽扇般细密的长睫上,轻盈灵动,却又不堪一击,眼尾的红痣破碎而幽深。 变天…… 她眼皮一颤,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口逐渐收紧。 “陛下?” 没有回应。 黎靖北定定地望着地上的积雪出身,思绪逐渐回到了菩提山脚下的那个冬日。 从维扬到建安,分别的那两年,相思入骨。 她凄风苦雨,栉风沐节,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他夙兴夜寐,案牍劳形,成日将自己沉浸在繁重的文卷当中。那两年,他们都成长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 时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庇护,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令她越走越险…… “这次,我们一起。” 没有丝毫犹豫的,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 “好。”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 十二月初五,天子返京,长公主还政于君,却忽患风疮,后因纵酒过度而加重病情,血痂满身,不便见人,黎靖北便允她留在华音殿多休养些时日。 初五卯时,皇帝召开了冬日里的第一次朝会,会同三司,内阁,以及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公开提审青州巡抚易显,列举其多项罪名,易显认了一部分,却对疫灾、蝗灾、以及蛊灾三灾中的贪墨问题矢口否认,其间还不断向都察院提起反诉。 就在这时,右都御史姚半雪突发恶疾,一连向朝廷告假数日,躲去了深郊休养,易显求助无门,户部的林建又咬得紧,悲怒之下,索性承认了所有罪行,随后将矛头对准了齐向安,企图跟他同归于尽。 易显证据确凿被发落,齐向安却死不承认,声称和易显不过泛泛之交,并无过多来往。 唐璎拿出漆木匣,细数其罪状数十条,其中还包括嘉宁年间齐、易二人设计构陷太子、趁疫灾发国难财之事,并附上账册数本,往来信件十余封。 信件被摊开的一瞬间,齐向安脸上惊怒交加,易显眸中也闪过难以置信。 漆木匣被打捞上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可匣子里的文卷不是一早就被江水给泡坏了吗……怎么会…… 更主要的是,那匣子始终都被他保管在别庄的书房内,从未有人敢靠近,唯一的一次,便只有那日…… ——姚赤芒!! 顷刻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目眦尽裂地望向都察院的方向,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趁着二人分神的空档,黎靖北给了齐向安最后一击。 他立起身,将一本奏折猛地摔到他跟前,怒声道—— “教唆朝廷命官谋害天子使臣!齐向安,你好大的胆子!!” 齐向安匍匐着捡起奏本,简单看了两眼后,眸中霜色尽显。 那东西那里是什么奏折,而是前礼部尚书的罪己录,上面记满了当年那起轰动维扬的科举贪墨案的始末。 根据朱青陌的口供,他是在齐向安和傅君二人的授意之下买通李胜屿,并杀害了布政使范乔,就连毒死江临和道信的箭美人,也是齐向安提供给他的,除此之外,还附有齐、傅二人每隔三年从各地方秋闱当中收受过的款项明细等…… 齐向安阅览时,唐璎就立在他身后,自然也看到了文卷上了内容,心中划过了然—— 打蛇打三寸,原来黎靖北当年引而不发的目的,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朱青陌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朱氏一族的名望,而黎靖北也在此刻兑现 了君王的诺言。 然齐向安到底是几经风雨的三朝老臣,即使早已无路可退,面上依旧毫无惧色,只骂了句“君主不仁,咸南将亡”便往前冲了过去,意图撞柱自尽,却由于天生跛足,不良于行,还未跑几步,便被赶来的周皓卿给拦下了。 黎靖北旋即吩咐,将其软禁于齐府,并着专人看管,在三司的正式判令下达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齐向安被带下去之后,唐璎对青州府地旱一事做了详细的奏报。 她先是弹劾了唐珏的诸般罪状,随后又向皇帝举荐了秦知州其人,细说他自掏腰包赈济辛老五的善举,以及他独身勇闯盗匪窝的英勇事迹。 举荐过后,她又参奏朱又华、宋知县、冯知县等人尸位素餐,敷衍塞责,遇事临阵逃脱,将百姓安危置于水火之中,并求圣上对三人进行免职处理。 这场腥风血雨的朝会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 午时,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消停了,建安也迎来了久违的晴日,冬阳照进太和殿里暖融融的,唐璎却只觉得心里的乌云仍未散开,压在胸口沉甸甸的。 散朝后,不断有官员从身旁擦肩而过,她深吸一口气,闭眼沉声道—— “臣还有一人要弹劾……” * 金乌初升,寒雪始消。 在冬阳的炙烤下,树上的积雪也逐渐开始消融,细柔的枝桠似是再也无法承受雪堆的重量,猛然将之掀落在地,发出“啪嚓”一声闷响,惊扰了亭中的下棋人。 被雪落声影响,下棋人似也失去了兴致,广袖一挥,方想重开一局,便见前方急匆匆跑来一名白袍男子。 雪地湿滑,那男子却跑得如履平地,脚下丝毫没有打滑的迹象,一看就是武学素养极好的练家子。 那人见了他开口便问—— “老师,可是要救齐大人?” 下棋人并未将目光挪向他,只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淡声道:“如今铁证如山,他入昭狱是迟早的事儿。” 白袍男子点头,“明白,我这就着锦衣卫那边去打点,若是齐……” “——不必了。” 下棋人打断他,又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知道的太多了,为免后顾之忧,还是杀了吧。” 白袍男子猛然抬头,却见下棋人神色果决,语调平稳,在说起“杀”字时,竟连执棋的手都未曾停顿一下,细看之下,他眸中隐有哀色涌动,凛风吹过,却又似什么情绪都没有。 白袍男子忽觉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回了声“是”。 说罢,又补充道:“学生这就让千秋阁的人去安排。” 下棋人却摇了摇头,“你想办法见他一面,将这个拿给他,就说……” 他从石凳下取出一方银匣,里头躺着一顶墨蓝色的男式玉冠,玉冠交出去的一瞬间,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就说……是我想让他死……” 至此,白袍男子的心彻底凉了下去,然而,他也只是屏息了一瞬,便恭敬回道—— “学生知道了。” 酉时方过,天又阴了下来,一时惊雷滚滚,狂风大作,晃动着树枝也跟着簌簌作响。 下棋人望了眼变幻的天色,默然收起棋盘,面容陡然间变得冷硬。 “——你该走了。” 白袍男子眼皮一跳,垂眸应了声“是。” 齐府。 暮雨将至未至,头顶的闷雷声却一阵强过一阵,白袍男子旋开机关,佝身闪入了齐府的暗门。 及至侧堂,他拧开木栓,一道跛着脚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了他,跛足人似乎并不意外—— “你走的密道?” 白袍男子“嗯”了一声,声线略显沉闷,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须臾,他似想到了什么,取出随身的银匣,将里头的墨蓝玉冠交给了跛足人。 接过玉冠的一瞬间,齐向安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细纹密布的眼角竟还染着一丝笑意。 “老师可曾让你带话?” “嗯,老师说……” 他忽而顿住了,老师说,说了什么呢,他说不出来。 朱青陌、傅君都死了,如今就连齐向安也…… “这方玉冠是我入仕那年献给老师的答谢礼,除褐过后,还是老师亲手为我簪的花,彼时,在诸位贡生当中,我并不是才学最为出众的那一个,老师此举,不知让我惹了多少同门的艳羡……” 说起往事,齐向安眸色光亮,剑眉微扬,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求学的那段日子。 然而只是短短几息,他又回过神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笃定道—— “老师让你带给我的,定然不止这方玉冠,还有什么,都一并交来吧。” 白袍男子愕然抬头,眸中闪过微微的动摇—— 他竟一早就猜到了老师的决定。 齐向安罪证确凿,本该入昭狱听讯,圣上念及他三朝元老的身份,又身患残疾,在正式的判决书下达之前,仅让他在家等候,算是给足了最后的体面。 皇帝尚且如此,而他视如父兄的老师却…… 对此,齐向安却不觉如何,他似看穿了白袍男子隐而不发的悲悯,浅笑道:“自李有信出事之后,老师下定决心让傅君自生自灭起,我便知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听言,白袍男子一言不发地别过头,一道惊雷劈下,光影闪过他刀锋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射出他眸中的阴翳。 傅君失势前,他们三人曾在齐向安家中举行过最后一次密谈。 彼时李有信入狱一事正将傅君折磨得焦头烂额,他和齐向安好言相劝了一番,说是会想办法,可就在傅君走后,齐向安却突然来了一句—— “箭美人的产业必须守住,若是守不住,那我们只能弃卒保帅了。” 这句话是老师传达给他的,这里的“卒”指的自然是傅君,“帅”则是指齐向安、他、以及老师及背后的产业。 傅君为老师效忠多年,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到头来却被当成一枚废棋,弃若敝履,齐向安想必从那时起就已经看透了老师的心狠,若是他知道自己会有今日的下场…… “——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初。” 齐向安散开发髻,复又束好,将那方墨蓝色的玉冠并了上去,目光逐渐变得深幽。 “立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身患残疾之人不得入仕。” 他的发色黑白交织,偶有几根泛着微微的枯黄,那方年轻锐气的玉冠早已不适合他,却被他戴得十分挺正。 “齐某寒窗苦读近二十载,每试即冠,却因跛足,及至庆德二十年都未能替自己谋得一官半职,若非老师竭力举荐,怕是时至今日,我都只能留在文渊阁,没日没夜地替皇子皇孙们端茶侍墨……” 说起往事,他的眸中没有不甘,只有无尽的感恩。 “尘埃落定,浮华看尽,齐某一生无所向,唯有老师所愿,才是我心中的大道。” 他絮絮地说着,语调无悲无喜,一旁的白袍男子则默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金樽。 不多时,金樽中注满了酒,浓液清醇,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齐向安仰脖饮下,一盏用完,却并未察觉到异味,唇齿间只有酒液的香醇。 他舔了舔唇角,眸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是掺了箭美人的杏花酿。” 杏花酿,好酒啊,她与阿南成亲之时,老师曾以此酒作为贺礼相赠,如今他要走了,老师也没忘借此送他一程。 箭美人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入肠即腐。 很快,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我多年情谊,替我照顾好阿南”,便侧身倒下了。 阿南是齐夫人的乳名。 白袍男子尚未来得及表态,齐向安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走得很安详,双眸紧闭,容色平淡,乍看之下仿佛只是睡着了,只鬓角处微微漏出了几缕细碎的花发,显得有些凌乱。 许是兔死狐悲的伤感作祟,明知不该触碰尸体,白袍男子还是忍不住将那些乱发掖了回去,而后双掌合十,倾身跪拜。 临走前,他最后看了眼齐向安,眸中悲色更重。 从今往后,真的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朔风起,有树叶被劲风无情吹落,颤巍巍地降临在土地上,同其他落叶一起,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碾落成泥。 那是被主树淘汰的一片枯叶。 主树那般粗壮,它却那般渺小,枯叶死后,还会有无数年轻的生命前仆后继,为主树的枝繁叶茂添砖加瓦,而枯叶的死,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 黎明将至,暴雨侵袭,闷湿的甬道内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是唐璎第二次探访昭狱,不同于上回见到孟阿婆的忐忑,此刻的她心沉如水,清寒的面容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凝肃。 在锦衣卫的指引下,她步履未停,依次穿过排排暗房,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在一间宽阔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章大人,到了。” 锦衣卫为她打开牢门,悄声退了出去。 牢笼内,宋怀州一身灰褐囚衣,侧身卧靠在草垛间,正仰头望着窗外的一缕日光出神。 微弱的曦光下,他面色枯黄,双眸无神,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隐有病入膏肓之象。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宋怀州转过头,了然一笑。 “你来了。” 唐璎“嗯”了一声,心里极度不是滋味。 昨日的朝会上,是她亲手将他送进来的。 原以为两人再见,会有一番激昂的抗辩,可唐璎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千言万语却只剩一句—— “身子还好吗?” 宋怀州笑了笑,“还不错。” 他的笑容依旧慈爱,眉眼苍老而温和,连语调都是淡淡的,仿佛只是一个爱唠家常的长者。 “昨日夜里,隔壁那人突然羊癫疯发作,吱吱哇哇吵闹得很,还是托了你的福,孙大人给我换了个单间,这才勉强歇息了一个时辰。” 说罢,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人老了,夜里头就容易醒,当真是一点儿动静都受不了……” 唐璎没有说话,一双鹿眸冷静地打量着他。 宋怀州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眸色浑浊,乍看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体表却并无外伤。 看来孙少衡尚未对他动刑。 宋怀州见她久久不语,觑着她绯色的官袍侃笑道—— “升官了?” 唐璎没有否认。 “曹大人去世后,都察院各级官员逐级补递,左佥都御史一职便空了出来,青州地旱后,陛下原是想让我顶上去的……” 说到此处,她眼眶微红,眸色一转便讥诮道:“托您的福,如今我可成了副都御史。” 宋怀州入狱后,赵琢、姚半雪、封敬三人分别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以及左副都御史保持不变,而本该顶替宋怀州的陈升却自言能力浅薄,不堪右副都御史一职。如此,这正三品的官衔便落到了唐璎头上。 “陛下慧眼。” 宋怀州对此十分欣慰,猛咳过几声后,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做得不错,这一下,都察院的两颗毒瘤都被你连根拔除了。” 唐璎听他称自己为毒瘤,怒气陡升,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头顶的青云簪滑了下来,落到了宋怀州的草席间。 望着眼前这根古朴的檀木簪,唐璎心中划过怆然,起初她在登闻鼓院被人杖得血肉模糊时,这根木簪曾是她最后的救赎。 她不想辜负宋大人的期望,可临了,宋怀州却辜负了她。 草席上的宋怀州显然也察觉到了掉落的木簪,方想替她拾起,却因身子过弱,连弯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顾不上浑身酸痛,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要还给我吗?” “——不,你不配。” 唐璎猛地抄起地上的檀木簪,轻轻拭去簪头的草屑,将之重新插回了乌发间。 “大人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宋怀州卧回草席上,听言,浑浊的瞳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或许吧……”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卷三完)“大人于寒英…… 午时一过,昭狱内陆续开始放饭,唐璎却迟迟不愿离开,只沉静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 草席上的宋怀州坐直身子,舔了舔干涸的嘴皮,哑声道:“截获到易显的密信后,我原本是想上报给总宪的……” 然而想归想,报了又能如何? 他早已年迈,岁数比曹佑都大,是都察院中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那一个,而都御史的职位即便出现空缺,也会被更加年轻的血液给顶上,自始至终都不会轮到他。 世人似乎都忘了,他也同四大名儒一样,都是三朝元老,人们尊敬他,仰视他,却从来不会畏惧他。 他的一生乏善可陈。 李胜屿是他的学生,是他曾经的骄傲,却因维扬科举一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陈升是他的挚友,却因身陷狎妓谣言,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佥都御史一职,他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那些平时腆着脸戏称他为“阁老”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好似约好了一般,四处躲着不肯见人。 靳平是他的老师,为报朝廷,不惜斩子明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破获冤假错案无数,最终却只混了个四品之职,致仕后更是无人问津。 而他宋怀州,自来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时代所抛弃,如今他垂垂老矣,身染沉疴,药石枉医,如何能不害怕? 而远在青州的易显又何尝不是同他一样,穷极一生都在为齐向安鞠躬尽瘁,披肝沥胆,临了却又被他弃若敝履…… “都说同甘易,共苦难,我觉得这话不假。” 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企图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明一些。 “齐、易二人在青州府共事时,曾是生死之交,然而齐向安赴任京畿后没多久,便将易显抛诸脑后,转而组建了新的盟派,饶是如此,当唐珏找来后,易显却依旧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生财之道据实告之,不仅承诺向齐向安分一杯羹,甚至还愿意让他占大头,如此行径,何等忠心。” 是以在看到易显那封言辞恳切的密信后,宋怀州果断烧掉了写给曹佑的弹劾奏折,转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为易显争取。 为此,他不惜成了都察院的叛徒,一错再错,以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覆水难收。 而总宪的死,仇锦的死,田利芳的死,以及数以千计饥民的死,都与他曾经的放任脱不开干系。 熹光下,宋怀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说的这许多话,已然耗费了他十足的力气,喉头如火烧般干涩,他想要喝水,却连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须臾,一只破旧的瓷盏递到他跟前,里头盛着清亮的茶水。 宋怀州颤巍巍接过,仰脖饮尽,而后道了声“多谢”,对方却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问—— “你可是……许明月?” 宋怀州一僵,须臾,又短促了“嗯”了一声。 临朐县那个家财散尽,奋起反抗的年轻人,并不是所谓义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 这一年来,易显给他的那些赃银他分文未取,地旱后,俱以“许明月”的名义捐给了青州府的百姓们。 许明月的身份,不是某个具像化的人,而是来自他心底的悔意。 然而比起悔意,他感受更多的却是木然,持久的病痛已然攫去了他身上太多美好而坚韧的东西,日复一日,他就如同一只丢掉了灵魂的躯壳,五感尽失,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 两粒滚烫的水珠滚落在草席上,宋怀州愕然抬眸,只见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早已泪眼婆娑,清幽的鹿眸中溢满了痛惜之色,见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很快转过头去,削瘦的肩膀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顷刻间,宋怀州忽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丧失的五感竟又回来了。 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酸苦味。 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没有冠冕堂皇的说教,只几行清泪,却足以令他如万蚁噬心般羞愧难当—— 他没有被抛弃,还有人在感念他,还有人在为他流泪,纵使不被青史铭记又如何?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赤忱之心! 昔年在维扬,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将那根青云簪赠予她的。 曾几何时,他亦年少气盛,他亦胸怀有志。 许明月,许明月,许君一轮明月,照得我心清安,胸怀朗月,暗夜行舟,知黯而吾往之,虽九死而不悔。 宋怀州,怀舟,你终究是负了自己!也负了一路追随你的逐月人!! 鹤唳华亭,不可复闻。 人非要到了绝境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他罪孽深重,伤病缠身,人生已然无望,只是眼前这个清正的女官,他不愿再辜负。 “齐向安财资雄厚,所谋甚巨,恐早有反心,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与那幕后之人没有牵扯,但有一条线索,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听言,唐璎的肩背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转过身来,只哑声道—— “大人请讲。” 宋怀州顿了顿,心下一片怅然,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 “齐向安的爱妻之名朝野皆知,然而某日,他却无端对齐夫人发了大火,府中仆役也杖杀过半,想必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齐向安余党未尽,傅君头七方过,齐夫人就去了漳州,说是要去探望丧夫的女儿,你若得空,可去漳州问问她。” 宋怀州不愧是都察院的老人,心思何等敏锐,只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唐璎凛了凛神,道了声“多谢大人提点。” 然而,话虽如此,漳州却是不必去的,齐向安已死,齐夫人和齐素怡一行人必然会回建安奔丧,她届时见机行事即可,而宋怀州既然提出让她去漳州寻人,显然还不知道齐向安自尽的消息…… 唐璎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头,专注地盯着宋怀州的眼睛—— “大人的病,我会请龙太医为您诊治,此外,还请您答应寒英一件事。” “你说。” 她捏紧拳头,鹿眸中闪着奇光,一字一顿道—— “接受审判,不要自戕,认真赎罪,为了你无形之中伤害过的那些人们。” 宋怀州猛然一顿,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卡住了一般,竟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唐璎没有再说什么,俯身跪地,对着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开了,锦衣卫趁机落了锁。 她的背影在甬道中穿梭着,青云簪的尾部泛着柔和的光,微小却璀璨,一如暗夜行舟的曹佑。 宋怀州暗笑自己老眼昏花,一根沉木罢了,如何会放光? 直至唐璎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折身倚回草席上,撕毁了自尽用的麻衣,让人拿来纸笔,借着微弱的天光写起了认罪书。 他不会死,他的灵魂会带着老师的未竟之志,以另外的方式名垂青史。 若说这身腐朽之躯还有用处,他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她功碑上的一笔。 * 走出腥臭的牢狱,就连湿寒的的朔风也是香的,寒雨方歇,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远处,有故人踏雪而来,一身墨色大氅,身姿颀长,眉眼幽冷,撑着一把赭色的绸伞,一如灵桑寺初见那日。 唐璎脸上泪痕未干,来人伸手去拭,却被她屈身躲开了。 姚半雪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并未多说什么,冷俊的面容上难得有些忐忑,几息之后,又变得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陪我去湖心亭走走。” 唐璎知道他说的是何处。 都察院的南侧有一处凉亭,毗邻曹佑的值房,小年前夕,姚半雪曾在那处调香赏雪,缅怀姚光,还借张小满之口提醒她去美人斋看看。 其实不止都察院,维扬的府署也有这样一座湖心亭,三年前的雪天,宋怀州便是在那座亭中赠她木簪,并遥祝她平步青云。 忆起往事,唐璎有些失落。 凉亭开阔,是个观赏冬景的好去处,她没有拒绝姚半雪的邀请,随他一道去了都察院。 及至湖心亭,姚半雪抽开两张石凳,拂开上面的积雪,简言道:“坐。” 唐璎并未依言坐下,只是静默地盯着晶莹的湖面出神。 须臾,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大人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姚半雪顿了顿,俊眉微扬,似是不解其意。 唐璎转过身,眸色澄澈得似一汪泠泉,缓声提醒道:“生辰礼。” 她生辰那日,姚半雪曾赠过她一把锈剑,还借用靳御史斩子的典故警醒她,让她走自己的清明路。 彼时唐珏下狱还没多久,她便以为姚半雪是希望她对她父亲,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柄剑指的是宋怀州,而非唐珏。 她早该料到的,以姚半雪的聪慧,又怎会看不出她对唐珏向来没多少感情,而宋怀州…… 唐璎垂首,眸中闪过痛惜,昭狱中那张蜡黄的脸再次浮现脑海—— 那模样,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对于她的猜测,姚半雪并未否认,寒眸半垂,忽而起了个新的话头—— “我姚氏宗族中有一人,十六中举,十九及第,初入庙堂的那一年,行当出色,政绩斐然,深受先帝器重,疫发前期,本有入阁的机会,却不顾曹大人和诸同僚的劝阻,毅然赴任青州府……” 唐璎明白,他口中的宗室中人指的是他自己。 姚半雪是个极为低调之人,从不矜功自伐,露才扬己,他方才的这番话,却含有明显的举荐之意,亦表明了想要与她同路的决心。 唐璎微微动容,方想说些什么,却不妨他突然靠近,手抚过她耳后,随后又挪开了。 “鬓角沾到雪了。” 十分简短的解释,是他一贯的风格。 就在姚半雪靠近的一瞬间,冷风拂过,唐璎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清香,一双鹿眸也不由染上了疑惑—— 姚半雪身上传来的,不是甜淡的合欢香,而是清润的药草香。 那香味,似是从他腰间的墨色香囊内散发出来的,若她没猜错,香囊中放着的,应当是她几月前送的吴茱萸。重阳过后,那些茱萸果便被他磨成了齑粉,装进香囊里随身佩戴。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那方白色锦帕的来历——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旋即瞪大了双眼。 而姚半雪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姚某终其一生从未对人敞开过心扉,但是我想对你试试。” 说这话时,他额头青筋毕露,耳尖泛红,似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眸光却始终牢牢地 锁定着她,未曾躲闪—— “唐璎,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此言一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匆匆掠过耳畔,好似在催逼着她尽快给出答案。 银装素裹,盈盈带水,望着苍茫的雪景,唐璎几乎感觉自己有了一瞬间的耳鸣。 这是姚半雪第二次唤她唐璎,此前,他仅在榆树街怒极那日叫过她的本名。 似是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慌,唐璎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柔。 “大人于寒英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是个含蓄的人,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人当面对她剖白过心迹,他紧张,她亦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 “无论在永乐巷、登闻鼓院、榆树街、还是安丘县,大人屡次三番救我于水火,您带我入官场,教我识人,引我思考,这些恩情,寒英没齿难忘……当然,寒英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捧来,她必当真诚以待,遂只能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尽量让自己的一字一句都遵从本心。 “寒英曾在愤慨之下,屡次出言顶撞大人,斥大人为官不当,揭大人的伤疤,饶是诸般行为皆因心忧大人所致,却也寒了大人的心。青州大疫,我始知大人品性,一路以来多次承蒙大人相助,心中始终对大人的才干存着仰慕之情……” 那些指控是真的,那些焦急也是发自内心的,姚半雪同易显“交好”那几日,她之所以死咬住他不放,也是不希望他走入歧途,越陷越深,最终落到自己手里。 她是真的很在意他。 “大人曾说过——‘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您将我比作前者,将曹大人比作后者,然我们二人皆是心向光明之人,又怎知不可殊途同归?” 唐璎莞尔一笑,霎时间,天地失色。 “是以我对姚大人,也愿像对利芳、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姚半雪静默地听完她的话,一颗心疯狂地跳动着,紧绷的面容上渗出了细汗,眸中有火光流动,且有越烧越炽的趋势。 然而唐璎接下来的话,却似一盆冷水浇在心头。 “寒英这一生,似乎都不太能适应过于极端的事物。” 她望着琉璃瓦上的冰晶,眸色迷离,思绪有些放空。 “大人可知道,我厌雪,只因我膝有顽疾,药石难医,我亦畏火,只因我曾数次逃生于火场,心疾难治。” “那你想要什么?” 他等了等,终于等到了她的答案—— “寒英一生漂泊,身若浮萍,不求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唯向往平安。” 这便是隐晦的拒绝了。 姚半雪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一点就通,眸中火光即刻熄灭,一颗心也逐渐冷了下去,胸口处闷胀得难受,强烈的失望之下,悬着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可笑的是,他叫姚半雪,字赤芒,连名字都是两种极端。 雪之冰寒,可将人拒之千里,火之炽热,一不小心又会将靠近的人灼伤,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确实会让人心生疲乏,也难怪她厌雪又畏火…… 或许,他还是适合孤身一人。 雪地里,赵琢的轿辇一闪而过,姚半雪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急怒之下将她赶下轿的事,心中愧意大作—— “我不知你膝有寒疾。” 唐璎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在恢复,今冬似乎有好转的趋势。” 姚半雪没有说话,与她肩并着肩,举目向东北望去,目之所及,是兴中的方向。 兴中是北梁和咸南的交界点,那里曾经兵连祸结,烽火连年,与唐璎所向往的平安有着霄壤之别。 说起平安,他幼时曾学过几句北梁话,平安在北梁语中对应到的词似乎是……阿木尔?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朕以为你不会来。”…… 十二月初六,仇府。 祭台上香烛高燃,云幡翻飞。 “利芳和仇夫子的头七我在青州府署时便替他们办过了” 烛影下,唐璎将一把纸钱扔入铜盆中,垂眸如是道。 随着“哔拨”一声脆响,铜盆内火星四溅,微弱的赤光倒映在她清秀的脸庞上,抚过她的眉眼,如游离的幽魅,若明若暗,飘忽不定。 耳畔是仇夫人低哑的啜泣声,一阵接着一阵,苍老而悲切,令人闻之心碎。 她先后丧夫又丧女,大悲之下,早已视物不能。 陆子旭扶她坐下,低眉缓声道:“夫人累了便回屋歇会儿吧,此处有我和阿璎守着呢。”说罢便唤来仆人将她搀了下去。 仇锦归京后,陆子旭和仇府的亲眷们依次同她作了别,随后尸首便被广安帝下令葬入了功臣墓。 如今祠堂内放着的,只有她的牌位。 今日是仇瑞去世两周年的日子,陆子旭唯恐仇夫人忧思过度,积劳成疾,遂提议将仇锦的超度仪式连同仇瑞的忌辰一起办了,饶是如此,他也没舍得让眼盲的仇夫人费过一丝神—— 不论是丧具的采买,宾客的招待,还是法师的延请,都是这位陆二公子跑上跑下一手促成的。 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挚友,呼吸渐沉,胸中涌起难以言说的锐痛。 因年少落水所致,陆子旭的身子本就虚弱,仇锦这一死,如今的他更是脸色苍白,眼窝凹陷,身形如枯枝般消瘦,俊逸的面庞上染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剑眉下,一双醉人的桃花眸泛着空茫,容色沉凝,再也不复往昔的“陆家嘴”那般伶俐。 饶是如此,他依旧身板挺直地跪立在仇锦的牌位前,平头正脸,衣冠济楚,眼下还敷着罗粉,意欲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心上人。 “那象牙匙和黑木匣原先是由我亲自送往建安的,却因临朐县有事中途耽搁了,情急之下,仇夫子便提出替我跑一趟,就这样,她……” ——她被易显的人当胸刺穿,死在了湿冷的绣江边上。 余下的话唐璎并未说出口,她不想再揭一次陆子旭的伤疤。 “死在上京路上的人,本该是我” “——你别说了。” 陆子旭淡声地打断她。 他痴痴地望着仇锦的牌位出神,漂亮的桃花眸中泛着朦胧的雾色,眼神木讷,整个人都好似丢失了魂魄,思绪却又出奇的冷静。 “此事不怪你。” “别说什么谁该死谁不该死的,我已经失去了爱人,你还想让我失去挚友?” 唐璎听得出来,陆子旭这话无非是为了让她心中好受一些罢了。 仇锦的死虽非她所为,却也算代她而死,近几月唐璎始终被这份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他的这番话,无疑让她心生暖意,连日来的阴霾亦散去了不少,遂稳住心神,垂眸道了声“多谢。” 陆子旭闻言并未出声,他的面色瞧起来委实不大好,唐璎心忧他的状态,便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一些琐事儿,意图分散他的注意。 “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提过的田家小郎吗?就是那个眉眼细长,时不时还会脸红的小屁孩儿。” 陆子旭没有回应,依旧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神色空茫。 唐璎也不着急,垂着头继续自言自语—— “前几日我去探望田小郎的祖母,意欲将他的死讯告知,却被九娘阻止了九娘你知道吧,就是江临案的那个冤主” “听龙太医说,田老夫人病入骨髓,药石枉医,也就这两年的光景了,九娘认为她年事已高,怕是经不住打击,遂提议将利芳的死讯再延一延,让她走得安心些。” “近段日子以来,老夫人的身子都是九娘在看顾,她自称是利芳的相好,只等他两年后任职期满,从青州府回来便成亲。” “利芳心善,却不是寻常闺秀会喜欢的类型,老夫人自他及冠起边没少为他的亲事担忧过,如此一来,也算慰藉……” 唐璎说了许久,直说得唇焦舌敝,力困筋乏,也不知陆子旭听进去了多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立起身,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猎犬模样的金雕递给唐璎。 金雕小巧,用金量却很足,落在掌心沉甸甸的,足金铸刻的猎犬身姿矫健,眼神犀利,似一头威风凛凛的豺狼。 唐璎不解其意,愕然抬首。 陆子旭言简意赅—— “生辰礼。” 唐璎只是微微一顿,随后了然一笑,心中浮起阵阵暖意。 犬是她的属相,而猎犬亦有忠诚度高、嗅觉敏锐等特征,倒十分适合御史一职。 这礼物委实用心了。 其实陆子旭这人虽然嘴上不着调,对待朋友却足够细心,以往只要她在建安城,即使不设筵席,不通知亲友,他也必然不会忘记,不仅年年都跑来卖乖讨巧,还会四处搜刮些稀罕玩意儿送给她,今岁亦是如此。 然而—— “你往后的生辰,我不会再送礼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淡淡的,眼角眉梢都浸染着悲意。 唐璎一愕,却也很快想通了个种缘由。 仇锦卒于九月末,正是她生辰宴当日—— 她的生辰,亦是仇锦的忌日。 “多谢……我很喜欢……” 唐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木然地道着谢。 窗外的雪扑簌而下,天光渐暗,将陆子旭眼中的雾色衬得更加迷离—— “昨日我去过齐府,齐向安的死状颇为蹊跷,他背后指定还有同谋。” 他穿过奠堂,转身朝府外走去。 “我不会让阿锦枉死。” 沃雪积沉,白缦翩飞,一缕暮光扫过,落在陆子旭肩头的素缟上,顷刻又被这漫天的纯白所吸融,光影变幻间,一声惊雷落下,将他孤寒的背影与曾经那个恣意的五陵少年彻底割裂开来。 * 次日,唐璎在都察院忙活了一整日,方下值,喜云却来了,说是陛下有急事召她觐见。 听到“急事”二字,唐璎不敢耽误,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喜云去了宫前殿。 她到时,黎靖北一袭赤衣,正端坐于窗牖前同自己下棋。 窗外飘着细雪,雪景中的公子眉宇闲适,眸色淡然,漆黑的长发垂过丘臂,赤衣似火,透着灼烈的气韵,仿佛一只误入雪画的红狐。 唐璎看向喜云,只见对方眼神闪躲,佝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继而瞬间了悟—— 什么“急事要议”,不过是怕她不肯过来而找的借口。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气闷,而黎靖北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却显得十分惊喜,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幽深的狐眸中跃动着细碎的星辉。 “朕以为你不会来。” 装什么装,在她进殿之前,喜云分明是通传过的。 唐璎果断转身,“那我走。” 走到殿门口,黎靖北那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跨出门槛的一刹那—— “等等——”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狐眸轻颤,似乎有些心虚,“你出不去的,朕让羽林卫守在了南阳宫的外殿,没有朕的吩咐,无人能进,亦无人能出。” …… 怪不得她说要走,他那头却毫无动静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黎靖北上前两步,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那个……朕喜静,也是不想被人打扰。” 唐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陛下想同臣做些什么不被人打扰的事儿?” “——用膳。” 黎靖北点点头,狐眸坚毅,摆出一副“你信我”的神色。 说罢,又喊人过来布菜。 累了一整日,唐璎正巧也有点儿饿了,便跟着用了一些,吃过晚膳后,眼见天色渐暗,黎靖北这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便准备起身告退了。 可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黎靖北便端了一盘削好的贡梨过来。 “此乃南安进贡的砀山梨,皮薄多汁,味泽甘甜,食之可止咳消渴,生津润燥,章大人辛劳了一日,不妨用些润润肺。” 金丝盏中盛放着切好的贡梨丁,瞧着晶莹饱满,色泽诱人,唐璎敷衍地用了两颗,将将放下果叉,黎靖北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了—— “朕尝闻章大人近日以来宵旰焦劳,俾夜作昼,多为国事所忧,自入仕起便疏于照顾自己,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嘘寒问暖,有忠臣如斯,朕感慰之余,心中也甚是愧疚,遂跟着龙太医学了一套肩颈理疗之法,想着为大人疏解一二。” 言讫,也没等唐璎说句话,撸起袖子就往她肩头按了下去。 “陛下,臣……喔……” 黎靖北的手法很巧妙,推揉敲按间,力道卡得恰到好处,有种正骨之后的复位感,只几下,唐璎便感觉身子轻盈了不少,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若非他这几下,唐璎都不知道自己肩周的筋骨已经劳损到了这等程度…… 又是润肺的梨丁,又是细致的按摩,眼前的男人赤衣翩跹,眉目妖娆,时不时还蹦出一句—— “大人平日就该多注意身子,再忙也要顾得上休息,莫乏了自己。” 黎靖北的行为太过露骨,唐璎陡然间就生出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她就像是某个被妖孽缠身的帝王,白日里殚精竭虑,陪各路大臣们舌战群儒,劳碌过一日后,夜里回宫再享受爱妃的殷勤小意,红袖添香。 按照眼下的进展,下一步就该留宿了…… 果然,一炷香之后,黎靖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俯身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戍时快到了,大人便留在南阳宫歇息吧。” 他的气息太近,扫在她白皙的耳垂上,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一止一动,一言一语,皆带着蛊惑的光彩,激得唐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告辞—— “年关在即,都察院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臣先告退了。” 黎靖北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让羽林卫放她离开了。 那眼神,犹如一个独守空闺的弃妇远送她新婚之夜的丈夫去书房留宿般落寞,那双琥珀色的狐眸,在朱色泪痣的映衬下,如泣血般,更添几缕幽怨。 唐璎深吸一口气,猛然侧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阳宫。 甬道内,凛风刮过,一阵接着一阵迎送着飞雪,将唐璎如练的鸦发尽数打湿。 她紧了紧兜帽,回想起黎靖北方才的眼神,心情也跟着陷入莫名的低落。 黎靖北的用意不难猜,可是他偏偏不够磊落,任何事从来不挑明了说,害得她也无法像拒绝姚半雪那般干脆果决地拒绝他。 唐璎想不明白的是,黎靖北为何会钟意她,他们分明是盲婚哑嫁,可太子似乎从潜邸时期起就对她起了意。 然而她的这颗心,自始至终都只为邗江边的少年跳动过,炽烈鲜活,热忱激昂,却又很快在少年离她而去的那一年缓了下来,随后在红尘的磨砺中千疮百孔,直到彻底化为一滩死水。 青州府的那段日子,许是挚友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太大,亦或是黎靖北的体贴太过缱绻,她死寂已久的心久违地荡起了些许波澜,然而更多的却是害怕。 于唐璎而言,黎靖北的靠近并不让人生厌,却总是让她感到心慌,让她觉得危险,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远离。 她害怕太过亲密的关系,害怕被灼伤,害怕再次被人离弃。 * 夜静更阑,宵禁将至,唐璎加快了出宫的步伐。 路过华音殿时,忽而瞥见一道男子的身影,不由脚步一顿。 “阿璋?” 她走上前,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离得近了,月光将对方的模样逐渐映得清晰—— 男子身姿颀长,眉目疏朗,五官清秀儒雅,俊美无铸,与唐璎的长相有着六七分的相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英气。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十九岁的幼弟唐璋。 忠渝侯的子嗣有三,妻章蕴育有两女,即长女唐璎以及她远赴蜀中的妹妹唐珺,而妾柔姨娘唯一的孩子,则 正是眼前的这位公子。 说起来,唐璎与这位幼弟的关系属实称不上熟悉。 唐璋天性板正,寡言少语,且极为恪守礼教,自幼时起便鲜少与府中女眷接触,而唐璎空长他几岁,出阁又早,二人聚少离多,只逢年过节时偶尔写信问候个几句,便算是尽了姐弟之谊。 即便如此,唐璎内心的某一处还是对这位弟弟存着几分爱护之情的,虽然不多。 听见她的声音,唐璋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眸中掠过一闪而逝的慌张,饱满的额头上还沁着几滴薄汗。 “阿……阿姊?” 眼前的少年面色微醺,眼皮狂跳,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看得唐璎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关心道—— “宵禁快到了,你……”,她觑了眼身后的华音殿,“为何会从长公主的寝殿出来?” 此言一出,少年微醺的面庞霎时间赤红一片,低冽的嗓音却似笛音般悦耳醇厚—— “酉时三刻,殿下召我入宫议事,议了没一会儿便说要歇息,我见殿下睡着了,便起身离开了。” 唐璎蹙眉,“你如何知晓她睡着了?” 说起这个,唐璋的头颅彻底低了下去,面颊上的赤色也蔓延到了耳后根,如白碧染血。 “她让我必须看着她睡着后才肯放我走。” 这兄妹俩怎么都一个德性…… 想起华音殿那个放浪形骸的主儿,唐璎便觉得自己有必要尽一下长姊的义务,遂咳嗽一声,肃容道—— “你明年便及冠了,若是碰上合眼的姑娘也该抓紧些,当然,你若无成家的打算却也无妨,多读些书,修身养性,将来无论是入仕、经商、还是做个闲散的手艺人都是不错的选择,总之……” 她抬头望向幽暗的苍穹,心绪颇为复杂,也不知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对唐璋的告诫,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莫轻易被外物所蛊惑,以致动摇了本心。” 唐璋听言微微一愣,垂眸想了想,很快答道—— “多谢阿姊提点。”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夜深了,本王该走了。…… 唐璋走后,唐璎也准备离开了,再不走宫门都要落锁了。 然而还没走几步,她又邂逅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姿矫健,面容稚嫩,一双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焕发着夺人心魄的光彩,正是她先后在榆树街和建安城郊遇到的绿眸少年。 他不是千秋阁的人么?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唐璎顿时心生警惕,面色却依旧平和,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亲切的笑。 “你叫什么?” 她不过随口一问,那少年倒是实诚得很,仅看了她一眼便道—— “绿眼。” 这名字起的…… 须臾,唐璎面色一寒,垂眸肃容道:“宫门即将落锁,凡擅闯夜禁者,无论有无门籍,皆以阑入论,杖八十【注1】。” 恐吓完少年,她又莞尔一笑,眼波一转便柔声道:“绿眼公子披星而来,可是有急事亟需处理?” 她问这番话的目的只是想打探他此行的用意,可惜那少年人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一双幽深的绿眸呆愣愣地望着她,瞳孔中写满了真情实感的疑惑—— “你在说什么?” …… 唐璎决定换一种问法:“半夜进宫的人都是要挨打的,血肉模糊的那种,你咋来了?” 绿眼“哦”了一声,神情未变。 “别担心,我跟郡王殿下一起来的。” 她并没有在担心他 听言,唐璎沉默了好一阵,看向少年的眼神忽而变得十分复杂—— 根据之前的一些经历判断,这少年应当不是个卖主求荣的家伙,可是他这脑子…… 既如此,她索性敞开了问:“你是千秋阁的人还是郡王府的人?” 绿眼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都是。” 唐璎大为震惊,“那郡王殿下” 绿眼点头,“他是千秋阁的少主。” …… 这就给问出来了?? 不仅如此,这家伙还犹嫌不够似地补充道:“榆树街行刺那日,是殿下让我救的你。” “他怎么知道我被人哦,他是少主。” 既是少主,自然知晓阁中事。 若非绿眼实在痴钝,唐璎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人是黎珀故意卖给她的破绽。 可黎珀倘若真是千秋阁的少主,那黎靖北 顷刻间,她突然就想起了莳秋楼的暗杀,继而面色一滞。 暗杀有两起,先后来自千秋阁和锦衣卫。 彼时,醉酒的黎靖北唤小厮过去传膳,岂料那小厮突然暴起,旋出一支匕首便朝她刺去。 黎靖北为了替她挡刀伤到了左肩,待那小厮看清皇帝的真容后,又转而将攻击目标换成了他,直到康娄和张己听到响动后破门而入,两人才逃过一劫。 若她没记错,小厮行刺用的匕首上就印有千秋阁的图腾,至于锦衣卫制造的那一起,至今仍无头绪。 福安郡王派人刺杀圣上的说法唐璎早有耳闻,两年前她便在都察院听曹佑和姚半雪谈起过,然而这些都只是猜测,并无实际证据。 只是黎靖北遇刺一事,黎珀当真毫不知情? 还是说 这事儿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篡位?窃国? 心中越是慌乱,面上就越发镇定,须臾,唐璎再次看向绿眼,秀眉微弯,脸上堆起亲切的笑—— “广安二年的秋闱过后,殿下都在兴中忙些什么?” 她问得直白,然而以绿眼的性子也不大可能有所隐瞒。 果然,绿眼不负众望,张嘴就要答,可就在他方要开口的时候,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本王能忙什么,大好的冬日,自然是和美人儿们一同饮酒赏梅啦。” 唐璎回过头,敛衽行礼—— “参见郡王殿下。” 浮华的宫灯下,黎珀一袭石青缂丝的白貂皮袄,跨坐在一匹赤色的宝驹上,天仓饱满,五官神秀,眉宇间的贵气浑然天成,细雪沾满他浓密的乌发,如洇入水墨画般柔韧隽永。 夜禁时分还在宫中纵马,不愧是风流恣意的惨绿少年,不知该说他胸无城府呢,还是藏巧于拙。 须臾,黎珀勒紧缰绳,旋身翻过马背,缓步绕至唐璎身旁,一双清睿的凤眸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瞳色忽明忽暗—— “侄媳这般关心本王,皇侄知道了怕是要吃醋。” 什么侄媳 唐璎叹了一口气,虽然没什么用,但宫中人多眼杂,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殿下认错人了,臣乃都察院右副督御史章寒英。” 黎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半阖着眼睛漫不经心道:“恕本王眼拙,原来是章大人。” “殿下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僭越,黎珀乃从一品的郡王,又是皇室宗亲,他的私事儿唐璎无权过问。 然而她却顾不上这许多,莳秋楼遇刺一事已然为她敲响了警钟,但凡捕捉到一丝线索,打破头也要追查到底。 黎珀倒是坦然得很,玉面上还噙着笑,他望着身后的华音殿叹了口气,神色颇为遗憾——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本王的大侄女儿这不是病了么,本王来关心关心她。” 唐璎瞬间了悟—— 自皇帝返京起,监国的宥宁长公主便火速退去了幕后,一直躲在华音殿养病,拒见外客,而黎珀此番并未下马,明显没见着人,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黎珀此人,虽然生了张俊俏的脸,一身的劣迹却也不少,唐璎突然就想起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 其一,于寒冬腊月无故将陆子旭推入冰河当中,扭头弃之不顾。 其二,令仆役将年幼的皇太孙装扮 成妓子的模样,带出去寻欢作乐。 其三,派人在青楼刺杀过皇帝后又公然现身京郊拦其轿辇。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又令人匪夷所思。 还真是个人嫌狗憎的家伙,宥宁指不定在他身上也栽过跟头,才会将他拒之门外。 唐璎不敢当面对他评头论足,只是默了默,继而问起长公主的情况—— “宥宁殿下还是不肯见人吗?” 黎珀“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自省的觉悟,一双黑曜般的凤眸饱含忧思—— “你自己也通晓医术,当知道风疮发作的厉害。” 唐璎也懒得去细究他为何会知道自己通晓医术,总而言之,黎靖北这小叔身上充满了谜团。 不过,说起风疮…… 她眸中闪过一丝心疼,据医书记载,身染风疮之人,肌肤溃烂,血痂满身,这般病法,换成任何女子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爱美如命的宥宁。 等等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瞳眸骤然一滞。 长公主身染风疮,不见外人倒也正常,然而黎珀是她的皇叔,两人自小亲近,哪怕举止偶有荒唐,却也算不得外人,可唐璋那小子怎么回事?两人非亲非故的,怎么就成了她的“内人”? 心头顿时生出一股不详之感,还未等她细细琢磨,又听黎珀反问道—— “那章大人呢?” 他笑望着她,意态风流,眸中闪烁着明知故问的揶揄之色,“章大人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 唐璎垂着头,忍了许久,才将脑中那句挥之不去的“探望妖妃”给压了回去,须臾,她施礼回道—— “非也,陛下召臣入宫对弈,臣见天色已晚,用过晚膳后便告退了。” 她答得诚恳,黎珀听言却只是摇了摇头,一脸无趣的模样。 “阿木尔和宥宁这俩倒霉孩子摊上你们唐家这对姐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唐璎蹙眉,黎珀老爱将她和黎靖北凑在一块儿她能理解,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毕竟他俩曾经也算货真价实的夫妻,可宥宁和唐璋? “长公主殿下她……”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问,黎珀就已翻身上马,迅速调转了缰绳—— “夜深了,本王该走了。” 说罢便一挥皮鞭,完全不顾宫人死活般大“驾——”了一声,驰马走远了。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黎珀的身份让唐璎有些不安,她想探究,却又不敢打草惊蛇,福安郡王出身显贵,即便人家心思有异,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却也不是她能随意提审的。 而反观黎靖北,他对这位小叔的态度则十分纵容,不论是莳秋楼的刺杀,还是京郊挑衅般的拦轿,他皆淡然处之,甚至连一两句训斥的话都没有,这倒令唐璎有些意外。 然而此时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眼下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儿得去办。 次日,右都御史的值房内。 姚半雪对唐璎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他一袭白衣胜雪,容色卓绝地倚在窗头,墨发高束,眸色清寒,面前的案几上还摆放着两只斗彩灵云纹杯,室内水雾袅袅,茶香四溢,显然一早便做好了迎客的准备。 灵云纹杯是之前就烫洗过的,修长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摩挲过其中一只,感受着杯面的热意。 “何事寻我?” 这是二人自湖心亭一别后头一回见面,尔来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雪中玉人便一改往日的局促,眉眼清寒,面色漠然,一如出尘的孤鹤。 唐璎在他对侧落座,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来意—— “下官为招安一事而来。” 关于此事,她在安丘县便动过念头,也跟那盗匪头子郭杰提了,彼时的郭杰并未立马回拒,态度上却仍然有些犹豫。 唐璎倒也理解他的顾虑,自古以来,盗匪对官府、朝廷之类的官方势力有着近乎天然的敌意,他们萍踪浪迹,四海为家,散漫惯了的人,又如何甘心被人所困? 然而,因着青州府疫情之事,郭杰等人对姚半雪抱有绝对的信任,几乎唯他马首是瞻,若是由他出面作保,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这也是唐璎来此的目的。 姚半雪闻言却并未立时表态,而是瞄了眼她膝盖的位置。 圆润的膝骨被赤色的官袍所覆,似两颗饱满的琉璃珠,官服上还沾着雪粒,衬着她玲珑的身躯,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姚半雪不由分说地拿起贡掸,三两下扫去了她膝头附着的碎雪星子,将一条毡毯搭了上去,随后又往炭盆内添了些银炭。 毡毯是女式的,毯面上印着繁复的缂丝工艺,触之绵软厚实,与满室的刑文案卷格格不入,显然不是值房内原本就有的东西。 银炭烧得很快,热意侵蚀下,室内温度随之升高,唐璎的脸也随即变得赤红。 黎靖北的靠近总是炽烈而直接的,透着蛊惑人心的暧昧,而姚半雪的示好则是悄无声息的,如春雨般涓细流长,连绵不绝,一行一言皆充满了得体的克制。 思及这些情爱之事,她不免有些窘迫,凝神间,一道低泠的嗓音响起—— “担保人我倒是愿意当,可郭杰等人的利益,你要如何保证?” 唐璎顿了顿,很快回过神来,微一思索,缓缓吐出三个词—— “赋税、官职、名誉。” “怎么说?” “其一,赋税。” 唐璎微微垂首,一双无辜的鹿眸中透着清润的光泽。 “在我咸南,士农工商,无论是哪个阶层的民众俱有纳税的义务,然而郭杰等人自然算不得‘民’,也未曾缴纳过税款,皇室若真追究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是以下官以为,免除他们曾经的赋税乃是招安的第一步。” 听言,姚半雪不置可否,寒眸中的审视却逐渐变得专注。 “继续。” “其二,官职。” 唐璎捧起杯盏小啜一口,清汤的润泽下,干燥的喉咙立刻变得湿润。 “正所谓心诚才是招安的关键,盗匪们对上的忠诚度都很高,既如此,我朝不若将郭杰及其亲信收买,视能力许以高官厚禄,对下行安抚政策,善待其亲眷,教化其后嗣,若是能获其忠心,于朝廷而言,又是一支精锐良师。” 还有一点她没明说—— 盗匪们没脸没皮惯了,向来恣行无忌,野路子又多,对朝中那些脸皮薄,心思重,官位高,讲起话来又喜欢弯弯绕绕的老臣来说倒是很好的制衡。 “其三,名誉。” 说着说着,她的思绪也愈发清晰起来—— “郭杰等人横行乡里,欺行霸市,虽未收过不义之财,蓄意打压过良民,却也做了不少烧杀抢掠之事,可归顺之后若有官职傍身,朝廷再加大对其功绩的宣传,一行人必会顾及己身名誉,不愿再行不义之事。” “当然——” 她凝视着茶雾,眸中闪过谦卑的光,“这些都只是下官个人的一些薄见,招安的具体适宜还需陛下首肯,兹事体大,下官不敢独做决策。” 唐璎自认为她方才的一番游说还算有理有据,可一抬头,却发觉姚半雪专注的瞳眸中早已溢满了讽刺—— “你这是在拿郭杰当枪使。” 他的声线透着泠寒。 她亦不甘示弱,“是又如何?” 对于这件事儿,唐璎倒是十分坦然,“郭杰所带领的,乃是一支由数百名壮丁集结而成的队伍,他们逐队成群,声势浩大,若是长期放任下去,势必会为我朝招来祸患。” 姚半雪轻笑一声,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道—— “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闻言,唐璎愣了愣,却并未否认他的话。 人越往高处走,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不尽相同,若是换做从前,她势必会为郭杰受制于人的不易而扼腕,然而见过青州府赤地千里的惨境之后,比起郭杰个人,她更怜悯祸乱中的百姓。 窗外飘着细雪,狂风呼啸而过,雪粒 落到窗牖前结成银霜。 空茫的白幕下,姚半雪沉静地凝视着她,眸光起跃不定—— “你的心究竟是向着朝廷,还是陛下?” 他的诘问十分尖锐,曾经的唐璎或许会着恼,然而此刻的她内心却激不起一丝波浪。 “社稷安稳最为重要。” 她坦然地回视着姚半雪,眸光坚毅,“郭杰一行人,朝廷若是放任不管,任其壮大,咸南日后必有内乱,长此以往,必将兵连祸结,民生凋敝,这难道是大人想要看到的场景吗?” 言讫,她又垂眸缓声道:“无论如何,大人赠剑与我的当日,我便承诺过您,在为官的这条道路上,寒英必当守心如一,慎终如初。” 她今日是来求人的,立场要坚定,话却不好说得太硬,遂补了后头这一句。 姚半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食指持续摩挲着杯壁,半垂着眼睫意味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淡声道—— “明日我去找郭杰说说。” 这便是同意了。 唐璎暗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瞥见他如画的眉宇间染着深沉的不悦,正独望着窗外的雪幕出神,握着杯壁的玉指无意识收紧,手部青筋毕现,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整个杯盏碾碎。 气氛陡然间降至冰点,唐璎明白,他在为她方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感到不悦。 姚半雪是个孤寒的君子,向来穆如清风,恬不为意,他的不悦从不宣之于口,却又宛然在目。 可她要如何回答呢? 她所行所想自然是向着朝廷的,这一点她问心无愧,可黎靖北呢?做决策之前,她当真一丝一毫也未曾考虑过他吗? 她想,她答不出来。 月夜高悬,烛芒幽静。 姚半雪虽未主动赶她走,可稍微识趣一点儿的人也该明白,是时候离开了,然而—— “两年前的小年夜,下官去照磨所查阅罗汇的案卷时,偶然间路过竹林,无意听到了您和曹大人的谈话……” 头顶是姚半雪威压的目光,唐璎却挺直了腰板,无暇他顾。 黎珀的归京令她胸中陡然生出了一股不详之意,而根据姚半雪和曹佑之前的对话,两人显然知道点儿什么,而今曹佑已殁,她能询问的人便只剩下姚半雪了。 “据曹大人推测,莳秋楼的行刺或是福安郡王所为,谈及郡王殿下的目的,您似乎说了句‘反向障眼法’”。 唐璎定定地凝视着姚半雪,眸色坚韧—— “敢问大人,‘反向障眼法’是何意?” 同以往一般,姚半雪并不打算正面回应她的问题,月夜下,俊逸的面容依旧透着阴寒,过了许久,才半垂着眉眼道:“郡王殿下之事,本官无可奉告。” 他凝视着窗棂上的寒霜,眸光也再次变得清幽—— “你既这般得圣心,何不去亲自问问陛下?” 唐璎闻言微愣,眸中跃过一丝慌乱。 问黎靖北无疑是最直接的办法,然而近几日她心绪杂乱,早已决定对他敬而远之,若是再寻过去,岂非前功尽弃? “说起来……”她忽然想起一事,“陛下下令放火之前,曾派人搜查过易显的主宅、别庄,以及他在青州府各处购置的宅邸和商铺,其中贪银、蛊虫、账册俱在,却唯独少了一物” 唐璎凝视着姚半雪,目光忽而变得深切—— “易显与曹大人的往来信件。” 易显天性谨慎,惯爱狡兔三窟,就连早些年和齐向安之间的通信都被他特意收进了漆木匣中,着专人看守,又怎会轻易销毁曹佑的? 然而,当黎靖北的亲军卫赶过去之后,却并未在易显的主宅和别庄中搜查到相关书信,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那些人赶到之前,信件就已经被人带走了,至于带走的人是谁…… “大人去青州府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拿回那些信件吧。” 制伏盗匪后,两人从安丘县回到小院,姚半雪便跟她“敞开心扉”聊起了地旱案的始末,临了还补了一句——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老师的要求。” 此话乍听无异,然而细品之下,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姚半雪是受了曹佑的嘱托才去的青州府,为的就是完成老师生前的未竟之事——即在易显与齐向安彻底决裂之前,不断为他制造危机感,挑起他对齐向安的仇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姚半雪所言有刻意误导之嫌,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去别庄,成为易显最为忌惮的目标,而后声东击西,令张小满趁机拿回易显与曹佑的通信,守得他死后清名。 换言之,她被利用了。 姚半雪的那趟青州之行,自始至终都是他自愿而去的,而非曹佑“临终所托”。 然而—— “你若是想将书信的内容公诸于世,尽管拿去。” 姚半雪取出一沓信件,挥袖扔在案几上,面色阴沉,眸中闪过自我厌弃的伤感。 印象中的姚大人总是云淡风轻,安之若素,从未如现在这般自厌过,唐璎见之不由胸口微沉,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态度,遂低下头,将信件推了回去—— “我只是想和大人以心换心,彼此信任,毕竟那日在湖心亭,我们” “——是以我对姚大人,也愿像对利芳、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谈及湖心亭,两人都有些尴尬。 姚半雪的眸中清晖一片,却又似湃着碎冰的古潭,幽静而深沉。 须臾,他敛起悲容,态度也跟着软和了下来。 “泄露皇家秘辛乃是死罪,莫说我故意隐瞒,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锦州问问舒太妃。” 110-120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你想不想改变命运?”…… 翌日朝会,唐璎将招安一事启奏天子,却被黎靖北当众驳回,并斥责盗匪居心不净,顽皮赖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扰乱社稷之嫌,严令朝廷不予接纳。 此令一出,唐璎不免有些疑惑,她生辰次日分明跟黎靖北提起过这事儿,彼时的黎靖北并无异议,为何这会儿态度又变得这般强硬? “章大人——” 散朝后,张己追出殿外叫住了她,随后又递给她一道密折—— “陛下吩咐,招安一事让您和姚副宪全权负责,且”他顿了顿,眼神微闪,“此事不宜声张。” 摊开密折,唐璎粗略地扫了两眼,上面果真记满了有关招安的具体事宜,一条一例,纤悉无遗。 很显然,天子对此事十分上心。 可所谓招安,说到底就是为了向受降者展现朝廷包容的态度,笼络当权者潜在的威胁,这般恩举,不就是要闹得人尽吗皆知?为何黎靖北做起来却这般谨小慎微? 不同于康娄的粗枝大叶,张己是个心思极为缜密之人,唐璎虽奇怪黎靖北前后的态度,却也明白没有天子的授意,张己必会守口如瓶,不肯多说一个字,遂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道了声“臣接旨”便去都察院寻姚半雪了。 两人 昨日不欢而散,今日再见,气氛依旧有些紧张。 唐璎将密折呈给他,随后就事论事地谈起了招安的具体细节,言语间并未涉及其他话题,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似是心有灵犀般,姚半雪阅览完密折,也只是简单应了句“本官知道了”,并未多言。 晌午一过,他便带着圣上的密旨去了京郊。 早在安丘县,唐璎便向郭杰一行人提出过招安的想法,彼时的郭杰虽未立刻同意,却也愿意看在姚半雪的面子上答应她上京的邀请。 盗匪们人多势众,身份敏感,一旦踏入京畿之地便是死罪,是以他们如今只能卸了兵器,临时驻扎在京郊的某个村落里,等待唐璎的消息。 有姚半雪做担保,招安一事进行得很顺利,几番游说之下,郭杰等人很快就表现出了归顺的意思。 未时方过,姚半雪便冒雪回到了都察院。 唐璎为她斟了一盏热茶。 “如何了?” 值房内烧着炭盆,姚半雪卸下大氅,抖开零星的雪沫,敛眸淡声道:“朝廷提出的大部分条件郭杰等人都能接受,可唯独一点——” 他啜了一口茶,瞥见唐璎绯袍下素白的手腕,如羊脂半玉润可人,目光微微有些凝滞,耳根泛起点点赤意。 半晌,又偏过头去缓声示意道:“统领者。” 唐璎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盗匪们既然接受了招安的条件,日后必将听命于朝廷,却又因其天性放纵,不愿完全受制于人,寻找能制得住他们的统领者便成了最大的难点。 “——我倒是有个人选。”唐璎出声道。 盗匪们作风强硬,不服管教,统领者自身须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将他们降服,与此同时,还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让那群蛮子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朝廷。 而她心中的那个人,无论是在以柔克刚,还是“以刚克刚”方面,都是上佳的人选。 “谁?” “远宁伯之女。” 姚半细细思索了一番,并未作出反驳。 敲定完人选之后,唐璎酉时便去了远宁伯府,却又得知伯府的两位小姐俱不在府中,辰时一过便随舒姨娘去城西赏梅了。 唐璎闻言微愣,心中疑窦丛生—— 建安城的大雪自卯时起就未歇过,外头风饕雪虐,寒风侵肌的,道路泥泞难行,几位女眷何时赏梅不好,却偏要挑在今日? 城西的梅园就一处,唐璎赁了顶轿便赶了过去。 她到时,伯府的女眷们都已经离开了,洒扫的仆役告诉她,母女三人往长宁寺的方向去了。 几番辗转,她终在城西的一间古寺内寻到了周惠和周年音。 周氏姐妹见了她皆有些意外,脸上很快扬起和善的笑容。 近一年未见,姐妹俩似乎没什么变化,姐姐依旧雍容娴雅,眉宇间隐约可见飒爽之意,妹妹瞧着似乎开朗了许多,不复往日的局促腼腆,见了她还主动打起招呼—— “寒英,久违了。” 春闱过后,唐璎远赴青州府出任监察御史,周年音去了京师衙门,而落榜的周惠则在家备考来年的武举。 武举的竞争性虽不若文试那般激烈,可赴考者大多为男性,于体能上有着天然的优势,而周惠于武学上虽然有着卓绝的天赋,却空有一身蛮力,在技巧、速度、以及敏锐度方面皆称不上个中翘楚。 长此以往,若无高人指点,她很难在来年的武举中脱颖而出,而远宁伯府那头自是不愿在这个最不起眼的庶女身上多下功夫,延请名师什么的,就更属无稽之谈了。 如此一来,倒是正好。 唐璎俯身,将周惠的斗篷拢紧了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年音和阿惠也来给药王菩萨上香?” 问及来意,周惠显得支支吾吾的,瞳眸略带慌乱地扫向身后的宝殿,几息之后,咬着朱唇含糊地“嗯”了一声。 唐璎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药王菩萨的生辰乃四月二十八,未曾想阿惠这般虔诚,竟提早四个月前来祭拜。” 此言一出,周惠的脸色瞬间涨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旁的周年音也不悦地拧起了眉。 “尔等今日外出一事,伯爷可知情?” 未等周惠出声,周年音便抢先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出门之前便向父亲身边的方嬷嬷交代过了。” 唐璎不依不挠,“知道的是赏梅一事,还是……”她顿了顿,“‘祭拜药王菩萨’一事?” 闻此一言,周年音神色微变,和周惠对视过一眼后,又看回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究竟想打探什么?” 唐璎狡黠一笑,直言道:“你跟阿惠来长宁寺的目的。” 话虽如此,可她本人其实对伯府的内宅隐私并不感兴趣,只是周氏姐妹的言行太过反常。 据梅园洒扫的仆役交代,来长宁寺的女眷共有三人,而伯府的下人也说了,是舒姨娘带姐妹俩出的门,如此一来,舒姨娘又去了何处? 唐璎望着香火绵延的大殿,决定诈诈姐妹俩。 她问两人是否为纪念药王菩萨的诞辰而来,周惠认了。 先不说药王菩萨的诞辰是几时,单从大殿内唱着《往生咒》,以及周惠频频朝殿内张望的动作来看,若她没猜错,舒姨娘应当在里头偷偷祭奠着什么人。 可蹊跷的是,伯府近日并无大丧,而且就算有人过世,也该是由伯爷和伯夫人带着一干嫡系子嗣前来祭拜,而非舒姨娘所引。 远宁伯周怀录常年在外眠花宿柳,声色犬马,鲜少过问后宅之事,对小妾带着姐妹俩出府散心一事也未必会上心,然而周氏姐妹俩的反应着实超乎她的意料。 “寒英,我们……” 连声诘问之下,周惠似乎泄了气,她再也忍受不住,红眼眶辩解道:“我们当真没干违逆的事儿。” 一旁的周年音脑子还算清醒,昔日章寒英在太和殿上舌战群儒的风采犹然在目,如今她官至三品,洞察力也比从前强了不少,若是有心要查,未必不能查到真相。 与其等她主动来挖,不妨就此卖都察院一个人情,横竖她们也未行恶事。 “我们在祭奠已故的二哥,今日是他的忌辰。” “二哥?” 唐璎听言微微一顿,远宁伯还有别的孩子? 周年音颔首,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二哥是舒姨娘的孩子,自出生起便夭折了,我跟阿惠都没见过,今日之行,也是舒姨娘坚持要来的。” 这倒有点儿意思…… 据唐璎所知,远宁伯的子嗣共有五人,即周夫人所出的嫡系一脉,也就是周皓卿、周长金、和周年音三人,以及舒姨娘所出庶系一脉,即周诚和周惠兄妹俩,仅以序齿来看,行二的理该是嫡长子周皓卿,远宁伯府对外也是这般宣扬的。 这故去的“二哥”……究竟是从何时冒出来的? 周氏姐妹俩的神情不似作假,神思流转间,唐璎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往昔在书院时,那人对周惠的态度便称得上“过度关心”,而后她赴任青州府,马车经过京郊时,恰逢远宁伯在山庄举办寿宴,也曾瞧见那人提着礼品欲去赴宴。 这一桩一件,无不说明那人与远宁伯府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一点—— 墨修永生于立春,与这位“二哥”的忌辰似乎完全合不上。 恰在此时,吟诵声戛然而止,一位年逾五旬的女子自殿中缓缓走了出来。 女子一身深绿色的软银轻罗绣花棉袍,外罩同色青莲绒灰鼠披风,身形高大,气质卓绝,秀发墨中带白,鬓角处还轻轻贴着几缕银丝,浅褐色的瞳眸中闪烁着沉毅的光。 此人正是周诚和周惠的生母舒姨娘,同时也是福安郡王的母妃舒太妃的庶姐。 今日是她次子的忌辰,思及过往,难免叫人心中不畅,可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眼眸中并无哀色,只有一派岁月静好。 见了唐璎,舒姨娘明显一愕,眸中闪过欣喜,转而微微福身,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妾周舒氏见过章大人。” 舒姨娘乃稳静之人,向来端秀内敛,沉稳持重,周氏姐妹似从未见她这般笑过,不由看了看唐璎,又瞧了瞧她,眸中皆闪过惊异之色。 唐璎自己也很疑惑,她与舒姨娘素未谋面,她为何会认得她?还摆出一副乍见故人的欢喜模样? 不仅如此,舒姨娘还对她十分关照,一会儿夸她神清骨秀,仙姿玉质,一会儿怕她冷,欲将身上的斗篷卸给她,一会儿又怕她饿,连着塞了几枚供果给她,字里行间殷勤之至,只怕是对伯府的两个女孩儿都没这般周全过。 唐璎稀里糊涂地一一婉拒了。 思及此行的目的,她将 周惠叫到一旁,简单解释了招安一事的前因后果,随后问及她的意向。 “我?做统领?这……” 周惠显然有些抗拒,想也没想便红着脸推脱道:“寒英,我不行的……” 唐璎理解她的顾虑—— 长久的压迫之下,周惠虽有独立出府的意志,可真正行动起来却相当不易。平日里说句话都要盘算个许久,更何况是脱离家族独挑大梁的大事儿。 深宅大院里头待惯了的人,自来谨小慎微,每走一步都充满了忧惧,唯恐行差踏错,令自己的后半生万劫不复。 然而,周惠于郭杰一行人而言无疑是最佳的统领人选。 其一,她武力超群,所当无敌,轻易镇得住那群慕强的盗匪们。 其二,她安分守己,慎独慎微,又听命于朝廷,轻易不敢起异心。 对下威重令行,对上赤胆忠心,这便是成为盗匪统领最重要的两大特质。 “拿出你在太和殿上的勇气。” 唐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周惠的肩,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望着眼前的女子,清润的鹿眸中满是专注,“上殿弹劾傅君之前,还记得你对孙尧说过什么吗?” 周惠抬起头,眸光一凛,神色间微微有些动容。 “——当官的怕掉乌纱帽,受重视的嫡系子女唯恐祸及门楣,反倒是那些随时会被舍弃的草芥,才有不顾一切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察觉到她面容的变化,唐璎温婉一笑,趁机在她耳旁蛊惑道—— “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想不想改变命运?” “我” 想到周夫人的苛待,想到隐忍的母亲,想到遥遥无期的武举之路,周惠最终还是坚定了决心—— “我想!”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本官从不屈打成招。…… 将周惠举荐给姚半雪后,唐璎去了趟北镇抚司,由周皓卿和孙少衡两人引着进了昭狱。 这是她第三回探访昭狱,不同于先前见到孟阿婆的悲悯,又或是见到宋怀州的愤慨,这一回,她的内心只有近乎诡异的麻木。 夜静更阑,月影横斜。 透过跃动的火焰,草堆上隐约可见三人的轮廓,他们目光涣散,神情恍惚,双手双脚皆被厚重的镣铐所捆缚,筋骨俱断,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 素黄的麻衣被深暗的血水浸湿,皮肉粘黏其中,偶有血水滴落而下,尤显狰狞可怖。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榆树街暗杀行动中存活下来的三名刺客,被周皓卿抓获后随即送进了昭狱。 唐璎默然垂首,目光变得有些暗沉。 其中两人分别受了拶指、断脊的极刑,俯卧在草堆上奄奄一息,急喘着气。 另外一人听到动静后赶紧起身查看,在见到周皓卿和孙少衡的一瞬间,眸中闪过强烈的惧意,当即被吓得失了禁。 饶是如此,这两位锦衣卫的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只是在闻到秽物的异味后微微皱了皱眉。 孙少衡唤了声“章大人”,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三人,唐璎内心微沉——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面锦衣卫的狠戾。 她微微俯下身,问那名未受极刑的囚徒:“你们是千秋阁的人?” 囚徒闻言微微一愣,很快将目光从周、孙二人的身上调了回来。 眼前的女子容色清秀,气质端然,静若孤松挺立,动如芙蕖轻摇,冰清玉润,绯衣翩然,于满室的血腥中无疑是最为亮眼的一道风景。 被那双幽深的鹿眸审视着,囚徒缓缓垂眸—— “是……” 周皓卿和孙少衡俱在,唐璎不便过问绿眼之事,只继续追问他—— “易显向何人买我的命?” ——倘若真如绿眼所说,他是被黎珀派去榆树街救她的,那么下令杀她的人,或许属于千秋阁的另外一派。 “是是少主。” 唐璎蹙眉,千秋阁的少主可不就是黎珀吗……这人既派人杀她,却又让绿眼救她,前后岂非矛盾? “还敢撒谎!” 她眸色骤变,吩咐一旁的孙少衡—— “孙大人,动刑!!” 副都御史乃朝廷正三品的官,比孙少衡这个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还要高上一级。唐璎有令,他不敢怠慢,拿起火钳就要往那囚徒的脸上戳。 囚徒惊惧之下愤然阖上眼,千钧一发之际,唐璎按下孙少衡的手腕,回眸轻笑道:“原来你才是骨头最硬的那一个。” 囚徒闭眸不语,眉宇间藏着忍耐。 然而,他身旁那个受了断脊之刑的同伙却似遭不住了,拱曲着身子三两下爬到唐璎跟前,捧着她的官靴惶声道—— “是是舒太妃下的令!” 此言一出,三人神色剧变。 周皓卿和孙少衡齐齐偏过头,似是不敢直面这隐晦的皇室秘辛,唐璎的脸色亦变得极为难看。 须臾,她缩回那只被囚徒握在手里的脚,兀自陷入了沉思—— 舒太妃乃太祖皇帝的宠妃,亦是福安郡王的生母,若黎珀是千秋阁的少主,舒太妃为该组织背后的首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他们母子若想起事,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吗? 皂靴上印着几个斗大的血指印,于火光的映射下尤显诡谲,湿冷的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腐腥味。 孙少衡蹲下身,欲以官袍拭去她靴面上的血迹,却被唐璎制止了—— “孙大人,我自己来。” 说罢便掏出一只绢帕,迅速将靴头擦拭干净,复又转眸看向那几名囚徒—— “舒太妃为何会接易显的单?” 关于这一点,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阁虽然一命难求,其首脑却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接单之前,阁主也会多方考量,评估被杀之人是否会对阁中势力造成影响。 而她彼时不过一七品监察御史,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勉强将易显拉下马,又如何会损及其他人的利益? 舒太妃母子若是真想夺位,针对黎靖北一人便够了,为何会将矛头对准她? 更何况…… 唐璎垂眸,耳根渐渐泛起薄红—— 那群人若是明白黎靖北的心意,便不会轻易伤了她,如此岂非打草惊蛇? 断脊的囚徒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清楚舒太妃此举的用意,另外两人则始终缄默不语,神情间未见变化,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气氛有些僵硬,周皓卿轻咳一声,附在她耳侧提醒道—— “千秋阁便是由太妃娘娘一手创立的,就在她……咳咳……隐去锦州之后。” 说起“锦州”二字时,他目光微滞,似乎有着什么难言之隐。 联想到千秋阁如今的作为,唐璎微讶—— “千秋阁恶名在外,朝廷竟放任不管?” 听她提及此事,周皓卿无奈地叹了口气,火光将他轮廓分明的俊容映得愈发清晰。 “千秋阁原先只是一个扶倾济弱的组织,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清誉极盛。” “彼时先帝才登基不久,北梁异动,人心未稳,为了体现朝廷对民间组织的包容性,替咸南皇室拉拢民心,千秋阁起势时,先帝非但没有下令将之铲除,反而大肆封赏,许以特权。渐渐的,先帝顺利坐稳了皇位,北梁那头也安分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妄议先皇乃大忌,后面的话周皓卿没明说,唐璎却已经猜到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支由他一手扶立起来的队伍会在日后舍弃初心,背恩忘义,而后一步步壮大,以致对皇权构成威胁。 倘若之前的几场行刺皆为舒太妃授意,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她要么被人控制了,要么从一开始建阁的目的就不纯。 而反过来想,舒太妃若只是受了易显的钱财才会对自己下手,那她为何要派人去莳秋楼刺杀黎靖北?黎珀又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一切的一切,依旧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审问完刺客,孙少衡还有公务在身,打过招呼后便先行离开了,唐璎却忽而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周皓卿—— “大人若是得空,劳请您引我去会会刘友。” 许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周皓卿的态度显得十分配合,二话不说便将她领到了刘友的牢房前。 “大人请——” 凌乱的草席上躺着一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乍眼望去,身上的皮肉未见完好,显然曾受过不少折磨。 他就这样潦乱地卧在草席上,双目紧闭,形同死人,只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他仍然活着。 刘友曾是龙骧卫千户,亦是傅府的忠仆,傅君财资困窘时,便是他将箭美人的制取之法告诉了他,为傅君提供了一条生财之道。 唐璎知道他正醒着,索性开门见山—— “箭美人于嘉宁年间便被列为了禁毒,相关书籍也被先帝下令焚毁,你的那些制毒图纸从何而来?” 刘友并未回答她的话,不仅如此,他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下。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喘息道:“大人请回吧,箭美人一事我无可奉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却不见多少惧意,似乎早已了习惯了这备受折磨的日子。 望着草垛上这滩不成人样的“肉泥”,唐璎不免有些心酸—— 为刘友的愚忠。 刘家满门忠仆,刘父是,刘友也是。 只因傅君临死前未曾供出齐向安等人,亦未交代过禁毒的来源,刘友便要替他守着,死也要守着,哪怕故人早已离去。 “简直冥顽不灵!” 周皓卿抄起虎钳意欲动刑,却被唐璎阻止—— “周大人且慢!” 她令孙少衡动手不过是唬人的假把式,从未想过真正对囚犯处以极刑。 况且刘友这样的人,用了刑罚又能如何呢?这两年来的折磨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唐璎依旧记得她殿试那日抽到的题目——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尚之实而讳其名论,夫以为如何?” 而她给出的答案是——儒法相结合。 执政者既要手腕强硬,严刑峻法,又要怜贫恤苦,以宽服民,国家方可长治久安。 试策后,黎靖北并未立即批红,他是天子,若是贸然展示自己宽宏的一面,势必有损威仪,于治国无益。 唐璎理解他的做法,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黎靖北隔日竟将她的试题连同答卷一并挂入了文华殿的讲堂内,供各大宗亲名儒之后瞻仰。 自那时起他便明白,铁血之下,那位看似阴狠的天子依旧怀有一颗仁义之心,只是这样的宽仁,他不屑得向世人展示罢了。 普天之下,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愿景—— 安邦之道,当以法治国,以智治国,而非以刑治国。 “——本官从不屈打成招。就算你不说,我亦会寻出真相。” 落下这句话,唐璎拂起袍袖,转身离开了牢房。 夺命的痛感并未如往常一般袭来,刘友困惑地睁开眼,却见那道绯色的倩影早已远去,穿堂风呼啸而来,肆意鞭笞着他皮开肉绽的脸庞,带着微微的钝痛,终将他死寂的眉眼揉开了一丝波澜。 从昭狱出来后,唐璎又去了趟龙骧卫,找到刘友所属的千户所,随意抓了名小兵问—— “你们刘千户平日同谁走得最近?” 刘友乃朝廷钦犯,小兵闻言顿时心生警惕,却见他一身赤色官袍,腰间还挂着都察院的官牌,只一瞬,神色又变得恭敬起来。 “刘大人生性寡言,家世不显,鲜少有同僚愿意巴结,而他自己也不喜与人结交,饶是如此,他对我们所里的这帮兄弟还是挺够义气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会逐一同大家伙儿分享,所里一旦出了事儿,他都会头一个顶上。” 忆起往事,小兵眸中划过一缕黯然—— “大人性子孤僻,就算是所里的兄弟也很难走入他的内心,可唯独一人,早些年似是救过大人的命,大人对他也格外上心些,偶尔还邀他来所里小坐。” 刘友的救命恩人…… 难道是傅君? 饶是心中已有答案,唐璎仍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谁?” 问及对方的身份,小兵却摇了摇头,“不认识。” 说罢又补充道:“那人来得不勤,反倒是刘大人常常去人家家里蹭饭,前些年那人乔迁新居,大人还去帮过忙,那人家中古籍甚多,嫌搬走麻烦,索性将那些遗世孤本一股脑儿赠与了大人,大人回来后还一连乐了好几日呢!” 唐璎蹙眉,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傅君从未搬过家,谈何乔迁? 很明显,小兵口中的“那人”并非傅君,乃另有其人,还有就是…… 古籍……遗世孤本……赠与…… 她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到了什么。 制毒图纸! 箭美人的制取信息,极有可能就隐藏在“那人”家中的那些“遗世孤本”里头,而后又被他“偶然”转赠给了刘友,刘友再由此找上傅君,与他共谋财路。 思及此,唐璎顿时不寒而栗,紧接着又问起“那人”的体貌特征。 小兵却说没注意,“那人每回过来都只在大人的值房内坐会儿便走,下官也没怎么同他打过照面,不过……” 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随后凑近唐璎悄声道:“听值夜的几个兄弟说,那人似乎是锦衣卫镇抚使的亲弟弟……” 锦衣卫镇抚使…… 唐璎猛然一滞,裴序!! * 次日宵禁一过,唐璎便带上牙牌匆匆入了宫。 察觉到自己心绪的变化,她原是想躲着点儿黎靖北的,然而此番情况特殊,她若再避,他家都要被人偷了!! 她这头着急忙慌的,到时却发现某人正半倚着轩窗品茗赏雪,姿态悠闲,气度从容,见了她,狐眸中浮起一丝意外,却又很快被笑意所染—— “阿璎来了?” 唐璎不欲同他多言,上来就直奔主题,将榆树街刺客的口供悉数告知,随后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臣怀疑舒太妃及其子福安郡王皆有不轨之心,意欲窃国。” 黎靖北对她的猜想未置可否,眸光一转,忽然看向她的鞋—— “你今日去了昭狱?” 唐璎微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靴面,想了想,陡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为了加快审讯的程序,三司普遍设有自己的刑房,都察院也不例外,而锦衣卫和昭狱则直属天子所辖,其所讯案件朝中官员均不得过问,而她非但插了手,还将这探来的消息直接晃到了正主面前……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确——她僭越了。 饶是明白君王的顾虑,心中仍不免有些微微的刺挠。 唐璎压下胸口不适,方欲诚恳道个歉,一抬头却发现这家伙正一脸专注地盯着她的脚琢磨—— “尺寸似乎小了些,料子也差,底板微薄,走起路来怕是有些硌脚……” 见唐璎朝他望来,妖冶的狐眸中蓄起温柔的蛊惑—— “这鞋瞧着本就破旧,既然弄脏了,就该换双新的,朕一会儿就宣尚衣局的人过来,让他们比着你的尺寸重新定做一双。” …… 唐璎有些语塞,这靴是姚半雪专程在乐沙鞋坊为她定制的,设计巧妙,工艺繁杂,一匹布料万金难求,哪儿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眼下舒太妃的事儿还没个着落,黎靖北又道—— “几日后,朕欲去兴中看看。” 又要微服私访? 唐璎蹙眉,“陛下不是才从青州府回 来吗?” 黎靖北却是无奈,“皇叔邀朕去兴中赏花,朕怎好拒绝?” ?? 他说的那是花吗?分明是毒中霸王曼陀罗! 黎珀那家伙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黎靖北的心态却很好,甚至还邀她一同前往,“兴中景好,此去就当散心了。” 言讫,他又眨了眨那双魅惑的狐眸,眼波流转,风流蕴藉。 “朕若是遇刺,章御史还可替朕抵挡一二,放心,你若护驾有功,朕定会将你风光大葬,名垂青史。” 还有闲心开玩笑…… 他似乎笃定了此行不会出事儿,唐璎心下稍安。 两人用过早膳,黎靖北似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句—— “招安一事如何了?郭杰等人可还……”他顿了顿,“‘顺从’?” 唐璎“嗯”了一声,眉宇间却隐有几分忧色—— “周惠过去有几日了,也不知她适应得如何,盗匪们又可还服管。” “——郭杰会听话的。” 黎靖北笑了笑,长指一伸,递给她一封信,“你若实在担忧,将这道‘密旨’带给他即可。” 尺素极薄,带着清幽的墨香,唐璎伸手接过,盯着浅色的套封微微有些走神。 不妨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想看便拆。” 话虽如此,但密函的封口处早已落了火漆,唐璎说什么也不好“私拆”密旨,只瞟了两眼,旋即将之收入囊中,敛容沉声道—— “陛下圣令,臣必会带到。” 黎靖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后出其不意地俯下身,手往她肩上一搭—— “章大人累了一日,朕给你按按。” 唐璎顿时心生警惕,这家伙……别又给她整那宠妃魅惑君王的那一套…… “美人儿”缓缓靠近,眸亮如星,唇朱如血,紧绷的颌骨下是流畅的颈线,勾人的锁骨若隐若现,带着空灵的兰花香,一寸一缕温柔地腐蚀着人的感官。 唐璎心里痒痒的,甚至还有些发慌。 平日里连沉檀龙麝都不屑得熏的家伙,今日套路奇多。 “阿璎,近日你似乎有些躲着我……” “美人儿”下垂的长睫似一根根细密而轻柔的羽毛,魅眸下的泪痣我见犹怜。 “别推开我,好吗?” 唐璎被他扰得心神意乱,回神前竟鬼使神差地“哦”了一声。 就在这时,喜云闯了进来—— “陛下!不好了!有人在敲登闻鼓!!” 黎靖北闻言起身,不悦地剜了他一眼,眸中戾色顿起—— “谁?!” 喜云的脸色亦极为难看,慌张中甚至还带了点儿惶恐。 “冯冯高氏。”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臣妇甘愿领受!”…… 冯高氏,本名高崔芝,原建安人士,后移居兴中,乃已故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 而喜云之所以那般恐惧,皆因这冯司正身份特殊,每每提及他,世人轻易便会联想到庆德帝当政时期的一则丑闻。 庆德帝是黎靖北的祖父,亦是咸南的开国皇帝,战时乃一代枭雄,一生智德兼备,骁勇善战。 至于他的兴趣,除了开疆拓土外,便只剩下赏画,即位后更是如此。 据传,当年宫中有一个名为莫同的人,乃当世第一丹青妙手,深受庆德帝喜爱,常常将之召入寝殿同席同塌,夜夜痴缠,形影不离,新帝的龙阳之好就此传开。 当然,若只是“宠妃”还好,毕竟这江山都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他老人家有点儿自己的“癖好”倒也无可厚非,可一旦上升到“宠臣”的地步,不少人可就急了眼。 莫同的升迁之路可谓平地起高楼,就连那些陪太祖皇帝打过天下的老臣都望尘莫及。 咸南建国之初,他还只是一名寻常的宫廷画师,幸得庆德帝异于常人的偏爱,一年后获封文思院大使,正九品丝工,而后出任工部郎中,又过了一年,竟被太祖皇帝直接封为了锦衣卫指挥使,承旨正三品。 昔年,庆德帝喜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上,就连年幼的唐璎也隐有耳闻,冯龄精忠报国的典故她亦是耳熟能详,可这跟冯高氏又有何关系?她为何要去敲鼓?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黎靖北颔首道—— “就算官居三品,圣恩正浓,彼时的莫同也只是挑起了官僚间的妒意,并未对社稷造成危害,而真正让他惹了民愤的,当属冯龄遇害一事。” 庆德年间,有唐瑜和尹眉这两位能征惯战的大将坐镇,北梁政权日渐式微,而兴中作为咸南与北梁的交界点,自来饱受战火折磨,民穷财匮。 两国休战之后,兴中的归属亦成了问题。 彼时的兴中既不属于咸南也不归于北梁,当地百姓多为灾民,城内壮丁俱已出逃,剩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只管要饭却不事生产的那种。 这样一个弹丸小地,地势上称不上险要,物资上亦算不上富饶,并入国土之后,朝廷还要花钱养那么一大帮子“废人”,可谓得不偿失,是以两方政府均不愿接手。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兴中的颓败也确实是由两国连年交战带来的,咸南和北梁,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摧毁这片土地的元凶。 不管是出于道德还是名声的考量,两国在休养生息之余,当权者们偶尔还是会派些使臣过去象征性地补偿点儿钱财和物资,即便杯水车薪,却也强过毫无作为。 闻言,唐璎瞬间了悟:“这使臣……难道就是……” 黎靖北微一颔首,狐眸轻敛,肯定了她的推测—— “行人司乃咸南负责对外事宜的官署,而司正冯龄,则正是受理出使一事的长官。” 说起冯龄此人,他眸中似有悲意闪过,然而更多的却是遗憾—— “彼时两国战火方歇,我朝国库亏空,民生凋敝,指挥使莫同便向皇祖父献了一计——若朝廷实在拿不出救济的钱,或可召集民间富商们一同为兴中的百姓捐银,事后视所捐财资的多寡许以官职。” “当然,此举并非卖爵鬻官,这类官职仅为示恩所设,都是些虚衔,并不占用朝廷原本取仕的名额……” 唐璎了然,莫同的用意很明显—— 士农工商,商贾最贱。为了“自抬身价”,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商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同官府搭上关系,且不论那些官职是否为“虚衔”,便是顶着“御赐”的名头,也足够他们耀武扬威一辈子。 “此计一出,皇祖父当即便允了莫同的提议,不久后,商贾们纷纷闻风而动,慷慨解囊。筹集到足量的善款后,莫同便将之托付给了行人司的冯司正,再由他亲自带队,连同赈灾的物资一起送往兴中,原本一切尚算顺利,哪料……” 哪料行至柳都门,冯龄带领的使臣队突遇劫匪袭击,货物翻洒了一地。 那场奇袭堪称诡异,使臣的车队中不仅无一人伤亡,就连救济的物资也都还在,然而筹集到的善款却被洗劫一空。 “混乱之中,他们抓住了其中一名劫匪,几番拷问之下,冯龄得知那带头盗走善款的人正是莫同的两位忠仆,即孔氏商行的两兄弟——孔青和孔玄,而他们抓走的人正是哥哥孔青。” 得知真相的冯龄欲回建安告御状,却在途中当先一步被莫同的人给杀了,那杀手不是别人,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论及往事,黎靖北的神色不免感慨—— “善款被盗后,冯龄乍感愧然,遂主动请辞留在了兴中,随后毁家纾难,扶危济困,几度出入于生死之间,终为兴中难民的温饱带来了一丝曙光。” “他这一死,群情激昂,民怨鼎沸,兴中的百姓们集体出动声讨咸南,北梁细作趁虚而入,以致边境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皆是由莫同的 “监守自盗”而引起的。 “莫同犯下滔天大罪,皇祖父非但未降其罪,甚至还保下了他的官职,民意汹涌之下,才不得不下令将孔玄斩首。” 然而就是这样的决策,却也成了太祖皇帝执政生涯中最大的败笔。 冯龄死后,庆德帝授予其一等公爵位,封其妻冯高氏为一品诰命,冯高氏拒不受封,直至庆德末年,太祖皇帝驾崩,大将军唐瑜横扫梁军,将兴中正式并入了咸南的版图,嘉宁帝再行封赏,并承诺将冯龄的遗体移入功臣墓,冯高氏才勉强接受。 经黎靖北这一说,唐璎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若说冯高氏当年有冤难伸,她大可上京找庆德帝讨要公道,可如今莫同已死,咸南也已经换到了第三代君主,她在此时跑过来做什么? 黎靖北的反应尚算镇静,道了声“去看看”,喜云便吩咐宫人去准备御辇了。 登闻鼓院臣门如市,冠盖云集,大庭广众之下,唐璎不欲与他同乘一轿,遂去马厩牵了匹最为英俊的烈马,跟在黎靖北后头出了宫。 鼓声一响,登闻鼓院当值的官员便立即将冯高氏的相关文卷呈送给了都察院。 唐璎和黎靖北赶到时,姚半雪、封敬和陈升皆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就连才升任总宪不久的赵琢也来了,不由微微有些错愕。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姚半雪见到皇帝并不意外,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然而在看到马背上的唐璎时,眸光明显一僵,旋即偏过头去,又是一副清冷如月的模样。 陈升见了她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慈和地笑了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封敬却是个无所畏惧的,一上来就指责她偷马—— “章大人好大的胆子!这青天白日的,竟敢私闯典厩署偷盗皇家马匹,简直枉为御史!!” 唐璎听得一头雾水。 封敬指了指她身下的黑马,笑得不怀好意:“你**这匹宝马,乃今上大婚那日先帝赏赐的崇烈驹,用以祝贺夫妻俩白首齐眉,风月常新。” 他好整以暇地凑近她,眯起细长的吊梢眼嘲讽一笑—— “陛下对此驹可谓爱不释手,不仅亲自喂食,更是日日擦洗,亲操井臼,你说你偷哪匹不好,偏要盗走陛下的心头宝。” 封敬看似替她惋惜,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满满的恶意,无一不在提醒着黎靖北对着这马有多宝贝。 唐璎则有些意外,清秀的眉羽微微一蹙—— 先帝赏赐的良驹? 大婚的礼单那般长,谁送过什么玩意儿她倒真未特别留意过。 成亲当日她来了癸水,劳碌了一日早已疲惫不堪,礼单便让月夜看着处理了,就连先帝亲赐的那两柄玉如意她都忘了长啥样,更何况这匹良驹?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封敬—— “今日一早,朕便将这畜生赐给了章御史,封卿在此咄咄逼人,莫非是对朕的决策有所不满?” 封敬听言狠狠一震,顷刻间便跪了下来。 “臣不敢!!” 他听得明白,君王此言不过存着敲打之意,并不打算拿他如何,然而—— 那崇烈驹可是先帝赏给今上的大婚之礼,寓含百年好合之意,今上爱惜多年,却转头就将之赐给了一介御史,难道…… 几人一番闹腾,赵琢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自从得知冯高氏去了登闻鼓院的那刻起,他心里便直打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亲自来看看,然而到后没多久,皇帝居然也来了! 瞥到御辇的那一刹那,他脑袋都是懵的,一颗心噗噗直跳,见到章寒英之后,心绪变得更为复杂—— 眼前这张沉寂了三十余年的鼓面,未及一年的时日竟连续被两名女子先后敲响……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饶是有些心劳意攘,圣上当前,却不得不故作镇静地看向鼓下的妇人。 “——何人敲鼓?” 那妇人没有理会他,两只苍老的眼睛紧盯着辇上的皇帝打量着,仿佛想要透过他的轮廓去寻找太祖皇帝昔年的身影。 晨曦下,她的眸光逐渐变得炽盛—— 这位年轻的帝王,与他那道貌岸然的祖父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他胸怀磊落,不欺暗室,在真相尚未明朗之前,还是愿意躬身前来垂询。 随后,她屈膝跪下,俯身怫然道—— “臣妇乃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此番从兴中赶来,乃是有冤情要诉与陛下听!!” 此言一出,全场寂寥。 虽然天子本人已经过来了,然而祖宗规矩不可废,赵琢缓缓屈身,低眸唤了声“冯高氏——” 冯高氏闻声抬头,却见方才那位眉宇淡然的长官此时早已面沉如水。 “你当知,在你所奏之事上达天听之前,须受三十下笞刑。” 随后,没有丝毫犹疑的—— “臣妇甘愿领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孔玄还活着。”…… 冯高氏已过耳顺之龄,一身灰黑布衣,袄絮破烂,手中拄着一根陈旧的黄木拐杖,瘦骨嶙峋,苍颜白发。 此行她未带仆役,独自一人不远万里从兴中赶来,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忍过酷暑与寒冬,风餐露宿,一路徒步至建安城,只为向朝廷呈诉冤情。 然而 她牢牢地盯着刑凳旁的裴序,苍老的黑瞳中迸射出悲愤的光—— 她的丈夫,便是在太祖皇帝的纵容之下,被这暴戾恣睢的锦衣卫给害死的。 成亲时,两人曾许下白首之约,共修秦晋之好,岂料鬓发未霜,爱人却先一步含冤离去,独留她于这浊世苦苦挣扎三十余载。 这些年来,她沉冤莫白,申诉无门,却从未想过放弃,直至风烛残年之际,所思所想,亦不过上京博求最后一把。 她本就生于建安,来之前便立了死誓—— 定要罄其所有,尽力一搏,便是将这具老朽之躯交还给故土亦然无憾。 出于对司法秩序的维护,击鼓者诉冤之前必先受刑,这也是那个人立国之初所定下的规矩,关于这一点,她上京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规矩是规矩的一回事儿,等真正下起决策来,却无一人敢动这位忠臣遗孀,就连赵琢的额头上都开始冒起了冷汗。 先不说这冯高氏如今已有六十七岁的高龄,一副残败之躯早已被岁月蹉跎得支离破碎,钟鸣漏尽之下,这三十杖打下去,她还有没有命在都很难说。 更重要的是,冯高氏的一品诰命乃是先帝亲封的,她丈夫的遗体如今都还在功臣墓里躺着,尸骨未寒,而当年的莫指挥使则可谓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莫同人都死了二十余年,却仍有不少百姓从兴中一路跋涉至建安城,只为朝他墓碑上砸个鸡蛋,扔颗粪球,甚至吐上一口痰。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经年来,莫同的墓碑上被人刻满了“贪官恶吏,其罪当诛”的字样,若非有锦衣卫的人日夜看守着,他的尸体都不知道会被世人拖出来鞭笞多少回。 不仅如此,就连太祖皇帝亦未能幸免于难—— 冯龄故去后,兴中大乱,庆德帝对莫同的纵容与包庇终于激起了满朝文武的不满,文臣对他口诛笔伐,武将与他离心离德,昔年陪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臣们也纷纷挂印而去。 兔走乌飞,日月如流,庆德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子嗣们却只顾着争权夺位。 他的垂暮之年,虽未见风雨飘摇,却也暗流涌动。 彰往察来,殷鉴不远。 昔年的教训历历在目,后世之人无不引以为戒,修身慎行。 登闻鼓之下,臣门若市,冠盖如云,在场诸人皆有职务在身,他们自诩清官,不求流芳百世,却也不愿背上“酷吏”的骂名,如莫同一般遗臭万年。 日影西斜,风雪呼啸而过,赵琢脸上的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皇帝也还在边儿上看着,登闻鼓院自来由都察院所辖,他既来了,自然该由他发话,可如何发话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他若下令笞打冯高氏,势必臭名远扬,可先圣法度在前,他若坐视不理,又岂非渎职? 下首的封敬倒是乐得轻松,微扬着吊梢眼,还不忘小声讥讽唐璎:“敲登闻鼓不是某人的拿手绝活儿吗?怎么?某人如今倒是不敢吭声了?” 唐璎却无心与他对呛,兀自凝眉沉思着,须臾,她终于从近日一系列的怪事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兴中。 黎珀自兴中而来,冯龄殁于兴中,就连舒太妃定居的锦州也毗邻兴中…… 这一切……很难说是巧合…… 而另一头。 “裴大人——”赵琢阖上眼, 终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忍痛吩咐裴序,“动手吧。” 裴序得了令,方要扶冯高氏趴下,却被一绯袍女官阻止—— “大人且慢!” 此言一出,赵琢猛地睁开眼,如获至宝般看向唐璎,瞳眸中闪烁着希冀。 “寒英可有话要说?” 唐璎颔首,方欲开口,封敬却讽笑道:“章大人身为御史,本是秩序的维护者,怎么?你这是想带头违纪?” 言罢,却遭了赵琢一记眼刀。 封敬默然闭嘴,一个转头,却发现诸臣工脸上俱写满了震然,正目含敬佩地看向章寒英,而圣上和姚副宪却并不意外,两道目光皆牢牢地锁在那赤霞般的女子身上,一个炽烈如火,一个泠寒如冰。 “非也,先圣法度,贵在坚守。” 女子的鹿眸坚定地回视着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既是太祖皇帝建国之初便立下的规矩,那该打还是得打,只是下官念及冯大人生前居功甚伟,冯夫人又年事已高,遂另想了一策,既不会乱了先贤法度,又能让忠臣遗孀免受体肤之苦。” 黎靖北适时“哦”了一声,妖冶的狐媚中烟波流转,顺着她的话浅笑道:“章卿有何高见?” 唐璎深吸一口气,敛眸铿声道—— “削诰命,由诸臣工轮流代打。” 她并未说出代打的缘由,此时此刻,众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 只要事情处理得当,缘由什么的倒也无关紧要了。 黎靖北微一颔首,从善如流,“章卿此计甚好,朕倒是无甚异议,只是冯夫人和诸卿那头……” 唐璎会意,俯身将冯高氏扶起,细声询问:“夫人意下如何?” 冯高氏愣了愣,旋即再次跪倒在地,朝眼前的女子拜了三拜,再抬头时,苍老的瞳眸中蓄满了感激—— “多谢大人!” 诰命于她而言不过一方虚衔,与其说是荣耀,不如说是屈辱,那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东西,亦是困囿了她一生的枷锁。 她这一生凄风苦雨,哪怕穷困潦倒,亦未曾受过朝廷半点恩惠,若非先帝下令将丈夫的遗体葬入功臣墓,她也万不会答应他的册封之请。 须臾,唐璎再次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妪扶起,清润的鹿眸中浸润着怜惜和悲悯的光—— “夫人不必多礼,冯大人是朝廷的功臣,我们可都记着呢。” 一滴热泪从冯高氏干涸的眼角流下,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屈辱。 寒雪翻飞,她颤抖着握住唐璎的手腕,随后看了眼刑凳,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唐璎却对她摇了摇头,转眸看向其他臣工—— “诸位呢?” 朔风呼啸而过,带起一树秃枝簌簌作响。 碧空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代忠臣遗孀受刑的行径太过离经叛道,重压之下,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全都卯足了心思盘算着利弊。 可即使如此,却没人敢真正否决她的提议。 章寒英说得对—— 冯高氏告冤一事,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甚至遗臭万年。 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唐璎不再犹豫,撩起袖袍第一个走上刑凳,俯身卧好后,抬眸看向裴序—— “裴大人还不动手?” 龙骧卫小兵先前的一番交代已然让她对裴序心生警惕,然而此刻却不是质问的时候,比起裴序,她反倒更加怀疑另外一个人…… 她话音落下许久,裴序却充耳未闻,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冯高氏,白皙的面容上布满了浓厚的忧色。 不知为何,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唐璎二次出声提醒,他才晕晕乎乎地落下了第一杖。 随着“啪”的一声闷响,唐璎将唇角咬出了血。 由于裴序的走神,这一杖的力道远不及她曾经受过的重,饶是如此,却因为下手不够干脆利落,黏黏糊糊的反倒加重了感官的疼痛。 还好就一杖。 唐璎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撑着刑凳扶腰而下。 黎靖北见状也想上前,她却对他摇了摇头。 第二个顶上的是陈升,他朝唐璎微一颔首,便卧去了她方才的位置。 宋怀州入狱后,陈升的言行也愈发谨慎了,除公事外极少与人打交道,冯高氏击鼓一事便是,他自始至终都未着一言,仅以行动表达着对她的支持。 陈升受完刑后,一个个朱紫大员闻风而动,逐一在刑凳旁列成了队。 姚半雪几步踱至唐璎跟前,与她并肩而立,一双寒眸幽幽地盯着冯高氏。 “——我还以为你会单独代她受刑。” 鼻间传来清宜的合欢香,于冰寒的雪天又添一抹幽冷。 唐璎侧过头,愣了几息才察觉到他在同自己说话,遂垂眉回道—— “有风险就该共同承担,大人您信不信,就算我指定他们其中一人替冯高氏受了这三十杖,他们也甘之如饴。” 毕竟……比起遗臭万年的风险,这点儿皮肉之苦委实算不得什么,再苦再痛,至多休养上几个月便能恢复了。 走上刑凳之前,姚半雪回过身,难得来了句—— “不错,倒是学聪明了。” 几粒雪花飘过,落于鼻尖,旋起丝丝凉意。 唐璎莞尔一笑,一转身,却陡然闯入一双深邃的狐眸。 刑凳不远处,黎靖北一身华贵的玄赤色冕服,半垂着眼睑端坐于车舆之上,就那样直勾勾地遥望着她,玉面阴寒,眸色幽冷,带着明显的锋锐和不悦,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被这雪中妖狐毫不遮掩地凝视着,唐璎的心跳好似漏掉了一拍,随后匆匆调回目光,偏过头去看裴序打人了。 此时正好轮到封敬,他见唐璎望了过来,歪起嘴角不屑地冷哼一声,一杖落下,又发出“嗷——”的一声惨叫。 封敬自小养尊处优,一路以来从未受过体肤之苦,向来骄纵惯了的人,方才的那一下足以要了他半条命。 自唐璎入职都察院的那刻起,这人便没少给她穿过小鞋,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到那“嗷——”的一嗓子后,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暗爽的。 待诸臣工逐一受完刑后,冯高氏说出了此行缘由—— “孔玄还活着。”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似是怕众人不信,她又补充道—— “臣妇曾在柳都门亲瞧眼见过他!” 此言一出,众人大震。 当年被莫同派去打劫使臣车队的“劫匪”便是孔氏商铺的一对兄弟——孔青和孔玄,而刺杀冯龄的凶犯,则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谈及孔玄,冯高氏眼眶微红,苍眸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 “事发前,臣妇已有孕在身。兴中穷苦,物资匮乏,连个像样儿的产婆都没有,夫君怜惜臣妇生产不易,遂托人将臣妇送去了锦州养胎,哪料……” 哪料那一送,竟是天人永别。 “得闻夫君死讯后,臣妇即刻从锦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兴中,倍日并行,风餐露宿,只为亲眼见那凶犯一面,行至半路,马车却突然侧翻,臣妇也不幸小产。” 说起早亡的幺儿,冯高氏垂下眸,苍老的声线中充斥着无尽的哀意,就连声音也骤然变得哽咽—— “落胎后,臣妇顾不上悲恸,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顶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了兴中,之后却被告知,那凶犯早已被锦衣卫押回了建安城,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夫君的遗体……” 冯龄遇害后,孔玄被太祖皇帝赐死。 然而,未等判斩的诏书正式下达,他便在家中畏罪自尽了。 庆德帝包庇莫同一事举国皆知,民怨沸腾之下,孔玄的死无疑让世人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可事到如今,若是连他都还活着的话 黎靖北眸光微凛,面容陡然间变得凝重,语调却依旧镇定—— “你如何确定那日在柳都门见到的人就是孔玄?” 冯高氏闻言脸色微顿,眸中 怒火更盛—— “夫君故去后,臣妇曾四处奔走,只为搜集凶犯的画像,一张又一张,从未停歇。那些画像如今还挂在臣妇家中,用以警醒着臣妇勿忘当年之耻,是以臣妇敢以性命作保,孔玄的那张脸,臣妇绝不会认错!” 她紧咬着牙,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眼前这位咸南最高的统治者—— “那个杀人凶手,哪怕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哪怕须发皆白,满头银霜,那样的面孔,那样的骨相,就算化成灰臣妇也绝不会认错!!” 冯龄、孔玄、莫同三人皆已故去多年,当年之事难辨真假,很多东西都已变得难以考据,然而这毕竟是他祖父生前留下来的一笔烂账,黎靖北不能不认。 日傍西山,红霞漫天,映在苍茫的积雪上,愈显磅礴。 暮色下,年轻的帝王只是略微沉吟了一瞬,转而模棱两可地轻轻颔首—— “朕知道了。” 冯高氏闻言却似看到了希望,旋即俯身大拜—— “请陛下还冯大人一个公道!!” 还未等黎靖北来得及发话,便有一道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陛下允臣接手此事。” 唐璎应声回头,神色微微有些意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顶头上司赵琢。 赵琢是继曹佑、宋怀州之后都察院资历最老的人,性子虽不若曹佑那般果敢,也不如宋怀州那般温沉,却天生仁厚,胸怀大义,听完冯高氏的遭遇,内心更是颇为触动,百感交集之下,遂生了主动请缨的心思。 听冯高氏说起往事,诸臣工无一不为之动容,看向赵琢的眼神更是变得肃然起敬。 然而—— “不必了。” 黎靖北步下御辇,亲自弯腰将冯高氏扶起,而后侧身面向赵琢,眸中闪过微妙的光—— “赵卿的心意朕领了,只不过这一回,朕欲亲自去往兴中一趟。”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皇帝前不久才从青州府回来,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京,朝中大权定会再次落入长公主手中,若是她由此生了异心…… 大臣们面含忧色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妄加相劝。 冯龄和莫同的纠葛乃历史遗留问题,倘若处理不当,很可能再次引发动荡,甚至内乱,一如兴中归属之前。 说到底,他们不过天子臣属,为国分忧是本分,然而事关社稷安危,他们又如何敢替朝廷做这样的主? 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柳都门一遇,纵使有着杀夫之仇,冯高氏也并未对孔玄暗下杀手,而是不远万里来到建安,甘愿忍受笞刑之苦,也要为亡夫讨一个公道。 很显然,她是一个恪守法度之人,就算是为了留住冯龄的死后清名,也绝不会让自己手染罪恶。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妪尚且如此,朝廷又有什么理由让她失望? 这种时候,唯有皇帝亲自出面最为稳妥。 冯高氏显然也没料到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会拿出如此大的诚意,苍老的眸中泪光涌动,俯身就要跪,却被黎靖北阻止—— “此去兴中路途遥远,夫人年事已高,不必再往两地奔波,在朕返京之前,便留在建安好好休养罢。” 天子面容俊逸,眸光浅淡,骨相是立体而锋锐的,五官却透着妖冶的柔和,一颦一笑皆散发着蛊惑的光彩。 “朕若寻到孔玄,势必将他带到夫人面前,令他向您磕头请罪。” 话音未落,冯高氏早已泣不成声。 须臾,她三两下胡乱抹干眼泪,颤巍巍地弯下了腰—— “臣妇拜谢君恩!” 那是一个标准的揖礼。 望着这样一幅君臣和谐的画面,唐璎却陷入了沉思。 黎靖北先前就同她提起过去往兴中的想法,似乎一早就动了启程的心思,他并非怠政之人,此行也必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 黎珀的突然归京……昭狱里的刺客……以及冯龄昔年的冤案…… 这一连串的线索,似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想要将黎靖北蓄意往兴中那边引,也不知是好是坏。 小吏将冯高氏领下去休息后,黎靖北便令诸臣工散了。 次日,旭日始旦,紫阁生辉。 皇宫内,阖宫上下都在为天子的出行做准备,钦天监测算着吉日,内十二监则忙着安排皇帝的衣食住行。 此次东巡,既然是天子当众宣布的,便算不得微服私访。 帝王出行,为显天家威仪,其声势必然要浩大,大到仪仗队、军卫、警跸的部署,小到糕点、茶叶、冬袜的安排,至纤至悉,一应俱全。 十二月初十,世爻先行,旺相顿生,乃大吉之兆,宜出行。 一切准备就绪,黎靖北卯时三刻便登上了玉辂。 然而,打头的仪仗队才将将离开承安门,宫内就发生了一起大事儿—— 金吾卫里头出了细作。 卯正,孙少衡夜巡时,忽而撞见一金吾卫正鬼鬼祟祟地窝在宫墙角发射鸣镝。 月光下,鸣镝的镞铤上隐约可见北梁皇室的图腾,他心中巨震,当即便冲上前将那小兵扑倒在地。 孙少衡的武功在锦衣卫中算是佼佼者,岂料那小兵亦不甘示弱,几番推搡之下,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 鸣镝始终被孙少衡牢牢地压在右掌之下,小兵使尽浑身力气才勉强够到了一个边儿。 这时,更多举着火把的锦衣卫闻声赶来,夜空中很快响起甲胄和兵器的碰击之声,沸天震地,绵延不绝,挟着排山倒海之势。 小兵眼见发射无望,心一横,索性憋了一口气,奋力夺过那鸣镝,随后毫不犹豫地吞入腹中。 镞锋刺破他的喉管,一阵剧痛袭来,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尚未来得及“嗬嗬”两声,便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不久后,巡视的羽林卫也察觉到了宫墙的异动,向孙少衡了解完情况后,又迅速跑去南阳宫,将事情报给了将将起身的皇 帝。 周皓卿则带队封锁了承安门的出入口,随后又安排了搜宫,意欲将埋伏在宫中的其他细作一网打尽。 黎靖北得知消息后震怒不已,先是将金吾卫的指挥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随后又将孙少衡叫来问起那小兵的身份。 孙少衡亦是一脸茫然,着人询问过后,却得知卫所里压根儿没有这样一号人。 很显然,那小兵是伪装成金吾卫混入宫中的。 小兵的身份尚未明确,目的却不难猜,他的使命只有一个—— 监视皇帝的动向,并将之以鸣镝的方式汇报给梁人。 有锦衣卫和龙骧卫的背叛在先,金吾卫今日又出了事儿,黎靖北对上十二卫算是彻底失去了信任。 细作一事后,他不仅当场免去了金吾卫指挥使的官职,还将内宫守备人员全都换成了三大营的人,此后无论是前殿还是后宫,皆由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的兵卫轮流值守。 随后,他又将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勒令一切从简。 指挥使被革职后,宫内气氛再度陷入了紧张,再加上周皓卿还会时不时来一番地毯式的搜索,阖宫上下人心惶惶。 酉时,南阳宫。 茶香浮动,兰意芬芳。 与辰时怒火中烧的少年天子截然不同,一袭黄衣的黎靖北正悠哉地品着香茗,面色平淡,未见半点波澜。 他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缱绻的狐眸中诉说着与生俱来的深情—— “腰还疼吗?” 他说的是唐璎替冯高氏受刑一事。 “一杖罢了,能有多疼。” 唐璎有些无奈,三十杖的笞刑她都逐一忍受过来了,区区一杖于她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况且裴序那日本就有些走神,于力道上还卸了不少。 “——还是阿璎心疼我。” 唐璎疑惑抬头,却见那妖孽兀自甜蜜地笑着,眼尾的红痣如春水一般勾人心魄—— “不然也不会甫一听到细作的消息,就饿着肚子匆匆进了宫。” 这妖孽的笑容委实猖狂,唐璎有些恼怒,还有些面热,不由垂眸辩解道:“臣用过晚膳了。” “胡说,你平时分明……” 话说到一半,黎靖北忽而觑见她面色涨红,紧咬着嘴唇静默不语,不由心下一软,将后头那句“酉时过后才用的”给咽了回去。 笑了片刻,他又笃定道—— “阿璎,你喜欢我。” 唐璎觉得这家伙简直疯了,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有心思在这儿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眸色不由变得有些急厉—— “恰如陛下所说,金吾卫的事儿臣都听说了,那小兵死了便罢了,可若还有北梁的细作混入其中” 黎靖北打断她:“——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当然是怕北梁那头”话说到一半,唐璎噤了声,突然意识到他的那句“你到底在惧怕什么”是接在“你喜欢我”后头的,一时有些语塞。 见心上人眸含担忧,面色凝然,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黎靖北的心也跟着微微有些刺痛。 宵禁将至,她肯冒着犯夜禁的风险入宫来探望他,此等心意,已然叫他心满意足。 不由心下一软,旋即放柔了声线—— “别担心,‘细作’一事与北梁无关,乃是有人刻意挑拨,朕会处理妥当。” 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一旁的唐璎听言却依旧静默不语。 受刑的地方似在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揉腰,却被黎靖北抓住了手腕。 “我帮你按按。” “——不必了。” 她拒绝得很干脆,当目光触及到他落寞的眼神时,心绪又莫名变得有些烦躁。 “腰的位置……咳咳……有些敏感。” 唐璎解释了几句,却见黎靖北依旧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垂眸咳嗽了几声—— “那个……我近日伏案过久,肩部倒是有些劳损。” 于是,她劳损的筋骨很快就得到了“疏松”。 不知是因为黎师傅的手法太过出挑,还是他的样貌太过妖艳,亦或是她当真心有所念,恍惚间,竟又被这妖妃给蛊惑,违心的话也在一瞬间脱口而出—— “兴中一行,臣愿与陛下同往。” 黎靖北闻言大喜过望,眸波流转,灿若繁星,就连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欣悦的笑。 须臾,他又得寸进尺般俯在她耳畔吹了口长气—— “大人,夜深了……” 甫一听到这熟悉的开头,唐璎心中警铃大作,“噌”一下从绣凳上蹿起,下意识回道—— “都察院事忙,臣该走了。” 言讫,她才意识到今日是她休沐的日子,黎靖北就算不知道,却也清楚她是从家中赶来的……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并未戳穿,只是专注得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狐眸中燃烧着灼灼烈焰。 半晌,他才似下定决心般倾身靠近,面色庄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阿璎,我可以追求你吗?” 话音方落,唐璎瞳孔剧震,一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方想拒绝,却听他又道—— “不必给回应的那种。” 残阳如血,晚霞漫天,赤光将殿前的积雪映得通红,似含羞的姑娘。 唐璎沉默了很久,久到黎靖北以为她不会再给出答复时,突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小,他却听见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墨碧血,你清白吗?…… 为免传出奇怪的谣言,唐璎当夜并未留宿,而是赶在戌时前出了宫。 承安门附近熟人多,思量再三,她还是顶着寒风,冒着夜雪,绕路去了离官舍最远的东门。 唐璎原以为自己此行已经足够低调,可康娄那个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黎靖北的授意,不仅三两下就追上了她,还非要在她离宫时吼上一句—— “章大人!雪天风大,难免视物不清!陛下恐您夜路难行,特命下官前来给您送灯!” 他的嗓音高亢雄浑,关切中还带有几分暧昧,惹得宫门口的几个小太监频频朝这边张望。 唐璎剜了他一眼,胸中凝起郁结—— 什么视物不清…… 她自己手上就提着灯笼,他是眼睛瞎了才看不见。 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谢过陛下。” 宫灯是六角状的,以紫檀为骨架,上覆华盖,灯身由极净的琉璃片雕饰而成,寒风袭来,下角珠帘飘动,尽显绮丽华美。 她低眉看向自己手头这盏,又看向黎靖北给的。 两相对比之下,一明一暗,一华一素,六角的那盏倒的确更加明亮一些,照射的范围也更广。 康娄观察着她的神色,忽而粗眉一弯,嘻嘻笑道:“还是陛下眼光独到,将南阳宫最亮的那盏挑留给了您。” 唐璎简直无语了。 这话说的,还南阳宫,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跟某人在天子寝宫“私会”吗? 心中不虞,唐璎懒得搭理他,微微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官舍,她卸下绯衣,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心中记挂着金吾卫细作一事,始终不得安稳。 那细作的鸣镝上分明印着北梁皇室的图腾,可黎靖北却告诉她细作一事与北梁无关。既如此,他为何还要默许周、孙二人阖宫搜查,竭力找出细作的余孽? 再者,倘若那小兵并非细作,那么他又会是谁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心中乱麻一片,歇得便也不够安稳。 四更时,唐璎梳洗完毕,随后又在卧塌上打了半个时辰的坐,待宵禁一过便去了墨宅。 她到时,宅邸的女主人并不在,听仆役说是回娘家探亲去了。 一盏茶后,男主人亲自将她引去了会客厅。 金乌初升,朝霞满天。 曦光下,男人问她:“可曾用过早膳?” 唐璎愣了愣,低头道了声“不曾”。 墨修永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听言微微颔首,令人端了些糕点茶果上来。 他往泥炉下添了些新炭,凤眼下敛,垂听着水沸的咕咚之声,面容沐浴在朝曦下,俊逸凌然。 “不知章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唐璎官居三品,而墨修永不过五品郎中,他这声“章大人”叫得无可厚非。 闻言,唐璎侧过身,方欲开口,视线却无意间瞥见案几上的黄褐色糕点,神色微微一滞。 那是一碟栗香芙蓉糕。 糕体绵润,蛋香馥郁,细碎的栗子仁点缀其间,黄沁沁的几颗,令人食指大动。 板栗盛产于秋,这冰天雪地的,寻来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这般新鲜的。 一时间,她心跳如擂,猛地望向对侧的男子,嗓音微颤—— “新帝登基之初,大人可曾回过维扬?可曾去过……” 她抿了抿唇,“灵桑寺?” 墨修永褐眸微顿,看向她的目光透着不解。 “不曾。” 他的眸色是疑惑的,语调是冰冷的。 “那这碟栗香 芙蓉糕……” “——是我锦州那边的朋友寄来的。” 他摸了摸鼻尖,视线微移,“章大人若是喜欢,便一并捎回去吧。” “嗯……” 唐璎微微有些失望。 也是,她修行那会儿他都已经成了亲,正值新婚燕尔,嬿婉及良时,又怎会突然念起她这个故人? 墨修永对榛仁过敏,那这栗糕片……或许只是他夫人爱吃吧…… 冰天雪地,遥寄千里,只为博妻一笑。 他似乎总是这样,对待在意的人体贴入微,甚至能为之豁出性命,却又做不到善始善终,一旦不爱了…… 回想起往日的煎熬,唐璎微微摇头,心头一片滞涩,却又很快将自己调整回来。 既然“故人无恙,余心安矣”是他对过去的告别,那么她的心,也不该在见到那碟栗香芙蓉糕时再次被触动。 更何况,灵桑寺的那些栗子也并非他所赠…… 敛起心绪,唐璎再次看向眼前的男子,鹿眸微凛,决意单刀直入—— “墨大人可认识裴镇抚使?” 墨修永斟茶的手一顿。 “裴序?” 唐璎点头。 须臾,他轻置泥炉,眸光转黯,一双俊美的凤眸盯着澄澈的汤色,眉宇氤氲在茶雾间,叫人看不真切。 “你于书院进学时,我曾多次劝你过府请教,可近一载的光景,你却从未踏足过寒舍。” 说着,他的目光朝她望来,带着朦胧的深意。 “而今你已结业,你我师生缘分已尽,我亦无需再为你解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张弛有度。 唐璎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邗江少年早已不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个老辣稳重的庙堂中人—— 墨修永不过先她两年入仕,却早已在官海的浮沉中修炼得八面玲珑,巧舌如簧。 唐璎唇角微顿,俯首作揖,“寒英今日一行,并非为求解而来,乃是有一事相询。” 她默然垂眸,正酝酿着措辞,一个转头,却不妨瞥见他袍袖下被烈焰灼伤的手腕,声音无端低了下去—— “根据龙骧卫的证词,将制毒图纸以“古籍”的名义赠予刘友的人,极有可能是裴镇抚使的弟弟”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裴序是锦衣卫,而在莳秋楼第二回行刺黎靖北的人亦隶属于锦衣卫,这前后的关系着实微妙。 墨修永见她态度稍软,轻轻啜了一口茶,敛眸沉声道:“我确与裴序认识,且与其……”他顿了顿,“关系匪浅。” 这句“关系匪浅”可谓十分耐人寻味。 匪浅有多深? 两人又是何时相识的? 更多的疑问从唐璎脑中冒出,她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大人与裴序的相识……在你我之前吗?”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怔,一些模糊而久远的回忆飘然而至,墨修永首先别开眼,轻轻“嗯”了一声。 唐璎则陷入沉思。 她与墨修永相识于嘉宁十五年,彼时的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她年幼丧母,他双亲尽失,两人算是相互取暖的关系。可每当她问及他的家人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避开话题。 在维扬的那两年,他始终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却又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倘若……唐璎眸色一暗,墨修永跟裴序比跟她认识得还要早,那她便有理由推测,他并非土生土长的维扬人。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 气氛有些凝滞,唐璎却顾不上许多。明日就要启程了,谜团不厘清,她路上也不会安心。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也是大人托裴序带给我的吧?” 若说墨修永跟裴序交好,那伤药的谜团便不难解释了。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虽非万金难求,在市面上却并不流通。按常理来讲,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以及锦衣卫的核心人物才能接触得到。 如此一来,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墨修永的药从哪儿来? 他既非三品大员,亦非锦衣卫的核心人物,时至今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如何有本事接触到这等贵药? 在京郊时,他曾于雨幕中拦下姚半雪的马车,而后又借袁慎乃钟令妤忠仆一事警示她——钟谧或有反心。 听言,她顺势问起金创药的来源,彼时他给的回答是——“从城西的一家药铺买来的”。 如此说辞,显然是在撒谎。 关于这一点,唐璎想了一夜,如今总算理清了。 其实很简单,迄今为止,她收到的金创药共有六瓶,分别来自孙寄琴和孙尧姐弟、姚半雪、陆子旭、宋怀州以及裴序六人。 给药的人很明确,那么值得深究的,便只剩下药物的来源了。 孙家两姐弟给她的药自然都是由孙少衡授意并提供的—— 李有信被下狱后,齐、傅一党人人自危,齐党谨慎之余便也很难让人抓住把柄。几番周折之下,唐璎自以为寻到了突破口,想要从罗汇入手。她将想法告诉孙少衡后,孙少衡便利用职务之便为她递了道弹劾的奏折。 可惜的是,因着曹佑的那番证词,罗汇被证无罪,她却跟着受了帐臀。 随后,“锦衣卫与都察院来往过近”的谣言甚嚣尘上,她和孙少衡也开始有意识地避嫌。 孙少衡知她受了刑,关怀之余却又不便亲自出面,遂将药托给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代为转交。 孙寄琴的那瓶是在她被帐臀之后给的,而孙尧的那瓶则给在了她敲完登闻鼓之后。这两瓶无一例外都来自孙少衡。 此外,姚半雪也给过她一瓶。 彼时她受了帐臀,正卧在官舍的床榻上歇息,他携药前来探望,还说了一堆“大鱼虾米”的道理。 随后姚半雪告诉她,他手上的药来自曹佑,这点唐璎认为他没有必要撒谎。毕竟总宪位列七卿,又官居二品。罗汇一事,曹佑还在无形中摆了她一道,事后给她弄些伤药倒也合乎常理。 是以前三瓶的赠受情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是正常的,那么疑点只能出在剩下的三瓶当中了。 那日,姚半雪走后没多久,陆子旭又抱着一大摞东西过来探望了。除开陆讳指定她读的那堆书外,还给她带了伤药。 未等唐璎发问,他便说这药是墨夫子托他带来的,说罢还用暧昧的眼神反复打量她。 墨修永不过五品郎中,岂能轻易弄到如此名贵的药? 唐璎虽然心有疑惑,却因心系罗汇的案子来不及去细想。 紧接着就是宋怀州,他是最后一个来官舍探望的人。 彼时他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到后也并未多言,只是感叹了几句李胜屿的遭遇,将药留下后就走了。宋怀州亦是三品大员,又因三朝元老的身份在朝中广结善缘,能弄到药并不稀奇。 最后那瓶则出自裴序。 她敲登闻鼓那日,杖刑结束后,裴序顺手就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放在她的刑凳上,说是“故人”所托。 瞥见掉在地上的青云簪,唐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对她关怀备至的宋怀州。 如今仔细一想,却处处透着不对劲。 “裴序接到封敬行刑的通知是偶然行为,又怎会提前准备伤药?” 唐璎喟然一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更何况,那时的宋大人早已身染沉疴,成日卧病在床,弱不胜衣,连朝会都顾不得去,又如何会知晓我去敲了登闻鼓?” 如此一来,托裴序送药的人就不是宋怀州,联想到墨修永之前那无头无尾的一瓶,一个不算大胆的猜测应运而生—— “大人先后给过我两瓶药,一瓶是在我受完臀刑后托陆子旭带来官舍的,而另一瓶,则是在我于登闻鼓院受完笞刑之后,托裴序亲自转交于我的。而这两瓶药,皆是你找你那‘交情匪浅’的挚友——也就是裴镇抚使讨来的,对吗?” 墨修永承认得很干脆—— “没错。” 旭日始升,晨光熹微,赤融的曦光驱 散朦胧的茶雾,终将他的面容映得清晰。 故人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咧笑的嘴角却变得沉肃,澄澈的凤眸中透着死寂,为他俊逸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苍茫。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或许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唐璎却无暇深究,想到龙骧卫的证词,想到莳秋楼刺杀黎靖北的锦衣卫,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她抬起头,静默地注视着曾经的陌上少年,鹿眸中布满了真实的疑惑—— “墨碧血,你清白吗?”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裴序乃家中独子。”…… “——墨碧血,你清白吗?” 碧血是他的字。 两人相好时,唐璎曾戏称他为“墨丹心”,碧血丹心嘛。而墨修永每回听到这个名字却总是面露悲色,垂首不语。 久而久之,唐璎便逐渐醒悟过来—— “丹心”一词或许与他讳莫如深的过去有关。为免惹他伤心,日后便是连他的字都很少叫了。 时隔八年,当“碧血”二字再次被人提起,墨修永幽沉的褐眸中划过一抹悸然。 他明白,她欲与他坦诚相见。 然而他却做不到。 起初他们便是以章公之后和墨家钜子的身份认识的。邗江边的那场邂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不仅是章公之后,更是忠渝侯府的嫡长女,而他自始至终就不是什么墨家钜子。 丹曦愈盛,朔风骤起,烈风穿堂而过,激起一阵侵骨的寒。 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端坐于风口的男子,他衣袂翻飞,容色沉凝,齐整的发髻被凛风扫乱,偶有几丝贴面落下,轻裘缓带,隐有几分昔日少年的影子。 “——你清白吗?” 这句话无异于质问,她以为他会暴起,会愤怒,会讽笑,可墨修永听言却依旧云淡风轻。 须臾,他敛容反问她:“那你呢?” 少年的眼神变得晦暗,如忽明忽暗的幽火,“章大人就真的身心清正吗?” 唐璎一愕,类似的问题姚半雪也问过她。 “——你以为你很公正?” 姚半雪指的是她弹劾傅君那日,在太和殿上道明了仇瑞之死的真相,却独独隐下了月夜和孙寄琴私通一事。 此事唐璎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在寝宫时就答应过孙寄琴会替她保密,她不愿失信于人。 更何况,连黎靖北都不介意的事儿,他人又何必替他感到不公? 然而,墨修永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于青州府见到崔夫人之后,想必章大人也知道她并未被流放,而是随夫隐居在了一间小小的商铺内,过着平淡且恣意的日子。彼时大人身为巡按御史,肩负代天牧民之责,有罪妇逃逸在外,却并未将事状上报于朝廷,此行……” 他微微敛眸,嗓音寒沉,“实与包庇无异。” 巳时,日曦隐去,落雪渐大,飘舞的琼芳很快将古朴的宅邸染得银白一片。 又是一阵穿堂风吹过,夹杂着细碎的雪粒,落于裸露的肌肤之上,掀起蚀骨的冷。 墨修永屈起一指,掸开衽衣上的芳雪,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锋锐—— “既为御史,大人当知道纵使楚杨氏恶贯满盈,罪不胜诛,可崔夫人到底还是杀了人!” 听他提起阿姊,唐璎猛地抬头,呼吸微滞,抓着官袍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她虽寡言,却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往日姚半雪再是言辞犀利,她亦可抗辩一二,可墨修永今日的这番话,却教她无从反驳。 饶是古月先后的“流放”和“逃逸”皆是由黎靖北一手设计的,可坦白来讲,阿姊隐遁青州府一事,她就从未动过私心吗? 一只素手颤抖着抚过胸口,带着侵骨的冰凉之意。 那里藏着一封信,被唐璎贴身存放了数月,却从来不敢拿出来示人。 雪愈下愈大,凛风横扫着廊檐,将门帘掀起。 墨宅的下人们鱼贯而入,于避风处将炭盆烧起。 很快,厅堂内升起一阵柔和的暖意。 铺天盖地的雪幕里,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冰层般厚重凛冽。 “——人一旦有了立场,就不该再用公义良善来标榜自己。” “——与其诘问我是否清白,章大人是否更该审视自己的做法?” …… 及至正午时分,狂风骤停,雪势渐小,寒鸦落在裹满冰晶的枝头,发出几声急促的孤鸣,更添几分寂寥。 须臾—— “你说得对……” 唐璎卸下斗篷,松开皮衣的盘扣,素手一伸,从胸口挟出一封薄薄的信纸,仰面望向身前的男子,清润的鹿眸中倒映着单调的雪色,愈显坚毅。 “于青州府见过阿姊后,隔日我便写了这封函,欲将她的近况告知朝廷,然而一连几日过去,却始终狠不下那份心……” 她凝视着信纸,眸若离火—— “大人今日的一番话,倒令我醍醐灌顶。” 说是狠不下心,可究其根本,又何尝不是她的私心在作祟,用佛学上的话来讲,此为她的贪,她的欲,她的孽。 歇在阿姊小院的那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先后被邗江少年和太子遗弃在火海里,求生不能。 梦魇固然让她身心俱疲,然而次日一睁眼,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阿姊的处境问题。 那封密函在书写时几乎一气呵成,连官印都盖上了,可洗漱回来的功夫,她的心意又发生了转变—— 这对阿姊真的公平吗? 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不仅毫无理由地当着年幼的阿姊将章姨娘浸了猪笼,随后更是将尚未及笄的她卖去莳秋楼,令她一生奔波辗转,受尽凌辱。 经年过去,仇人已故。这杀母、破身的冤屈,又有谁来替她洗? 然而,律法当前,杀人者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的行凶,都必将接受制裁。 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注1】。 若是罔顾刑法,令民众失了敬畏之心,必将群盗蜂起,杀伐遍地,唯有“礼”与“法”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唐璎心里清楚,却总是不甘。故人今日的一番讥讽,反倒坚定了她的决心。 密函就卧在案几上,触手可及。墨修永却并没有拆开的意思,反而俊眉微挑,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你想和我做交易?” “——不。” 唐璎摇头,“我之所求不过是大人的一句实话罢了。当然,不论大人是否愿意自证清白,这封奏折我都会交上去。” 她收起密函,轻轻塞回皮袄之中,沉寂的鹿眸依旧专注—— “阿姊虽然罪不至死,但该她担的责,她亦跑不掉。” 这便是她今日登门的理由,为一个不可求证的答复。 墨修永神色微动,褐眸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一双玉手将氅衣捏得死紧,手背青筋遍布。 “清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 他望着远处的雪景,眸色微凝,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若说清白 ,你就会信么?” 仿佛是一场博弈,唐璎亦未回答他,而是接着他的问题反问—— “我若说信,‘清白’二字,大人敢说吗?” 一语毕,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良久,一阵瓷器破裂的声音传来。 唐璎抬头,是墨修永捏碎了茶盏。 鲜血淌过虎口,顺着他白皙的手指往下落,滴入雪地里,带起一抹触目惊心的赤红。 唐璎大惊,拿起帕子就要替他止血,却被他伸手制止。 “——我确有私心。” 唐璎皱眉,尚未来得及细问,却听他又道:“拙荆回来了。” 墨宅门口,首辅家的马车将将停稳,一袭貂绒点梅墨装的女子掀开车帘,容色娇妍,眉眼含笑,身段如桃枝般纤瘦窈窕,正是钟谧的女儿钟令姝,亦是这墨宅的女主人。 钟令姝三两步跃下车,抬头便喊——“夫君,我回来啦”,却在看见唐璎的一刹笑容猛滞。 墨修永点点头,对爱妻的热情没多大反应。唐璎却懒得同她周旋,道了句“告辞”后便转了身。 行至门口,身后的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疾走几步追了出来,声音沉寒如铁,“你莫忘了……” 他停在她眼前,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 唐璎听后大震,随后深鞠一躬,大步离去。 这趟墨宅之行尚算顺利。几番博弈之下,墨修永的态度虽然始终模棱两可,但他最后的那番话,令她对裴序身份的猜想又产生了动摇。 是啊,裴序若是家中独子,又是哪儿来的弟弟给刘友赠送“古籍”?还能顺道将那制毒之法“夹带”给他? 未时,风雪骤停,煦阳始露。 唐璎抬头望了望天,忽觉压抑已久的心终于迎来了一丝久违的雀跃。 ——虽说锦衣卫的那名叛徒,或是那几名叛徒的人选依旧毫无着落,可墨、裴二人若然与禁毒一案无关,便也很难同齐、傅一党扯上干系。由此,她心中的巨石也算落下了大半。 明日便要启程兴中,唐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京郊的演武场看看。 关于招安一事,天子始终对外秉持着强烈反对的态度,是以知道这件事儿的,除了她和天子本人外,就只剩下姚半雪和周惠二人了。 既是秘密招安,练武的场地自然也不能打眼。 为了不引人察觉,天子考虑再三,最终将场地设在了京郊的演武场。 以郭杰为首的盗匪头子被朝廷秘密收编后,黎靖北为他们新建了一支营,赐名“石安”,令周惠为总兵,郭杰为参将,随后又将京郊山水最好的一块宝地划给了他们,便是唐璎眼前的这块。 演武场不大,姚半雪曾来过几次,她却是头一回来。 甫一入门,便听那盗匪头子的粗犷之声裹挟着冷风传来,寒厉而浑厚—— “你这小娘们儿,赶紧给爷下来!老子不打女人!” 抬首望去,武台的最高点立着一名女子,手执银剑,眉目清秀,纤弱的身躯却立得挺正,面色微微有些泛红,一双似水的柔眸中透着坚毅,正是数日不见的周惠。 听了盗匪的威胁,女子将长剑横贯在地,梨涡处扬起一抹浅淡的笑,不甘示弱般反喝道:“郭杰,我乃陛下亲封的总兵。你一个参将,岂敢对我不敬?!” 这反应倒让唐璎有些意外,短暂的惊讶过后,旋即露出欣慰的笑——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台下的郭杰大为震惊,随后怒色顿起,抡起一把斧锤就要往高台上扔。 “总兵个板板!你大爷我今日就要教你怎么……” “——住手” 情急之下,唐璎一把擒住郭杰的手腕,随着“嚓”的一声钝响,斧锤应声落下。 她自己却因回弹的力道太大而被掀翻在地,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麻了过去。 郭杰见了她十分惊讶,见人跌倒,两根粗眉拧成麻花,一副想要帮忙却又无从下手的模样,隔了半晌也只问了句—— “你还好吧?” “寒英!” 周惠大愕,迅速从高台上飞了下来。她毕竟是女子,当即便毫无顾忌地查看起她的伤势。 “我没事的……” 唐璎朝二人摆摆手,随后又将周惠拉至一旁,耳语了几句,让她去换身短打的武服。 周惠虽有些犹豫,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习惯性地照做了。 周惠离开后,郭杰不再看她,而是向唐璎行了个不算标准的揖礼。 “见过章大人。” 他心里清楚,兄弟们在安丘县的农田都是章御史替他们向官府讨要回来的,是以他们还愿意卖她几分面子。 唐璎知他脾性,亦清楚恩威并施的重要性,遂也跟着还了一礼,唇角绽出一抹亲和的笑—— “郭参将客气了。章某深知尔等乃狷介之士,自来放达不羁,不愿被拘束。然郭参将在帮派中统领多年,当知一个在群体中,缺了管制是万万不行的。” 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郭杰一眼—— “毕竟参将也不想再碰上方癞子那事儿吧?” 唐璎口中的“方癞子”,正是那日受了易显的指使,混入匪帮中绑架秦知州,随后又几番蛊惑郭杰诛杀她的黄毛。 提起黄毛,郭杰脸色一黑,眸中浮起羞辱般的恨意。 他此生最恨叛徒。 须臾,他平静下来,语气也由粗鄙变成了无奈,“章大人,您说得对,我等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就该服从安排,但您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听这小娘们儿的指挥,说出去也丢人哪。” 唐璎却无所谓地耸耸肩—— “既如此,不如先让这‘小娘们儿’跟你们过几招呗。” 恰在此时,一身劲装短打的周惠走了出来。 她一圈圈环视过众人,扬眉沉声道:“谁先来?”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嗤,立时就有一个肌肉虬扎的大汉跳上了比武台。几息过后,又被一双精巧的武靴给踹了下去。 武靴的主人红着一张小脸,视线默然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还有谁?” “我!” “我!” “我!” 随着第一个人的落败,更多的人来了兴趣。众人摩拳擦掌,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皆将兴奋的目光投向武台中央的女子。 他们是刀口舔血的盗匪,慕强是他们的天性,唯有将人打服了,才能真正教他们臣服。 郭杰亦是如此。 比武台上仍在激斗着,唐璎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给他—— “这是陛下托我带给参军的密旨。” 在郭杰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领旨谢恩”的意识。听说是天子的亲函,也只是三两下撕开信封,胡乱扫了几眼。 他认识的汉字并不多,读信也快。然而只是几息的功夫,突然瞳孔张大,唇角微颤,似是难以置信般又读了一遍,而后又是一遍。如此反复,一封寥寥数语的密函竟叫他读了近乎一盏茶的功夫。 最后,似是终于确认了信的内容,他猛然跪地,对着周惠就是一拜—— “臣郭杰,愿为周总兵,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围观的盗匪们瞪直了眼,眸中皆闪过荒谬之色,面面相觑之下,却又很快清醒过来。 旧主已然臣服,新的那个又打不过,他们似乎除了服从安排之外没有别的退路了。 随后,人群的一侧不知是谁起了头—— “周总兵威武!朝廷威武!” 另一侧也立时有人跟道—— “周总兵威武!朝廷威武!” …… 在一片片排山倒海的呼喝声中,唐璎突然就想起了那妖孽之人的耳语—— “郭杰会听话的。” 所以说…… 黎靖北究竟写了什么?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大人官居三品,大可…… 酉时,唐璎从练武场回了官舍,稍作休整过后,又去了趟都察院。 今日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日。冬日里的天黑得早,大多数官员申时就已经下了值,都察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她到时,小吏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见了她,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俯身作揖—— “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将值房的门推开一条小缝儿,以防寒气涌入。 “外间风大,屋内生了炭盆,下官便让任大人在里头等着了。” 唐璎颔首,弯眸微微一笑,“有劳了。” 透过房门的缝隙,隐约可见暖融的烛火下端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玉冠束发,眉眼低垂,容色清隽,一袭素衣如寒霜般萦绕周身,修长的玉手正拢着一卷书随意地翻阅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光风霁月的姿态,乍看之下,倒与她那年幼的弟弟唐璋有几分相似,俱是最受建安城闺秀追捧的清雅儒生长相。 男子听到动静,轻轻搁下书卷,忙起身查看,只一眼,便立刻敛衽行礼—— “见过章大人。” 唐璎莞尔一笑,摆手示意他坐下。 “任御史不必多礼。” 眼前的男子,正是那位曾在她手底下当过差的检校任轩,两人曾在照磨所共过事。唐璎外调青州后,任轩紧跟着入了都察院。随后宋怀州入狱,唐璎递补副都御史,他更是兼上了左佥都御史一职。 任轩此番前来,正是要同即将远行的她作公务交接的。 “听闻大人明日卯正便要启程,任某起得早,前去相送可好?” 说这话时,他温润的眼眸中隐隐含着几分殷切,却被唐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不必了,冬夜天冷,任御史不若多休息一会儿,莫耽误了上值。” 任轩眼睫半垂,似乎有些失望。顿了片刻,又问她:“大人还会再回来吗?” 唐璎微愣,同样的问题他半年前也问过,就在她被贬去青州府之前。 若说往日的她在回答时还带有几分纠结迷茫,可这一回,她却表现得十分肯定。 “会。” 任轩听言垂下头 ,彻底不说话了。 话虽笃定,唐璎心中却依旧有些不安,为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危机—— 刺杀黎靖北的锦衣卫内鬼尚未找到,龙骧卫和镇抚使之间究竟有何牵扯,还有昨日混入宫中的金吾卫细作…… 此外,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 上十二卫中究竟被敌方安插了多少人,千秋阁的首脑到底是谁,墨修永、裴序、孙少衡和周皓卿那些人是否又真的可信。 疑团一阵接着一阵,她犹似陷在迷雾里,也不知这趟兴中之行能否为她拨云见日。 金乌欲坠,云霞映日,淡月始升,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梆子响。 宵禁又快到了。 思及冯高氏敲鼓一事,始终垂首不语的任轩似也预感到了什么,眸色倏忽间变得晦暗—— “大人如今官居三品,大可择善而行。这兴中,您是非去不可吗?” 唐璎理解他的善意。任轩的官阶虽然比她低,可到底先她几年入仕,于官场上的风吹草动还是十分机警的。 如此美意,她却不得不拒绝。 “任御史,章某实心认为,同你在照磨所相处的那段日子十分愉悦,皆因你是个勤恳踏实的下属,共起事来毫无负担。” 听她一夸,任轩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霞,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 “章大人谬赞了。” 唐璎却摇了摇头,一双鹿眸清幽而犀利,目光之炯烈,仿佛早已将他看穿。 “任轩,你我都是身若浮萍之人,全凭一己之力在这建安城闯荡,无家无室,孑然一身。或许你会可怜我一介女子,浪迹萍踪,踽踽独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孤独。” 她的目光透过窗外,凝望着被夕阳染红的雪层,眸中无悲无喜。 “在这座清冷如幻的浮都,我有家人,有师长,有朋友,还有……我在意的人。” 哪怕她的家人如今出逃在外,她的师长深陷牢狱,她的朋友尸骨未寒,她在意的人身边蛰伏着野兽,前路未卜,可他们都是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也足以支撑她走完这沉重的一生。 任轩一凛,心中浮起密密麻麻的疼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他的心思到底还是被她猜透了。 他原以为章寒英同他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心中难免怜惜。 此女面容姣好,气质清正,纤弱却不娇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不输男子的慷慨气节。反观他,家世不显,父母亲族俱亡,祖籍亦非建安,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仙人,他自是不敢奢求情爱,便是能搭伙过个冬也挺好。 然而…… 眼前的女子远比他想象中的坚韧。 “——或许在你的心中我很了不起,时时见危授命,不畏人言,坚守本心,为百姓出生入死,然而这些都只是表象。” “当然,我并不否认自己的功绩,但这些年来,背后若无人替寒英遮风挡雨,自我初入官场的那刻起,就已经被恶人踩进泥坑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暮时,寒气越来越重,女子关上轩窗,一双鹿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寒英自认知恩图报,不愧不怍,如今助我之人身陷囹圄,我又怎可视若无睹?” 她的话向来点到即止,不会教人难堪。 任轩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了她此行的决心。 眼前的章大人,和初来照磨所时那位鲜言寡语的姑娘相比,似乎很不一样了。 多说已是无益,他孤身多年,历经沧桑,很多事情接受起来总是比别人要快。 遂无奈笑笑,“任某能有今日,皆因大人提携。大人之后若有用得上任某的地方,尽可传信与我。” 唐璎亦是爽朗一笑,“行!” 她顿了顿,忽而眉心微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我眼下倒真有一桩事儿得麻烦你。” 任轩俯首抱拳,敛眉肃容道:“大人请吩咐。” * 交接完公务,唐璎回官舍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 陈升和陆讳过来给她送行,一如半年前的那个雨夜。 与前者不同的是,送行的人数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思及宋怀州,唐璎眸中闪过一抹悲痛。 数日未见,陈升瞧着似乎苍老了许多,身形佝偻,两鬓又添了几缕新白,好在精神头尚算矍铄,陆讳则依旧是一副潇洒豁达的模样。 唐璎一一见过礼,弯眸看向陆讳:“听阿惠说,我等毕业后老师便辞去了书院的职务,适才举国云游归来,前脚才踏入京都的大门,后脚便冒雨来为学生送行,寒英不胜感激。” 闻言,陆讳放达大笑,随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老夫既已收你入门,哪怕远离庙堂,不问世俗,自己的学生偶尔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唐璎璨然一笑,眸中透着几丝俏皮—— “如此,学生就却之不恭了。” 她乃陆讳公认的亲传弟子,自当身份尊贵,若是大肆宣扬,必受名士追捧。饶是如此,她却从未以名儒之生自居,也许正是这一点,陆讳才愿意主动同她亲近。 陆公为人低调,不涉党争,一生培养贤才无数,官居高位者更是薮见不鲜,却无一例外都作了古。而他如今年逾花甲,却依旧逍遥快活,由此可见,慎独慎微才是他的道。 “春闱过后,犬子便成日闲赋在家,直至小仇大人因公殉职,才肯去大理寺试官,状态却始终不大好。”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望天叹了口气,古井无波的苍眸中终是染上了几分无奈。 “你若是愿意,从兴中回来后不妨搬去大理寺小住几日,也省得那小子整日将心思挂在那亡人身上。” 陆公有三子,大公子早已为国捐躯,小儿子则去北梁做了摄政王。如此一来,他口中的“犬子”,便只剩下行二的陆子旭了。 想起仇府灵堂内那道清瘦的背影,唐璎心念微动,颔首应道:“学生记下了。” 陆讳满意地点点头,又赠了她几本地方博物志,随后撑伞离开了。 陆讳走后,陈升又饮了两盏茶,同她寒暄了一阵,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兴中的景。 唐璎垂首听着,许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令她有些神游天外,忽地就想起了陈升拒绝升迁的举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宋怀州落马后,她这右副都御史的职位原是属于陈升的,却被他自己拒绝了。 说了许久,陈升的絮叨唐璎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不知走了多久的神,隐约间似乎听见自己问了一句—— “宋大人近来如何?” 听她提起挚友,对方的声音明显一顿,转而变得有些滞涩—— “还活着……” 唐璎眼皮一跳,胸中如被巨石碾压,沉得她喘不过气。 被问及近况,寻常的回答理该是“还不错”,“尚可”,亦或是“不大好”之类的,可若只是“还活着”,那应当是相当不好…… “昭狱里,怀舟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不忘留下遗谏四处游说,意欲为你入阁造势。” 入阁…… 眼眶有些泛酸。唐璎突然就想起了结业那日,书院举行释褐簪花礼,宋怀州于高台上缓步而下,为她和李书彤戴上杏花,随后满怀兴致地吟了一句—— “红颜入阁引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对她,从来都寄予厚望。 此时,陈升的声音还在继续—— “下官曾因深陷狎妓的谣言被贬去经历司,此后虽然误会被澄清,却早已心灰意冷,无意于名利场周旋,可是你却不一样。” “副都御史一职,下官之所以推拒,除了自身情况外,更多的却是为了遵从怀舟的心愿。” 他笑望着她,慈爱的眸光中隐含着深切—— “怀舟希望你能接替他。” 饶是心中悲切万分,奈何眼泪早已流尽,唯余一副空乏的躯壳,仍撑着她于风暴雨林中踽踽独行。 唐璎举盏痛饮,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待情绪稳定下来后,转眸看向陈升—— “问斩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观她反应如常,陈升微微有些失落 。须臾,才点点头,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开年后。” 开年后…… 唐璎垂眸,如今都十二月末了。 “那快了” * 次日,天子启程兴中。御辇行至承安门,突遇一绿袍官员俯身跪地,当街拦辇。 “此兴中之行,莫同之子,请求同往!!” 唐璎闻声大为震惊,一把掀开车帘,厉声怒斥道—— “墨修永你做什么?!” 冲撞天子仪仗者,不论缘由,罪可当斩。 先头的福安郡王便罢了,毕竟是皇室宗亲,可他这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 饶是如此,地上的男子却依旧不为所动。 烈风下,他未着外罩,一身单衣挺直拜下,一次又一次,直磕得头破血流,嘴里还复述道—— “此兴中之行,莫同之子,请求同往!!” 额头上的鲜血顺着砖缝流进雪地里,一赤一白,尤显触目惊心。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辇,便是对皇权的挑衅,黎靖北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可他偏偏隐而不发,而是俯首看向身侧的女子—— “墨卿执意如此,阿璎怎么看?” 因着陈升的到来,唐璎昨夜一宿未眠,此时正值身困体乏之际,不欲替自己寻不痛快,哪怕心有所忧,却不得不敛眉回上一句—— “全凭陛下做主。” 须臾,她续道:“莫同之子的身份非同小可,为免引起百姓动荡,不论陛下意欲如何,都应令他速速撤离此地。” 黎靖北“嗯”了一声,弯眸肯定道:“章大人说得对。” 就在唐璎以为他会喊人过来将墨修永撵走时,黎靖北突然看向两人身后的车队,嘴角勾起一抹笑。 “墨卿上车罢。”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当年的墨碧血,亦曾…… 冬日里的夜风格外阴冷,尤其是在海上。 一艘恢弘的宝船驶于海面。天上月色皎皎,星河耿耿,月光与星辉互相交映,如同一条璀璨的缎带笼罩在巨船上方,静谧而柔美。 夜空下的海面却波涛汹涌,巨浪一阵接着一阵,如厉鬼般誓要将这宝船掀翻,几番撞击之下,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直至夜深,海风渐小,海浪渐歇。 甲板上立着一男一女,两人的斗篷隐在幽深的黑夜里,教人辨不清颜色。 唐璎举着窥筩,对身侧的男子道:“已经能看到辽口的轮廓了。” 男子“嗯”了一声,却并未抬头,盯着深黑的海面若有所思。 自建安启程后,天子一行从天津卫出海乘船渡至辽口,路经锦州,再往西北走便可抵达目的地。 从京城到兴中,走水路无疑是最为便捷的。若是按冯高氏上京的路线走,首先要经过辽阳河绕至广宁卫,再走辽西走廊入山海关,之后还要再走半个月才可到达京城。 唐璎不敢想象一介年近七旬的老妪是如何凭借毅力一步一步走去建安的。她只知道,朝廷欠她一个答复。 今日是小年夜,年关事忙,黎靖北用过晚膳后就去看奏报了。 墨修永也只是简单地吃了碗面,唐璎见他去了甲板,便一路跟了出来。 承安门的那一跪依旧令她触目惊心,她不解于他大胆之举的同时,更震惊于他的身世—— 他居然是莫同之后!! 如此一来,他与裴序的关系倒也能说得通了。 冯高氏告冤后,她曾去吏部翻阅过莫同的卷宗,对莫同的几个亲信也算了若指掌—— 除孔氏商铺的兄弟外,还有一个名为裴夫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莫同手底下当过差。 莫同出事后,裴夫曾以死冒谏,力求庆德帝网开一面,饶恕莫同。此举也让他背上了恶吏的名头,最终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父辈既同为锦衣卫,那么墨修永与裴序“交情匪浅”也算情理之中的事儿。 隐下复杂的心绪,唐璎提醒道—— “该换纱布了。” 数十日前,墨修永在承安门前磕破了头,一时血流如注。 由于用力太过,不只头皮,其下筋膜和肌群亦受了损。 唐璎会医,且懂缝合,出海的御医又只顾皇帝的死活,是以墨修永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 墨修永也清楚她的这番关切只是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并无其他意思。饶是如此,还是两手一拦,拒绝了她的靠近。 “无妨,早结痂了。” 话音方落,又发出“嘶”的一声轻叫。 等回过神,唐璎已经扯下了他的旧纱布,渗着鲜血的疮疤跃然眼前。 “果然……”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细心叮嘱道:“海上潮气大,伤口易腐化,大人记得定时换药。” 说罢,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棉球,蘸了点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踮脚按到了他的额头上。 药液触及到疮口,带来微微的凉意,旋即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女子的气息温柔恬淡,混合着清幽的药草香,带着疗愈人心的力量。 墨修永凤眸微阖,眸光起伏不定。 她总是如此。 以往定居维扬时,他便顽皮得很。不仅上树摘果,下河抓鱼,闲心来了,还会翻墙去逗弄人家的猎犬,可谓放达不羁,恣意风流,仿佛要将自己不尽欢的前半生悉数释放在这江南水乡,以致常常遍体鳞伤。 阿璎知他天性,却从未出言阻止,只是劝他玩闹时且当心些,事后默默替他包扎,并叮嘱他定时换药。 那些小伤于他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贪恋她的关照,便也由着她包扎,却又老是忘记换药,以致伤口感染化脓。 每隔一段时日,阿璎便会问他是否换过药,他撒谎说换了,她便会出其不意地跳起来一把扯开他的纱布,疼得他“嗷”一声惨叫。 瞧见他龇牙咧嘴的惨样儿,“暴起伤人”的女子不仅毫无同情之心,反而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翘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后根。 “——我就知道你没换。” 经年过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那样开怀地笑过了。 世道待他不公,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究其根本,始终是他负她在先。 许是今晚夜色太美,许是她周身的气息太过温柔,又或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一句不恰当的话竟在此时脱口而出—— “当年的墨碧血,亦曾心悦于你。” 唐璎闻言猛地抬头,手上的棉团倏然落地,眸中热意涌动,又似有冰晶闪烁。 油灯下的男子身形高阔,五官线条流畅,容色俊美无铸。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细看之下,却又隐有几分悲苦之意。 悬在心头近十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此时的她却不知该回些什么,沉寂片刻,哑然道了声“多谢。” 墨修永愕然垂首,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早已潸然泪下,心中立时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眼泪犹如万顷巨浪,将他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拍入深不见底的幽泽之中,再也见不到光亮。 原来……当年的那段旧情竟伤她至此,可他又何尝不是。 女子侧对着她,手扶着桅杆,身姿纤弱,发丝微乱,仿佛随时都会被海风卷走。 他也想如往昔一般,在她畏火时,思念亡母时,外祖父病故时,轻柔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给予安慰,可是他不能。 毕竟他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在家守着他。 他不欲负了家妻,亦不愿折辱了心上人。 然而,此时唐璎的内心却远比他想象的宁静。 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哭,只因为当年那段无疾而终的情谊终于有了答案,而非对他还有留恋。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抱歉” 听得故人的道歉,唐璎却摇了摇头,微红的面庞上浮起一抹豁达的笑。 “书院再遇,当你说出那句‘故人无恙,余心安矣’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近十 载过去,经历得越多,她的头脑也愈发清醒。 她可以埋怨他的绝情,却不能罔顾他的救命之恩。毕竟当年若非他舍身相救,她早已葬身火海。 她的命是他救下来的,她可以责怪他,却不能憎恨于他。更何况事到如今,他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犹如失衡的铁秤,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倾向了另外一端。 眼下她该做的,不是耽溺于过去,而是…… “大人若是愿意,同我说说你的父亲吧。” 墨修永俯身,默然将新纱覆于伤口处,听言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一缕暗伤,却又很快隐于夜色之中。 海浪翻涌而过,他的声音乘着夜风而来,显得格外低凛。 “我的本名……叫莫丹心……” 唐璎有些意外,只因“丹心”一词 往昔在维扬时,她便常常打趣般唤他“墨丹心”。毕竟他的字是碧血,碧血丹心嘛,谐音又同“莫担心”,而他听言总是一怔。 原来他真的叫丹心。 思及此,她胸口微麻,心情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还记得他初来书院授课时,曾向诸学生介绍自己,临了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修永之墨,并非莫仲节的莫……” 原来他的“墨”,竟当真是“莫仲节”的莫。 不仅如此,他还是恶吏之后,随后又以状元的身份成为了天子门生。 然而,承安门的那一跪,已教他再也无法于建安立足。 令唐璎费解的是—— 出行那日,墨修永自认身份后,黎靖北的反应却很平淡。他未见惊诧,只有对下臣当街拦辇的不满。 如此看来,黎靖北对墨修永的身世想必是知情的。 既如此,又为何隐而不发?不仅允其入了仕,甚至还令他去天子亲辖的学堂做了教书先生? 黎靖北与墨修永之间的联系或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而莫同一案,似乎也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随着“筚拨”一声脆响,油灯燃尽,海面陷入一片黑沉。 墨修永却似毫无察觉,他侧过身子半倚着桅杆,思绪飘回幼时。 “我是莫同的老来子,彼时的他,还是庆德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 海风刮过甲板,响起一阵叮玲玲的晃荡之声,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自我有意识的那刻起,便从未见过母亲。父亲告诉我,母亲在生我时小产而亡,我曾信以为真,直到我遇见了那个女人。” 幼时每逢他过生辰,总会有一个端丽的女人蹲在他家门口眼带怜爱地望着他。 他直觉女人没有恶意,却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微微一顿,随后笑言他看错了。 彼时的他年岁尚小,便也没当回事儿,转眼就忘了。 直到她六岁生辰,父亲突然病重,孔氏兄弟替他大办了一场生辰宴,为父亲冲喜。宴毕,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心急之下,竟一路跟踪她到了周府。 彼时的周怀录尚未封爵,还不是远宁伯。他从周府仆役的口中得知,女人是吏部周侍郎的爱妾——舒姨娘。 随后,他听见那仆役问女人:“小公子如何了?” 女人则抚了抚鬓,幸福地回答她:“长高了。” 小公子是谁? 是他吗? 那父亲 他捏紧了拳。 听人提起“小公子”,女人笑得很温柔,眸中涌动着慈爱的光。 许是从小缺乏母爱的缘故,瞥见那道目光,他竟不忍冲上去发怒,而是选择回府质问父亲。 听到此处,唐璎恍然大悟,“你若是舒姨娘的儿子,那福安郡王” “——他是我表弟。” 墨修永颔首,“话虽如此,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唐璎了然。 墨修永的生母舒姨娘与黎珀的母妃舒太妃是一对姊妹,她们一个庶长女,一个嫡幼女,两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关系也算不上亲近。及笄后,庶姐进了远宁伯府,嫡妹则嫁给了太祖皇帝,两人先后生下了墨修永和黎珀。 由此看来,墨修永也的确算得上是福安郡王的表兄。 唐璎成亲时并未仔细瞧过黎珀的长相,他于京郊拦轿时又总觉得面熟。 如今想来,那眉宇间的恣意,竟与当年的邗江少年如出一辙。 还有周诚…… 在书院求学的那一年,墨修永对周诚和周惠两兄妹都很客气,言行中却又处处透露着亲昵,给人一种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 那些似是而非的关切,或许只是因为他清楚三人同母的原因吧。 还有结业那日,周、墨两位夫子并肩而立,齐齐俯身为学子们簪花。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亦感到两人在五官和气韵上颇为相似。 除此之外,舒姨娘于长宁寺内的诡异行径也有了解释。 唐璎若未猜错,为了保住墨修永,舒姨娘当年也是“小产”过的。 她之所以故弄玄虚,以赏梅为由带着周惠偷偷跑去广宁寺祭奠亡婴,也是因为想要守住儿子还活着的秘密。她的“风吹草动”,皆是做给远宁伯府的人看的。 毕竟行事越隐秘,才越能引起他人的窥探欲。 周夫人显然就上了钩。 “二哥”忌辰那日,舒姨娘在广宁寺做法,为自己早夭的孩儿祈福。她道周年音这个外人为何会跟过去,而今想来,她恐怕就是受了周夫人的指使前去监视的。只是周年音和周惠到底姐妹情深,至于她具体如何汇报的唐璎就不得而知了。 而舒姨娘与她初见那日之所以对她那般亲切,恐怕也是一早就看过了墨修永的画卷,知道他曾……心悦于她。 唐璎抿唇,“如此说来,你是舒姨娘和莫指挥使的……” “——非也。” 墨修永打断她,眉宇间升起微微的不畅。 “我虽身世坎坷,却绝非私生子。”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与其名垂千古,不如…… 海风吹来,掀起墨修永的乌发,似青瀑般柔美飘逸。 他孑然一身立于船头,眉宇冷凝,面容沉肃,褐眸在昏灯的映射下时明时暗。 “六岁生辰那日,偶然间听到舒姨娘与仆役的对话后,我羞愤不已,当即就从周府跑了回去,想要找父亲对峙” 海面上,倏忽间一个浪头打来,震熄了甲板上的油灯,他眸中的那点光亮也彻底湮灭于黑夜之中。 “父亲性子强硬,我原以为他会有所隐瞒,亦或将我怒斥一番,可是都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了我真相。” 说起往事,墨修永面色平淡,眸中却有波涛起伏不定。 “据父亲所说,我是周怀录与舒姨娘的次子,上头还有个哥哥叫周诚,父亲他……只是我的养父。” 唐璎讶然,心中顿生荒唐之感—— 墨修永竟是远宁伯府的孩子,也就是周年音和周惠口中早夭的“二哥”。 既如此,舒姨娘又何需对伯府的人逢场作戏?不仅如此,她竟连周怀录也一起骗了进去。 以及…… 唐璎叹了一口气,眸露惋惜,“大人既与莫指挥使毫无亲缘关系,又何故自毁前程?” 承安门前的那一跪,断送的又岂止是他的仕途?便是连他的整个人生都…… 听言,墨修永微微垂首,凤眸在油灯下泛着柔光,眉宇间隐有清辉之意。 “冯高氏既已逼到建安,我若退缩,如何对得起莫府那六年的养育之恩?” 他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细听之下,竟还带些哽咽—— “我从不相信父亲是世人口中的恶吏。” 唐璎点灯的手一顿,迅速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 为何只是六年? 莫非…… 墨修永颔首,“我六岁生辰过后没多久,父亲便因病过世了。” 话音落,气氛陡然陷入凝滞。 须臾,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听父亲说,周夫人极为善妒, 时常苛待府中女眷。我大哥周诚虽是庶出,却也是家中长子,自小便被接到周夫人身边抚养。因着伯府只有这一个男孩儿,周夫人原本还算细心,可嫡公子周皓卿出生后,大哥的好日子也算到了头。” 烈风再起,海面间或传来几声海鸟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尖利而又刺耳,如泣血般更添悲绝。 嫡庶有别的道理墨修永自然明白,可远宁伯府的“有别”,却与虐待无异。 等大哥到了适学的年龄,不仅教书先生请最差的,冬日里,周夫人还以强身健体的名义令大哥去院子里拾柴,去深山中淋冰瀑,以致他咳嗽常犯,自小体弱多病,长大后不得已做了文臣。 父亲告诉他,大哥在武学方面其实更有天赋。 远宁伯一介武夫,不爱搞权,只顾吃喝玩乐,鲜少问及后宅之事。府中诸事,无论大小,皆由周夫人做主,只要不闹出人命,他对周夫人的那些小心思也就一笑了之。 “周怀录的几个庶出子女中,大哥入仕后便搬离了伯府,我亦未曾遭受过周夫人的苛待,只是苦了阿惠……” 听到此处,唐璎顿悟—— 若说墨修永的“夭折”是舒姨娘故意为之,那么周惠的留下则成了必然,毕竟府中连死两胎实属异常。更何况,周惠是女婴,无法克承家业,于主母的地位也构不成威胁,是故舒姨娘当年才没犯险将她也送出去。 海浪翻腾而起,又猛然坠落,搅扰着静谧的夜。 怀中的药瓶冰凉刺骨,唐璎紧了紧上衣。耳边有夜风袭来,带起她的羽睫微微颤动。 她心中明白,周夫人的善妒之心远不止于此—— 去年在书院,她曾目睹过周惠的一双柔荑被人绞得皮肉绽开,鲜血淋漓,就连指骨的关节处都肿成了一大块儿。 这手段,几乎能赶得上锦衣卫的拶指之刑。而周夫人之所以如此,只因周惠在年初时误喝了周年音的一碗羹汤。 这事儿她没跟墨修永说,说了纯粹添堵。 夜风渐止,墨修永直起身,一双褐眸凝望着海面。 幽邃的倒影中,父亲音容宛在。 生辰那日,年幼的他冒着大雨急匆匆回到莫府,却发现父亲早已端坐于高台之上,衣衫整洁,眉宇沉凝,似乎正等着他,背影瞧着有些萧索。 “你母亲二度有孕时,因周诚的前车之鉴,变得格外谨慎,成日担心肚中的孩子被周夫人暗害了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不若往日那般浑厚。 “生产时,她令丫鬟在产房外拖住了周怀录,生完便令人将你送出了府,托付给建安城的‘故交’照料,随后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死婴摆出来,谎称生了个死胎。” 这个“故交”是谁不言而喻。 说起往事,父亲眸色晶亮,瘦黄的颊侧也不禁染上了笑意。 “——我便是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夜,邂逅了尚在襁褓中啼哭的你。” 听言,墨修永无力垂首,双拳紧握,胸口中升起一股无处发泄的挫败感。 莫同竟不是他的生父 他虽年幼,却还是从父亲的口吻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那您” “——我倾慕你母亲。” 莫同承认得很干脆,高阔的眉宇中洋溢着坦然。 “可即便如此,我却从未与她僭越过世俗之礼。” 言讫,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地面的青砖迅速被染红。 提及故人,他疲惫的润眸中似挂满了遗憾。 “可笑我当年空有‘丹青圣手’的虚名,却是个沉默内敛的性子,到头来竟连一幅你母亲的画像也未曾留下。明明我每回见到她,脑中总会闪过那么多美好的画面……” 父亲惭愧一笑,眸中孤独尽显,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丹心将来若是遇见意中人,一定要为她多临几幅丹青,莫空留遗憾。” 他望向周府的方向,神色间似乎有些落寞,随后释怀一笑。 “有时候,那些没脸没皮的男人反而更招姑娘喜欢。”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父亲轰然倒地,门外的孔青听到动静后立刻冲了进来。 “莫大人!!” 目之所及皆是鲜红的血,年幼的墨修永跪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顶着通红的眼眶爬去父亲身旁,俯身哀喝—— “父亲!!” 只可惜,这时的莫同早已断气。 呼吸骤滞,热泪流尽。 恍惚间,他似听见谁在耳边低语。 “——丹心,为父不求你扬名立万,但愿你日行一善。与其名垂千古,不如造福一方百姓。” 须臾,那声音又转向另外一头。 “——微臣不敢自称冰肌雪肠,志洁行芳,却未曾残害过忠良。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可晚年终因名声所扰,以致连累了陛下。”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莫卿不必挂心,朕戎马半生,亲友尽数故去,暮年能得挚友如你,此生亦无憾。” 原来是圣上来了。 墨修永回过神,慌乱之中想要行礼,却因过于悲痛而忘了如何动作。 庆德帝替父亲阖上眼,旋即侧过身,一双如鹰的厉眸扫向他—— “你就是莫丹心?” 墨修永有些慌,年幼的他尚未习得君臣之礼,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也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微微作揖。 “正是。”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如他这等布衣之身,见了君王是要行跪拜大礼的。好在庆德帝并未与他计较,反而微笑着步下台阶,亲自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孩子,起来吧。” 许是挚友将将过世,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怜爱。 “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想也没想便回道:“丹青手。 ” 此乃他一生之志,便是帝王也无法撼动分毫。 庆德帝闻言只是沉吟片刻,随后摸着他的头笑了笑。 “倒是隐约听你父亲提起过。既然此为你心之所向,朕亦无话可说。”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玄叔亦非冲动之人。冯龄遇刺一案,其背后必有隐情。” 青灯将墨修永的轮廓投射到海面上,棱角分明,俊美无铸。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副皮囊却犹如镜中魑魅般丑陋不堪。 他是父亲工笔下的一颗丹心,曾被寄予厚望。 可经年过去,这颗丹心却被墨色所染,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私望,终与先父遗志背道而驰。 似被故人的情绪所染,唐璎垂下头,眸中亦泛起悲色。 半晌,她淡淡道了一句——“节哀。” 许是亡父的形象作祟,听他的口吻,莫同似乎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可冯高氏的愤懑亦不似作假 “父亲下葬后,坟墓遭掘,遗体被人挖出,浑身鞭痕遍布。随后民间动乱四起,太祖皇帝一怒之下连杀了数十人,却依旧压不住叛乱。不仅如此,父亲的传世丹青亦被人尽数烧毁。我拼尽了全力,竟连一幅也未能留住。” 忆起往昔,墨修永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远不若讲到莫同亡故时那般动容。 “没过多久,兴中的百姓找上门,欲让我子偿父孽。他们将我扒光了游街,后又扔去猪圈与猪同宿,事后却犹似不解气般将我浸入了粪水中泄愤。等折得磨尽兴了,再带回柳都门枭首示众。” “斩首当日,父亲的忠仆孔青不远万里来到兴中,于贼人手中救下了我。青叔武艺高强,抱着我一路东躲西藏,为护我逃走,不惜自伤一刀,忍着伤痛将我带回建安,又丢到了裴府门口,随后不知所踪。” 听到此处,唐璎忽觉胸口钝痛。 未曾想,他的幼年竟这般风雨飘摇,远非双亲皆故那般简单。 “所以后来……你被裴大人收养了吗?” 墨修永轻轻颔首,“裴大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我父亲手底下当过差。过继到裴家后,他还上书乞求太祖皇帝为我改了户籍。” 更名那日,裴夫问他是否愿意改姓裴氏,却被他拒绝了。 他明白裴夫好意,却也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不欲为裴家带来灾祸。 裴夫尊重他的决定,遂让他自己起名。 “墨”与“莫”读音相近,作为姓氏倒是不错,至于名嘛…… 摊开的书卷上恰巧印着‘慎身修永’一词,而‘慎身修永’,又与‘碧血丹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叫‘墨修永’吧。” 名姓于他而言不过称谓罢了,他原本连莫都不姓,裴与墨又有何区别? “及冠那年,我未请先生赐字,而是自名“碧血”。碧血丹心,也算是和我家老头子最后的一点儿连结吧。” 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和裴夫的独子裴序一起长大,成了名副其实的异姓兄弟。 裴序做事很认真,自小勤勉刻苦,精钻刑律,意欲子承父业。而他虽有读书的天赋,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做个潇洒恣意的云游之人,四海为家,以描绘丹青为生。 嘉宁十五年,裴序入职北镇抚司。为了替他办桩差事,墨修永不得已去了趟维扬,并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 某日江边作画,脚边忽然滚来几颗板栗,一位素衣姑娘携着晨光钻入了他的眼帘。 纤纤之姿,柔美无暇,眉如天边皎月,莹润的鹿眸中却盛满了星辉。 建安美人不知凡几,可他偏对眼前的这位动了心。 失神间,手中的《邗江图》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美人拾栗图》。 然而姑娘美则美矣,却实在清正寡言。以他的容貌在建安也不乏追求者,似她这般不识情趣姑娘以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日渐相处着,他竟打心底爱上了这位“乏味”的姑娘。 ——她的一颦一笑,不止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 命途多舛,千帆过尽,他竟再次活了过来。 几月后,裴序来信问他差事办得如何了,还说裴夫的生辰快到了,问他何时回去。 他自来洒脱随性,遂只简单回了句—— “事已办妥,途中不幸被美色所误,今岁就不回去了,记得代我向裴大人敬孝。” 不出所料,裴序再次来信时将他臭骂了一顿。洋洋洒洒几千字,他也懒得看,只提笔回道—— “火灾中受了点儿小伤,休养中,勿扰。” “近日发觉看上的姑娘对我也有点儿意思,等她生辰过了,我就去她家中提亲。” 笔头一顿,忽然想起裴序在北镇抚司的种种“作为”,俊脸一黑,立刻补充道—— “这是我拿命根子救来的姑娘,以后别总板着个脸,对你嫂子好点儿。” 笔落,似是怕裴序想歪,遂又在信纸背后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小行注释—— “这里的命根子指是我的手腕,而非你想的那个东西。” 将手腕比作命根子倒也没错,毕竟他以作画为生,腕骨折断了,往后写字都难。 想他自幼天赋异禀,又师承奇才,若非前几日的那场大火,日后或许比他父亲还要出色。 幸运的是,建安城内“玉石先生”的名号尚在,他从前的那些画作依旧价值千金。仅凭此,便可保得他和阿璎后半生安稳无虞。 倘若阿璎不嫌弃,仍愿跟着他这身残之人,他亦再可学些别的本事。 然而造化弄人,还未等他有所行动,意外便先一步到来…… 海风吹过,将墨修永左额的新纱掀起一角,又被唐璎抬手给按了回去。 他微微别开头,阻绝着她的靠近,低泠的嗓音中暗含不甘—— “你十六岁生辰过后,我原是打算去章府提亲的。” 120-130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当年之事,朕并不知情…… 求亲? 唐璎微微顿首,继而垂下头,眸中闪过一缕自责。 “大人之所以没去,是因为腕骨处的伤吗?” 毕竟于他而言,断腕无异于送命。 “与你无关。”墨修永却摇了摇头,眉宇间蕴含着深杂。 “嘉宁十六年,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 章府走水后,为护阿璎逃出火海,他的脊骨被横梁砸断,左臂被灼伤,腕骨粉碎,足在卧榻上昏睡了三个月才苏醒。 待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阿璎的生辰也近了。 那日,他去城郊猎了两只鸿雁,欲送去章府作求娶的聘礼。入城后,通政司的小吏拦住了他,说是建安那边有人给他捎了信。 建安城的信? 他眼皮微跳,心头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因他身份特殊,以往裴序若是有事相托,定会令北镇抚司的亲信飞鸽传信与他,万不会走官府的通政司。 难道是朝廷的人? 手指紧攥着信封,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素笺之上,开头的称呼便是“致莫同之子”。 他面色一变,颤抖着展开信纸,短短的一行字已足以令让他胆战心惊—— “汝若不欲让忠渝侯之女随乃父一同遗臭万年,速与其斩断联系。” 唐璎闻言猛然一窒,心中五味杂陈,望向墨修永的清眸中隐有游光浮动。 只几息,却又暗了下来。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年那段情伤背后竟会有这样的隐情。 “你为何不告诉我?” 答案不言而喻—— “伊人姣丽,身残的墨家钜子尚且自愧于己身的卑弱,佞臣之后又当如何?” 闻言,唐璎鹿眸微湿。 她明白,一旦墨修永莫同遗孤的身份被曝光,谁人若是嫁了他,必将声名尽毁,命在旦夕。 她这一生虽说亲缘寡淡,却长于高门,自小锦衣玉食,仆从环伺。而今想来,十五六岁的自己虽有追爱的勇气,却未必能如年幼时的墨修永那般顶得住兴中百姓的怨愤与凌辱。 而墨修永则正是因为有过那段不堪的经历,才愈发不忍让她受苦。 他考虑的远比她想象得多。 幽灯下,男子的声音仍在继续,飘散在侵骨的海风中,愈显低泠。 “不久后,我便从裴序那头接到了消息——太子求亲忠渝侯府。” 接到匿名信后,他便清楚两人之间缘分将尽,却未曾想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隔日,他放飞了大雁,一连几日粒米未进,彻夜不眠,终于章府再次见到她时,狠心说出了那句“——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此言一出,她目色怔然,面容苍白,眸中闪过莫大的失望。 她原以为他今日过府是为求亲而来吧。 见她失魂至此,他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锦衣卫迎亲那日,他跟在仪仗队末尾,随着队伍走了好远好远,一直跟到建安城的城楼。 城门前,她回了头,他却返了身。 甲板上,唐璎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喉中哽咽,哑声道—— “那封匿名信……大人可知是何人寄 出?” 墨修永颔首,手撑着桅杆,眸光起伏不定。 “我托裴序查过信件来源。信是从东宫寄出的,便由此怀疑是太子的意思,然而” 说到此处,他双手紧握成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昔年,当他得知信件出自东宫后,为免给裴家带去麻烦,遂只能跟裴序断了联系,从此销声匿迹。 经年过去,裴序终于大漠中找到了他,见面后的第一句便是—— “除周诚外,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周惠。” 层层戈壁之上,赤霞如火,黄沙漫天。 裴序的声音很淡,眸中厉色却让人不寒而栗,白皙的面容上还隐着几分哀愤。 墨修永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他与裴家失联已久,裴序之所以放下公务不远万里寻他而来,皆因裴夫年事已高,如今已在弥留之际。心中之牵挂,唯有他这已故上司的儿子。 裴序的目的,便是将他带回建安,见裴夫最后一面。 见他不为所动,裴序背过身负手而立,目光移向敦煌的方向—— “去年观世音菩萨寿辰,远宁伯举家去长宁寺祭拜,周惠因不慎打翻了祭台的供果而被周夫人罚睡茅房、打扫下人的通铺,便是连吃食亦被换成了猪圈中剩下来的残糠。” 墨修永听言大震,他虽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过周夫人的狠毒,但她对周惠做的那些事可谓丧尽天良! 裴序不过只言片语,便勾起了他年幼时期最为不堪的那段回忆。那些被人扒衣游街、扔猪圈、浸粪坑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疼过便罢了,如今就连他的妹妹也…… “——我随你回京。” 他想要考取功名,带母亲和妹妹脱离苦海!! 然而,志向虽已立下,钱财却成了问题。 他的手早已不适合作画—— 断腕之人不仅拿不动长枪,便是连字都写不好,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他物欲不高,在外漂泊的那些年,勉强做些杂活倒也能维持生计。然建安城开销大,衣食住行、拜师打点样样要钱,他不欲向裴府讨要,便只能如乞丐般宿去了草庙。 恰在这时,维扬旧居的友人捎来了一件包袱,说是他曾经的故交转寄过去的。 故交? 他眉心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 猛然抖开包袱,一捆捆罗列齐整的卷轴跃然眼前。仅从墨香推断,他便知晓这是他曾经赠予心上人的画作。 “玉石”先生名号尚在,画作依旧价值千金。如此,倒是凑足了拜师的束脩。 可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赠予她的画作不下百幅,可眼下收到的却只有寥寥三十余幅。饶是寄来的这些已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可思及那缺少的七十余幅,眉宇间不由划过一抹寂然。 其实他隐约也猜到了,那些没能寄给他的画作皆为她的丹青小像。阿璎秉性清正,不欺暗室,以她的习性,嫁人后应当已经悉数销毁了。 世人皆言“玉石一笔,价值千金”。 可她烧掉的又何止千金墨宝,那是他年少时的心意。 展开昔年旧作,往日的一幕幕在脑中浮现。 父亲,你看,我为她临了那么多丹青,也听了你的话,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却终敌不过兰因絮果,一枕槐安。 我到底还是走了您的老路…… 此后,他放下一切杂念,通宵达旦,临池学书,终于广安元年考取功名。 高中状元后,他即封翰林院修撰,半年后升任工部郎中。某个偶然的机会,竟教他无意中发现,当年的那封匿名信是由一个东宫的侍卫寄出去的。 那侍卫知道太子痴心阿璎多年,却又困于三王争储的现状,迟迟不敢表露心迹,便自作主张写了那封匿名信警告他,为太子鸣不平。 那信中之言,竟非太子本意!! 他怒火中烧,浑身血液沸腾,当即便欲寻那侍卫报仇,却被裴序阻止—— “她早已嫁为人妇,你想让她难堪么?” 裴序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教他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她早就不属于他了,他此番冲过去又能挽回什么?他入仕的初衷难道是为了得罪皇帝? 另一头,周夫人年岁越大,行事竟愈发猖狂。舒姨娘和周惠在伯府中受尽凌辱,好些时候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那个每年生辰都来莫府探望他的女人,为了守住他还活着的秘密,这些年来可谓煞费苦心。 清明那日,女人因“着装过艳”而受了主母的笞打,二十杖过后,已然奄奄一息。 他实在忍无可忍,便不顾裴序的劝阻跑去找周怀录对峙。岂料周怀录当即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仅对他这个“文弱”的庶子不屑一顾,甚至还冷嘲热讽—— “舒姨娘的种,个顶个儿的没出息。” 他听言握紧了拳,目眦尽裂。 远宁伯尚武,他却尤擅丹青,出不出息的暂且不论。然他大哥周诚!原先可是个天赋异禀的将才,若非周夫人刻意陷害,又岂会落得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周怀录不肯认他,远宁伯府的的家务他亦不便插手,带着周惠母女俩自立门户的想法就更属无稽之谈。 为了制约周夫人,便只能另寻他法。 既然心上人早已他嫁,无奈之下,他索性拜入当朝首辅钟谧的门下,随后又娶了其次女钟令姝为妻。 他知道钟令姝心里有人,可是他并不介意,反倒惺惺相惜,只因他亦未曾放下过邗江边的那名女子,家妻的心有所属反而令他舒了一口气。 婚后两人相处不错,虽从未圆过房,却也相敬如宾,彼此尊重。 成为钟谧的女婿后,周怀录对他客气了不少,不仅多次邀他出门同游,寿诞将至,甚至还亲自临帖,力邀他去京郊的别庄赴宴。 同游的请求虽被他一一婉拒了,但远宁伯的生辰宴他还是过去了。虽然贺礼买的都是周诚和周惠喜欢的,但他肯去,便算是给足了远宁伯面子。 不仅如此,在他的多番暗示之下,周怀录终于开始管束内宅之事,至此舒姨娘母女的日子才算好过了一些。 静夜里,海浪翻滚咆哮,似修罗道的凶兽。 随着“咕吱”一声鸟叫,墨修永的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 望着奔流不息的海面,他面色寒沉,眸光冷厉,倾身靠在桅杆上,直与这渐晓的黑夜融为一体。 天快亮了。 黑白交接之际,他的心跳陡然变得急促。 ——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他须尽快带着母亲和妹妹逃离伯府,无论代价如何 “阿石。” 唐璎愕然抬头,却见墨修永转过身,竟唤起了她的乳名。 “莫因他人的拒绝而否定自己,那些人皆不值得你的好,就连我……” 他顿了顿,神情似真似幻,“也是。” 说罢,便乘着夜色离开了。 风吹过,火花蹿动。 几粒细长的的灯苗在他身后激烈地摇晃着,乍一看若橙光飞舞,赤霞漫天,一 如当年火灾中的烈焰,将他独行的背影衬得愈发孤寒。 卯时,狂风骤起,海平线上终于迎来了翌日的第一抹光亮。 甲板上风雪太大,唐璎呛了一口冷气。 她一夜未睡,方欲返舱休息,喜云来了。 喜云清了清嗓子,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将手中的布帛匆匆展开,面容板肃端正。 “朕躬闻章卿身躯瘦弱,恐无法与强风抗衡,故此欲将自己的寝房腾出来容你避难,望章卿笑纳。” 唐璎哑然失笑—— 这圣旨宣的,既无“章大人接旨”,亦未让她下跪,宣旨的布帛还偏要用骚气的明黄绫锦,语气卑微得生怕她不答应似得。 如此装腔作势又无头无尾的一通宣告,倒确实挺符合某人的作风。 唐璎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拒绝他的好意,随喜云上了楼。 恢弘的舱房内,黎靖北伏案而坐,一袭白衣胜雪,眉宇高阔,丹唇外朗,狐眸深邃,闪烁着魅惑的流光。 唐璎弯腰作揖—— “臣章寒英见过陛下。” 黎靖北“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她坐过来,又令喜云等人退了出去。 不知为何,唐璎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忐忑,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您……” “——那匿名信是……” 两人同时开口,又齐声顿住。 气氛有些凝滞。 须臾,唐璎敛眉退让,“陛下您先说。” 黎靖北咳嗽一声,续道:“匿名信是康娄私自寄出去的。当年之事,朕并不知情。” 唐璎闻言一顿,原来寄信的东宫侍卫竟是康娄。 须臾,她突然反应过来—— “陛下不是连夜在批阅奏折么?如何会知晓匿名信一事?” 昨晚天子舱房的灯可是燃了一整夜。 黎靖北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心虚,眸光扫向窗外,略带闪烁。 “朕昨夜忽觉胸闷,便去了甲板处闲逛,哪知竟撞见你与墨卿密谈。朕不欲打扰,转身之际,却于无意间听到了‘匿名信’一事。” 听此一言,唐璎微微蹙眉,眸中闪过怀疑。 宝船足有四层,且每层皆设有甲板。天子的舱房在第四层,而她和墨修永则在第一层交谈。黎靖北欲去甲板透气,去第四层的甲板即可,何故下到最底层? 霎时间,一个荒谬的猜测闪过脑海—— 她与墨修永闲聊的那两个时辰,这家伙可能一直就躲在暗处偷听 不仅如此,待墨修永离开后,他亦折身回了四楼的舱房,随后又派喜云装模作样地下楼传圣旨,将她引了上去。 当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男狐狸! 心思被戳穿,黎靖北却不觉可耻。 他缓缓靠近,狐眸微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嗓音低哑而妩媚—— “朕并非故意拆散你们的。” 唐璎被他的气息搅得心神不宁,不由身躯后移,挪开了寸许。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语毕,沉寂的狐眸中猛然乍出一抹光亮,似莹润的冰晶。 “此话当真?” 唐璎点头应和。 幽魅的唇角微微扬起,黎靖北取来毡毯,转头就开始得寸进尺。 “时候尚早,章大人陪朕再赏会儿雪。”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阿木尔见过太妃娘娘…… 天子一行人抵达锦州时,恰巧赶上除夕。 黎靖北下令原地休整两日,正月初二再走,唐璎觉得无可厚非。 天子勤政,在海上的那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在批阅奏折,时常伏案至深夜,宵衣旰食,未曾停歇,而建安那头自腊月二十八起就休了朝。 京中无大事,皇帝也该歇息几日了。 墨修永却并未在此停留,下了宝船就直奔兴中的方向而去。 临行前,唐璎叫住了他。 “年关已至,雪路难行,大人何不歇两日再走?” 墨修永闻言微怔,眸色稍稍回暖,态度却依旧坚决—— “家冤未洗,墨某不敢有所耽搁。” 他顿了顿,羽睫轻颤,神色忽然变得不太自然。 “反倒是你,月事将至,当注意防寒保暖。雪天风大,不若就此在锦州多留两日,随行的御医也能多看顾着点儿。” 说罢,便赤红着耳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朔风吹过,唐璎鼻尖微酸,胸口浮起淡淡的怅然。 她的癸水确在近日。 九载过去,他竟还记得…… “——阿璎。” 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唐璎转过头,猝不及防闯入一双幽魅的狐眸中。 是黎靖北。 这家伙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一边搅拌还一边对着她笑。 “朕知章大人近日好事将至,遂亲自熬了碗当归汤,望君笑纳。” …… 她有点不想笑,也不想纳。 唐璎乃行医之人,自知汤药的熬煮极为费时,黎靖北此番定然花了不少心思。 瞥见他眼下的青黑,她有些于心不忍。 犹豫片刻,还是哆嗦着手接过药碗,随后仰脖饮尽。 * 锦州因河流回旋如锦,故得名锦州。 除此之外,还有石桥飞雪,彩塑雕绘,古寺松崖等绝景可观,唐璎却无暇欣赏。 喝过汤药后,她忽觉身心俱乏,欲寻间客栈小歇一会儿,黎靖北则早已安排妥当。 抵达客栈后,唐璎卸下官靴便合衣躺了下来,足睡至未时一刻才醒。 眼见天色尚早,她信手拿了册文卷欲翻阅,却被一双白皙的手按下了。 日光下,眼前的男人白衣胜雪,神仪明秀,轩然霞举。挺翘的鼻梁上,一双深邃的狐眸光华涌动,正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带你去买栗子糕。” 唐璎不解其意—— 这寒冬腊月的,哪儿来的板栗?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黎靖北弯眸一笑,若狡黠的幽狐。 “梅幽堂就有。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出了门。走了约有半刻钟,又熟门熟路地拐入一间小巷。 外间雪虐风饕,男人的手掌却很温暖,宽大而修长,带着薄薄的旧茧,指腹略微有些粗砺。 等她意识到不妥时,黎靖北已经先一步放开了她。 “到了。” 唐璎愕然抬头,一方写着“梅幽堂”的牌匾映入眼帘。 正疑惑着,黎靖北上前扣响了门扉。 须臾,一名小厮应声而来。 冬日好眠被扰,小厮不禁有些恼火,推开门便是满眼的不耐。 “谁啊?” 却见眼前的公子气宇轩昂,肩背挺阔,形如修竹,眸光冷厉,浑身上下充斥着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声线也不由得缓了下来—— “您找哪位?” 黎靖北问小厮:“你们东家可在?” 听人提起“东家”,那小厮瞳孔微张,神情陡然间变得凝肃,想也没想便张口道—— “不巧,东家昨日出了远门。公子若是有事,小的可代您向掌柜通禀一二。” 说罢他便低下头,稍稍挪开了视线。 端看小厮前后的一番表现,唐璎似有所觉,这糕点坊的幕后老板恐怕还是个大人物。 听得小厮拒绝,黎靖北寒眸一凛,望向他的目光猛然带上威压—— “外头冰天雪窖,折胶堕指的,她一介女子,如何远行?!” 黎靖北愈是如此,那小厮愈发不敢怠慢。 他竟知晓东家是名女子? 莫非…… 饶是心中隐有猜测,面上却依旧有些犹疑。 须臾,又恭敬道:“公子莫怪,梅幽堂东家身份贵重,轻易不见外客,敢问您是?” 黎靖北拿出一枚刻着麒麟纹路的羊脂玉扳指,淡淡吩咐道:“你只管将此物带给你们东家,就说……” 他微微垂首,厉眸中闪过些许柔和之色。 “那个时常向她讨板栗的晚辈前来拜访她。” 小厮不敢耽搁,双手接过扳指,道了声“公子稍待”后,便匆匆跑去了内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返身折了回来。 再见时,他头颅垂得极低,眸中染着惊慌之色,似是怕冲撞了眼前的贵人。 回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东……东家有请。” 言讫,躬身将两人引入了内院。 步入回廊,目之所及皆是恢弘一片。 雪幕下的楼宇仙雾缭绕,湖畔劲松挺立。层叠的瓦楞为冰雪所固,凝结出厚重的冰层。屋檐之下,隐有冰柱垂挂而出,莹润晶亮,绚烂透彻。 碎琼乱玉,雾淞沆砀。实乃好景。 影影绰绰,变幻落错之间,足可见造景之人的格调与品味。 再往前走,便能瞧见湖心亭内端坐的一名老妇。 老妇年近花甲,一袭红袍鲜艳夺目,五官是偏英气的长相,乌发褐瞳,身段玲珑。面容虽朽,却不难看出昔年气韵,端的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 “这位是……” 见唐璎面色有疑,黎靖北俯首温声道—— “黎珀的生母,舒太妃。” 唐璎“哦”了一声,眸中划过讶然。 须臾,再次将目光调回那红衣老妇身上。 与沉稳持重的舒姨娘不同,舒太妃衣着张扬,气度飒然,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之意。 似是注意到了回廊处的响动,她回过头,翩然一笑。 “算着脚程你们也该到了。” 你们? 唐璎一怔,难道她一早便猜到了她会来?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只柔和地笑了笑,躬身作揖—— “阿木尔见过太妃娘娘。” 唐璎有样学样,方欲行礼,却被舒太妃阻止。 “行了,快起来吧。” 见她不为所动,舒太妃又瞧回黎靖北,凤眸中闪过浓浓的揶揄之色,紧声催促道:“还不快扶你媳妇儿起来,省得她回家罚你。” 唐璎闻言大愕。 这做娘的,怎么跟她儿子一个德行? 一旁的黎靖北倒是从善如流,“娘娘教训得是。”说罢便搂住她的腰,扶着她的手往上猛然一带。 几息后,两人同时立直了身。 唐璎本就生得纤弱,腰身更是极为敏感。一 番环腰搂抱后,面色瞬间涨得通红,脑中如有一阵电流疾走而过,令她又羞又慌,方欲抬脚将人踹开,黎靖北却及时松开了手。 二人行过礼,舒太妃似又想起了什么,笑意吟吟地望向黎靖北—— “宥宁呢?” “尚在建安摄政。” “真是劳苦。”舒太妃叹了一口气,眸中闪过狡黠,“不像陛下,却有闲心躲到本宫这儿来享福。” 黎靖北紧跟着附和:“可不嘛,普天之下,也只有娘娘的梅幽堂最为清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你来我往间,不见刀光剑影,唯有温馨恬淡。 以往在东宫时,黎靖北大都温和仁善,却也寡言少语。登基后虽变得手腕狠戾,御下极严,却依旧不喜言辞。 唐璎似乎鲜少见到他这般油嘴滑舌的一面,一时颇觉新鲜。 她从两人的交谈中得知,舒太妃也有半身北梁血统,且与先太后清格勒为忘年交。 然而与清格勒命运不同的是,舒太妃并未因血脉有异而受到太祖皇帝的苛待。相反,她曾宠冠后宫,一生恣意潇洒,放达不羁。 清格勒故去后,舒太妃怜其一双儿女孤苦无依,遂亲至南阳宫跪求先帝,希望能将兄妹俩接去郡王府抚养。 舒太妃所求虽然有些不合规制,然嘉宁帝本就对这对带了异族血统的子女厌恶至极。 正所谓眼不见为净,思虑再三,还是允了舒太妃的提议。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她终因某件丑闻被嘉宁帝贬来了锦州。 唐璎实在难以想象,千秋阁的创立者会是眼前的这位老者。 若真如昭狱中的那三名刺客所说,舒太妃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黎靖北…… 唐璎越想越不对劲—— 舒太妃若有心要害黎靖北,当年多的是机会,何必要等到他登基? 更何况,靖王出生后,权盛的崔贵妃为了将自己的儿子拱上储君之位,曾没少对黎靖北下过狠手。彼时若非舒太妃竭力相护,年幼的黎靖北未必能抵得住崔贵妃的残害…… 黄昏将至,寒雪渐止。烈风穿过树梢,带着屋檐下的冰柱一同哗啦作响。 寒鸦飞过,一捧瑞雪落下,“哒”一声砸在唐璎肩头,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她伸手拂去肩头细雪,一抬头,却发现舒太妃不知何时竟已终止了闲聊,一双凤眸正朝她这边望来,暗含打量之意。 “你就是阿璎?” 她的声线虽然高亢,却不乏亲和之意,无端令人觉得安稳。 “璎”与“英”同音,唐璎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个,遂谨慎答道—— “回娘娘,臣乃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章寒英。” 舒太妃柳眉一挑,似乎对她的称谓并不感兴趣,盯着她的脸又想了想,忽然蹦出一句—— “抱歉,太子大婚那日,我未能去建安贺喜。” 忆起往昔,她半撑着下颌无奈地笑了笑,面容颇有些遗憾—— “在那之前,我因在郡王府招男妓被先帝贬来了锦州,此生非诏不得入京。” 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 招男妓? 唐璎闻言大愕,若她没记错,彼时的嘉宁帝才将将登基,太祖皇帝薨逝亦未满三年,舒太妃怎么敢…… 不知为何,她这错愕的表情落在某人眼里竟成了艳羡。 黎靖北幽幽地凑近她,附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招妓在咸南是违法的,无论男女。” “我没……” “——就算是朕死了你也别想。” 唐璎深吸一口气,也懒得跟他解释,“嗯”一声结束了对话。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朕与你师父仅有过一…… 爆竹响,除夕至。 酉时,舒太妃在湖心亭设宴,邀黎靖北和唐璎留下来用膳,二人欣然应允。 不多时,一道道嘉肴美馔摆上案头。 酒锅元鱼,豆角烀饼,虾油小菜、枝谨、驴三件、水馅肉包。馔玉炊金,水陆俱备,皆为锦州名菜。摆盘虽不算精致,闻之却令人食指大动。 用过晚膳后,她又令人拿了些糕点过来。 印花裸、玉露糕、七宝羹、麻酥糖、奶皮燕窝、黍面枣糕、雪花饼等应有尽有,皆为梅幽堂特色,花花绿绿地摆作一排,玲珑别致,清雅宜人。 传闻庆德年间,舒妃喜甜。太祖皇帝投其所好,令人在后宫专辟了一间糕点房,举国召集名厨,俱以高薪聘之,只为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而梅幽堂不愧为一朝宠妃所建。不同于之前卖相粗糙的菜肴,糕点各个精致小巧,摆盘考究,奶香混合着果子的甘甜,细品还有花香的余韵,嚼之酥脆绵软,口齿生香。 舒太妃净了手,将一碟小巧的花栗糕推到唐璎面前,眉眼含笑—— “我令梅幽堂的师傅提前两个时辰为你蒸上的,来,尝尝味儿。” 花栗糕? 持箸的手微微一顿,唐璎愕然抬头,舒太妃怎知她喜好板栗? 心尖猛然一跳,莫非…… “——多谢娘娘。” 有了墨府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多想,毕竟期待越多失望越大。舒太妃身份高贵,梅幽堂又是糕点坊,冬日里有板栗也不算稀奇。 唐璎道了谢,顺手接过银匙,舀起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 板栗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柔腻的乳酪香,夹杂着红豆绵密的沙感。霎时间,齿颊生香,余味无穷。 当真是人间极品。 然而唐璎却无心沉浸在这美味里,尝着尝着,她鼻尖微酸,猛地抬头看向黎靖北。 “陛下,这是” 抵达锦州后,他说要带她去买栗子糕,却未曾告诉她,“买”的是这乳香味的栗子糕。 带乳香的栗子并不常见。同样的板栗,她只在灵桑寺吃到过,还是道信师父剥 给她的。 那板栗她吃了两年,一年四季从未间断过,每每问及师父从何处寻来的,师父总是含糊地说是明藏小师兄从山下带来的。 可灵桑寺位于菩提山,地处偏僻,商铺零落,冬季更是杳无人烟,明藏小师兄怕是要走上好几日的路才能寻到这般美味。 而今梅幽堂的板栗与她往日在灵桑寺吃到的如出一辙,而舒太妃素未与她谋面,更不会主动给她寄板栗,那便只有…… 一旁的黎靖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眉心一跳,凤眸微张,眼神变得有些躲闪,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朕与你师父仅有过一面之缘,还是碰巧遇上的,并非刻意跑去监视你。” 唐璎倒没往监视这方面想。 一个才登基不久的帝王,脚根儿都没站稳,他是疯了才会抛下一切,不远万里地跑去寺院监视一个废妃。 她在意的点是—— 他竟去过维扬?还邂逅了师父? 那她为何从未见过他? ……难怪师父能在寒天腊月里寻到那般滋味绝美的板栗,想来也是他带过去的。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怀疑起科举舞弊案发生后,黎靖北去往维扬的目的。 他若为查案而去,理当去公廨府署,为何会出现在青楼? 黎靖北给她的理由是——求贤。 彼时她并未多想,可而今想来,这“求贤”的说法极为荒谬。 利芳虽是个琵琶痴,却偏好去戏园听曲,并不常往莳秋楼奏乐,两人能遇上本就是十分偶然的事儿。与其去青楼守株待兔,倒不如效仿刘玄德三顾茅庐,直接去利芳家里堵人。 然而若是换个角度想,一切都将有迹可循。 ——他会出现在莳秋楼,只为她而来。 唐璎记得,黎靖北去之前曾秘密召见过礼部侍郎朱青陌。 眼见罪行泄露,朱青陌无畏生死,却不想父母亲族、朱氏百年名声皆因他所累,遂以己身性命为筹码,同天子做了一笔交易—— 天子承诺他,在他“无故暴毙”后,朝廷定会留得他死后清名,而他必须对齐、傅一党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签字画押。 除齐向安所犯诸事外,朱青陌还交代了佟娘曾在莳秋楼做过歌妓一事。佟娘与李胜屿青梅竹马,她一朝落难,李胜屿为将她带离朱府,不惜自毁前途,接连犯下了受贿、捉刀、杀人的罪行。 黎靖北清楚,唐璎审完李胜屿之后,定会循着佟娘这条线索找来莳秋楼,遂提前过来等候,借此制造偶遇。 这便是他那日“恰巧”出现在青楼的原因。 至于他为何会去维扬,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她…… 彼时的维扬府署正缺仵作,唐璎又不愿以自己的本名还俗。姚半雪将将替她改完户籍,妙仪不幸“暴毙”的消息便迅速传到了御前。 黎靖北若是一早便知道她在灵桑寺修行,此去维扬,恐也是在接到她“死亡”的消息后匆匆赶去查证的 一想到莳秋楼再遇时,黎靖北脸上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唐璎就忍不住胸口冒火。 装得可真像啊…… 她与他确有两年未见,可他却未必。 他的醉酒、颓然、神伤都是假象,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将她“拐”回建安城。 为此,他不惜以“亲自为你培植母族势力”做诱饵,先是升了她舅舅的官,后又见她不为所动,更是直接下令将她调回京城做都事,还装模作样地让她考虑清楚,过几日再给答复。 狗官当道,师冤难洗。朱青陌背后的势力尚不明晰,姚半雪的漠然之词言犹在耳。为了师父,为了江临,为了肃清这浑浊的官场,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废妃时态度那般果决,谁承想这些年来,他竟从未放下过她…… 愤怒过后,胸口忍不住开始泛酸。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热烈汹涌的情绪。 唐璎放下银匙,一双圆溜溜的鹿眸缓缓移向黎靖北,神态翩然自若。 “——陛下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舒太妃当前,她不敢造次,遂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黎靖北索性装作没听见,目光也不往她这边看,只自顾垂着眸,优雅地享受着碟中的糕点,边吃还边感叹—— “这七宝羹甚是美味。” 他的语调四平八稳,神色看似无恙,频繁闪动的长睫却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似是察觉到席间气氛的诡异,舒太妃柳眉一竖,两手一挥,索性令人撤掉了黎靖北面前的糕点。 “有问题就说清楚!男子汉大丈夫,躲来躲去的像什么话!!” 唐璎本就不爽,难得见到黎靖北吃瘪,心中欢愉之时,自是在一旁煽风点火—— “娘娘所言极是。” 舒太妃却也不惯着她,轻“啧”一声后,忽又将目光调转向她。 “你们两个,有事儿回家吵,少在我梅幽堂摆冷脸!” 说罢又补充道—— “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夫妻俩不若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裤子一脱,锦被一蒙,睡一觉就好了。” 至此,唐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方才就不该附和的。 一个丈夫薨逝不满三年就敢公然在郡王府招男妓的女人,她招惹人家做什么…… 黎靖北则隐在暗处憋笑,一张白皙俊俏的玉面涨得通红,妖冶的狐眸中闪烁着幽亮的奇光,似上等的琉璃石。 须臾,他垂下头,似受教般重复起唐璎方才的话,“娘娘所言极是。” 唐璎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极是?!哪句话的极是?!脱裤子蒙锦被睡觉的那番理论吗??? 恰在此时,某只惑人的妖狐悄然靠近,附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阿璎……” 留香荀令,玉容朗润。 馥郁的兰香涌入着她的鼻息,搅乱着她的心跳。慌乱之中,唐璎猛然侧过头,一句“我不跟你睡!”脱口而出。 “我是说……” 黎靖北眉眼含笑,无视她的躲避,倾身往她朱唇上一抹—— “你唇角沾到糕点屑了。” …… 舒太妃年事已高,入睡极早。 眼见天色已晚,唐璎不欲搅其休息,遂附在黎靖北耳畔小声提醒道:“戌时了,我们走吧。” 黎靖北立刻会意,点头表示应允。 随后二人双双敛衽而起,向主座上的舒太妃道别。 “——臣今日多有叨扰,还望娘娘海量。” “——阿木耳得了空再来看您。” “陛下、章大人客气了。”舒太妃摆摆手,凤眸中闪过一缕无奈。 “今日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家那个混账东西却不知跑去何处寻欢作乐了,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你们若是不来,我这没人要的老太婆就只能独自守岁喽。” 黎靖北听言眼波微动,沉然片刻,唇角勉力挤出一抹笑。 “娘娘切勿妄自菲薄,皇叔向来孝顺,此番定是有要务在身,不得已才会背井离乡。” 言讫,见舒太妃面色依旧不太好,又低眉道:“来年除夕,朕定会将他送到您身边尽孝。” 听得“来年”二字,舒太妃满意地点点头,眉宇逐渐舒展开来,眸色转忧为喜。 “如此便有劳陛下了。” 她将二人送到梅幽堂门口,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雪路湿滑,陛下当心脚下。”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锋锐的狐眸中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光—— “他们总不敢在此处要了我的命。如此,岂非功亏一篑?” 舒太妃仰面大笑,笑得累了,便准备进屋歇着了。 “如此便好,本宫乏了,此去兴中就不远送了。” 黎靖北欣然应允,“娘娘请留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如此欲盖弥彰,反倒…… 岁暮,华灯初上,琼英渐起。 闹市中摩肩接踵,欢声笑语一片,街头巷尾的爆竹声更是连绵不绝。 子正一过便是新的一年了。 回客栈的途中,天子御辇忽遇故障,轿夫连忙下车查看,捣弄了一阵,低眉恭声道:“陛下,可以走了。” 黎靖北“嗯”了一声,高阔的眉宇间威仪自露,隔着轿帘微微颔首—— “启程罢。” 锦州地处咸南东北,每逢冬日,必将雪虐风饕,折胶堕指,严寒程度比起同在北方的建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黎靖北乃习武之人,加之曾有远征的经验,风餐露宿,草衣木食,一早便练就了满身的铜筋铁骨,抗寒能力更是不在话下。 唐璎却有些遭不住了。 她本就患有膝寒之症,加之体型偏瘦,官袍单薄,即便轿内设了炭盆,双肩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 黎靖北咳嗽一声,默然将身上的大氅卸给她—— “盖着暖和一些。” 唐璎并未伸手去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一双莹润的鹿眸半阖着,连嗓音都是懒懒的。 “陛下还是收回去吧,这君恩臣可消受不起。您龙体若是受了寒,回朝后,百官就该参我了。” 唐璎生来清正, 平日里要么沉默寡言,要么一鸣惊人。 她这副阴阳怪气的作态黎靖北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弯眸一笑,转而沉声道:“章大人放心,他们不敢。” 唐璎“哦”了一声,彻底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次睁眼时,却发现黎靖北依旧捧着他那件银灰色的大氅静静地望着她,神态坚毅,容色卓绝。 “——章大人盖上吧。” 唐璎瞳孔微震,头脑瞬间清醒。 从方才到现在,她眯了至少一刻有余,在此期间,他竟一直将手悬于半空中,未曾挪动分毫。 “你……” 唐璎呼吸一滞,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爬满心头。 雪窖冰天时,也曾有人予过她温暖。 同样是一件氅衣,姚半雪兜头罩下,他则选择双手奉上。 黎靖北对她的好,永远都无可挑剔。 只可惜……他手中卧着的只是件氅衣,而非荆条。 唐璎没好气地背过身,吸了吸泛酸的鼻头,清眸扫过轿顶,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陛下既去了菩提山,还给师父送过板栗,为何不来灵桑寺寻我?” 此事他竟瞒了她四年!也无怪她心中有气! 黎靖北心知躲不过,不由微微垂眉,眸中泛起些许落寞,落在眼尾的妖痣上,无端惹人怜惜。 “寻了又如何,你会跟我回去吗?” 唐璎闻言嘴唇翕动了两下,眼中闪过迫切,似是有话要说,沉吟片刻,终是别开了眼。 答案是—— 不会。 太子登基前夕,崔明和遭贬,阿姊被设计流放惠州,彼时的她怨恨在心,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会跟他回宫? 她若真见了他,只会将他痛斥一顿再赶下山。 “崔夫人一事,是朕的错。” 忆起往事,黎靖北眸中划过淡淡的悔意,“朕不该拿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做局。” 唐璎摇摇头,想到自己在清格勒墓前的绝情,胸中痛感顿生。 “虽然事出有因,但人确为我阿姊所杀,这点不可否认。” 她深吸一口气,眉目低垂,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再回建安时,或许我不该那般苛待陛下……” 楚夫人入京的消息是太子告诉古月的,生辰宴的帖子也是他亲自下发的。毫无疑问,楚夫人之死,黎靖北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毒到底是阿姊亲手投放的。 黎靖北这招可谓一石三鸟。 一来让阿姊手刃仇人,大仇得报。 二来不仅隐去了阿姊四儒之女的身份,还能让她顶着被流放的名义折去青州府避祸。 三来令崔明和被迫“受贬”,彻底将崔氏一族撵出了建安的权力中心。 其实抛开一切不谈,即使没有黎靖北的刻意安排,阿姊杀人的行为就真的对了么? 在她的几位亲朋当中,父亲的落败是他咎由自取,宋大人的堕落亦因贪念所致。 审问二人时,唐璎虽做不到心如止水,却也始终秉持着公义,依律履行自己的职责。 然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罪不胜诛,却因在一方权势过大,以致罪行无人问津。 经年过去,阿姊的丧母、破身之辱,又有谁能替她感同身受? 她对阿姊感情甚笃,明知她有错,却无法如靳御史那般狠得下心。 姚半雪的那把锈剑终是赠错了人。 “崔夫人之事已了,阿璎不必歉疚,亦不必感到害怕。” 黎靖北笑望着她,眉眼舒展,眸若点漆,其颜如玉,有如雪中墨画。 “——万水千山,路途迢迢,无论你隐去哪里,朕总会寻到你。” 闻此一言,唐璎蓦然抬首。 眸中清晖点点,胸间似有暖意化开,唇角微延,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方欲说些什么,不妨“吱吱”几声响,耳根顿时红作一片。 是她的牙齿在打颤。 她太冷了。 黎靖北不再犹豫,抖开大氅反手拢在了她的身上,动作有力却不乏轻柔。 “冒犯了。” 唐璎微微敛眸,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清楚她在害怕什么,是故虽总是在言语上暧昧猖狂,举止中却有礼有节,知情识趣。 行军之人追求速度,北征多年,繁杂的衣物素来为黎靖北所不喜,因此他厚重的大氅下仅着了一件中衣,甫一卸下,瞧着有些单薄。 唐璎有些不忍,“陛下还是……” 话未说完,氅衣中就缩进了一具滚烫且坚实的躯体。 黎靖北姣好的面容乍然在眼前放大,眉目妖冶,肌雪如瓷,柔润的唇线上还挂着一抹悠扬的笑,俊美得不似凡人。 “——如此,章大人就不必担心朕会受寒了。” 唐璎睇了他一眼。 “惯闻陛下博文多识,智周万物。臣有些好奇,您启蒙初期学会的第一个词,莫非是‘得寸进尺’?” 话虽如此,却并未伸手推开他。 唐璎明白,但凡她有这方面的意思,黎靖北宁肯挨冻也会避到一边去。 轿内烧着炭盆,火光下的男女肩并着肩,共同被温厚的大氅包裹着。氅衣不够长,黎靖北便将之绕成了环形,人也跟着蹲去了唐璎的对面。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短,毫厘之间,呼吸可闻。 唐璎干咳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视线再次挪向轿顶的方向。 其实…… 诸如此类亲密的瞬间,昔日在青州府时,她和黎靖北也是有过的。 利芳过世后,她整日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昏昏噩噩间,黎靖北似也抱过她几次,偶尔还会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背,以示安抚。 彼时的她太过悲痛,对此并未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 而此时,男性的气息不断靠近,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带着幽兰的清香。 明眸皓齿,仙姿玉容,一双狐眸长得甚是勾人,唇角偏还噙着一丝蛊惑的笑。 一时间,唐璎只觉得心跳如擂。 她欲挣开,黎靖北却按住了她的手,嗓音透着异常的沙哑—— “别动,若是冻坏了身子,朕的奏折谁来批?” 唐璎一怔,忽而想到都察院那成堆的奏折,果然不再动作。 目光一转,又落在黎靖北搭于她腰侧的手上,眸色微凝。 他的手虽然环着她,却并未碰触到她的躯体。看似君子作风,然而那环绕的曲线和弧度却极其暧昧,似有意将她拥揽入怀。 男子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匀称,手掌宽大有力,除指腹的几个老茧外,细腻程度几乎与女人无异。 倘若这双手真搭在她的腰肢上…… 唐璎呼吸一滞,猛然想起黎靖北在梅幽堂扶她起身时的触感,忽觉胸口一麻,耳廓泛起微微的燥热。 她侧过头,急忙甩开脑中杂念,抿唇望向轿帘的方向。 “……陛下相信舒太妃?” 答案昭然若揭—— “是。” 黎靖北之所以于除夕这日将她带去梅幽堂,还答应舒太妃留下来用膳,其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让他知道,他信得过舒太妃一家。 黎珀的为人唐璎并不清楚,然而在见完舒太妃之后,她却觉得此人真诚随和,果敢直率,亦心怀天下,否则也不会一手建立起千秋阁。 听周皓卿说,千秋阁建立之初只是一个救世济民的侠义组织,而镔铁也非他们最早使用的武器。 如此看来,只怕经年过去,内部势力更迭,阁中大权一早就易了主。 须臾,黎靖北肯定了她的猜测,“舒太妃与朕的母后乃生死之交,朕信她,也信皇叔,而且” 他望着炭盆中的烈火,狐眸幽深莫测—— “娘娘被贬去锦州时,皇爷爷过世尚未满三年。在此之前,父皇虽已登极,戍边的宣平亲王却依旧虎视眈眈。局势未稳,娘娘不欲让皇叔搅入其中,便假意在郡王府闹了那出荒唐,给了父皇打压的机会,也顺势让皇叔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唐璎了悟般点 点头,“娘娘此行,说是被贬,实则躲祸。” 如此说来,若舒太妃一早就被人盯上了,那么他们之前在梅幽堂的一番小聚,或许也有人在暗中监视着。难怪黎舒二人方才的谈话那般隐晦,未曾涉及政事,只聊些家常。 大氅的包裹下,身体很快回暖。 唐璎将脑袋微微侧开了一些,忽又想起一事—— 两年前的小年夜,她去照磨所调取卷宗,路径都察院的竹林时,曾无意间听到了曹、姚师生的谈话。 根据曹佑的调查,去莳秋楼刺杀黎靖北的小厮是黎珀派过去的,他问姚半雪怎么看。姚半雪则回答说是黎珀的“反向障眼法”。 唐璎曾就“反向障眼法”的意思当面询问过姚半雪,却并未得到满意的答复。倘若黎珀当真毫无野心,那么“反向”一词似乎也有了另外的解释…… “两年前,郡王殿下曾派人在莳秋楼行刺陛下,那人失误后,却在现场留下了一柄印有千秋阁图腾的匕首,而今想来,其目的恐怕并非‘刺杀’,而是在警示陛下——千秋阁已经被控制了。” 值得注意的是,那小厮一开始捅刺的方向就是黎靖北的左肩,刻意避开了致命位置。 “殿下此举,恐是在替他母妃求救。” 毕竟千秋阁是由舒太妃一手创立的,组织若是受人所制,她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不错。” 黎靖北点点头,目光如炬,“不仅如此,皇叔还暴露了锦衣卫中混有内鬼一事。”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那日,小厮行刺失败后,屋内又进来几人,二话不说就开启了新一轮的刺杀,并留下了独属于锦衣卫的官带。那轮刺杀不为别的,仅作掩人耳目之用,只因那幕后之人不想让朕由千秋阁的图腾联想到舒太妃,进而怀疑到皇叔身上。” 说到此处,他抬首望向穹顶,妖眸若刀,泛着凛凛寒光。 “皇叔乃太祖皇帝幼子,亦属皇室嫡系。那个替他遮掩的人既想保他,又要控制他,你猜是为了什么?” 唐璎震惊抬头,“拥立傀儡!造反!!” “不错。” 黎靖北微微颔首,唇线微弯,扬起一抹讽刺的笑。 “如此欲盖弥彰,反倒露了马脚。” 夜色愈浓,寒雪渐止。 随着“咣”的一声钟响,轿外继而传来嘈杂的爆竹之声,坊间的欢声笑语接踵而至。 子时到了。 雀喧鸠聚中,黎靖北似乎启唇说了句什么。 唐璎并未听清,她的心思早已飘远。 如今黎珀的傀儡身份既已坐实,那么榆树街的绿眸少年想必也是他安排过去的,绿眼并未撒谎。 至于黎珀的少主身份,显然也是绿眼故意透露给她的,为的就是向她证明—— 殿下虽在阁中身居高位,却并无反心,很多事情他亦无能为力。 而那日在京郊,黎珀当街拦下皇辇,并鼓动黎靖北去兴中的行为想必也是受了幕后之人的指示。 母妃命在旦夕,他不敢说得太多,只能以有毒的曼陀罗来示警——此行或有危险。 可曼陀罗毒性虽烈,不吃也就没事儿,难道说这样的危险并不致命? 唐璎越想越糊涂,因思虑过度,后脑竟传来隐隐的钝痛。 如今线索尚浅,她索性放弃思考,屈指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转眸看向黎靖北:“郡王殿下现在何处?” 黎靖北替她拢紧大氅,语调毫无起伏,“尚在京中。” 唐璎闻言一愣,眸中隐隐有些担忧,“眼下局势未明,殿下又是幕后之人看中的傀儡皇帝,陛下就不怕……” “——相反,朕需要他留在建安。” 黎靖北宽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狐眸微弯,凝起一抹温柔的笑,眼尾的红痣摄人心魄。 “此番困局,唯有他能解。”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陛下,恭贺新禧,福…… 翌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因次日不必急着赶路,亦不用担心早起上朝,唐、黎二人难得睡了个好觉。 当岁初的第一缕晨光投射到客栈的窗牖上时,唐璎睁开了眼。 昨日湖心亭夜宴,她因时刻防备着舒太妃,晚膳用得极少,醒来后难免有些饥肠辘辘。 此时卯正方过,天子尚未起身,随行的宫人们亦未准备炭火,热乎的吃食自然是没有的。 唐璎将窗棂掖开一条小缝儿,伸手探了出去。 几息间,一阵刺骨的凉意骤然袭来。她猛地缩回手,又迅速将窗棂合上了。 恰在此时,肚子“咕嘟嘟”连响了几声。 唐璎有些无奈—— 她本欲外出觅食,奈何窗外寒风侵肌,冰天雪地。若是此刻外出,她这双老寒腿恐怕走不了几步路就要被冻僵,遂也只能歇了心思。 洗漱过后,闲来无事,索性又缩回被窝里翻起了奏折。 年关堆积的要务前几日在宝船上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轻缓类的公务也有任轩把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些无足轻重的信笺,大多为官僚之间的拜年贺辞。 唐璎挑着回了几封,抻了个懒腰,忽而翻到一封私笺,目光微微一凝。 信是从都察院那边寄出的,套封上却并未留下官印,方欲拆开,门口传来几声短促的敲门声。 她立刻拉下帷帐,顺手将信收好,扬声问—— “哪位?” “我。” 听声音,是黎靖北在叩门。 唐璎赶紧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后,将木门拉开了一小条缝儿,从中探出一个脑袋。 “陛下何事寻我?” “无甚要事,你……”黎靖北目光一顿,落在她死扣着门栓的指头上,声音略微有些失落,“不必如此警惕……” 唐璎“哦”了一声,顺手拨开插销,大方地将他请了进来。 “——外间风大,陛下莫立在风口上说话。” 听言,黎靖北阴寒的面色瞬间回暖,语调亦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雀跃。 “此次东行,你我日夜奔波,未曾停驻,一路以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奇闻美景。如今公事已毕,又逢年初一,素闻锦州早市热闹,你……” 他顿了顿,显得有些紧张,“一会儿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 唐璎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多谢陛下相邀。只是臣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加之近日身上也不够爽利,是故想留在客栈稍作休整,以为明日的行程养精蓄锐。” 话虽说得漂亮,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开玩笑!这寒冬腊月的,她门窗都不敢开大,更遑论外出?! 许是方起身的缘故,她的嗓音听起来懒懒的,带着吴侬软语的绵音,听得黎靖北心口一痒。 神游间,一句“也好”脱口而出。 须臾,他将一个厚实的小布包放到茶桌上,顺势推给唐璎,妖冶的眉宇间浸满了春晖。 “朕见你昨日晚膳用得少,今日晨起时,顺道去西市买了些烀饼,趁热吃吧。” 唐璎摊开布包,一阵诱人的焦香扑鼻而来。 油纸包裹的香饼绿黄一片,色泽如玉,薄如丝绢,皮卷上的豆角碎翠绿晶莹,卧在嫩滑的蛋液上,令人食指大动。 她浅尝了两下,便觉鲜咸可口,唇齿生香,方想给黎靖北也来点儿,忽而眉头一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住的客栈位于锦州南侧,而去西市,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走半个时辰才能到达。 更何况…… 谁会在寅时鸡还未起的时候“顺道”穿过六条街,冒着风雪步行半个时辰去买饼啊???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忍,黎靖北温和地笑了笑,豪气万千—— “阿璎不必心疼我。我骑马过去的,很快。” 谁心疼你了? 好吧,她…… 唐璎分了他一张烀饼,随口道:“今日年初一,商户大都闭了店,陛下又去得这般早,能寻到开业的店铺属实是运气好。” 黎靖北将烀饼捧在手上,端看了半晌也不吃,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多亏了康娄昨夜留下的爆竹,朕不过点了 一两根,竟将那商户老板全家都惊醒了。做完烀饼后,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给那老板留了两颗金锭。” …… 听完这番话,唐璎猛吸了一口气—— 他为何能将深夜放爆竹扰民的缺德事儿说得这般坦然? 还有…… 两颗金锭?那可是她这三品大员一年的薪俸!! 望着手上香气扑鼻的烀饼,唐璎顿觉胃口尽失。 她啃的哪儿是烀饼,分明是黄灿灿的金锭子…… 视线转移到前方优雅啃饼的男人身上—— 黎靖北穿着昨日那件银墨色大氅,眉眼如画,气度华然,怀中还揣着一个女式暖手炉,显然一早就做好了同她出门的打算。 想他自幼生长于宫廷,礼教颇严,规矩颇多,连出个门都要扮成女子随黎珀同往。 深宫寂寂,长夜漫漫,在他的心底,或许也对市井烟火,闹市繁华存有一片朦胧的向往吧。 思及此,唐璎莫名有些落寞,见黎靖北望了过来,又浅浅露出一笑—— “臣听闻锦州的夜市甚为繁闹,皮影、舞狮等民间杂技花样百出,若是运气好的话,还有天灯成河的奇景可观。等入了夜,陛下若是得空,可携康娄、张己同往。” 她本是一番好意,黎靖北听言,深褐的瞳眸中却罕见地划过一丝嫌弃—— “不了,朕突然想到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 唐璎立刻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效劳。” 黎靖北有些意外,却也没客气,扬声召来张己,令他将一路上所有未经批阅的折子全都搬了过来。 “陛下,就是这些了。” 一刻钟后,张己卸下最后一摞文卷,俯身退了出去。 望着眼前堆积成山的奏本,唐璎简直叹为观止—— 黎靖北这一路的宵衣旰食莫不只是闹着玩儿的吧? 他都累成那样了,竟还有恁多未竟的公务?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你随意回回便是。” 留下这句话,黎靖北摊开一道折子兀自批阅起来。 唐璎简直难以置信,民生社稷无大小,他怎可…… 然而当她翻开其中一本奏折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己搬过来的这些东西,与其说是奏折,实则不过是一些地方官员的新岁贺辞罢了。 她信手摊开其中一本,奏折来自广州府的一名吴姓参将。 乍一看,写得还挺感人。 “——臣奉圣令入广州府灭倭已四载有余,其间小女出阁,高堂故去,臣俱不能陪伴左右,实属遗憾……这些年,臣为父为子,虽未尽到应尽之责,却无愧于朝廷。去岁末,几番鏖战之下,臣已于惠、潮二府大胜匪寇,且九战皆捷,此乃天佑我朝也!” “——新岁将至,臣思君心切,却囿于广州府路迢,惭于倭患未除而无颜见君,唯有以一纸书信相托,遥贺新禧。臣伏愿陛下圣体安康,国寿永驻!” 到底是武将,文字表达虽不算流畅,却足够情真意切。 唐璎故去的叔父亦是一位骁勇的将士,读完此信难免有些动容,遂提笔写下—— “参将劳苦,广州府瘴气重且匪患多,请参将务必爱惜己身,注意修养。朕于建安亦挂念参将安危,广州府的将士和百姓们……” 吴参将的贺词不过几百字,她却洋洋洒洒地回了一千多。 收笔后,唐璎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目光落到黎靖北批过的一册奏折上,眸光微顿。 那封奏折来自另外一名戍守边关的武将,同样是直抒胸臆的文字,以及情真意切的祝愿,黎靖北会怎么回呢? 她好奇地翻到末尾处,目之所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朕知道了。” …… 这厢,黎靖北早已麻溜地批完了五六十本奏折,侧身一瞧,却见唐璎才将将批完一本,眸中疑惑顿生,似是不解那四个字她为何会写得如此之久。 唐璎尴尬一笑,心虚地挠了挠头—— “笔……笔劈叉了。” 黎靖北并未起疑,顺手将自己的狼毫递给她,起身拿了支新的,复又俯身回去继续批阅奏折。 就这样,两人对着同一张案几,在大年初一的日子里回了一整日的贺岁信。 申时,唐璎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欲起身活动肩颈,一抬头,却发现黎靖北眼下乌黑一片,似墨染般。 ——想必是连日的奔波所致。 不知为何,瞧见他这副疲态,唐璎竟觉得心中有些愧疚。 为弥补这来路不明的歉意,当晚她决意亲自下厨。 知会过黎靖北后,她下楼找跑堂要了些肉菜,随后又转去膳房忙活了一阵。 半个时辰后,四菜一汤皆已备齐,将将好够两人的份。 许是天气太凉,亦或是早些时候烀饼吃多了,唐璎胃口不佳,望着满桌的佳肴迟迟不肯动筷。 黎靖北默然为她盛了碗汤,督促她扒拉完一小碗粳米后,自己才开始用膳。 一盏茶后,桌上的饭菜被扫荡一空,唐璎心情略有些好转,弯眸笑了笑,“陛下瞧着还挺喜欢。” “——那可不。” 黎靖北狐眸微阖,低垂着脑袋意有所指道:“朕孤家寡人惯了,也只有二十岁生辰那日才享受过这般优待。” 唐璎听言心头微酸,这哪儿算什么优待…… 他贵为天子,手握重权,天南海北什么奇珍海味寻不到,家常便饭反倒成了奢侈。 说起这个,唐璎便有些心虚。 想她为妃四年,于太子衣食起居的照料上似乎从未上过心,唯一的一次下厨还是在他及冠那日。 太子及冠前几日,黎靖北偶然从她的旧木箱中发现了墨修永为她临的那些丹青像,嘴上虽未说什么,心里却膈应的不得了,二人的关系也变得有些紧张。 冠礼当日,她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让月夜去请,他却以公务忙为由推拒了。 生辰还忙公务? 纵使心中有气,唐璎却懒得戳穿,胡乱吃了几口后便倚着膳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咀嚼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之前还对她的邀约不屑一顾的某人转头就把桌上的菜肴席卷一空。 望着干净如新的碗碟,那时的她,心里是极为雀跃的。 为妻四年,唐璎心里很清楚,她无法如陆容时那般日日为君洗手作羹汤,便是连孙寄琴表面上的嘘寒问暖都做不到。她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贤妻,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坚定地站在盟友这边,与他同进退、共甘苦。 而黎靖北对她,当真是用足了心。 心跳有些乱,加之癸水将至,唐璎莫名觉得有些烦躁,索性放下奏本卧去了床上休息。 “陛下,我想歇了。” 黎靖北微微一顿,浅笑着应了声“好”,随后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 男人的脚步声很沉,行走在客栈的过道上,发出“吱吱”的响动,一下又一下,如钝器般捶打着她的心。 就在他即将转去回廊尽头时,唐璎“唰”一下推开了木门,急声叫住了他—— “陛下!” 听到她的呼喊,黎靖北蓦然回首,一袭玄衣,身姿如松,容颜如玉,清俊的眉眼间凝满了疑惑。 唐璎望着他,鹿眸弯弯,颊侧浮起浅淡的绯红。 “——陛下,恭贺新禧,福星高照。” 说完祝辞,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便“嘭”一声关上了房门,随后转去床榻间用锦被蒙住了头。 等了足有一刻钟,走廊尽头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 待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唐璎松了一口气,忍住胸中莫名的悸动,信手拆开了那封卯时尚未来得及翻看的私笺。 私笺用的是都察院的信纸,端口却并未留下官印。 唐璎眉宇一凝,莫非是任轩那头有消息了? 她摊开信纸,直接跳到落款处,却发现寄信之人并非任轩,而是陈升,胸中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目光往上,一行行读过去,不过片刻的功夫,眼泪便已沾湿衣襟。 今夜注定无眠,唐璎并膝蜷缩在靠枕旁,双手紧抱着棉被,就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垂坐到深夜。 更多的眼泪扑簌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一盏明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望着明亮的火光,唐璎鹿眸微闪,随后似下定某种决心般从床上起了身,裹着斗篷下了楼。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阿璎,恭贺新禧,岁…… 咸南宵禁极严,唯有上元、除夕、和正月初一这三日是不设禁的,百姓们可于夜间上街游玩。 年初一的夜晚,锦州的街市上人头攒动,灯火簇烈,轻烟渺渺,樊楼错落,犹如仙境一般。 寅时三刻,花灯摊附近走来一名公子。 公子一身银灰色大氅,姿态矜贵优雅,五官端秀却不失英气,狐眸妖娆媚惑,眸色却沉若深渊。 他就这样垂眸驻足于华灯之下,肌肤胜雪,红痣潋滟,自有一番清华冷韵。 “——紫荆山在哪儿?” 与以往那些问路的旅人不同,公子的语调显然称不上客气,反而透着高位者的冷漠。 眼前的贵人衣着华丽,眉宇轩然,花灯老板不敢怠慢,弯腰为他指路。 “穿过对侧的两条街,往东再走三里就到了。” 公子点头,简短地道了声“多谢”,顺手扔下了几粒铜板。 转身时,目光微微一顿,落到了一盏祈福用的白灯上,眸中泛过柔色。 朱唇微启,言简意赅的吩咐起老板:“来一盏。” 老板爽快地应了声“好嘞”,便准备替他包起来,却被身后的女儿阻住。 春娘走上前,朝面前的公子浅浅一福身,柳眉微弯,润眸含羞地推荐道:“公子若是喜爱这盏骰子灯,且在此处稍待,我去库房为您寻些更好的,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黎靖北冷声打断—— “不必了,我要题字,素白的即可。” 好意被拒,春娘微微有些失落。 眼前的公子美则美矣,却总是惜字如金,让人难以接近。 饶是如此,他只消往这儿一站,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足以令天地失色。 目光落在公子清隽的眉眼上,春娘面颊羞红,一颗心砰砰直跳。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颤声道:“此去紫荆山,公子可有女伴?” “——没有。” 黎靖北微一思索,抬眸续道:“夫人在山中放灯,我去寻她。” 说罢便付钱走了。 听得“夫人”二字,春娘眼中的清光彻底熄灭了。 花灯老板看出了女儿的心思,柔声劝道:“春娘莫伤心,俊俏的郎君多的是,咱不缺这一个!” 春娘摇摇头,眼眶微湿,鼻腔内一片酸涩,胸口处升起一股莫大的怅然。 她明白父亲所言不过安慰之辞,可方才花灯下那惊鸿一瞥,终究是入了她的心。 闹市繁华,人流如梭,郎君矜贵如斯,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不到那位眉眼如谪仙般好看的公子了。 花灯老板见不得女儿难过,拍着她的肩背就是一通分析—— “方才那公子自称有家有室,可春娘你想啊,今日可是年初一,他夫人却不在身边,依我看,八成是跟人跑了。你别看他自己穿得人模狗样的,好点儿的灯都不舍得给她娘子买,偏挑那素白的,平日里指不定得多抠,嫁给这种草包只能一辈子跟着受苦……” 话音落,黎靖北脚步一顿,面色微沉。 他自幼习武,五感敏锐,耳力极好,方才那花灯老板的话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 “他方才是不是还问我紫荆山的方向来着?” 见女儿点头,花灯老板眉飞色舞地“啧”了一声,越说越起劲儿。 “那山啊,可是出了名的偷情圣地。每回逢年过节,便有不少野鸳鸯上山偷欢,那叫一个干柴烈火,殢雨尤云。你看他方才那副冰冷的模样,八成就是跑去山上捉奸的” 闻言,黎靖北的脸色更沉了,妖眸若刀,泛着凛凛寒光。 只稍稍一顿,便迅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 巍峨的紫荆山上,天灯成海,柔雪盖地。 打远处走来一名提着白灯的男子,身姿颀长,步履矫健。 男子左顾右眄,倏忽间,目光落到雪丛中一名红袍女子的身上,缓缓停住了脚步。 “姑娘怎么一个人?” 寒风刮过,山间草木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 唐璎闻声回眸,却见黎靖北一身华贵银氅,明眸皓齿,眉眼含笑,俊美风流。 心头微微泛起讶异—— 她走出客栈时,天子卧房的油灯分明是熄着的,此刻已近卯初,他竟还未歇下? 天上灯火辉煌,明光瓦亮,今夜的黎靖北格外俊美。 都说灯下看美人如月下看花,唐璎深以为然,虽然那美人是个男人。 美人手上提着一盏灯,灯面儿上似题了字,夜太黑,她有些看不清。 目光落到美人如玉的面庞上,唐璎微微一怔—— “陛下心情不好?” 黎靖北黢黑着脸,淡淡“嗯”了一声。 说罢,他又朝四周看了看,目之所及,皆是卖灯的老人和往来祈福的女子,并无“野鸳鸯”的身影,不由容色稍霁。 唐璎鲜少见到黎靖北这般情绪起伏,方想关心一二,不妨他突然蹦出一句—— “被卖灯的老板说,家妻和人在山上偷情。” …… 方才那分别的一小会儿,他都经历了什么…… 唐璎轻咳一声,素面微红,旋即压低了声音问:“陛下怎的寻到山上来了?” 黎靖北倒是面色坦然,垂首直言道—— “往日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往人多的地方走。朕听闻紫荆山天灯成海,人流如织,便想来碰碰运气。” 言讫,他瞧了唐璎一眼,俊眸中泛起柔光,“你呢?不是说想早些休息吗?” 说起这个,唐璎就有些心虚,眼睫微微颤了颤,信口回了句:“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黎靖北闻言,目光落到她手中一左一右的两盏花灯上,狐眸微挑,眼神好似在说—— 随便走走会专程出门买花灯?还题了字? 他虽未在言语上戳破,目光中偶然透露出来的揶揄反而让唐璎更为尴尬。 “我我想利芳了。” 她咽了口唾沫,说着就要将右手上那盏题了田利芳名字的花灯拿出来展示。 黎靖北抬手接过,温声道:“我帮你放。” 须臾,一盏橘黄的孔明灯乘风而上,载着暖融烛火,悠扬地飘向天际。 放完一盏,黎靖北又将目光挪向唐璎左手的那一盏。 他笑了笑,似是看出了什么,眸中泛起浅淡的柔光,沉吟片刻,却忽然转了身。 “朕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唐璎眸光微闪,神色间隐有动容。 ——他总是这样,永远懂进退,永远不会让她难堪。 祈福尚未完成,她明明也是想让他离开的,不是吗? 可是 “陛下!!” 胸中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唐璎疾走几步上前,倾身环住了他。 手中的腰身结实有力,似滚烫的生铁,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指腹,烫得她脸颊通红。 倾身靠近时,她能感受到胸前的男人明显一僵。 男人很安静,低垂着眉眼未着一言,唯有一颗心在胸腔中疯狂地跳动着,连带着她的一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竟比远处的爆竹声还要响亮。 她知道,他在等她开口,于是…… “今夜陈升来信说” 唐璎哽了哽,将头枕在他曲线优美的脊骨处,眸含悲切—— “宋大人殁了。” 说罢,又颤抖着阖上了眼。 从仵作到都事,从巡按御史到副都御史,宋怀州始终是她为官路上的引路人。 迷惘时赠簪、受伤时赠药、结业时戴花,被贬时赠书,她入仕后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宋怀州从未缺席过。 而他自己,却在她即将平步青云时淡出了她 的人生…… 读完陈升的来信,唐璎一宿未睡,就那样贴着靠枕枯坐到深夜。 寅初,窗外飘过的天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暖黄的一团,华光璀璨,明亮炽热,一盏接着一盏连接成海,载着放灯之人的思念扶摇而上,直达天际。 若是可以,她也想为宋大人点上一盏,祈愿冥福。 倏忽间,左手边的孔明灯凌空而起,飘了一会儿,又被迟来的寒风裹挟到更高处,融入暖黄的灯海中。 “——宋大人受刑的日子原定在开年之后。他年事已高,于此时病逝,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我还是” 唐璎吸了吸鼻子,续道:“很难过。” 她的眉宇间染着落寞,声音带了些哽咽,似忍痛的小兽般极力压抑着胸腔中的某种情绪,听得黎靖北心如刀绞。 他轻轻拿开唐璎环于他腰际的双手,回转过身,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得似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昨日亥时,朕便收到了锦衣卫的奏报。”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哑,穿梭在凛冽的寒风中,却温柔得醉人。 “据孙少衡所说,宋大人虽于狱中去世,却走得很安详,遗体被发现时,面上并无悲憾之意。” 此刻,似是再也忍不住般,唐璎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永远清楚她最在意什么。 山间的夜空繁星点点,灯影朦胧,耳畔是旷野的清风,偶尔传来几声树叶的沙沙声,让人仿佛置身于虚幻之间。 风停下来后,唐璎将头埋进了黎靖北的胸膛,就着他的大氅擦干了眼泪。 须臾,她缓缓吐出三个字,“不许说。” 黎靖北不解其意,伸手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半垂着眉眼轻轻一笑—— “不许说什么?” 唐璎侧眸躲过,面色羞赧,垂眸急切道:“当然是不许说那句……” ——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永远都记得利芳噩耗传来那晚,黎靖北说完这句话后,她蒙头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的场景。 她哭得太过沉浸,声音之凄厉,犹如索命的厉鬼。隔日便有邻居前来投诉,硬说她家里养了头凶兽。为了街坊的安危着想,责令她尽快除之。 三里之外的街坊尚觉吵闹,一帐之隔的黎靖北想必更觉如此。可他偏就卧在脚踏上沉默地听了整夜,次日竟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那种致命尴尬的时刻,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天灯成海,繁星炽亮,一颗一颗点缀在静谧的夜空中,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而柔软。 唐璎踮起脚,轻柔地捧起黎靖北的脸,仰面吻上他的唇心。 两唇交接,一凉一热,微触即离,温柔而浅淡。 女子的樱唇贴过来的瞬间,黎靖北猛然一怔,眸中旋即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后俯下身,垂眸加深了这个吻。 寂夜里,男子与女子身躯紧贴,气息交融,于这明净的灯海中平添了一抹暧昧。 唇齿交接间,一盏素白的骰子灯升入夜空,灯面上的题字隽永而深情—— “阿璎,恭贺新禧,岁岁平安。”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绝美北梁鸭,等您来…… 翌日,天子一行人离开锦州,登船往兴中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唐璎心事重重,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昨夜。 紫荆山上的那个吻十分突然,乃她冲动所致,心生惶恐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沉浸其中。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昨晚之后,她对黎靖北的心态起了很大的变化—— 久未谋面时,她会担忧他,想念他,而当他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这样的变化令她欢愉,却也令她心慌。 为了寻得安心,她习惯性地将一切推远,随后再将自己封闭起来。 好在黎靖北其人知进退,懂分寸。见她心绪杂乱,遂未曾提及昨夜之事,亦未出言打趣,更未与她大谈将来。 如此,倒令她安心了不少。 他似乎总是这样,在她脆弱时悄无声息地贴近,在她抗拒时又自觉远离,永远以她的情绪和舒适度为先。 想着想着,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再次纷乱起来。 行驶过一段航程后,黎靖北突然将她叫去了天子舱,并叮嘱她在舱内藏好,以防刀剑无眼。 唐璎立刻会意,检查完门窗后便自觉躲去了黎靖北身旁。 黎靖北的直觉很准,北渡大凌河时,两人毫无意外地遭到了刺杀。 很快,甲板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唐璎立刻俯身,作抱头状滚身趴伏在地面上。 凝神间,隐约听见窗外传来“咕咚”两声闷响,细听之下,似乎连船头的桅杆都倒了两根,不由心下一惊。 一抬头,却发现黎靖北正悠哉游哉地倚在床头饮茶。 茶雾氤氲着美人的眉眼,似真似幻,朦胧迷醉,愈发衬得美人如水墨画般隽永。 黎靖北这副悠闲的姿态倒让她莫名安下心来。 思及舒太妃临行前的示警——“雪天路滑,陛下当心脚下”,唐璎莞尔一笑:“这时机挑得可真好,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锦州的地界动手,是生怕你怀疑不到太妃娘娘头上。” 黎靖北闻言狐眸微弯,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阿璎真聪明。” 男人不说话时,唇角总是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线,带着不怒自威地气度。可当他开口说话时,翕动的润唇又是那般性感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望着他赤红如血的朱唇,唐璎忽就想起昨夜亲吻时那柔润饱满的触感,不由一阵脸热,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羞怯褪去,她又似想起了什么,无奈般叹了一口气—— “他们此举的目的,怕是要将殿下的反心彻底激出来。” 简单来讲,黎珀本无问鼎之心,千秋阁背后的势力为了让其臣服,不惜拿舒太妃开刀,恶意制造刺杀,误导天子,主动向天子暴露了黎珀的“狼子野心”。 然黎靖北自小生长于诡秘莫测的宫廷,耳濡目染之下,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 “傅、齐二人相继过世后,他们这些人也算彻底断了财路。事到如今,终是有些等不及了。” 他捅开窗纸,望向甲板上打斗的人群,狐眸微弯,仿佛在看一群戏耍的猴子,嘴角牵起一抹笑—— “做戏罢了,横竖他们也不打算在此处动手。” 唐璎狡黠一笑,弯眉提议道:“既然戏台子都搭好了,我们何不陪他们唱下去?” 说罢,还未等黎靖北有所反应,便拉着他的手从窗口一跃而下。 冬日的河流湍急汹涌,疾风袭来,激起波涛阵阵,裹挟着人的肌肤,冰冷而刺骨。 跳河后不久, 唐璎便觉体力不支,浑身冰冷得仿佛失去了知觉,脚下亦泛起虚浮之意。 她哆嗦着泛白的嘴唇,望向身旁的黎靖北,眸中流动着绝望。 “陛下,我……” “——阿璎,抓紧我!” 黎靖北一手楼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拉过她的大臂绕到自己肩上,将她不断下沉的身躯捞了起来。 “再坚持一会儿,就快了。” 他并未撒谎。 大凌河虽然狭长,却不算太宽,宝船也是贴岸行驶的,是故两人离岸边其实不算太远,唐璎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拉着他的手往下跳。 冰河里,黎靖北托着她游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日暮时,终于摸到了岸边的土块儿。 “阿璎,我们到了。” 唐璎迷糊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涣散,直到两脚一轻,被黎靖北打横抱离了水面,意识才逐渐回笼。 辽地的朔风远比建安的更为凛冽,冬日里稍稍一吹,便能将人的骨头刮掉一层。 上岸后,两人甫一暴露在空气中,衣衫便瞬间凝成了冰。 就算是黎靖北这般习武之人亦遭不住这般天寒地冻,加之方才托举唐璎时体力耗尽,此时冷风一吹,直冻的他唇齿打颤,面色苍白。 跳船时已是暮色将至,此刻的天微微有些擦黑了。 唐璎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一片,未曾见到楼宇屋舍,似是在郊外。 两人走了一阵,终于在满目漆黑的旷野里寻到了一间吊脚楼。 吊脚楼有两层高,楼宇为竹节所筑,其貌不扬,里间隐有欢声笑语传来,听着似乎挺热闹的。 唐璎胸中燃起希望,走近一看,却见门匾上刻着“南烟馆”三个字,不由眸光一滞。 南烟……馆? 这名字听着倒不似一般的酒肆茶坊,难道是一间私宅? 就在她目光扫过前堂的一刹那,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竹楼内,灯烛昏黄,衣香鬓影,往来皆为衣着清凉的男子,隐或夹杂着几名打扮精致的贵妇。 男子们各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伏在贵妇的脚边低吟浅笑。贵妇们则悠闲地倚在床榻上,偶尔饮上几口男人们喂来的果酒,间或伸出手,沿着他们腹肌的曲线处上下求索,惹的对方一阵低笑。 见此一景,唐璎大为所震。 这竹楼哪儿是什么私宅,分明是一间妓院,还是专为女子服务的那种。 “陛下,我们还是走吧” 黎靖北抬眸看了眼渐黑的天色,眸中闪过一缕阴翳,低垂着眉眼没说话。 唐璎还欲再劝,不妨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儿木板上。 随着“咯吱”一声脆响,木块的前端瞬间化为齑粉。瞧这质地,应当是妓院之前用旧的招牌。 上边儿似乎还题了字,唐璎俯身看去—— “绝美北梁鸭,等您来出价。” 好家伙,还真有人好这口。 在建安,清秀的书生多为女子所喜。然而,不同于咸南男子的儒雅,北梁的汉子要么面容粗犷如虎,要么五官深邃似妖,皇室更是盛产俊男美女。如今到这南烟馆光顾的女人,显然都是奔着书生之外的那两类男子来的…… 唐璎脚步一顿,目光挪向黎靖北,胸口顿时生出了一股不详之感。 不多时,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迎了出来。 女人衣着华丽,妆容精致,年龄约莫四十岁上下,桃花面上,一双狭长的凤眼自带风情。 她先是乜了唐璎一眼,见她浑身湿透,一副弱不禁风的落魄样儿,顿时面露嫌恶。 方欲驱之,一转眼,又瞥见她身后立着的黎靖北,瞬间惊为天人。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却又不至于太过魁梧,五官更是惊艳绝伦。 黑亮的湿发披散到肩背上,偶有几缕划过他清俊的眉,妖冶的眸,水滴顺着他眼尾的红痣滴落而下,似美人泣血,让人忍不住跟着神伤。 这张谪仙般俊美的玉面上,清与妖竟也相得益彰,当真是鸭中极品。 这骚媚样儿,若是丢进女人堆里,不出一刻便会被榨干。 吴妈妈本就是做女人生意的,这样的绝色自是不肯放过,当即便扭动着细腰挪到黎靖北跟前,眉开眼笑,“见过公子。” 她微微一福身,进而介绍起自己,“我是南烟馆的掌柜,姓吴,大家都叫我吴妈妈。” 唐璎简直叹为观止,这勾栏妓院的竟还有“掌柜”?不都叫老鸨吗? 吴妈妈见黎靖北不为所动,复又将视线调向唐璎,眸中嫌恶不在,只有一见如故的亲昵—— “夜间风大,附近方圆百十里也只有我南烟馆这一家店铺。二位身上都湿透了,不若先进来换身衣裳?” 这样的邀约显然不怀好意,唐璎方想拒绝,黎靖北却微微颔首:“有劳了。” 他瞥了一眼唐璎冻得发抖的膝盖,如是道。 进屋后,吴妈妈为二人准备了热汤,以及两身干净的衣裳。 沐浴过后,唐璎僵硬的四肢才逐渐恢复了知觉,待她穿戴完毕,甫一拉开门,瞬间被眼前的场景羞得面目通红—— 吴妈妈为她准备的衣裳是一件簇新的棉袍,至于黎靖北……虽着锦衣华服,但是这料子嘛,却实在少得可怜,好在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只是这若隐若现的,反倒更引人遐想…… 落座后,吴妈妈亲自为二人斟茶,目光却频频扫向黎靖北,越瞧越满意—— 以眼前这位男子的长相和身段,若是假以时日,她定能将他调服成南烟馆万里挑一的北梁鸭,名满天下。 届时,她再将之献给建安城的达官贵人们,赚他个盆满钵满。据悉当年的太祖皇帝便有龙阳之好,若是今上亦是如此,那么…… 吴妈妈越想越激动,仿佛那泼天的富贵已然到手,恍惚间,竟连杯中的茶水都洒出了一些。 须臾,她隐下眸中贪婪,笑着询问两人—— “听你们的口音,不似辽西一带的,不知二位贵客从何而来呀?” 唐璎听得出来,吴妈妈的话语中存有明显的试探之意。若他们是身无分文、四海为家的异乡人,为钱堕落的可能性便越大,她便愈有可乘之机。 沉吟片刻,唐璎本想说两人是书生与私奔的官家小姐,黎靖北却抢先道:“小生李木。” 说罢又转头看向唐璎,“这位姑娘是我的青梅——阿石。” 吴妈妈从善如流,眯着眼笑问道:“二位连夜奔波到我南烟馆是……” 黎靖北默然垂首,平静地讲起两人的过去。 “我与阿石皆为辽东人氏,自幼青梅竹马,长大以后更是约定终生。怎奈镇上有个名叫毕学的缺德商人,相貌奇丑,且成日垂涎阿石美色。” 他叹了一口气,续道:“可恨那毕老爷横行霸道惯了,仗着家财万贯,手眼通天,竟于阿石及笄那日将人强掳了去,迫使我与她分离。我不甘心,便只能悄悄潜入毕府,带着阿石逃了出来,后又被人追着跳了河,一路湿淋淋地来了这里” 说到此处,他突然眼眶通红,扬声激愤道—— “妈妈,您是好人!不仅让我们泡了热汤,还给我们衣裳穿。求妈妈帮帮我们!只要能与阿石相守,小生什么都愿意做!!” 唐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黎靖北贵为天子,再怎么也不用做到这份儿上吧? 况且……李木、阿石、和毕学这三个人的关系,怎么听着怪怪的…… 他想影射什么?? 听得这席话,吴妈妈却很是满意。 她不清楚毕老爷是谁,也不关心李木与阿石之间的情感纠葛。她只知道——眼前这个蠢笨的绝色是个极好管控的家伙。 思及此,雍容的粉面上不禁泛起温和的笑意—— “李公子莫担心,既然你与阿石姑娘寻来了南烟馆,便是你我之间的缘分。馆内厢房众多,我可为你们腾出一间来,共享**愉,只是今夜过后” 她巧妙地顿了顿,笑得不怀好意,“你可要乖乖听话哦。” 说罢便垂下头,伸手欲抚上黎靖北俊美的面庞,却被他巧妙躲过。 黎靖北头颅半垂,隐去眸中不快,面上仍是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 “今夜李木在此,多谢吴妈妈!” 听完两人的对话,唐璎微微一滞—— **愉……今夜 倏忽间,她似乎明白了黎靖北此举的用意,不由长舒一口气。 看来他今夜不用被迫“接客”了,只消挨过这一夜,天子的亲卫队也该找来了。 随后,吴妈妈上楼为二人安排“偷欢”的上房,黎靖北则被几名小倌领去了更衣室。 就这样,唐璎被迫见证了一代帝王从挥斥方遒到堕入风尘的模样。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你还怕朕赖上你不成…… 酉时,唐璎发起了反烧,裹着被子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人不断地为她更 换着额间的湿帕,亦或喂上几口清水。 如此往复,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燥热逐渐退去。 天黑后,她悠悠转醒,说话时嗓音还带点儿沙哑—— “几时了?” 见她睁了眼,黎靖北从药箱中取出红花油,俯身为她按揉起膝盖,闻言淡声道—— “亥末。” 唐璎“哦”了一声,方想直起身,目光无意间落到黎靖北身上,忽而瞳孔微颤。 他一袭轻薄的红绡白衫,上缀金粉赤蝶数只,飘逸灵动。流光飞舞间,似胭脂点缀罗纱,衬得整个人仙姿如玉,美艳无双。 融融喜烛下,男人锁骨处的曲线若隐若现,腹肌沟壑明显,脊背间泛着蜜色的水光,脚脖上还挂着铃铛,稍稍一动便会“叮玲玲”作响。五官深邃却不失清秀,虽未施粉黛,却也丽色天成。 唐璎看得出,此乃南烟馆小倌专用的打扮,且比之前那身更勾人,更能引人遐想。 眼前的仙人就那样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地为她按揉着膝盖,神色认真,手法或重或柔,不带丝毫绮色。 他的手指从膝窝处轻轻带过,缓缓移动至各个穴位,足三里,地机穴,阳陵泉,膝阳关,每走一处,唐璎相应的穴点便会泛起电流般的刺麻感,这是气息通畅的表现。 不多时,她竟感觉那冰坨似的膝盖似在慢慢回暖,不由轻轻缩回了腿。 恰在此时,黎靖北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眸便问:“还痛吗?” 唐璎摇摇头,瓮声道:“多谢陛下。” 须臾,她又似想起了什么般,冷不丁地垂眸问他:“毕学毕老爷是?” 黎靖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眸光微闪,“我瞎编的。” 许是烛光太过暧昧的缘故,望着灯下的美人,唐璎竟有些心猿意马。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住胸中涌起的冲动,简短地“哦”了一声后,转过身去睡觉了。 她不追究,黎靖北反倒来了劲儿,俊眉一拧便不悦道—— “他确同你年少恩爱,情比金坚,可朕与你的相识,却远比他要早。” 月辉清朗,透过菱花窗倾泻而下,将黎靖北惑人的眉眼晕得朦胧。 深宫寂寂,人心叵测,他还记得母后薨逝后,那个在华音殿予过他片刻温暖的女童,是何等的亲切。 “——娘娘说要将我许给她的大皇子为妃呢。” 为证清格勒才德兼备,体恤万民,女童曾夸口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分明记得,母后去世前从未对他提及过此事,那话都是女童信口胡诌的。 虽为玩笑,他却忍不住红了脸,入了心。 “也没有……‘情比金坚’……” 唐璎转过头,侧眸看向他,面容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入宫后的第三年我便很少想到他了。” “——我知道。” 黎靖北突然出声,眉宇间透着了然。 眼前的男子玉容仙姿,晶润的薄唇近在咫尺,低眸吐息间勾魂夺魄,说出口的话却淬着阴寒—— “你们之间若有旧情,昔日书院再遇时,定会再续前缘。” 他静默地望着窗外的寒雪,若有所思般,噙笑的狐眸陡然变得锋锐。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也不如朕有毅力。” 所以—— 他配不上你。 后面的这句话黎靖北虽未明讲,沉默却足以说明一切。 他与他,一个受身世所宥,一个被权力所压。久历风尘,皆是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却从未殊途同归。 他们之间比的从来不是谁先遇上,亦或是谁先被她喜欢上。邂逅是朦胧的,相恋是短暂的,能将她留下的,唯有耐心和长情。 夜色愈来愈浓,喜烛燃烧过半。 不知是南烟馆的氛围太过暧昧,还是黎靖北呼出的的气息太过灼热,唐璎忽觉一阵心悸,呼吸骤然变得紊乱。 低眉一扫,竟连手心也渗出了薄汗。 莫不是烧还未退吧? 她抬头望向黎靖北,却发现他的状态也不太好,白皙的玉面赤红一片,鼻息间的粗重清晰可闻。 男人的手擒着她的小腿肚,掌心滚烫,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香汗如注,狐眸似钩,男人专注地凝望着她,眸中隐有侵略之意。 唐璎有些害怕,忍住“砰砰”直跳的一颗心,将额头上的冰袋就着黎靖北的胸口往前一扔,试图从外在帮他降温。 冰袋有些硬,砸到黎靖北坚实的肋骨上,疼得他闷哼出声,身上的热意却丝毫不减。 唐璎无法,方想起身再取一些过来,门口传来短促的敲门声。 “哪位?” “——李公子,有人找。” 是吴妈妈的声音。 听到“有人找”三个字,二人顿时变得警觉起来。 跳船是偶然事件,南烟馆也是他们意外寻得,此地偏僻荒凉,方圆十里内杳无人烟,有谁会认识他们? 唐璎清了清嗓子,神情立刻变得沉肃起来。 “敢问妈妈,找我们的人是……” 吴妈妈:“不清楚,像是建安来的公子哥儿,说是什么‘婧娘’的恩客” 听得“婧娘”二字,黎靖北脸色一黑—— 黎珀这个死东西,多亏了他,“婧娘”如今艳名远播,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儿都有“恩客”。 久未听到答复,吴妈妈显得有些不耐烦,轻“啧”了一声道:“你们去不去啊,不去我要闭店了。” 她是就个卖鸭的,眼中向来只有有钱的女人和姿容绝佳的男人。外头那公子哥儿又不好男风,任那‘婧娘’如何貌美,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唐璎倒来了兴趣,挑眉看向黎靖北,“去看看?” 此番“恩客”上门求见,定是在前堂瞧见过他的容貌,若是置之不理,反倒更容易出事。 黎靖北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只能黑着脸答应了。 为防万一,临出门前,唐璎还特意将浆洗过的官袍穿在了棉服里头,随后安抚般拍了拍男人的背。 “走吧!” 甫一迈出房门,便有一股凉风袭来,唐璎忽觉身上热意骤减,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吴妈妈将二人带到一间雅室前便离开了。 黎靖北推开门,视线落到绣凳上坐着的一名男子身上。 男子五官平淡,衣着紫袍,斜支着手肘似乎正在打盹儿。 此人他并不认识,回头看向唐璎,却发现她也是一脸茫然。 被脚步声惊扰,紫衣男子悠悠转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欲发怒,抬头一看,故人的面孔跃然眼前,不由微微一震,三两步冲上来握住了“她”的手,眸光奇亮,闪烁着神往—— “你……你是婧娘?” 黎靖北最听不得这两个字,当即就要发怒,然而思及眼下的处境,也只能闷声忍耐道:“你认错人了。” 说罢便猛拂衣袖,甩开了男子搭过来的手。 此刻,他对黎珀的怨愤已然到达了顶峰。 都怪自己年少无知,成日想着出宫与唐家小娘子制造偶遇,奈何宫中管束极严,他不得已才找上黎珀。 “婧娘”这个名字,便是他那不着调的皇叔想出来的。他被迫承受了许多年便也罢了,哪成想,如今成了九五至尊竟还要被迫“接客”。 见“美人儿”态度冷淡,紫衣男子十分失落,嘴里不断嘟囔着“婧娘”的名字,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身子晃来晃去的险些跌倒。 恰有寒风袭来,唐璎忽然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由秀眉一蹙,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小声催促着黎靖北离开。 “陛下,我们回去吧。” 然而—— “不是婧娘也无妨” 紫衣男子打了个酒嗝,脸上笑意大盛,边笑还边用猥琐的目光打量起黎靖北,翘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后根。 “本公子男女不忌,今夜嗝就由你来伺候我好了。” 说罢再次抚上黎靖北的手,凑近细嗅其芬芳,忽觉兰香扑鼻,不由满面陶醉。 遥想当年,福安郡王于燕春楼设宴,广邀天下纨绔齐聚一堂。一时间,宾朋满座,车马盈门。 酉时,郡王携爱妾婧娘落座,觥筹交错时,席间那惊魂一瞥,却叫他终生难忘,从此世间再无女子得了入他的眼。 至于眼前这个嘛,虽为男子,倒可暂代一二,以解他相思之苦 美人儿的手背细腻白皙,指腹长了些薄茧,想来是长期抚琴所致。 他的婧娘……还真是多才多艺呢! 指腹往下,是修长的指节,再往下,则到了虎口处。 虎口……诶? 她虎口处怎么也长了茧?? 那是常年手握兵刃的武将才会长茧的地方,婧娘她…… 紫衣男子越想越懵,脚下一个踉跄,不妨撞进了一双锋锐蚀骨的寒眸中。 寒眸的主人早已忍无可忍,玉面上暴戾骤起,嫌恶地拂开他的手,就着他的身子往前一掼,冷着一张脸厉呵道—— “滚!” 黎靖北摔人的力道很大,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暴怒时的下手更是顾不上轻重。 巨大的冲击之下,紫衣男子只觉自己右半边的胳膊都要被卸掉了,撕裂般的疼痛瞬间蔓延至 四肢百骸。 一时间,酒也醒了一半,不由眯瞪着眼,望着眼前的美人儿怒火中烧—— “你你放肆!” 他踉跄着走上前,指着黎靖北的鼻子色厉内荏道:“本公子乃京兆尹之子。你这贱妇女,今日不将小爷我伺候好了,明日我便让我爹抄了你的家!” 黎靖北的脸色越来越黑,看向紫衣男子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唐璎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莫在此地动手。 黎靖北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刀欲将男子一掌劈晕,不料这家伙竟又贴了上来。 似是被酒液模糊了神志,男子早已忘了先前的疼痛。 眼前的面孔着实美艳,一如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令他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婧娘……婧……嗝……” 他卯足了劲儿想要靠近,奈何心上人始终阴沉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情急之下,浑话脱口而出。 “——我知你喜好读书,去了燕春楼也老捧着个破书在那儿看。你读书不就是想做官儿嘛,我成全你!” “——我爹……嗝……京兆尹……跟吏部的人交好,你若真想做官,我可代为引荐。今夜你将我伺候好了,他日我必保你金榜题名!” “——那个什么……嗝……福安郡王……府中妻妾成群的……他就是个混不吝!哪儿有哥哥我对你好……我……” 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敬。 为得到婧娘,只怕让他摘天上的星星都愿意。 一旁的唐璎只觉头痛万分,同样的事儿在维扬也发生过。 不知为何,天底下的纨绔似乎都对黎靖北有着强取豪夺的癖好。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黎靖北不是天子,没有武功傍身,以他这副皮囊流落于世,都不知道会如何被权贵们亵玩。 上回在莳秋楼,唐璎还能以“你爹来了”为由支开那名嫖客,可如今京兆尹远在建安,非召不得离京,这借口显然也不好使了。 如此一来,她只能不顾黎靖北黢黑的脸色,面带诚恳地劝道—— “公子三思啊!这小倌儿患有花柳病,眼下已经有好几名顾客染上了……就在前不久,竟还死了一个!!” 紫衣男子听言果然一僵,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便又疯了一般朝黎靖北黎扑来。 “能死在婧娘腰下,小爷我做鬼也值了!!” 他的眸中跃动着疯狂,舔了舔干裂的嘴角,一副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唐璎大感不对,拉起黎靖北的手就往门外跑。 紫衣男子也跟着追了出来,边追还边喊,“美人儿来陪陪我吧!一晚,就一晚!!我命都给你!!” 他喝了酒,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脚下虚浮,方向也辨认不清,自是不及唐黎二人跑得快。 只是眨眼的功夫,两人便摆脱了他的追逐,又躲回了原先那间厢房内。 进门后,唐璎立刻落了锁,随后又将窗棂全部封死。 她在心里默念着,只要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章大人。” 黎靖北斜倚在榻上,柔声打断了她的祈祷。 唐璎应声回眸,却在见到男人的一霎那面色爆红。 喜烛下,美人衣衫半褪,劲腰美腿若隐若现,白皙的玉面上噙着笑,弯起的狐眸好似惑人的妖兽,眼尾红痣勾魂摄魄。 “今夜,您将我当做伺候的小倌儿就好。” 见她大为震惊,这家伙还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 “怎么?你还怕朕赖上你不成?” 望着眼前活色生香的场景,唐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死狐狸,大半夜的发什么骚……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嫖朕,你又不吃亏。…… 子时,窗外月色幽明,屋内一灯如豆。 诡谲的烛焰照射在黎靖北若隐若现的腹肌上,细腻嫩滑,结实有力。灯影下,蜜色的肌肤泛着柔润的透泽,犹如上等的栗子糕。 “——怎么?还怕朕赖上你不成?” 他的嗓音偏沉,带着微微的哑意,似情人在耳边低语,耳鬓厮磨般。 说完这句话,二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唐璎眉头轻皱,心头疑惑乍现—— 在她的印象里,黎靖北向来沉稳持重,不怒自威。虽偶有涎皮赖脸、得寸进尺的举动,却鲜少会露出如此“腻味儿”的一面。 黎靖北向来清楚——她厌恶浪荡之人,可他……却还是要用那妖媚的狐眸、轻浮的言语来蛊惑她。 “陛下,你……” 唐璎不知该说些什么,黎靖北则换了个姿势倚在榻上,低眸回首间风流蕴藉,朱唇微启,又说起下流话—— “嫖朕,你又不吃亏。” …… 这是怎么了?? 他所言,似在刻意将她推远 空气中暗香浮动,袅绕芬芳。 唐璎深吸一口气,目光无意识落在床侧的帷幔上,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她循着香味的源头来到帷幔附近的桌案旁,脚步微顿,眸色骤然一凛。 精致的楠木桌上燃着一根细长的红烛,火光黯淡,烛泪流尽,看样子已经快烧完了。 她缓缓凑近,俯身细嗅片刻…… “——是催情香!蜡烛里掺了催情香!!” 唐璎扭头看向黎靖北,言辞笃定道。 难怪亥末黎靖北替她按揉膝盖时,她会觉得浑身燥热,口干难耐,想必那时候红烛就已经燃烧过半了,而她却毫无所觉,还认为是自己发反烧所致。 至于黎靖北……应是从方才进门起就有所察觉,才会用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将她吓跑。 唐璎推了推窗,意欲让香味散出去一些,奈何窗牖早已封死,怎么推都推不开。 催情香的味道愈来愈浓,黎靖北半阖着眼,细密的羽睫快速颤抖着,俊秀的面庞红潮遍布,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攥着锦被,喉结滚动,眸色涣散,气息越来越粗,不时发出两声细碎的呻|吟。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唐璎心尖一颤,迅速吹熄了红烛,随后半蹲在榻前拉了拉他的袖子,眉间满含担忧。 “陛下?” 女子的手指甫一触碰到衣料,黎靖北猛然睁开了眼,狐眸深邃,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 被那般炽烈的眸光注视着,唐璎忽觉浑身燥热,胸口空荡荡的,一阵难以言说的冲动顶上心头。 伴随着厚重的喘息,黎靖北肩头的红绡骤然坠落,宽阔的肩背展露无余,肌肤滚烫,妖冶的瞳眸一片赤红。 “阿璎……不…不要过来。”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沙哑中透着克制。 然而,嘴上虽是这样说,手却不由自主地攫住了唐璎的肩头,力道之大,令她挣扎不能。 被黎靖北禁锢在怀中,唐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肌肤相触的瞬间,神志也陷入了恍惚,额上香汗淋漓。 “陛下……疼……” ——疼,是真的疼,却又忍不住想要更疼。 黎靖北不解其意,听她喊疼,眸中闪过一抹自责。 须臾,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女子的肩背瘦削,肌骨绵软,手挪开的一瞬间,忽觉心口一空,低眸一瞧,却见她清幽的鹿瞳中闪动着渴望的光彩。 四目相接,黎靖北微微一愣,随即似是接到了某种讯号般,暴戾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摁进怀里。 铺天盖地的吻悉数落下。 不同于紫荆山上的蜻蜓点水,今夜的他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黎靖北依次亲吻着她的眉心、眼角、琼鼻,舔过她白皙的耳廓,灵活的舌尖绕着她柔软的耳垂轻打着旋儿,最后落到那颗饱满的唇珠上,啃咬吮吸。 很快,唇珠的外壁被咬破,泛起点点猩红。 他哑着嗓子道了声“抱歉”,俯身将血色舔去。 只几息,又毫无怜惜地将唇贴了上去。 男人鼻息间滚烫灼热的气息一阵阵腐蚀着她的感官,津润的红舌深入朱唇,撬开贝齿,直捣舌根。 唇舌缠绕间,唐璎渐觉筋骨酥软,一颗心犹如陷入云端,被高高捧起,又狠狠跌下,浮浮沉沉间,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换气时,她似再也站立不住,两脚一软,便柔若无骨地跌到了男人胸口,两手紧攀着他的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似溺水的将亡之人。 须臾,男人有攫住了她的唇。 雪夜静谧,月色透过窗牖倾泻而下,为幽闭的房间平添了一抹柔光。 柔光抚过黎靖北修长的眉,妖冶的眸,将他眼底的欲色展露无遗。 光影交错间,男人俊逸的的五官无端染上了几分邪肆,很快又随着月光的消逝遁去黑夜之中,消弭于无形。 就在这恍惚而过的一瞬间,唐璎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厌恶轻浮之人,却并不讨厌他的靠近。催情香会放大一切欲望,若非心底还留有冲动,就在黎靖北倾身而来的一瞬间,她会立刻将他推开。 想清楚后,思绪反倒冷静了许多。 男人的吻很激烈,不断啃咬着,碾磨着、吮吸着,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唐璎挣扎不能,遂只能忍住心头难耐的空虚,仰面迎合着他。 “——陛下也喜欢我,不是吗?” 激吻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含混不清。 沉溺在欲海中的黎靖北并未听见她方才的话,只顾低头搅弄着女子的舌根。 二人的唇舌在虚空中激烈地碰撞着,发出暧昧的“啧啧”水响。 见他如此,唐璎便不再多言,颤抖着拉过黎靖北的手,带着他摸向自己的腰封。 黎靖北明显一滞,倏忽间放开了她的唇。 由于太过缠绵,两人唇舌甫一分开,空中竟炸出了“啵”的一声脆响,嘴角随后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 唐璎蓦然红了脸,头顶的男人喘息中却发出了一声轻笑。 幽月下,那抹润亮的银丝垂挂在黎靖北嘴角,显得淫|靡至极。 唐璎伸手想要帮他擦去,却被他卷舌吞下。 黑夜里,听着男人汩汩的吞咽声,望着他上下耸动的喉结,唐璎心神俱颤,心中的空虚感再次被放大。 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过后,她未着寸缕地跪在了黎靖北面前。 眼前的女子云鬓散乱,雪颈修长,腰肢细瘦却不失丰匀,樱唇红肿,鹿眸中含着一汪柔柔春水,羞赧地垂着头,似待采的春杏。 黎靖北几乎立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转瞬间呼吸骤顿,浑身血液沸腾。 巨大的喜悦之下,他抓紧了身侧的锦被,一双妖媚的瞳眸如上等的琉璃石,迸发出蛊惑的光彩。 很快,他俯下身,将头埋进了唐璎的怀里,微微停顿片刻,颤抖着想要再往下,却被她轻轻推开。 “陛下……不不必如此。” 盈盈月光铺满暗室,暖融的清辉下,软若荼靡的女子对他摇了摇头。 她的嗓音如猫儿般娇媚,带着微微的喘息。小臂胡乱挣扎着,似溺水的求生者,想要极力抓住什么,一双圆润的鹿眸盈动着绮丽的光彩。 月光下,黎靖北看得很清楚—— 她的眸中映有他的倒影,那是独属于他的情动。 心念电转间,身上的红绡尽数褪去,挂满香汗的身躯完全展露出来,健硕的脊背上,是密密麻麻的旧伤。 唐璎趴在他身上,低眸一一吻去。 “——这道烧伤,是嘉宁年间,陛下救我出火海时留下的。” “——这一道,是广安二年,陛下于莳秋楼替我挡匕首时留下的。” “——还有这些……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是我敲完登闻鼓那日,陛下不忍让我再次受刑,代我受的那五十杖……” 他生得那般俊美,丰神绰约,沈腰潘鬓,天人般碧玉无暇,却唯独这疤痕遍布的后背…… 唐璎的吻很轻柔,如羽毛般轻扫过黎靖北旧伤的每一处,激起阵阵阵战栗,他很快有了反应。 “阿璎,别……” 他的声音惊慌中透着愉悦,还有某些难以言说的期待。 唐璎却不听,垂眸继续吻着。 从脖颈到后腰,一寸又一寸,带着圣洁的光和情动的欲念,似要将他往日的破碎悉数疗愈。 须臾,身下的人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倏然起身,反将她压在了身下。 彻底将她拥入怀前,黎靖北紧盯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眸色幽黑如潭—— “阿璎,你讨厌吗?”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灼热而粗重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勾起阵阵战栗。 唐璎没有做声。 催情香的作用下,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她的意识早已模糊,一双饱满的红唇咬到发白,心口的空洞也越来越大。 “陛下……我……” 她很难受,柔润的目光中透着渴求,迷乱间早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以蜷缩的脚趾不断催促着黎靖北。 而黎靖北这头似乎也已经忍到了极致,浑身肌肉剧烈颤抖着。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又固执地不肯进行下一步。 唐璎简直要被气晕—— 这死妖精,平时骚得不得了,怎的到了床榻上比她还要板正? 方欲抬脚踹向那命根子,却听见他颤抖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你讨厌吗?” “不我……唔……”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樱唇便被他含住了。 帷帐翻飞间,耳畔传来叮叮咚咚的脆响,伴随着唐璎细碎的呜|咽,似一章无序的古曲,杂乱却动人心魄。 摇晃间,一件皱巴巴的官袍散落在地。袖袍处晶莹剔透,摊开在清灵的月辉下,略显暧昧。 第130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叫声阿木尔。”…… 黎靖北师承三朝元老刘泽骞,自幼博洽多闻,茹古涵今。 除读书外,下棋也是一绝。 先帝厌恶北梁异族,偏偏他又是家中长子。他这一生可谓生不逢辰,命蹇时乖。 少时,每逢剑走偏锋,滞涩困顿之际,只消同母后或舒太妃来上几局,便能茅塞顿开,将自己从险境中拉回来。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经年过去,陪他下棋的人们皆已远去。入主东宫后,身边更是群狼环伺,险象迭生。棋局一次比一次复杂,逃生一次比一次艰难。 为理清杂绪,化险为夷,他只能同自己对弈。 于他而言,唯有破局,才能替自己寻到一线生机。 他是执棋者,也是观棋人。 棋盘就是他的世界。 于棋之一道,黎靖北不仅技艺高超,更崇尚人棋合一。 开局后,他会将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所思所想皆为眼下这局,是以他每行一步棋都会格外慎重,就连何时落子,何时停顿都了如指掌。 他可以游刃有余,毫不留情地操控手中的棋子,却又永远为棋盘所臣服。 就如此时,执棋人的手指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顶着朦胧的月辉一下下敲击着棋盘,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棋盘随着他落子的轻重程度发出或低或沉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承受不住般,搅逗着他的手指,腐蚀着他的耳道。 战场上刀剑无眼,行军之人最忌走神。黎靖北少时曾远征北梁,向来耳聪目明,定力极佳,奈何这棋盘咿咿呀呀的委实吵得闹很,几番厮磨之下,竟让他也跟着堕了道儿,忍不住沦陷其中。 随着棋局的深入,局势愈发复杂莫测。 帷帐翻飞间,执棋人再度陷入困局,单独作战再也无法满足他对赢面的渴望。 值此危难之际,唯有借助外力才能破局。 棋盘咿呀吟唱着,一声接着一声,搅扰着他的思绪,催发着他体内最为原始的暴戾。 棋局变化无穷,刀光剑影间,视线逐渐模糊。 黑暗中,他只能凭借着本能去摸索,去探寻,于莫测的变幻中寻找着规律,力求破局。 然而,复杂的棋局终究令这位天之骄子失去了耐心,一股恼意蹿上心头。蛰伏于胸口的猛兽疯狂地嘶吼着,叫嚣着,冲撞着,焦急地等待着主人的释放。 执棋人索性将心一横,挟起一枚黑子猛然放下。 棋子落下的一瞬间,局势立马出现了逆转。 棋盘似是有些承受不住他的怒意,盘面微颤了一下,黑白两子尽数散落于地,直将他人棋合一的世界倾覆崩塌。 恍惚间,执棋者仿佛置身于一片壮阔的山水之间。 碧影横斜,烟波浩渺。 暮时,山谷间突然起了重雾。他泛起一叶扁舟,绕过淙淙流水,逆流而上,拨开雾霭,来到峡谷间观赏瀑布。 顷刻间,飞瀑倾斜而下,哗哗流水不慎浇到了他随身携带的棋盘上,亦沾湿了他的衣襟。 执棋人却并未着恼,反而静坐下来欣赏起山间奇景,胸臆间一片酣畅。 红烛燃尽的霎那,执棋人与棋盘齐齐到达巅峰,共赴双赢。 层层快意的侵蚀下,唐璎眼角有热泪涌出。手指紧攥着锦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腰肢似要散架,圆润的玉趾羞怯地蜷缩着,脚背绷到了极致,浑身是难以言喻的舒畅。 鹿眸潋滟,如上好的琉璃片,玲珑的朱唇却红肿不已。 闭上眼睛,思及那执棋人方才的举动,不免一阵羞赧,面颊飞红,心中亦泛起悔恨—— 她再也不要当那棋盘了 近拂晓时,细雪落下,窗外寒气越来越重。 唐璎披上棉袍,拉过锦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抬眸望向榻侧的男子—— “陛下怎会如此精通” 倘若她没记错,黎靖北自为储起就很少往后宫跑,除去上朝,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浸在书房内处理公文,一坐就是一宿。 偶有几夜会偷摸着跑去找她,却什么也不做,不但没将她惊醒,更是连帐帘都未曾拉开,只侧身躺在脚踏上聆听她的呼吸。兴起时,还会去孙寄琴宫中小坐片刻。 孙寄琴既已心有所属,自是不会与他行鱼水之欢,那他这一身厉害功夫从何而来? 况且…… 唐璎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她的印象中,黎靖北登基后似乎并未触碰过女人,至少在她于照磨所任职的那一年,从未见他临幸过谁。 如此说来,除去二人成婚后不算成功的那一次,黎靖北至今都还是个雏儿。 此番……定是憋了许久…… 女子的声线袅袅缠绵,媚眼如丝,伴随着云雨后的娇嗔绵软,听得人浑身紧绷,欲念再起,忍不住想要再来一发。 粉融香汗流山枕,眼波横斜艳檀郎。 被浓厚的情|欲支配着,黎靖北浑身赤红,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阿璎问他“为何如此精通”,岂非变相地夸他功夫好? 思及此,深邃的褐眸中不禁染上悠扬的笑,唇角微微上移,似奸诈的邪狐。 他张口欲答,却因心痒难耐,欲念未消,低醇的嗓音变得嘶哑难耐,无端引人遐想—— “皇叔府中这方面儿的书不少,成亲前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临时借来看了几本。” 唐璎恍然大悟,原来是书本知识 不愧是刘太傅的门生,还真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额……流…… 唐璎虽然性子清正,却绝非娇作之人,方才那场情事令她颇觉酣畅,体内欲念得到纾解。 心中畅快,遂伏至他耳侧亲了一口,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方想夸夸他,却听他又道—— “书本知识自然是不够的,以至于后来……” 黎靖北凝望着她,眸中闪过促狭,似一只狡黠的妖狐—— “对着你的小像勤学苦练,很快就无师自通了。” …… 说罢,竟又开始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渐渐的,唐璎的眸光再次变得涣散。 乌发湿漉漉一片,紧贴着前额,樱唇微张,小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口齿有些模糊不清。 “陛……陛下……” 听到她的呼唤,黎靖北微微一愣,盯着她瞧了半晌,忽而双眸微弯,凑近她的颈项温柔地蛊惑道—— “阿石,乖,叫声阿木尔。” 浪涛中的女子哪儿抵挡得住枕边人的温言软语,当即便颤声道—— “阿木尔。” 听到这个称谓,黎靖北似乎很满意,继而循循善诱,轻咬着她的耳垂柔声诱哄道:“那阿璎说说,你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说罢,一颗心砰砰直跳,狐眸深处燃起期待的火焰。 耳畔是男人灼热的呼吸声,颈间那酥酥麻麻的触感早已令唐璎心猿意马,思绪离散了好久才想起要接他的话。 “我对阿木耳啊!” 似是怕听到她的回答般,黎靖北忽然自暴自弃地俯下身,以口封住了那颗翕动的樱唇,任她如何“呜呜”地呻|吟哭喊也不肯放开。 意识混沌间,唐璎只听到了一句—— “阿璎,你看清楚,此刻陪在你身侧的人,是阿木尔。” * 寅时,建安京郊。 月色清凉,淡淡的柔辉倾洒而下,铺满整座山头。 凛冽的寒风摇晃着山间的大树,树枝如鬼魅般狂舞,残影斑驳,带起一阵“沙沙”诡响。 雪夜里,一白袍男子端坐于地,面容凝寒,眉目沉肃,一双锐眸紧盯着铜盆中的炭火,雪泥沾湿了衣襟也毫不在意。 山风骤起,盆中的火焰挣扎了一会儿,弹了几颗火星子出来,随后“噗”的一声熄灭了。 顷刻,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昏暗,男子眸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亡。 夜间的山川犹如阴钩倒挂,少了白日的巍峨壮丽,却多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磅礴诡秘。 耳边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似魑魅夜行般压人心魄。 白袍男子应声抬头,却见远山深处匆匆走来一名长者,眉宇间隐含怒意,轮廓于幽淡的月光下忽明忽暗。 失神间,一双矍铄的苍眸已然锁住了他。 “——你在做什么?” 长者的语调淡淡的,细听之下,却不难察觉出其中的不悦。 白袍男子蓦然俯身,低眉大揖,“学生……见过老师!” 长者不为所动,视线落到男子跟前熄灭的铜盆上,眸中怒意渐盛。 隐忍片刻,却既未降下惩罚,亦未叫他起身,只微微一倾首,俯视着男子下垂的头颅复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白袍男子呼吸一滞,继而沉声道:“今日齐大人七七,学生不便过府吊唁,遂替大人烧了些纸钱,以告亡灵。” “——蠢货!!” 长者听言怒发冲冠,旋即愤然作色,抬起一脚一把踹翻了铜盆。 “天子生性狡诈,讳莫高深,且于建安城耳目众多,你莫以为他离了京就万事大吉了!” 铜盆被倾覆,漫天的纸钱撒了一地,落于雪野间消失于无形。 朔风吹过,带着一张未烬的残纸贴上白袍男子的脸庞,余韵灼人。 毕竟是烧过的纸, 虽然只剩了点儿火星子,男子仍觉颊侧滚烫。那等灼热,似是要将肌肤炙穿。 饶是如此,一颗心却尤为冰凉。 齐向安是朝廷的罪人,他死后,往昔冠盖云集的齐府如今已门可罗雀。 七七那日,唯有齐夫人、齐素怡、以及李悦三人急匆匆从漳州赶来,共聚于灵堂为大人超度。而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门客、学生们虽不敢过府吊唁,却仍会在其府邸门口摆上一壶浊酒,亦或献上几朵金花,以告慰其亡灵。 而他,亦是与齐向安共事过十余载的同僚。虽身居高位,但为谋大事,此时也只能如鼠蚁般偷偷躲在这荒蛮的京郊祭奠。 可即便如此,却仍要遭到老师的斥责。 齐向安为老师的大业而死,老师脸上却没有一丝痛惜,甚至不允他祭奠,反倒是他这个算不上亲近的同门师弟,心头竟无端生出一阵兔死狐悲的悲凉感。 饶是心中不忿,白袍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跪伏在地,垂眸恭敬道:“学生知错。” 雪地冰凉,蚀人的寒意一层层侵袭着他的膝骨,教他唇齿打颤。 他跪了许久,老师却丝毫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沉吟片刻,那双苍眸再次牢牢地攫住了他,“错在何处?” 忍住膝间发麻的刺痛,白袍男子闷声道—— “明面儿上,学生与齐大人并无往来,近日家中亦无亲人离世,故此不该来这京郊烧纸祭奠,无端引人猜测。” “你知道就好。” 见他态度诚恳,长者神情稍缓,转瞬又问:“都准备好了吗?” 白袍男子点点头,肯定道:“是,神机营那边皆已安排妥当,就等天子回宫。” 长者满意地颔首,终于露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缓声叮嘱道:“你且早些回去歇息,夫人还在家等着呢,莫让她生疑。” 说罢,竟俯身亲自将他扶起,随后又宽和地笑了笑。 “起来吧,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白袍男子默然抱拳,“多谢老师。” 长者“嗯”了一声,抬头望了望渐晓的天色,抬脚欲走。 走到一半,却又似想起什么般回过头,凝眸提点道—— “冬末的那场大仗生死攸关,成败在此一举,输了便是万劫不复。你切记,莫将心思耗费在不相干的人事儿上。” 言讫,便拂袖走远了。 目光扫向被踹翻的铜盆,白袍男子清锐的鹰眸中划过一缕嘲讽。 不相干吗? 还有多久,他也会成为那个“不相干”的人呢? 敛起心绪,宵禁一过,白衣男子便回到了值房。 甫一踏进门,手下心腹来报—— “京郊的盗匪头子郭杰同陈大人在神机营打起来了。那郭杰坚称陈夫人跟他好过,两人曾经约定终生,百年偕老,并指责陈大人强抢民女,夺人所好,吵嚷着要让陈大人跟他夫人和离呢!” 白袍男子闻言微微凝眉,陈大人…… “陈觅?”他猜测道。 心腹颔首肯定,“是。” 至此,白袍男子的眉头越皱越深—— 陈夫人乃建安书香门第出身,自幼与陈大人两情相悦,如今两人孩子都生了三个了,怎会和一介乡匪私定终生? 那郭杰,八成是见色起意。 “一群刁民!” 白袍男子不屑地冷哼一声,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倨傲,扬眉嗤笑道:“那群盗匪欺行霸市惯了,难怪连朝廷都不肯收。” 停顿片刻,随后又似意识到什么,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厉声吩咐道—— “那堆铳、炮之类的武器可得给我看紧了!往后但凡少了一个,你们拿项上人头来凑!” 心腹颤抖着咽了口唾沫,怯声应道:“是!” 130-140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陛下别看了……”…… 当夜天还未亮,黎靖北便抱着唐璎上了路。一路风驰电掣,步履如飞。 由于是仓皇“出逃”,两人连梳洗都未顾得上。 唐璎醒来后,身上的衣裳已经被人换好了。依旧是她昨日穿的那身官袍,袖间污渍不在,领口处还飘着皂角的清香,显然是提前被人浣洗过了。洗衣的“田螺姑娘”是谁不言而喻。 这严冬腊月的,她倒是很好奇这衣裳是如何烘干的。 不多时,身后忽然传来几声呼喊。 “——站住!” “——都给老子站住!” 唐璎眼皮一颤,难道是宝船上的刺客追过来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依黎靖北所言,那些刺客都是被人请去“做戏”的。既是做戏,便不会对他们穷追不舍。 而他们之所以选在锦州动手,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黎靖北怀疑舒太妃有弑君谋反的念头,进而对黎珀施压,彻底激起他的反心。 由此可见,那幕后之人并非想要立刻除掉皇帝,至少不是在船上。 更何况,他们如今已经出了锦州的地界,这场戏也就没有再演的必要了。 走神的间隙,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寒风呼啸而过,空中隐约飘来几缕竹叶的清香,柔柔的,淡淡的,还混了些脂粉的余韵。 竹叶……脂粉……竹艳香?? 唐璎十分笃定,南烟馆的小倌儿们身上熏的就是这类竹艳香,昨晚黎靖北沐浴过后也被吴妈妈安排上了。她贴身闻了一整夜,实在熟悉不过。 原来是吴妈妈雇的手下追过来了…… 黎靖北的脚程不算慢,无奈那伙人却是骑马过来的,只半盏茶的功夫就将两人围了起来。 吴妈妈的目的是劫人,以黎靖北这副皮囊,自是不肯让人携带武器,以免弄伤了容貌卖不出价。 然而…… 若论赤手空拳,这群人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唐璎笑了笑,忽然觉得安心。 打斗时,为免黎靖北分神,她索性闭眸继续假寐。 片刻后,打斗声消失。 黎靖北抱着她疾走了一阵,约莫一刻钟后,耳边隐有车辆行驶的声音传来,唐璎睁开了眼。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走到官道上来了,身后的追兵也逐渐散去。 吴妈妈毕竟是做皮肉生意的,黎靖北亦非奴籍出身,他们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公然在官道上劫人。 “——渡过大凌河,前面就是朝阳城了。” 见怀中的女子醒了,黎靖北低声提醒道。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尾音透着妩媚,深邃的狐眸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蜜意,勾魂摄魄般,似要将人看化了。 唐璎被他瞧得脸色发烫,头顶是男人灼热的气息,贴着她的脸颊喷洒而下,被她吸入鼻腔,又渡进喉中。 昨夜亲吻时,两人也如现在这般交换着气息,然而情动时的缠绵,可远比此刻激烈。 望着男人饱满的朱唇,唐璎 忽就想起了昨夜的激吻。 那根艳红的舌头,有如灵蛇般凶狠,一下下吮吸着她的唇瓣,随后意犹未尽般撬开雪齿,直将她的舌根搅得麻木。 思绪游走间,不由浑身僵硬,耳根亦泛起薄红,不敢再看眼前之人,蓦然挪开了眼。 眸光一转,却见男人的眉梢、羽睫、墨发、衣衫上不知何时皆已盖满了雪,漫天蔽野的,衬得他周身气息愈发冷锐,眉眼如画,身材修长,如松枝挂雪般坚毅挺拔。 天子乃习武之人,行军时栉风沐雨,日晒雨淋,自幼练就了一副铜筋铁骨,天生比别人耐寒。 唐璎被他用宽厚的氅衣裹在怀中,头埋在他炽热的胸肌前,凛风刮过,竟也不觉得冷,身上却有些不大舒服。 黎靖北这个家伙,看似面目妖冶,丰肌弱骨,一副建安城随便哪个公子哥儿都能调戏一把的模样,实则精猛如虎,孔武有力,十分具有欺骗性。 昨夜过后,唐璎浑身酸痛,腰身绵软无力,骨头似要散架了般,到了此时腿都还是软着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黎靖北就是只吸人精气的魅狐。而她,就像那被榨干了精力的穷书生,明知此狐危险,屡屡想要抽身,却又在狐狸精高超的魅术下一次次缴械投降。 天光尚未破晓,雪路愈发难行。 男人的脚步十分平稳,一深一浅扎在雪地里,怀中的唐璎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黎靖北每走几步路便会恋恋不舍般低眸看向怀中的女子,仿佛她随时都会离去。 唐璎吸了吸鼻子,视线无意间再次扫过男人饱满的红唇,思及方才的绮念,不由一阵羞窘,索性将头埋进了他的大氅中,闭眸假寐,只是颤动的长睫依旧泄露了她的不安。 她原以为如此便算躲过一劫,然而…… 男人的目光却有如实质般黏在她的脸颊上,一动未动,深邃而炙烈。即使闭着眼睛,唐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须臾,她终于忍不住了,赤红着一张脸将头埋得更深,小声嘀咕道:“陛下别看了……”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一阵低醇的闷笑,由于震荡太大,连带着男人浑厚的胸腔也跟着一起颤动。 天光拂晓,细雪纷飞。 有轻盈的吻落在她的耳廓,夹杂着冰柔的雪,似羽睫般挠得人心痒。 恍惚间,她听见黎靖北轻答了句——“好。” 雪还在下,唐璎靠在男人胸前,枕着他结实的臂弯,听着他磅礴有力的心跳,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疑惑—— 她与黎靖北,如今是什么关系? 昨夜过后,黎靖北未曾跟她提起过,她也就没问。 他知她心中之志,亦知她不屑被“给你名分”之类的承诺所捆束,是故才不发一言? 而反观她自己,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经历过诸多起伏后,她并非要求每段感情都能善始善终,每个男人都能对她守心如一,却还是忍不住关心—— 此刻的他们究竟算什么? 唐璎隐约记得,昨夜云雨方歇,黎靖北似乎问过她一句—— “你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饶是心中已有答案,意识却依旧沉浸在无边的快意中,无暇他顾。 待她彻底回过神来,张口欲回,却被他猛然打断,铺天盖地的吻扑簌而至,阻绝了她的回答。 那一刻,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雪越下越大,人潮声也越来越近。 听声音,似乎已经快到朝阳城了。 怀中的女子久久不语,面容清寒皎丽,看似无虞,眉眼间却写满了落寞。 黎靖北心尖微痛,默然替她拢紧了氅衣,眸中划过一缕自责。 她终究是……后悔了吗? 未时一过,两人便抵达了兴中。 兴中前朝为州,后降为县,为营州前屯卫辖区,在地域方面并未被传统的道、府所管制,范围不大,却因地处两国的交界点,位置敏感。 一路走过,目之所及皆为盐井铁矿,人丁稀少,商业凋敝。 劳作的百姓大多为挖井人、采矿人。他们衣衫褴褛,皮肤皲裂,却因迫于生计,不得不曝身于寒雪之中挥洒着汗水。 视线掠过几家繁盛的楼宇,细看才发现,这些歌舞升平的酒楼茶肆,客栈花坊,竟多为当地豪强所把控。 寒雪中的百姓与笙歌鼎沸的高楼,完全是两个世界。 漫天蔽野间,一名衣着单薄的男童自凛风中走过,手里捧着一本《汉书》,肩上扛着布袋,似是方从私塾下了学。 他低声吟诵着《汉书》中的内容,因身上太冷,竟连声音都在不自觉地打着颤儿—— “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无立锥之地……”【注1】 讽刺的是,男童书中所述,乃西汉时期因土地兼并而导致的贫富分化问题,与兴中眼下割裂的场景相比,倒是一般无二。 甫一进城,唐璎便迫不及待地从黎靖北怀中跳了下来,却因身子太过虚弱,脚底一软便一头栽了下去。 快摔倒时,又被黎靖北给捞了上来,宽厚的手掌顺势搭上她的细腰。 唐璎的腰部最为敏感,腰窝处经男人的手指一碰,纵使隔着衣料,仍将她吓了一个激灵,随后屈身猛地弹开。 须臾,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静太大,不由赤红着脸羞愤道—— “那喜烛简直害人不浅!南烟馆那等腌臜之地,待臣回京后,必带人亲自过来查封!” 黎靖北低笑着应了声“好”,不妨胸口处掉出来一本书,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什么东西? 唐璎好奇凑近,却见那淡粉的封页上印了斗大的三个字—— 侍女图。 侍女? 唐璎不解,若是丹青画作类的书籍,不该是《仕女图》吗?难道著书人写错了字? 她随手翻开一页,旋即动作一僵,满面通红—— 这《侍女图》确为画作,却并非传统的《仕女图》,封页上的书名亦非著书人笔误所致,乃是…… 这分明就是一册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且书中所画皆为女子痴迷时的神情、姿态,其下还有手法、声调的控制之类的注释,看得人血脉贲张。 原来“侍女图”,当真“图如其名”,就是侍奉女子的图册…… 书页被摊开的瞬间,黎靖北也跟着红了耳垂。 他嘴角微动,垂眸看向唐璎,轻咳了一声道—— “这书是吴妈妈昨夜硬塞给我的,说是让我逐页学习……” 硬塞?唐璎却是不信。 既是硬塞,那你还贴身藏于胸口,竟连逃亡也不忘带出来? 理虽如此,她却并未挑破,省得两个人都尴尬。 唐璎还未说什么,黎靖北却有些坐不住了,狐眸紧盯着地上的书页,俊眉微皱,眸中愠色尽显。 “我咸南泱泱大国,自来河清海晏,民风淳朴!兴中治下,怎会有如此不堪的读物?!” 竟如此激愤…… 就在唐璎以为他会走上前踹上几脚时,却见黎靖北突然弯下了腰,两指一夹,迅速将书册捡了起来,末了还抖了抖扉页的灰尘,随后面无表情地将之放回了胸前。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直将唐璎看得目瞪口呆。 “陛下,你……” 黎靖北面不改色,顶着一张端肃的俊脸义正言辞道:“朕倒要看看,这等**阴邪之物究竟有何神奇之处,竟惹得我咸南百姓争相追捧!” 也没有争相追捧吧…… 唐璎简直无语凝噎。 若说“追捧”,以男性视角为主的《春宫图》显然更受欢迎,至于南烟馆盛产的《侍女图》,则显然是取悦女性的…… 日光下,唐璎看到黎靖北满面通红,媚眼如丝,相貌竟与画册中那一张张动情的男人脸逐渐重合,不由心跳如鼓,口干舌燥,竟连身子也跟着发烫。 “——朕给张己去过信了,算算脚程,他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到。” 黎靖北垂眸打断了唐璎的绮思,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今日身子有恙,不利于行,朕先带你去客栈休息。” 唐璎闻言嘴角一抽,不满地斜了他一眼。 有恙?还真好意思说…… 她自来身强体健,昔年修行之时,日日爬菩提山都不带喘的。这榻间之事,若只是一两回,她岂会有恙? 哪知他竟…… 唐璎摇头叹息,摸了摸酸软的腰肢,随后似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 “陛下,康娄呢?” 康娄和张己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二人自出生起便形影不离,太子入主东宫后更是一同发誓效忠。虽然性格迥异,却也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可今日,黎靖北为何独独将康娄支开? 思及那些埋伏在上十二卫中的叛徒,唐璎忽觉毛骨悚然,难道就连康娄也 熹光下,她的脸色越来越沉。 黎靖北知她所想,却并不急着安慰,眸光往左前方一扫,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随后握住她的细肩柔声道—— “别多想,康娄没问题,只是张己办事儿更牢靠些。” 唐璎深以为然,心下稍安,一转眸,却见不远处立了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康娄“不来”的原 因。 那身影是个挺拔的男子。 男子面容俊秀,气态沉凝,眉梢眼角皆凝满了雪,一身黑色的大氅挂在他不算宽阔的脊背上,孑然立于这苍茫的雪地间,略显孤寒。 他的目光落在黎靖北握着唐璎肩头的手上,凤眸微凛,俊逸的面庞上掠过一闪而逝的幽深。 男子踱步走近,刻意忽略了一旁的朱袍女官,修颈微垂,对着眼前的九五至尊撩袍跪下—— “参见陛下。” 闻言,黎靖北好整以暇地看了唐璎一眼,复又转眸望向身前的男子,展眉和煦一笑。 这一笑,犹如春色满堂,妖花遍开,妩媚而令人沉醉,足以令天地失色。 须臾,他亲自上前将男人扶起,唇齿间满是笑意—— “墨卿免礼。”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我有一计。”…… 黎靖北手掌的力度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只稍稍一使劲便将地上的男人拉了起来。 君王的举止太过突兀,思及他往日的作风,墨修永不由微微一愣,凤眸中闪过疑惑—— 入仕后,他从未见过天子这般礼待过谁,不论是接见朝中重臣,黎民百姓,还是戍守边关的将士,俱不曾折过腰,亦或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 而此刻,君王不仅满面春风地垂了首,更是亲自弯腰将他扶起。 广安帝是明君,自登基以来,于己束身自好,对下黜陟幽明,恩威并济,在人才的选拔上向来不拘一格。 而他,自江南贡院而来,每试即冠,又师承首辅钟谧。按理来说,碰上这样的人,天子理该礼贤下士,登崇俊良,可广安帝并非如此。 殿试那日,他随其他几名贡士一起登上了保和殿,俯首而跪,等待天子钦点。 须臾,天子自御座上起身,缓步踱下丹陛,掠过其他贡生,径直来了到他的面前。 “墨……碧血?” 天子俯视着他,身形高大,嗓音沉如寒钟,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从头顶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天子出言吩咐,墨修永应声昂首,不妨撞入一双幽深的狐眸中。 与那沉厚的声线不同,天子生了张俊美的皮囊,容貌秀致,眉眼多情,眼尾处竟还带了颗动人的红痣,足可称得上妖冶。 天子看向他的目光十分复杂,似在看一位故人,还是一位结了仇的故人。 不知为何,墨修永竟从那样的目光中读出了悲切,以及隐隐的愤怒和不屑。 他和陛下……曾结过仇怨吗? 许是天子眸中的情绪太过激烈,墨修永一时竟失了神,得亏秉笔太监从旁提醒才想起来答话。 “回陛下,碧血正是草民的字。” 黎靖北点点头,随后便不再多言,叫来礼部的官员为贡士们颁发策题。 日暮时分,贡士们交了卷,逐一自保和殿退出。 墨修永方欲离开,一只脚尚未踏出门槛,又被天子叫住了。 “等等——” 黎靖北半倚在大殿的门扉上,一双深邃的狐眸牢牢地攫住他,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碧血与丹心,倒是相得益彰。”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他吓得不轻,手心亦沁出了汗。 莫同之后的身份非同小可,就在他以为天子会借机降罪时,黎靖北却从受卷官手中抽回了策题,拿出墨修永的那一份,两眼一扫,眸带欣赏地称赞道—— “墨卿才过屈宋,走笔成章,隐有状元之相。”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面露震惊,却又低垂着眼眸不敢多言。 墨修永清楚地记得,为殿试点圈的那八位读卷官中,有半数皆在场。 如此一来,在天子的“暗示”之下,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广安年间的头一个状元,建安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游街当日,墨修永拜谢天子,高座上的人却冷着脸来了一句—— “不必谢朕,你虽有状元之才不假,然将你留在建安,朕亦有自己的私欲。” 说话时,那双妖媚的狐眸盯着江南的方向望眼欲穿,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他闻言微微一顿。 如此说来,自己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枚诱饵。 可陛下究竟想用他来引谁呢?难道是莫氏昔日的“余孽”? 天子没有给过他答案,他亦未曾主动向皇帝提起。 为官的那些年,天子对他尤其冷漠,虽未刻意打压,却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 他十分清楚,黎靖北虽然生了副人畜无害的妖面,然这副皮囊不过是他惑人的表象。 因其手腕果决、不留情面的作风,墨修永时常怀疑那些似是而非的针锋相对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 直到他看见那个瘫倒在君王怀中的女子,一副浑身酸软的模样,饱满的朱唇莹润而红肿,眼波中倒映着从未对他流露出的春水温柔,以及女子脖颈下那些若隐若现的红痕…… 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什么,墨修永呼吸一顿,胸中的怒意再也遏制不住。 那封匿名信,不是太子写的又如何? 既为既得利益者,就不该在夺人所好后又耀武扬威,就连方才扶他起身的姿态都充满了挑衅。 一时间,气氛陷入凝滞,雪幕中似有暗流涌动。 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唐璎不免有些尴尬。 她轻咳一声,无视某人不虞的目光,朝着面前的男人投以礼节性的一笑。 “墨大人,好巧。” 墨修永微微垂眸,故人眉眼依旧,神色间却透着疏离。 他忽觉胸中怒气顿消,心口仿佛被人挖了个大洞,空茫中只剩虚无。 看来……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只是须臾,他又彻底稳住了心绪,敛衽朝唐璎作揖—— “见过章大人。” 唐璎亦回以一礼,抬头看向渐明的天色,启唇提议道:“张己还有半个时辰到,我欲随陛下去客栈休息,墨大人可愿同往?” 此言一出,黎靖北是彻底坐不住了,眼尾微扬,一双长眉皱得老深。 “阿璎别闹,墨卿近日公务繁忙,我们还是……” 话还未说话,却被墨修永低眉打断,“辽地天寒,客栈和暖,是故下官以为章大人此议甚好。” 言讫,黎靖北一张俊俏的玉面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与此同时,墨修永的嘴角悄悄勾起,如春风拂面般醉人心魄。 唐璎扶额,倚在立柱上默然叹了口气。 她心里哪儿会不清楚,若邀墨修永同去,必会惹得黎靖北会不悦。 可孔玄毕竟是莫同的忠仆,而墨修永又是莫同的养子。如此特殊的身份,若冯高氏所言非虚,用他来引蛇出洞再合适不过。 想到冯高氏这些年来丧夫的煎熬,以及她不远万里求告建安的艰辛,她只想让孔玄尽快伏法。 一路上,气氛持续僵持着。 两个男人的状态都很压抑,各自低头走着自己的路,脑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唐璎则出神地想着莫同的目的—— 据墨修永所言,莫同乃心怀天下之人,然冯龄的死又确与其脱不开干系。 她实在很难相信,以“与其名垂千骨,不如造福一方百姓”为信仰来训导孩子的人会是蠹国殃民之徒。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早已位高权重,又深受太祖皇帝宠爱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要在他的风烛之年整这么一出。 他若爱财,敛财的手段千千万,而打劫善款、残害忠良恰是最为愚蠢的一道。风险大、回报小不说,稍有不慎,还会害得自己声名狼藉。 锦衣卫的指挥使,手腕可以铁血狠戾,头脑却必须敏慧。 她不认为莫同会这般愚笨。 走了一阵儿,三人在一间古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客栈虽小,却胜在精巧干净,于兴中这块贫瘠的土地来说已是不错的选择。 卯正方过,客栈的老板娘还打着盹儿,甫一听见门外的脚步身,不由秀眉微皱。方想赶客,然而无意间的一个抬头,却教她瞬间精神起来。 许是从小就生长于兴中的缘故,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上这般俊美的男子,还一遇就是两个。 听其中一人说要住店,立刻眉开眼笑,“二位客官要几间房啊?” 说话间,目光无意间落到二人旁侧的女子身上,不由心生疑惑—— 这三位的关系是? 转瞬,又似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凑到女子耳畔小声揶揄,“小姑娘,吃得还挺好。” 她的声音不大,黎靖北和墨修永却都听到了。 顷刻,二人不由俊眉深皱,齐齐向唐璎看去,一场腥风血雨迫在眉睫。 唐璎见势不妙赶紧递上几串铜板,急声催促老板娘—— “三间上房,要快。” 老板娘爽快应和:“好嘞!” 望着从手心流出去的铜钱,唐璎心如刀绞。出门在外,她也不想如此破费,奈何别无他法。 黎靖北身为天子,自是要独住一间的,而她也无意与墨修永共用一间。如此一来,三间最为合适。 对于她的安排,墨修永并未多说什么,神色始终淡淡的,黎靖北则表现得颇为不满。然而不满归不满,眼下还有更重要的 事儿亟待处理,唐璎没空搭理他。 眼见天色尚早,她索性将黎墨二人聚在了一块儿,共同研看起兴中的地图。 她指着西南角的一个点,就着图纸画了个圈儿。 “我们在这儿。” 素手微挪,又在更西处的一个点上画了个叉。 “而柳都门在那儿。” 根据冯高氏的说法,她曾在柳都门附近见到过孔玄的身影。柳都门他们铁定是要去的,却不好兴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饶是如此,却也不能一直待在原地守株待兔。 一筹莫展之际,唐璎卷起地图狡黠一笑,笃然开口道—— “我有一计。” 她看向墨修永,鹿眸清幽,嗓音澄澈—— “墨大人身上可有莫指挥使昔年的旧物?” 说罢,又补充道:“越私人的越好。” 墨修永凝眉思索片刻,很快点了头,“倒是有一把银制折扇,是我五岁生辰宴当日,家父送的生辰礼。” “如此甚好。” 唐璎顿首,眉宇间意气尽显,随后将目光调向黎靖北—— “张己到后,陛下尽可让他放出消息,就说建安来了名好画的富商,正举国搜集莫同的画作。富商此行恰巧经过兴中,听闻兴中有莫同的丹青遗落在世,近日欲去柳都门附近的画市碰碰运气。” 听言,黎靖北“哦”了一声,神色怏怏,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是对此事提不起兴趣,却见唐璎面色为难,又轻咳一声,漫不经心道—— “朕知道了,一会儿会吩咐张己办妥,你且放心吧。” 唐璎莞尔一笑,复又看向墨修永,“待大人穿梭于画市之中时,尽可作出一副挑拣的模样,带着那柄折扇招摇过市。” 她的目的很简单—— 孔玄曾效忠于莫同,经年过去,若是听见有人在收旧主遗作,极有可能会跟过去瞧上一眼。届时,墨修永便可以那折扇为饵,吸引他的注意。趁孔玄松懈之时,一路尾随的张己再趁机将他擒住。 黎靖北几乎瞬间猜透了唐璎的用意,弯眸直夸:“还是阿璎**。” 墨修永则抿了抿唇,眉宇间凝满了犹疑—— “计是好计,可数十年过去,玄叔已老,容貌想必也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就算骨相未变,可我……” 他微微垂眸,细密的羽睫上下起伏着。 “可我的手早已无法作画,亦不知该如何依靠记忆临摹出他的长相……” 听墨修永提及断腕的过去,唐璎不禁一阵神伤,触及黎靖北宽慰的目光,心绪也跟着稍稍明朗了一些。 她定了定心神,忽而狡黠一笑。 “不急,我有办法。”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公子,这折扇卖吗?…… 此言一出,黎墨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唐璎,皆有些好奇她能想出什么办法。 庆德年间,群情激愤之下,孔玄虽被太祖皇帝下令处死,却最终亡于自戕—— 在天子的亲兵卫赶到之前,他便于家中悬梁自尽了,末了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更何况供词。 不仅如此,圣令下达之前,他亦从未有过逃逸之举,如此一来,便称不上朝廷钦犯,其画像也未曾入籍刑部。 总言之,孔玄的死,不过是兴中反抗咸南政权的一根导火索,而更多的骂名则由莫同一人承担了。 除去画像和供词,其生前痕迹更是难以追寻,然而唐璎却说—— “照磨所昔日有一检校,敦本务实,心细如发。不仅于重要文卷的照刷上一丝不苟,平日里倘若得了空,还会将那些已被定罪,却尚未受刑的嫌犯之生平、肖像整理齐全,其中当然也包括孔玄的。” 墨修永凝眉不解,“可玄叔获罪时,未曾在刑部留下过任何画卷。至于他生前的肖像,那位检校从何而得?” “——孔氏商铺开业时,曾有画师为孔玄临绘过丹青像。” 唐璎莞尔一笑,眉目中透着狡黠,“得知画像的下落后,那位检校曾于休沐之日跋涉数十里,徒步至邻城亲自将之买了回来,并与孔玄的生平一道存入了照磨所的库房内。” 墨修永闻言微讶,咸南竟有如此敬业之人? 他垂眸想了想,一道清瘦的身影浮现脑海。 “章大人说的……可是任检校?” “不错。” 唐璎颔首,清眸中隐含赞许,“任轩此人才学兼优,心平德和,办事又极为靠谱,如今已升任佥都御史,供职于都察院,未来更是不可估量。” 任轩昔日整理的旧卷俱已归档。作为检校,即便于编纂有功,也不能随意调取,然他如今官居四品,身份已然不同。且照磨所亦隶属于都察院所辖,若非涉及重要机密,几册旧卷他还是有权力调阅的。 唐璎便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在临行前嘱托任轩将孔玄的那份调了出来。 “照磨所的文卷不能外带,任御史便亲自誊抄了孔玄的生平,随后又另请画师照着他‘生前’的丹青像重新临摹了一幅。” 自锦衣卫、龙骧卫,以及金吾卫的内部相继出事后,唐璎便隐约感觉这一路也不会太平,故此留了一手—— 她并未将那些文卷带在身上,而是在任轩整理妥当后,令他直接将之寄去了兴中的官驿。 而在经历过宝船上的刺客和南烟馆的追兵后,唐璎无比庆幸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墨修永听言恍然,不由低眸慨叹:“原来如此,任御史真乃良史之才。” 黎靖北却有些不悦,狐眸一转便阴阳怪气道—— “朕也听赵御史提起过此人,惯闻其为官清廉,举止谨饬,却无奈家世凄惨,自幼生了张苦脸,毫无旺妇之相。” 这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先不说赵琢为人谨慎,待下宽和,万不会用什么“旺妇之相”来形容下属,再说那任轩分明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就“苦脸”了? 更何况…… 黎靖北身为天子,自当克己慎行,以宽服人,怎可随意对下臣的家世和容貌评头论足? 唐璎与任轩在照磨所共事一年,自是知其品性,亦不忍其受辱,故郑重反驳道—— “容貌方面臣不做评判,然任御史身世虽惨却胜在勤苦认真,为人踏实。虽无万贯家财,将来却未必不能成为一位顾家的好郎君。是以臣私以为,“旺妇”、“克妇”这类的言辞太过尖酸,隐有诋毁之意。” 她言之凿凿,一双清润的鹿眸沉肃地盯着黎靖北,一副马上就要写奏折弹劾的架势。 “陛下方才所说,实乃失言。” 乌云遮蔽了天日,似有阴风刮过,黎靖北精致的玉面上仍挂着浅淡的笑,周身气息却变得极为森寒。 须臾—— “你说得对,是朕用词不当。” 他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涌出的蜜意似要将人溺毙,朱唇微勾,旋即话锋一转—— “章大人所谏不错,似任御史这般贤能留在都察院做个四品的官儿属实是屈才了。说来也巧,自沈知弈升任尚书后,刑部侍郎一职悬空至今。章大人既如此器重任御史,朕即日将他调过去便是。” 唐璎对此并无异议,刑部侍郎承旨三品,且为一部堂官,以任轩的能力,倒也不算大材小用。 敲定完接下来的行程,她欲去官驿取案卷,无奈身子实在不够爽利,稍微挪了两步便觉腿脚酸软。 “——我去罢。” 墨修永垂眸提议,俊逸的面容隐在天窗下,明暗难辨。 唐璎沉吟片刻,却并未立刻应声,而是转眸看向黎靖北,从怀中掏出一枚官印。 “陛下,您……” 她似有些难以启齿,黎靖北却立刻会意,弯眸爽快道:“文卷贵重,朕亲自走一趟也无妨。” 说罢又凑到唐璎耳畔轻悠悠吐了一句:“是朕的不是,昨夜竟让你……” “——雪天风大,陛下还是快去快回罢!” 唐璎嫌恶地打断他,耳根泛起薄红,说罢便侧过身,拢上绒毯去看窗外的飘雪了。 她转头的动作太过匆忙,故而也忽视了身后墨修永黑沉的脸,以及君王眸中得逞的笑。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黎靖北便回了客栈,左手抱着案卷,右手还提溜着一个男人,狐眸中嫌弃十足—— “这人是兴中官驿的驿丞,不认官印,非要见到章大人本尊才肯将案卷交出来。” 唐璎瞟了眼黎靖北手中的男人,复又看向他,显得有些欲言又止:“那你……” 黎靖北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这卷宗挺沉的,我见他扛着重,便好心替他拿了,至于为何会将他提在手上……” 说到此处,他眸光微转,心虚地吸了吸鼻子。 “实在是这人脚程太慢,我担心将你一人留在客栈会有危险,是故帮他‘加急’了一下。” 说罢右手一松,竟将那男人直直地坠了下去。 唐璎眉头微凝,危险? 这青天白日的,谁敢跑到客栈来劫财劫色? 思索间,目光一顿,忽而落到旁侧一言不发的墨修永身上,旋即明白了某人的意思,不由一阵失语。 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能做什么…… 那厢,驿丞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仔细比对完女子的画像后,纵身一跃,一把抢过黎靖北手中的文卷,恭敬地呈送到唐璎手边。 “——章大人请过目。” 听女子说了句“有劳”后,复又睇了黎靖北一眼,随后惶恐地退了下去。 驿丞如此尽忠职守,唐璎不免觉得愧疚,在良心的驱使下,还是忍不住让跑堂追出去给了他一枚赏银。 送走驿丞后,唐璎将手中的文卷匀成三份,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两份分别递给黎墨二人。 “劳请陛下和墨大人帮个忙。” 二人并无异议,接过文卷便开始寻找孔玄的画像。 任轩办事很仔细,厚厚的几沓纸,事无巨细地记述了孔玄的生平,不仅有身高体貌等特征,就连他性情急躁,爱挑食,因身子羸弱而时常遭人欺负之类的琐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翻过几册文卷后,三人不费吹灰吃力地找到了孔玄的画像。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方额粗眉,嘴唇扁厚,鼻尖粗红,五官平淡,乍眼看下来,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显著特征,只眉眼间的意气将他衬得更加鲜活些。 三人心中清楚,孔玄若还活着,想必早已年迈,如今失了眉宇间的少年意气,只会更加泯然众人,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该找的还是得找。 恰在此时,张己带人赶到了。 三人商定完计划后,黎靖北转眸看向他。 “这几日,选两个身手好些的侍卫跟在墨大人后头,若遇贼人,立即抓捕!” 张己拱手抱拳,“是!” 接下来的几日,黎靖北命人放出消息—— 建安来的某个富商正满天下收集莫同的的遗作,富商抵达兴中后,听闻柳都门附近的画坊名作颇多,便想于返京前观摩一二。 每到日暮时分,墨修永便会带着他那柄银制折扇四处闲逛。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瞅瞅,一连几日过去,始终毫无动静。 直到七日后,一个体型高瘦的老者停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这折扇卖吗?” 老者的嗓音苍老而低沉,起伏不大,可细听之下竟也能感受到别样的情绪,既有乍见的欢喜,亦有久别的离愁。 墨修永身形一僵,转眸望向他,随后似不确定般唤了声“玄叔?” 四目相对时,有两股清透的热泪自老者眼角流出。 “公子……当真是你……” 他喃声轻唤着,眉宇间难掩激动,方欲说些什么,不妨眼前的公子一个趔趄,不慎被自己的衣摆绊倒在地。 起身时,墨修永趁老者不注意,左手扶住自己的腿,右掌连敲地面三下,随后直起身,咧嘴露出一个和煦的笑。 “玄叔,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不远处的张己接到暗示,立刻转眸看向黎靖北。 黎靖北淡声吩咐道:“跟上去。” 半柱香后,唐璎和黎靖北停在了一家名为“念墨楼”的酒楼前。 据墨修永所说,此楼原为“念莫楼”,乃莫同的某位追随者特意开来讨好他的。后来东窗事发,东家为保住生意,不得已将楼名中的“莫”替换成了“墨”。 二人赶到时,守在门口的墨修永朝他们比了一个“计划完成”的手势。 由于孔玄空有个头,四体不勤,不出三两下,张己便将人制服了。 行动很顺利,然而唐璎盯着面前的五旬老人,总感觉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你便是孔玄?”她开门见山问。 “正是。” 老者答得很干脆。 唐璎撑开卷轴,将他和画像上的少年进行了一番仔细的对比。 二者容貌大体一致,却又因年岁的变化而有着略微的差异。少年原本锋锐的轮廓变得平钝,肌肤也松弛了不少,酒糟鼻、细长眼、以及过于粗黑的眉毛都与画像上人一般无二。 倘若任轩所提供的画作没错,唐璎便能从骨相上断定—— 眼前这人,应是孔玄无疑。 人是抓到了,可孔玄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毫无被捕的挣扎与愤懑,双目无神地盯着唐璎,仿佛早已接受了既定的命运。 须臾,他又将目光挪向黎靖北,眸中若有所思—— “你们是建安来的人?”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医者不医自毁之人。…… 念墨楼内,满室寂静。 厚重的门板阻隔了窗外的呼啸声,屋内炭火旺盛,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闷得人头晕。 未多时,孔玄的脸上便渗出了汗,一颗颗斗大如珠。汗水氤湿了花发,紧贴在额角,略显狼狈。 “——你们 是建安来的人?” 他俯身跪于地,目光紧盯着众人的靴头,语调平淡,毫无慌张之感。 唐黎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黎靖北缓步走上前,却未透露身份,亦未直接回答孔玄的问题,狐眸一凛便斥道:“打劫使臣车队,屠杀朝廷命官,定刑后又诈死潜逃,搅得两国边境动荡不安孔玄” 君王睥睨着地上的男人,停顿几息,眸中逐渐染上威压—— “你可知罪?!” 话音方落,孔玄立时磕头大拜。 “草民知罪!” 他恭敬地匍匐在地,面色淡漠,神情木然,浑浊的瞳孔透着死水般的平静,面对帝王的压迫却毫无惧色。 这姿态,乍看倒像个慷慨赴死的义士,唐璎却从其中品出了几分意趣。 黎靖北未着官服,孔玄连他姓甚名谁,官居几品都不知道,几番质问之下,竟也爽快地认了罪,没有丝毫犹疑。 她不动声色地卷起画轴,方想凑近些,却听黎靖北又道—— “孔玄,以你昔日所犯之罪,早该被处以极刑,然朕此刻不欲杀你。” 地上的人闻言愕然抬首,脊背猛地一僵,眸中闪过几许疑惑,尚未来得及思考,一双阴冷的狐眸骤然闯入视线。 狐眸的主人俯视着他,容姿端肃,嗓音沉寒如冰,“这世上还有一人,丈夫蒙冤而亡,后嗣不幸早夭,独身一人苦守寒地数十载……” 君王凝视着他,眸光似刀。 “在你伏法之前,还须亲自向她忏悔。” 暮时过,盆中炭火将熄,发出“筚拨”几声脆响,念墨楼内的气温逐渐低了下去。 孔玄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十分配合,可蹊跷的是,当他听到黎靖北自称“朕”后压根儿没反应,反而更关心他后头那句关于冯高氏的描述。 呼吸微滞,细长的黑眸中闪过一缕沉痛—— “陛下说的……可是冯司正的夫人?” 老人眉目间的呆怔不似作假,唐璎和黎靖北对视一眼,眸中再次闪过了然。 不知何故,孔玄对冯高氏是怀有歉疚的,经年过去亦然。 既如此,当初为何又要对冯龄痛下杀手? 而且……唐璎方才分明听见他唤了一声“陛下”。 墨修永这头显然也听出了端倪,两腿一抬便踱到了老人跟前。 “玄叔,您怎会知晓陛下身份?” 孔玄闻言一愣,缓缓将目光移向他,眉眼含怒,嘴角微颤,似是对他方才的“出卖”极为愤懑。 “虚伪小儿,与你何干?!” 事到如今他哪儿还想不明白,莫丹心与那柄银制折扇的出现,皆是引他入局的诱饵! 见孔玄如此愤怒,墨修永抿了抿唇,默然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胸中压着一口气,孔玄嘴唇翕动着,似是还想再骂些什么,却终是看在旧主的面儿上隐了下来。 “草民之所以识得陛下真容,盖因陛下鹤骨松姿,神采英拔,与昔日的太祖皇帝十分肖似。” 唐璎挑眉,孔玄是否见过庆德帝已无从考据,但他这马屁拍得倒不错。 她想了想,低眸询问:“冯司正过世后,你可曾见过冯高氏?” 孔玄摇头否认,“不曾。” “哦?”唐璎故作意外,嘴角绽起一抹笑,“可冯高氏却说,她早些日子曾在柳都门见过你。” 孔玄闻言微顿,眸中划过一抹诧异,“夫人仍在兴中?” 末了又续上一句,“我以为她早回了建安。”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以孔玄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对冯高氏的行踪并不知情。 冯高氏虽为建安人士,可自丧夫以来便一直留守兴中,从未回过京城。孔玄逃亡辗转于兴中的这些年,两人竟从未见过面? 思索片刻,忽又想起一事,“那你前些日子可曾去过柳都门?” “不……” 孔玄方欲作答,停顿片刻,又似想起了什么,忽而话锋一转,“倒是未曾主动去过。” “怎么说?” “数月前的某日,草民去临渝进货时无端遭人跟踪。那人行踪诡秘,草民担忧他是朝廷的人,惶急之下,事儿没办完便匆匆返了程。一路上,那人始终不声不响,只牢牢地缀在草民身后,回到兴中便消失了,一连几日都不曾出现,草民便以为这事儿就此过去了,岂料……” 他抿了抿唇,眉宇间凝着迷惘。 “岂料到家后,草民的货箱中不知何时竟被人塞入了一张写着‘我知道你是谁’的字条。字条的背后,那人还将草民约在柳都门见面。草民怕他声张,隔日便去了,到了柳都门后,等了整整一日,却未曾见到任何人,尤其是”他顿了顿,“冯夫人” 说到此处,孔玄微微垂首,呼吸变得有些乱。 唐璎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妇人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然而每每谈及冯高氏,比起愧疚,老人眸中更多的却是沉痛和遗憾。 黎靖北推开窗,一大股寒流急急涌入,瞬间倾灭了铜盆中将熄未熄的炭火。 “昔年之事,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他令张己重新燃上一盆,复又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冯高氏年逾花甲,弱不胜衣,却不惜以蜉蝣之力跋涉万里至建安城击鼓鸣冤,所求所愿,仅为替冯司正讨一个公道。” 暮色渐起,赤霞万丈。 他的嗓音伴着窗外的落日余晖,显得磅礴而厚重。 “你心中若有悔意,明日就该随朕归京,直面这位等了你三十余年的故人。” 闻及“三十余年”四个字,孔玄脸上悲色更甚,浓眉下的瞳孔微微收缩着。 过了许久,才颤声回了句,“是。” 钦犯既已受捕,次日一早,天子一行人便准备启程回京了。 临行前,孔玄忽而腹部绞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面色苍白,浑身虚软。一夜跑了十数次茅房,那稀里哗啦的响动,直将守夜的兵卫吓得不轻。 唐璎接到消息时,正和黎靖北在客栈用早膳。 孔玄的症状她曾从医书上见到过,乃是风邪侵体外加吃坏了东西所引发的急症。瞧着虽然凶险,可几剂猛药灌下去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然她到底体恤老人家年迈,又怕路上出事儿,不得不拉着黎靖北亲自过去探望。 把过脉后,又开了几副温和的草药,见床上的老人始终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儿,遂凑到黎靖北耳畔提议道—— “陛下若不急着启程,不妨在兴中多留两日。” 说罢又叹息一声,“以孔玄眼下的状态,恐仍需卧床休养。” 黎靖北对此并无异议,唐璎说想留,他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今建安尚未开朝,时日上仍有余裕,便是多留几日也无妨,只是……” 狐眸扫向病榻上痛苦挣扎的男人,眸光倏忽间变得犀利,“还会有下次的。”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 短短两日过后,孔玄将将病愈,半夜起身时却又不慎摔伤了腿,骨头虽未见折断,却因路上颠簸,不良于行,如此便又耽搁了几日。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孔玄骨伤在身,虽不便下地挪动,“被挪动”倒是无妨。 七日后,唐璎带着一副担架并两名兵卫来到他的卧房中,扬眉浅笑,“前些日子意外频发,无奈耽搁多时,如今你腿伤渐愈,我们也该启程了。” 孔玄却并未答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弱着嗓子来了句,“我眼睛看不见了。” 唐璎眉头微皱,攫住他的头,撑开眼皮细看片刻,随后又将手搭在了他的左腕上。 把完脉,才惊觉他并未撒谎。 孔玄的眼盲之症并非先天或意外形成,乃是后天药物所致。 思及此,不由心下一沉—— 看来这人是铁了心不想走了。 可他既已认罪,拖延又有何用? “——医者不医自毁之人。” 唐璎放下药箱,心底有一股火气直往脑门儿上蹿,面儿上却依旧隐忍不发,反而笑得格外灿烂。 “眼睛伤了不要紧,腿折了也无妨,乘车不必看路,亦不必走路。” 她敲了敲担架,嗓音清澈,“即使是要走路的地方也有人抬着,孔老不必过于紧张。” 她说了这许多,孔玄却跟没听到似的,只顾抱着棉被喊疼。 无奈之下,唐璎只得令兵卫退了出去,随后转眸看向孔玄,眸光起伏不定—— “你既这般虚弱,那便留下来再休养一阵儿吧,横竖也不差这几日,我去同陛下说。” “——多谢大人。” 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孔玄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嗓音虽听着虚弱,却无端透着某种悲壮感—— “大人且放心,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当堕阿鼻地狱,已无救赎的可能……但在正式伏法前,某定会亲自登门向冯夫人磕头请罪,不求原谅,唯求让她心安。你们只消再等我几日,等我彻底”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偏过头,垂眸续道:“病愈……” 唐璎“嗯”了一声,似也没抱太大希望,转过身去替他写方子了。 写着 写着,趁孔玄分神的空隙,突然抄起一把镰刀朝床榻上扔去,刀刃直指男人眉心。 利风骤起,只几息的功夫,便被床上的人闪身躲开。 “果然,你不是孔玄。” 她回过头,转而推开大门,看向隐在廊庑深处的男子,挑眉扬声道—— “我说的对吗?墨大人。”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曾几何时,你我也是…… 墨修永自廊柱后拐来,面色沉凝,眸中泛着凛冽的寒光,周身气息阴冷到极点。 “你从何时开始察觉的?” 唐璎回头瞥了眼错愕的“孔玄”,将门扉掩好,一步步扎进雪地里,踏入回廊,在墨修永跟前停了下来。 “大人可还记得任御史从建安寄来的那份文卷?” 墨修永点头,“自然,可那不是玄叔……” 话说到一半,又似想起什么,一双惑人的凤眸中飘过了然。 “原来如此,你竟从那时起就已看破。” “并非看破,只是起了疑心。” 唐璎弯腰拂开靴面上的雪,抬头与他对视,清润的鹿眸中透着一如既往的沉凝。 “孔玄乃杀害冯司正的凶犯,是以任轩对其生平的记载可谓详之又详。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未曾犯案,亦未留下过任何画像,却又与孔玄息息相关……” 烈风刮过,她被雪渣呛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续道:“关于那人的生平,三司官员自不会费墨记载。然任轩做事仔细,整理完孔玄的卷宗后,亦不忘在文卷末尾新添了一行字,虽只是寥寥数笔,却足以令人窥见端倪。” 那行字便是—— “孔青,孔玄兄,与孔玄同卵双生,乃武艺超群,根骨奇佳的练武之才。” 庆德年间,冯龄的死闹得满城风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太祖皇帝必不会让孔玄活着走出建安城,是以唐璎在登闻鼓院时便隐有猜测,冯高氏在柳都门见到的人或许并非孔玄,而是与他一同打劫使臣车队的胞兄孔青。 “念墨楼初见时,‘孔玄’便有些不太‘正常’。” 唐璎凝眉望向亭外的雪,眉宇间透着清寒。 “室外雪窖冰天,屋内的炭火却烧得极旺。你、我、张己,乃至随行的兵卫虽觉燥热,身上却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唯有陛下和‘孔玄’二人的额头上淌着细汗。” 简言之,孔玄体虚畏寒,亦非习武之人,即使身处和暖的室内也绝不会在这般严寒的冬日里流汗。 流汗的人,只会是孔青。 “原来如此。” 墨修永颔首,眉宇清俊,凤眸中凝结着淡漠,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须臾,薄唇微启,“还有呢?” “还有……” 唐璎咳嗽一声,续道:“那日在宝船上,大人说起自己被人掳去兴中的经历时曾提到过,护你逃走的青叔武艺高强。” 她微微抬首,眸中精光乍现—— “方才我不过随意一试,他便露了马脚。” 之后的疑点就更不用说了,黎靖北问责“孔玄”时,未着官服,“孔玄”却当场就认了罪,似乎并不怀疑他的官身。哪怕黎靖北后来又以“朕”自称,也未见他有多大反应。 直到墨修永将此疑点提出,他才勉强补了个“与太祖皇帝肖似”的理由,然而这句话也漏洞百出。 先不说孔玄当年是否见过庆德帝,便说天子一行人赶到念墨楼时,“孔玄”就已被张己扣着肩膀跪下了,回话时亦未抬过头,便也无从得见天颜。 既如此,他又如何知晓今上的长相?还将之与太祖皇帝的容貌做对比? 结论只有一个,“孔玄”在被捕前便已经从某人那里知道了黎靖北的身份,且甘愿束手就擒。 以上种种皆为猜测,直到“孔玄”腹痛那日,唐璎亲自替他拿脉,探切到他的脉搏稳如洪钟,内息浑厚而绵长,实为习武之人,加之其与孔玄如出一辙的长相,内心便更加确定了几分。 之所以隐忍不发,也是想知道他与这背后之人究竟要将这出戏唱到几时,目的又是什么。 申时,寒风渐止,雪却越下越烈。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长亭旧廊,青瓦灰墙间皆被霜色所染,目之所及俱是惨白一片。 墨修永一身厚氅垂立于飞檐之下,身姿颀长,眉宇凝寒,身后挺拔的雪松愈发将他整个人衬得高阔。 “为何怀疑我?” 他的声音淡淡的,透着几分无谓。 压住胸口攒动的怒火,唐璎深吸一口气,道:“一个月前,宝船抵达辽口,陛下提议众人在锦州休整两日,大人却不肯留,下了船便直奔兴中而来。彼时恰逢除夕前后,便是连商户都歇了业,大人却那般惶急,显然别有打算。” 而墨修永的目的也很简单—— 他要先众人一步找到孔青,并说服他伪装成孔玄,假意答应黎靖北上京,而后各种称病,配合他完成这出拖延的戏码。 说到此处,唐璎满脸失望,清幽的瞳孔中隐有厉色浮现,似酝酿着风雨。 她问他:“为何这样做?” “——为了家父。” 墨修永舔了舔唇,眸光移向别处,避开了她的注视。 “家父晚年可谓罪恶昭著,声名狼藉。折杀冯龄一举,已然让他成了辱国殃民的典范,虽于庆德末年就已病故,然而天怒民怨之下,这历史的罪人总要有一个活着的人来当!” 寂白的雪幕中,他的嗓音隐透着苍茫,如迷途的夜莺。 “无论是青叔还是玄叔,亦或是我这个奸贼之后,唯有以血肉之躯来祭奠,方可平息民愤。” “——墨修永!你撒谎!!” 唐璎怫然倾身,鹿眸中浮动着波涛汹涌的骇意,嗓音如冰般泠寒。 “昔日你于柳都门命悬一线之时,孔青曾救你于水火,不惜自伤一刀护你回京!你便是这般报答他的?!” 她三两步踱至男人跟前,下颌轻扬,迫使他直视着她眸中的怒火。 “你心中岂会不知,孔青若是以孔玄的身份入京,会遭到怎样滔天的恶意!!” 女子的气息猛然靠近,墨修永微微一滞。 被那样尖锐的目光审视着,他忽觉心头一空,怅然若失般,胸口泛起阵阵钝痛。 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那个于邗江边浣足拾栗的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竟悄悄生出了锋牙利齿,稍有不慎,便能将人撕得血肉淋漓。 “我不会害青叔。” 当人在失信时,一切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 然而他并未撒谎,他只是在等人罢了。 “——大人在等裴序吧?” 唐璎后退半步,眸中闪过一抹讥诮。 “就在方才,裴大人的来信已经被通政司截获了。” 她仍然凝望着他,目光隔着飘雪,直直落入那双年少时曾令她魂牵梦萦的凤眸中。 凤眸依旧惑人,光影漆黑如潭,却再无往日半分朝气。 凛风袭来,似有利刃刮过鼻梁,带起阵阵酸痛之意。 强寒的刺激之下,唐璎愈觉头脑清醒,语调也愈发寒凝。 “大人这番拖延之举,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了我们谁有异心。” 她如孤松般挺立在雪幕下,朱袍炽烈,眉梢眼角皆浸满了雪,眸中怒火越烧越旺。 “我们我们……” 墨修永讽然一笑,反复咀嚼着她口中那句“我们”,眸中闪过一缕强烈的自厌。 苍雪下,他忽然仰面大笑,笑到整个胸腔都在颤抖。 “曾几何时,你我也是‘我们’”。 笑过之后,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直呛得满面涨红,似要将浑身的脏腑尽数咳出。 唐璎双手环胸,眉眼微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淡漠,不为所动。 须臾,男人的声音又在雪幕中响起。 “所以那日在客栈,你身子……不适,我想代你去官驿取信,你不让,反让陛下去了,如此……是觉得陛下更为可信吗?” 他的声音凛冽而低沉,带着微微的强势。 唐璎轻蔑一笑,立刻反唇相讥,“不然呢?大人觉得自己值得信任么?” 闻言 ,墨修永忽觉心灰意冷,低垂着眉眼不再看她。 申时末,风雪渐歇,有寒鸦停歇在枝头,发出几声粗哑的鸣叫。 “依你所言,裴序的信终是寄到了……” 瓦蓝的碧空下,墨修永长舒一口气,似是卸下了所有重担般,唇角微扬,露出一副无畏生死的模样。 “很快,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了。” 言讫,他一把扯下额头上的纱布,随手扔进了雪地里。 破碎的呵胶划过皮肉上的旧疤,撕扯之下又添新伤,瞧着略显狰狞。 受伤的人却不管不顾,冒着大雪便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斜长,略显孤寂。 唐璎目送了一段,忽觉胸中烦闷。 都说医者不医自毁之人,可她的病患…… 前有孔青自残,后有墨修永揭疤,这一个两个的,真是晦气! 好在今日还算有所收获。 墨修永虽未明说,但她已经对布局之人的轮廓有了想象,黎靖北想必更是如此。 如此一来,便可先发制人。 走神间,身后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 “章大人,您也别怨怪丹心公子……” 孔青拄着木拐自屋内走出,步履迟缓,须发微白,苍老的容颜暴露在寒风中,略显凄苦。 “草民之所以答应公子伪装成阿玄,刻意迁延尔等返京之日,除了真心想帮助公子外,亦存了必死的决心。” 倏忽间,又有细雪落下。 唐璎并未接他的话,修颈微倾,望着亭外的白幔久久不语。 门扉的一侧,孔青的声音还在絮絮,“草民此举,一来欲替公子分忧,二来也是想让冯夫人放下心结。” 唐璎顿首,鹿眸中闪过疑惑,“放下心结?” “替公子分忧”好理解,墨修永此行既然别有所图,孔青自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孔青曾效力于莫同,似他这般忠义之士,为护旧主后嗣出逃,自伤一刀尚能做得那般干脆,如今公子有难,冒充孔玄又有何妨? 至于“让冯夫人方下心结” 夕光下,孔青苍老的面庞浸没在寒霜中,竟比屋前的孤松更显坚毅。 “——冯司正过世后,冯夫人终日以泪洗面,胸有冤屈而不得伸,跋涉千里为寻亡夫遗骨,却不幸小产于途中,还险些丧命…… “——昔日一事,不论是草民、舍弟、莫大人、太祖皇帝,亦或是她丈夫所誓死效忠的朝廷,皆负了她/。人穷极一生从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三十余年的等待何其漫长,倘若朝廷能以我之躯雪她之恨,死亦何妨?” 他静默地注视着廊檐上的冰晶,眸中透着悲壮,却不乏温柔。 “倘若这才是世人愿意看到的结果,某愿赴死。” 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起一阵侵骨的寒。 望着风雪中拄拐而立的老者,唐璎心中动容。 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两滴清泪自鹿眸中淌下,凛风一吹,粘黏在皮肉上,刺得她面颊生疼。 “孔老,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低沉的男声打断—— “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瞎话,朕允许你们死了么?”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道银灰色的身影自回廊尽头走来,身姿挺拔,步履矫健。 渐渐的,那身影近了,流畅的轮廓和俊秀的五官也逐渐清晰起来。 黎靖北停在唐璎跟前,倾身拭去她颊侧的泪,温柔一笑,似雪中荼靡,足可称得上尽态极妍。 “酉时了,该用膳了。”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虽心存善意,却也无…… 晚膳的菜肴色泽鲜美,席间气氛却有些尴尬。 在唐璎的几番坚持下,孔青也跟着上了桌。 须臾,一道道佳肴被摆了上来,室内顿时焦香扑鼻,桌边端坐的男女亦秀色可餐,孔青却没什么胃口。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建安的,临行前的这一顿,无异于断头饭。 唐璎有些不忍,欲替他夹些菜。 方起筷,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微微一抖,几根豆角悉数落进一方精致的白玉盏中。 望着一脸无辜的某人,唐璎叹了口气,又夹起一块驴肉,手还未动,那玉盏又伸了过来。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她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您是讨饭的吗?” 黎靖北充耳不闻,垂眸将那些“抢来”的菜肴扫荡一空,间或为她也添一些。 待口中的食物尽数咀嚼完毕,沉声道—— “你想不想替莫指挥使鸣冤?” 听到“莫指挥使”四个字,孔青微微一僵,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皇帝在同自己说话,不由瞳孔大震—— “陛下您……知道?” 唐璎亦觉惊讶,莫同?鸣冤? 思索片刻,旋即反应过来。 那日在宝船上,墨修永就曾明示过,其父并非罪大恶极之徒。 初听时,唐璎原以为那不过是他心中的亡父形象作祟,然而如今再见到孔青,她竟有些相信了。 ——莫同若非胸怀坦荡之人,又如何能培养出孔青这样的高洁之士? “说说吧。” 黎靖北擦了擦手,垂眸看向一言不发的老者,“冯龄之死到底怎么回事儿?” 君王的嗓音不算高亢,声线中的压迫感却听得人心头一紧。 孔青放下筷箸,默然片刻,垂眸道—— “陛下来时或许也察觉到了,沿路百姓皆以挖井凿矿为生,兴中的商贾们几乎掌控了整个辽西的经济特权。人们迫于生计,无奈之下,只能对他们唯命是从。” 想到凛风中吟诵《汉书》的男童,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寒雪下挥洒汗水的劳工们,唐璎深以为然。 “朝阳城地处咸南与北梁的交界点,常年饱受战火波及,两国休战后,这块本就不算富饶的土地几乎沦为了一片荒地。” 说到此处,孔青叹息一声,眸中闪过一缕凄色。 “兴中的管辖权并不属于两国中的任何一方。休战后,太祖皇帝和北梁的君主出于人道考虑,每年正月十八皆会向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捐送一些粮食和布匹,然而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顿了顿,朝黎靖北的方向看了一眼,续道:“兴中矿产丰富,当权者们那些看似仁义的举动实则也是为了拿到更多的盐铁控制权,受益方始终只有皇室和商贾。这类不纯粹的援助压根儿救不了底层饥民,大多数百姓直到饿死也分不到一粒米,一口粥。” 唐璎了悟—— 兴中物资匮乏,商贾们贪财好利,无谓百姓生死。朝廷但凡有物资送过去,无一例外都会被当地豪强中饱私囊。而当权者们为了从盐铁的开采上谋取私利,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商贾们侵吞物资。 孔青抿了抿唇,徐徐说起往事—— “莫大人得知此事后,怒从心起,既痛恨商贾们贪得无厌,亦不满朝廷的矫情饰行,他欲将物资的支配权交到真正能够救助到穷苦的人手中,遂与我等商量了一计……” 计划开始前,莫同先令孔氏兄弟将建安的生意迁去了兴中,随后又从京城的名流商贾手中募集了一笔善款,欲以朝廷的名义发往兴中。 紧接着,他又趁正月十八,即朝廷的赈灾物资发往兴中之前买通了当地的商贾豪强,声称愿以高价买下那些物资。与豪强们商定妥当后,又派孔氏兄弟俩带人打劫了冯龄的车队,将善款卷走,并送入豪强手中。 “劫车时,为护阿玄逃走,草民不慎被冯司正的护卫所擒,阿玄则带着善款顺利逃了出去。随后,他将那些钱财按计划交与商贾们,换回了朝廷的物资,最后再由接应的裴夫将之运回建安城。” “交易完成后,一切本该就此结束,然而我们终究算错了冯龄的为人……” 说到此处,孔青深吸一口气,眸中浮起莫大的哀色。 车队被劫的三年后,孔青下狱,孔氏商铺则在孔玄的发展下日益壮大。 眼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莫同便令裴夫将那批物资再次运往兴中,随后责令孔玄务必将之直接下发给百姓,不得假他人之手。两边通过气后,他们将接头的地点定在了柳都门附近的一家酒楼内。 唐璎眸光一顿,“念墨楼?” “——没错。” 孔青微笑颔首,神情中似有怀念,“念墨楼中的‘墨’,原是莫大人的‘莫’,大人生前乃丹青大家,家弟故去后,为免引发骚乱,草民故将之改为了水墨丹青中的“墨”。 原来如此。 唐璎恍然,那念莫楼竟也是孔氏兄弟的产业之一。 “那后来呢?” 车队遭劫,身为司正的冯龄本该回京受刑,缘何又会死在兴中? 黎靖北轻啜了一口茶,狐眸扫向孔青,“若朕所猜不错,令弟与裴大人接头那日,亦是冯司正的死期。” “没错。”孔青颔首,“物资的交接原本还算顺利,然而谁也未曾想到,那一日,冯大人会突然出现……” 三年前,行人司车队遭劫,冯龄回京请罪。 出了那样大的事儿,他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蹊跷的是,太祖皇帝并未追究他的责任,不仅如此,甚至连官位都保住了。 许是出于失职的愧疚,冯龄依旧辞了官,随后带着家眷远赴兴中,倾尽毕生所学,发展当地民生,教导战后遗民如何自给自足。 兴中苦寒,百废待兴,兵连祸结后的贫瘠非百年不能泯除,亦有豪强欺行霸市,倚势挟权,一时积弊难消。 他所行所授,不过杯水车薪,饶是螳臂当车,也依旧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昔日车队善款遭劫,货物却未丢失,冯龄心里也清楚,朝廷拨下来的那批物资最终绝不会落到兴中百姓手中,而是流向当地豪强。 近些年来,他始终密切地关注着物资的走向,然而在他所调查的数十名商贾中,竟无一人经手过那批货物。 东西到底去了哪儿? 某日,他偶然得知兴中来了名年轻的义商,名为孔玄。传闻孔老板家大业大,高义薄云,常常仗义疏财,为兴中的百姓们做了不少善事。 听到老板商铺招人的消息后,他欲登门合作,以为兴中的百姓谋得一份生机。 恰逢满月,孔老板于念莫楼设宴,广邀当地豪强同往。 冯龄虽为建安人士,却因造福百姓有功,在兴中颇有些名望,故亦在受邀之列。 觥筹交错之际,无意间的一个抬头,竟教他瞧见了高台上敬酒的男子,那样潇洒恣意,风度翩翩。 旁边的商贾笑着提醒他,“那位就是孔老板,建安来的新贵,如今城西的商铺和铁矿都归他管。” 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 那是他此生绝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一张和孔青一模一样的脸。 昔日带头劫车的盗匪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其中一个为护另一个逃走甘愿受捕,随即被他下了狱。而眼前这个,则极有可能是那孔青的兄弟…… 即使胸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冯龄却并未声张,而是选择蛰伏起来秘密调查。 他倒是想看看,这劫完车队还敢跑来兴中招摇过市的毛贼,究竟意欲何为。 多方打听之下,竟意外得知兄弟俩皆为锦衣卫莫同的家仆。 莫同? 昔日他供职于行人司时,莫同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不仅因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还因那些流于酒肆茶坊的艳色传闻,皆是关于他与太祖皇帝的。 怎么?莫同亦与此案有关? 怀着这样的疑惑,他开始了对孔玄的的监视。 孔玄自幼身子羸弱,五感不敏,便是寸许之外有人靠近都很难察觉。 冯龄的跟踪很顺利,不出几日便有了收获。 那晚,孔玄从临县拉了近二十车的货物回来,冯龄则一如既往地缀在后头。 经过柳都门时,他借着城头的火把瞧清了货箱的模样,不由瞳孔猛震,一股滔天的怒意冲上心头—— 那货箱,竟与自己三年前送往兴中的那批如出一辙!! 可那些赈灾的物资,不是一早就被车队运到目的地了吗?还是由他亲自押送的,怎么会…… 转念一想,又似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在兴中这些年,竟从未撞见哪位商贾染指过朝廷的货物,原来早在一开始,那些东西便已经被国人窃取了。 想到此处,他突然忍不住发笑,胸口的炽意一阵热过一阵,眸中泛起无尽的屈辱和讽意。 兴中这块贫瘠的土地,兵祸未断,人祸又起。朝廷每年那些微不足道的补给,虽如水中捞月,担雪填井,却又是多少人活下去的盼头!豪强的压榨尚且不够,如今竟连那远在京中的贵人都要来分一杯羹!! 细雪飘下,如落花般晕杂了他的眉眼,冷透的白意将他周身的气息衬得格外阴郁。 思及水火中的百姓,冯龄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选择从火把中走了出来。 他的眸光从货箱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 “孔老板,谈谈?” 二人的对话并未持续多久,冯龄张口就是一万七千两,并限莫同一月内结清。 听到此处,唐璎大为震惊,“勒索?!” 孔青颔首,眸中悲意乍现—— “念墨楼宴请那日,阿玄独立于高台,并未看清冯大人的长相,而后柳都门再遇,便以为他是一路从建安跟来敲诈的……” 他叹了一口气,续道—— “三年前,行人司车队遭劫,草民受捕。回京后,草民便被冯大人交给了京兆尹,随后又辗转落入昭狱,受尽折磨。” “分别的那三年,阿玄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心中本就对‘迫害’草民的冯大人存着一些偏见,再加上振兴兴中是莫大人一直以来的夙愿,且物资的顺利回流亦是不少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可冯大人偏在那个节骨眼上‘恶意’敲诈,以致阿玄最终动了杀心……” 后来发生的事儿唐璎也知道了。 没过多久,冯龄便被人一刀横贯眉心,死在了某个寻常的雪夜。 孔玄天生体弱,力气不大,唯有用这等残忍之法才能确保他死得透彻。 一个月后,得了消息的莫同亲临兴中,尚未来得及安顿,便匆匆赶去了念莫楼,将冯龄之生平,乃至他这些年来为兴中所做的善事一一讲给了孔玄听。 “为改善民间疾苦,冯司正生前便产生过修建‘聚民坊’的想法,并为之筹备考察三年。聚民坊一朝建成,百姓便可自给自足,不必再仰仗豪强的鼻息而活” 莫同背对着他,眺望着柳都门的方向,眸中凝满了痛惜与悔恨。 “——他向你要的那一万七千两,正是修建聚民坊所需的银两。” 孔玄听后悔不当初,先是仰面大泣,随后又似失了魂般面露呆傻,倚着轩窗,于风雪中枯坐了一整日。 冯龄死后,群情激昂。 朝廷本就于兴中有愧,舆论沸腾之下,庆德帝只能下令将孔玄处死,以泄民愤,随后又为冯高氏封了一品诰命,却被其婉拒。 得知孔玄即将受刑的消息后,莫同连夜奔至南阳宫,以辞官为威胁,恳求太祖皇帝对其网开一面。皇帝不允,并将其软禁。 局势已定,莫同亦无力改变。 为救孔玄,他只好秘密将裴夫召来,并令他放出谣言—— “你就说是我托孔玄贪卖朝廷物资时不慎被冯龄发现,心虚之下恐他入京举报,才会令孔玄将其灭口……” 如此一来,便是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在莫同这般“恶行”的衬托下,冯龄的敲诈勒索,以及孔玄的蓄意报复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裴夫虽有些不忍,但为了孔玄能活命,不得不听令执行。 二人为营救孔玄可谓煞费心血,然而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莫同死后没多久,孔玄终在巨大的愧疚下自戕了。 随后,兴中百姓千人血书请求太祖皇帝处死莫同。 庆德帝闻言大怒,却又不忍责备本就无罪的挚友,只好将火力对准了反 抗的那些人。 莫同犯下“销赃杀人”一案,皇帝不仅没治他的罪,反捉了那些在血书上题过名的百姓横加鞭笞,以儆效尤。 兴中那边对此很是失望,民众自愿归顺北梁,子孙后代皆以梁人自居。除此之外,更有北梁的细作趁虚而入,于咸南的边境不断寻衅滋事,扰乱治安。 一时间,血流漂杵,民怨沸腾。 纷争过后,朝廷又不得不投入大量的金钱去补济那些被战火波及过的地方,可谓劳民又伤财。 兴中这块土地,终在嘉宁年间被大将军唐瑜彻底纳入咸南版图,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混乱。 经此一事,莫同无异成了历史的罪人,而后为天下所恶,遗臭万年。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却有些不解,“兴中这块儿既然如此顽固,太祖皇帝何不将其收入囊中?” 孔青垂眸道:“两国停战后,以咸南的国力根本养不起兴中,至于莫大人……”他顿了顿,喉中似有哽咽,“虽心存善意,却也无力改变当局。” 唐璎胸口一窒,泛起微微的酸胀。 对于莫同此人,她是极为敬佩的。 这位声名狼藉的锦衣卫指挥使从头到尾都十分清楚,朝廷的物资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故才联合裴夫与孔氏兄弟出此下策。 纵使身陷囹圄,病魔缠身,一颗丹心却依旧牢系着九州的百姓。虽为丹青大家,却不失文人风骨,更有折戟沉沙、锦衣夜行的觉悟…… 而冯龄与莫同二人道虽不同,却都怀着一颗同样的悲悯之心,恤老怜贫,扶危救困,实乃胸怀大义之人,只是他们善心下的无奈之举,却终令自己越陷越深,乃至万劫不复。 听完孔青的叙事,唐璎心有所感。 “或许……我是说或许……” 她含笑注视着对面的老者,鹿眸莹润而璀璨,“冯高氏想要的,或许并非鸣冤雪恨,而是一个暌违多年的真相。” 孔青闻言猛地抬头,虽未说些什么,胸间的起伏却愈发明显。 “草民…” 趁他愣神的空当,黎靖北起了身,狐眸扫向他,乘胜追击道——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去建安面见冯高氏,还莫同清白?” 孔青闻言猛颤—— 还大人……清白? 大人所蒙之冤……竟也会有昭雪的一日吗…… 一颗心疯狂地跃动着,仿佛随时要跳出胸腔。 膳桌旁,孔青霍然跪地,敛眸沉声道—— “草民万死不辞!” * 翌日,天子一行人再度返京。 晨曦初露,寒雪渐消。 马车驶过湿泞的路面,发出“吱呀”几声噪响,听着煞是恼人。 唐璎被这诡响扰得心神不宁,索性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对侧的男人—— “莫大人蒙冤一事,陛下如何知情?” 昨日之前,世人皆以莫同为恶,就连先帝亦是如此,可如今的广安帝却突然在膳桌上来了句——“你想不想替莫指挥使鸣冤?” 既无冤屈,何来鸣冤?而黎靖北又如何知道莫同有冤? 这倒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皇爷爷告诉我的。” 黎靖北将绒毯叠成四方形,轻轻搭在唐璎的膝盖上,垂眸续道:“当年岁数太小,许多细枝末节皆已模糊不清,唯记皇爷爷曾逼着我立誓——‘他日若登高位,绝不与莫同的亲眷为难’。” 唐璎闻言揶揄一笑,鹿眸中隐含着打趣的光。 “太祖皇帝果真神机妙算,彼时就连先帝尚未获封太子,他却预测你日后定能登极。” “——那当然。” 黎靖北狐眸微弯,眸中波光潋滟,“在朕的印象中,皇爷爷乃一代枭雄,阅人无数,绝非忠奸不分之人。是以从一开始,朕就不曾听信谣言,怀疑过莫同的忠心。”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是滑脉。”…… 广安五年二月二十七,天子出警入跸,东巡归来。长公主再次还朝于君,搬去了宫外的公主府。 许是路上太过颠簸,唐璎下了马车便呕吐不止,边吐边咳,看得黎靖北心疼不已,右手扶着她的肩,左掌不断抚拍着后背,试图让她轻松一些。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唐璎非但未见好转,反有越吐越猛的趋势。 黎靖北见状急喝道:“来人!即刻寻副担架过来,摆架太医院!” “——不必……了……” 唐璎两手扶着车舆,猛咳几声后对他摇了摇头,“陛下还是送我回官舍罢。” 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修颈纤长,双肩单薄,嘴唇毫无血色,一副凛风一扫就要跌落于地的模样。 黎靖北明白她的固执,心中虽觉不忍,但见她坚持如此,便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天子返京,君王原该沐浴更衣,回朝议事,然他实在担心唐璎的身子,遂召来喜云,简单交代完宫中诸事后,一路跟去了官舍。 唐璎的脸色有些难看,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即使到了官舍,呕吐的症状仍未减轻。 “嗜睡、舌苔白腻、浑身沉重……” 她摸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玉盘,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这孩子,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黎靖北知她懂医,遂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坐在脚踏边守着她把完脉,柔润的褐眸中蓄满了担忧。 须臾,他问:“如何了?” “——是滑脉。” 女子的声音淡淡的,略微有些无措。 话音落,黎靖北猛地一喜,只是笑意还未上脸,便见唐璎眸含忧思,清润的面庞上隐还挂着几分焦虑,一颗炽烈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脏腑若被冰水浸过,沉吟片刻,他强压下失落,吩咐门外的张己—— “去传龙太医,就说……” 他微一抿唇,眸色复杂地扫过唐璎,“就说朕在回京的途中不慎摔伤了腿,正血流不止,需要立刻医治!” 康娄闻言从窗边探出一个脑袋,目光扫向黎靖北行走自如的双腿,奇道:“陛下,下官咋没见您龙体受……” 话还未说完,便被张己一肘按了下去。 张己一手压着康娄的头,一手朝黎靖北作揖,简单回了句“是”,领命去了。 唐璎并未注意窗外的响动,一颗心早已神游天外。失神间,手掌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南烟馆那回……分明在我月事前不久,怎会……” 气氛有些僵冷。 黎靖北默然片刻,压下胸中狂喜的期待,转眸看向别处。 半晌,才沙哑着嗓音道:“女子怀胎艰苦,生产更是不易,母后生我时便险些丧了命,你若实在不愿” 说着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我……” “陛下。” 唐璎柔声打断他,葱白的玉指覆上男人的手背,安抚般拍了拍,随后又拉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眸光温沉。 “一切等龙太医来了再说。” 君王眼眸低垂,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见他如此,唐璎心下稍安,微微舒了一口气—— 黎靖北自己不觉得,当他说起“你若实在不愿”时,竟连广袖下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比她更加期待这个生命的到来,只是顾及着她的感受,情愿忍痛割爱。 气氛持续凝滞着,约莫半个时辰后,龙太医提着药箱赶到了。 龙大夫行医四十余年,虽非太医院最有资历的一位御医,实力却不容小觑。 昔日在维扬时,唐璎曾给他当过学徒,虽然只有半年的光景,却也称得上人一声师父,只是龙太医似乎不太记得她了。 行过礼后,黎靖北直言吩咐:“替章大人把脉。” 龙太医低眸应了声“是”,未问其他,连眼神都没往天子腿上瞟,药箱一放便垂首来到唐璎跟前。 “——师父,有劳了。” 女子主动将皓腕递到他跟前,恭声说道。 龙太医闻言眼皮一颤,迟疑片刻,终回了句—— “大人 客气了。” 他行医数十年,门徒无数,却不曾记得收过这样一位三品大员,还是名女子。然而在深宫行走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装聋作哑,只听不问。女官称他为“师父”,他不敢应,糊弄两句便是。 脉切到一半,唐璎忽然想起一事。 “田老夫人如何了?” 龙太医闻言微愣,随后怅然般叹了口气,“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有顽疾在身,恐难挨过今岁。” 话音落,忽有一阵劲风袭来,越过窗牖的缝隙,将炭盆中的火苗压低了些。屋内烧的是劣质黑炭,凛风一吹,直熏得唐璎眼眶发酸。 身为医者,她自是明白生死无常的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失落。 利芳去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如今竟连她的祖母也…… 神伤时,肩头突然搭来一只宽厚的手,一转头,猛然跌入一双深邃的狐眸中。 狐眸的主人眸光潋滟,嘴角含笑,就那样温柔地凝望着她,眼尾微勾,带着满目的抚慰与柔情。 这样的注视,竟远比那日床笫之间的欢愉更令人情动。 恍惚间,唐璎仿佛听见自己的的心跳漏了一拍。 须臾,龙太医问诊结束。 “痰浊中阻,清阳不升,脾湿健运,脉象弦滑。” 他俯身跪地,拱手朝黎靖北作揖,“陛下,章大人所表,乃痰浊眩晕之象。” 此言一出,唐璎彻底松了一口气。 是了,滑脉除了有喜之外,还有其他形成原因,如痰浊头痛、白膜侵睛、痰浊眩晕等。 今日会闹出假孕的乌龙,也只怪她学术不精。 谢过龙太医后,她抬眸望向黎靖北,只是短短一瞬,便从那双深邃的幽眸中捕捉到了明显的失望之色,一颗雀跃的心旋即也跟着沉了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唐璎更是坚定了某种决心。 ——或许是时候该向他摊牌了。 另一头,龙太医行完礼,欲回太医院抓药,脚还没挪两步,方子却被君王扣下了。 “放着吧。” 黎靖北瞟了眼药方,转而又将之推给张己,俊眉微扬,“按照上面的方子,去城东的杏手堂找朱老板抓药。” 言讫,自己则转去了灶房。 随着一根根薪柴被添入炉灶,“噼啪”声次第响起,屋内很快变得烟熏火燎。 龙太医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打算亲自煎药? 他似有所悟般看了眼唐璎,却并未多说什么,提上药箱便离开了。 龙太医走后,唐璎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忽觉身上的症状有所减轻,方欲起身,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身侧响起。 “该用膳了。” 循声望去,却见君王捧着一本书,正斜倚在脚踏上仰望着她,肩背宽阔,修颈细长,狐眸中载满了春风,蛊惑而深情,一如从前在东宫中的那些寂夜。 许是刚醒的缘故,大脑还有些懵,就在某一个瞬间,唐璎竟产生了一种两人从未和离过的错觉。 用过午膳,她似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陛下,我想去见一个人。” 黎靖北“嗯”了一声,并未多问,只颔首道:“在屋里闷了一日,出去走走也好。” 说话时,男人低垂着眉眼,嘴角噙着笑,倾身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外间湿寒,仔细些身子,莫又着了凉。” 修长的玉指在绳带间穿过,斗篷的系带骤然收紧。 男人的力道很大,手上动作亦算不得轻柔,面容隐在水雾中令人看不真切。 “晚些时候记得回来用膳。” 他的笑容妖冶,声音却没什么起伏,鼻息间的灼热也不似往日般滚烫,狐眸幽邃,似有光华万千。 唐璎微微一愣,低眉应了声“好。” 出门后,她踟蹰片刻,将将走了几步,却又猛然转身,隔着轩窗,偷偷将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 狭小的陋室内,君王手执一柄蒲扇,眉眼微垂,正半蹲着身子为药炉打着扇。 袅袅轻烟下,他发根微潮,光洁的额头上淌着细密的汗珠,左颊不慎被木炭擦到,黢黑的一小块儿,却无损其俊美的容颜。 药香微苦,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直将窗外那双凝视的鹿眸熏得酸涩不已。 * 齐府。 肃穆的大堂内,白纱飘飞,唐璎与一位老媪相对而坐。 老媪年逾花甲,满头银霜,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沟壑纵横,唯余一双剪水秋瞳仍能窥见几分昔日的光彩。 出于礼节,她令府中的丫鬟上了茶,亲斟一杯递给来客。 一开口,语气却十分不善,“你来做什么?” 唐璎坦言:“下官有几句话想跟夫人聊聊。” 老媪低笑一声,眸中隐有愠色浮动,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大人怕是找错人了,我夫君固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然陛下念在他往昔的功绩上,早已免除了对其家眷的惩罚。至于夫君生前所涉之事,我并不清楚,三司亦无权过问。” 言下之意,若无切实证据,你和都察院都无权审我。 老媪的态度有些尖刻,唐璎却能体谅她的不易。 葛留、傅君、李有信、齐向安四人皆为她之至亲,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孙女婿,一个是她的女婿,还有一个,是她的夫君。 然而造化弄人,不过短短数年光景,这四人竟相继死亡。 李有信为保女儿于狱中自尽,葛留又因过度吸食大烟而病故于家中。紧接着,傅君贩制禁毒、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被坐实,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而齐向安,又因易显和朱青陌的反水而彻底倒台,最后自戕于府邸。 随着这些人的故去,女儿、孙女和她自己都相继守了寡。 接连的打击之下,她又该如何自洽? 而齐、傅二人的倒台,皆是由唐璎一手促成的,就连葛留那不太体面的死亡真相,亦是被她当众揭开的。 如此一来,齐葛氏又岂会对她有好脸色? 今日能容她进门,便已是给了极大的体面。 然而—— “下官今日未着官服,亦未带随从,倘若有心问罪夫人,断不会独身一人前来。” 唐璎利索地卸下斗篷,露出里面淡青色的比甲,莞尔一笑。 “寒英亲人皆故,孑然一身,无家无室,亦无人惦念。夫人若是真想对我做点儿什么,大可制造点儿‘意外’,之后再找个地方随便一埋,岂不快哉?然而某今日之所以单刀赴会,便是想以己身安危为筹码,与夫人坦诚相交。” 齐葛氏听言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茶,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见她态度如此,唐璎便不再兜圈子,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下官认为,齐大人的死另有蹊跷。” 她轻咳一声,续道:“经京兆府的仵作检验,齐大人乃饮了金盏中的杏花酿而亡,而他之所以被怀疑是自杀,盖因那杯中沉积的毒物乃箭美人。” 齐葛氏皱眉不解,“箭美人?” 唐璎颔首,“那箭美人便是齐傅一党昔年所贩之毒,炼制该毒的冶炼厂早于广安三年便被锦衣卫查封,制毒的书籍亦被焚毁,相关人员接连受捕,声势极为浩大。简言之,那毒——”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般看了齐葛氏一眼,“旁人是很难接触到的而傅君已死,刘友又陷在狱中,唯一精通制取之法的,便只剩参与贩毒的齐大人,是故三司才将此案定性为自杀。” “原来如此……” 齐葛氏恍然,眸中划过一缕悲切,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唐璎又道—— “齐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头上还戴着一顶墨蓝色的玉冠,身体是侧躺在地的,那般姿势,初步推定为毒发时失力跌倒所致。可既是跌倒,发髻又丝毫未乱,再者……” 她抿了抿唇,目光倏而变得犀利,“彼时大人正被软禁在家,三尺之外就有禁军把守。据下官所知,齐府当 日并未有人登门拜访,且现场那些金盏、残酒、玉冠皆非贵府所属。既如此,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她定定地望着齐葛氏,眸光炙热,嗓音清亮—— “齐大人的‘畏罪而死’,焉知不是‘被自杀’?” 听到此处,齐葛氏终于有所动容,袄裙下的五指暗暗收拢,眸色阴晴不定。 “我为何要信你?” 唐璎却是无谓—— “咸南的天就要变了,或许在几日后,或许就在今夜。届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暗流涌动之下,人心叵测,夫人又该如何独善其身?就算您不怕,可齐素怡、李悦她们呢?更何况……” 说到此处,她眉眼微抬,眸露惋惜,“齐大人再如何也是三朝元老,虽于后半生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然其前半生的丰功伟绩却不可磨灭。除蠹国害民外,您还想让他成为弑君的蟊贼吗?” 女子立起身,缓缓走向对座的老媪,眸色透亮—— “是故,夫人只能信我。” 对上那双清润的鹿眸,齐葛氏瞳孔一颤,神色间浮起微微的动摇,却并不急着作答,而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盏,抬眸问——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见她如此,唐璎便知道机会来了,眸色一转便开门见山道—— “下官听……故人说,广安二年十二月中旬,齐大人曾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火,还将府中仆役杖杀过半。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她提起往事,齐葛氏眼皮一颤,慌急之下,就连手中的茶汤也洒出来不少,只是一瞬,便强撑着笑颜道—— “道听途说罢了,年关将至,本是大喜的日子,夫君怎会无故动怒?” 唐璎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原来如此,是章某想多了。” 说罢竟也不再多言,立起身便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大人且慢!” 齐葛氏突然叫住她,似是再也承受不住般,两股浊泪自苍老的眼角倾泻而下。 “时局若有变,大人果真能保得住素怡跟阿悦?” 老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婉,透着深重的无力之感。 家中男人无德,时时逞性妄为,自己死了倒干净,犯险前却从未考虑过她们这些内宅的女眷,就连后事都是由她们这群寡妇来操办的。 如今她算是想明白了,男人们贪求无厌,权欲熏心,就算是死也怨不得别人,此时心中挂念的,也只剩素怡和阿悦这对接连守寡的母女了。 若是眼前的女子能保得这对可怜的母女平安无虞,她便是死也瞑目了。 然而—— “不能。”唐璎回望着她,眉宇间满是坦荡,“浩劫之下,我亦是局中之人,无法把控棋局的走向。” 眼见齐葛氏眸中逐渐染上绝望,她又道:“话虽如此,然兵卒亦可破局。” 她抬手拭干老媪脸上的泪,眸中扬起温暖的笑。 “纵观那些章某对抗过的贪腐之流——朱青陌、罗汇、傅君、易显、乃至齐向安,他们哪个不是身居高位的执棋者?然而短暂的光辉过后,却都次第跌入谷底,沦为一颗连兵卒都不如的废子。” 齐葛氏瞧着面前的女子,面容端肃,鹿瞳清炯,眉宇间凝结着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的孤勇与无畏。 “唯有胸怀朗月,坚守本心,大爱无求,才能永立于山巅,不朽不灭。”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生,她是艳羡的。 女子对她说—— “齐夫人,某乃浮萍之身,虽无力允诺你什么,却不吝将你视作执棋者,以单薄之躯,为卒为车,力求破局。哪怕局危时,亦当身先士卒,首当其冲,竭力护住你欲保的帅。” 如此,已是极大的诚意。 深冬雪隆,罡风若刀,发泄般咆哮而过,庭院中的几棵福树皆被压弯了腰。 “外间风寒,大人还是等雪停了再走罢。” 齐葛氏往盆中新添了些银炭,微弱的火苗缓缓亮起,将四周的寒意尽数消融。 她并未看向女子,而是吩咐起一旁的丫鬟—— “春凝,茶凉了,再去斟一壶。” 丫鬟领命退下。 唐璎听言顿住脚步,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垂首倾身作揖。 “如此,章某便叨扰了。” 齐葛氏也懒得同人兜圈子,见她落了座,眸色一敛便直言道:“我与夫君成亲数十载,对其喜好、习性可谓了若指掌,然他所思所想,所谋之事却从未与我谈及,我亦不知该如何同你讲起。” 唐璎微笑鼓励,“喜好、习性也很好,夫人尽管拣您知道的说便是。” 齐葛氏颔首,思及故人,眸中划过一缕悲色,嗓音亦变得有些沙哑。 “夫君生前有一个习惯,即每月月中皆会邀请三两好友来家中小聚,然而与其说是小聚,实则更像是……秘议?” 她想了想,垂眸续道:“不知从何时起,夫君在府中专程为那些‘友人’开辟了密道,所通只有一处,即为西厢房附近的议事堂。‘友人’到访前,夫君皆会令我提前备些瓜果茶酒以作招待,然而当议事堂的玄帘垂下后,便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叹了一口气,苍眸中透出几分迷惘。 “夫君行事极为谨慎,说话也很小心,是以这些年来,我竟连那通道开在何处,那些‘友人’姓甚名谁,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皆一无所知,便是杖杀仆役那日所发生的事儿,亦不过一知半解。” 齐葛氏望着西厢房的方向,眉眼微耷,思绪逐渐飘回广安二年的那个冬日。 月中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备好了瓜果茶酒,于几位“友人”到访之前送去了议事堂。 须臾,玄纱垂下,影影绰绰间似走进来两人。 她明白,是时候该离开了。 然而明白归明白,一双腿却迟迟不肯迈开,心中忧惧万分。 那些“友人”来路不明,她一早就生了警惕心,再加上不久前女婿于狱中自尽,兄长又接连暴毙,连日以来的紧张,足以令她草木皆兵。 不知哪儿来的用勇气,她作势滑倒,打翻了手中的托盘,“不慎”将酒液和瓷盏的碎片一齐溅到了其中一位宾客的脚下。 她赶紧掀开玄纱,作势道歉,一句“抱歉”尚未落音,掀帘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那人力道很大,速度也很快,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瞧,便听“哗”一声响,玄纱转瞬便被他合上了。 随后夫君的声音隔着黑幔响起,暴怒中竟还透着一丝紧张—— “出去!这儿用不着你收拾!” 夫君乃平和之人,夫妻多年,齐葛氏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惊惶之下便紧赶着退了出去,走前竟连托盘都忘了拿。 “——听到酒盏碎裂的声音,西厢几名正在洒扫的仆役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我没想到夫君他会……” 说到此处,齐葛氏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忍。 想到那些被无辜杖杀的人,唐璎亦感痛心,然而此刻却不是哀悼的时候。 “夫人可知,那日与会的宾客共有几人?” “三人。”齐葛氏笃定道:“除夫君外,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人单看身形,当是子玉。还有一人,由于只是匆匆一瞥,我便没大看清……” 唐璎蹙眉,眸中闪过警惕。 子玉是傅君的字,齐傅本是一党,若遇密谋,他会在场并不稀奇,至于另外一人…… 她问齐葛氏:“不说面容,玄帘掀开的那一刹那,夫人可曾瞧见过那人的其他特征?例如身形衣着之类的。” 齐葛氏循着她的提示想了想,倒还真有些印象,“那人……身长近六尺,着白袍,似是个男子……” 言起,又摇头道:“隔得太远,纱帘又落得极快,只有模模糊糊的那一下,我也……” “等等!” 须臾,她又似想到了什么,面上涨满兴奋的光。 “除此之外,那人腰间还挂着 一方令牌。” “什么样的令牌?” “长三寸,宽两寸,象牙制式,通体隋圜,上面刻有字,我却并未看清。” “如此……便足够了……” 唐璎面露了然,眸中闪动着雀跃的光。 齐葛氏的一番话,再加上她先前在兴中的一番推测,她想她已经知道与会的那名白袍男子是谁了。 沉吟片刻,唐璎又问:“齐大人过世后,可曾有同僚来府上祭奠?” 齐葛氏摇头,眸露怅惘。 “夫君被囚后,名声一落千丈,随后树倒猢狲散。他这一死,不说同僚,便是连他门下的几个学生都敬而远之,众人避都避不及,又谈何祭奠?” “不过……” 她顿了顿,眸中凝起疑惑,“倒是有人曾来过,却并未入府吊唁,仅在门口留下一盏杏花酿就走了。” 唐璎“嗯”了一声,“还有呢?” 她抬眸看向齐葛氏,“除傅君和那位白袍男子外,齐大人可还同其他‘不同寻常’的人有过牵扯?” “不同寻常”齐葛氏想了想,道:“夫君在议事堂面见的宾客,人选通常都十分固定,除上述两人外,似还有名老师。” “老师?” 齐葛氏颔首,神情间似也有些不大确定,“那人身份十分隐蔽,仅在去夏来过一次。彼时我虽未瞧清他的长相,却无意瞥见了他腰间别着的一把长剑。那剑花纹还挺特别的,我形容不出来。”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那一日,大人还特意叮嘱我不必准备瓜果茶酒之类的物什。如此谨慎,应当是什么大人物罢。” 唐璎闻言一诧,这倒是有些稀奇。 齐向安乃三朝元老,早过耳顺之龄,如今女儿、外孙女皆已外嫁。能做他老师的人,怕是都已经入了土吧? “您说的去夏,具体是哪日?” 齐葛氏皱眉,“这我却记不太清了,约莫在六月廿前后。” 六月廿…… 簪花宴!! 倏忽间,唐璎胸中掀起惊涛骇浪,唇色亦有些泛白。 察觉到女子的异常,齐葛氏方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她抱拳打断—— “天色已晚,下官便不再叨扰了,多谢府上招待。章某今日说话不周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齐葛氏听言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道了声“章大人保重”后便起身将她送了出去。 离开齐府后,唐璎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的演武场。 她到时,郭杰不在场内,据洒扫的杂役说,似是去找锦衣卫的陈觅“抢夫人”了,为显声势,还带走了所有的士兵。 不仅如此,就连周惠也不在,具体原因未知。 凛风吹过皮肉,带起一阵刮骨的疼。 唐璎独立于风中,闭眸思索片刻,再次睁开眼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章寒英,你信我。”…… 日暮时分,唐璎依约回了官舍。 甫一走进灶房,便见炭炉上煨着药,正咕噜噜地冒着泡儿。 药香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满室清苦。 “回来了?” “嗯。” 听见脚步声,黎靖北微微抬头,旋即熄灭了炉中炭火,起身为唐璎盛药。 晾凉后,他将碗盏推到女子跟前,柔声道:“喝罢。” 监督她喝完药,又绕去灶房端菜了。 望着陋室里忙前忙后的男人,唐璎微微有些动容。 她并未急着落座,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踮起脚,抬袖替他拭去左颊上的黑炭。 “陛下脸上沾灰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袍袖是刷上去的,并未让官服沾到灰尘。 脸颊似被羽绒轻抚而过,不仅面容上,黎靖北的心里竟也跟着痒痒的。 女子指尖挨上来的瞬间,他只是微微一怔,旋即侧过头,将自己的右脸也露了出来,垂眸示意—— “这儿也有。” 从侧面看,男人的五官深邃端正,肌肤如凝脂般光滑细腻。目光所落之处,白皙似琼花,纤尘不染,哪儿有什么灰尘? 唐璎无奈叹了口气,蜷起纤指又在他右边脸颊上胡乱揩了一把。 “这样干净了吧?” 男人却不依不饶,带着她的手指挪向自己的唇心,微微往下陷进去一点儿,就着唇峰揉了揉,幽媚一笑—— “还有这儿。” 唐璎轻咳一声,无视他的得寸进尺,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就势拍了拍君王的脑袋。 “别闹,菜快凉了。” 膳桌上摆满了碧色小菜,有东姜玉延、碗蒸芦菔、西天麦炖薏苡仁等,俱是一些健脾燥湿、化痰降逆的粗粮和素食。唯一的荤腥,只有一道乳白色的鱼羹。 唐璎望之不免感叹,这菜品的用料虽然瞧着简单,蒸煮炖炒却样样不少,若是让她做,至少得在两个时辰以上。 见唐璎迟迟未动,黎靖北误以为她嫌菜肴寡淡,垂眸缓声道:“太医说你脾胃湿重,日常饮食须以清淡为宜。如今你尚在病中,身子虚弱,少食荤腥有利于恢复。” 说话时,男人面色温柔,狐眸中透着浓浓的关切之意,眼波流转间,几乎能令世间所有的有情众生为之倾倒。 这位日理万机的帝王,自兴中回来后便一路跟她回了官舍,随后不是煎药就是做饭,从日升忙到日暮,一刻也未曾停歇。 灶台上的铁锅余温犹在,烟囱的壁炉内还冒着腾腾热气。 建安城浮华似幻,通都大邑,九衢三市,俱抵不过男人眸中的那一抹柔光。 唐璎忽觉眼眶微热,从背后靠近,倾身环住了黎靖北的腰。 “陛下做得很好……” 雪白的柔荑搭在腰扣上,身后是女子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轻柔的气息拂过后颈,带着微微的湿冷之意,无端透出几分缱绻。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绵软的触感,男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目光落到唐璎细瘦的皓腕上,面色逐渐变得僵硬。 这双纤纤细手,曾温柔地抚摸过他背部的每一寸肌肤。 肋骨往上,是女子近在咫尺的唇瓣,那双樱唇柔软而饱满,吮噬起来,滋味蚀骨。 忍住躁动的心绪,黎靖北望了眼皇城的方向,轻轻按下唐璎的手,垂眸哑声道:“用膳吧。” 见男人神色有异,唐璎误以为他还在为假孕一事难过,心头泛起失落,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顾闷头夹菜。 席间气氛有些尴尬,黎靖北轻咳一声,顺势转移了话题—— “戌时,朕约了冯高氏与孔青二人在太和殿会面,共同还原冯龄案始末。若莫指挥使所蒙之冤属实,三日后,朕会下旨昭告天下,还其清誉。” 他凝望着唐璎,眉眼微沉,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舍—— “此时,他们二人也该到了。” 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垂首敛眉道:“陛下慢走。” 女子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润,情绪毫无起伏,脸上的神情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黎靖北微微一顿,忽然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照顾好自己。” 说罢便往门外走去,寒雪洒在他厚重的银氅上,如月般皎洁。 唐璎起身送行,临到门口又叫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黎靖北回眸一笑,随后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骤凝,沉吟片刻,忽而低声嘱咐道—— “翌日天亮前,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进宫。” 说话时,君王的神色十分认真,狐眸中凝结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似是为了让他安心般,女子垂首允诺,“陛下放心,我知道了。” 黎靖北走后,唐璎回都察院述职。 入京后,她原该于巳时就去报到的,奈何身子实在虚弱,小憩一阵后,又去了趟齐府,故此才拖到酉末。 暮色愈深,雪势越大。 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一路上,唐璎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斗篷虽厚,胸口处却硌着一把冷剑,隔着单薄的官袍,冰寒而刺骨。 甫一进门,她随手抓了个小吏便问:“姚大人可在?” 小吏被女子脸上的阴色吓了一跳,方想唤人,一转眼,却瞥见她斗篷底下穿了件绣着孔雀补子的赤锦衣,忙俯首行礼—— “见过章大人。” 听她问起姚半雪,又抬手指向南侧一处亮着灯的值房,恭声道—— “副宪大人还在里头办公呢,近日三司有一桩陈年旧案亟待处理,大人为此可谓煞费心血,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晚了便歇在值房内打个盹儿,隔日早起又继续……” 他说了这许多,唐璎却一句都未入耳,只知姚半雪仍在值房。 内心挣扎片刻,又咬了咬牙,随后似下定某种决心般疾步朝那光亮处走去。 雪路泥泞,湿滑难行,她走得又急,接连摔倒了好几次,直将浑身都磕得青紫一片也顾不得停歇。 她到时,值房的木门恰被人推开,一道雪色的身影踱了出来,直与外间的冰雪融为一体。 雪虐风饕之下,门槛处的男子眉眼清寒, 一双凛冽的寒眸宛若浓墨勾勒而成,锋锐而摄人心魄。 许是劳累过度,男子的面上睑黡微重,瞧着虽有些阴翳,却未损其俊容分毫。 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合欢香,唐璎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大人” 她停下慌乱的脚步,胸腔上下起伏着,顿了几许,哆嗦着嘴唇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便旋进了屋内,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 “进来。” 进屋后,却见她官袍褶皱,脸颊、发梢、乃至膝前都落满了脏泥,发冠歪斜,衣衫不整,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寒霜般的俊容上逐渐浮起不悦,嗓音也跟着沉了下去—— “身为我朝官员,品行固然重要,仪容有损亦是罪。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本官可依律参你。” 唐璎眼睫微颤,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姚半雪的这些话她并未入耳,心里始终记挂着另外一事。 右手紧攥着袖口,缓缓移向衣摆深处,摸到一则四方形的轮廓,指节逐渐收紧。 那里藏着一封信—— 一封关于古月杀人后“畏罪潜逃”的陈情奏折。 唐璎今日前来,便是要将这封信正式呈递给她的直属上级姚半雪,随后再由他出面上交朝廷。 虽说昔日在墨宅,她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墨修永定会把信交上去,可当真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那可是她的阿姊,是她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血脉至亲。 阿姊被流放后,她曾因此怨怪过黎靖北,甚至不惜自请被废,远走他乡近两年 时至今日,她竟要再次将阿姊送进去吗? 若是以往的唐璎一定不会,可如今的章寒英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想做个好御史,却也不忍将阿姊置之水火。 分神间,掌面触到一抹滚烫,僵硬的手指猛然一缩。 鹿眸轻抬,却见自己的双手正覆在一只装满了香豆水的木盆上,盆中飘着热气,氤在她冰坨似的掌心,缓缓蔓延至指尖,泛起微湿的麻意。 “——放回去。” 姚半雪见她撤回胳膊,睨向她满是冻疮的手,淡声吩咐道。 这盆是他拿来的? 唐璎沉然片刻,转身对上那双清寒的眸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香豆名贵,且浑身是宝。贵人常常以之入茶,可达强身健体之效。其缺点便是产量极低,且难以泡发。 二月天寒,如此大量的香豆少说也需热水浸泡十数日才能彻底泡开,而姚半雪给她的这一盆,不仅颗粒饱满,色泽匀白,便是连表皮俱已变软,显然是已经泡发过的。 这般金贵的物什,竟让她来暖手? “大人我……” 见唐璎迟迟未动,姚半雪索性撸起袍袖,攫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浸了下去。 待盆中的香水彻底没过女子的皓腕,他轻轻松开了她的双手,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都察院的炉灶坏了,热水供应有限,你且将就一二。” 言讫,拿起随身的雪帕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问起她的来意。 “何事寻我?” 在姚半雪问出口前,唐璎便已下定决心,可此时此刻,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下官路过竹林时不慎踩到了一条青蛇,惶急之下四处逃窜,等回过神来时,竟已不知不觉停在了大人的值房门口” 待掌心逐渐恢复了知觉,她将双手从木盆中抬起,微微一弯肘,让附在袖口的信滑到了臂弯深处。 “抱歉,搅扰大人办公了。” 说罢抬腿就走,且越走越急,隐有落荒而逃的趋势,只是还未走几步,屋内就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声音—— “你就这点儿出息?” 唐璎停下脚步,脊背微微一僵。 这点儿出息自然不是指她怕蛇,更何况这大冬天的,蛇老早就跑到地穴里头冬眠去了,如何会找上她? 很明显,姚半雪猜到了她的来意。 唐璎默然叹息,几月未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见微知著,慧眼如炬。 “下官并非刻意逃避,只是……” 她转过身,眸中闪动着细碎的幽光,“还想见她最后一面。” 生辰宴一别,她与古月阿姊便再未见过面,离开时走得匆忙,亦不曾好好告别。 原是抱着检举的决而来,今日见了姚半雪,她突然就改了主意—— 她想等尘埃落定后,再去青州府见一回阿姊,之后再做打算。 总言之,在楚夫人一案上,她既不会退缩,也不愿姑息,可即使要抓捕,也得由她这个做妹妹的亲自来! 倏忽间,唐璎俯身跪地,微一用力,将锈剑从胸口处拽了出来,双手托举过头顶,眉头紧皱,垂眸凄声道—— “寒英有负大人心意!愧受此剑!!” 那是靳老御史斩子明志时用的铁剑,亦承载了姚半雪对她的厚望。期间,她曾亲手将唐珏和宋怀州两位亲朋送进了监牢,却始终过不了阿姊这一关。 故此,这剑理该物归原主。 “——你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对么?” 清冽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微微的失望。 托剑的双手猛然一颤,唐璎低垂着头颅,不发一言。 朔风拍打着窗牖,一阵急过一阵,似挣扎的猛兽。 昏灯下,姚半雪凝视着地上的女子,面色沉寒至极,眸中闪过刀光剑影,乍看之下,竟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凛冽。 二人僵持片刻,姚半雪忽然走上前,弯腰将她扶起。 手绕过头顶,不仅未接她的剑,还拒绝了她的请求。 “不必了,她不会见你。” 似是预感到什么,唐璎愕然抬头,方欲开口,却听他又道:“你去兴中后没多久,崔夫人就自己跑来建安认了罪,如今人被关在刑部的牢房内,由沈知弈的心腹看守着。” 唐璎闻言大震,旋即想起先头那小吏说过的话—— “近日三司有一桩陈年旧案亟待处理,大人为此可谓煞费心血,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 原来那桩陈年旧案,说的竟是她阿姊的案子…… 眼眶泛起热意,却又被她生生忍住。 阿姊定是故意的—— 犹记青州府重逢那晚,她宿在阿姊的小院休息,临睡前写下了那封陈情奏折,却迟迟不敢寄出,一直放在枕边,直到次日巡狩前才记得带走。 阿姊想必一早就读过了信,后又趁她洗漱时压回了枕下。 阿姊知她志向,知她对律法的看重,看透了她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不愿让做了御史的妹妹为难,遂自投罗网,以己之躯,守她之道 。 她的阿姊,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望着远处的炊烟,唐璎忽就想起了去年生辰宴上古月赠她的那本《刑法律例》。心中忽有所悟——阿姊的生辰礼,从来都不是什么刑文古籍,而是她自己。 廊檐外飘着大雪,斜长的灯影下,男人的眉眼愈显朦胧。 “此事自有三司决断,你莫插手。” 不知何时,姚半雪竟已弯下了腰,折袖替她将信敛好,微微垂首,面容上透着柔光—— “章寒英,你信我。” 眼前的男人眉宇高阔,眸色沉凝,一身朱袍炽烈而张扬,气息冷寒,透着不容质疑的笃定。 听小吏说,姚大人近些天来每日都将自己锁在值房内,一连数日都不曾归府,通宵达旦,夙兴夜寐。 俊容下那两道深黑的睑黡,想必也是为阿姊的旧案奔波所致。 思及此,唐璎心头浮起一抹愧然。 “大人……我……” 她将将出了个声儿,便被姚半雪凝眉打断,“戌时快到了,我让人送你回官舍。” 许是多日未曾睡足的缘故,他的气色瞧着并不好,细听之下,竟连嗓音都透着疲累。 唐璎却摇了摇头,“多谢大人美意,然下官还有个地方想去,就不劳大人相送了。” 姚半雪听言俊眉微拧,低寒的声线再次染上凛冽—— “宵禁将至,你要去哪儿?!” “回家。” 简短的两个字,却透着失魂之感。 “回家?” 姚半雪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浮起疑惑—— 唐珏入狱后,忠渝侯府早被查抄,她所谓的“回家”,能去哪儿? 细细琢磨过一阵儿后,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想出言询问,眼前的女子却早已走远,官靴踩过雪地,留下一串串泥印。 望着愈浓的夜色,姚半雪不再犹豫,沉声吩咐暗处的心腹,“跟上。” “是!”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阿木尔,我心悦你。…… 从都察院出来后,唐璎的一颗心犹如被浸在了冰水中,浮上浮下,始终不得安宁。 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如此渴望见到黎靖北。 路过盛通街,白日里喧嚣的街道变得祥和一片,家家张灯结彩,华光万千,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 细雪下,有一打更老者踽踽而过,手中油灯一晃,便见雪地上立了名衣衫凌乱的女子,不由悚然一惊,厉声呵斥道—— “宵禁将至,何人在外游荡?!” 唐璎并未答话,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半晌,才哑声道:“几时了?” 更夫方欲发怒,却见她雪白的斗篷下穿了件赤色的官衣,前胸处绣着孔雀样式的飞禽,应是三品文官的补服无疑。 可这三品官……为何是个女子? 虽觉奇怪,却还是恭敬道:“回大人,快戌初了。” 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了声“多谢”,转身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更夫见状赶紧追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问:“敢问大人欲去往何处?” 唐璎默然片刻,弯腰将他扶起。 “本官乃右副都御史章寒英,此番进宫,乃是有急事要面圣。” 更夫听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将头埋得更深。 “宵禁将至,望大人三思!” 无怪他这般惶恐—— 在咸南,犯夜禁是要受笞的,三品大员也不能例外。 眼前的女子身居高位,更夫不敢忤逆,可渎职包庇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届时若真出了问题,他不但要掉脑袋,还会祸及全家。 唐璎知他所想,便不再与他为难,只垂眸道:“我今日的行踪……你不必替我隐瞒,只管往上报便是。” 得了她的授意,更夫以头抢地,连着磕了三下,朗声拜谢—— “多谢大人!!” 戌时一过,宫门便落了钥。 唐璎顿住脚步,与守卫周旋片刻,凭牙牌入了宫。 随后穿过承安门,路过太和殿,停在了南阳宫门口。 绚烂的宫灯下,君王正伏案临帖,仪态端然,姿容若仙,眉宇间凝结着空寂。流光回转间,仿佛将烛光披在了身上。 南阳宫内,太监宫女们垂首而立,眉宇间隐含不安。喜云在一旁侍墨,孙少衡在外殿值守,孔青和冯高氏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黎靖北最先注意到殿外的脚步声,微一抬首,见是她,一双狐眸逐渐亮起,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既有恼意,也有雀跃。 “朕是不是说过么,天亮前不要入宫!”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殿内的奴仆,随后落到唐璎身上,刻意放沉了声线,“怎么,朕的命令,章御史听不懂?” 君王气势威凛,眸中凝结着怒意,唐璎却丝毫不惧,嘴角反而扬起漫不经心的笑。 “我为何来不得?” 她三两步走上前,当着众仆役的面环住了黎靖北的腰,眉眼含笑,“陛下莫非偷偷藏了美娇娘,不想让我瞧见?” 君王闻言浑身一凛,随后欣喜地翘起嘴角,脑中似有烟花炸开。 她这是在吃醋? 方想揶揄两句,一转身,却见隐在他脖颈处的女子蓬头垢面,神色灰暗,往昔清亮的鹿眸中俱是疲色,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 霎时间,一颗心如坠冰窟。 黎靖北将女子引入内寝,抱着她坐上龙床,自己则如往常一般斜倚在脚踏上,仰面望着她。 “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脆弱时,她讨厌他人睥睨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讨厌那些自命清高的说教。那么今日,便由他来仰视她,崇敬她,倾听她。 然而等了许久,塌上的女子依旧缄默不语,眉梢眼角俱是灰暗,手指紧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 黎靖北轻叹一声,伸手回环住她的腰,柔媚的狐眸中溢满了疼惜—— “你现在这般,倒不如跟往昔一样继续恨着我。” 至少那个与她针锋相对的女子是鲜活的。那满身的刺,即使将她扎得遍体麟伤,他也甘之如饴。 幽灯下,唐璎持续沉默着,眸中的暗色却在逐渐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俯下身,一点一点贴近男人的唇心,只是微微一触,便撩起干柴烈火。 唇舌缠绕间,有细碎的话语从口中溢出。 “黎靖北,我好想你。” 黎靖北闻言微怔,旋即轻轻“嗯”了一声,嗓音低沉而悦耳,带着微微的鼻音,越显勾人。 ——我也很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 他在心中如是说道。 恍惚间,男人眼尾绚开一抹醉人的笑,微一挺身,将头仰得更高,更多的承受着来自女子的柔情蜜意。 唐璎的吻并不激烈,细细密密的,如溪水,如春露,丝丝缕缕流向他,滋润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受伤的分明是她,可酣畅过后,被疗愈的人却变成了他。 须臾,唐璎放开了他,一双鹿眸饱含急切,似有什么话想要宣之于口。 黎靖北顺手拨开几缕碎发,伏在塌面上耐心仰望着她,语调中的柔意似要直直坠入人的心里。 “阿璎慢些说,我在听。” 胸口处是男人灼热的呼吸声,刺得人心尖发痒。 唐璎俯下身,贴在他耳畔缓声道:“阿木尔,我心悦你。” 说罢便将头埋在男人修长的脖颈处,一张白皙的秀面涨得通红。 数月前,黎靖北曾在床笫间问她——“阿璎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这话本就存了诱导之意。 黎靖北很清楚,他永远不会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故此只能在她意识混沌时趁人之危。 可即使是谎话,他也想听。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彼时的唐璎正沉浸在他制造的浪涛中跌宕起伏,意识离散间,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就是那一刹那的迟疑,竟令他生了退心。 许是过往的伤害太深,他不愿在彼此交付时听到她的拒绝。他也会害怕,于是便以蛮舌封住了她的唇,带着她再度沉沦。 现如今,女子头颅低垂,一双清润的鹿眸正视着他的双眼,以最清醒的姿态告诉他—— 她亦心悦于他。 听言,黎靖北反倒沉默了。 他半跪在床塌上,头埋进女子颈间,只是须臾,身子竟开始微微发抖。 “陛下?” 唐璎愕然垂眸,只这一声呼唤,颈侧的身子好似颤动得更加厉害了。 顷刻间,她被一双修长的玉手覆住了双眼,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肩,方欲挣脱,后颈处似有滚烫的液体滴落,男人沙哑的嗓音自耳侧传来—— “阿璎不要看”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最为狼狈的一面。 唐璎微愣,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随后双手按住他的肩,俯身去亲他的脖颈。 黑暗中,她只能凭借着感觉细细舔舐着他的肌理,一寸又一寸,疗愈着他的过往。 须臾,黎靖北挪开了覆在女子眼睛上的手,与此同时,又将头埋进她的腰窝。 隔着衣料,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闷。 “何时开始的?” 他问她何时对他动心。 唐璎顿了顿,知他脸上残泪未消,便也未将目光 挪过去,只抿唇道:“我也不知。” 她对黎靖北的感情很复杂,他们是少年夫妻,也曾肝胆相照,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一时反目成仇,无端蹉跎了数年,兜兜转转间,又再次心意相通,萌生了新的情愫。 帷帐间,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我生母早亡,生父只顾钻营,对我不管不问,自小亲缘浅薄,偏偏性子又生得极为孤僻,不喜与人结交,闺阁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祖母与宥宁殿下给的。如今想来,那些日子当真逍遥快活,恣意潇洒,只是后来……”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和亲的圣旨突然下达,殿下远嫁北梁。数年后,祖母亦然故去,我便成了无家之人,再然后” 再然后,她遇见了邗江边的那位少年,误以为寻到了一生所爱,满怀欣喜,飞蛾扑火般燃烧着自己的热情。 可不久后,那少年也离她而去,无奈之下,她又辗转嫁给了太子。 “以往在东宫时,我虽从未对陛下动过心,却始终将您当成自己最大的倚仗。您对我那般好,我想,终有一日我会被您打动。” 然而,古月遭流放后,太子的“背叛”伤她至深。心灰意冷之下,她转头就遁入了灵桑寺,毅然决然地削光了自己的头发,从此遁入空门,不问世俗。 自那时起,她将自己彻底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直到维扬再遇,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柔态攻势,一步一步将她坚硬的外壳凿开,为她干涸的内心注入一丝久违的情爱之光。 “对陛下动情,约莫是从青州府开始的吧” 她想了想,眸中隐有羞涩,“又或者一直都有,只是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若要说一个具体的时日,就连唐璎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知逃亡那日,同陛下在南烟馆欢|好时,心里是装着陛下的。” 而之所以选在今日宣之于口,皆因为阿姊入狱一事。 ——若有朝一日,黎靖北不幸蒙难,她想她会很后悔,后悔没有将深藏于心底的情爱说与他听。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谁知今夜过后,等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她不愿留下遗憾。 帷帐悉数垂下,唐璎的半个身躯被光滑的锦缎包裹着,心口处忽而有些燥热。 男人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鸦发,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一点一滴汲取着她的甘露,放任自己沉浸在蜜海般的柔情里。 她的滋味太过甘甜,诱着他的思绪逐渐走远。 即使这是阿璎蓄意为他设下的一道陷阱,他也甘愿往下跳。 二人温存了一阵,趁着换气的空当,唐璎轻笑一声,清炯的鹿眸中光彩流溢。 她调笑般勾起君王的下巴,微喘着气,垂眸哑声道:“陛下既知我心中之志,想必也清楚,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皇后。” 黎靖北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她不想要子嗣又如何?只要社稷安康,物阜民安,这皇帝谁做不是做?黎珀不行,还有远在边关的宣平亲王,亦可考 “——但我愿与陛下共育子嗣。” 黎靖北听言猛地抬眼,眸中染上炽烈,巨大的惊喜之下,竟连握着她双肩的手都在颤抖。 “你说……什么……” 唐璎瞥开眼,侧颊微红,如云蒸霞蔚,带着旖旎的光。 “我是说……” 她咳了咳,声音变得有些低,“白日里滑脉的乌龙,若非发生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是很高兴的” 赤红的俊面上浮起动容,黎靖北猛然一滞,胸口间涨满了难以言说的疯狂—— 她也在期待他们的孩子!她,与他的孩子!! 情到浓时,一切言语只能化作行动来表述。 只一瞬,黎靖北再次动情地拥吻起她,动作轻柔而缱绻,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讨好。 唐璎也热地切回应着,一点一滴,似要将男人的气息尽数渡入体内。 夜深后,寒雪稍霁。 须臾,南阳宫外殿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黎靖北适时放开了她。 “丑时到了。” 唐璎微喘着气,浑身酥软地趴在男人胸口,与他十指交握,随后似是预感到什么般蹭了蹭他的脖颈,带着安抚之意。 “这场豪赌,无论生死,我陪陛下一起赴。” 诱饵已下,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来,故此只能咬着牙再赌一把。 她坚信今夜的这番劫难,审慎如黎靖北,定是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愿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画蛇添足。 帝王的寝房灯火通明,满室柔辉。 幽灯下,黎靖北轻轻抚过女子柔韧的发梢,随后又伏身替她整理衣衫,眸带缱绻—— “朕定会保你无恙。” 未多时,一男子带着几名手持火把的锦衣卫闯了进来。 火光下,男子身形高大,银甲披肩,其下未着官服,一身洁净的白袍若隐若现,腰间别着的的绣春刀泛着凛凛寒光。 火光与刀影的交织下,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五官深邃,眉眼斜长,鼻若悬胆,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略显凶悍,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周皓卿。 喜云见状赶紧将人拦在内殿门口,抬首呵道—— “周大人,你想逼宫不成?!” 话音方落,却被来人狠掼在地,浑身泛起钻心噬骨的疼。 “公公这话可就说得难听了。” 周皓卿擦了擦手,低眸睥睨着他,刀削般的面容上凝着阴寒。 “下官不过听说有梁人的细作混入宫中,特意奉旨前来清剿。” 喜云朝他啐了一口,仰面怫然道:“乱臣贼子!陛下还在这里,你奉什么旨?!奉的又是谁的旨?!” 他还欲再斥,却见君王携章大人自内殿走出,视线掠过他,又蓦然住了口。 黎靖北缓踱几步,在周皓卿身前停下,目光扫视过宫内众人,淡声吩咐道—— “都退下罢。”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齐向安也是我杀的。…… 得了天子的圣令,南阳宫内的仆婢依次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 火把下,黎靖北凝视着周皓卿,眉宇平和,目光深幽,久久未着一言,似在等他进一步动作。 周皓卿却并未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那位被天子护在身后的女子,饶有兴趣般笑了笑—— “太子妃娘娘瞧着似乎并不意外,莫非一早便猜到了我今夜会来?” 远宁伯周怀录为先太后远亲,身为伯府的长子,太子大婚那日,他自然也见过唐璎。而这些年之所以隐而不发,不过是为了迎合皇帝,跟孙少衡一样装糊涂罢了。 身份被挑破,唐璎神色微凛,方欲张口,却被黎靖北抢了先—— “此处没有太子妃,只有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寒英。”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她,狐眸微挑,“章御史,周指挥使深夜擅闯宫禁,该当何罪?” “——死罪。” 唐璎笑了笑,立刻从善如流,“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三项罪名。” 周皓卿听言颇觉好笑,这夫妻俩,死到临头了还搁这儿唱戏呢? 如今三大营和锦衣卫里头大部分都是他的人,殿外就一个孙少衡,即便有心相护,又能护到几时? 二人口头上的挣扎,在他看来无异于困兽之斗。 此时宫门虽已被锁,接应的卫兵一时半会儿却不会到。 思及此,周皓卿索性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御壶,就着贵州进贡的毛尖给自己斟了一盏,漫不经心道:“既如此,御史大人不妨详细说说,我还犯了哪三出罪名?” 他这话不过随口一说,岂料唐璎竟当真走上前来,逐一数落起他的罪状。 “罪行一,行刺天子。” 她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嗓音清润,鹿眸中噙着微微的冷意—— “昔日在莳秋楼,暗杀陛下的刺客共有两拨人,先头一人来自千秋阁,以镔铁刃为行凶的武器,是福安郡王特意派去警示陛下的,而另外一拨则来自锦衣卫……” 周皓卿闻言,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挑眉道:“你如何确定那第二拨就是我锦衣卫的人?” 唐璎莞尔一笑,眼尾凝起寒光—— “全靠大人指点迷津。” 犹记第二拨刺客逃走时,“不慎”将一截麻花样式的官带遗落在了现场,那是锦衣卫独有的绣样。而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能有那般粗心的举动,其背后必有他人授意。 “我原以为那个内鬼自曝身份,不惜让陛下对锦衣卫起疑,目的也只是为了替郡王殿下先前的刺杀打掩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上个月在锦州,黎靖北去梅幽堂拜访完舒太妃后,后日登船时便遭到了刺杀。 然而恰如黎靖北所说,那回的刺杀,其幕后之人并未动真格。 那人的用意很明显,他不惜在黎靖北面前暴露舒太妃的“野心”,挑起皇帝对郡王府一家的仇恨,从而令黎珀生忧,激起他的反心,迫他成为乱臣贼子。 可如此一来,便与他先前在莳秋楼千方百计想要为黎珀打掩护的初衷相悖。 “——所以我便猜测,起初你将锦衣卫暴露出来,并非是为了郡王殿下着想,而是不想让陛下对千秋阁起疑。” 毕竟那小厮行刺用的匕首上,恰巧就印有千秋阁的图腾。 许是江湖组织更好掌控的缘故,周皓卿对千秋阁,显然比对锦衣卫重视得多。 “第二条呢?” 周皓卿垂眸看向她,眸中细光浮动,似是终于来了些兴趣。 “罪行二,滥用私刑。” 唐璎无视他眸中兴奋的目光,凝眉续道:“入仕后,为查明真相,我曾四探诏狱,除宋大人和刘友外,还见过另外两拨人。” 周皓卿想了想,“孟阿婆和……榆树街的刺客?” “不错。” 唐璎顿首,“广安二年末,柔音布庄的孟阿婆无端被刑部的人抓走后,为防傅君滥用私刑,孙大人曾亲至刑部要人,随后又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刻意将她挪去诏狱‘审问’,并着专人看管。可就算如此严防死守,几日后,孟阿婆还是被人毒哑了,而有能力下毒的人……” 说到此处,唐璎看向这位锦衣卫当中地位最高的指挥使,其意不言而喻。 “还有一点,我和姚大人曾遭受过千秋阁的两次刺杀,一次在永乐巷,一次在榆树街。永乐巷的刺客被捕后当场便咬舌自尽了,而榆树街的那几人反倒活了下来。然而他们不管是生是死,也都是你刻意安排的。” 无论是去维扬还是青州,天子出行,必有先行官。维扬的先行官是孙少衡,可当黎靖北再去青州时,人选却换成了周皓卿。 她不清楚周皓卿具体是如何运作的,然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于榆树街救下唐姚二人,抓住刺客,留下活口,下入诏狱,再借由刺客之口将“舒太妃才是千秋阁主谋”的消息传达给唐璎,从而误导黎靖北的判断。 听到此处,周皓卿不禁大感佩服,一双犀利的鹰眸微微上扬,“原来如此,那最后一条呢?” “罪行三:引导官员贩制禁毒。” 最后一次去昭狱,唐璎见的人便是龙骧卫的千户刘友。 当她问起他的那些制毒图纸从何而来时,刘友死活都不肯交代。 无奈之下,她只能跑去龙骧卫打探,从而得知刘友曾给人搬过家的事儿,而那搬家之人又恰是锦衣卫镇抚使的弟弟。 锦衣卫的镇抚使有两个,分别为北镇抚使裴序,以及毓德书院的武夫子之一,南镇抚使陈觅。 因着金创药一事,唐璎原以为为刘友提供制毒图纸的人是裴序,却没想到是陈觅。 墨修永提醒得对,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而陈觅的弟弟陈继宽恰巧就在龙骧卫任职。因其数年前救过刘友的命,与刘友交好,不仅偶尔会去千户所小坐,还经常邀他去自己家中做客,不断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等熟络之后,再寻机将箭美人的制取之法传授给他。 乔迁那日,陈继宽让刘友去替他搬家,清理书柜时,几册古籍“不慎”从柜中滑了下来。 陈继宽便说那是他祖父留下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他也看不懂,刘友若是想要便拿回去。 刘友幼时曾跟着傅君读过不少书,对古籍类的读物更是情有独钟。谢过陈继宽后,他将书领了回去,可未出几日便察觉到不对劲。 身为上十二卫的千户,他对毒物和香料之类的物什最为敏感,当即便察觉出书册中所描绘的图谱乃箭美人的制取之法。 箭美人在嘉宁年间便已被列为了禁毒,遭举国封禁。惶急之下,他本欲将此书上交朝廷,可思及傅君如今的窘境以及他往昔的恩义,犹豫几日后,还是选择将制毒的生财之法告诉了他。 “虽说你有利用陈氏兄弟刻意诱导刘友制毒的嫌疑,然而在此一事上,我更倾向于齐大人是主谋。” 若非齐向安对他这个孙女婿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傅君又何至于走投无路? 至此,周皓卿眸中的欣赏之意再也掩饰不住。 “不错,章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只是有一点我仍然想不明白……” 男人犀利的鹰眸狠狠地攫住唐璎,目光中透着审视—— “你是如何知晓我所谓‘锦衣卫内鬼’的身 份的?” 唐璎看了他一眼,寒霜般的面庞上透着淡漠—— “锦衣卫当中,身居高位者众多,如你和陈觅,孙少衡和裴序等,至于‘内鬼’的人选,我原先也是一头雾水,然而你二弟的种种行为,却教我彻底对你起了疑心。” “二弟?” 唐璎颔首,“工部给事中墨修永。” 周皓卿了悟般点点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道他为何对我伯府的事儿那般上心,原来他也是我爹的种。如此奸滑之人,难怪我家老头子不肯将他认回来。” 唐璎并未理会他的挖苦,扬眉轻笑道:“那还是比不过大人您,一个小小的袁慎,竟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同时算了进去。” 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昔日寿安康贪污一事便是他举报的。 “去青州府赴任那日,墨修永曾告诉我,袁慎此人,是尊夫人在逃婚途中无意间救下来的,之后便一直以她马首是瞻,数月后又跟着她一道回了尚书府,成了钟府的忠仆。然而事实上,此人恐怕也是你刻意安插进尊夫人府上的吧?” 钟令妤逃婚一事,在整个建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只因她原先结亲的对象乃先帝最为宠爱的皇子——靖王。 她这一逃,靖王的生母崔贵妃勃然大怒,深觉面上无光,遂开始处处打压、诋毁钟谧一家,以致钟令妤之后的婚事极为不顺,到了无人敢娶的地步。周皓卿便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声称心仪钟公长女已久,欲娶她为妻。钟谧百般愁苦之下,不得不答应了他的请求。 与钟令妤产生连结后,周皓卿便可顺理成章将袁慎调来到自己身边来做事。 “袁慎是尚书府的忠仆,他若犯事儿被抓,人们也只会将视线聚焦到钟大人头上,而非你这个毫不相干的女婿身上。” 周皓卿“嗯”了一声,对唐璎的猜测不置可否,悠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又问:“你说我算计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夫人说完了,弟弟又是怎么回事儿?” 唐璎睨了他一眼,续道:“察觉到墨修永对伯府强烈的维护之意后,你便将自己的野心或多或少地透露给他,随后心安理得地让他替你善后、引开怀疑。” 她顿了顿,眸光忽然变得有些失落,“只因在此事上,墨修永亦有他自己的私心。” 墨修永的目的只有一个—— 保护远宁伯府,尤其是舒姨娘那一脉的周诚和周惠。 “远宁伯寿宴那日,墨修永曾于京郊拦过姚大人的车舆,随后冒雨将我拉至一旁,悄声告诉我——“袁慎昔日曾为钟令妤所救,是尚书府的忠仆”。 而他之所以如此,皆因唐璎彼时仍对袁慎的死因仍抱有怀疑。 墨修永清楚周皓卿的野心,却也对此无可奈何。周皓卿是远宁伯嫡长子,与伯府同气连枝。伯府若因他而遭难,府中的舒姨娘和周惠也不会有好下场,轻则流放,重则人头落地。 为替周皓卿遮掩,他不惜撒谎欺骗唐璎,将嫌疑转移到自己的老丈人钟谧身上。 宫殿内茶香浮动,水雾袅袅。 炽亮的烛光打在周皓卿脸上,为他刀削般的五官更添一抹深刻。 “我道墨修永为何帮我,原以为他是看上了周惠才会那般讨好。如今想来,恐也是想尽量拖延,一壁替我遮掩野心,一壁暗自培养周惠,拖到周惠能独当一面的那日,再带着他娘独立出府。” 唐璎垂眸,“可你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从冯高氏上京敲鼓的那刻起,墨修永便洞悉了周皓卿今日的逼宫之举,深知他谋反若是失败,伯府必将受到牵连。 他不敢赌,也等不起了。 忧惧之下,不惜以莫同之后的身份长跪于承安门,请求天子带他同往兴中。下船后也并未在锦州逗留,而是先众人一步找到孔青,请他配合自己伪装成孔玄,而后几番称病,故弄玄虚,拖延天子回京的脚程。 “你的部署太过匆忙,以致他也有些反应不及。无奈之下,只能趁你有所动作之前,托裴序将周惠和舒姨娘从伯府捞出,藏去了别处,事成后再让裴序给他去信。” 唐璎那日在兴中截获的信,正是裴序寄给墨修永的平安信。 “旁人谋逆,墨修永大可上报朝廷,然一旦碰上跟舒姨娘母女有所牵扯的人,他可就骑虎难下了。” 周皓卿闻言微微一笑,眸含赞许—— “如此一来,伯府的人倒确实可疑。” 唐璎顿首:“首先排除掉贵府那些毫无实权的女眷,剩下的四人中,远宁伯成日寻花问柳,无暇政务,周长金更是不学无术。唯你与周诚,在朝中还有些威望,而与锦衣卫又有直接牵扯的……” 她看向周皓卿,眸光凛冽,清幽中隐含犀利—— “当然,以上种种皆为猜测,真正让我怀疑到你的,当属齐夫人的一番供词。” 周皓卿有些诧异,“你还去了齐府?” 唐璎点头,续道:“广安二年年末,你与傅君去齐府议事时,齐夫人曾隔着玄帘瞧见了你的令牌。” “什么令牌?” “长三寸,宽两寸,象牙制式,通体隋圜,其上刻字虽不可见,却也不难猜出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周皓卿听言仰面大笑,“章大人果真**,竟能将我昔日的筹谋推演至此,然你说错了一点——我的罪名可远不止这三项。” 他直起身,眸色一凛,猛然将茶盏倾翻在地。 “齐向安也是我杀的。” 140-150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卷四完)“终于来了。…… 齐向安的死虽非周皓卿故意为之,却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那日,他奉老师的命令去齐府送毒酒,梧桐树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昔日的同僚毫不犹豫地将之一饮而尽。 姿态之决绝,令他无端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 他周皓卿的一生,是幸,却也不幸。 远宁伯的外祖父为梁人,与先太后清格勒的小叔公乃一母同胞所生。 小叔公体格健壮,孔武有力,能于百步之内扑杀猛虎,自幼为梁人所崇敬。 受北梁习俗的影响,伯府亦尚武,族中但凡有入仕者,多为武举出身。他们穷兵极武,凶猛好斗,疯狂追逐着身体中最为原始的力量。 而在周家的小辈中,长子周诚无疑是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周皓卿与周诚共承一脉,是以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哥哥逊色,自记事起,便日日早起练功,风吹日晒,雨僝风僽,一刻也未敢停歇。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难及周诚半分。 幼时的周诚尚能将水缸举过头顶,反观他,长到十五岁,却连几只装了沙的铁桶都提不起来。 同为远宁伯子嗣,周诚的武学天赋让母亲的嫉妒心与日俱增,而母亲越是迫害舒姨娘母子,则越显得他这名师环绕的伯府嫡子何其无能。 终于,在母亲的几番“关照”之下,周诚彻底冻废了身子,再也不能习武。 自那以后,年幼的周皓卿便常常躲在廊檐下,听父亲挖苦他那武功尽废的兄长——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到底是姨娘生的贱种!废物都不如!!”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疾言厉色的父亲,不由大为震惊—— 原来,温和如父亲,竟也会对自己的子女说出那般刻薄的话。 在周皓卿的印象中,父亲不仅从未苛待过他,反而常常以他为傲,哪怕做出一点小小的成就,也会夸赞许久。 如此种种,看似偏宠,实则从未对他抱有过期望。 白驹过隙,珠流璧转。 周诚放弃武举后便去考了科举,而后三元及第,一路升至翰林院侍读学士。 反观他,不仅于武学上无甚造诣,就连文仕一途也乏善可陈,一路考来,便是连个殿试的机会都不曾有,可谓文不成武不就,愧为伯府嫡子。 而周诚其人,虽然出身低微,却不论做什么都天赋异禀,言谈举止更是令人交口称赞。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如水蛭般不断汲取着他体内的养分,偷走属于他的每一寸光。 他的兄长就如同一棵长在石头缝里小草,渺小而坚韧,非但没有土壤来养护,偶然还要承受暴风雨的摧折。可仅仅只是日光和雨露的滋润,便足以令他抛却苦痛,再次蓄满厚积薄发的力量,蜿蜒向上。 相比之下,他就是沃土上覆盖的一滩烂泥,哪怕主人施用再好的肥料,也依旧扶不上墙。 武举、春闱接连落第后,周皓卿心如死灰—— 他这一生似乎只能止步于举人的身份了。 中举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已是天赐,可他却不以为然。 这满京的高官儿,有谁会瞧得上一个乙科出身的!! 他是远宁伯府的嫡长子,若是让他顶着举人的身份去做那地方官儿,倒不如直接将他逐出伯府。 建安城,这幻梦般靡丽的浮都,珠履三千,冠盖如云,既是修罗场,亦是他心之所向。 他便是死,也要将尸骨烂在此处! 乌飞兔走,时光荏苒。 落榜后,他又在伯府蹉跎了两年。一筹莫展之际,老师找到了他,并直言欲与 他共谋天下。 共谋天下?他何德何能? 周皓卿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您究竟看重我什么?” “——你的心狠。” 老师的笑容意味深长,“若非心狠,你又怎会趁着寒峭的冬夜,将你兄长引入柴房,后又令人故意反锁了内院的房门,灭掉灶上的炭火,收走他御寒的冬衣,让他平白挨了一整晚的冻?” “还有……”老师顿了顿,弯眸续道:“当周诚被你母亲罚去山间淋冰瀑时,那只差点儿置他于死地的老虎,也是你放的吧?” “——周诚武途被毁,除了令堂,你也功不可没啊。” 恶行被挑破,周皓卿的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与窘迫,反而溢满了急不可奈的兴奋。 “事成后,我能得到什么?” 老师的回答很有深意—— “那个被太祖皇帝废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宰相!! 周皓卿闻言瞳孔猛颤,极度的兴奋之下,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脚底泛起虚浮之意。 恍惚间,老师又道:“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绝对的忠心。”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 与齐向安不同,他的臣服并非发自内心,乃是出于贪欲。 皇帝谁做无所谓,朝政由谁来把控他亦不关心。他所图,仅为那个一人之下的位子,就算被架空实权也无妨。 这文武双全,出将入相的贤名非他莫属! 他要让世人知道,伯府嫡系所出,不仅有周长金那个混吃等死,满脸脂粉的草包,还有他这大权在握,受万人敬仰的江左夷吾! 老师对他的答复很是满意,当即便将他收入门下,与齐向安结识后,他又被调去了锦衣卫。 上十二卫乃天子亲卫,选人的标准极为严苛,能力,家世,忠诚度缺一不可。 他在武学上的造诣虽不算高,当个侍卫却不在话下,又因出身远宁伯府,祖上与先太后原为一家,对今上有着最为原始的“忠诚度”,便是靠着这一点,成功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 他并不为此感到可耻。 历年来,天子在亲兵卫的选拔上,比起能力,更看重忠诚度。就如莫同,起初不过是一小有名气的宫廷画师,后竟靠着太祖皇帝的偏宠,一步步爬到了都指挥使的位置。 莫同昔年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这般奸佞之臣,尚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为何不可? ——哪怕烂在史书里,也好过籍籍无名。 夜已深,月影如钩,天若悬镜,偶有凛风刮过,殿内烛光渐暗。 “齐大人的死,确不像自杀。” 暖黄的烛色下,女子半支着下颌如是说道。 周皓卿颇觉好笑,“我不是都说过了么,人是我杀的。” “——却也不尽然。” 唐璎直起身,垂眸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柔淡的月辉环绕而下,将她清瘦的身姿衬得挺拔。 “齐大人饮下的毒酒乃杏花酿。齐夫人告诉我,大人七七那日,曾有人在齐府门口留下过同样的一坛酒,而那一日,你并不在京中。” 周皓卿闻言大震,“你是说……有人曾去齐府祭奠过?” 齐向安的七七……杏花酿……送酒的人定是老师! 如此说来,老师虽然面上无情,心中还是惦念自己的学生的…… 思及此,心头不由浮上一阵宽慰,连带着锋锐的眼角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唐璎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忽而凝眸道:“原来那日去齐府送酒的人,当真不是你。” “你诈我!” 周皓卿面色骤沉,眉眼间蓄起风雨欲来的压迫,腰间弯刀“铮——”地一声弹出刀鞘。 剑拔弩张间,一只华贵的紫金玉盏落到唐璎肘侧。 “章大人说累了便喝口茶罢。” 桌案的一另侧,君王垂颈而立,幽暗的烛光将他俊逸的面庞衬得愈发深邃,狐眸多情而妖冶,低眉垂首间,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小心,似奉茶的宫女,生怕茶水浸湿了唐璎的官袍。 两人聊了这许久,他便始终在旁侧听着,未曾出言打断。 ——周皓卿于他而言不过蝼蚁,谈笑间便可碾碎,可此时此刻,这是他心上人的主场,他乐于看她绽放。 见唐璎迟迟未动,黎靖北附在她耳畔小声道:“你放心,这茶盏朕方才用过了,没毒。” 言讫,又将那紫金玉盏旋了个边儿,重新端到女子跟前,温声提醒道:“用这面儿。” 目光扫过那精贵的茶盏,唐璎眉心一跳。 这杯盏外壁上凝着的水渍,莫非是黎靖北的……龙涎? 思及此,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说不清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 周皓卿则在一旁讥讽道:“陛下好定力,死到临头了还敢这般气定神闲。” 黎靖北闻言睨向他,眸中柔意顷刻间化作狠戾—— “你以为你的布局很高明?” 周皓卿抬眉,“高不高明的不好说,但凡是能骗过陛下的把戏,便是良计。” “是么?” 黎靖北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抬起手,擦掉指间遗漏的茶渍,惑人的狐眸中闪着精光。 “你所谓的良计,便是趁朕两度离京时,偷偷在宫内安插暗卫?” 周皓卿颔首,“没错。” 傅君倒台后,天子曾有过两次出访,一次去了青州府,还有一回,则去了兴中。 黎靖北巡访之前,他便借故支开孙少衡,独自去青州府做了先行官,随后又装模作样地跑去榆树街,救下逃亡中的唐姚二人,擒获“刺客”,故意留下几个活口,押解回京,只等唐璎探访昭狱时,再借他们之口将反叛的嫌疑引到舒太妃头上。 “天子离京后,宫内警备相对松散,我便令陈觅趁机将所谓‘金吾卫的细作’混入宫中,等你归京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黎靖北听言“唔”了一声,面色如常,眉宇间未见忧惧,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所以,你的下一步棋,便是冯高氏?” 周皓卿微愣,颇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正是。” “原来如此。” 黎靖北唇角微勾,眸中浮起了然的笑—— “冯司正的灵堂就设在柳都门附近,你便是知道冯高氏每月都会去为她夫君上香,才会在孔青的货箱里塞纸条,以一句‘我知道你是谁’将他引至柳都门,‘恰巧’被冯高氏瞧见。” 唐璎闻言一滞,眸中闪过惊诧,“给孔青塞纸条的人是他?” “没错。” 黎靖北颔首,黑沉的眸光凝在烛火下,透着迫人的锋寒。 “冯高氏乃崇尚法度之人,数十年来亦是如此。在见到活着的‘孔玄’后,虽含切骨之仇,却并未以血洗血,以恶报恶,而 是选择上京击鼓鸣冤。舆论哗然之下,逼得朕不得不亲往兴中,以压众怒。” 说到此处,君王神色一凛,狐眸扫过杯中浮动的茶雾,落到眼前的叛贼身上—— “朕离京那日,你找到先前埋伏在宫中的心腹,令他伪装成金吾卫的人,假意向北梁发射鸣镝。如此,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步棋。” 前有锦衣卫内鬼行刺,后有龙骧卫千户贩制禁毒,紧接着金吾卫里头又出了细作。如此一来,黎靖北对上十二卫算是彻底失去了信心,宫中安防自然也不敢再交由他们来把控。 然而天子离京在即,无奈之下,只好临时调用了三大营的兵卫来宫中轮流值守。 “朕前脚方走,你后脚便借着搜宫的由头,将三大营中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兵全部调换成了神机营的人,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朕回京就逼宫。” 君王的嗓音淡淡的,神情间甚至还透着一丝慵懒,一副闲暇适从的模样,只眸中的火光晦暗不明。 “你的野心,朕一早便猜到了。” 卯初,天还未亮,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宫外传来,忽远忽近,叫人听不真切。 周皓卿扬眉赞道:“陛下不愧为天生的执棋者,对局势的推演竟能精密到如此地步,三言两语间,就连陈觅这桩暗棋也一并挖了出来。”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狐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淬毒的弯刀。 “你莫忘了,陈觅除了锦衣卫南镇抚使的身份外,还是毓德书院的武夫子。” 说起书院,他看向周皓卿的目光中逐渐染上了一丝戏谑—— “书院的夫子共有四人,两文两武,陈觅是朕刻意放进去的,除此之外,朕还另外派了两个人暗中监视他,其中一人便是你二弟墨修永。” 昔日,君王不过随口一句吩咐,墨修永便应了下来。 他不敢不从—— 随着周皓卿的野心日益膨胀,周惠却不幸落榜,无法带着舒姨娘独立出府。 有朝一日,皇帝若有心降罪,伯府众人将无一幸免于难,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生母和妹妹。而反观他自己,又有莫同后嗣的把柄落在皇帝手里。几番掣肘之下,便是皇帝不主动提,他也会自觉将陈觅的动向汇报给黎靖北,以为求君主对伯府多一分宽仁和忍耐。 “至于另外一人……” 说到此处,黎靖北露出好整以暇的笑,眸中隐见怜悯,顿了片刻,却不再往下说了。 周皓卿对此兴致缺缺,大事将成,他早已无心他顾。 “陛下深谋远虑,见叶知秋,只可惜……”他笑了笑,眼尾凝起一抹阴鸷,“一切都太迟了。” 随着“轰——”的一声闷响,承安门被炸出了一个巨洞,空中飘来刺鼻的硫磺味。 唐璎打开轩窗,皱眉道:“是神机营的火铳。” 话音方落,便见殿外火光四起,凛风夹杂着细雪飘散而下,火把迎风而涌,一条接着一条,似蜿蜒的长龙。 不多时,窗外天光渐晓,雪地上马蹄声震天。 至此,周皓卿脸上的笑意愈来愈盛,眸中燃起希冀的光,凶猛而炽烈。 “终于来了。” 他为老师当牛做马数十载,殚精竭虑,披肝沥胆,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今夜,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疆场。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很可惜,你的这局棋…… 巍巍宫墙下,沉闷的脚步声划开暗夜,行步如风,响彻幽长的甬道,声势浩大,催人心魄。 听着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皓卿的脸色逐渐由兴奋变得狰狞,鹰眸中浮起贪婪的笑。 然而,只是须臾,那笑意便凝固在嘴角。 卯时未到,南阳宫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正殿外走来三人。幽幽烛火下,为首的两人身形高大,体格健硕,肤色一深一浅,正是锦衣卫的孙少衡与裴序。后头那人的容貌虽瞧不太清,粗看却不难发现其衣着华贵,步履轻快,与这沉闷的大殿格格不入。 “——禀陛下,东华门无异常!”当先两人拱手齐声道。 见了裴序,唐璎颇有些意外——他怎知今夜会宫变?莫非是…… 还未等她来得及细想,后头那人也悠哉地开了口—— “禀陛下,西华门亦无异常。” 这声音听起来…… 唐璎微顿,蓦然转过头,借着烛火看清了那人的脸,鹿眸中倏然划过讶异,“怎么是你?” 周皓卿的反应则更为强烈,乍见来人的瞬间,瞳孔中怒意骤现,气得嘴唇直发抖。 “你……你怎么……” 很显然,锦衣卫身后的来客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随着三人的走近,最后那人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那不学无术的弟弟周长金。 火把的映照下,周长金那张涂满了脂粉的白面脸如鬼魅般吓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风流痞气,轻裘缓带,眸含笑意,看向周皓卿的目光却不带一丝温度。 “哟,大哥深夜谋反呐。” “是你!竟然是你!!” 只几息,周皓卿便明白了皇帝方才为何笑而不语—— 被黎靖北派去书院监视陈觅的人,除墨修永外,竟还有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周长金!!周长金这个草包!他怎么会…… 至此,周皓卿脸上的愠色再也掩饰不住,剑眉紧皱,指着周长金的鼻子破口大骂—— “畜生!叛徒!蠢货!平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如今竟敢跑来阻我大计!行动之前,且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若我今日谋败,等着伯府的,会是什么样儿的下场?!” 周皓卿的这番话无异于辱骂,周长金听言却并未着恼,扬眸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这位自幼时起便瞧不上他的兄长,狭长的黑眸中划过一缕荒谬。 “大哥你才该仔细想想,谁才是让伯府覆灭的罪魁祸首!我虽不学无术,可所作所为,却并未荼毒百姓,危害社稷,出去顶多被人唾一句米虫,至于你……” 他双眸微眯,唇角勾起一抹笑,“你该感谢我和墨大人,纵使你犯下逼宫谋反的滔天大罪,有我们俩替你‘忠君爱国’,陛下或会对伯府网开一面,爹、娘、乃至年音姐亦不必与你共赴黄泉!” 烛火下,周皓卿面沉如水,一双犀利的鹰眸牢牢地盯着面前的幼弟,嘴唇略微有些哆嗦,眸中蓄满了风暴。 一旁的帝王却仍嫌他不够恼火般,火上浇油地补了一句,“外面那群人是?” 孙少衡和裴序立刻会意,互相对望一眼,俯身伏地而跪,“锦衣卫北镇抚司与都指挥司禁军,候旨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周长金俯身效之,肃容道:“五军营卫兵,候旨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许是三人的势头太过强劲,周皓卿竟隐隐有种被敌方包围的错觉,一滴冷汗自额上滑落。 “长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颇有些怒其不争般睨向天子脚边的弟弟—— “吾今日事成,便可带着伯府更进一步,你可愿与为兄一起,携手并进,共赴荣华?” 他说得慷慨激昂,周长金却不为所动,只垂眸盯着君王的靴头,淡声道:“陛下明鉴,方才那番谋逆之论仅代表周长卿个人意愿,与我远宁伯府无关。” 黎靖北从善如流,“周卿多虑了,朕自是知你忠心,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五军营的统领权暂时托付于你,更何况……”他笑了笑,妖冶的眉宇间似凝满了春晖,叫人心生暖意。“伯爷早年间抗梁有功,乃先帝亲封三等爵,他老人家如今年寿已高,且未曾参与谋逆,便是看在父皇的面儿上,朕又怎会与他为难?” 皇帝这话说得圆融,周皓卿听言却是一声冷嗤,“陛下莫非以为胜局已定?你觉得……”他笑了笑,“我不会做两手打算?” 周皓卿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君王,神情隐在烛火下,变幻莫测,眸光随着火焰的摆动时明时暗。 就在方才,周长金的反咬确实让他慌了神,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仔细想来,锦衣卫和周长金封锁的不过东西两道华门,南北两侧却无外援。 这是他的优势。 起事初期他便考虑过,咸南皇宫东西两线最长,若生变故,应援尚且赶来不及,故此将策应的两队人马沿道分布在了皇宫的南北两线,以便助他快速杀出一条血路,随后披荆斩棘,直捣黄龙。 再是不济,届时他再携天子以令诸侯,只消逃出生天,他日不愁东山再起。 然而—— “在对弈时,一个真正敏锐的执棋者,对方走一步,他往往要算五步。辁才小慧者,往往最容易露陷。” 黎靖北唇角轻扬,狐眸中似有华光万千,眼下红痣温柔,却又似一把无情的妖刀,透着冷锐的锋寒。 “很可惜,你的这局棋已经废了。” 恰在此时,一道低冽的男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臣将营州卫和三千营的兵带到了。” 黎靖北方欲开口,殿外那人又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皇侄啊,外头太冷了,让臣进来暖暖身子呗?” 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的,不用猜也能知到是谁。 果然,未等皇帝有所回复,黎珀便一溜烟儿地闪了进来 ,他身后还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官差,官差中间押着一个人。 未多时,一行人在君王跟前停了下来。 行过礼后,黎珀示意其中一名官差将那被擒之人按押在地,凤眸转向黎靖北,揶揄道:“臣奉命清剿神武门乱党时,察觉到此人意图作乱,遂将他一并带了过来。” 黎靖北随口夸赞,“有劳皇叔了。” 周皓卿尚未从见到黎珀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他“清剿神武门乱党”一言,瞬间慌了神。 神武门!林建!! 他抬眸望去,果跪在地的男人一身朱衣,面色惨白,眉宇颓丧。那人看也不看他,兀自低垂着头颅,耷丧着眉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正是户部侍郎林建。 如此说来,北侧的布防已被全面击溃,那么只剩…… 斗大的汗珠陆续从额头渗出,周皓卿喉头一紧,心跳如擂,呼吸逐渐急促,却仍强撑着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无妨,只要南面的承安门被攻破,届时他再借着神机营士兵的掩护逃走,不说成事,至少能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只一点—— 周皓卿垂首,目光从孙少衡、裴序、周长金、黎珀几位勤王之臣身上一一掠过,眸光逐渐变得幽暗。 眼下形式刻不容缓,他须得尽快了。 思及此,便不再迟疑,三两步走到宫殿门口急喝道:“陈觅呢?!陈觅!赶紧给我出来!!”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看向他的目光皆带上了一丝怜悯。 周长金得空甚至还补了些脂粉,抿唇悠哉道:“大哥先别急,镇抚使大人炸门还要会儿功夫呢。” 周皓卿一震,“你……你怎么知……”随后立刻意识到什么,大喝道:“不对!” 承安门于卯初被炸,彼时的南阳宫还只有天子、唐璎、他、以及他所带领的锦衣卫,拢共不过二十余人。晨钟敲响时,他们几乎同听到了声响。而此刻,距先头那声巨响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按理来说,陈觅炸完门这会儿早该进来了,为何却迟迟不见身影?难道是……周皓卿眸光闪了闪……途中遭遇了不测?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几息过去,陈觅灰头土脸地进来了,不过是被人押着的。 他同林建一样,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眉眼耷丧,发丝缭乱,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倾的姿态。 见了他,陈觅却是一喜,嘴角微颤,仿若看见了救星,雀跃道:“大人!” 须臾,又疑惑道:“林大人呢?” 环顾四周,忽而瞥见了同样被按跪在地上的林建,神情大震,“你……”恰逢君王阴鸷的眼神朝他扫来,面上逐渐浮起恐惧。 一旁的周皓卿却无暇他顾,只觉得先头走进来那人十分眼熟。 浓粗的眉毛,硕大的痦子,以及满脸络腮胡……那是……郭杰! 他见过郭杰。 彼时圣上还在兴中寻人,正逢齐向安七七,他不敢过府吊唁,遂去京郊偷偷烧纸,末了还被老师给训了一顿。回到值房后,手下来报,言那盗匪头子和陈觅在神机营打起来了,理由是那盗匪头子说陈觅抢了他青梅竹马的女人。 神机营是最后的防线,周皓卿当时还担心那些铳、炮类的武器被人盗走,遂特意加强了防守,谁知盗是被没盗,却…… 郭杰架起一支铳,轻敲尾端,几抔凝结成块儿的湿粉簌簌而下,落到了他的膝头。 “啊呀,这玩意儿沾了水还真不行。” 事到如今,周皓卿哪里还不明白,郭杰那晚的举动仅做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之用。 他以陈觅抢她女人为借口,蓄意挑衅,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随后趁机令人往那堆炮、铳、火药里掺了水,待神机营的大检过后,再次对陈觅发起挑衅,接着掺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至所有的武器接连受潮,失去威力。 如此,便只能…… “郭杰!你醒醒!” 周皓卿三两步走到郭杰跟前,盯着他的眼晴肃道:“朝廷眼下愿意捧着你,只因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想想你跟你盗匪兄弟曾经干过的那些事儿,烧杀抢虐,为祸百姓!等那狗天子清完我们,你以为他又能容你到几时?!!” 郭杰却不为所动,面儿上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本官乃石安军参将郭杰,石安军早于去年便被朝廷收编,是故本官并不知,周指挥使口中的‘盗匪’二字从何而来。” 周皓卿听言怒目圆瞪,一张黢黑的脸被气得赤红。 半晌,才讥笑道:“草莽就是草莽,不过一群目光短浅,两面三刀的蛇鼠之辈!” 郭杰却懒得理会,令人将跪地的陈觅拖到天子跟前,俯首道:“禀陛下,方才承安门的异响便是他弄出来的。” 又瞥了眼周皓卿,嘻嘻续道:“今晨,陈大人做最后的部署时,臣特意给他留了只未受潮的大炮用以炸门,否则门没炸开,臣也进不来不是。” 这话的意思,也是希望黎靖北莫跟他计较。毕竟皇宫主门被炸,也不是每任帝王都能经历的,就算是改朝换代,承安门也不曾遭受过如此激烈的损毁。 熹光下,天子只是点了点头,流畅的轮廓隐在忽明忽暗的烛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郭杰心里有些没底,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放心,未受潮的那只炮,臣已经令人收起来了。” 至此,黎靖北终于道了句,“做得不错。” 郭杰舒了一口气,微微抬眸,“那家兄入功臣墓那事儿……” 黎靖北颔首,“昔日信上所诺,朕必不辜负。” 信? 唐璎微顿,忽而灵光一闪。 是了,信! 举荐周惠成为石安军的总兵后,她欲去京郊的演武场探望,临行前却为郭杰的野性难驯而感到头疼。黎靖北得知后,托她捎了封密信给郭杰,郭杰阅览完信后立即跪地,起誓对周惠和朝廷的安排表示臣服。 而今想来,那信的大致内容应是—— “你若真心归顺朝廷,令兄遗骸允入功臣墓,忠魂永驻。” 郭杰的兄长郭生曾于青州府日照县的县衙供职,既是忠臣,亦为良官,一生清直,爱民如子,终为疫药所牺牲。 就算郭杰漠视钱权,却不得不在乎郭生的官名—— 他虽落草为寇,哥哥至死却都是官身,流芳百世,享誉青州。 他可以落得一身泥,哥哥却不行。 哥哥一辈子都是朝廷的贤官,咸南的良民,他以自己的家国为傲,为自己的信仰而死,尸骨若有入忠臣墓的机会,他得替他抓住。 天子的条件,郭杰无法拒绝。 随着承安门的沦陷,皇城东、西、南、北四道防线全面失守,周皓卿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大势已去,他却安静得出奇,一双犀利的鹰眸死死地盯着郭杰,如毒蛇露出獠牙,似要在他身上撕出一个洞来。 “你会后悔的。”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薛四,你可别死啊……… 郭杰的到来,堵死了周皓卿最后的退路。 林建、陈觅接连被捕,如今他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已然无计可施,不由面露怫然,看向黎靖北的目光也逐渐染上了怒意。 那个无论何时都一脸云淡风轻的广安帝,怕是一早就料到了今日的逼宫之举,才会提前在四大宫门逐一设防,只等承安门事起,便将他的同僚们一举拿下。 至于神机营事变,陈觅堂堂五品官,他道郭杰这一介草莽为何敢去公然挑衅,无端污人夺其所爱,如今想来,想必也是受天子指使 好个郭杰,竟将他耍得团团转!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周皓卿将目光迅速扫向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眸光逐渐变得森寒。 犹记天子从青州府回来不久,唐璎便为那群盗匪请奏招安,然而,此谏一出,便立刻遭到皇帝驳回。不仅如此,那位九五至尊还语带嫌恶地将那群人怒斥了一番,言其居心不净,顽皮赖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之嫌。 如今想来,天子夫妇昔日在朝堂上你来我往的那番争论恐怕也是针对他的障眼法。郭杰那行人,恐怕一早便被朝廷招安,成了黎靖北最后的一桩暗棋。 随后,他以冯高氏之怨将天子诱往兴中,趁机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误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毫发无遗,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天子的网中之鱼。 这一切,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皓卿想不明白,却也不愿再深想。 眼下大势已去,他早已无暇他顾,怀中载满了滔天的恨意。 黎明将近,天色却依旧是暗淡的,掩护了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忽然,一阵利风袭来,一柄短刀猛然刺向丹陛上的天子,护卫们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闪身躲过。只一瞬的功夫,那刀身又急速转了个弯,直直扎向天子近旁的郭杰。 随着“扑哧”一声闷响,刀尖没入皮肉,一道刺目的银光穿透胸腔,自后背弹出。 紧接着,丹陛下方传来一声惨烈的吼叫—— “薛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似有一人轰然倒地。 黎靖北率先反应过来,见唐璎无恙,胸口巨石顿松,随后沉声吩咐张己,“去传太医!” 而唐 璎那头,直到几息后才勉强看清,那中刀之人并非郭杰,而是一名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她认识,是郭杰他们盗匪帮里“读书”最多的人。 昔日在青州府,盗匪们的良田被官府征走,郭杰气不过,一怒之下索性将秦知州掳了,绑在日照县的城楼上喊官府的人谈判。 这事儿原该知府管,可朱又华那个老油子又怎肯为了一个知州搭上自己的性命。 为免盗匪们祸乱百姓,她去了。 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许是官儿当久了,她说起话来竟也变得文邹邹的。 她说了许多提议,郭杰听不懂,便令他们盗匪帮德高望重的军师——某个“书生”来替她译,结果三言两语就叫她诈出来那“书生”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而她正是抓住了他怕漏底儿的心态才将那群盗匪耍得团团转。 若非易显派去的那个黄毛捣乱,她迟早能将郭杰也忽悠过去。 至于那假书生的名字,正是薛四。 晨风将火把吹灭,唯余几粒细碎的火星飘荡在暗空中,四处游散着,悠悠荡荡,如孤魂一般。 “抱歉……” 薛四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伤处剧烈的疼痛已然令他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他仍然竭尽全力仰着脖颈,拉住了身侧的男子。 “老大,其实俺……”他哽了哽,眼眶忽而变得红肿,嘴唇翕动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背上的痛感还在加剧,扯得他五脏六腑生疼,这撕心裂肺般的痛,似要将他拉向无间地狱。 此时此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驰而过—— 若是此时不说,往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薛四不再犹豫,扯着郭杰的袖子哑声道:“老大,俺家祖上三代务农,俺其实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更不是什么秀才”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感觉胸口松快了,连带身上的痛感也跟着减轻了不少 “时疫、蝗灾、饥荒、蛊祸,俺们青州百姓太苦了……俺爹当时也是没办法,才想着将俺换到东村的猎户家里去,与他们家的小娃娃易子而食。计划是好的,可没想到俺……中途…逃了出去……是俺娘放俺跑的。俺逃出去后没多久,俺就听说俺的爹娘……都饿死了……” 他为谋生,贪心了一辈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对老大、兄弟们隐瞒。 毕竟他们,也是家人。 往日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暖光中,他好像又见到娘了。 “俺娘小时候对俺可好了!可那日,俺就那样跑掉了,也没让她吃上半块儿肉,俺真该死啊!” 说到激动处,薛四竟连声咳嗽起来,不断有血泡从他破碎的喉管中溢出,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身子也越来越冷。 也罢,生恩还完,该偿死债了。 他很快就要见到他娘了。 “你别说了……” 郭杰低垂着头,神情隐在早雾的细光里,教人瞧不真切。 薛四却是不听,见他双目赤红,眸中似有水光溢出,急切道:“老大!俺俺当年混入匪帮,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老大心善,收留了俺,俺却辜负……” “这我当然知道!” 郭杰粗暴地打断他,两只大掌死命按在他血流不止的胸口处,语调暴烈中带着颤抖—— “你个呆货!哪儿有人将司马相如和司马迁说成一对儿的!他俩不仅都是男的,司马迁死的时候,人司马相如还没出生呢!!” 薛四巨震,“老大你……”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昔日的兄弟们,“你们都……” 其中一人哽了哽,悲悯道:“薛傻子,司马相如的夫人……是卓文君啊。” 另一人接着道:“还有香山居士的那首诗,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不是‘争馒头’,这都能记错,薛四你啊,大概是真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跟着点头附和。 薛四闻言眼眶一热,眸中泪水奔泄而出。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样也好,似我这般躲在寨子里混吃混喝的骗子,死了便死了兄弟们便不要觉得惋惋惜了” 匪帮不养闲人,这是老大立帮之初所定下的规矩。匪帮又缺文化人,他当年便是凭着所谓“秀才”的身份才在寨子里有了立足之地。 原来,兄弟们都知道。 在那个粮资匮乏的年代,他们得知真相后不仅没赶他走,反还愿意纵着他胡说八道,留他一口饭。 此恩,他薛四,永生难报! 意识混沌间,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 “薛四,你可别死啊……” 老大似乎也跟着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很小,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离他越来越远。 随着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被排空,他忽觉五感尽失,身体也越来越轻。 他好像……再也无法作出回应了。 霎时,一轮赤亮的金乌缓缓升起,融融金辉沿着宫殿的琉璃瓦倾洒而下,落在众人的衣衫上,和煦而柔软。 他终究没能捱过寂静的长夜,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赤光下,郭杰俯身趴在薛四冰冷的躯体上,肩背抖动不止。周皓卿突然走到他身后,眉宇微垂,嘴角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度。 他沉默地盯着眼前这位破了他最后一道防线的男人,鹰眸中涌动着疯狂。 “我说过了,你会后悔的。” 此言一出,郭杰拔刀暴起,刀尖直指周皓卿,却很快被他反手制住,三两下夺过刀柄,将开刃的那一侧反抵到了郭杰的颈侧。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横掼而来,三两下将周皓卿连人带刀掀翻在地。 盛光下,天子牵着朱袍女官的手缓缓踱到他跟前,玉容出众,气质华然,神情间却满是不屑。 “多年过去,武功还是没点儿长进,废物一个。” 他凝视着卧倒在地的乱臣贼子,狐眸微凝,满眼都是嘲讽。 “如此德不配位,当初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朕就不该让你来坐。” 周皓卿大怒,“你……” 他平生最恨别人拿他的武学造诣说事儿,那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然而,天子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只一个劲儿地逮着他痛处戳。 “说什么‘你会后悔’,大话罢了。你方才之所以刺向郭杰,仅仅只是因为知道在朕这儿讨不着好,才退而求其次罢了!若非薛四主动撞上那刀口,你怕是连只蚂蚁都砍不死罢。” 周皓卿听到这儿简直忍无可忍,偏偏又无从反驳,毕竟天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震怒之下,不由牙关紧咬,就连握着绣春刀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黎靖北却不管这许多—— “你的仇人是朕,你既清楚郭杰所行皆为朕授意,你去寻他的仇做什么?除非……” 他眯眸笑了笑,狡黠而森寒,“你是觉着刺杀天子无望,想强行挽尊?” 此言一出,周皓卿却似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就势往地上一坐,似乎不打算挣扎了。 太过骄矜的人,看似刚强,实则脆如薄纸,然而过于天堑的距离,往往会让奋斗者丧失了向上的信心。 这便是黎靖北的目的。 很快,孙少衡和裴序便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为其戴上锁铐,等候天子发落。 饶是如此,那逆贼依旧不忘反唇相讥,“陛下不也是梁人所生么?” 周皓卿被人强硬地按在地上,眸光向上,见君王利落地收起长枪,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眸中浮起嘲讽的笑。 “差点儿忘了,陛下、我、我大哥周诚、乃至我那幼妹周惠皆承自梁人的血脉,然而有些事儿……”他摇了摇头,复又看向自己的手,“还真是不公平呢” 言讫,他转向黎珀,犀利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郡王殿下,你可知我今日所为,是为了谁?” 这话原本存了挑拨之意,黎珀却不以为意,甚至连个眼神儿 都没往他那边看,只随意地掏了掏耳朵。 “你自己呗,还能有谁?” 周皓卿的话他不是听不懂,可他对皇位无甚兴趣。 他的自由是母妃自毁名声替他挣来的,谁也夺不走。 一旁的唐璎低垂着头,兀自盘算着眼前这番乱局。电光火石间,忽而眸光一闪,猛然想起齐夫人之前的话,抬头问周皓卿—— “齐大人七七那日,齐府门口的那壶杏花酿可是老师摆的?以及……” 她舔了舔唇,凝眉续道:“你的老师究竟是谁?” 依照齐夫人所述,每月月中,齐向安与周皓卿、傅君三人皆会在议事堂举行密谈。而簪花宴,也就是七月廿前后,齐葛氏曾目睹过那位被他丈夫称作“老师”的人去过齐府。 根据之前的推测,“老师”此人或于齐向安有大恩,却不一定见过周皓卿和傅君二人。更何况据她所查,除私塾的启蒙老师外,周皓卿从未拜入过任何人门下,就连武学的夫子,也是几月一换,明面儿上的老师自是没有的。 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她以“有人去齐府祭奠”为饵诈了周皓卿一番,从周皓卿当时的神情来看,无论是利是害,他与那送酒之人关系匪浅。 唐璎在赌,她赌周皓卿认得那位“老师”。 果然,听到“老师”二字,周皓卿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精彩。 熹光中,男子的瞳孔略显狰狞,却又透着某种汹涌的狠意,隐在晨光之下,自成一翳。 “是,齐大人七七那日,老师的确去齐府送过酒,至于我的老师是谁……” 周皓卿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告诉你又如何,能给我一个留全尸的机会么?” 他忽然大笑几声,复又仰面看向一旁的君王,沉寒的鹰眸中蓄满了贪婪,“当然,圣上若能许我宰辅之位,某尚可考虑一二。” 说罢也不等黎靖北回答,身子就势往前一倾,将他的脖子压到了那把竖插在薛四肋间的绣春刀上,上下滑动片刻,任由锋利的刀刃刺破自己的喉管,染上自己的鲜血。 “你——” “逆贼!” 孙少衡和裴序阻止不及,如注的鲜血从男人的喉间喷涌而出,流到南阳宫外殿的丹陛上,一路蜿蜒向下,将光洁的汉白玉阶刷得殷红。 周皓卿无力地瘫倒在地,不顾喉间飞溅的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握住了刺破自己喉管的绣春刀,眸中闪过不舍。 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这是他官途的至高点,却也是他人生的终点。 真可惜,他原以为自己今夜过后还能走得更远,如今看来,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匕首、鸩酒、白绫,古来君王对罪臣的制裁不过这老三样儿,与其引颈受戮,不若让这把伴了他数十年的老友结束自己的生命。 孙少衡,裴序,甚至那个郭杰!曾几何时,他们哪个不是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蝼蚁,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他?! 他是天生要当宰辅的人,绝不容许自己死在那些庸吏手里!! 松枝摆动,送走了冬日里最后一缕烈风。狂风袭卷过后,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将变得僵冷。 短短几息后,那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然而,这一切却并未结束。 金乌初升时,张己跑了过来,他步履矫捷,头上却挂满了汗,两条疾走的腿被晨光拉得斜长。 张己素来镇定,唐璎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的一面,不由心里一咯噔。 她尚未来得及问清来意,却听他道—— “陛下!冯夫人……殁了!” 唐璎大震,眼眶变得瞬间通红,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抓着他的袖袍反复确认:“你说谁?冯……冯高氏?” 张己看了君王一眼,默然挪开衣袖,抱拳跪地道—— “回大人,正是。” 黎靖北对此亦感意外,眸光变凛,强忍着怒火镇定道:“凶犯可找到?” 听言,张己瞳孔微颤,嘴唇不断翕动着,似是在犹豫着如何开口。 黎靖北见不得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眸色陡然间变得更加凌厉。 “磨蹭什么?!说!” 张己闻言“咚”一声跪进了雪地里,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 “禀陛下,凶犯已被臣等羁押,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闭眼如实道:“内阁首辅钟大人。”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此祸不除,后患无穷…… 寅时二刻,钟谧起了身,正被小厮伺候着洗漱,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紧促的敲门声。 “大人……有您的信……” 是家仆李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迟疑。 李伯在钟府效忠二十余年,为人稳重,举事张弛有度,他鲜少听到李伯这般凝重的声音,不由心下一沉。 “出去说。” 钟谧看了眼睡得正沉的妻,眼眸微阖,轻轻掩上门,随李伯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他却并未入内,只沉默地望了眼地上的积雪,淡淡道:“信给我罢。” 李伯应声呈上,一抬头,却见大人常服下仅穿了件棉质中衣,瞧着甚是单薄。 此刻廊檐外还飘着雪,夜风煞是寒凉,他方欲喊人过来烧炭,却见大人已然在寒风中读完了信,神色瞧着有些反常。 “李伯,去取身儿氅衣,再备辆马车,稍后随我入宫!” 说罢,又强调了一声,“要快!!” 李伯一愣,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着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下了。 一路上,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方才瞥见信函内侧的署名时他便有些不安,那人早已隐退,为何还会给大人写信? 如今再观大人的神情,应当是真出了事儿…… 他琢磨不透,然而这些事儿也不是他这奴仆该想的,再是心忧,也只能摇摇头,听令办事儿去了。 另一头,钟谧则心急如焚。寒夜中,朔风急急拍打而来,他却不觉寒冷,背后反有汗水滴落,浸湿了长衫。 紧握的右拳下,信纸的一角早已被捏皱。 李伯走后,他在门槛处伫立片刻,仍是迈进了书房,随后燃起火折,将信封置于火焰顶端。 纸张触及焰火的瞬间,他神色微顿,只一瞬,忽而改了主意,随手将火折往窗外一扔,取来一只玉匣,将信纸放入,随后拧紧锁扣,在李伯到来之前藏进了书房里侧的斗柜里。 二月末,冬日已经走到了尾声,寒意却依旧侵骨。 官道上积雪厚重,湿滑难行,若欲外出,乘轿、徒步皆不可取,唯余马车可走。 钟谧乃内阁首辅,因先前辅佐太子有功,又位列四儒之一,向来以帝师自居。广安帝登基后,他便将府邸迁去了皇城内,随后又新修了一所宅院。新的居所环境清幽,出行便捷,往来皆贵,离宫门也近,乘车不出一刻钟 便到了。 寅时四刻,宵禁仍未解除,皇城内也不例外。 夜色昏黑,街道上渺无人烟,万籁俱寂,乍看并无可疑之处,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钟谧下了马车,几乎立刻就察觉出皇宫的异样—— 承安门被人用铳炮类的物什破开了一个大洞,厚重的铁锈陷进地里,尘雾纷飞中,透着荒诞的残破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废墟残骸旁,值守的羽林卫早已不见踪影。 皇宫远离府宅民舍,爆破声或不可达,可宫内值守的侍卫呢? 自金吾卫内部出了细作,圣上将上十二卫的亲兵全都换成了三大营的人。宫防一事,由三千营,五军营,以及神机营的人共同负责。今夜本该是五军营的卫兵当差,承安门闹出炸门那般大的动静,他们人呢?莫非都聋了? 眼下形势太过诡异,钟谧的神色也愈发焦急,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几声乱响,窸窸窣窣的,听得人牙疼不已。 行走间,不妨脚下一个趔趄,即将跌倒时,一双熟悉的手将他托了起来。 望着寒夜下的男人,钟谧简直难以置信,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你……你怎会在此处?” 宫灯下的面孔有些模糊,钟谧却不觉陌生。来人并非别人,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吏部尚书林岁。 暗夜里,林岁微垂着头,眼皮半耷,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凝重,嗓音听起来十分干哑。 “寅时,学生接到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他舔了舔唇,容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匆匆赶了过来。” 他的神情带着遮掩,语焉不详,钟谧望着他,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睛。 “哦?什么样儿的密信?” 此言一出,林岁顿了顿,再启唇时,声音罕见的有些哽咽。 “陛下有难,还有舍弟他……他要……” 说起林建,他突然眸露慌色,声音也越来越低,看向钟谧的眼神带上了祈求—— “他要谋反!” 钟谧闻言猛地一震,“你说什……” 他忽觉浑身发冷,然而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帝,也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后拍了拍林岁的肩膀。 “但你还是来了,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人。” 望着眼前这位年过不惑的学生,钟谧眼中浮起了欣慰与骄傲。 按《咸南律》,犯夜禁是要受笞的,而林岁却先是在得知君主有难的情况下孤身犯险,只身勇闯宫禁,后又将弟弟的异心悉数告知。如此大义灭亲之举,其忠心不言而喻。 钟谧为师端肃,教导学生常以鞭笞为主,鲜少称赞人。然而,这难得的赞美林岁却无心回味,前方的道路上充满了未知,他早已无暇他顾。 望着茫茫暗夜,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脑袋嗡嗡的,似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局势。 宫灯下,恩师慈和地望着他,嘴角带笑,眸中蓄满了温情与鼓励。 他清楚恩师要的是什么,且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了退路,于是…… “学生年少时,家中十分寒苦,承蒙恩师提携才有幸入读国子监,而后考取功名,一路青云……” 雪地里,他屈膝缓缓跪下,双手交叉在头顶,垂眸道:“微时之恩,学生没齿难忘!老师的心在何处,学生便愿为谁肝脑涂地!” 林岁为人稳健,刻板守旧,官居高位后,还隐隐生出了几分傲气。他此刻这般低眉垂首的模样,钟谧也是头一回见。 “地上凉,快起来罢!” 他心中感动,佝偻着身子将自己的学生扶起,顿了顿,又皱着眉补充道:“此言不妥,往后不许再说为谁肝脑涂地的话了。切记,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你只能为天子肝脑涂地!” 林岁知道老师是为自己好,遂也顺从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随后,二人越过残破的废墟,迎着冷风穿梭在漆黑的甬道内,一左一右,寂静无声。 走着走着,林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旁的钟谧。 “老师呢?您今夜为何会入宫?” 钟谧闻言脚步一顿,神情微动,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偶然间接到急报,有人……”他舔了舔唇角,“要逼宫。” 林岁颔首,却并未继续追问,钟谧便也没再细说,两人相伴走在宫道上,默契地不发一言。 半晌,钟谧突然道:“稍后随我去见陛下吧。” 林岁点点头,很快应了声“是。” 然而,两人还没走几步,林岁便停了下来。他擦了擦眼睛,指着不远处的一级汉白玉阶颤声道:“老师……那儿……那儿似乎躺了个人!” 他的声音惊疑不定,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也无怪乎他这般恐慌,只眼下的景象着实诡异。 惶惶夜色下,一名浑身是血的老媪蜷躺在台阶上,气息微弱,形状可怖,不断有鲜血从她细弱的喉管中涌出,染红了她的棉衫。乍一看,煞是骇人。 “下官过去看看。” 林岁壮着胆子走近,老媪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只须臾,他便惊呼出声—— “这是冯高氏!” 钟谧闻言大震,三两步走上前,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细看,林岁便又在附近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 “老师您看!” 钟谧闻声望去,只一瞬,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那死去的男人似乎上了年纪,须发泛白,皮肤黑皱,身材却十分健硕,双目圆睁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不仅如此,那人身侧还躺着几名深衣男子,看模样,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这人是……孔玄。” 见学生面露疑惑,钟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孔玄便是当年那位莫指挥使的亲信,亦是杀害冯司正的凶手。” 林岁或许不认得此人,可他钟谧再熟悉不过。 昔年,冯龄的死闹得满朝风雨,凶犯孔玄的大名更是人尽皆知。他乃三朝元老,年少时在三司历练,曾跟随各部堂官们审理过此人,是以对这张脸印象深刻。 冯龄死后,孔玄自缢于家中,尸体是刑部的人收走的,至于事实如何,他也不得而知,然冯高氏敲登闻鼓的举动无疑证实了一点——孔玄没死。 可没死的孔玄没理由会突然死承安门附近,除非…… 钟谧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将目光调向不远处的老媪,问林岁:“你可知陛下今夜为何突然召她进宫?” 林岁想了想,垂眸如实道:“学生不知。” 钟谧不再多言,垂眸扫了眼“孔玄”身侧的几名深衣男子,眸光再次暗淡下来。 “这些人虽非天子亲卫,却也是羽林卫一手培养起来的能人,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可现如今,他们却被利刃穿喉而亡,无一幸存……” 此言一出,林岁似也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僵,“您是说” 钟谧颔首。 眼下的形式很明显—— 天子将孔玄和冯高氏半夜召进宫显然是存了灭口的打算——孔玄活着的秘密若是被人坐实,昔日太祖皇帝包庇凶犯的丑闻将再次被起底,皇室信誉岌岌可危。 然而灭口的过程中,冯高氏和孔玄不知何故竟逃了出来,一路跑到了承安门附近,而那些深衣男子便是被天子派来围剿二人的……至于他们为何会被杀,那便只有天子知道了…… 今夜的气氛委实诡异,若非为了掩人耳目,偌大的承安门也不会无人值守,就连禁军都被撤得不剩几个了。 宫内的甬道如此安静,显然是为了某场“暗事”做准备。 想清前因后果,林岁一顿,忽觉喉咙有些发痒。 “那冯高氏乃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是谓忠臣遗孀,若是让她这般浑身是血地走出宫去,恐遭人非议啊……” 宫阶上的老妇早已奄奄一息,若是置之不理,她必死无疑,可若施以援手,便是对皇室的背叛。 望着虚弱的老媪,林岁终究有些不忍,微微别开眼,轻声催促钟谧,“老师,我们还是走吧。” 说罢便兀自朝南阳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然而… … “等等——” 还没走几步,钟谧便叫住了他,苍老嗓音在寒夜里沉凉无比,如瘆人的魑魅。 “此祸不除,后患无穷!” 林岁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猛地一回头,不妨撞进师长阴鸷的瞳孔中,惊骇之下,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 “老师三思啊!” 钟谧却是不听,三两步追上前来,眸光凌厉,充满了压迫感,一如从前那个严师。 “林尚书,你起来。” 他叫了他的官称,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情淡漠,声音却冷静得出奇。 “女官一事,你且由着陛下去吧……” 林岁微顿,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钟谧却摇着头打断他,“令弟谋反一事,我会想办法为你和林府开脱,你的官儿也不必辞,但我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儿。” 林岁一愣,“什……什么事儿?” “往后万不可忤逆陛下。” 钟谧望着他,眸中蓄满了柔意,“你……做得到么?” 似乎明白了老师的决心,一滴眼泪自林岁的眼角流出,须臾,竟连声音都变得哽咽,“老师我……” “——快走!不要回头!” 不待他说完,钟谧便一把将他推去了承安门外的方向。 目送学生走远后,钟谧再次折返到宫阶前,抬手搭上了老媪细瘦的脖颈。手下的肌肤褶皱而冰凉,刺得他掌心微微有些疼。 他默念了一声“对不住”,随后加大了抓力。 指尖力道收紧的同时,老媪喉中发出“喀喀”几声异响。只须臾,她眸中的微光逐渐涣散,随后彻底消失。 钟谧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却又很快回过神来,黑沉的瞳孔中闪过几分狠戾。 “对陛下有威胁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章寒英,你真是好算…… “——是你杀了冯高氏?” 晨光下,君王刀削般的面容在凛风中显得格外凌厉,眸中隐有妖光闪动,就连眼尾那颗动人心魄的红痣都透着咄咄逼人的势头。 天子安然无恙,钟谧暗自松了口气。他不敢直视天颜,膝盖一弯便跪了下来。 “回陛下,正是。” 君王不再看他,目光在冯高氏的尸体上微一停顿,随后又从黎珀、郭杰、周长金、孙少衡、裴序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张己身上。 “你为何说人是钟卿杀的?” 张己显得有些迟疑,他觑了钟谧一眼,正色道:“是……阁老自己说的。” 钟谧低垂着脑袋,闻言并未否认。 一刻钟前,周皓卿逼宫失利,持绣春刀自刎于南阳宫,随后张己便带来了冯高氏的死讯,并禀明君王,其为内阁首辅钟谧所害。 黎靖北听后大为光火,立刻携了唐璎赶往承安门,末了果真于殿前的宫阶上见到了死去的冯高氏。 而冯高氏的尸体旁,似还躺着一名布衣男子,看模样,似乎死了也有一阵儿了。 不远处,十数名深衣男子的尸体跃然眼前,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派去护送冯高氏和孔青出宫的卫兵。 唐璎蹲下身,轻轻为冯高氏阖上眼,随后又将目光调向跪在地上的老人,眸中满是愤懑与不解。 钟谧……他为何会……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杀害冯高氏的人会是钟谧,他明明对天子那般忠诚,又怎会…… 事实或许并非眼前所见这般简单,今夜的局,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背后操纵。 唐璎咬了咬牙,默默攥紧了拳。 敌人在暗处,为防打草惊蛇,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一旁的孔青,而是将目光聚集在冯高氏身上,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男人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无形的鼓励,驱散了寒夜的凉,暖和了她心间渐渐浮起的冷意。 唐璎明白,事到如今,黎靖北必然比她更不好受,遂微微转身,将自己的葱指覆了上去,随后起身,借着衣袖的遮挡,暗自与他十指交握。 残血染红了宫墙,雾蒙蒙的灯辉下,承安门的大殿前堆满了断木瓦砾,宫阶不远处横陈着十数具尸体,乍看煞是诡异。 黎靖北扫了眼满地的死尸,眸中划过了然,却并未当众责难,而是垂眸看向钟谧。 “你说冯高氏为你所害……”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向钟谧那双堆满老茧的手,沉声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的?” 钟谧似是早有准备,低眸对答如流,“回陛下,用手掐死的。” 黎靖北又问:“冯高氏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她?” 钟谧微愣,为君王的明知故问。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抬起头,对乌纱帽上方的男人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 “夜太黑,臣未能瞧清对方的模样,误以为是刺客,意图对陛下不利,便抢先一步将人杀了。” 此言荒诞至极,黎靖北对此不置可否。就在此时,一道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敢问钟大人,您今夜为何进宫?” 女子的声音十分耳熟,钟谧微微侧过头,见是唐璎,瞬间转变了态度,眸中划过一丝轻视,低头并不答话。 黎靖北却道:“钟谧,你知法犯法,如今已是阶下囚,按理应该即刻送去三司接受审讯。章御史身为都察院副都御史,自是有参奏你的权力。” 君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调漠然,“怎么,她的话你没听见?” 钟谧虽心有不甘,但天子都发了话,他只能如实回道—— “寅时二刻,臣接到一封密信。据信中所述,陛下恐于今夜有难,臣不敢耽误,叫上车夫便匆匆赶了过来。” 这倒令唐璎有些费解—— 这位老臣半夜独闯宫禁,且未带卫兵,是想以一己之躯救君王于水火? 还有,那封所谓的“密信”,倘若钟谧所说为真,那么似他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又有谁能叫得动呢? 思索片刻,唐璎眸光微闪,忽然讽笑道:“首辅大人的说辞未免过于牵强,您说您是得了信赶来的,那么信呢?信在何处?” 此言一出,钟谧大怒。 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质疑他的出身,他的才华,甚至他的品行,却绝不能质疑他对君主的忠心! “信在钟府,陛下若是想看我自会令人去取!用不着章大人在这儿挑拨离间!” 钟谧是偏板正的长相,发怒时浓眉紧拧,面色黑沉,瞧着颇有些骇人。 唐璎却不为所动,滴溜着鹿眸继续挑衅道:“即使有,大人又该如何保证那信不是您自己伪造的?” “信口雌黄!” 钟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而看向头顶上方的君主。 “陛下明鉴!臣确是收到密信后才入宫的 ,不仅臣,就连臣的学生也” 说到此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了唐璎一眼,又突然顿住了。 “学生?” 唐璎似乎抓住了什么,忽而莞尔一笑,看似柔和,却隐藏刀锋。 说起钟谧的学生,她便想到了去年簪花宴的座次。 按照以往的惯例,学生都是藏在老师身后入座的,彼时的她还在书院进学,席位自然排在陆讳后侧。 至于钟谧身后坐着的学生……似乎……有两个? 巧了,那两人她都认识,还都不怎么瞧得上她。 从过往的思绪中回来,唐璎微微垂首,再次笑看向钟谧,“若说收到信的是两个人,那么与大人一同进宫的,至少还有一人。” 钟谧闻言脸色骤暗,却也不多做辩解,只一个劲儿地朝天子磕头。 “臣知罪!求陛下责罚!!” 黎靖北怒极,双臂交叉而立,眸中聚满了风暴,并未阻止他磕头的动作。 “钟谧,你真令朕失望!” 君王背过身,侧容冷峻,赤红的血痣隐在暗夜里,狐眸中似有隐伤浮现,令人无端感到悲切。 “钟阁老啊,纵然朕师承刘太傅,可你却是伴朕时日最长的那个,你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朕对你的崇敬之心,也从来都不比对他的少……” 钟谧闻言猛地抬头,瞳孔晶亮,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忍了忍,才掩面哽咽道:“陛下……” 然而,还未等他开始感慨,黎靖北突然话锋一转,厉声打断了他—— “可朕恨呐!朕恨你自以为是的愚忠!恨你自诩赤诚,却只瞧得见天子明面儿上的杀伐果决,以致忽略了朕骨子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想要的又是什么!” 钟谧闻言一怔,眸中晶光顷刻熄灭,望着诸臣们神色各异的面庞,他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 难道……他错了?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君王却并未回应他,晨风中,一双深邃的狐眸煞是犀利,目光越过宫墙和皇城,仿佛在远眺建安城的市井街道,田间屋舍,人间烟火。 那里,住着供养着他的子民们,藏着他竭尽一生也要去守护的东西。 广安广安,便是取自杜子美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所谓忠君爱国,忠的是君主,爱的是天下。 可惜,这位追随了他十数年的老臣不懂。 黎靖北望着深红的宫墙,胸中陡然升起一阵怅然。 “潜邸时,你不顾朕的意愿,联合朕的幕僚,几番上书东宫力求废除太子妃,靖王恭王趁虚而入,令朕无端陷入内忧外患之中……而今冯高氏心结已了,莫同冤屈将洗,你又在关键时刻毁朕心血……” 他望向地上的老臣,眼见他双膝开始颤抖,肩背开始垮塌,却依旧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宫墙之下,君王的质问声响彻云霄—— “汝之所为,究竟是忠,还是奸?!” 钟谧闻言呼吸猛窒,震惊之下,就连唇舌都开始颤抖。 然而,真正令他在意的却并非君王口中的那些寒心话,而是…… “敢问陛下,莫同冤屈将洗是何意?” 钟谧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莫非皇帝今夜将冯高氏和孔玄召进宫,不是为了灭口? 若是如此,值守的羽林卫又去了何处?逼宫的林建呢?今夜莫非还有别的变数? 一连串的疑问闪过脑海,钟谧一时厘不清,只能焦急地望向黎靖北。 可君王却似乎还有别的考虑,并不打算在此回答他。 “钟大人,你自朕潜邸起便跟随着朕。朕登基以后,你一路踏入内阁,获封首辅,隐为尚书令。多年来,你尽心辅佐,殚精竭虑,一秉虔诚,朕从未怀疑过你的用心,然而…” 说到此处,他俊俏的面容陡然变得凌厉—— “大权独揽时,你得鱼忘筌,一心只想着如何钻营,如何对朕、对朝中不同的声音施以掣肘,至于家国社稷,于你而言不过弄权的筹码!” “朕与你,早已不是一路人。” 这些话对一位自诩忠心的老臣来说无异于被一把锐器反复捅刺着胸口,刀刀见血。 钟谧心如死灰,然而自己抉的主,就算是死也要护着。眼下早朝将至,冯高氏遇害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 他不再多想,当即以头抢地,将错就错道:“臣误杀忠臣遗孀,有碍社稷,悔不当初,请陛下责罚!” 然而,如此真情的自白却并未换来君王的笑颜。 黎靖北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吩咐旁侧的孙少衡,“押去大理寺牢房。” 顷刻,又附耳小声道:“莫用刑。” “是。”孙少衡领命而去。 钟谧被锦衣卫带走时,承安门的残壁恰巧被人撞开。 厚重的声响过后,一个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跃然眼前。 男子眸光寒凉,神情凛冽,独身跨坐在骏马上,面容隐在将明未明的雪色里,教人看不真切。 他的背后,列满了一排排身披铁甲的吏目。 宫门打开的瞬间,马背上的男子微微一滞,猎鹰似的寒眸越过君王,直勾勾地扫向雪地上的赤衣女子,面色沉凝,合欢的凉意透彻心扉。 “章寒英,你真是好算计。” 他的声音饱含愤怒,凛冽的大雪也盖不住他周身的寒意,冰锐的眼眸似要将人刺穿。 黎靖北俊眉微拧,不解地望向身侧的女子。 唐璎轻轻摸了摸鼻子,瞧着似乎有些心虚。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鹿眸微转,随即朗笑着朝马背上的男子伸手作揖。 “见过姚副宪。”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姚大人,我们两清了…… 宫殿前的玉阶上,天子一身金绣五爪龙袍垂首而立。见了他,门外的吏目们皆露惊讶。 此时离上朝尚不足一个时辰,皇帝理应在南阳宫被人伺候着洗漱,之后再前往太和殿主持朝政。而原该待在寝宫的天子,何故会出现在承安门附近? 今夜的变数,恐怕并不简单。 气氛一下变得沉肃,吏目们犹自不安着,其中一人率先下马,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屈膝跪下。 “臣邱如松,参见陛下!” 他这一动作,其余吏目纷纷反应过来,而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去。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行礼声过后,那邱如松似是怕天子不记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臣邱如松,乃五城兵马司指挥。”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也就是那群吏目的长官,至于他为何会带人夜闯宫禁 黎靖北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瞟了一眼,颔首淡淡道:“免礼罢,朕认得你。” 言讫,又垂眸示意宫墙外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你们也都起来。” 朝中重臣甚多,邱如松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小小的指挥竟会被天子记得,不由喜上眉梢,朗声吩咐身后的吏目—— “陛下发话了,尔等还不速速起来!” “是!” 吏目们兀自惶恐着,黎靖北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他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漆黑的甲胄,落到队列后方那个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身上,狐眸微凛,声线陡然变得沉寒—— “天色尚未拂晓,副宪此时携兵进宫,所图为何?” 夜闯宫禁已是重罪,更何况,右都御史手上并无兵权。 五城兵马司负责缉捕、疏渠、防火、以及维护都城治安等职务,至于皇宫内的安防,则由上十二卫负责。不论是所谓“防火”还是“宫内安防”,俱不在都察院的管辖范围之内。然而这群人当中,谁的官阶最大一目了然。 很显然,今日压着邱如松出兵的人只会是姚半雪,而他今日若是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必然是要掉脑袋的。 面对君王的质问,副宪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眉梢眼角微微有些疲态。 他不紧不慢地从唐璎身上收回目光,郑重地向君王行了个揖礼,垂眸道 :“回陛下,都察院今夜接到急报,言南阳宫走水,需要支援。臣心忧陛下安危,遂带了邱指挥前来扑救。” 他说完,黎靖北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邱如松,却见对方面色如常,对姚半雪的这番说辞似乎并无异议。 诚然宫内的安防本应由上十二卫负责,然而由于锦衣卫、龙骧卫、以及金吾卫内部接二连三出现变故,故上十二卫早在天子离京前便被调离了宫中。今夜值守的,仅有神机营一营的兵,若遇走水,他们兵微将寡,火起时恐扑救不及,是以姚半雪让邱如松带兵来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走水?” 君王狐眸微眯,眸中似有精光乍现,“副宪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姚半雪依旧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都察院内部。”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璎一眼,语带讥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心忧陛下安危,此举实属无奈。” 黎靖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女子目光微闪,一脸心虚的模样,瞬间了悟,眼尾浮起一抹笑。 “原来如此,副宪有心了。” 姚半雪并未多言,只折袖作揖,随后下马走到唐璎身侧,以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章大人好本事,竟将本官耍得团团转。” 唐璎敛眸,只作不解,“下官愚钝,不知大人在说些什么。” 姚半雪冷哼一声,随后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章寒英。” 依旧是沉冷的声线,却无端透着疏离。 “几月不见,你变化挺大。” 何止是变化大,眼前的女子简直快叫他认不出来了。 犹记宫变前夕,她满身泥泞地跑去他的值房,泣诉着她阿姊以往的罪行,以及自己内心的挣扎,既是送信又是还剑的,临走前还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态,说什么“要回家”,害得他也跟着失了神。 回家,回家,忠渝侯府早已被抄,如今的府宅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空壳子,她哪儿有家可回? 心忧之下,他让自己的下属跟了过去。夜禁前,下属回来告诉他,章大人进了宫,他这才明白她的目的。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位高位上的九五至尊。 她在赌,赌他对她的情深,哪怕以身为饵,哪怕让自己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诚然,唐璎对崔夫人的情谊不假,她的那些惶急、失措、挣扎、无助皆出自内心,可焦急之余,她竟能将自己的情绪外化,巧妙利用他对她的关心来给他设套,诱他赴险。 可恨!当真是可恨!! 然而更可恨的是,当他听到她入宫的消息后,竟一刻也未曾犹豫,套上氅衣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五城兵马司。 他清楚她的计谋,却也甘愿陷入这张网中。 右都御史权柄煊赫,却唯独没有兵权,他调不动兵,遂只能谎称宫内走水,以副宪的身份压迫邱如松即刻带人驰援。他的话,邱如松自是不敢质疑。 至于今夜的宫变,他亦早有预料。 老师在世时就曾跟他提过,天子在莳秋楼遇刺一事实属异常,至于“反向障眼法”,更是他亲自察觉出来的。此外,今夜福安郡王、郭杰、孙少衡、裴序、林氏兄弟,以及远宁伯的两位公子皆未归府,会发生些什么便很明显了。 天子敏慧,向来烛照数计,算无遗策,今夜的变数,他想必早有部署,姚半雪原本不欲掺和,可他不敢拿唐璎的性命来作赌。 不知从何时起,晨曦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阴风阵阵。 副宪大人独立于寒风中,眸色冷凝,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面容镇定,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须臾,他走近女子,寒眸微凛,居高临下道:“崔夫人的案件尚在审理之中,你这般算计于我,就不怕我挟私报复?” 姚半雪身材高大,足比唐璎高了一个头。凉风一吹,唐璎的鼻息间顿时盈满了男人脖颈处合欢的味道。 合欢本是清淡的甜香,可匀在姚半雪瓷白的脖颈上,却无端染上了几分冷肃的侵略感,透着无声的愤怒。 饶是如此,女子却是无畏。 她微微昂起头,直视着眼前的男人,鹿眸在凛风中透着炯烈,“昨夜在都察院,大人不是让我信你吗?我……” 姚半雪闻言却是嗤笑,“你莫同我扯这些。” 话被打断,唐璎并不着恼,只定定地望着他,语调坚定,“崔夫人一案,我信三司,也信大人会秉公处理。” 女子言辞恳切,姚半雪却不为所动,只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晨雾,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讽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他人。 “当真是有情者贱,无情者贵。” 须臾,他垂下头,缓缓凑近女子的耳畔,咬牙切齿道:“章寒英,你不过是仗着我对你有情轻贱我罢了!” 男人的声音很轻,却无端让人心凛,平淡的语调中蓄满了屈辱,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他的嗓音分明是漠然的,可那荒寂的寒眸中所透出的眼神却刺得人心凉。 唐璎微讶,轻贱……他为何要这样说自己?难道…… 只一瞬,她便别开了头。 晨风中,一男一女就这样相对僵立着,久久未动,垂首无言。 气氛本是尴尬的,但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两人虽未肌肤相触,却煞是亲昵。 姚半雪低头时,恰逢风起,他的朱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女子右鬓的发梢。湿雾的氤氲下,还有几根青丝黏在男人的优美的唇峰上打转,略显暧昧。 僵持的二人皆未察觉出异常,一旁的君王却是眉头紧皱,拉住唐璎的手便往后带,顺势将她藏到了自己身后。 “早朝快开始了,为免误事,副宪不若去换身儿衣服,提前去保和殿候着吧。” 黎靖北望了眼将明的天色,又转头看向姚半雪因奔走而凌乱的内衫,如是说道。 君王的这番话说得有些奇怪,姚半雪原本就是穿着官袍而来的,只是被藏在了大氅之下,实则无需更换,上朝前卸掉大氅即可。然而,他却并未出声反驳,只深深地看了君王一眼,随即往后撤开半步,垂眸应了声“是”。 须臾,他又将目光调向面前的女子,微微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微一颔首便离开了。 晨雾下,男人走得很急,步履中带着怒意,似是不愿再看身后的女子一眼。 唐璎忽觉胸口一空,尚未来得及思考,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 “情无贵贱,所谓好与坏,不过是人心所幻化出来的相罢了。” 此言一出,姚半雪脚步微顿,逐渐放慢了步伐。 他的身后,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姚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寒英所相信的,是群贤毕集、人才辈出的颖川姚氏;是青州时疫中,那个敢于为百姓以身试毒,肝脑涂地的知县大人;更是蛊害遍地,群盗蜂起时,那个一马当先,勇闯匪窝同下官一同营救秦知州的副都御史” 熹光微露,明暗交接之时,女子的声音裹着寒风,携着晨光,就这样大剌剌地闯进独行人的心里,透着沁人心脾的清亮之意—— “如此,姚大人还觉得自己轻贱么?” 姚半雪没有回头,背部的起伏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清风疗愈时,女子突然话锋一转—— “至于我为何让您以身犯险,大人该好好想想落花别庄一事。” 听她说起落花别庄,姚半雪立刻会意,眸色瞬间转暗:“所以你是在报复我么?” “非也,您心系曹大人,亦如下官心系陛下。如此,便不算相负。”唐璎垂眸,端的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姚大人,我们两清了。” 望着渐盛的金乌,姚半雪的四肢突然浮现一阵无力感。 她说得可真轻松啊。 两清?如何清? 章寒英为人和善,秉性清直,自初遇那日起,他对她从来都是算无遗策,胜券在握。他太过自信,以致忽略了她这些年来的成长,以及自己的……不坚定。 她身上的那股子韧劲,如罂粟般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这场男女对抗的博弈,终究是他一败涂地。 他自然明白唐璎所谓“落花别庄一事”,指的是他为了维护老师的身后名,利用易显对她的怀疑,将她当作诱饵引去别庄偷信一事。 那一回,确实是他利用了她。既如此,她今夜为他设下此局,他亦无话可说。 只是,心底总是有那么几分不甘的。 我利用过你,却也为你夜闯宫禁,以身犯险。明知你是故意的,可我还是来了。 你不必明白我的情深,我只求你能多记一分我的好,不要再说厌雪又畏火的话。 那样的话,很伤人。 我姚赤芒,纵使世故圆滑,却也能为你章寒英变得温暖,而你,却从未给过我机会。 湖心亭一别后,其实我也在改变,在妥协,可你从来都视而不见。 你对我,永远都是敬畏大过亲昵。你伤我也好,避我也罢,甚至诱我赴死也无妨,可你偏偏不该利用我对你的这份深情来剜我的心。 “——陛下。” 凛风催人醒,不知过了多久,姚半雪勉强找回了神思,垂眸泠然道:“冯高氏既死于宫闱之内,日后恐酿成大祸。贼人若是有备而来,势必会拿冯龄之死做文章。届时,您便是将阖宫上下悉数灭口也无济于事。” 为君主进言时,他本该双膝跪下,头颅低垂的。 可此时,他偏生不想回头。 “坊间他日若有流言传出,或于皇室不利,而下官愿效仿莫指挥使,为鱼为肉,任人责难。” 他这一生踽踽凉凉,避世绝俗,读的是圣贤书,往来者皆是鸿儒。终其一生,从未学过如何疼人。可今日他突然参透,真正的喜爱,大抵就是给心上人她想要的罢。 遥想当年香室一案,数十人殒命。他被人当街拦辇,砸石头,扔鸡蛋,横竖早已一身恶臭,未来倒也不怕再添上几项罪名。 老师尚能锦衣夜行,他为何不可?为了那个心怀明月的姑娘,纵使烂在青史里又何妨? 姑娘既向往平安,那他便替她守住她的平安。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娘子,我们结发吧。…… 副宪一身鼠灰大氅,迎着萧萧冷风,背对君王而立。 分明是不敬的姿态,言语间却足显恳切。 听言,君王脸上 非但未见动容,语气也依旧淡淡的。 “冯龄案乃太祖皇帝生前未竟之事,属皇室秘辛,朕劝姚大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说话时,他狐眸微凝,眸中若有流光盛出,红痣隐在晨雾里,教人看不真切。 为鱼为肉,任人苛责?黎靖北并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然而这样的忠诚,他宁可不要。 姚赤芒此人城府极深,且善于隐藏,若非雪帕一事,他恐怕永远也察觉不出这人对阿璎的心思。而今他既然知道了,便不会由着他替自己扛劫难,在阿璎面前逞英雄。 男人是奸滑的,墨修永的一只断腕尚能令阿璎自责至今,姚赤芒的这番牺牲又不知会为她增添多少负担。 往后余生,他不希望阿璎永远活在对他人的愧疚之中。 巍巍宫墙下,姚半雪久未回头,黎靖北也不曾怪罪。君臣在这一刻,有着难得的默契。 君王的拒绝很明确,姚半雪几乎立时就参透了他的想法,感佩之余,胸中难免升起一阵怅然。 圣意已决,他便不再多言,垂眸应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姚半雪走后,五城兵马司的吏目们皆有些不知所然,纷纷将目光投向邱如松。 邱如松顾及着火势,心中惶急,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抱拳提醒道:“陛下,南阳宫走水一事” 他话来没说完,便被康娄打断,“走什么水,邱大人难道还没看出来,自己被副宪当猴儿耍了吗?” 邱如松闻言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姚半雪离去的方向,试图寻找他远去的背影。然而雾色之下,只余瓦黛片片,枯枝点点,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他怔愣片刻,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神色莫测的帝王,眸光变得有些呆滞。 所以说……南阳宫里头压根儿就没走水?那姚大人算是谎报军情了? 带人擅闯宫禁可是死罪,且右都御史并无兵权。既如此,陛下为何不治他的罪? 这朝中发生的事儿,他可真是越看越糊涂了。 “可显着你了!”正想着,一旁的张己忍无可忍,攫住康娄的左肩便将他拽去了身后,随后看向邱如松,脸上堆满了笑。 “邱指挥不必忧心,南阳宫的火势不大,神机营的卫兵早已将其扑灭,无人伤亡。至于废墟残骸,宫人尚在清理之中,一会儿的朝会,陛下再与礼部官员商量修细节。” 他用余光扫了眼沉默的君王,又道:“某知大人还有巡防的要务在身,未免耽搁,您且先去吧。” 这便是赶人的意思了。 张己的笑容看不出破绽,皇帝那头亦无异议,邱如松原本还担忧着,直到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道了声“臣告退”,便稀里糊涂地退下了。 邱如松走后,皇帝一声令下,其余人等也作鸟兽散了。 黎靖北与唐璎彻夜未眠,此时距上朝不过三刻钟,南阳宫又离太和殿太远,二人便在承安门附近随意择了处宫殿歇下了。 寝房内,宫人都退了下去。熹光透过窗牖洒来,满室静谧,床幔间弥漫着皂角的清香,令人无端心安。 唐璎已是累极,方欲躺下,黎靖北却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撷起唐璎鬓角的一缕乌发,柔笑道:“娘子,我们结发吧。” 唐璎原本睡意朦胧,却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娘子”给吓醒了。她强撑着坐起身,鹿眸微睁,将头靠在男人怀里,面色微微有些陀红。 “昔日成亲时,我们不是结过了嘛” 黎靖北却是不依,怀中的女子鹿眸湿润,容**人,看得他浑身燥热,喉咙上下滑动着,狐眸逐渐变得飘忽。过了一阵,他勉强稳住心神,才想起接她的话。 “都过去那么久了,朕弄丢了。” 说罢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生怕她不悦似地补了一句,“东西应该还在东宫,朕改日……再令人找找。” “不必了。” 唐璎回绝了他,一双潋滟秋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似要看透他心中所想。 她很清楚,黎靖北在骗她。 犹记当年黎靖北替她受刑后,她曾去南阳宫探望过几回,而她与他的结发分明就被他藏在寝殿的玉枕下,他却谎称弄丢了,这是为何? 唐璎虽感困惑,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钟谧乃三朝老臣,与天子又是生死之交,他今日落得如此下场,黎靖北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想必不会好受。 早朝在即,此时显然不是谈心的好时机,既如此,她便依了他。 唐璎不再犹豫,倾身拿起桌上的剪子,撩开青丝,随意找了缕乌发就要剪下,却被某人眼疾手快地阻止。 “等等——” 黎靖北握住她的手,顺势接过剪子,在她头顶绕了一圈,附在她耳旁呵气如兰道:“我来帮你。” 说罢又将剪子挪到她右鬓的乌发上,随着“咔嚓”一声响,几缕细碎的青丝应声而落,飘散在空中,又被他伸手接住。 男人的手法很利落,切口处的断面十分平整,粗看与原先无甚差别,并不影响以后戴冠束发。 唐璎摸了摸右侧的鬓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微妙的感觉,她疑惑地看向身侧的男人,道:“为何剪右鬓?” 咸南的结发礼并无讲究,向来是抓到哪簇剪哪簇。黎靖北在她左侧,按说剪她左侧的头发更为顺手,可她方才分明瞧见他将剪子调了个个儿,刻意绕到了她右侧的鬓发上,这是为何? 似是被她问到了,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君王此刻难得有些心虚。 他微微咳嗽一声,端起他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直视着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真诚。 “那个……男左女右,此乃北梁夫妻的做法。” 言讫,似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又拿起剪子,从自己左侧的头发上攫下来几缕,与她的青丝缠到了一起。 北梁习俗? 她当年成亲时也没听他说过啊…… 唐璎虽然心中有惑,却实在太困,也懒得问,便将信将疑地由着他去了。 她将将躺下,余光却无意间瞥见这家伙鬼鬼祟祟地捻起她的那几缕头发,端看片刻,复又拿起剪子,在发尾的末梢处“咔嚓”了几下,随后将尾端的那些发撇到了桌上,一脸嫌弃的模样。 黎靖北向来阴冷,偶尔也会对她笑,却鲜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唐璎垂眸想了想,只一瞬便醒悟过来,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不久前,他和姚半雪迎风对立,低眉抬首间,距离拉得有些近。犹记风起时,姚半雪的嘴唇似无意间“吻”过她飞起来的几缕碎发,且那碎发……似乎恰巧 是从她右鬓上飘下来的? 思及此,唐璎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黎靖北怀里“咯咯”笑起来,末了也不忘拉住男人的衣袖,憋着笑唤他,“广安陛下。” 黎靖北忙着打同心结,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只随意“嗯”了一声。 “您不如改年号叫广醋罢!” 说罢未等男人有所反应,便迅速吹熄蜡烛,拉下帷帐,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颈侧,就势一吻。 “时候不早了,我们歇罢。” 黎靖北愣了愣,随即像是彻底反应过来一般,耳根爆红,方欲说些什么,一低头,却见怀中的女子似是累极,不知不觉竟已阖上了双眼,竟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放下打了一半的同心结,侧身将女子拢入怀中,后又抽出自己的左臂枕在她的脖颈处,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喜云的声音在外响起。 “陛下,离卯正只差一刻钟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还含着隐隐的急切。 喜云端着木盆在门外候了许久,见里头始终没有动静,心头的焦灼感再次被放大,犹豫着又唤了声“陛下?” 依旧无人响应。 喜云心中一凛,方欲上前查看,却见帷帐内伸出一只手,对他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他自小伴随大皇子长大,君王的手他自然认得,见此不由舒了一口气。 未多久,却又皱起了眉。 陛下自登极后,从未召过妃嫔侍寝,亦未曾携过女子外宿,就连宫中的敬事房亦被他下旨废除了。少了内务府太监的引导,他对侍寝之类的业务可谓十分生疏了。 皇帝召幸御史,是怎么个步骤来着? 不对!压根儿就没这个步骤! 更何况,皇帝睡御史事儿小,他们这些宫里的人自是不敢外传,可若因此误了早朝,那事儿可就闹大了。 他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万一出了事儿,大臣自然不敢责怪天子,只会怪他规劝不当。 思及此,喜云喉间一哽,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章大人还在里头睡着,早朝在即,若是满朝文武问起来,他该如何是好? 正思量着,帷帐内突然传来一阵衣料的窸窣声,紧接着,君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沙哑的朦胧感。 “进来。” 喜云应声上前,到了帷帐前却迟迟不敢抬头,直到头顶上方的男人道了声“洗漱罢”,才勉强将头抬了起来。 半人高的床榻上,皇帝和御史大人早已穿戴齐整,容色间俱是一片沉凝,衣着上并无不妥之处,仿佛随时可以上朝。见此,他重重松了一口气,将候在外头的宫婢太监唤进来伺候梳洗。 再说片刻前,唐璎悠悠转醒时,黎靖北便已经醒了,他垂眸默默注视着怀中的女子,面色瞧着不大好。 见女子醒了,男人深幽的眸中凝起一抹柔光,那缕光,如春回大地,足以令天地失色。 “传早膳罢。” 君王语调平和,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疲惫。唐璎清楚他还在为钟谧入狱一事而神伤,心口泛起微微的疼,隔着纱帘,就着窗外的熹光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今日下值后,我过来陪陛下用晚膳。” 曦光渐盛,黎靖北眼尾的笑意逐渐扩大,如扇的羽睫垂下,留下一道惊鸿的剪影。 闻言,他抱着她哑声道了声“好。” 用过早膳,二人乘辇去了太和殿。 入殿时,为免传出闲话,唐璎刻意迟了黎靖北半刻钟到。 朝会来迟本是不敬,更何况她还晚于天子到场,然而在场的诸位臣工却无一人出声置喙,就连平日里与他针锋相对的林岁今日都安静得出奇。 封敬见她走了进来,眼皮一撩,嘴一张就要开骂,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了忍,只是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未着他言。 很显然,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另外一件大事儿上—— 昨夜的宫变。 得到消息后,众臣既震惊于周皓卿的胆大妄为,钟谧的鲁莽冲动,又惶恐于冯高氏之死带来的隐患。他们本着一颗置身事外的心,逐一对皇帝的龙体表达过关切后,纷纷出言献策。 大臣们的建议千奇百怪,然而追其根本不过纸上谈兵。 皇室威信若遭大规模毁谤,必将民心尽失,未来劫数不可知,一如太祖皇帝时期的兴中之乱。 大臣们你一嘴我一嘴地吵嚷着,时不时还朝高坐上的人看一眼,时刻观望着他的态度。皇帝对此却不发一言,沉默地听完各方的言论后,只说将此事交由三司去查。 三月初,分明已是近春的时节,殿内的寒意却经久未散。朔风刮过,掀起人的衣衫,依旧是侵骨的冷。 凛风穿过太和殿,大臣们皆缩起了脖子,唯有高坐上的帝王,一身单薄的黄袍端坐在龙椅上,似是感觉不到寒冷般凝眉遥望着世间百态,阴柔的眉眼愈发显得幽沉。 感受到黎靖北身上传来的冷意,众臣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心头竟浮起一阵莫名的心安。 都说春寒料峭最为恼人,而高位上的这人,显然比数九寒天的气候还要冰冷,是以这初春的寒,在他眼里就似玩笑般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寒,是以他不惧寒。 几日后,坊间流言四起,不少民间义士集结成群,联合声讨皇室,先是列举太祖皇帝数条罪状,言其为君不仁,包庇佞臣,诛杀异党,任由忠良横死他乡。 又道今广安帝为保皇室名声,竟效仿其祖父昔年所为,非但将罪犯孔玄与忠臣遗孀冯高氏一同召进宫内灭口,事后也并未将罪犯下令处死,而是送去了大理寺的牢房,此番作为,何其令人寒心!! 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竟引得各地动乱四起。 天子得知后,立刻派孙少衡、裴序、崔杭等人前去镇压,然那些乱贼却似约好了一般,一方歇下,一方又起。如此周而复始,狡兔三窟,如鬼神般,似要将这盛世王朝裹进更大的漩涡之中。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昨夜与你一同入宫的…… 下值后,唐璎将将走出都察院,便有大理寺的小吏来报,说是钟大人要见她。 只要钟谧的罪名一朝未被定下,就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即便他如今已是阶下囚,可若真想在三司的监督下见个把人,大多数官员还是愿意卖他一个面子的。 只是……钟谧要见她? 唐璎颇有些意外,只思索了一瞬,便敛容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 申时二刻,她去了大理寺,那是钟谧被关押的地方。 齐向安原为大理寺卿,他落马后,大理寺的内部出现了新一轮的变动。新任的大理寺卿董穹、少卿方仲达都是黎靖北的人,是故比起由周少卿、裴序等锦衣卫看守的昭狱,大理寺的牢房反而更令人放心。 唐璎到后,董穹亲自接待了她。 “见过章大人。” 这位年过而立之年的大理寺卿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董穹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厚重的官袍穿在身上衬得他像一只披着红绸的黄鼠狼精,眉目间透着算计。 “敢问大人,可是要去见……里头哪位?” 他说得隐晦,姿态也摆得十分恭敬,唐璎却顾着与黎靖北一同用膳的约定,不欲与他多言,只简单回了个礼。 “劳请董大人带路。” 董穹吃了个闭门羹,却并不着恼,只微笑着将人引入牢房。 他心里清楚,纵使唐璎再是冷漠,再不给他脸,他也得受着,谁叫她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呢? 更何况…… 这位“章大人”昔日掌理东宫时,可没少在他手上吃过亏,此刻再见,不找他麻烦就是好的…… 黄昏下,绯袍女子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羽睫微垂,秀眉或舒或凝,似在琢磨着什么,并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见此,董穹一颗悬着心逐渐安定下来。 如此一来,往昔时候的那些事儿,算是彻底翻篇了罢? 董穹兀自惶恐着,另一头的唐璎却毫无察觉,她现今满脑子都是冯高氏的死,以及周皓卿背后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正想着,不妨脚下一崴,不慎被凸出来的廊柱绊了一跤。 董穹正欲去扶,却被一绿衣官员抢了先—— “哟,大人这眼睛分明瞅着地上,脚咋还走歪了呢?” 唐璎愕然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醉人的桃花眼中。 桃花眼的主人眉目俊秀,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那副放浪不羁的作态。 “陆……陆子旭?” 唐璎反应了一阵,才勉强将那句“你在这里做什么”给咽了下去。 刺目的斜阳将她的记忆拉回了年前。 去往兴中之前,陆讳特意来为她送行,并告诉她—— 书院结业后,陆子旭听从圣令去了大理寺,谋了个从七品的差事。紧接着,仇锦殉职,自那时起,陆子旭的状态便一直不大好,时常魂不守舍地盯着仇锦的牌位发呆。本着对幺儿的关切,陆讳希望唐璎从兴中回来后能搬去大理寺常住,以便 多陪陪他。 回京后,唐璎始忙着处理古月的事儿,还有都察院的一些俗务,紧接着就是宫变,久而久之,便将陆讳的嘱咐抛诸脑后。 今日得见,陆子旭的气色果真不大好,精神头却比往日在仇府灵堂时稍稍足了一些。 肩被人扶住的瞬间,唐璎猛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土腥味儿,那是天麻的味道,来自陆子旭的衣料间。 唐璎有些费解—— 天麻主治头晕头痛,陆子旭瞧着并无异常,莫非是陆阁老染了头疾? 当着董穹的面儿,很多话她不便多说,而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人去见。 稳住身形后,唐璎道了声“多谢”,顺势松开了陆子旭的手,附耳小声道:“我一会儿去正殿找你。” 言讫,便跟着董穹去了牢房。 钟谧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董穹令狱卒打开锁链后便转身走了。 牢内的环境并不算好,阴暗、潮湿、残破,满眼俱是灰白,血腥味交叠着酸腐味,直冲人的天灵盖。 昔日叱咤风云的内阁首辅此刻正端坐在草席上,一袭布衣,面色惨白,下巴上蓄满了灰须,眉宇间充斥着慷慨赴死的傲气。 在唐璎看来,他是如此的瘦弱,简直不堪一击。 少了绯袍的雕饰,这位所谓的“名儒”实则与一般老翁无异。 “——昔日去宫中拦你的那几个老东西,如今死的死,囚的囚,这回你可算称意了?” 这是钟谧见了唐璎后的开场白。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唐璎却明白他的意思。 一年前,她去登闻鼓院敲鼓,受完刑后,姚半雪陪着她进宫面圣。齐向安、钟谧、林岁三人闻讯后立刻赶去了皇宫,企图用妨碍她面圣的方式阻止女官政策的推行。亏得孙少衡急中生智,利用锦衣卫的身份拖延了片刻,才让她拖着半残的身躯见到了黎靖北。 想到天子代受的那五十杖,钟谧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唐璎答不答腔,兀自摇头讽笑道:“老夫当真不知,陛下究竟看中你什么?” 他是当真替天子觉得不值—— 犹记太子大婚那日,他便看出此女对太子无情,偏生忠渝侯又是个摇摆不定的主儿,太子妃母家若有异动,东宫的覆灭指日可待。为此,他曾多次谏言,可太子却偏跟嗑了蛊药似的依旧对这女人死心塌地。 果不其然,太子妃嫁入东宫没两年,忠渝侯便投靠了靖王。 唐珏的变节太过临时,打得太子措不及防,东宫因此损失了不少幕僚,太子本人更是几番遭遇不测,险些丧命。可饶是如此,太子依旧不肯废妃,哪怕他联合东宫众幕僚以血书上谏,太子依旧不为所动。 他实在好奇,眼前的女子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将一个运筹帷幄的君主像狗一般拴得那么久,那么牢。 “——我也不知。” 望着破碎的草席,唐璎的鹿眸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迷茫。 黎靖北对她的情深是真的,她非草木,岂会感受不到?只是,她是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坚定、如此恒久地选择她一个人。 “但是至少,我懂他。” “——你懂个屁!” 钟谧冷嗤一声,粗声打断道:“寻常人皆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更何况是陛下那样受天命而来的九五至尊。君主无需人理解,身为臣民,我等只管尽心辅佐便是,可你却不一样!” 他正视着她,呼吸微顿,目光陡然间变得凌厉。 “你可知由于你父亲的叛变,曾令东宫损失了多少将才?再说如今,陛下尚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儿上,你的表姊却在此刻下了狱,如若陛下对她网开一面,此事传出去,那么……” 说到此处,钟谧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再多说。 “唐璎,你的存在,只会为陛下招来祸患。” 钟谧与唐璎交涉不多,却知她是个懂进退的人,他原以为自己的这番话足以令眼前的女子警醒,然而…… “——为陛下招祸的人究竟是谁?” 女子望着牢中的老翁,鹿眸奇亮,迸射着高亢的锋利。 冯高氏的死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气闷之下,心头猛然浮起一阵尖锐。 “钟首辅,枉你三朝元老,总领内阁多年,到头来却只学会了如何窃弄权柄,打压异己。” 唐璎摇了摇头,想起承安门附近那一地的尸体,忽觉浑身泛寒,就连语调也变得凌厉。 “昨夜你入宫前,恐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君主跟前表忠心,博眼球,由于想得太过投入,以致出门前连眼睛被猪油糊了都未曾察觉!” 这番话听得钟谧简直目瞪口呆,巨震之下,连胡须都颤抖起来。 “你你放肆!!本官……” “——若非被猪油糊了眼,又岂会将冯高氏几步之外的男人认成孔玄?!你若未认错人,又怎会对冯高氏起了歹念?!” 女子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嘴角下抿,鹿眸中的寒意汹涌。 钟谧却突然起身,握着牢笼的铁栏震然道:“你说什……么……” 那人不是孔玄? 犹记太祖皇帝在位时,他虽不过弱冠之龄,却因学识渊博,早早就入了仕。莫同在他入仕前便被封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两人交情不深,却常常能在各类宫宴上遇见。在他的印象中,莫同身边似乎总是跟着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便是孔玄,至于另外一个 似是想到了什么,钟谧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悔痛,眸中划过深重的自责。 “莫非” “——没错。” 唐璎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昨夜死在冯高氏身侧的人,并非孔玄,而是与他一同打劫使臣车队的孔青!” 钟谧沉默了,神情隐在幽牢中,教人看不真切。 而另一头,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孔青和孔玄是一对兄弟,曾为莫府忠仆。孔玄死后,孔青悲痛欲绝,为了完成弟弟、莫大人、以及冯大人三人共同的夙愿,他独身一人前往兴中,大力发展当地民生,慷慨解囊,勇斗强权商贾,利用自己以往在建安经商的经验,为当地百姓开辟了一条新的生路。而陛下此番去往兴中,便是要力破谣言,了却冯高氏当年心结,还莫指挥使清誉!” “所以说……”钟谧了悟,双目逐渐变得空洞,“陛下召冯高氏与孔……孔青进宫,并非为了灭口?” “没错!” 唐璎凝视着他,磨了磨后槽牙,清透的嗓音忽而变得凛冽—— “我等近三个月的筹谋与跋涉,皆被你一人毁于一旦!钟大人,你说说,到底谁才是为陛下招祸的那个人!!” 闻言,钟谧呼吸一 顿,颤抖着不说话了。 阴暗的牢笼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草堆零星地散落着,尘埃浮动在空气中,略显凄寒。 铁栏的一角,不时传来老人幽幽的呜咽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自嘲般的凌笑。 “陛下,老臣对不住您啊……陛下……”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唐璎却不为所动。 宫阶前的遗骸尸骨未寒,她若就此原谅,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孔青和冯高氏? 更何况,她对这样的“忠臣”,实在是怜悯不起来!! 须臾,钟谧停止了哽咽,牢房内再次变得寂静。 唐璎出声打破了沉默,“钟大人,昨夜与你一同入宫的人是谁?” 闻言,钟谧撇开头,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他背对着唐璎,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却透着难得的柔和—— “昨夜入宫的,只有我一人。” “是么?” 唐璎眯着眼,眸色隐在暗牢里起伏不定。 昨晚,她故意激怒钟谧,言他入宫早有预谋。激愤之下,钟谧无意间透露了和他一同接到密信的还有另外一人。可她分明记得,她和黎靖北赶到时,立在宫阶前的仅有钟谧一人,除此之外,是满地的尸体…… 因此,唐璎有理由怀疑,钟谧被也被人利用了。 那人利用钟谧对他的信任、对帝王的忠心,一步步引诱着这位名儒杀死了冯高氏。而钟谧之所以百般替那人遮掩,显然是认为昨夜的宫变定然与那人无关,才想要尽己所能,让他置身事外。 可这一切的一切,钟谧就完全没有参与么? 还是说,这是他障眼法的一环? 自宋怀州出事后,唐璎变得十分警惕,即使是面对忠心耿耿的天子重臣,她依旧不敢全然相信。 地牢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太极,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久而久之,唐璎不免觉得有些烦躁,决意直奔主题。 “所以……大人今日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经她提醒,钟谧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变得凝肃起来。 “烦请章大人转告陛下,就说……” 他顿了顿,眼眸微闪,似在顾忌着什么,须臾,又语态坚定道:“就说林建起了反心。” 这点倒用不着他提醒,昨晚林建随周皓卿发动宫变,正欲攻破神武门时,被黎珀带人抓了个正着,如今正在昭狱内被大刑伺候着呢。今日早朝,满朝文武都传开了。 唐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牢中的老人,并未将此事透露给他,只道:“大人为何信我?” 钟谧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陛下信你。” 事关君王,他永远是妥协的一方。 这话他并未说出口。 须臾,又似想到了什么般捻须笑道:“昨夜我受捕时,似在宫门外瞧见了姚大人,他好似还带了许多兵吧。而且,他看向你的目光” 他顿了顿,止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随后似是参透了什么般加深了笑意。 “章大人真是好本事,昨晚那五城兵马司的邱指挥,也是你设计召来的罢?” 唐璎眼皮微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姚大人的事儿我并不清楚,他带兵入宫本该受刑,然陛下对此并未降罪,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罢!至于大人所托之事……” 她微微垂首,简单作了个揖,“我会一字不落地转达给陛下,只不过” 说到此处,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笑意逐渐扩大,“我似乎知道昨晚与大人一同进宫的人是谁了。” 钟谧闻言,脸上浮起诧异,旋即又玩味似地看向她。 “哦?章大人说说看。” 唐璎笑了笑,却也不直接点名,只道:“大人昨晚不是承认了么——您的学生。” 说罢便不再看他,抬腿往监牢外走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林岁有问题。”…… 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后,唐璎想起跟陆子旭的约定,折身去了正殿,此时已是申末。 这个点大多数官员皆已下值,陆子旭却依旧等着她,唇角含笑,玉指轻扣着桌面,下颌微抬,一身正气的官袍与他略显浮荡的眉眼极为不衬,羽睫下耷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眸浸满锐利。 受仇锦之死的影响,他瞧着似乎轻减了不少,往昔俊俏的脸蛋微微凹陷,袍服下的手腕瘦骨嶙峋,补子轻飘飘地贴在胸前,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我总觉着此事不简单。” 这是他见到唐璎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同于以往的嬉笑怒骂,此刻的他显得格外严肃,俊眸半垂着,眸色略沉,隐在余晖的阴影中,让人捉摸不透。 陆子旭承旨从七品,虽为圣上亲封,却无早朝资格,是以对昨夜的情况并不了解。 为免惹他伤心,唐璎并未提及仇锦,只顺着他的话大致讲了下宫变的经过,随后提出自己的疑惑—— “冯高氏虽为钟谧所杀不假,可孔青,还有被陛下派去护送二人出宫的兵卫,又是被何人所杀?那些人目的又是什么?” 昨晚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虽说周皓卿的逼宫早在她和黎靖北的意料之中,但冯高氏的死、孔青的死,以及那些天子护卫的死,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陆子旭生性机敏,为人可信,又是局外人,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些端倪。 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找谁商量了。 唐璎默然摇了摇头,在圈椅上落座,兀自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叹道—— “为了尽快解开冯高氏的心结,陛下几乎是回了建安便立刻召了她和孔青入宫觐见。二人见过面后,为了防止他们受到周皓卿的波及,陛下又派了一支十人的精锐护送二人出宫,然而” 然而,一行人尚未抵达承安门,冯孔二人,乃至那一队的精锐竟接连被害 “不仅如此”眼下的局势过于莫测,陆子旭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问题,不禁俊眉微皱,费解道:“老师年寿已高,杀个垂死的六旬老媪尚要费些力气,你先头却说那孔青从小就是个练家子,老师他怎么会” 他的意思很明确,杀害冯高氏的和杀害孔青及天子护卫的不是同一批人。 除钟谧外,还有另外的势力也混了进去,就连周皓卿的逼宫之举,亦在那人的算计之列。 听陆子旭提起“老师”二字,唐璎心念微动,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 屏息片刻,忽而想起这家伙的老子就是陆讳,求学时也算师承四大名儒,而钟谧位列四儒之一,自然也算得上他的老师。 脑中念头太快,唐璎来不及抓住,只得暂时隐下,想了想,率先讲了自己的猜测—— “你说得没错,钟谧不是孔青的对手,对陛下派去的那支精锐之师更是无可奈何……所以我推测,孔青和那些护卫们在他入宫之前便已经被人做掉了。至于钟谧戕害冯高氏这一环,乃是被人诱导所致,为的就在让这位忠臣遗孀死在皇宫内,死在他钟谧这位天子忠臣的手下,如此,那人便可以滥杀无辜的罪名来毁谤天子。” 陆子旭听言倒吸一口气,长眉下,一双醉人的桃花眸逐渐放大。 “你是说” 唐璎颔首,“林岁有问题。” 这倒令陆子旭十分意外,眸光微闪,似一只狡狐般盘算着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可……林岁会武?”,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劲,改口道:“你的意思是……杀害孔青和天子护卫的凶手是林岁放进来的?” “没错。” “那林岁为何不将冯高氏也杀了,而是要等到老师进宫后再引诱他作案?莫非他想利用冯高氏的死来给……” 后半截儿话陆子旭并未说出口,唐璎却十分清楚。 一个半只脚都迈进黄土的老媪能被利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给天子设套。 寒空下,大理寺的园林被暮色覆染,融光倾泻而下,二人的神色间却俱是一派冷凝。 陆子旭立在夕光中思索片刻,又问道:“可你从何得知,那个跟老师一同进宫的人就是林岁?” “昨日夜里,钟谧自己说漏了嘴。” 唐璎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笃定。 宫变那晚,得知冯高氏的死讯后,她和黎靖北匆匆赶去了承安门附近。 宫阶前,她质问钟谧为何在此,钟谧却说他是因接到陛下有危险的密信后匆匆赶到的。她又激他,说那封所谓的“密信”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伪造的。钟谧愤懑之下,反驳说自己的学生也收到了。 学生……学生…… 这句“学生”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唐璎不得而知。然而,尽管方才在牢房内,钟谧始终不肯透露那位“学生”的姓名,却还是教她猜到了。 钟谧为四儒之末,门下的学生虽不少,在京当官的却寥寥无几,细细数来,也仅有墨修永、封敬、林岁三人。 墨修永与孔青关系匪浅,冯高氏又是莫同一案最后的证人,是以他断不会加害这两人,那么学生的人选便落在了封敬和林岁身上。 凛风刮过,唐璎紧了紧斗篷,寒露渐起,为她清隽的眉眼添上了一抹霜色。 犹记方才在监牢内,钟谧托她给黎靖北带话,说是林建意图谋反,让君王多加小心。 这话倒是不假,昨夜周皓卿闯进南阳宫后没多久,林建那头便有了异动。只是事儿还没成,他的人便被提前蛰伏在宫门口的黎珀带兵围剿了。 可问题是,钟谧入宫的时辰比林建早,他又是如何知晓林建妄图造反的意向的呢? “——答案很简单。” 陆子旭羽睫微敛,细细啜了口茶,笃定道:“林岁和林建是一家的,两人本是亲兄弟,同住一府,向来知根知底儿的。逼宫那么大的事儿,林建想要独自瞒下去很难。且不说瞒了,便是一点儿风吹草动也很明显。况且以林岁的道行儿,林建再修个十年也未必赶得上。” “所以昨晚林建的动向……”他顿了顿,眼尾泛起狡黠的光,“必定是林岁主动透露给钟谧的。” 很显然,为了博取恩师的信任,林建已然被他亲哥哥当成了乱局中的一颗废棋。 林岁以自己的弟弟为投名状,利用钟谧对他的信任保全了自己。他并未直接向君王挑明林建的野心,只因林建一旦事成,整个林府都能跟着鸡犬升天,可他若失利,家族也必定会受到牵连。钟谧重情,又向着帝王,因此在事情尚未发生前向他告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虽然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唐璎颔首,肯定了陆子旭的想法,眼神变得极为冷静,“至于封敬,我并不怀疑他。” 她托住杯底,用瓷盏的余温暖了暖手,续道:“今日上值后我刻意找都察院的小吏打听过了,年关方过,正是事儿多的时候,封敬昨晚一整夜都宿在自己的值房内处理公务,其间并未踏出过都察院。” “原来如此。”陆子旭听完颇为感慨,叹道:“昨夜宫变我不在场,早朝又没资格上,倒不如你耳聪目明。” 说罢又故作姿态般拱了拱手,“承蒙章大人信任,告诉我这些。” 唐璎权当他在贫嘴,原不想搭理,转身时,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日暮时分,一阵寒风掠过,广袖翻飞间,她敏锐地嗅到了男人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土腥味。 “天麻?” 一个时辰前,她将将踏入大理寺,险些被廊柱绊倒时,陆子旭扶她起身,她便从他身上闻到了相同的药材味,彼时董穹在场,她又急着见钟谧,便没细问。 天麻主治头疾,陆子旭落水后便体弱多病,大病小病不断,而今他们几月未见,莫非这家伙又患了什么病症? 经她这一问,陆子旭的神情明显一僵,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 “嗯,父亲近日染了风寒,我替他去城南抓的。” 说话时,他的神情十分自然,丝毫看不出破绽,然唐璎与他相知多年,轻易便能察觉到他目光里的闪躲。 即便如此,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陆子旭知她想问些什么,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狡黠地眨了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眸,两腿一抻,摆出一副姿态闲适的模样来,反客为主道——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向来是相互制衡的关系,你我虽为友,却很难谋在一块儿。你这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大人今日特意跑来大理寺同我这小小主簿讲了这许多,怕是有事相求吧。” 唐璎闻言笑了笑。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机敏。 “不错。” 见陆子旭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也不强求,只顺着他的话道:“此前来寻你乃是受你父亲所托,他言你近日状态不大好,遂想着我来大理寺关心一二,至于今日嘛……” 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方才见过钟谧后,倒的确有件事儿得麻烦你。” 陆子旭往椅背上一瘫,眼皮微挑,潇洒自如,“说吧,什么事儿?” “同我一起,套话林岁。” 此言一出,陆子旭立刻会意,眸色微微泛亮,似乎来了些兴趣。 “你是想让我来打配合?” 言毕,他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唐璎这家伙,倒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林岁是只老狐狸,固执又厌女,在官场修炼多年,轻易不会被外界所动摇。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身居高位的女人,至于另外一种,则是……他爹。 因着当年的一桩事儿,林岁对他爹总有一种偏执的怨恨,直至他爹致仕也不肯罢休,隔三差五的总要搞点儿小动作来恶心下他老人家。 说起林岁与他爹的渊源,其实很简单。 遥想当年太子大婚前,正妃虽定,侧妃的人选却迟迟没有着落。他家小妹陆容时痴心太子多年,甘愿伏低做小,以侧妃的身份嫁入东宫。 与此同时,林岁也将目光瞄准了储君这块儿肥肉,卯足了劲儿要将自己的妹妹塞给黎靖北,却因容时的捷足先登而未能如愿,平白错失了成为国舅的良机,多年来始终对他爹怀恨在心。 他别的本事不成,可若是激怒林岁,他可太懂从哪里下刀子了。 “放心,稍后我看你眼色行事,论激人,我‘陆家嘴’就没输过,一会儿指定将那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 言讫,又似想起了什么,惊诧道:“等等你跟陛下,莫非” 唐璎知他想问什么,耳根微红,倒也承认得干脆,“没错。” 陆子旭愣了愣,想起尚在冷宫的陆容时,薄唇微抿,漂亮的桃花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阿璎……就当帮帮我。”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咬牙道:“你可否向陛下说说好话,让小妹……体面地退出来。” 陆子旭向来贱兮兮的,唐璎难得见到他窘迫的一面,若是换做其他事儿她指定就帮了,然而这件事儿…… “你妹妹屡次三番置我于死地,如今她被囚,我虽不至于落井下石,可你竟还想让我为她求情?” 陆子旭听后有些失望,却也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 他该明白的—— 他的朋友,虽然胸怀大义,却向来不是个糊涂的,更无法对加害自己的人仁慈。 方才他的那番话,换做任何一个人听到都会令人心寒,况且阿璎还是他的朋友。 也罢,容时如此,也是她自己的造化罢。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看来你昨夜…… 唐璎虽为副都御史,却并不直接负责刑讯,更何况如林岁这样的一品大员,即便犯了事儿,也轮不到她来审。 同陆子旭聊完后,她去了大理寺卿的退食之所。 这三品大员的房屋虽小,却胜在精巧。庭户敞亮,幕布素雅,白壁上悬着一张名琴,案几铜炉应有尽有,茶香馥郁,水汽氤氲,颇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倒是符合董穹一贯低调的作风。 此间主家不在,静室内,唯一深衣男子围炉而坐,兀自为自己烹着茶,身旁并无仆从伺候,香雾缭绕间,颇有种恬淡的悠闲感。 唐璎轻扣门扉,将目光锁定在那名烹茶的男子身上,微微俯身,对着半开的窗牖遥遥作揖—— “下官章寒英,见过总宪。” 赵琢顺路来大理寺办事,到后却被告知董穹并不在公廨,随后便被寺丞安排进此处等候。此间视野开阔,景色宜人,他支开了所有仆役,方想清净片刻,不料几息未到,却又见到了故人。 “寒英?” 此时此刻,都察院的官员皆已下值,是以他对绯袍女官的出现颇为意外,只须臾,又似了然般点点头。 “进来坐。” 唐璎依言入内,散开斗篷,随手往铜盆内添了些银炭,弯眸浅笑道:“年关方过,都察院事务繁忙,总宪大人日理万机,却偏挑在今日赶来大理寺,可是为钟阁老的案子而来?” 同上级说话本不该如此直白,然赵琢此人极为老辣,你若是同他打太极,他能跟你绕一宿。如此, 还不若开门见山的好。 “有话直说。”见唐璎如此,赵琢的态度亦十分干脆,“钟阁老的事儿关系重大,你不该过问。” “——下官并非为此事而来。” 唐璎莞尔一笑,停顿片刻,又在赵琢疑惑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下官在照磨所任职时便听说,昨日跟着周贼谋反的林侍郎和吏部的林尚书是一家人,林侍郎因谋反入狱,而林尚书又是钟阁老的学生,您看这关系牵扯起来,陛下不弄清楚……也是会忧心难眠的啊。” 她将话说得很模糊,还刻意提到了黎靖北,却又未直接点名是圣上的意思。 如此,便已足够。 果然,听到“陛下”和“林氏兄弟”的名头后,赵琢的神情变得格外警惕,温和的眸光瞬间犀利起来。 他拿不准唐璎这话是否得了君主的授意,却也害怕将自己卷进去,只得像以往一样囫囵道:“并非下官不愿为陛下分忧,只是这没影儿的事儿,下官确实无能为力啊!” 言讫,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璎一眼,似在寻求某种认同感,“你在都察院也干过几年了,当知道御史的职责乃监督和弹劾,而非刑讯。林侍郎谋反一案,若是刑部、大理寺等机构督办有误,我自会出面警醒一二,至于其他的” 他顿了顿,忽而促狭一笑,“赤芒倒是和刑部的沈尚书有些交情,你若得空,不妨去问问他。” 听人提起姚半雪,唐璎不免有些尴尬。 昨夜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头却是虚的,毕竟那事儿她做的不光彩,可一想到姚半雪昔日在落花别庄时也曾面不改色地利用过她,她又莫名生了些底气。 赵琢是铁了心不打算同她多说的,再绕已是无益。既如此,她也只能想办法去撬撬姚半雪了。 “多谢总宪指点。” 唐璎躬身作揖,抬腿走出了董穹的退食之所。 方出大理寺的大门,一名小吏找了过来,看衣着,当是刑部的人。 “见过章大人。” 来人似乎是认得她的,唐璎对此并不意外。咸南满朝文武,着朱袍的女官就她一个,底下的人认识也很正常。 “何事?” 小吏俯身作揖,“回大人,沈大人将林尚书‘请’去了都察院。” 刑部尚书沈知弈? 这人……还真是有些本事啊。 唐璎胸中了然,“然后呢?” 小吏抿了抿唇,似在想着如何措辞,停顿片刻,道:“大人的意思是,您若得空,可以过去看看。” 唐璎眼皮一跳,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多嘴问了一句,“姚大人可曾去过刑部?” 小吏微微一愣,继而眸光锃亮,笑赞道:“原先只是久仰章大人的大名,如今亲眼得见,您果真料事如神。” 他擤了擤鼻涕,顺着她的话续道:“没错,副宪大人此刻正和沈大人在刑部喝茶呢。” 听得此言,唐璎不由内心苦笑。 哪儿是她料事如神啊,分明是姚半雪。 他知她在查林氏兄弟,又预测到他会去找赵琢套话,便先一步联系了沈知弈。这绕来绕去,竟又绕回了他自己身上。 眼下谜团太多,唐璎已无暇去分析姚半雪此行的动机,令她不解的是—— 林岁好歹也是个吏部尚书,同沈知弈一样官居二品。沈知弈倒好,听姚半雪说要人,一声不吭就将人抓去了都察院,事情岂会这般顺利? 她想了想,问小吏:“林岁甘心束手就擒?” “林大人咳咳……自然是不肯的。” 小吏咳嗽一声,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仅不肯受捕,愤怒之下,还着人告去了御前,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道:“陛下听到消息后,非但没替他鸣冤,反而遣了锦衣卫过去,不仅帮着刑部的人将林大人押去了都察院,还给沈大人捎了副镣铐。” 嗯……这倒是挺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心狠且不留情面。 唐璎回到都察院时已是酉末,她原本跟黎靖北约了晚膳,看来她今夜要失约了。 昨晚的宫变来得太过突然,两人几乎一宿没睡,喜云来催时,唐璎想着让黎靖北早些歇息,便托他给南阳宫递信,让陛下不必再等了。 喜云立刻摆出一副要倒霉的糟心样儿,方想说点儿什么,唐璎一个眼风扫过去,他也只能揪着头皮离开了。 此外,跟着一起来都察院的,还有陆子旭。 都察院作为监察机构,养的都是一群言官,并未设置专门的刑讯场所,唯一一个被用作审讯的地方还是曹佑生前用过的暗房。 而暗房所谓的“暗”,并不单单指光线和环境,更指见不得光的刑讯手段。 唐璎和陆子旭才进门,姚半雪的人便贴心地将两人带去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刑讯地。至于他本人,则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值房,似乎并不想见到她。 望着满墙的刑具以及铁锈栅栏上斑驳飞溅的血迹,唐璎心中一凛。 曾经在这间狭小的陋室内发生的一切她无从得知,然其血腥、残暴的程度许不亚于锦衣卫所掌管的昭狱。 那个光风霁月、刚正不阿的曹总宪,曾经也是个狠人。而姚半雪的那份心性,想必也是得了他的真传。 二人到时,林岁似乎才从昏睡中醒来,瞧着有些颓丧,腕上还戴着“御赐”的镣铐,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沾满了暗渍的草堆上,面色凝然。 他自动忽略了唐璎身侧的陆子旭,一双矍铄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朝他走来的绯袍女官,就连瞳仁内都充满了强烈的恨意—— “死脏娘们儿给老子滚远点儿!别挨着本官,晦气!!” 唐璎却不以为意,嘴角牵起一抹浅笑,抬眉温和道—— “许久未见,林大人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这位吏部的堂官林大人,向来瞧不起女人,更见不得女人做官。三年前天子推行女官政策,哪怕已对做官的女子限制了诸多苛刻的条件,却还是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昔日唐璎可没少在他手底下栽过跟头。 “林大人自来轻视女子,却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犯在女人手里吧?” 女子的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细听之下,还充斥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孤傲。 那曾是属于他的孤傲。 林岁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即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审问我?!狗娘养的贱货!便是让你躺在老子**老子都不屑得动你!!” 他骂的很脏,唐璎却并不着恼,同陆子旭对视了一眼,眼尾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深。 很好,看来还轮不到陆子旭出马,对林岁而言 ,身居高位的女人就是最好的激将法。 他不是不愿被她审吗,那么—— “昨夜与钟谧一同发现冯高氏尸首的人可是你?” “杀害孔玄的刺客也是你引进宫的?” “钟谧杀害冯高氏时,你去了哪儿?” 面对这些接二连三的问题,林岁皆回以缄默。 望着女人趾高气昂的模样,他深灰的眸中蓄满了风暴,戾气越来越重,以致连手脚都开始颤抖。 唐璎却视而不见,只持续追问道:“你恩师钟谧乃三朝元老,庆德年间没少与莫指挥使打过交道,对其家仆孔玄的面貌熟悉倒也正常,可我就不明白了……” 她笑了笑,温润的眸光突然变得犀利,“你入仕晚,又从未见过孔氏兄弟,如何就敢跟你老师笃定昨晚躺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尸就是孔玄?” 听她提起孔玄,林岁明显一僵,眸中划过一丝警惕,气势也稍稍减弱了一些。 “本官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陆子旭冷嗤一声,轻蔑道:“孔玄早在庆德年间便因愧疚自缢于家中,尸身入殓前,京兆尹和刑部尚书那可是亲自勘验过的。死了数十年的人,如何敢只身跑到建安来?” 唐璎颔首:“是啊,说不定孔玄家中还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亲戚,伪装成他上京呢。” 听到“家中亲戚”几个字,林岁的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见此,唐璎眼尾的笑意却越发浓厚。 “我一个女人都能想到的问题,林大人自诩睿智,竟会想不到?” 陆子旭则在一旁添油加醋,“啧,如此愚笨,难怪陛下当年没看上你妹妹。” 林岁身居高位多年,向来顺风顺水惯了,不仅敢对陆讳心存怨气,更是对女权深恶痛绝,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张口便道—— “竖子!臭娘们儿!你们懂个屁!若非是孔玄这般臭名昭著的‘大人物’,天子岂会派恁多护卫随行出宫?!” “护卫?随行出宫?” 唐璎眸光一凛,清声道:“我方才可没说冯高氏出宫时,天子还派了护卫跟随,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岁猛震,背后冷汗直冒,胸口似被钝物狠击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看来你昨夜果真进过宫。” 唐璎了然—— 南阳宫离承安门有段距离,为了给周皓卿来个瓮中捉鳖,黎靖北早早就将上十二卫撤了出去。宫内守备松懈,按理来说钟谧杀完人后会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也绝不会愣着等死,只因他心系黎靖北。 钟谧是太子幕僚,一旦惹上嫌疑,黎靖北也脱不开干系。昨晚若非有人告密,张己也不会那么快便接到冯高氏死亡的消息,至于告密的人 唐璎看向林岁,笑意陡散,清凛的目光中布满了寒霜,“引钟谧入宫的那封密信,也是你这学生写给他的吧?” 为防再度出现方才的失态,林岁彻底陷入缄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冷硬的面孔上,一双苍眸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似淬了毒般,缀满了恨意。 他方才犯了大错。 按照老师的计划,昨夜入宫的人必须是“孔玄”,如此才能坐实天子将忠臣遗孀和旧年逃犯一同召进皇宫意图灭口的罪名。 那个男人,绝不能以孔青的身份死去,是故当他听到章寒英那句“说不定孔玄家中还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亲戚”时,彻底慌了,再加上那贱女人脸上轻蔑的笑,激得他一不留神就露了馅。 ……原来之前的那一连串的诘问都只是障眼法,最后的问题才是关键。 想清楚一切,林岁气得眼眶发红,悔痛之下,竟连牙齿都在打颤。 “章寒英,你这毒妇!!” 唐璎莞尔一笑,方欲说些什么,却小吏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得了吩咐,小吏矮身进门,先朝唐璎遥施一礼,“章大人”,随后却将身体转向了陆子旭,“陆大人,有人找。” 150-160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君之所愿,某必替您达…… 来找陆子旭的人是李书彤。 她一身六品文官补服,身姿纤细而修长,眉宇沉凝,气度沉稳,给人一种为官已久的错觉。 书院结业后,她被天子调去大理寺做了寺正,掌平决讼狱,审核狱案诸事,官职比陆子旭这个主簿还要高上一级。 “陆大人。” 见人走了出来,李书彤朝他微一颔首,眸若点漆,独自伫立在廊檐下,如一只清高的孤鹤。 陆子旭躬身行礼,“李大人客气了。” 昔日,禁毒一案被起底,李知府作为傅君的同谋被判入狱,为保全小女儿一家,他不惜自刎于昭狱。 在此之前,李书彤便毅然与其父切断了联系,而后不远万里来建安投奔君主,以己为质将自己囿于书院内,既作为天子的爪牙活动,也受天子监督。 忠诚、才学、能力,三者缺一不可,此乃天子破格提拔人才的标准,而她显然已经通过了天子的考验。若非如此,进士及第的她早该去翰林院从那从七品的编修做起,而非如今的寺正。 父亲去世后,她变得锋利了很多,本就沉默的性子似乎更加内敛了。 许是在刑部浸淫得久了,就连她周身的气息都染上了森寒,只消往远处一立,便足以令人生畏。 陆子旭先是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屋内的绯袍女官,随后又将视线调回眼前的女子身上。 “李大人找我?” 李书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顺着陆子旭的目光往暗房内看去,待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身形微微一僵,记忆一下被拉回了三年前那个午后。 那时的女子还着青装,披一身霞光而来,眉眼清润,瞳孔雪亮,似能看清世间万物般,炽烈且透彻。 “——你后悔吗?” “——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女子的诘问言犹在耳,如钝刀般凌迟着她的心,她也曾想过带阿父一起走,同他一起亡命天涯,可是……可是…… 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退路可言。 凉风袭过,带起廊檐下的枝干簌簌作响。冬末的暗夜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卯足了劲势要侵吞天地间的一切。相较之下,充斥着血腥与暴戾的牢笼在这静谧的一隅都显得如此渺小。 李书彤明白,未得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踏入都察院的暗房。 隔着夜色与轩窗,她不知屋内的女子是否瞧见了她,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不想见到她。 遂遥遥作揖,附在陆子旭耳侧低语了几句,抱拳告辞了。 几息后,陆子旭重新踏入暗房,广袖飘扬,带起一阵凛冽的风。还未等唐璎开口,便挑起俊眉 ,一脸邪相地看向林岁—— “方才李大人来过传话,说是都察院若无扣押嫌犯之所,此人”他抬手指向林岁,惑人的桃花眸微弯着,不含一丝温度,“大理寺可代为收监。” 林岁听言,立刻惊怒出声:“你们敢?!!” 说罢,一把掀开身下的草席,抓着牢笼的栏杆不屑道:“哼,李大人?就方才那个臭婆娘?芝麻大点儿的官也敢对老子叫嚣!竖子!我要见陛下!!” 陆子旭却不以为意,只不疾不徐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这是董大人的意思。” 此言一出,林岁彻底没了声响,乱发披散在他惨白的脸上,显得颇为滑稽。 他十分清楚,自己堂堂二品官,若无切实证据,刑部是留不住人的,就算是刑部尚书也不行,可大理寺就不一样了。大理寺卿董穹虽然在职级上比沈知弈低了一级,但他自天子潜邸起便一路跟随,是黎靖北的左膀右臂。 简言之,董穹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要对他动刀,无人可阻。 至此,他已然失了退路,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皇帝是从何时开始察觉的呢?他又知道了多少?他同“老师”的关系……还瞒得住吗? 另一头,唐璎对黎靖北的决策亦感惊讶,只一瞬,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如此,便有劳董大人了。” 言讫,她又将目光转向林岁,令狱卒重新为他戴上镣铐,目光下移,落在男人不甚明显的喉结上,清润的瞳孔中沁满了寒冰—— “你既如此厌女,往后余生,便跟你喜欢的男人待着去罢!!” 说罢,不顾身后男人的辱骂声,转身离开了暗房。 * 广安五年二月末,周皓卿逼宫失败,逆党余孽悉数落网。 两日后的朝会,天子履行此前对郭杰的承诺,下令修建忠文庙,亲临祠堂为香室案的受难者立碑,并依言将其兄郭生的尸身迁入功臣墓。 三月初,唐璎去了趟皇陵。 暖阳下的紫金山依旧磅礴,饶是春初,湖边的柳树已长出新芽,可遥遥望去,目之所及依旧是绵延的山体和厚重的积雪。 唐璎驻足而立,默然观望着这相极的两个世界,不由心生感慨。 三年前,她受姚半雪之托来功臣墓探查仇瑞的遗体,偶然遇见了前来祭拜亡母的黎靖北。一番争吵过后,她不顾体面,绝情而去,徒留他一人在狂风中买醉。而这一切,都被那位心善的娘娘看在了眼里。 娘娘彼时,应当十分心痛罢 唐璎心中有愧,遂趁着休沐日携酒前来祭拜。 她抬高衣袖,任由浊酒倾洒而下,消失于雪泥中,留下黄迹斑斑。 “母后,以后的路,我陪阿木尔一起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缱绻郑重,带着十足的真挚。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狂风,以及漫山遍野的枝桠乱响。 但是她知道,娘娘听到了。 两杯黄酒下肚,唐璎觉得身子暖和了些,眼看金乌渐消,云层越发密集了,赶紧裹紧斗篷,越过皇陵,转身往紫金山后的功臣墓走去。 她今日过来,除了拜见先太后外,还有一人要探望。 功臣墓离皇陵不远,不足两刻钟便可走到。 阴风中,一身披铠甲的大汉垂首而立,盯着脚下的墓碑若有所思,凛风将他崎岖的络腮胡冻得僵硬,透着一种沉默的颓靡。 “郭参将。” 唐璎走上前,盯着他的胡须打趣,“你既为武将,举止粗旷些倒也无妨,只是这仪容还需端正啊,毕竟御史的职责嘛……” 见了来人,郭杰颇有些意外,摸了摸胡须,后知后觉般“哦”了一声,垂首作揖。 “见过章大人。” 宫变那晚后,他忙着替薛四处理后事,一连几日未曾合过眼,仪容方面便也没大管。他本就蓄着络腮胡,几日不理,黑黢黢的一片,长的都快遮住眼睛了。 “剃须、剃发这些事儿,原都是薛四替我弄的,你别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心思可细了,他……” 说起故人,郭杰突然顿住了,喉头翻涌了两下,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须臾,又将下巴对准了眼前的新冢—— “这是陛下为兄长修的墓。” 唐璎依言望去,却见排列整齐的土方中横着一块新的凸起,坟冢由花岗岩堆砌而成,端看腐蚀程度,应当是最近才砌起来的。 新冢前立着一块碑,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几行字—— “郭生,青州府日照县出生,十四岁随父迁居至安丘县,十六岁进学,二十三岁中举,后留乡出任典史,掌监察囚狱诸事,二十五岁升任县丞,后殁于青州府,时年二十有九。公一生仁民爱物,宵旰忧勤,恤孤念寡,孝思不匮。而今身埋黄土之下,纵使泥沙销骨,蚁虫噬肌,其音容犹在,忠魂不坠,万古流芳……” 望着这歪七扭八的几行刻字,唐璎有些意外,“这是……” “这碑文是薛四生前写下的。” 凛风下,郭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似带着淡淡的怀念。 “那家伙,自听说陛下有意将家兄的尸骨移入忠臣墓后,便自告奋勇写下了这篇碑文。” 他抬手抚上那段冰冷的刻字,凄惶一笑,“亏他自诩书生,见多识广,字儿都写错了好几个,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接的这活儿。” 唐璎胸中亦是五味杂陈,闷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只留下一句“参将节哀。” 郭杰没有说话,凝视着墓碑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腰间取出一只酒囊,对着苍茫的雪山缓缓浇下了一壶清酿。 “疫灾过后,饿殍遍地,新来的知府自己都顾不上,更是疲于应付我们这些百姓,那时的青州不知死了多少人,大家伙儿唯有抱团取暖才得以存活。为了活下去,我成立了义帮,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匪帮’……” “兄弟们吃上饭后,纷纷发誓追随于我。为显诚意,他们用金子打造了一副棺椁,说是要为我养老送终。那金子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外衣,里头都是铁的,可在那样的饥荒年代,已足显诚意,至于那棺椁……” 说到此处,男人猎鹰般的瞳孔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借给了薛四。” 说是借,可棺椁这种东西,尸身一旦入殓,又岂有归还的道理? 郭杰笑得有些无奈,“此前信誓旦旦说要替我养老送终的人,却先一步离我而去,死后又抢了我的棺椁。章大人你说说,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还真是好处全让他占尽了。” 话虽如此,一张黢黑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怨念,只有对亡人的伤感。 这样的话,听得唐璎心中一窒。 她方想说点儿什么,郭杰却道:“章大人若有心,可否在下官死后,托人将我的骨灰带回青州府,撒在日照县的田野间,供养庄稼?” 唐璎忍住鼻尖的酸意,勉力扬起一抹微笑,“参将说笑了,英雄怎可无冢?” 她弯下身,迎着夕晖对眼前的男人俯身大拜,清润的鹿眸中跳动着十足的真诚。 “您为朝廷鞠躬尽瘁,是为忠臣。待君长眠之际,就算是章某,亦不忍心让您的魂魄流离失所。” 郭杰闻言却是笑了,“章大人这是要为我送终?” 不待她回答,他却兀自摇了摇头,“多谢大人好意,然而身后名什么的,郭某并不在乎。” 橘彩下,男人的身影被霞光拉得细长,声音也染上了柔和的暖意。 “我本是盗匪出身,时疫、旱灾、蛊祸,青州府近十年来的大灾几乎贯穿了郭某的前半生。我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温饱已是奢望,又如何敢贪求死后的那些虚名?” 言讫,他看向唐璎,眸光笃定而坚韧。 “兄长死后,家母染疫,郭某愧受青州府的百姓滋养长大,而今家乡赤地千里,满目疮痍,百年之后,某之腐躯若能化作肥料反哺故土,于某而言,亦是一份荣光。” 唐璎听言心中大撼,眸中浮起细碎的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从郭杰这样的盗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试问,一介草莽胸中尚能怀有如此无私的大爱,他们这些自诩高洁的文士又当如何? 郭杰并非天生的文盲,早年间也曾跟着郭生读过几年书,若非天灾人祸,以他的心性,假以时日定能考取功名,成为如他的兄长那般关心民瘼,视民如子,造福一方百姓的清官。 至此,唐璎不再劝说,只肃容道:“君之所愿,某必替您达成!” 宵禁将至,她还打算进宫去看看黎靖北,方欲起身,郭杰突然叫住了她。 “章寒英——” 男人扬起半边脸的胡须,锋锐的眸中满是调侃,乍一看,匪性十足。 “你这个朋友,老子愿意交。” 唐璎忽觉心头一暖,转过身,亦回以一笑,鹿眸如星辉般璀璨。 “承蒙厚爱,与参将相交,亦是寒英之幸。” 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的山脉。 须臾,唐璎似想到了什么,鹿眸半垂,盯着墓碑上那些歪七扭八的文字想了半晌,喃声道:“其实章某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询。” 宫变那晚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细细想来,依旧有着 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而其中最令她费解的便是承安门附近的那一地的尸体。 刺杀孔、冯二人的人显然有备而来,绕是有林岁从中推波助澜,给了“那人”或者“那些人”可趁之机,可孔青武艺高强,天子派去的那些护卫更是个个训练有素,等闲不会被制服,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多大的来头,竟能将那伙人一网打尽? 承安门是陈觅带人炸开的,而陈觅又为郭杰所擒,郭杰在承安门的行动比众人都早,是以宫变当晚的细节,他或许比她了解得更全面,这便是唐璎此行的目的。 对于她的疑问,郭杰的态度很是爽快,“何事?章大人直说便是。” 唐璎令他回忆了下承安门被炸前后的细节,郭杰想也没想便道:“陈觅将门炸开后,我便依照陛下的指令将他擒了,随后押去了南阳宫,一路上未见异常。” “不过……” 说完“异常”二字,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浓眉微蹙,捋着胡须疑惑道:“我进宫后没多久,倒是听到了几声鸟鸣声,似是……黄鹂?” 唐璎蹙眉,“鸟鸣?” 郭杰“嗯”了一声,“说起这个,还有一事,不知算不算你所说的‘异常’。” 唐璎肃容:“参将请讲。” 郭杰点点头,沉吟片刻,续道:“就在我带人离开承安门后,还未走几步,空中突然升起了一阵紫色的烟雾,那烟很细,没过多久便散了。彼时夜太黑,我便以为是火铳炸出来的硝烟,也没太在意,可如今想来……” 他摸了摸下巴,黢黑的脸上挂满了茫然,“那烟的颜色着实有些诡异……” 唐璎对此亦是一头雾水。 黄鹂乃候鸟,如今仍是冬末,向来喜爱成群结队的它们早该飞往南方过冬了,如何会发出鸣叫? 更何况……紫烟? 寻常炮铳可炸不出那样的颜色,与其说是硝烟,听着更像是……信号弹? 宵禁前,唐璎辞别了郭杰,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城。 冯高氏的死仍在发酵,路过坊间时,不少百姓在对天子的做法评头论足。黎靖北亲自为香室案的遇难者立碑一事并未在舆论上讨到好,他们坚定地认为朝廷此举只为了掩人耳目而欲盖弥彰。 与此同时,青州时疫那年太子贪墨赈灾款,刻意迁延物资发放一事再次被起底。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黎靖北为国宵衣旰食,为民呕心沥血,可落到百姓眼里,竟成了不折不扣的昏君。 民众的苛责之声盖过了车马的喧嚣声,唐璎忽觉戾气顿起,耳鸣声充斥着整个大脑,不由加快了进宫的步伐。 到了南阳宫,她无视喜云呆楞的目光,兀自绕到了寝殿后,官服一脱便钻进了天子的御池内。 沐浴过后,她走到龙床边,两手一伸抱住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 “阿璎,你” 昨夜唐璎失约,黎靖北原还有些失望,可今日见了她,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女子将将沐浴过,身上还挂着他的中衣,青丝飘散,面容清秀,领口处传来似有若无的皂角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见她似乎有留宿的打算,黎靖北惊喜过后,胸口忽而飘起一阵激荡。 “阿璎,你难道打算……”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唐璎勾住了脖子。女子的嘴角缓缓绽出一抹得逞的奸笑,莹润的鹿眸好似在说——“你就装吧”。 “我打算……”她俯下身,单手搭在黎靖北宽阔的背脊上,仰面望着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男人流畅的下颌,声音透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魅惑:“带陛下快活。” 女子的话音方落,床头的帷帐也跟着落了下去。目之所及,只剩满室的狼藉。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比起坤宁宫,我更愿…… 一番酣畅过后,满室旖旎,灯影朦胧下的帷幔间,堆满了凌乱的衣衫。 床榻上间或传来女子的呼吸声,似低吟,又似啜泣,羽毛般挠得人心痒痒。 唐璎来势汹汹,一副要将眼前的妖孽生吞活剥的架势,可没几下,又在男女悬殊的力量下败下阵来。 “陛下,你慢慢一点。” 女子的声音低若蚊吟,惹得男人心猿意马,狐眸微敛,垂着下颌佯作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阿……阿木尔” 男人满意地“嗯”了一声,却并未依言慢下来。 两柱香后,唐璎实在有些遭不住了,兀自拉过锦被,微微仰起光洁的下巴,伏在男人颈侧轻柔地唤了声“夫君。” 女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云雨后的虚软,却又透着一丝食髓知味的欲求。 这声“夫君”,直将两个人都叫愣住了。 二人自成婚到决裂,再到破镜重圆,唐璎对黎靖北的称呼无外乎“殿下”和“陛下”两种,怒极时会直呼其名,情浓时也会唤声“阿木尔”。虽然黎靖北屡屡唤她“娘子”,然“夫君”二字,她却是从未叫出口过的。 无论是嫁进东宫还是登入庙堂,面对眼前的男人,她始终恪守着君臣之道,哪怕动了情,也始终保持着清醒,不敢将自己的心靠得太近,以防被灼伤,然而此时此刻…… 唐璎侧过身,用锦被蒙住头,羽睫下垂,瓷白的面颊染上绯红,内心一阵羞赧。 方才那句“夫君”,不过是她意乱情迷间的随口之言,可真正脱口而出口后,她竟头一次体会到了难为情的感觉。 黎靖北却顾不得这些,一双褐眸沉醉地半阖着,鼻梁高悬,白皙的俊面旖丽得仿似一幅画,眉梢眼角俱蕴满了缱绻,似一只深情的妖狐。 阿璎的那句“夫君”,将他颅内的热血直接烧到了顶峰,内心的火苗迅速被点燃,激荡之下,只觉腹下的晋江再次胀痛起来。 眼见男人眸光变暗,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唐璎心下一惊,火速扯过锦被,欲将自己包裹起来。岂料手还没伸过去,便被某人一把抓住了脚踝,拖着她重新锁回榻间,如幽魂一般咬牙切齿道:“夫人,这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又俯下了身。 宫灯绮丽,春夜骤寒,窗外不知何时竟落起了雨。 雨粒噼啪击打着窗牖,将喘息声淹没在雨幕里,昏黄的光晕渗入暗室,影影绰绰映出两道纠缠的身影,此起彼伏,不死不休。 亥时,潮湿的夜再次归于宁静。 黎靖北侧身躺在塌上,发丝尽散,眸色幽魅近妖,中衣齐整地穿在他身上,似圣洁的道士,浑身散发着修行过后的清爽之意,只右侧的一只手掩在锦被之下,虚虚裹着什么。 酣战之后,唐璎的目光已是迷离之态,紧绷的脚背仍在抽搐,浑身虚软无力,直愣愣地盯着帐顶的彩绣出神,任由锦被下的起伏不断延续着她的欢愉。 空气中飘荡着靡丽的气味,未多时,黎靖北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嘴角牵起一抹促狭的笑,不等女子惊呼出声,便将她打横抱进了浴池。 两刻钟后,他又将人抱了出来。 见男人作势要将她放回榻上,唐璎埋首轻嗅了下香肩,皱眉道:“我还要再趟浴池。” 黎靖北有些无奈地理了理她鬓角的绒发,柔声道:“为何?” “方才有些地方没洗干净。” 这回答却让男人有些不快了,俊眉一挑,捏着她的脸蛋柔声道:“胡说,朕洗得可仔细了。” 回想起方才浴池里的情境,唐璎羞赧难当,耳根红得似要滴血,却仍强撑道:“可你方才又弄了许多出来。” “哦?是吗?” 黎靖北不以为耻,反而笑得越发猖獗,微微垂首,半叼着她的耳垂反省道:“娘子说的对,那倒真成为夫的不是了。” 如此这般,唐璎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 黎靖北见她似是真恼了,二话不说又将她抱回了浴池,两人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宿,直到丑时才歇下。 次日,章寒英留宿南阳宫的消息火速在后宫传开。 说是后宫,这满院宫墙内实则也就陆 容时一个人。 孙寄琴一早便追随月夜的脚步去了幽州,赵德音也被天子以守陵为由遣了出去。唯有那位痴心不改的贵妃娘娘,依旧伴着那些斑驳的青砖黛瓦,守着那个永远不会为她回头的人。 男人对自己不爱的女人永远是绝情的,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曾伤害过自己心爱的女人。 是以当喜云将陆容时想要面圣的请求传到南阳宫时,黎靖北拒不相见。 “戕害朝廷命官本是死罪,朕看在陆太师的面儿上已然对她网开一面,她还想如何?” 自陆容时两年前在甬道内欲置唐璎于死地的那刻起,她便被天子降为了最低一等的答应,幽禁冷宫,且终生不得离宫半步。 “贵妃娘……陆答应她……” 喜云看起来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黎靖北睨了一眼后,更是缩着脖子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唐璎却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喜云抬头瞧了君王一眼,见其并无异议,顿了顿,垂眸恭声道:“回陛下,章大人,陆答应她……脸上破了相,太医院的龙太医过去瞧过了,那疤痕是永久性的,终身无法根治……” 这倒令唐璎十分意外。 陆容时从小锦衣玉食,向来爱惜自己的容貌,身边仆从环伺,又不缺人看顾,怎会如此不小心? 这般蹊跷亦引起了黎靖北的注意,他单手轻支着下颌,羽睫微闪,眸中闪过一道锐光,蹙眉问喜云:“怎么回事儿?” 喜云顿了顿,似乎有些拿不准君王的意思,踌躇片刻,在唐璎鼓励的眼神下续道—— “冷宫那位……趁宫人不注意,自己拿剪子在左颊的脸上划了一道儿极深的口子,说是见不着陛下,便” 说到此处,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饮毒自尽。” 面对陆容时的这番“痴情”,黎靖北丝毫不为所动,冷锐的狐眸蓄满了凌厉的风暴,眉梢眼角俱是不屑。 “那便如她所愿。” 他此生最恨被人裹挟。 喜云道了声“是”,方欲退下,却被唐璎叫住了。 “——公公且慢。” 喜云闻声顿足,转过身,却见眼前的女子对他笑得亲切。 “让她过来吧。” 黎靖北有些意外,胸口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意,闻言也不反驳,闷着头专心喝茶去了。 敏锐如唐璎,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却不多作解释,只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衣袖,眨眼道:“眼下时局错乱,陛下不妨先听听她的意图。” 唐璎的用意很明显—— 自冯高氏死后,坊间流言盛起,民众皆言君主为一己私欲残害忠良,而陆容时身为后妃,又是陆太师唯一的女儿,若是在这个当口死在宫内,天子的声誉只会更差。 黎靖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感动之余,却依旧有些不悦,兀自“哼”了一声,随手揽过女人的腰,将头枕在她的颈侧假寐。 陆容时甫一踏进南阳宫便瞧见天子这副模样,惊怒之下,胸中腾起滔天的妒意。 嫁给黎靖北整九载,她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亲呢过,无论是她,是赵德音,还是孙寄琴。 君王冷漠、孤傲、寡情、狠绝,这是他面对臣工和后妃们时的样子。她原以为他就是那般刚强果决、无欲无求的人,然而…… 九年,整九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夫君还有这样的一面。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嘉宁十四年,大皇子远征归来,城楼上的那一瞥,令她一见倾心。 又过了一年,他因军功获封太子,为游说各路幕僚投奔东宫,特来陆府拜访父亲。 那一日,她又见到了他。 巍峨高墙间起来的翩翩少年,出尘又洒脱,言谈间尽显儒雅意气。他的那份骄矜吸引了她,从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此生非他不嫁,可等她好容易说动父亲,半只脚都踏进了东宫,他却早已心有所属。 她早该明白的,她的郎君,自城楼初遇那日起,就从未对她回过头。 这段姻缘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强求得来的罢了。 她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父亲早已隐退,陆府失了往昔的辉煌,而他的郎君,也无需再忍她。 “妾陆容时参加陛下,参见……”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那个绯袍女官身上,强忍着不甘道:“章大人。” 以往她是侧妃,唐璎是太子妃,她见了唐璎是要行礼的。后来她成了贵妃,而唐璎一朝被贬,沦为庶人,她原以为她再无翻身之日,却没想到两年过去,她又以都事的身份杀了回来,独自在朝堂闯出了一番天地,成了正三品的副都御史,而她……临了却被自己的郎君降为了最末位的答应。 无论从前多风光,如今她终于看清,后宫女子的荣辱,不过是男人的一句话罢了。 因面容损毁,有辱圣视,陆容时今日特意戴了一张幂篱,发饰间雍容不在,丰盈的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挽着,衣着也变得极为朴素,只一双明亮的翦水秋瞳直勾勾地盯着御座上的男子,眼神中透着落寞与不甘。 她近日轻减了不少,脸颊比从前小了一些,身材纤细而修长,远远望去,倒似一朵柔弱的杏花。 唐璎冷眼瞧着丹陛下的女子,虽未搭腔,心里头却比谁都透彻。 她一生清正,未曾害人,却也不会对加害自己的人怀有宽容之心。 而此刻,天子的声音只会比她更冷—— “下令将你禁足之前,朕曾说过,此生不愿再见到你。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老死冷宫,要么” 他狐眸微敛,默然扫过眼前的女子,眸光中透着漠然,“主动来向朕请辞。” 听到“请辞”二字,陆容时似是再也绷不住,呜咽一声过后,珠泪顺着眼眶急涌而出。 “妾嫁与陛下九载,向来尊陛下为君,以陛下为天,此生也只剩陛下一个倚仗了!您让妾出宫,无异于让妾去送死啊!” 黎靖北懒得听这些,方欲喊人将她撵走,却听唐璎道:“所以你今日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似是没想到唐璎会突然搭话,陆容时愣了愣,再次将目光挪向高台上的女子。眸光交汇间,她猛然瞥见了女子脖颈上的红痕,那斑斑点点的赤意,于她而言是无声的羞辱,胸中不由涌起汹涌的恨意。 她咬了咬唇,默然压下心底的情绪,垂眸恭敬道:“妾只是觉得,章大人这无名无份的,如昨夜那般留宿天子后宫,若是传出去怕是不大好。” 黎靖北冷笑一声,讥嘲道:“你倒是耳聪目明,即便身在冷宫,也对朕做了做了何事了如指掌。” 听了这话,陆容时彻底慌了。 打探君王的行踪可是大罪,她方欲解释,却听唐璎又道:“所以呢?你认为本官留宿南阳宫不妥,那么你的建议是?” 似是终于绕到了自己想说的话,陆容时眼眸顿亮,立刻摆低了姿态跪地恳切道:“妾恳请章大人辞去都察院的官职,正式入主坤宁宫,似当年一般,与妾一同侍奉陛下!”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是怕唐璎不愿般急急补充道:“章大人放心,妾在冷宫的那些时日日日都在自省。妾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深表歉意,并发誓往后定尽心侍奉帝后,绝不为非作歹,放刁把滥,若有违枉,不得善终!” 她说得这般激昂、无私,原以为自己的这番话会令两人动摇,岂料等了半天,却只等来唐璎的一声嗤笑。 高位上的女子步下丹陛,俯身凑近她的脸,清洌的嗓音透着刺骨的寒凉。 “封谁做皇后是陛下的决定,岂容你我插手?况且比起坤宁宫,我更愿守在都察院,而你” 她望着她,眸中闪过惊人的冷意,“凭什么让我辞官?”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除了你,没人敢参朕…… 唐璎说完便走了回去。 陆容时抬首打量着宫阶上的女子,四目相对 间,忽地被她眸中的锐光一刺,心头竟没由来地升起一阵恐慌。 在她的记忆中,唐璎淡泊,寡言,独立,不与世争,永远一副温吞娴静的模样,她鲜少见到她如此凌厉的一面。 于她而言,做官真的如此重要吗? 陆容时猜不透唐璎的想法,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女子与三年前那个初入官场的章都事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不只是章都事,她都有些记不清唐璎昔年做太子妃时的模样了。 经年过去,东宫里的岁月与她而言已然有些模糊。 印象中,那个女人始终谨小慎微,不争不抢,态度上不仅对她们这些后妃淡淡的,就连对太子也提不起劲,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雍容闲散,从容自洽。 那么,她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她不知道,她在这深宫里熬了太久,满心满眼都是君王的喜与怒,已经太久没有关注过其他的东西了。 她是大家出身,凭借父亲的名望,若是嫁人,早该过上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日子,何苦来这宫里受尽委屈。 想想过去的那九年,她的眼里只有君。夫君、君王是她的天,大过一切。 她研究时兴的衣料头饰,只为让君王眼前一亮,多看自己一眼,她日日洗手作羹汤,也只是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退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却连踏入南阳宫内殿的资格都没有,遂只能趁君王早朝的空当等在他去往太和殿的必经之路上。 寒冬酷暑,日晒雨淋,极端的天气下,她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直到膝盖发麻,牙齿打颤,御辇上的人却始终不曾为她驻足。 她的含情脉脉,竟换不回男人一个不屑的眼神。 君王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 她明白,这是她的夫君对她的报复,只因他伤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是对弈的高手,自来通经纬,懂时局,又怎会拿捏不了她? 他深谙大吵大闹不会令她退缩,避而不见也不会将她的热情浇灭,唯有日复一日的漠然,才能让她彻底崩溃。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羹汤,手上疤痕遍布。那些切菜时被割破的口,煲汤时被燎到的泡,他一概视而不见,甚至连一句随口的关切都没有。 又或是他瞧见了,却并不在意。 对于不爱的人,你的任何付出在他眼里,都是自我感动,都不值一提。 她看得清楚,却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 令她不解的是,当唐璎说出“比起坤宁宫,我更愿守在都察院”的壮言时,天子竟态度如常。看样子,似乎一早便清楚她的决心,亦支持她的决定。 可这样的女人,他也接受吗? 又或许正是这样的女人,他才爱。 看来,她对他始终不够了解。 “妾的意思,并非当官不好,只是” 陆容时咬咬牙,将头磕在丹陛最低一级的台阶上,声音越来越轻。 “章大人若成日忙于公务,与陛下聚少离多,长此以往,恐不利于皇嗣的延续。” 黎靖北俊眉微蹙,望着眼前这个故作姿态的女人,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朕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皇嗣啊……”唐璎却不以为意,摸了摸下巴,嘴角牵起一抹笑,“说起皇嗣,陆答应却不该问责于我。我倒想问问你,你在后宫悉心‘侍奉’多年,陛下为何仍无所出?” 听言,陆容时脸色骤变,眸中掀起一层戾色,“唐璎!你” 这话无异于羞辱,试问这九年来她从未得过君王的召幸,又该如何孕育子嗣? 黎靖北听言亦是一愣,先是从鼻息间发出了一声微小的“哼”声,转而向唐璎投以幽怨的目光,贴着她的鬓角谴责道:“都怪你……竟让朕旷了八年有余。” 君王的声音很低,陆容时听不见,目之所及,只有一对当着她的面耳鬓厮磨的男女。 绕是内心早已妒火中烧,她依旧攥紧了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缓了缓,咬唇道:“昔年东宫那场大火,妾原先不过想吓吓大人,却害得大人从此畏火,亦连累陛下跟着搭上了半条命……” 她绝口不提甬道内的事儿,兀自摘下幂篱,露出一张皮肉翻卷的脸。 “而今,容时自毁容貌,向大人、向陛下赔罪!” 自毁容貌于她而言乃破釜沉舟之举,她自以为牺牲良多,然而,高座上的二人却依旧不为所动。 “所以” 绯袍女官俯视着她,清润的鹿眸中闪过审判的痕迹。 “你拼命向我示弱,甚至摆出一副唯唯诺诺,膝语蛇行的模样,是想让我回归后廷,与你一同为陛下诞育龙嗣?” 陆容时轻答了一声“是”,眸珠微微颤抖着,上下樱唇咬得死紧,贝齿间发出细碎的“簌簌”声,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黎靖北皱了皱眉,方欲开口,唐璎却笑着抢先道:“行,我考虑看看。”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骤变。 陆容时似是得了某种赦令般对着两人连磕了三个头。 “多谢大人!!多谢陛下!!!” 黎靖北则沉默地望着她,阴沉的面容上写满了不悦。 眼看身侧的男人隐有爆发的趋势,唐璎赶紧看向陆容时,颔首道:“你先下去罢。” 陆容时尊荣了一辈子,何曾听过这样的呼喝。 霎时间,狰狞的面容上寒光骤起,正思索着如何回应,丹陛上的女声再度传来—— “怎么?不是说要做小伏低么?本官的吩咐,你没听见?” 陆容时深吸一口气,饶是心中憋闷,却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抬起头,最后看了黎靖北一眼,默默掩下了所有不甘。 “臣妾告退。” 陆容时走后,南阳宫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晨曦下,君王单手支着下颌,侧眸望向窗外的春槿出神,偶尔扫两眼书卷,眉宇间凝满了不悦。 金乌洒在他褐色的眸珠上,树影斑驳间,似一副深藏于初春的画卷,深邃又凌厉的,令人心驰。 唐璎与黎靖北相知多年,又岂会察觉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当即拉了男人的衣袖,鹿眸微弯,将唇角翘得老高,柔声道—— “臣近日公务繁忙,心绪上难免有些浮躁,恰逢今日冬雪渐消,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届时陛下若是得空,不如陪臣出宫散散心?” 黎靖北闻言心头一暖,长睫垂下,将眼尾的锋锐敛去了不少。 他听得明白,阿璎在邀请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在东宫时的日子。 彼时唐珏倒戈靖王,闹得整个东宫腥风血雨,谋臣幕僚们血书力谏废妃,作为忠渝侯长女的她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冲击。他知她心绪不宁,却以自己想散心为由邀她去看秋星昼见的奇观。 而今,她以同样的细腻来温暖他。 原来他对她的好,她都记得。 然而,感动归感动,想起她方才面对陆容时时那般爽快大度的模样,黎靖北心中依旧不大畅快。 遂斜了她一眼,难得摆出一副骄矜的模样。 “今日事多,不去。” 唐璎“哦”了一声,倒也不继续哄了,只将目光投到桌案上的奏折上。仔细一瞧,竟只有寥寥三四本,心中颇为意外,却又很快明白过来。 这家伙,定然是知道她今日休沐,也猜到了她会来找他,遂早早赶完了工。 想到这里,唐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虽然明白他在赌气,可她天生不会哄男人,见君王摆出这副姿态,想了想,只得佯作无奈道:“行吧,既然陛下不得空,那我只好跟别人一起去了。” 黎靖北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狐眸紧紧地锁定她,警惕道:“和谁?” 唐璎托腮想了想,竟真掰着手指细数道:“嗯……都察院的任轩、大理寺的陆子旭,锦衣卫的孙少衡……哦!听说工部的墨修永近日也回京了……谁都行啊,看谁不当值呗。” 语毕,气氛 彻底陷入僵持。她每说一个名字,君王的眸色便要暗上一寸。 只须臾,他便咬牙切齿道:“我去。” 唐璎微讶,眸中缓缓浮起揶揄之色,却仍作不解道:“陛下不是公务繁忙吗?” 顿了片刻,又肃容道:“还是公务要紧,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儿,小心被御史参奏。” 说起“参奏”,黎靖北的耳根有些泛红,轻咳了一声道:“公务的事儿有内阁把关,不急,更何况” 他顿了顿,神态微微有些不自然,“除了你,没人敢参朕。” 二人皆是雷厉风行之人,一旦做了踏青的决定,便会立刻启程。 典厩署的人牵来马车,唐璎率先跳了上去,黎靖北跟驾车的张己交代了几句后也钻了进来。 一路上,两人互相依偎着,久久无言。 隔了半晌,黎靖北似是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微咳一声,突然来了句—— “为何答应陆容时的提议?” 唐璎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她答应陆容时“回归后廷,与她一同为陛下诞育龙嗣”的提议。 这可冤枉她了。 “我没答应啊,我说的是‘考虑考虑’,再说了” 唐璎侧过头,就势拱了拱男人修长的脖颈,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的男人这般好,我怎么舍得。” 黎靖北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夸赞勾得面红耳赤。 “你哪儿学的这些混话?” 唐璎意有所指地瞧了他一眼,浅笑道:“耳濡目染罢了。” 女子的笑容太过耀眼,黎靖北忽觉浑身燥热,肌肉紧绷,浑身起了不小的变化。 他不欲让自己在此处失态,遂轻咳了一声,兀自岔开了话题。 “陆容时会有今日之举,恐是受人指使。” “为何?” “——自毁容貌,她狠不下这样的心。” 言毕,怀中的女子并无动静,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黎靖北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续道:“上车前,朕已令张己去查探她近日的动向,看看她在冷宫的那段日子是否接触过什么人,不日便会有结果,所以你” 他顿了顿,道:“方才选择暂时稳住她,是对的……” “——原来陛下知道啊。”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倾过身,撩起男人的乌发绕到自己胸前,随意抚摸了几下。 “陛下既清楚我的目的,方才为何那般作态?” 听言,黎靖北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耳根的红意越来越明显。 知道又如何……她面对陆容时时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分明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嘛……还说什么“考虑考虑”,真是…… 他不信阿璎不清楚他介怀的点在哪儿。 男人这副憋闷的模样令唐璎颇觉有趣,不由细眉微弯,生了打趣的心思。 “那陛下呢?” 黎靖北不解,“什么?” “陛下就不想坐享齐人之福?” 唐璎本侃他几句,未料,女子的明知故问竟莫名激起了男人反心。 黎靖北一改方才的窘态,狐眸半阖,垂首反问她:“那你呢?你愿意吗?” 君王望着她的眸色太过幽深,明暗交杂间,既显真诚又透着蛊惑,似是在等一个答案。 唐璎却不为所动,反而故意拖长了语调,卖关子般长喃了一句—— “我啊” 晨曦下的女子秀面白皙,鼻梁挺翘,鹿眸清润,瞳孔中潋滟的光挠得人心痒痒。 不待她回答,黎靖北便将女子抱上了自己的大腿,覆唇压了上来,盖住了她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 “朕只伺候你一个。”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怎么,诸位还想弑君…… 未时,唐璎带黎靖北去了黄梅山。 黄梅山位于皇城以西边,是文人雅士踏青赏雪的好去处。该山以“四园”著称,即春日之杏园,夏日之栀园,秋日之桂园,以及冬日之梅园。 时令不同,四园各有千秋。如今已是春初,寒梅俱已凋敝,杏花却未完全绽开,蓬蓬而生的几节花骨朵儿挂在树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唐璎对黄梅山并不陌生,去岁朝廷招安盗匪,确立统领人选时,她曾跟着舒姨娘一群人去梅园游说过周惠。 彼时大雪纷飞,遮天蔽日,残败的枝头上只余红意点点,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萧索感。而今再看,黄杏初绽,芳草萋萋,已是一派春回大地之色。 今日来踏青的人不多,唐璎和黎靖北下了车,俱觉得身子有些乏,眼见天光正好,遂令侍卫拿来毡毯,倚在春树下打了个盹儿。 两刻钟后,二人起了身,原想去园林更深处逛逛,岂料好景不长,一阵咣咣当当的敲锣声隔空传来,打破了眼前的绮景。 黄梅山乃建安名景之一,向来是文人们附庸风雅的好去处。寻常百姓忙于生计,无暇至此,而文士们自诩高洁,皆以静、雅为贵,是以名山之中会有这般嘈杂的声音传出,实属异常。 “我去瞧瞧。” 唐璎朝黎靖北点点头,未等他有所反应,便只身陷入了人海之中。 未多时,喧闹声更近了。 唐璎还想再往前一步,左侧的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别急,一会儿有好戏看。” 男人的声音低冽,带着融融春风,令人心头一暖。 唐璎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方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一群穿着灰褐色布袍的男子自杏树后走了过来。树影斑驳间,他们眉目凝肃,衣衫褴褛,眸中似有火烧,瞧着来势汹汹,宛若索命的魑魅。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手持铜锣,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写满了愤懑。 须臾,一群人在二人跟前停了下来,还未等唐璎有所反应,黎靖北便手肘微抬,将她拉去了身后。 随着“嘭”的一声脆响,一面铜锣摔在了黎靖北脚下。 眼见君王面色如常,老者不满地“啐”了一声,又拿起另外一面,狠敲了几声,意图吸引更多的游客。 眼见人群越聚越多,老者眼珠一转,突然放下铜锣,扯着嗓子仰面大喊—— “昏君误国!废弛纲纪!姑息养奸!咸南将亡!老夫……不活了!!” 说罢便从胸前处掏出一把匕首,转头就朝自己脖颈的方向刺去。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老者的动作有些迟缓,颤颤巍巍间,匕首险些掉落,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还是叫他够上了。 尖锐的利刃划破肌肤,迎着罡风,贴着血肉越陷越深。 再往下寸许就要刺破喉管,电光火石间,一阵劲风袭来,将那逐渐深入颈间的匕 首掀翻在地。 是黎靖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璎尚在惊魂之中,老者身后的几名男子却急急涌了上来,对着黎靖北怒斥道—— “孽纣!这青天白日的,竟敢当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此言一出,人群很快沸腾起来。 围观群众中,有些不明就里的的侠士原想为老者出口气,却在听到男子那声“孽纣”后,倏尔顿住了脚步,目光转向黎靖北,心头疑惑顿生—— 莫非眼前这妖孽般的紫袍男子……真是咸南的君主? 若是,这可就不归他们管了。 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亦或是官阶较低的文士,不论是为了家族利益还是自己的前途着想,皆不敢对君王置喙半句,遂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作观望状。 ——天子既未挑明身份,他们只作不知便是。 面对几名灰衣男子的刁难,黎靖北不为所动,狐眸轻飘飘地从几人身上扫过,朱唇微启,淡声道:“你们眼瞎么?我方才分明救了他。” “况且……孽纣?”说起这两字,他忽而面色一寒,狐眸中蓄满了锋锐,“你们从未见过朕,又怎会识得朕的容貌?又如何知道朕便是咸南的君主?” 此言一出,灰衣男子们接连陷入了沉默,眸中闪过慌张。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确—— 天子微服出行,未着龙袍,仅带了包括康娄和张己在内的四名随从,马车也是寻常的款式,都这般低调了还被人堵截,实属异常。 简言之,那些人必然是在天子出宫后便将人盯上了,而后一路跟随至此。 灰衣人的到来早有预谋。 天子的身份既已挑明,围观群众纷纷跪下,振臂高呼—— “陛下万岁!” 黎靖北不欲引起动荡,亮出身份也仅仅是为了威慑,见众人已有臣服之意,不由狐眸微凛,摆手道:“都散了罢。” 言讫,众人依言散去,唯那老者和几名灰衣男子依旧不肯离去。 “尔等还有何事?” 面对君王的诘问,老者眸色微深,莫名有种使不上劲儿来的感觉。 脖颈上的刺痛感犹在,他却毫不在意,浑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着,兀自盘算着眼下的局面。 早在来建安之前,他便听说天子年少时曾随唐将军上过战场。呵,上战场罢了,又不必冲去前线,不少富贵人家的子弟皆以此为镀金的手段。 他原以为此子亦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草包,可而今得见,始知他内力这般浑厚。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黎靖北敢在这样儿的地方自曝身份。 既如此,他再想点儿别的办法便是。 眼见围观群众越散越少,老者索性将心一横,从脖颈的破口处挤出几滴血,瘫在地上凄声道:“君主昏庸!竟当街杀人!若天下人都敢这般,我泱泱咸南,怕是要亡国啊!!” 他的这般作态简直令唐璎瞠目结舌,柳眉一横,当即斥道—— “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光喊有什么用,陛下就在此处,有什么不满你倒是说啊!” 老者闻言瞪了她一眼,见君王不为所动,竟真讲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本姓刘,乃兴中人氏,战乱时曾受过冯司正一饭之恩,这些年来始终感念于心,不敢忘怀,直到恩人故去也未能释怀。 “昔日冯大人遭奸人暗算,太祖皇帝非但未治那莫贼的罪,反还包庇其恶行……不仅如此,竟连他的官职都保住了,如此行径,如何不惹人怨愤?!” 说完庆德帝,他又将目光投向黎靖北,恶声道:“而今冯高氏在宫内罹难,凶犯既已受捕,陛下却念及钟氏一门多年的辅政之恩,徇私枉法,姑息养奸,非但未将其就地正法,反连昭狱都舍不得下,只将其关去了大理寺的牢房,这般行径……” 说到此处,他倏地抬眸看向君主,目光矍铄,眸中充满了怨愤,“倒与昔日的太祖皇帝无异。” “——放肆!” 未等黎靖北有所反应,康娄率先走上前,亮出长枪,三两下将人掼翻在地,大喝道:“侮辱先帝!毁谤今上!竖子,你可知罪?!” 然而,此举非但没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反而愈发激起了老者的愤恨—— “昏君!孽纣!老夫今日既然敢来,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生死于我而言,无足挂齿!” 他讽笑一声,对着长枪的顶端将自己的头横了上去,姿态决绝—— “你杀啊!来!我给你杀!杀个痛快!可你要知道,杀死我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的良民前仆后继,众口|交攻,声讨致罪。如此,你杀得完么?!” 老者的情绪已近癫狂,康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中焦灼,既怒且无措,方欲收回长枪,人却已被张己拉开。 这一次,黎靖北没有动,只冷眼瞧着那个一心寻死的人。 “所以你此来,便是想以己之躯为筹码,而后利用流言置朕于死地?” 老者闻言冷哼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执着道:“私德有亏者,自该退位让贤!” “哦?” 这话倒让黎靖北起了些兴趣,一双潋滟的狐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老者,眼尾红痣惑人心魄。 “说起让贤,老伯可有合适的人选?” 老者显然没料到君王有此一问,不由愣在了原地。 僵持间,一道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自然是先帝的兄弟们,福安郡王或宣平亲王皆可!” 唐璎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是老者身后的一名灰衣男子。 黎靖北一个眼风扫过去,那人便愣在了原地,心头升起一股刺骨的寒。 “这皇位……”君王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让给你如何?” 这话说的……灰衣男子心头一凛——江山是说让就能让的么? 谋权篡位可是大罪,周遭的游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灰衣男子彻底慌了,却依旧硬着头皮强撑道:“无德之人不堪为天下之主,况且”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心里头莫名又多了些底气,急思之下,一连串的问题奔涌而出。 “青州时疫那年,朝廷下发的赈灾款去了何处?恁多钱财,多少落入了百姓手中,多少又被‘有心之人’贪走了?那人为何要迁延物资的发放?以及……” 他扫了黎靖北一眼,意有所指道:“刘太傅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皆知,嘉宁年间的那场时疫,赈灾一事乃是先帝下令让太子督办的,灰衣男子虽未明说那“有心之人”是谁,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天子。 话说到这一层,已是明晃晃的挑衅。 唐璎却是不服。 当年的事儿,她和阿姊是最清楚的—— 朝廷下发的那批赈灾款早在黎靖北去往青州府之前便被齐向安和易显合谋侵吞了,随后,太子在运送物资的途中又遭遇落石,被靖王的人恶意堵在山洞中,一行人连着饿了几日几夜。 石洞的门破开后,黎靖北因心忧百姓,顾不上用食,更顾不得休息,拖着疲惫的身子马不停蹄地将物资送到了饥民手中,最大限度地缓解了灾情,至于刘泽骞的死 唐璎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名声被辱,眸色微变,厉声驳斥道—— “大胆刁民!陛下跟前岂敢妄语!” 示完威,她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贝齿轻咬,嗓音微微有些颤抖。 “刘太傅乃天子恩师,陛下对其景仰孺慕,一日不敢忘恩。太傅致仕后,独自避居青州府,陛下哪怕政务再忙,每年依旧会抽空前往外省登门拜访,未曾懈怠,不仅如此,便是连本官的阿姊也” 说到此处,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还想再说些什么,指腹处传来一阵温暖。 ——是黎靖北的手。 “无妨。” 男人对他摇了摇头,声音是极致温柔。 言讫,他将目光对准那名灰衣男子,夕光下,审视之意尽显。 “你对朕的生平倒是了解得透彻。” 不待那男子有 所反应,他又垂眸看向众人—— “尔等所求,朕都听到了,回宫后亦会认真考虑。今日天色不早了,朕过几日再给诸君一个答复,如何?” 听言,灰衣男子瞳孔微缩,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显然没料到这九五至尊竟这般容易被说动。 毕竟,在臣民的口诛笔伐下退位让贤,那可是奇耻大辱。 正思索着,天子沉寒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若无其他事,诸位都散了吧。” 语毕,见众人迟迟未动,黎靖北狐眸微眯,又道:“怎么,诸位还想弑君不成?” 此言一出,老者身后的几名灰衣男子悉数回过神来,脸上隐隐出现了动摇之色,就连方才那名闹事的灰衣男子也默默站回了原位,不敢再抗议。 这青天白日的,他们自是不敢对皇帝动手,更何况,天子的护卫都在呢,基本的体面还是要顾的。 不多时,击锣的队伍便自觉让开一条道儿,黎靖北顺势牵起唐璎的手回了马车。 车帘甫一落下,黎靖北便沉了脸,寒声吩咐张己—— “传朕旨意,令五城兵马司的邱如松调兵来城西,速速将这几人围了,送去大理寺,让董穹亲自审讯!” “是!” 沉吟片刻,又补充道:“不仅那老者要抓,那穿灰衣的也要抓,其余的更是一个都不许放过,若有漏网之鱼,让他提头来见朕!” “遵命!” 张己走后,唐璎将头靠在黎靖北的肩上,半支着下颌,清润的眸中布满了疑惑—— “为免行踪暴露,出行前我刻意嘱咐过张己,令他多加留意人群,尽量避开街坊闹市,可还是……” 她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感到费解。 黎靖北今日亦有些心不在焉,听了唐璎的疑虑,耐心解释道:“有人在承安门附近埋了眼线,只等朕出宫,那眼线便可通知方才的那帮人跟过来闹事,至于眼线的人选……” 天子出宫,无论微服还是巡查,承安门都是必经之地。宫变那晚,承安门被炸,如今尚在修当中,那么最有可能了解君王行踪的人…… 唐璎恍然:“修门的工人?” 黎靖北颔首,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原来如此…… 想起方才的事儿,唐璎不免有些懊恼,“今日踏青,我原是想带陛下出宫散散心的,未承想” “——无妨。” 黎靖北打断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眼角眉梢透着宠溺。 “你肯趁休沐日过来陪朕,朕已经很欢喜了,更何况” 男人缓缓凑近,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夫人昨晚送了我那样大的一份礼,为夫实在盛情难却,正愁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言讫,修长的手掌暗暗覆上唐璎的膝盖,缓缓向下。 很快,女子的裙裳下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只须臾,唐璎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几番起伏之下,葱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陷入了黎靖北的墨发当中,面上是赤玉般的红,就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别闹了,我们还在嗯车上。” “是吗?可是……”黎靖北却不依她,非但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笑得像一只勾人的狐狸,“为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报答夫人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朕这一生,最不惧的…… 一柱香后,唐璎的气息逐渐恢复平稳。 另一头,黎靖北的仪容极端不整,玉冠歪斜,齐整的发髻早已被她抓得散乱,乌丝垂下,挂在男人妩媚的妖面上,显得破碎感十足。 偏他还面色淡然,眸光澄澈,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朱唇下的衣衫未见半点褶皱,两相对比之下,足可称得上一声衣冠禽兽。 唐璎瘫在男人身上,鹿眸半闭,鼻息微重,樱唇小幅度地开合着,兀自沉浸在激荡后的余韵中。 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息——那是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黎靖北似乎很享受,不时翕动鼻子轻嗅几下,神情沉醉,仿佛品着这世间最醇厚的甘露。 他这模样却将唐璎看得面红耳赤。 “陛下,你……” 黎靖北难得见她露出这般羞怯的神情,非但没停下来,反而越嗅越起劲,眸中泛起揶揄的笑。 唐璎气不过,抬眸瞧了眼男人喉间的凸起,忽而灵机一动,覆唇而上,轻咬了一下,手也没闲着,隔着单薄的衣料在他小腹上戳了戳,随后迅速弹开。 只一瞬,男人的身形立刻就僵住了,眸中笑意迅速凝固,眼底的光影也逐渐变得幽暗。 唐璎狡黠一笑,假装看不见男人的变化,抬头又啃了一口,右手还作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不待男人有所回应,又细着嗓子说起了正事儿。 “陛下方才说,过几日会给那些人答复……”她凝望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南地独有的尾音,勾人而不自知,偏偏望向他的眼神又无比纯澈,这般欲与纯的对比,听觉与视觉的强烈反差,直撩得人心痒痒。 黎靖北深吸一口气,饶是内里早已波涛汹涌,面儿上却仍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 “缓兵之计罢了,不会有答复,朕又不打算退位。” 他的回答在唐璎的意料之中,遂不再多言,只是心中依旧有些不安。 黎靖北似是知她所想,双臂发力,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安抚般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浅笑道:“未知全貌者,所评不过捕风捉影,那些脱口而出的指控也未必出自真心。” 唐璎了悟般点点头,“你是说……” 黎靖北颔首,“那些人既是被有心之人派来攻讦朕的,无论朕如何辩解,不利于朕的流言终究会传出。既如此,朕又何必同他们多费唇舌?今日那老者的敲锣、自刎之举,不过是有人想要借此击垮朕的心防——然而他们都错了——” 他笑了笑,任由金色的霞彩洒在自己冷硬的下颌上,为他阴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层圣光。 “朕这一生,最不惧的便是流言。” 微风拂过车帘,带来春日的融融暖意,暮光之下,唐璎将头埋在男人的颈侧,忽然觉得心境开阔了一些。 方才的事儿,黎靖北远比她想的要冷静,要豁达。 饶是如此,心中依旧有些不平—— “流言可使人毁。陛下是贤君,如今咸南河清海晏,国富民殷,皆因陛下尽瘁事国,拥政爱民。方才那伙人如此嚣张,应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前来。围观的儒士如此之多,这传来传去,我怕陛下因此丢了民心” 一路走来,天子的殚精竭虑她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从宫妃还是朝臣的视角来看,她始终认为——黎靖北同他祖父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仁君。 对于她的不平,男人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宠溺地勾了勾女子的鼻尖。 “所谓民心,不过是君主良心的化现罢了。” 他不在乎流言,只想以行动破除偏见。 “在其位谋其政。执政者若是做得好,用不着花言巧语,也能得万民称颂。可若做得不好,长此以往,等着他的,便只有起义。” 话虽如此,唐璎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只须臾,又似隐隐悟到了什么。 “难怪方才任凭那老者和灰衣人如何对你泼脏水,围观群众都无动于衷。” 那些围观的人,因不知全貌,遂不敢妄加评论,又因在广安帝治下日子过得滋润,亦不敢苟同那些人的“昏君、纣孽”的言论。 黎靖北说得对,能击败流言的唯有行动,而非镇压。 眼前的男人五官俊秀,身姿颀长,分明是阴柔的长相,秉性亦称不上高洁,对着世人,胸中却怀着最为纯粹的包容。 他有着高贵的出身,至上的权力,原可尊荣一生,享尽荣华,却宁可顶着毁灭性的流言,也要拼尽全力,助这世俗中挣扎着的子民们渡劫渡难。 似是能感知到唐璎的情绪一般,黎靖北望着车外的春景浅浅笑了一下。 那笑,不带一丝温度。 “自出生起,朕便是错的。” 他是咸南太子与北梁公主的结晶,分明是两国皇储,却无论在哪头都讨不着好。 唐瑜将军尚在人世时,咸南与北梁连年交战,兵祸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就因他黎靖北承了北梁皇室一半的血脉,常年为咸南百姓所痛恨,更有甚者,竟血书先帝污蔑他叛国,令尚未成年的他民心尽失。 为了展示自己对家国的忠心,未及弱冠的他毅然走上沙场,铁蹄踏过族人的骨血,以证己心,守得一方安宁。 战后,北梁对他恨之入骨。 他原以为如此便能重获咸南百姓的敬爱,然而功成之后,他非但未能消除世俗的偏见,反还背上了“狼子野心”的骂名—— 只因他对自己北梁血亲的屠戮。 “我生于咸南,长于咸南,又为黎氏皇储,自认对家国忠贞不二,可不论是咸南的子民,还是北梁的远亲,皆以我为耻,就连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嘉宁帝对自己子女的态度完全建立在对其生母的喜爱程度上,而他这一生,唯爱少时结识的崔芜,也就是靖王的母妃崔贵妃,对于后宫的其他女人,向来不屑一顾—— 他不仅嫌弃身份低微的孙昭仪,更是厌恶北梁皇室出身的先皇后,就连她们子嗣的名字,都带有征伐之意。 “朕的妹妹宥宁,本名叫黎绥远,孙太妃所出的恭王则叫黎长策,至于崔贵妃的儿子靖王”他顿了顿,狐眸隐在夕光中,透着深邃的平静,“却叫黎今安。” 靖北、绥远、长策,三者皆为先帝宏图大志的下的一颗棋,一任卒,寄托着他北征梁地,扩大疆土的野心。 而今安,才是他功绩的享有者,基业的继承者。 他何尝不清楚,父皇中意的储君人选从来都不是他。封他为储,不过是时局动荡下的无奈之举,加之靖王根基不稳,他又征战有功,“太子”的封号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然而,太子地位虽高,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旦他在储位上犯了错,随时都能被人拉下马。届时,贤名满身的靖王便有了上位的理由,父皇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替靖王铺路的。 就像时疫过后,那些“贪墨赈灾款”、“暗杀恩师”的罪名,父皇分明可以一纸诏书替他澄清的,可他却偏偏不肯,反而放任流言四散,夺去他最后的贤名。 面对父皇的偏宠,他原还有些心寒,可时日久了,他竟也麻木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麻木下去,好在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 “一切都会好的。” 听完黎靖北的过往,唐璎心如刀割。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间的梗塞,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陛下的出生从来都不是错误。” 她笑了笑,眸中似有泪光闪动,“阿木尔,我很幸福,因为有你来到了我的世界。” 黎靖北闻言微微一震,眼尾竟有些泛红,唇角动了动,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默然将头埋进了女子的发间,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依偎了一路。 很快,马车到了承安门附近。 下车时,兵部尚书黄义忠求见,说是有急是要禀。 黎靖北瞥了他一眼,“去御书房罢。” 言讫,又看向唐璎的方向,以眼神询问她是否同行。 黄义忠揉了揉眼睛,这才察觉到皇帝的御座上似乎还有一人,方欲行礼,却见那人一身绯袍,乃都察院的女官章寒英,官职比自己还低了一级,想无视,却又想起昨夜她留宿南阳宫的传闻。 当着皇帝的面儿,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一时竟有些无措。 瞥见黄尚书犹豫的动作,唐璎微微一笑,转而对黎靖北摇了摇头,“臣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耽误陛下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显见的有些失望,却仍作平淡道:“嗯,章大人去忙罢。”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臣告退”便往宫外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路,又趁着黄尚书走神的空当飞快地跑了回来,踮起脚尖在君王的颊边亲了一口。 “今夜再来看你。” 说罢,不顾男人深切的目光,一溜烟儿跑远了。 二人从黄梅山回来时不过戌初,眼见时候还早,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甫一进门,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对着她值房的方向张望。 唐璎莞尔一笑,抬眉颔首,“任御史。” 自去岁起,任轩因政绩突出,被天子从照磨所调到了都察院,时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他容貌俊秀,身形高瘦,虽年轻,言谈举止却颇为沉稳,一袭绯袍穿在他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见了唐璎,任轩微微一愣,看向她的目光微有闪躲,就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局促。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施礼,遂折袖一揖—— “见过章大人。” 唐璎见他状态不太对,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皱眉问:“怎么了?” 任轩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踌躇,沉默一阵后,还是在唐璎审视的目光中道出了实情。 “昨日申时,下官来都察院寻您,却被当值的小吏告知您进了宫,下官便转道去承安门附近守着了,一直守到接近戌时,宵禁将至,却仍未见您出来” 他后面的话虽未说完,唐璎却已了然。 正所谓宵禁过,宫门闭。后宫乃天子私人领地,朝臣一律不得入内,而她却敢在深夜留宿皇宫,与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倒也不难猜。 任轩怕是以为自己堪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才会那般局促。 唐璎望着男子微乱的发髻和褶皱的官袍,以及领口处若隐若现的露水,心头泛起一丝愧疚—— 昨夜他想必是避着更夫和兵马司的人独自在外躲了一夜,才落得此刻这般狼狈的模样。 遂含了笑,柔声安慰道:“任御史不必多心,昨夜之事乃我个人私事,你只作不知便是。” 女子的声线清灵而温润,一如他二人曾在照磨所伏案的每一个午夜,她对他的那些叮嘱,那些关照。 他们共事不过半年,却足够他用一生去怀念。 或许,昨夜她也曾用这般动人的声线在君王的耳畔低语过。说的,却完全不是公事。 思及此,任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正走着神,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说昨夜有事”她咳嗽一声,“何事寻我?” 任轩眼眸微闪,见女子问得认真,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绪,禀道:“林尚书被人放出来了。” “林岁?”唐璎眉心一跳,清幽的鹿眸中逐渐酿起风暴,“谁放的?” “大理寺的陆主簿。”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陆子旭这家伙……搞什么呢?! 唐璎听言气血上涌,脑瓜子嗡嗡的,不顾任轩担忧的目光,换了官袍便折身去了大理寺。 甫一进正堂,便远远瞧见廊檐下立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个儿矮的是董穹,至于个儿高的那个…… 身姿挺拔,面目狡黠,分明是俊朗的五官,却偏生要作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透着混不吝的气质,一身肃穆的青绿官袍穿在他身上,竟也多了几分慵懒之感。 这家伙,不是陆子旭又是谁! 唐璎见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另一头,董穹这大理寺卿才将将上任,卯足了劲儿想要做出点儿成绩来服众,收监林岁一事便是他向陛下求来的,是为登云梯。 然而经过陆子旭的这一番操作,这下倒好,不仅登云梯塌了,就连乌纱帽都难保得住。 董穹是个读书人,跟着黎靖北从立储到登极,一路走来也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他自诩翩翩名士,手段虽狠,骨子里却是个附庸风雅的性子,对四儒更是存着极高的景仰之情。 然而此刻,他再也顾不得陆阁老的颜面,对着陆子旭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而往日里口齿伶俐的陆家嘴竟也不反驳,潋滟的桃花眸里泛着漫不经心的笑,耷着个脑袋听训,不时点点头,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 “林尚书是陛下耳提面命令都察院看紧的,我好容易将人弄来了大理寺,你倒好!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将人给放走了!你说说,这下本官该如何跟陛下交代?!” 董穹的咆哮声震耳欲聋,说完还犹似不解气般,撩起袍子作势要扇人,吓得陆子旭赶紧跳远了些,边跳还边建议,“大人不妨……”他咳了咳,意有所指道:“吹吹枕边风。” 董穹瞳孔巨震,“你这竖子!竟敢诽谤本官和陛” 话音未落,却被陆子旭拉住了袍袖,嘴往右侧努了努,示意他看向门口。 正堂外,一赤衣女子迎风而立,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绯色的官袍上,拂过她清润的眉眼,为她平添了一股力量感。 董穹立刻会意,当即停止了对陆子旭的斥责。 身为天子的心腹,他自是知道最该讨好谁,当即便弯腰谄笑道:“见过章大人。” 唐璎却毫不接茬儿,只礼貌微笑道:“董大人与我同级,不必行如此大礼。” 她虽官至三品,却非都察院的一把手,上头还有两个二品的都御史坐镇,算不得什么顶高的大人物,而董穹虽与她同级,却是大理寺最高的长官,亦在九卿之列。如此看来,董穹的地位似乎比她还要高上一筹。 眼前的女子态度亲和,似乎特别好说话的模样,董穹眸中笑意更盛,他抹了抹额发间的细汗,张口便道:“大人,您看这林尚书落跑一事” 董穹的目的唐璎清楚,她本就离二人不远,自然也听到了陆子旭口中那句“枕边风”,诚然这方法对黎靖北来说或许是奏效的,然而—— “本官会如实禀报陛下。” 似是没想到唐璎会这般绝情,听言,董穹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只一瞬,又憋了口气道:“令兄在翰林院当值时,曾与本官关系匪浅……当年东宫身陷囹圄,我们兄弟二人更是患难与共,几乎九死一生……” 这话唐璎却是信的。 她的兄长唐瑾,十六岁便高中状元,未及弱冠便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侍读,不少人想着结交攀附,他亦来者不拒,广结善缘,而董穹向来仰慕读书人,又与他同为太子效力,两人走得近倒也正常。 看来眼前这位大理寺卿是想同她打感情牌了。 然而无论董穹说多说少,唐璎依旧不为所动。 关系是流动的,董穹能跟他拉近, 她亦能跟他扯远。 遂清咳一声,肃穆道:“说起东宫,本官倒记得,昔日家父叛变时,钟大人曾带着众幕僚以血书劝谏太子废妃,本官记得那群人当中” 说到此处,她刻意顿了顿,眸中蕴出浅浅的笑,“尤以董大人最为积极。” 听她提起往事,董穹有些尴尬,脸上僵色浮现,动了动嘴唇,方想说点儿找补的话,唐璎却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某人—— “那么陆主簿呢?” 陆子旭眨了眨眼,只作懵懂状,“章大人何意?” 唐璎却不愿同她打太极,清透的眸色逐渐变冷,“你何故将人放走?” 恰在此时,董穹被底下的小吏叫了出去,陆子旭便再也无所顾忌,掏了掏耳朵,索性摆出一副顽皮赖骨的模样,潋滟的桃花眸泛起狡黠的光。 “放长线钓大鱼呗。” 眼见唐璎的面色越来越寒,他眸光一转,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横竖林岁那老东西死板得很,说什么也不肯交代。既然威逼利诱无效,不若就此放他自由,随后暗中观察他的下一步行动,如若发现异常,一网打尽便是。” 唐璎眼皮一撩,却是不买账,“我将人交给你,就是让你放跑的?人跑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子旭知她心中有怒,垂眸道了声“抱歉”,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他跑不了多远,我的人还在后头跟着呢。” 如此一来,林岁便仍在三司的监控范围之内。 唐璎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她不知道陆子旭寻的那些人是否靠谱,但她清楚,他办事向来有分寸。 如此也好,了解林岁逃跑后的行踪和他接触的人群,更利于他们揪出幕后主使。 她倒是小看陆子旭了。 尽管如此,林岁依旧是宫变事件最大的突破口,如今谜团重重,敌暗我明,唐璎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你最好将人看住了,否则” 陆子旭明白她的意思,眼见唐璎的态度有所松懈,当即立誓,“放心罢!我陆家嘴”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绯袍女子便转了身,连个眼神也没留给他。 眼见天色渐晚,唐璎懒得同他掰扯,抬腿便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诶?你去哪儿?” “去翰林院找沈编修。” 唐璎微微扬眸,恰逢金乌西坠,暖黄的霞光将她秀致的五官衬得格外和煦。 “陆大人跟我一起?” 听到“沈编修”三个字,陆子旭颇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猜测道:“沈栋?” 唐璎颔首。 沈栋乃是二人在毓德书院的同窗。 昔日书院的八名学子当中,学业最好的当属李书彤和沈栋二人。他们早在入读前便已是举人,不过一年,便又在来年的殿试中分别夺下了榜眼和探花的头衔。 李书彤乃天子心腹,结业后便被黎靖北送去了大理寺,等磨砺个三五年或会被调去御前任职。而沈栋则一路稳扎稳打,不攀附权贵,不与人结交,同天子更无利害关系,遂按照正常程序去了翰林院任职。 修撰是状元做的,而编修一职,留给他这个中规中矩的探花郎再合适不过。 与善于钻营的李书彤不同,沈栋为人孤傲,寡言少语,看似温润,心却极硬,从不在与己无关的琐事上多付一分心力,他的某些言行落在陆子旭眼里,有着近乎苛刻的冷漠。 听唐璎说要去找沈栋,陆子旭摸了摸鼻子,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往日里的某些恩怨,显见的有些不爽。 “那个闷葫芦,整个人冷得跟块儿冰坨子似的,你找他做甚?” 唐璎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悦,却只作不知,敛眸沉肃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宫变那夜,钟大人是因为一封信被叫进宫的?” “所以?” “——那封信很关键。” 陆子旭抬首,俊秀的眉宇间凝满了疑惑,“可你不是说……那信是林岁写给钟老师的吗?” 唐璎摇了摇头,“信是谁写的无所谓,问题的关键是,那人是以谁的口吻来写的?” 谁的口吻……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陆子旭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唐璎颔首,嘴角勾起一抹笑,灵动的鹿眸泛起清透的光泽。 “你不会以为堂堂首辅大人随便接了封信便敢在大半夜的只身闯入宫禁吧?” 她眸光一凝,坦言道:“那个叫他进宫的人,在钟谧心里……必然是有些分量的。” 陆子旭恍然,“你是想通过寄信人的口吻推测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没错。”唐璎点头,“就算信是林岁写的,其背后也必有高人指点,而那个人,才是真正能将钟谧叫出来的人。至于沈栋,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之所以说唯一的突破口,只因沈栋有着一项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独门绝技——即通过某人的书写、行文风格来推断出其他文卷上的文字是否属于他。 例如,同样的一封信,若为甲所写,无论乙将字迹模仿得再像,沈栋只消看过甲之前的行文,便能将授意之人锁定在甲身上。反之,若那文字非甲所书,哪怕笔迹一模一样,他亦能一眼分辨出那笔记 不属于甲。 陆子旭对此显然十分抗拒,撅了个嘴便开始阴阳怪气。 “沈栋那家伙,自进书院起便没给过我好脸色,整个人冷得不像话,还不如孙尧呢,我看他就是个空心人,谁也不在意,你去了恐怕也只能碰壁。” 唐璎却不以为然,“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陆子旭“哦”了一声,随手摸了摸鼻子,直言道:“那你试吧,我就不跟去了,我这头还得盯着林岁呢。” 听他提起林岁,唐璎再次火从心起,语调也不由自主地严厉了些,“我警告你啊,人最好给我看紧了,否则……” “——必须的!” 还未等她说完,陆子旭便迅速打断了她,一溜烟儿跑远了。 翰林院。 一青衣文官独坐案头,身姿端正,脖颈微垂,一双寒霜满的眼睛半垂着,认真地盯着手指下的宣纸,似乎正欲提笔写着字,端的是一副仙姿玉骨的模样。 似他这般清秀书生的相貌,在建安城的贵女中是极受亲睐的,唐璎却对此兴趣缺缺,只因她的兄长、弟弟、以及都察院的任轩都是这一挂儿的,这样的男人她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能吸引到她。 而最能引起她注意的,反是那横行无忌,恣意飞扬的翩翩少年,一如邗江边的那位故人。 当然,黎靖北的存在是个意外,他压根儿就不是阳光明媚这一挂的,却还是入了她的心。 见了来人,沈栋先是怔了怔,只一瞬,便俯首作揖,“见过章大人。” 唐璎赶紧将人扶了起来,微微顿首,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沈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沈栋低下头,并未立刻答话,只静默地打量着她,琥珀般的瞳孔中倒映着淡漠的光。 见他许久未表态,唐璎以为他欲婉拒,方想说些什么,然而—— “章大人请说,下官定当竭力而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今时不同往日。”…… 沈栋的态度令唐璎十分意外—— 似他这般冷漠之人,竟也会说出“竭力而为”一词? 她隐下惊诧,含笑望向面前的男子,“昔我于太和殿弹劾傅君之前,曾力邀书院的学子们与我一同前往,众人响应积极,唯你与孙尧断然拒绝” 说到此处,唐璎停顿片刻,忽而话锋一转,拱手作了个揖。 “今沈大人乐善好义,急人之难,倒真令章某刮目相看。” “——今时不同往日。” 这是沈栋的回答,简洁明了,不带一丝情绪起伏。 他令下人给唐璎上茶,沉吟片刻,忽道—— “昔日大人在照磨所供职,人微言轻,又因风闻奏事而受刑,下官福薄,实在不敢以性命相托,可如今……” 他看向唐璎,俊眉微敛,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大人官至三品,又接连斗倒了傅、齐、易、周四位大官,可谓功绩满身,上有天子倚仗,下有黎民相托,就算行事间偶尔出点儿差错,也有人兜底儿,万不会叫底下的人搭上性命,是以下官愿意相信您。” 这话倒是通透,可唐璎心里清楚,林岁的案子原是刑部和大理寺在查,都察院不过是协助审问的一方。自她在暗房将林岁移交给陆子旭的那刻起,便不该再插手了。 她此番来找沈栋已是僭越。 风起,金色的波浪带着日暮的气息穿过翰林院的窗牖,翻起案台上的书卷,送来墨香阵阵。 唐璎折起衣袖,不动声色地将一封信放到案台上,手指微微往下扣了扣。 “这是锦衣卫的孙大人从钟谧府中搜出来的密信,按规矩,此物原该上交给大理寺,却被本官中途截了胡。” 她咳嗽一声,似是怕沈栋有所顾虑,又补充道:“当然,我手头这封只是誊本,真本仍在大理寺。” 沈栋却并未计较这些,只默然展开信,粗略扫了几眼,随后会意,“大人是想让下官辨明此信是在谁的授意下所写?” 唐璎颔首,眸中泛起欣赏之意。 “不错。” 说话时,她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沈栋头脑冷静,行事稳健,自然也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知是否愿意跟她一同犯险,然而下一刻—— “大人可有怀疑对象?” 唐璎摇摇头,又点点头。 “沈大人还是先看信罢。” 沈栋依言将目光定格在信纸上,眸珠飞速地转动着,借着窗外的天光粗粗扫读了一遍。 “这封信口吻老派,用词考究,行文偏制式化,或为庆德年间的某位大儒所写,至于是谁……”他放下信纸,微微抬头,眉宇间堆满了清幽的冷意,“下官还需看过那人的笔墨才能下定论。” 唐璎对此早有预料,当即便将候在屋外的一名小吏喊了进来。 “阿双,将东西抬进来。” “是!” 得了吩咐,小吏推门而入,对唐璎和沈栋分别作了个揖,随后将一沓厚厚的卷宗累到了沈栋的桌案上。 “章大人,沈大人,就这些了。” 唐璎道了声“有劳”,小吏便退下了。 沈栋扫了眼那小山高的文卷,眸中泛起细光,似责怪,又似揶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看来……大人今日是有备而来啊。” 唐璎只作不知,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向沈栋的目光格外温柔。 “此乃去年簪花宴所有出席者的笔墨,劳请大人比对。” 簪花宴本是帝王的答谢宴,所邀之人俱是朝廷肱骨,国之栋梁。而有能力将钟谧叫进宫的人,其身份地位必然也不低。 如此一来,那写信之人,或授意林岁写信的那名“老师”,便极有可能出自那群人当中。 根据齐葛氏的供词,她此前已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了簪花宴的与会者上,至于具体原因,她不便对沈栋说。 总言之,就目前来看,“老师”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且那人与朱青陌、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乃至林岁等人都关系匪浅。 唐璎提供的东西很杂,既有与会者们年少时所著的书籍,随笔,甚至诗文,还有一些公函誊本。凡是能对外展示的文卷,都被她调了过来。 沈栋对此很有耐心,说完那句“有备而来”后,也并未抱怨什么,只一言不发地翻阅起来。 暮光下,男子微垂着头,眉眼清澈,气度儒雅,手指不时晃动着书卷,间或停歇一会儿,羽睫快速闪动着,柔润而清冷。夕阳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如天上的仙人般出尘。 不愧是常年与文卷打交道的人,沈栋读起来很快。浩如烟海的史集尚能一目十行,这类文意不深的誊本自然不在话下。 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从案牍中抬起了头。 “从行文的风格和口吻来看,此信或出自四儒之一的朱明镜,又或是” 他微微倾身,将手指挪到一份署了名的公文上,“这位陈升。” 闻言,唐璎面色一凝,心里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强撑着道了声“多谢”,喊来小吏收好文卷,抬腿便往门外走去。 越过门槛的瞬间,沈栋突然叫住了她。 “大人且慢——” 唐璎闻声驻足,回过头,清幽的鹿眸中透着不解。 “沈大人还有事?” 沈栋颔首,眸子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局促,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红。 他轻咳一声,迎着唐璎疑惑的目光从袖袋内取出一道旧符。那符符身虽旧,符纹却煞是清晰,显然被人爱护得很好。 “灵桑寺的符挺灵的” 唐璎微愕,盯着那道熟悉的符纹看了许久,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是沈槐的弟弟?” 沈栋垂眸,“正是。” 唐璎了悟般点点头,“难怪” 广安二年末,她因破获科举贪墨案有功,被天子擢升为照磨所都事,赴任建安前,却因钱财困窘,赁不起马车而犯了难。黎靖北原想邀她同乘,却被她断然拒绝,只说自己 有办法到建安。 这话却也不假。 三日前,街坊告诉她,和庆商铺的女掌柜沈槐近日似有进京的打算,说是要去探亲。 沈槐乃建安人士,及笄后嫁入一商贾之家,自此定居维扬。丈夫去世后,她便全面接管了商铺的生意,成了不折不扣的女掌柜。 沈槐其人性格直率,乐善好施,佛缘又很重。昔日唐璎在灵桑寺当尼姑时,她便常常去寺中祈福,两人由此而结识。 听街坊说,沈槐此去建安是带着商队一起走的,车马尚有闲余,唐璎便去找了她,厚颜提了蹭车的打算,并承诺以自己全数的积蓄抵作路费。 沈槐感念她在寺中的恩义,非但未收她的钱,反还在分别前赠了她一副手套。 低谷时的恩情,她永远记得。 “家姊寡居后,整日郁郁寡欢,闲暇之余,唯有去寺庙听经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那段时日” 沈栋敛袖作揖,清眸下,竟是一副极其诚恳的神情,“承蒙大人照顾了。” 唐璎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举手之劳罢了,沈大人不必挂怀。” 顿了顿,又好奇道:“可你是如何知道我与你阿姊认识的?” 被问及此事,沈栋默然将目光移到了手头的旧符上,凝视片刻,眼尾不由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意,冲淡了周身的清寒。 “去年春闱,下官不慎将此符遗落在京师贡院内,幸得大人捡拾……” 他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眉眼微垂,眸中扬起浅淡的光。 “大人可还记得,您将此符交与下官时,曾说过一句——‘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自那时起我便起了疑……” 见女子依旧面露惑色,他抿了抿唇,难得耐心道:“家姊上京前,正逢国子监遴选监生,阿姊得知后便替我去寺院请了一道符,以佑我顺利入选,日后高中。” 唐璎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 就在她还俗的几日前,沈槐确实去灵桑寺找过她,也请了符,可那符…… “阿姊原是想去文殊菩萨那儿拜拜的,后得知我被毓德书院所录,不必再去国子监了,思来想去,改求了个平安符。” “原来如此。” 唐璎顿悟,原来沈槐的那道符是去替他弟弟请的,难怪她那日捡到时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每年年关前后,去灵桑寺祈福的人多如牛毛,谁求了什么,又替人求了什么,唐璎很难逐一记清。即便施主在符纸上写了名字,她也不可能全然记得。 说起来,沈槐似乎同她提起过,此来建安是要同弟弟一起过年的。 那个“弟弟”,想必就是沈栋。 唐璎,“所以你起疑,是因为那道平安符?” 沈栋点点头,“寺院的符纸千千万,有求功的,求子的,求财的……大人那日只是匆匆瞧了一眼,便立刻断定那是道平安符,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回家后便问了阿姊,阿姊告诉他,那符是她从维扬的一个的女尼那里求来的。那女尼如今已然还俗,说是有亲戚在都察院供职,欲去投奔,遂跟着她的商队一道入了京。 维扬?都察院? 沈栋越想越觉得蹊跷,遂托表兄的关系找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查看了章寒英的通关文牒以及入京时日。 至此,一切疑团迎刃而解。 他若没猜错,那个名叫妙仪的女尼,应当就是章寒英,只是不知何故,她的户籍被人篡改了。 沈栋幼时父母双亡,钱财上虽有表叔接济,但生活上几乎都是靠阿姊一手拉扯大的。阿姊出阁后,二人聚少离多,然他对阿姊的好却不敢有一日忘怀。 章寒英曾在阿姊落寞时陪她渡过低谷,是为阿姊的恩人,而阿姊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 眼前的男子太过莫测,瞧着孤冷,却又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柔。唐璎不知沈栋所想,却又好像明白一些,却不愿深究,只宽慰道:“令姊是有福之人,且心性坚韧,聪慧果敢,你不必过于为她担心。” 沈栋听言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说些什么,然唐璎没给他机会,直接提出了告辞的想法。 眼下不是感怀叙旧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去做。 金乌西坠,万籁俱寂,暮色才将将退去,月夜的银辉便洒满了大地。 离宵禁不足一刻钟的时候,唐璎赶到了紫禁城。 承安门的守卫对于她的到来早已见怪不怪,不等牙牌被亮出来便火速放行。 就这样,唐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路过太医院时,突然撞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肌肤胜雪,墨发乌黑,手上端着一个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碗。 女子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平淡的五官映在宫灯之下,似乎有些憔悴。 唐璎走上前,不大确定地唤了声—— “九娘?” 听到她的声音,女子显然也很意外,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慌张之色,急急转过身。 “章大人。” 言讫,似是想行礼,却因端着托盘不大方便,只得微微屈起身,将头埋低,方想将姿势做的标准些,却被唐璎扶起—— “九娘不必多礼。” 目光微移,落在她托盘上的汤碗上,“这黑乎乎的一堆是?” 说起这个,九娘的神色明显暗了下来。 咬了咬唇,如实道:“老夫人今晚要喝的药。” 老夫人…… 唐璎清楚,九娘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利芳的母亲。 说起来,她真不是个合格的朋友,枉她自认与利芳交情匪浅,他死后,她竟从未去探望过他的祖母。 龙太医曾说过,田老夫人时日无多了,撑死也就这半年的光景。 思及此,唐璎忽觉心头泛酸,哑声问九娘:“老夫人如何了?” 九娘亦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不大好。” 顿了顿,似乎还有些话想说,却被唐璎打断,“我得走了。” 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宵禁将至,她得赶着去南阳宫。 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九娘,“告诉老夫人,我明日过去探望她。” 九娘“嗯”了一声,唇角微绽,终于露出了来建安后的第一个笑。 “大人放心,我会转达的。”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 宫门落钥在即,唐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终于赶在戌时之前到了南阳宫。 黎靖北似是料到她会来,特意令宫人准备了她爱吃的菜肴,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膳桌的一角旁还放着一碟未动的板栗羹。 唐璎褪下官袍,欲往内寝走去,将将转了个身,又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突然顿住了脚步。 书案上燃着一只虫白蜡,白泪流了一半,落在亮金色的灯盏上,斑驳而清透,蜿蜒着一种颓丧的美。 融融烛火下,一男子正半支着侧脸靠着桌案打盹儿,白衣胜雪,墨发披肩,鼻梁高耸,下颌流畅,半张玉面掩映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间,尽显阴柔之美。 开年后,朝中事务冗杂。唐璎知道黎靖北连日操劳,疏于休息,今日好容易打个盹儿,原本不欲打搅,却见他这副模样实在英俊得很,遂忍不住伸了手,卷起男人胸前的几根黑发,绕到自己的手指上打起了圈儿。 然而圈儿还没打多久,身侧的男人却突然睁开了眼,柔媚的目光朝她看来—— “夫人还想与我结发?” 许是才睡醒,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眸光朦胧而迷醉,似是要将人看化了。 唐璎被抓了个现行,难得有些尴尬,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那丝缎般的墨发,清咳一声,随后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陛下看看。” 黎靖北接过信,却并未急着展开,而是将之放到了胸前的案台上,眉眼微垂,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声音透着蛊惑。 “朕的头发好玩儿吗?” 唐璎却不做声,默然将头转向一边,一张白皙的秀面早已羞得通红—— 端看男人眸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哪里还不清楚,他方才定然早就醒了,就等着她过来呢。 见唐璎不说话了,男人停止了打趣,顺势揽过她的肩,牵着她的手去了膳桌旁。 “先用膳。” 二人用过晚膳,黎靖北又抓来唐璎的手,曲起两指在她掌心划拉了几下,俯身靠近,玉面上透着殷切。 “天色已晚,大人不若就在这南阳宫歇下吧。” 好嘛,又来这套 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处有突起的茧,挠得人微微有些发痒,打圈的动作时轻柔时重,带着莫名的缱绻之意。 望着眼前这双玉白的修手,唐璎忽就想起了他白日里在马车内的动作,瞬间脸色爆红,腿脚酥麻,一股热意蹿上头顶。 此时宵禁已过,她今夜本就没打算走,留下来也是有要事相商,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 某人这突如其来的勾引,倒真让她有些心猿意马 唐璎低咳了一声,隐下心口的悸动,抬眸正色道:“陛下别闹了,我还有正事儿要谈。” 黎靖北“嗯”了一声,了然般点点头,脸上揶揄之色未减。 “放心,为夫知道夫人明日要当值,今夜定会克制一些,毕竟……”说话时,一只手暗戳戳地落到她的裙摆上,摩挲几下,又沿着大腿的位置滑了下去,眼尾微勾,意有所指道:“为夫的宗旨是,只要夫人舒服就够了。” 唐璎被他弄得呼吸一滞,双腿颤了颤,也不发怒,只抬起头,咬牙含笑道:“陛下若不介意明日的御案前多上一份弹劾奏折,尽管动手动脚的。” 黎靖北听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曲起手指,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附耳道:“那你记得写详细点儿,比如朕是怎么坏的,朕怎样才能更坏,以及” 他笑了笑,眼尾红痣浪荡又勾人,“你喜欢哪种坏?” 想起黎靖北在床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坏”,唐璎既羞又气,索性挪去一旁的绣凳上看书,不搭理他了。 见她如此,黎靖北见好就收,紧跟着跑了过去,轻拽着女子的衣袖无辜道:“阿璎方才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为夫都听着呢。” 唐璎依旧充耳不闻,低垂着眉眼,手指微曲,间或翻动几页书,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忽而放沉了声音,肃容道:“章大人何事启奏?” 唐璎这才转过身,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从兴中回来后,我去见了齐葛氏,得 知齐府有一条密道,通往议事堂,专供傅君、齐向安、以及周皓卿三人密会使用。齐葛氏告诉我,那三人每月月中都会在议事堂会见,而他们的身后” 她抿了抿唇,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似乎还藏着一名老师。” 黎靖北看向她,狐眸中隐着深杂。 “老师?” 唐璎“嗯”了一声,屈身拿回黎靖北放在案头的那封信,直言道:“这是钟大人宫变那日收到的信。” 她清了清嗓子,续道:“拿到信后,我火速找人誊抄了一本,随后又请了几位书法大家就信上的笔迹进行了对比,得知信上的笔迹确属林岁,然而令我困扰的是,钟谧究竟是被何人叫进宫的。” 信是林岁写的不假,但人却不是他叫进宫的,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听了她的话,黎靖北了然颔首,忽而话锋一转,“所以你后来去了翰林院。” 唐璎愕然抬头,眸中闪过惊诧,瞳孔微张,看向男人的目光逐渐染上了不解。 “夫人别这样看我,为夫可不敢监视你……” 女子的目光带着警惕,这令黎靖北有些受伤,轻咳了一声,道:“我朝历代文士中,仅从书写口吻便能推断出所属人的,也就沈栋一个。” 顿了顿,眸光下移,又补充了一句,“这不难猜。” 还挺识货…… 眼前的男人似乎有点儿委屈,唐璎心中觉得好笑,面儿上却是不显,还难得夸了一嘴,“还是陛下会识人。” 黎靖北轻轻“哼”了一声,薄唇依旧紧抿,狐眸中却泛起得意的笑,就连声线亦变得柔和了不少。 “然后呢?沈栋怎么说?” 说到此处,唐璎的神情明显落寞了下来。 “信是朱明镜或陈升写的。” 黎靖北对此不置可否,脸上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案台,凝眉思索着什么。 说起沈栋,唐璎忽又想起一事,看向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深意—— “广安二年末,沈槐打算上京探亲的事儿,是陛下托人透露给我的吗?” 见过沈栋后,她似乎想清了一些事儿,之后在来皇宫的路上,她又将那些事儿仔细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遂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赴任建安前,她没钱赁车,黎靖北便邀她一路同乘,却被她断然拒绝—— 阿姊尚在贫瘠之地受流徙之苦,她怎可转身投敌? 因此,她不仅拒绝了,还劈头盖脸地将他嘲讽了一番,隔日一早,她便从街坊中得知了天子返京的消息。 她原以为黎靖北就这么被她给气走了,谁承想 “昔日在维扬,师父遇害后,为查清真相,姚大人替我更改了户籍和名姓,就此遁出了灵桑寺,陛下却误以为我死在了维扬,一个月不到便赶了过来。而我‘去世’的消息……想必是我舅舅告诉你的罢。” 她那表舅,恐怕一早便被黎靖北给‘收买’了。若非章同朽自身本事足够硬,她简直要怀疑他那京官儿是卖她这个侄女挣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她在维扬的街坊也…… “沈槐有上京的打算,是我无意间听街坊透露的,而我那街坊……”唐璎唇角勾起一笑,看向男人的目光深深浅浅,“恐怕也是陛下蓄意安排的罢!” 诡计被拆穿,黎靖北咳嗽一声,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长睫下,眼尾的红痣无端惹人怜惜。 “那不是看你没银子坐车嘛,大冷天的,你也不肯跟我挤一辆,不知道心里有多恨我……” 唐璎却不着他的道儿,清润的鹿眸眺向窗外,摇头叹道:“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啊。” 黎靖北自知理亏,又拿不准唐璎的态度,只得敛了容,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方才说,钟谧收到的那封信,或为朱明镜、陈升所写,然而在我看来,实则不尽然。” 此言一出,面前的女子果真来了兴趣,眸光逐渐亮起,就连身子也往他所在的方向倾了几许。 “陛下说说看。” 黎靖北顺势抓住她的手,见她并不排斥,弯眸续道:“昔日陈升、宋怀州二人与刘陆朱钟一样,同为三朝元老,却因资历尚浅、学识不够,未能跻身四儒之列,至于陈升与朱明镜二人嘛……” 他顿了顿,忽而扬眸一笑,眸中凝起狡黠的光,“曾互为同窗,共拜法学大家顾越芳为师,修习法文,尊崇法术,是以他俩在行文、口吻、以及思想上若有相似,倒也正常。” 修习法家思想的人 唐璎想了想,忽而觉得有些犯愁。 咸南的君主开明,向来主张百花齐放,而非独尊一术。凡大学问者,于儒、法、道、墨、名、农、杂、阴阳、纵横等各学领域皆有所涉猎,若是以“法家”为切入点来找人,“老师”的范围可就扩大了不少。 见她神色有异,黎靖北宽慰道:“不过有一点你之前说得挺对,那幕后之人必定是位三朝元老,且地位不低,毕竟有资格做齐向安老师的人,年岁也不小了。” 唐璎闻言却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齐向安天生跛足,纵有才华万千,却为名儒所嫌。经查,他入仕前并未拜过师。” 按照太祖皇帝的说法,一个残废的人,是没有资格入仕的。 所以这“老师”的人选,依旧成悬。 然而,咸南建国尚不足百年,若真说起于国有功的三朝元老,却也寥寥无几。 据她所知,除开刘泽骞、朱明镜、陆讳和钟谧这四位名儒外,也只剩宋怀州、陈升和曹佑这三人了。而如今刘泽骞、宋怀州、曹佑皆故,剩下的人选便集中在了朱明镜、陆讳、钟谧、以及陈升这四人头上。 君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柔美的狐眸半垂着,思绪似乎有些游离。 唐璎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正如黎靖北不愿怀疑钟谧一样,她亦不愿怀疑陈升和陆讳。 然而无论是谁,于咸南来说都将是一场浩劫。 案台上的虫白蜡几乎燃尽,室内的光线骤然变暗,唯有窗外月色融融,如练的月光借着迤逦的春风温柔地洒在二人身侧,给人以细微的慰藉。 光源虽弱,却不至让人彻底迷失在黑暗中。 气氛有些低沉,不知过了多久,黎靖北突然俯下身,对着唐璎的耳朵呵了口气。 “不想了,方才说过要让夫人舒服的。” 说罢又曲起手指在女子的腰封处点了两下,狐眸微眯,意有所指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为夫既然承诺了夫人,便不能让夫人久等不是?” 唐璎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君子,就他眼下这副作态,哪儿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样儿? 然而等黎靖北真正张开双臂拥过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回抱了他。 二人亲热了一阵,气息皆有些不稳,衣料下的肌肤早已蓄势待发。 须臾,唐璎抓紧了男人的头发,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内寝的方向软声道:“陛下,进去吧。” 黎靖北微微抬头,却见眼前的女子满面赤光,肌肤胜雪,如被红霞染过的海棠般清纯而美艳,不由喉头一滑,哑着嗓子道声“好。” 然而,未等他将人打横抱起,殿外便传来了一道戏谑的声音—— “好香啊!” 宫灯下,福安郡王一身飒爽紫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就那样直愣愣地闯进了皇帝的寝宫,凤眸遥望着膳桌上的佳肴,微微弯成一个惊喜的弧度。 “皇侄莫非知道臣要来,特意准备了这一桌?”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老师是谁?”…… 黎珀自殿外走来,步履匆匆,带着一身湿寒的露气。 及至内殿,他卸下外袍,又绕着膳桌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桌上的“美味佳肴”不过是一些吃剩的残羹冷炙,不由面露失望。 “皇 侄怎的先吃了?也不给我留点儿……” 黎靖北并未搭理他,脸沉得似要滴水,戾眸扫向喜云,沉声问:“你怎的将他放进来了?” 君王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威压,喜云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奴……奴才尽力了,只是殿下步子太快,奴才根本拦不住啊!” 听言,黎靖北并未表态,森寒的面色却泄露了他此刻的不爽。 唐璎扫了眼喜云的罗圈短腿,又瞅了眼黎珀健硕的大长腿,觉着他并未撒谎。 不愧是敢骑马夜闯宫禁的人,这力量感,这速度,确非一般人所能及。莫说喜云了,怕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宫卫都未必能拦得住。 听了黎靖北的话,黎珀则明显有些不悦,轻“啧”了一声,凤眸微提,看向君王的目光充满了幽怨—— “什么叫‘放进来’……难听死了,说的臣跟头牲口似的。” 说罢,一屁股在膳桌旁坐了下来,先给自己盛了碗汤,又扒拉了几盘菜,没见着喜欢的,略微有些失望。一抬头,却见帝王一身中衣,微垂着头,正面色阴沉地盯着他,逐客之意尽显。 不仅如此,他身后不知何时还立了个绯袍女子。 女子秀发披肩,发梢处微微有些凌乱,白皙的面容上透着诡异的红,鹿眸微湿,挺翘的鼻尖上挂着几滴细汗,汗渍蜿蜒而下,直至脖颈,带着欲语还休的美。 黎珀拣菜的手微微一顿,瞧了好半晌才辨认出这是谁,紧赶着放下筷箸,扬声道—— “哟!皇嫂好!”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顺手将乌发盘起,“见过郡王殿下。” 说话时,女子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沙哑,无端令人心驰。 黎靖北替她理了理仪容,转身隔开黎珀的目光,侧眸柔声道:“他就是个蹭饭的,不必客气。” 唐璎抿唇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黎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饶是心中有所不满,却不敢正面跟君王对呛,只压低了声音喃喃道:“说什么蹭饭你也没让我蹭着啊” 言讫,凤眸一扫,目光落到了唐璎吃剩的那碟板栗羹上。 “这玩意儿闻着挺香的……” 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再次将手探向桌面,嘴角溢出一抹笑,“皇兄的龙涎沾过的,臣不嫌弃。” 说罢便要伸手去够那小匙,只是指尖尚未靠近,便被黎靖北一掌挥了下去。 “别乱动!” 君王的力道很大,震得桌子都狠狠颤动了一下,黎珀的手背上立刻就落了个斗大的红印。 他吃痛地“嗷”了一声,倏尔缩回手,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写满了愤懑。 “皇侄啊,咱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从前在坤宁宫,有啥好吃的咱都是换着吃的,谁也没嫌弃过谁,你小时候还” 黎靖北出声打断他,“我在碗里吐了口水。” ??? 黎珀闻言赶紧将手缩了回去,旋即看向唐璎,作控诉状,露出一副“他好恶心啊”的眼神。 唐璎则不以为意,她自然知道黎靖北是故意吓唬他的。 说起来,她方才急着说事儿,晚膳没用多少,此时方觉腹中有些饥饿,遂端起那板栗羹吃了两口。 见此,黎珀大为震撼,看向她的眼神又变成了“你也挺恶心的。” “皇嫂的喜好……还挺独特哈。” 唐璎抿了抿唇,深觉他误会了,却也懒得解释。 莫说这板栗羹黎靖北没动过,便是他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平日里黎靖北吃她口水更多,而且吃的还不只她上面那张嘴的,便是连 思及此,一张莹润的秀面涨得通红,心口莫名升起一阵燥热。 唐璎默然放下银匙,鹿眸半垂,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瞧着膳桌旁悠哉游哉拣菜的黎珀,一旁的帝王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胸口一股无名火蹿起,再次开口说话时,嗓音透着十足的寒—— “朕近日公务繁忙,今夜好容易得了空,方欲跟你皇嫂促膝长谈,你跑来做什么?” 听得“促膝长谈”四个字,黎珀拣菜的手一顿,连着咳嗽了几声,呵呵笑道:“抱……抱歉,打扰二位了。” 然而道歉归道歉,眸中却浮起揶揄的笑,一双好看的凤眸暗自弯成了半弧状。他这万花丛中过,恨不得把每片叶子都沾在身上的人哪儿会不清楚,天子方才想对他的大臣做些什么。 再说了,哪儿有男人横抱着女人“促膝长谈”的,看架势,那家伙似乎还做了伺候的打算。 这觉悟,当真令他甘拜下风。 然而心里头想归想,打趣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的。他这皇侄自小心思重,诡计多,对外人强势狠戾,对亲近的人却惯会装可怜扮弱。他若敢在唐璎跟前让天子下脸,日后指定没好日子过,这点他从前深有体会。 犹记这家伙当年丧母之后,成日在他母妃跟前装坚强,博同情,分走了不知道多少原该属于她的母爱。 当年他对他对母妃如此便也罢了,如今竟跟自己的女人也玩起了同样的把戏,真是可耻! 黎珀叹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愤懑,并发誓暗自学习。 眼见君王的眸色越来越暗,他兀自咽了口唾沫,立刻绕回正题。 “臣今夜过来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兴中那头”他顿了顿,抬眸直视上方的君主,棕褐的瞳孔中闪过某种深杂,“似有异动。” 黎靖北闻言却不觉惊讶,只微微敛眉,玉容掩在宫灯下,颌骨微收,眸中的光影教人瞧不真切。 “此事你不必忧虑。” 他扫了眼绣凳上的紫衣男子,轻描淡写道:“朕前几日便听黄尚书提过,说是兴中边境近日来屡遭梁人骚扰,似是有人寻衅滋事,朕已下急令,让邻省的几个总督带兵去镇压了。” 黎珀点头称是,唐璎却是一诧。 黄尚书 兵部尚书黄义忠? 她顿了顿,思绪回到了昨日。 彼时她和天子方从黄梅山踏青回来,还未过承安门,便被黄义忠给截了胡。 在黎靖北提议去御书房之前,黄义忠似乎还贴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边说眼神还边频频往她这边瞟,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唐璎是个识趣的人,是以当黎靖北问她是否愿意同往时,她称有事儿回了都察院。 她道黄义忠说的是何事,原来竟是兴中异动的事儿。 可是…… 异动?什么异动?跟那位“老师”有关吗? 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难,那挑事之人是否还有别有目的? 正思索着,不妨身侧传来一道男声—— “这是何物?” 唐璎转过身,却见黎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腰间的紫笛发愣,凤眸微转,一副兴趣十足的模样。 “这形状……瞧着倒挺独特。” 唐璎莞尔一笑,随手将之抽了出来,放在指尖把玩。 “此乃模拟鸟叫的怪笛。” 这怪笛是利芳送她的生辰礼。 利芳虽然家贫,却总记得她的生辰,每年都会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过来,大多为自制,这怪笛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在功臣墓前,郭杰告诉她——宫变那夜,他曾在承安门附近听到几声鸟鸣。 自那时起唐璎便留了心,想起利芳似乎送过她一支模拟鸟叫的笛子,为了打开思路,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瞧上一瞧。 听她这一说,黎珀眸中兴味更浓,连着“啧”了好几声,叹道:“这真是个稀奇玩意儿。” 他凑近瞧了瞧,越瞧越觉得妙,指腹堵着笛孔上下滑动了几下,怪笛顷刻发出一阵清脆的鸟鸣。 “嘿!是黄鹂!” 唐璎微顿,“黄鹂?” 黎珀“嗯”一声,续道:“千秋阁的行动暗号便是先来三声黄鹂叫,而后便是沾了细烟的响箭。如此,便可从听觉、视觉两方面来警示行动者。” 千秋阁……又是千秋阁…… 唐璎眸色一变,看向黎珀的目光起了微妙的变化。 差点儿忘了,眼前这家伙还是千秋阁的少主……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究,黎珀便将手指从笛孔挪到了笛身上,轻敲了两下,赞道,“这玉笛倒挺适合做信号发送的工具。” 唐璎听言大震,脑中灵光一闪,抓着黎珀的手便问:“你方才说千秋阁用来发送行动暗号的响箭,上面还粘了细烟那烟……”她默然咽了口唾沫,“可是紫色的?” 在某人威慑的目光中,黎珀轻轻挣开了唐璎的手,听了她的话,凤眸微睁,“你如何知道的?” 问她怎么知道 唐璎抿唇,那自然是郭杰告诉她的。 宫变那日,陈觅炸门后,郭杰便带着石安军清剿了神机营的大半人马,并将作乱者一路押去了南阳宫。 按照郭杰的说法,他是在擒住陈觅后,并将之送去面圣的途中听到的黄鹂叫,紧接着又看到了淡紫色的烟雾。 若鸟叫和紫烟是行动信号,则说明宫变那夜的刺客们是在炸门后动的手。 这个节点选得特别好,正好卡在郭杰走之后,钟谧来之前。 她就说孔青武艺高强,天子的护卫们更是个个儿身强体壮,几人怎会在不足一刻钟的功夫悉数被人劫杀?何人能有这本事? 可若是千秋阁那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那群杀手之所以将冯高氏折磨成重伤,却未将其杀害,便是故意让她逃到宫门口,好让钟谧动手。 皇城的路错综复杂,杀手们若想在宫内行走,还需人指引,而那指引之人,恐怕就是林岁。 承安门被炸,恰巧为候在暗处的杀手们开了一条道儿,林岁便借机将那些人引了进去,随后再度折返承安门,假装偶遇接到密信后匆匆赶来的钟谧,并将之引到宫阶前,发现垂死的冯高氏…… 陈觅被擒,唐璎原以为瓮中捉鳖的郭杰才是胜利者,却没想到,他只是中间的一只螳螂,身后的黄雀另有其人。 不仅陈觅,恐怕连逼宫的周皓卿都被那人算计在内了。 当真是好大一盘棋! 她如今才回过味来—— 那日的宫变,是那人为钟谧设的一个局,更是为天子设的一个局。 夜色愈浓,明月隐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星子慵懒的挂在天上。 御案前,隔着萧索的星光,唐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错。”黎靖北颔首表示肯定,“那天晚上,钟谧和周皓卿都被人利用了,朕也是。” 言讫,他又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垂眸看向黎珀,一扫方才的不耐,嘴角勾起一抹笑—— “今夜你来得正好,说起来,朕确有一事要辛苦皇叔。” 君王的目光明显不怀好意,黎珀握笛的手颤了颤,眼皮一跳,面儿上仍恭敬道:“陛下请说,臣自当竭力而为。” 二人商量着事儿,唐璎则转去御案前看起了奏折。 不足一刻钟,她便放下了手头的案卷,突发奇想地问:“老师是谁?” 听她说起“老师”,说着话的君臣二人俱是一怔。 黎珀首先反应过来,见唐璎的目光扫向自己,清咳了一声,如实道:“我是二皇兄一手带大的,并未拜过师,若是偶尔遇到文华殿开讲,倒是会蹭上几堂课。” 唐璎清楚,黎珀口中的二皇兄指的是已故的嘉宁帝黎颂,也就是黎靖北的父皇。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眼下春日虽至,看似风和日丽,柳暗花明,可她总感觉还有更大的风暴在后头。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卯正了,大人该上朝…… 寅末,唐璎起身时,黎珀已经走了。 黎靖北一袭中衣,发冠齐整,张开双臂立在床头,被喜云伺候着更衣。 见她醒了,君王缓步踱至塌前,俯下身,在女子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眉眼含笑—— “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再睡会儿,到时候叫你。” 男人的嗓音低柔而缱绻,似早春的甘泉般沁人心脾,说话时,冕旒的玉珠扫在女子莹润的脸颊上,似被雨滴轻抚般,冰冰凉凉的。 唐璎伸手拂开那玉帘,支起身,将头贴在男人颈侧,就势亲了一口,旋即摇了摇头。 “不睡了,我还得去趟太医院。” 黎靖北俊眉微蹙,似是有些心疼,却并未挽留,只道:“晚上过来用膳。” 唐璎方欲拒绝,却见男人嘴角一抿,可怜兮兮地将下巴靠在了她的肩头。 “为夫过几日就要远行,这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相见,离家前,夫人连陪我吃顿饭都不肯吗?” 昨夜他跟黎珀聊了一宿,唐璎自是知道天子出宫的打算,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无奈,却还是耐心哄道—— “行行行,我保证在你‘远行’前过来一趟。” 闻言,黎靖北倏尔笑了,眸中的潋滟之光似要将人溺毙。 “一言为定。” * 卯初已至,却不见熹光。 放眼望去,唯有晨雾霭霭,芍药初绽,黄杏吐蕊,馥郁的花香流转在宫道上,掩盖了朱墙间的厚重与萧索。 太医院离南阳宫不远,唐璎并未乘辇,而是选择了徒步。 不出一刻钟,她便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透过窗牖的缝隙望去,案台上燃着一支蜡烛,光源炽烈而温暖,与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璎立在窗下,鹿眸低垂着,静默地观察着室内的一切,始终驻足不前。 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屋中弥漫着药香,九娘端坐在床头,仪容整洁,面色柔和,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樱唇一张一合,似在同塌上的老媪说着话,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可若仔细瞧,便能发现她秀致的眉宇间凝着解不开的愁绪,含着依依的不舍。 看来,大家都在试图掩盖一个既定的事实。 唐璎深知粉饰太平无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龙太医今日休沐,太医院的院判郎修亲自接待了她。 郎修一身鹭鸶补服,颌面上蓄着美髯,瞧着有些清瘦,周身的药香却无端令人觉得亲切。 他放下药箱,俯身对唐璎作揖,眉梢眼角俱是恭敬。 “见过章大人。” “郎院判不必多礼。” 唐璎隐下心头的落寞,转头看向屋内的人,问他:“田老夫人如何了?” 郎修望了眼病榻上喘着粗气的老媪,垂眸叹息,“恐怕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了。” 听言,唐璎呼吸一滞,心头浮起怅然。 遥想当初,若非她的劝说,利芳也不会入仕,更不会在青州府丢了性命。虽然她如愿让田 老夫人住进了太医院,不料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利芳故去后,杨九娘跟着天子的仪仗队入了进京,并主动提出照料老夫人的起居,了却利芳的牵挂。 而唐璎这头,自入都察院的那日起便公务不断,寻常不是被笞被杖就是被贬,就连休沐日也在奔走查案,睡都睡不够,就连去南阳宫见黎靖北也只能趁夜里去,更遑论去探望田老夫人,等想起来时,人已到了弥留之际。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人若真有心,又怎会抽不出一点儿空来? 思及此,唐璎心头愧意更甚。 犹记幼时,她每回去维扬找利芳玩儿,老夫人见了她总是笑意吟吟的,不仅攒钱给她买糖,还会杀鸡招待,闲时还会为她新绣几件棉布卦。 每到临别之时,她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阿璎,常来啊。” 田家贫苦,田老夫人更是十分节俭。她每回来,平日里连水都不舍得烧的人,为了留住利芳唯一的玩伴,几乎要将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想起往事,唐璎忽觉眼眶泛红,胸口异常憋闷,饶是腿脚已经发麻,却仍然愣愣地杵在窗口,连门都不敢进。 还是九娘换药时察觉到了她,眸中闪过惊喜,嘴角浮起清浅的笑。 “章大人,快请进!” 唐璎依言迈进屋内,环顾四周,却见老夫人闭眸仰躺在塌上,似乎并未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九娘递给她一杯热茶,眉眼低垂,瞧着似乎有些局促。 “寒舍无好茶招待,还望大人勿见怪。” 唐璎接过茶,心不在焉地抿了几口,垂眸道:“无妨,多谢。” 两人絮絮聊了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卧榻上的老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落到桌案旁饮茶的绯袍女官身上,神情萎靡,气若游丝。 “姑娘你……瞧着好生面熟,你是?” 被故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唐璎忽觉心口一慌,清了清嗓子道:“我是阿” “璎”字尚未说出口,她却突然哽住了。 眼前的老者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哪儿还有往昔半分精神矍铄的样子。 老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实在羞于面对她。 九娘则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大人——利芳的挚友兼同僚。” 老夫人没读过书,不识那些官儿名,只道她与孙儿交好,便强撑着不适支起了脑袋,嘴角抿出一个亲切的笑。 “草民……见过章大人。” 唐璎扣住老人的枯腕,顺手将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她身后,眸光柔润而清澈,“老夫人唤我寒英就好。” “寒英……寒英……”老夫人复读了两遍,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几步之外的泥炉上正煨着药,水汽氤氲,苦香四溢。 老夫人与唐璎聊了不足半刻,忽而两眼一瞪,浑身开始抽搐,发出几声极为痛苦的嗬嗬声,只一瞬却又恢复了过来。 她的神色看起来疲态十足,随后似是预感到什么般,对着面前的女子慈蔼一笑,哑声哀求道:“这药闻着也忒苦了点,劳请大人替我将那炉火灭了吧。” 话音一落,九娘当即皱眉,“不喝药可怎么行!您” 老夫人却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眸注视着唐璎,破碎的嗓音透着近乎笃定的坚持。 “劳烦大人了。” 章寒英乃三品官,九娘怎好劳烦她,当即便抢替道:“还是我去罢。”只是脚还未迈出门槛,便被唐璎制止—— “你留下,我去。” 她眸色复杂地瞧了眼含笑的老媪,转身去了药房。 唐璎才走没多久,病榻上的老人便似回光返照般坐了起来,颤抖着握住九娘的手,干涸的嘴唇上下哆嗦着,似是有话想要宣之于口。 九娘瞧得分明,此时的老夫人已然处于弥留之际,知她有后事儿要交代,遂做了聆听的准备,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您别急,慢慢说。” 然而,老人的头一句话却叫她震惊—— “九娘啊我知道利芳他回不来了。” 言讫,老夫人侧过身,将头转向了窗外,浑浊的眼眸中透着殷切,似在寻找游子的亡魂。 她的孙子他最懂。 她的病是顽疾,又是急症,每回发病时,床头都要有人守着。利芳很孝顺,为了照顾她,一连几日都不曾合眼,风雨无阻。然而,她去岁病危时他却迟迟没来探望,不仅如此,竟连封慰问的信也没有…… 自那时起,她便猜到了。 “阿芳入仕前我便警告过他,官途叵测” 说起早故的孙儿,老人平淡的双眸中难得染上了几分落寞。 须臾,那落寞又转为了豁达的笑。 “这也是他的命,怨不得旁人。” 九娘悲痛至极,似是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心头升起莫大的愧意。 “对不住!老夫人,是我骗了您!” “——你莫自责。” 老媪打断她,轻柔地拨开她额间的碎发,眸中的笑意转而染上了几分怜惜,“好丫头,你将我照顾得这般仔细,想必也是看在利芳的面儿才会如此。他既有如此大的福报,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九娘哽了哽,忽而想起章寒英曾经说过的话—— 利芳因家世贫寒,性子古怪,从小便不遭人待见。不仅如此,还因他肤色太白,常常被人嘲笑为女子,受尽欺负 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孙儿,老夫人弯了弯唇,眸中闪过释然的光,迎着九娘悲痛的目光温声道:“阿芳一生孤苦,便是连朋友也交到没几个,老身从未指望她能讨着媳妇儿……” 九娘闻言泣不成声,“老夫人,我我……” 她连着“我”了好几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似是知她所想般摇了摇头,颤巍巍地抬起手臂,默然拭去她眼角的泪。 “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姑娘疼过利芳,老身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九娘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儿地搂着老媪细瘦的肩流泪。 老夫人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双臂微弯,似是想回抱她,却实在匀不出半分力气了,越到最后,力道越来越轻,眸光也逐渐开始涣散。 “还有阿那位章大人。” 她急喘着气,声音飘渺,透着虚浮,“你告诉她,感谢她让老身多撑了几年,还有缘见到了利芳的媳妇儿,从前的事儿让她不必愧疚” 九娘却是不解,“您在说些什么啊?” 老夫人摇了摇头,眸光落在药房的方向,似是不愿多说。 九娘便只当她是病糊涂了,迟疑片刻,却还是保证—— “您放心,我会转达的。”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只须臾,便欣慰地阖上了眼。 恰在此时,窗外天光大亮,黎明的暖意洒了进来,案台上的蜡烛却彻底熄灭。 唐璎回来时,九娘已经叫了水,正红肿着眼为榻上的老媪擦洗身体。 老媪的神情十分安详,乍看似是睡着了。 唐璎的思绪有些混沌,许是心中伤感所致,她顾不上去看榻上的人,只觉浑身无力,疲乏至极。 迷迷糊糊间,竟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转醒时,口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回甜,想来是方才在药房所染。 唐璎皱眉,嫌弃地咂了咂嘴,心头升起一阵厌恶—— 她喜甜不假,却极为厌恶这甘草的味道,遂抿了抿唇,拿起桌上的瓷杯便要漱口。 就在这时,九娘走了过来。 她瞧着似乎将将哭过,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大,神情隐在日光下,满面皆是颓丧。 “老夫人去了” 简短的五个字,重逾万钧。 唐 璎缓了下呼吸,饶是早有预料,胸口仍然不可避免地泛起钝痛。 须臾,勉强挤出一个笑,“老夫人年近古稀之龄病逝,也算高寿了。” 九娘却是摇头,“大人不必宽慰我,老夫人方故,我这头还有许多后事儿要办,实在没空伤感。” 江临、利芳、老夫人接连离她而去后,她已经学会了坦然面对生死。 这何尝不算成长的一种? 唐璎拍拍她的肩,动了动朱唇,却也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道:“如此便好。” 九娘便不再多言,只抬眸望着天,眸中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如雨后春杏,灼灼其华,绚烂而坚韧,却又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卯正了,大人该上朝了。” 160-170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少给我装糊涂!”…… 咸南的早朝设在卯时,却也因时节的变化而有所差异。 若逢春夏,卯初一到便开朝了,然而到了秋冬,则会推迟到卯正。 此间虽已入春,怎奈春寒料峭,连日不开,偶有疾风忽至,寒雨潇潇,官道变得湿滑难行。天子体恤下臣们行路不易,故又将朝会改回了卯正。 许是被老夫人的死影响了心绪,自太医院出来后,唐璎的精神始终有些萎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腿脚虚软,上朝后亦是如此。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一阵耳鸣声过后,她稍稍清醒了些,深吸一口气,却听见头顶上方似乎有人在唤她。 “章大人……章大人……” 唐璎循声望去,与丹陛前的一名小太监四目相对。 是喜云。 看来方才唤她的人是他。 视线再往上,落进了一双深邃的狐眸中。 高座上的帝王正姿而坐,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气度恢宏,面容冷峻,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望着他,目光炽热,眸色含忧。 “章卿可是身体不适?” 此言一出,满殿的臣工皆朝她望来,颜色各异。 唐璎有些尴尬,清咳一声,强撑着身子拱手作揖—— “多谢陛下体恤。” 顿了顿,又续道:“近日风大,臣不慎受了寒,头有些发晕,眼下已然无事,还望陛下莫忧心,以免误了早朝。” 黎靖北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见她实在困乏得紧,又将喜云叫来,耳语了一阵,旋即加快了议事的进程。 熹光渐明,金乌彻底露出头角时,高座上的人起了身,修颈微垂,目光扫过众人。 “今日天寒,诸卿若无要事启奏,便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众臣俱舒了一口气,方欲退去,队列前端的三人却突然迈步而出,异口同声道—— “臣等有事要奏。” 唐璎定睛一瞧,却见大理寺卿董穹、刑部尚书沈知弈,以及她的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琢三人皆举了笏板俯身上前,看模样,似乎打算联合上奏。 黎靖北颔首,并未表现出意外,只顺势挪回龙椅上,往唐璎的方向瞧了一眼,又默然收回目光。 “诸卿请讲。” 为首的赵琢当先道:“禀陛下,经臣等查证——宫变当晚,死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子并非孔玄,乃其兄孔青。”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黎靖北却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问:“何以见得?” 沈知弈拱手,“刑部有一年过花甲的仵作,是为辨尸奇人,此人眼下已候在宫外,只待陛下准许,随时可进殿陈情。” 黎靖北点点头,示意喜云将人喊进来。 不多时,一位穿着藏青色短袄的老者走了进来。 他先向高座上的君王行了跪礼,随后直起身,垂眸道—— “下官欧阳若,建安人氏,自庆德年间起便在刑部供职,尔来已有四十余年。” 黎靖北看向他,凤眸微眯,“你说……宫变那日死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子不是孔玄?” “回陛下,正是,臣少时曾为孔玄验过尸,观其死状,系为自缢无疑。” 见天子听的入神,老者微微颔首,续道:“在臣的印象中,孔玄身形瘦弱,四肢无力,大腿肌肉隐有萎缩之相,应是常年病痛,疏于炼体所致,而不久前遇刺的那名男子却身形高大,体格健壮,肌肉线条流畅,指腹处还留有薄茧,应是习武之人,又因其年龄与孔玄相仿,五官肖似,故此臣猜测,那人应是孔玄的胞兄孔青。” 寻常人或许不知道,但经手过物资回流一案的官员都知道,孔玄家里还有个兄长。 紧接着,董穹又祭出一份手札,眸光恳切地望向君王,“此乃孔青面圣当晚呈到御前的手札,大理寺的人在承安门附近发现的。这道手札乃孔青本人所书,记载了昔日冯司正死亡的真相,以及莫指挥使所蒙之冤。” 他将手札呈给君王,肃容道:“请陛下过目。” 此言一出,众臣再度哗然。 什么叫“莫指挥使所蒙之冤”? 冯龄之死,莫非另有隐情。 黎靖北却是镇定,只不动声色地接过手札,细细扫读起来,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凝了眉,厉声喊来张己—— “张己!” “臣在!” “你亲自将此物送去礼部,令章侍郎拓印成册,下发到京兆尹府以及各地布政司,公告张榜,举国传之!” “是!” 董穹闻言大喜,连声高呼:“陛下圣明!” 眼下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唐璎简直瞠目结舌—— 放跑林岁后,董穹为了保住乌纱帽,可谓挖空了心思邀功请赏,这样的行为她不是不理解,只是…… 手札? 唐璎愕然,昔日在兴中,她与孔青也算是交心了。可既有手札,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 她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君王,却见男人神态自若,眸色淡然,一副不疑有他的模样。 吩咐完张己,黎靖北又谈起了兴中的民生。 他先是召来内阁大臣,商量着如何打压豪强,将盐铁的经营控制权收回中央,后又派孙少衡、裴序等人亲往兴中捐粮捐物。 诸臣工商议了一会儿,不到半个时辰,天子便宣布了退朝。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黎靖北轻咳了一声,余光扫过丹陛下昏昏欲睡的女子,厉声道—— “诸位若还有事要奏,跟朕去御书房。” 说罢便独自步下台阶,先行离去了。 唐璎并未跟过去,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也不知是否是春困的缘故,她今日一整天状态都不大好,就连上值时也是晕晕乎乎的,时时走神。 好容易挨到申时,她褪了官袍,连路都懒得想走,乘着轿辇便回了官舍。 一路上,百姓们围聚在皇城附近,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礼部的动作很快,唐璎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他们在议论孔青手札的事儿。有人质疑手札的真实性,但仍有部分受过孔青恩惠的兴中百姓愿意为其背书。 唐璎被这些声音吵得脑仁儿疼,心头戾气浮起,遂拉上轿帘,隔绝了窗外的嘈杂。 次日一早,她起身时觉得精神头好了许多。 净了面,甫一披上官袍,却猛然觉得不大对劲,摸摸袖袋,里头空空如也。 信丢了!! 唐璎慌了神,立刻掀开被褥,一寸寸翻找起来,找了足有一刻钟,却依旧毫无所获。 随后,她又开始翻箱倒柜,书案、斗柜、木箱、博古架,直至将整个屋子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她试图让自己冷静—— 那封信是她专程拿去给沈栋过目的,在那之后呢?她又去了哪儿? 皇宫! 思及此,唐璎不再犹豫,坐上官轿便去了南阳宫。 她到时,黎靖北不在。喜云说圣上仍在御书房议事,问她是否需要通禀。 唐璎摇摇头,道了声“不必”,兀自在床榻间翻找起来。 见她如此,喜云虽觉不妥,却不敢出言制止,只恭声询问道:“大人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什?” 唐璎并未搭理他,目光无意间落在一只精巧 的茶盏上,忽而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眸色倏地暗了下去。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想通了前后的关节,她转身去了太医院。 依旧是昨日那间屋子,依旧是同样的窗牖,九娘已经为老夫人擦完了身子,正在做最后的遗容打理。 唐璎就如昨日一般立在窗头,身姿僵直,眸中怒意涌现。 九娘见了她却是一愣,手指微蜷,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惊慌。 “章大人,您怎么来” “——你在我茶水里加了什么?” 女子正视着她,眸中似有烈焰在烧,“山茄花?还是火麻子?” 九娘呼吸微滞,手中湿帕猛然掉落在地,颤抖着嗓子否认道:“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些什” “——少给我装糊涂!” 唐璎逼近她,秀致的面容上寒意乍现,“昨日卯初,你给我沏了一盏茶,我饮下不过半刻钟,便觉得头晕,四肢乏力,之后在朝会上、上值时亦是如此,一整日都提不起劲。” “大人如何就知道是我的茶出了问题?” 见她态度如此,九娘的声线也冷了下来,“九娘家贫,买不起贵茗,然而茶虽是陈茶,却无毒性,你怎可污蔑于我?!” “我污蔑你?” 唐璎简直要被气笑了,抬脚便迈进屋内,怒视着九娘的眼睛道:“章某虽不敢自诩医学大家,却也略通医理,昨日我若只是喝下那茶便罢了,偏我睡醒后还尝到了甘草味儿。本官虽喜甜,却极为厌恶甘草的味道,又怎会认错?而甘草” 她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眸色越发犀利,“是为曼陀罗毒的解药。” 唐璎俯下身,一字一顿地揭开了九娘的谋划。 “前日宫禁前,你刻意在太医院门口晃荡,便是为了让我瞧见你,而后联想到卧病在床的老夫人。你知我对利芳愧疚在心,得知老夫人病入膏肓后,近日定会去探望,随后你便在我进屋后在茶水中做了手脚,事成后,又喂我喝下解毒的甘草汤,再以老夫人的死讯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对么?”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凝眸强硬道:“信给我!” 九娘深吸一口气,眸中闪过惶恐,嘴唇抿得死紧,分明是一副强撑的姿态。 “什么信?” “将钟大人叫进宫的那封密信!” 唐璎不欲与她多费口舌,直言道:“那封信,是你趁我昏迷时偷走的罢!” 此时的她已然怒极,抓着九娘的袖口便道—— “我虽然不清楚你偷信的意图何在,但你可知,那封信是锦衣卫从钟大人府中搜出来的,原该上交给大理寺,却被本官中途截了胡,用完还是要还回去的,若有遗失,本官死最难逃!” 唐璎这话说得有些偏激了。 那封信只是誊本,真本仍在大理寺,是以她若将信弄丢,死罪虽不至于,却会牵连声誉。 她前几日留宿南阳宫的事儿早已在后宫传开后,不日便会传到前朝,届时,她与天子的关系将不再是秘密。诚然她从未想过刻意隐瞒,却不愿让黎靖北难做。 是以她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以让九娘警醒。 九娘听言果然慌了,瞳孔大张,哆嗦着嘴唇,几乎有些语不成调—— “寒英,我我不知道,我不想害你的……” 唐璎静默地打量着她,只是须臾便有了结论—— 她并未撒谎。 信确是九娘偷的,可她却并不清楚那是一封什么样儿的信,更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唐璎叹了口气,锐利的眸光陡然变得落寞。 “昔日在维扬,在青州府,我曾不止一次地承诺过你,定会竭尽全力,让天下的贪官越来越少,而你”她顿了顿,声音略微有些失望,“不是说信我吗?” ——章寒英,我信你。 那是她的承诺。 回忆起当年的事,九娘挣扎了片刻,还是自老夫人的绣枕下拿出了那封信,垂眸递给唐璎。 “大人请看。” 唐璎打开信封,举起信纸借着室外的天光比对了一会儿,确认是原件无疑。 为防人伪造,她特意在信纸的右下角蘸了一点儿黑墨,又涂了一层浅浅的松油,如今墨迹松香俱在,且氤开的痕迹与之前的一致,不由松了一口气。 而眼下的疑问是—— “为何盗信?” 九娘依旧沉默。 唐璎也不惯着她,眸色一凛便厉声道:“不说是么?来人!!” 两名官差应声而来,对她抱拳行礼,章大人。” 唐璎指了指眼前这个面色僵白的女子,冷声吩咐道:“此人心术不端,涉嫌偷盗,尔等立刻着人严加看守!未得本官允许,不许让她踏出太医院半步!!” 听言,官差恭声应了声“是!”,而后转去屋门口守着了。 唐璎上前几步,绕到床塌旁,对着老夫人的尸身双掌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又将九娘拉到一旁,附耳狠声道:“你下药暗害本官,我本该将你送去京兆尹府,听候审讯,然本官念在利芳、老夫人的面儿上不欲与你为难。” 她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清寒的秀面上透着漠然。 “此劫未渡前,你且在太医院待着罢!”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嘉宁年间,他还收过……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不到一刻便是卯正了。 隔着窗棂,九娘沉默地望着她,目光盈盈,嘴唇微微翕动着,似是有话要说。 唐璎等了片刻,却未等来只言片语,转身离开了太医院。 早朝前,她托喜云向天子告了假,说是近日染了风寒,身子抱恙,唯恐过继给陛下,使龙体受损,耽误国政。 黎靖北自然明白这是套话,却也并未多问,直接准了她的奏请,叮嘱她好好休息。 唐璎却并不打算休息,近日发生的事儿太多,她实在需要坐下来好好儿捋一捋。 从太医院出来后,她径直去了都察院。 值房内,绯袍女官支开了所有小吏,将桌面清空,独坐在案头整理思绪。 九娘秉性淳朴,为人老实,唐璎相信她昨日的盗信之举并非故意为之,乃是受人驱使,至于她为何会被那人说动,九娘不说,她也不知所知。 只是那人当真是手眼通天,竟能策动九娘来搞她的名堂,预测她的行踪,进而将手伸到她的身上。若非她及时察觉,那封信还不知要落到谁的手里。 然而这也恰恰说明,那人对她足够了解。 会是谁呢? 唐璎想不明白,也来不及细想,眼下困扰她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她手头的那封信不过是件誊本,真本还在大理寺,倘若那信当真如此重要,与其在她身上下功夫,那人不如砸重金去买通大理寺的官员,可是他却没有,为什么? 眼前的云层越来越厚了,唐璎陷在迷雾里,脑中依旧是一道道捋不开的结。 只一点她清楚——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弄清那名“老师”的身份,那是一切祸起的根源。 此前她已和黎靖北锁定,那位“老师”,必然是位三朝元老,亦曾在去年簪花宴当日造访过齐府。 既如此,唐璎便不再多想,微微倾身,从案头取来白纸,提笔写下了各三朝元老的名字,以及簪花宴的座次顺序。 在她的印象中,三朝元**有八位。 首先是四儒之首的刘泽骞,也就是古月阿姊的生父,其门下学生有黎靖北,以及她的表姊何清棠。刘太傅已于嘉宁十五年在青州府的时疫中亡故,故此不在考量范围之内。 其次便是陆讳。 除唐璎外,陆讳的学生还有户部侍郎林建,以及毓德书院的七名学子,外门弟子更是不计其数,是为嫌疑人之一。 再次便是朱明镜。 朱明镜的学生不算多,却个顶个儿的出众,光七卿中就占了两个,无论是赵都 察院的赵琢,还是大理寺的董穹,皆曾拜入过他的门下,受其指导。他若想在前朝搅弄风雨,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而钟谧的学生则相对来说较为简单,在京为官的,且叫得上号儿仅有林岁、墨修永与封敬三人。 须臾,唐璎另拿了张纸,提笔写下四儒之外的几人。 除齐向安外,三朝元老还有另外三人,即宋怀州、曹佑、以及陈升。 宋怀州乃乙科出身,入仕虽早,自身学问却不算丰富,其弟子中,在京城任职的仅有李胜屿一人。 至于曹佑,他年少时曾在青州府任职,入京后虽受先帝亲睐,在朝中根基却并不深,门下学生也只有姚半雪和姚光这对兄弟,若欲借力谋反,唯有颖川世家可用。 陈升由于是寒门出身,早些年虽然陆续收了些学生,却因囊中羞涩,疏于打点,其门下弟子竟无一人在建安任职。他若起事,京中无人策应,因此嫌疑度最低。 唐璎在齐向安和已故的三位元老名讳上画了个叉,眉眼微沉,又将目光挪向剩下的那四人,暗叹了一口气—— 她原是想透过这些学生的忠诚度来推断老师的身份,然而这剩下的四位元老中,其门下的学生却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谋逆。 首先是她的老师陆讳,其学生林建半月前还跟着周皓卿逼宫谋反。 再说钟谧,先不论她刺杀冯高氏的举动是否另有深意,就说他最为得意的弟子林岁,那显然是个没安好心的。 至于朱明镜,其弟子赵琢与董穹皆为天子重臣,看似干净,然而其侄子朱青陌却参与过齐傅二人的禁毒贩制案,以及维扬的科举贪墨案,他本人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儿的角色也很难说。 这一来二去,竟又绕回了原点。 唐璎深吸一口气,打坐片刻,提笔写下了“七月廿”三个字。 根据齐葛氏先前的交代,那位“老师”曾于七月廿,也就是簪花宴当日造访过齐府,远观衣着,其腰间似还别着一把花纹特殊的长剑。 说起花纹特殊的长剑,唐璎轻易便想到了簪花宴上,天子赐予三位名儒的镔铁宝剑,那剑身的纹路便是极为精巧的花纲纹 受剑的人本该是四儒,却因刘太傅的离世,承剑者仅有陆讳、朱明镜、钟谧三人。 思来想去,还是这三人的嫌疑最大。 眼下的任务是,找出齐、傅、周三人与“老师”的关系。此三人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每到月中都会在齐府密会,那位“老师”偶尔也会参与。但凡能知道他们与“老师”的关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可遗憾的是,傅君的老师是漳州的一名乡绅,自小体弱,早已于嘉宁年间病故。此外,傅君本人还是齐向安的孙女婿,昔日能坐上刑部尚书的宝座,一半靠钱财笼络,还有一半,也离不开他岳祖父的提携。 至于齐向安,虽饱读诗书,却恃才傲物,且天生跛足,求学时先是被各大名师拒之门外,殿试时,更是被太祖皇帝以残疾为由当众撵了出去,以致成名后不屑于对任何人俯首巴结。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全凭自己的一身硬本事死扛过来的,未曾拜过师。 周皓卿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文武,皆比不过其兄周诚,就连进锦衣卫也是托了黎靖北和齐向安的关系,正经老师倒是有,却不算名师。 当然,三儒之外的陈升她也不打算放过,毕竟那封写给钟谧的信,用的是他或朱明镜的口吻。 陈升虽非四儒之一,却在经历司深耕多年,资历极深,又与钟谧同为庆德年间的辅臣,若是让他写信将钟谧叫出去,那也是叫得动的。 眼前的迷雾太深,多思无益,为今之计,只有逐个击破,看能否在这四人的口述中寻到突破口。 上值后,唐璎首先去了陈升的值房—— 她决意从都察院的内部查起。 她到时,陈升正在伏案写公文,见了她,面上扬起和煦的笑,道了声“章大人”,转身去为她斟茶。 经过昨日那一遭,唐璎对茶有了阴影,连道了几声“不必”,俯身在书案旁坐下了。 陈升倒也没坚持,只微微颔首,以眼神询问她有何事。 唐璎抿了抿唇,却并不急着作答,鹿眸半垂,眸光越过氤氲的茶汽,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老师”的四位候选人当中,除陆讳外,她最不愿怀疑的人便是陈升了。 犹记她初入都察院的那会儿,还只是个八品都事,可谓微不足道,位卑言轻。宋怀州怕她受欺负,哪怕缠绵病榻也不忘嘱咐他这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对她指点提拔,而陈升也不负他望,始终对她照顾有加—— 不仅在她触怒封敬时做主缓和了两人的矛盾,更是在冯高氏主动受刑,她出诸臣工轮流代打时,头一个走上刑凳,身体力行地履行了对宋怀州的承诺…… 宋怀州 每每忆起这位赠簪之人,唐璎总是心头一梗,那是藏在她心底最不愿提及的故人。 然而此时此刻,为了让陈升破开心房,她却不得不以故人为切入口…… 二人聊了会儿往事,唐璎又将话题往朱明镜身上带。 “陈大人年少时,似乎和朱大学士一同求过学?你们……”她看向陈升,鹿眸半弯,“可是同门?” 陈升倒是坦然,颔首称是。 “我的这位师弟啊” 思及故人,他捻了一把胡须,目光略微有些迟疑,“我虽与他同出一门,却对他实在称不上了解。” 这点唐璎倒是相信。 据她所查,陈升与朱明镜二人虽为同门师兄,入仕后却并未产生多少交集,一个在经历司,一个在翰林院,共事的机会也不多,除非刻意维系,关系也就淡了。 自踏入值房的那刻起,唐璎便在观察,观察着陈升的一举一动。 然而从始至终,这位佥都御史都神色坦然,不似有半分隐瞒。 当她提起宋怀州时,陈升苍老的瞳孔中越过淡淡的怀念,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可当话题转移到朱明镜的身上后,他却显得兴趣缺缺。 “为何?” 尽管心知肚明,唐璎仍作不解状,“您与朱大学士既是同门,理该比旁人更为亲近,为何却……” “——因为身份。” 陈升打断她,粗眉微皱,似乎隐隐有些不悦,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朱家乃高门,且声名极旺,其族中后代,所交非富即贵,又如何看得上我这寒门出身的破落户?” 言下之意,朱明镜瞧不上他。 陈升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是个极傲的人,人家既无结交之意,他是绝无可能拉下脸去攀附的。许是惺惺相惜,又或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和同样挤不进四儒之内的宋怀州反而交情颇深。 唐璎听得出,他说起这番话时,语气中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神情间却未见失落。 陈升还是以往那个陈升,永远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分明是三朝元老,却空有名望,常年屈居人下。这样的他,有朝一日,是否也会像宋怀州一样心有不甘呢? 唐璎摸不透他的心思,遂只能岔开话题,作八卦状,眸中露出狡黠的光。 “我听说……朱大学士还是咱们总宪的老师呢!” 陈升却是一笑,顺着她的话题附和道:“是啊,师弟一生桃李无数,不仅赵大人,便是连大理寺的董大人亦曾拜入过他的门下呢,说起来” 他摸了摸下巴,眸中露出几许兴味—— “嘉宁年间,他还收过一名女弟子,同僚借此打趣过他,他却偏说那女子有状元之才,乃天降紫薇星。果不其然,拜师两年后,那女子便在殿试中一举夺魁,成了嘉宁年间唯一一个女状元。” 女状元 唐璎心念一动,忽觉胸口滚烫,似有什么呼之欲出,面儿上却仍是一副轻松闲适的模样。 “那可真是稀奇。” 眼见上值的时候 快到了,陈升还有公务要处理,她不便久留,道了声“打搅”便告辞了。 再次回到案头时,公文早已累计成山,她不得不开启了一天的劳碌。 批了一上午,唐璎搁下笔,方欲抬头活动下肩颈,张己却突然来报,说是查到陆容时近几日与谁通过信了。 唐璎问:“谁?” 张己给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陆府。”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常言道,顽疾难除,…… 陆府? 唐璎凝眉,“可是……陆太师?” 张己却抿了抿唇,道:“下官无能,只查到陆答应近日往陆府去信频繁,并未接触其他人,至于与之通信的人是谁……”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愧疚,“下官也不知……” 此外,张己还告诉她,陆容时每月都有修家书的习惯,寻常也就一两封,所书不过是些简短的问候,到冷宫后亦是如此。 可上月,她却写了足足七封。 唐璎颔首,“张大人辛苦了。” 内心却有了计较—— 陆容时本性骄矜,又极为爱美,能让她放低姿态、自毁容貌的绝非一般人等。 那人是谁? 会是陆讳吗?还是陆子旭? 陆容时自小受宠,她实在想不出有哪个陆家人会对她下这样的指示。 线索既断,多思无益。正好,除陈升外,她还想去见见另外的三儒,陆讳便是其中之一。 下值后,唐璎径直去了陆府。 陆太师的府宅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原以为似陆讳这样儿的大儒,宅院定是古朴大气的,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颇为意外。 所谓“陆府”,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一无亭台楼阁,二无花间水榭,并未刻意附庸风雅,反而布局简陋,朴素空荡,就连洒扫的仆役都没几个,仅庭院中零零散散地种了几棵春树,为整座宅院稍添了几分生机。 唐璎到时,府邸的门正开着。出于礼貌,她还是上前叩了叩。 来接应的是一个长满了雀斑的哑奴,见了门外的绯袍女官,他似乎有些意外,双臂微抬,用手比划道—— “敢问阁下是?” 唐璎不解其意,只得按照寻常登门的礼数递上了名帖。 “下官乃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亦是陆阁老的内门弟子,此来拜访阁老,劳请小哥通传一声。” 那人点点头,比了个“稍候”的手势,进里屋去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他又走了出来,冲唐璎摆摆手,似是要引她进去的意思。 唐璎道了声“多谢”,抬脚迈过门槛,跟在哑奴的身后进了陆府。 她到时,陆讳正在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 “老师这是要去登山?” 唐璎驻足,扫了眼他行囊中的司南和谢公履,如是猜测道。 夕辉下,老翁鹤发飘逸,一袭白袍仙风道骨,身形高大,精神矍铄,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闲适悠然,一双满是鸡皮的的手正往行囊里塞着干粮。听了唐璎的话,却无暇回顾,只抽空回了个“嗯”,头也未抬。 陆讳崇道,以天地为万物,亲近自然,不喜拘束。一生所爱,不过游历山水,广收学徒。他的关门弟子虽没几个,外门弟子倒是收了一大堆,老少皆有,且男女不忌。 四儒中,他是最早退出庙堂的那一个。 见老师无暇搭理自己,唐璎也不在意,随手将带来的灰色布包放到堂屋的桌案上,莞尔一笑—— “常言道,顽疾难除,痼病难消。” 她解开布包,取出里头的药材,“学生自知老师患有咳喘的毛病,常常胸闷气短,肌骨刺痛,夜不能眠,亦知您不喜枇杷等果物,故托人去京郊采了些五皮风和排风藤过来,您若得空,可以清水煎制后服用,于咳疾有缓。” 至此,陆讳终于放下行囊,抬眸看向她,肃穆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暖意,“老夫致仕早,于朝中无甚建树,往昔托举过的大部分学生如今都已断了往来,老后更是无人问津……” 他弯眸浅笑,眉宇间满是亲昵之意。 “寒英费心了。”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心酸,然而唐璎知道,他并不在乎这些,遂道—— “老师过谦了,您是四儒之一,自幼博学多识,高才硕学,世人攀附都来不及,又怎会无人问津?” 陆讳闻言却是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令哑奴将药材收了起来。 “就你会哄人。” 唐璎不服,“学生可没说错,年初您办寿宴,林侍郎可是送了老大一棵金珊瑚前来贺寿。这消息,学生在锦州都听说了呢,有生如此,大人得多风光啊!” 听她提起林建,陆讳眸光一顿,面儿上仍挂着笑,眸色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章大人何意?” 他凝视着唐璎,嘴角下抿,不动声色道:“大人莫非怀疑我与那谋反的孽畜是一条绳儿上的?” 唐璎自是说“不敢”,心里却逐渐有了底儿。 前一刻还是“寒英”,转瞬便成了“章大人”,这位陆阁老也是够谨慎,坚决不趟浑水,不落话柄。 上月,户部侍郎林建、锦衣卫镇抚使陈觅跟随周皓卿逼宫的事儿已然闹得满朝皆知。林建是陆讳的学生,唐璎原想借此试探一下陆讳对他的态度,却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敏锐,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陆讳一再强调自己心向自由,无意庙堂,可事实呢? 他若有心,没什么做不到的。 四儒在咸南的影响力举重若轻,尤其是在士子当中。若非如此,黎靖北在得知古月帝师女儿的身份后,也不会大费周折,以流放的名义将她送去青州府避祸。 说起青州府,唐璎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昔日她因私敲登闻鼓被天子“贬”至青州府,临行的前一夜,陆讳、宋怀州、陈升三人冒雨前来为她送行。他们赠衣赠书,训诫叮嘱,为那个萧索的寒夜增添了不少温暖。 宋怀州荐她入仕,陆讳助她科考,陈升教她为官之道,他们是她的师长,她的挚友,她青云路上的引路人。 尔来不过一年,故人的笑靥与叮嘱仿佛历历在目,可如今,他们一个病死狱中,而另外两个,则皆有可能是那罪业深重的“老师”。 唐璎兀自感慨着,陆讳不知她所想,掂了掂行囊,突然问:“我家老二如何了?” 唐璎知他口中的“老二”指的是陆子旭,想了想,答:“精神头瞧着比以前好多了,脸颊上似乎还长了些肉,想来近日过得还不错。” 她并未将陆子旭放跑林岁一事告诉陆讳,哪怕是父子,中间也会隔一层。 况且事关“老师”,陆讳又是嫌疑人之一,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听到陆子旭的近况,陆讳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她的眸光染上了欣慰,“辛苦寒英了。” 唐璎连连摆手,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 “说起来,还是养女儿最让人省心,老师家有三子,然而关心您最多的还是女儿吧。” 陆讳:“怎么说?” 唐璎笑了笑,“阖宫皆知,陆娘娘即使嫁出去了,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往家里头寄信呢,可不是记挂着您嘛。” “这倒是。” 陆讳点点头,眼尾浮起无奈的笑意,“容时这孩子,虽然娇气了些,但打小就孝顺,这不,我上月腿上只是蹭破点皮,她竟连寄了三封家书来嘘寒问暖。” 唐璎愕然,脑中念头如闪电般疾走着。 三封?张己不是说有七封吗? 那剩下的四封是…… 她想了想,如今住在陆府的人,除陆讳外,还有陆子旭,以及……将将从北梁回来的陆与沉。 陆与沉行三,是陆府的小公子,多年前随宥宁长公主前往北梁,在梁地蛰伏忍辱多年,直到北梁的君主故去,他推着先帝的小公子上了位,如今已隐为摄政王。 咸南与北梁关系不睦,由来已久,黎靖北更是对此人忌惮得紧。 莫非此事,还与北梁有关? 又或是…… 唐璎将视线挪向老者,陆讳在撒谎? 思及此,她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陆讳见她沉默,半垂的瞳孔闪过深意,含笑道:“你在怀疑我?” 唐璎不欲撒谎,却也不想挑明,只抿着唇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怀疑的,不止老师一人。” “你倒是诚实。” 陆讳颔首,双眸半垂着,面儿上没什么变化,也并未追问剩下的人都有谁。 须臾,那双沉静的黑眸再次朝她望来。 “别人如何我管不着,然你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若对我有疑,陛下也会起疑心,既如此” 他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专心谈事的模样,“说说吧,老夫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可疑?” 陆讳的态度十分坦然,面上挂着笑,似乎真的无所顾忌。 唐璎明白,他既能说出“陛下最为亲近的人”这番话,便说明她留宿南阳宫的事儿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只是大家都选择缄默罢了。 老师既这般问了,她也就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学生确有两个问题想请教。” 陆讳抬首,示意她问。 “其一,贵府近日可有人染了头疾?” 陆讳想了想,道:“非也,咳喘倒是常有,年岁大了,老老毛病了。” 唐璎却暗自皱眉,那日在大理寺,她分明从陆子旭身上闻到了很浓的天麻味,那味儿从何而来? 看来这陆府中还藏了些不为人知的猫腻…… “学生的第二个问题——” 唐璎清了清嗓子,续道:“敢问三月初的那几日,您在何处?” 三月初二,是她头回留宿南阳宫的日子。那夜,同黎靖北春宵一度后,隔日便传来陆容时自毁容貌以求面圣的消息。 陆容时见了她可谓态度大变,一改从前的敌意,上来便劝她辞官,让她专心侍奉天子,为他诞育龙嗣。 唐璎只当她在发疯,而按照张己的说法,在三月初的那段时日里,陆容时仍处在禁足之中,期间只与娘家通过信,未曾见过任何人。 方才她问陆讳时,刻意将具体时日模糊成了三月初,为的就是不给对方留撒谎的空间。 陆讳对此倒是坦然,见行囊的松紧带散了,随手将之系好,头也不抬便道:“自一月十八起,我便在紫荆山的道观里头修行,年也是在那边儿过的,直到两日前才回来。你若不信,自可前去求证。” 一月十八…… 唐璎皱眉,按照陆讳的说法,他整个二月都不在府中,无法与女儿通信。 陆讳的说辞恐怕不假—— 他既敢说,就一定知道她会去查,就算陆府的仆从能替他作假,可紫荆山上的道士呢?往来的香客呢?他都能一一买通吗? 就算能,牵扯的人广了,也难免会出纰漏。 陆讳若在这上面撒谎,未免太不明智,也不符合那位“老师”谋算高深的形象。 可陆容时自毁容貌的举动,究竟是谁怂恿的呢?还有那位在簪花宴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朱明镜,以及牢狱里的钟谧,二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儿的角色? 眼下疑团太多,线索太少,她暂时也问不出什么,见陆讳急着出门,遂起身告辞,随后又去了朱府。 等到了府门口仆役才告诉她,朱明镜出门踏青去了,十日后归。 听言,唐璎心头浮起一阵微妙的怪异。 这个时候去踏青? 无奈之下,只得递了拜帖,表示十日后再登门拜访。 仆役笑着说记下了,主人回府后便会转达。 疲惫了一日,唐璎回到官舍便躺下了,只是绯袍尚未褪去,大理寺的小吏便找了过来。 “章大人,您在吗?” “何事?” “董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手札是假的。”…… 董穹找她? 莫非是林岁那头有消息了?还是说…… 唐璎垂首,目光扫向手里的誊本,心中一咯噔。 宫变那夜,钟谧自称是被一封信叫出去的,经锦衣卫查证,确有其事。那封信本该被移交到大理寺,中途却被唐璎截了胡—— 她请孙少衡给她留了份誊本。 周皓卿自戕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出现空缺,孙少衡大权在握,对于唐璎的要求,他向来不会拒绝,当即便找人誊抄了一份,隔日交给了她。 拿到誊本后,唐璎先是去大理寺狱见了钟谧,随后又和陆子旭一道去都察院审问林岁,最后才去了翰林院。 那信,她原想着拿给沈栋看过后又还给孙少衡,却没料到次日便被九娘给骗了去。 九娘盗信是在她留宿南阳宫的次日一早,她要回信则是在隔日一早。 就那一日的疏忽,莫非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唐璎心中忧虑,不敢再耽搁,当即便对小吏道:“我这就过去。” 将将过大理寺的大门,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董穹的值房。 她原以为董穹召她过来是为誊本一事,结果人家压根儿没朝那方面想。 “我着人查过了,那日去黄梅山闹事的敲锣老者名叫刘起民,兴中人氏,早年间曾受过冯司正的救济,多年来一直感恩在心,未曾忘怀,此来建安也是为了冯高氏的死,想着向今上讨个公道……” 说起黎靖北,董穹看了她一眼,续道:“这些与他本人所述一般无二,然而跟他一同闹事的灰衣青年却是一群宿在九回坊的流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更不是从兴中那边儿来的,倒像是……” 他抿了一口茶,将桌上的公函递给唐璎,眼神变得意味深长,“锦州那边来的……” 唐璎愕然,“锦州?” 此地毗邻兴中,她年前跟黎靖北才去过,是舒太妃的归隐之所,也是……千秋阁的据点。 这么巧吗? 董穹点点头,神情肃穆,“还不确定此事是否同福安郡王有关,只知那群人进京时走的是天津卫,并非从兴中而来,乃是锦州,通关文牒显示也,他们是结伴来建安城做生意的。” 唐璎凝眉不语,片刻后,又问:“您为何跟我说这些?” 董穹咳嗽一声,“那日刘起民在黄梅山闹事时,章大人不是也在嘛,您既是目击证人,有些事儿……咳咳……还是得知会您一声的……” 可说到底……这些事儿也不是她该知道的,毕竟董穹效忠的人,是天子。 唐璎明白,他在卖乖讨巧。 昔日在东宫,董穹曾力荐太子废妃,除真心为太子着想外,多半也是看在钟谧的面儿上,而而今他会如此,也不过因着她有权有势,且得天子宠爱。 唐璎看得透彻,董穹却不知她所想,线缝儿似得小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她,一副真心为她着想的模样。 过了半晌,见她不搭腔,又提议道:“刘起民此刻就关在大理寺狱,章大人若是得空,可去看看。” 唐璎却说不用,面儿也挂着一丝不苟的笑。 “不必了,多谢大人好意。” 董穹给她的信息已然足够,刘起民不过是个小角色,她要审也审不出什么,况且黄梅山毁谤一事充其量也就是个导火索,她无意深究。 眼下她还有更大的鱼要抓。 三月廿。 草长莺飞,万物回春,稀松的春泥中逐渐有绿意冒出。 在这般和煦的时节,兴中边境却持续性遭到流寇骚扰,兵部尚书黄义忠几度带兵前往镇压,却不妨敌人狡兔三窟,行踪不定,始终无法全面清剿。 与此同时,关于天子的谣言暴起—— 兴中地域敏感,位于咸南与北梁的交界处,更有不少梁人世代定居于此。黎靖北下旨捐物一事终究引起了咸南民众的不满,更有甚者,甚至谣传他仗着自己北梁皇室的身份,蓄意勾结梁人,意图合并两国,将本该属于咸南的利益让渡给北梁。 此举亦引起了北梁小皇帝的忌惮,先是几番派使臣前来试探,后又令人假扮成商贾,以通商的名义在边境处频频骚扰。 黄义忠被这些小动作搞得烦不胜烦,眼睛一闭,就在朝会上大吐苦水。 “陛下,臣无能啊!” 他双膝跪地,端的是一副请罪的姿态,一张黢黑的脸涨得通红—— “北梁那黄口小儿,惯会玩些阴的,大的动作不搞,也就敢在半夜敲锣扰民,又或是往物资的木箱上泼泼粪水……” 他长叹了一口气,续道:“这般不痛不痒的滋扰之举,臣若贸然出兵镇压,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大殿上,众人听后简直嗔目结舌,先是静了一阵,随后更是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天子却始终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待丹陛下的喧哗声稍稍降下去后,突然下旨—— “朕欲御驾亲征。” 大殿上再次陷入死寂,诸臣工耳观鼻,鼻观心,皆不明白天子为何会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再扭头看向队列前排的几位朱紫大员,不由心下一惊—— 不论是七卿,还是内阁众人, 皆面色如常,亦无一人出声置喙,显然对皇帝的决断早有察觉…… 望着高座上那张沉肃而柔美的脸,众人再次心中一凛—— 曾经那个屡受掣肘的东宫太子,终归还是将咸南的天下变为了他的一言堂,若说唯一能掣肘他的……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前排的绯袍女官,眸光微闪。 想必也只有那位御史大人了。 辰时,曦光炽盛,那道阴柔的声音再次从丹陛上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若无其他事,诸位便散了罢!” 天子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一,出征的前一夜,唐璎去南阳宫为他送行。 四月的雨总是缠绵悱恻,细细密密的。雨丝飘散过来,触肌微冷,给人以清新柔润之感。 唐璎索性舍了伞,携雨漫步在宫道上,不出一刻便到了大殿门口。 御桌前,黎靖北一身铠甲端坐在龙椅上,剑眉星目,气度华然,正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听得脚步声,男人冷峻的面容上浮起和暖的笑,琥珀般的狐眸中仿若盛满了寂夜的星光,美得触目惊心。 “你来了。” 他没有回头,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唐璎倾身环住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 那是一把由陨铁锻打造的剑,硬度极高,奇重无比。剑身虽比寻常长剑略短,却不失锋利。 唐璎认得这剑,此乃嘉宁十四年,黎靖北初次上战场时,她叔父唐瑜所赠。 唐瑜是咸南的有功之人,曾因远征北梁被先帝封为骠骑大将军。庆德年间,他行军在外,路经华州时,偶然打造了两把陨铁剑,一把名为“时和”,一把名为“岁丰”,取“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意。 “时和”稍长,是叔父的主剑,而“岁丰”略短,拿来给十五岁的少年耍再合适不过。 那把跨越两代君王的主剑,早已随着叔父的故去葬进了功臣墓,至于“岁丰”…… 唐璎望向眼前专心拭剑的男人,眸光变得柔润—— 则在两国休战后,被黎靖北供去了太庙,永享香火,以祭故人。 顷刻—— “陛下决定好了吗?” 唐璎问的是他出征的决定。 黎靖北“嗯”了一声,眸光缱绻,嗓音轻得仿若蒙了一层纱,打在细细的雨点上,沁人心肺。 “明日就走。” 至此,唐璎便不再多言。 二人均是胸怀鸿鹄之人,聚时可缠绵亲密,别时亦能各自为主。 然而,唐璎更愿相信,天子远征的决策并非临时起意。反之,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宫灯下,男子放下剑,反握住她环过来的纤纤玉手,狐眸微凝,声音隔着雨幕,显得朦胧而空茫—— “修门人抓到了,是大内的几个太监。” 黎靖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唐璎却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修门人”,指的是承安门被炸后,修理整建的宫人。 那日黄梅山闹事后,二人推断出,泄露天子行踪的人只能是修宫门的人,随后张己协同孙少衡等人对此进行了一番大规模的排查。如今黎靖北提起,想来是已经有些眉目了。 可抓到人又能如何? 同敲锣的刘起民一样,他们不过是一些底层的喽啰,上位者压根儿不会让他们接触到核心机密,即便是严刑审问,也很难有结果。 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找到林岁。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几日前的朝会上,董赵沈三人联合上奏的场景。 “说起来……自陛下答应替莫同洗冤后,孔青待我们也算坦诚。” 她将头枕在男人的肩窝处,无奈地笑了笑,“我无论如何都未曾料到,他竟还藏了一份手札。” “——手札是假的。” 黎靖北狐眸微弯,唇角扬起一抹狡黠,“所谓‘手札’,不过是朕令崔杭走访过兴中后,根据孔青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模仿孔青的口吻来撰写的。” 唐璎愕然抬头,瞳孔逐渐放大,“你是说……” 黎靖北点点头,“那些人将孔青指认为孔玄,不就是想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么?” 想起连日来的那些口诛笔伐,黑白颠倒,男人的眸光陡然变得锋锐—— “他们能,朕也能。” 言讫,他又笑了笑,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承安门附近的那具男尸,一旦被三司认定为孔青,便也印证了他宫变那晚进宫面圣的真实性,那么他所著的‘手札’,自然也就是真的!” 唐璎恍然,琢磨出黎靖北的同意后,内心一阵咂舌。 眼前的这位本事可不小,竟会想到动用三司的力量来验明死者身份,以假乱真,以真盖假,从而破局。 说起三司,作为堂官的董赵沈三人虽在七卿之列,却并非天然的“帝王一脉”。 诚然,大理寺卿董穹始终是天子的心腹,可左都御史赵琢和刑部尚书沈知弈却不是。 赵琢为人谨慎,一生不曾涉党。而沈知弈则不然,他曾在三王相争时效忠过靖王,与太子是天然的敌对方。如此一来,他的证词反而更有可信度。而只要三司证明了那具男尸的身份乃孔青,再加上那份颇具可信度的“手札”,君王便可由此颠覆舆论,反转棋局。 许是黎靖北平日里将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她,唐璎几乎都快忘了,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政客,冷血,敏锐,最擅长借力打力。 得亏他是一位明君。 抬头望了眼渐暗的天色,唐璎垂首,默然在君王侧颊落下一吻。 “陛下,我该走了。” 女子的声音纯澈,柔润,带着朦胧的缱绻之意,却唯独没有留恋。 黎靖北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多做挽留,只垂眸叮嘱道:“雨夜湿滑,路上小心。” 唐璎“嗯”了一声,从喜云手中接过伞,抬腿离开了南阳宫。 出宫后,眼见雨势越来越急,她紧赶着赁了辆马车,转头往京郊驶去。 一路上都是雨打车帘的声音,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惹得人心绪烦杂。 唐璎盯着赭色的防风帘,一时有些失神。 黎靖北离京在即,按常理来说她本该多留一会儿的,然而田老夫人头七方过,尸身早已入殓,原定的时辰是今日酉时下葬。 她到时,下葬仪式已然开始。 唐璎隐入人群中,双手合十,为逝者做完最后的祷告。 酉时到,棺木落下。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若有 似无的天麻味突然钻入唐璎的鼻腔,令她眸色一震,胸口掀起惊涛骇浪。 雨滴如豆,击打在棺木上,似急扣的鼓点,誓要将那沉睡之人敲醒。 望着黑洞洞的雨幕,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戌时到,宵禁至,城门关闭,本就静谧的京郊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唐璎却并未离开,鹿眸微阖,一身蓑衣,矮身倚在凉亭内,兀自守着田老夫人的坟冢出神。 忽而一阵阴风袭来,携起亭角的雨滴狠击在斗笠上,倾流而下的雨水沾湿了她半边肩膀,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绕是如此,唐璎却依旧不肯离开—— 她今夜是不打算回去了。 亥时方过,雨势便急了起来,往远山处眺去,黑压压的雨幕下,唯余空茫一片,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不多时,有一人撑伞而来,步履匆匆,带着满身寒意。 听步调,似是一名男子。 唐璎眼皮也没抬,“你来做什么?” 女子的嗓音空灵而低沉,落在茫茫雨幕中,令人心中一凛。 对方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出声吓了一跳,短暂的惊呼过后,却并未应答,只遥遥一拱手,欲转身绕过此处。 唐璎却不肯罢休—— “你跟利芳很熟么?” 听得“利芳”二字,男子身形微微一顿,却依旧没有答话,只兀自低着头,缓步踱至田老夫人的墓碑前,以绸伞挡着风,默然往铜盆里添了些纸钱。 许是夜风太大,雨水倒灌的缘故,那些火折子总在燃起的霎那间熄灭,对方却依旧不肯罢休,紧赶着往铜盆里又添了些薪柴,直到纸钱被完全引燃。 火光亮起的瞬间,男子伞下的面容也愈发清晰,俊逸的眉,桃花般迤逦的眸,目光流转间,皆为雨丝封上了一层寒霜。 是陆子旭。 见唐璎不依不挠,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龇牙笑了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哟!你在这儿守着我呢?” 唐璎“嗯”了一声,却不欲与他周旋,鹿眸微抬便直奔主题道—— “我的信……是你指使九娘偷的罢。” 言讫又咳了一声,清哑的嗓音落在雨幕中,透着无声的疲惫。 “你承认么?” 陆子旭听言一顿,脸颊处的肌肉闪过微小的抽动,抿了抿唇,却并不作答。 半晌,他立直了身,迎着雨水,顺手将铜盆旁的绸伞扶了扶。 “为何这么说?” 唐璎默默观察着他面部的变化,鹿眸微转,笃言道:“那日在大理寺,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土腥味儿。” “然后呢?” 陆子旭凤眸半阖,眼波微动,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你想说什么?” 唐璎抿唇,圆眸隐在幽暗中,如清明的幽鹿。 “今夜来之前,你还去太医院见过九娘。” 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陆子旭却很快打断她—— “不曾。” 唐璎摇摇头,“别装了,田老夫人的棺木入土时,我闻到了天麻的味道,那是顶级天麻才有的土腥味儿,而此前……” 她深吸一口气,“我只在你身上闻到过。” 犹记宫变的次日,她去大理寺狱审问钟谧时,曾在陆子旭身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起初她还以为是陆讳犯了头疾,却未曾想……那药是用在田老夫人身上的。 面对女子的拆穿,陆子旭却不以为意,一袭蓑衣傲然而立,身板依旧挺正,只眼中的眸光暗了些。 唐璎续道:“老夫人酉时下葬,你却选在宵禁过后才来祭拜。你之所以如此,第一,是不想引人耳目,而第二……” 她喉头微滞,紧盯着雨丝中的那双桃花眸,笃定道:“你是替别人来的罢。” 至于替谁,自然是九娘。 九娘因替陆子旭盗信而被唐璎禁足在太医院,以致今夜不能来祭奠,遂托了陆子旭前来。 那是他欠她的。 雨幕里的男人没有答话,然而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就说……” 唐璎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杨九娘如何会知道我手上有信?如今想来……”她摇了摇头,“她恐怕并不清楚信是谁写的,也不明白你拿去有何用。你让她做,她便做了。” 雨夜的星光是黯淡的,微风拂来,混着山野的泥土气息,为静谧的夜增添了一抹生趣。 唐璎一袭绯袍,身姿挺立,目光眺向隐在暗夜里的绿枝,思绪愈发清明。 “我去找沈栋验信的事儿只跟你提过,而你……打探完我跟陛下的关系后,预判到我从翰林院出来后定会拿着信进宫,随后你便通知九娘开始行动,令她利用我对老夫人的愧疚之情将我引去太医院,随后又在茶水里下药将我迷晕,趁机夺信……” 说到此处,女子眸光微转,清冷的眼尾处扬起一抹深切的疑惑。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按常理来说,夺信的目的是为了毁灭证据,然而不知何故,九娘盗信后却并未立刻将其销毁,反在次日教我搜了出来。” 言讫,女子便不再多言,二人之间再次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蹲伏的男子也终于起了身,将目光投向凉亭中的女子—— “那是证据,她自是不肯销毁,毕竟……”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眸道:“只有我能切身体会到她的痛。” 话已至此,算是彻底明牌了。 仇锦和田利芳皆因同一个原因故于青州府,为找出幕后黑手,陆子旭和九娘结成同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唐璎对陆子旭突如其来的坦然有些意外,迟疑片刻,道:“你这是认了?” “是又如何?” 男子舍了伞,三两步走上前,缓缓逼近向他提问的女人,眉目倏尔变得凌厉—— “敢问章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罪?” “无罪,只是好奇罢了。”唐璎回视着他的目光,语调淡然,“本官今夜守候在此,也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儿。” 而此刻,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陆子旭说得对,他确实没犯罪——钟谧收到的那封信,是她托孙少衡找人誊抄过来的,并非真本,即便被盗,追其祸首,也只会是她,与陆子旭并无直接关系。 陆子旭一早便料定了她不敢与他为难。 雨仍在下,落在凉亭的一角,一颗一颗如铜豆般击打着破碎的廊檐。 “与陆容时通信的人也是你罢。” 朽木下,女子的嗓音清润而低哑,如涓流淌过,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张己告诉我,陆容时有修家书的习惯,频率大致在一个月两次左右,然而就在今岁二月,她往陆府寄出的信却有足足七封,我去贵府问过陆阁老,他说他收到过三封,至于剩下的四封……” 唐璎紧盯着眼前的男子,目光炯然,“想必是你写的罢……” 陆子旭倒也坦然,淡淡“嗯”了一声,直言道:“我想为她铺路。” 唐璎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在大理寺,陆子旭问她是否已和黎靖北重修旧好,其目的除了打探她的行踪外,还在为他妹妹做考虑—— 若君王心有所属,那陆容时就不该再心生妄念了。 于是—— 他劝她自毁容貌,隐下锐意,主动向天子和天子的女人示好。如此,哪怕余生孤寡,后半生也算有了倚仗。毕竟陆公年迈,他又要只身赴险,陆家早已不再可靠。 “盘点‘老师’的人选时,我居然漏了你……” 唐璎眼睫微敛,伸手触了下亭外冰透的雨丝,随后淡淡缩回。 “我早该想到的,身为陆公之子,你自幼受百家思想熏陶长大,并不拘泥于特定的哪一家。四儒皆是你的老师,他们若想做点儿什么,你是策应的最佳人选。” “陆子旭!”唐璎直视着男子的眼睛,眸光锋锐,嗓音森寒,“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此言无异于逼问,她原以为陆子旭会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 “我只为仇姐姐卖命。” 渐暗的油灯下,雨滴模糊了男子的容颜,淌过他挺立的鼻尖。唐璎瞧着他,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我的仇姐姐就那样死在了绣江边,箭矢贯穿她的身体……那么痛……那么冷。” “阿璎,你莫看她强干,她其实很怕冷的。” 男子的嗓音透着清寒,落在霖霖雨幕里,尤显孤寂。 见他如此,唐璎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这个不顾人言,向来己乐为先的男子,头次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明白的,陆子旭此举并非投敌,乃是投诚,一如姚半雪的那句“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放走林岁,不过是他想要取得对方信任所必需牺牲的筹码,至于盗信,则是他用来表忠心的投名状。 然而明白归明白,唐璎心里还是十分失望的,毕竟陆子旭利用了她。 经此一事,饶是二人目标一致,也算是彻底离了心。 雨越下越小,女子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 “昔曹大人为将齐党一网打尽,不惜以身入局,冒作叛党与易显‘同流合污’,二人互通书信数十封,所言皆为谋乱的机密。待到易显落马、易宅被抄时……那些信件倘若被锦衣卫找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凉风拂过,带起一片潮润。 雨滴划过眼睫,又归于无处。 暗夜里,陆子旭垂着头,静听着女子的絮语,空茫的眼神中似乎倒映着某种坚定—— “所以呢?” 当真是油盐不进…… 唐璎憋了一口气,抿了抿唇,随即肃颜道:“曹大人故去后尚有学生为他善后,意图销毁信件,还他死后清名,可是我不会……” 她上前两步,直直地望着男子的眼睛,瞳孔清润,眸中若有锐光乍现。 “就算你我生死之交,可你若敢作奸犯科,罔失法度,我头一个上殿弹劾你!” 女子的嗓音沙哑却不失铿锵,绯袍烈烈,盈着斑驳的细雨,气度清华,宛若挺立的孤松。 然而—— “可章大人若无切实证据,便无权扣押我,不是么?” 男人抬起头,嘴角牵起一抹笑,含情的眉眼染上的春雨的凉,显得格外陌生。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罢广袖一扬,剩余的纸钱尽数落入火盆中。 风起时,他却转了身,兀自消失在雨幕里。 * 未时,雨霁天晴,泥土芬芳。 初春的新雨过后,老旧的茶楼焕然一新,青砖黛瓦愈显古朴。 轩窗之下,一青衣男子正手持秘卷,倚窗品茶。 袅袅茶烟穿过他高挺的鼻梁,妖娆的眉眼,点缀在羽睫之间,美得似一副缱绻的画。 “陛下,太……” 康娄的声音打破了这般绮丽的画卷,他顿了一下,旋即似是意识到什么,改口道:“章大人到了。” 黎靖北睨了他一眼,手中书页未动,“还不将人放进来?” 康娄应了声“是”,转身去门口接人了。 唐璎到时,黎靖北正和张己说着话。张己看到她后,微微一愣,随后识趣地退了下去。 “你昨夜……”黎靖北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狐眸微闪,隔着水雾,眸中的情绪教人看不真切,“没回官舍?” 男人的语气中透着心疼,唐璎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瞧,却见自己风尘仆仆,绯袍褶皱,补子上凝满了早春的朝露,鞋履上的厚泥也只有京郊才有。 她这模样,显然一宿未归。 “嗯……” 唐璎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自己定然面色蜡黄,满脸倦容,一时不由有些羞赧,遂微微侧开脸,清声道:“我在田老夫人的墓碑旁……见到了陆子旭。” 言讫,似是不欲多言,随后话锋一转,弯眸揶揄道:“陛下这招调虎离山玩儿得妙啊。” 女子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黎靖北微微一顿,他放下案卷,却并未多问,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让人叫了水,亲自帮她宽衣。 阿璎就是这样,凡是遇上极为神伤的事儿,总是习惯以回避的姿态来应对。 ——她的行为并非针对他,这是她处理情绪的一种方式,无需他来干涉。而他要做的,唯有陪伴与守护,一直守到她愿意主动倾吐的那日为止。 唐璎并未察觉到他的心绪,只低着眉,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黎靖北留守建安的计划她昨夜便猜到了。她更清楚,天子御驾亲征的决策并非一时兴起,反言之,那是他全面反击的开始。 远征本不用大张旗鼓,黎靖北却在出征的前一夜披甲造势,不仅如此,还将祭在太庙的“岁丰”拿了出来,意图混淆视听,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果然,她昨夜尚未出城,便接到了黎靖北的信,信中所述,那叫一个爱意绵绵,情真意切,好似他这一走,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了。 不仅如此,为显真实性,同样的一封信,隐下茶楼的地址后,这家伙还特意给都察院的任轩、姚半雪,以及将将从兴中赶回来的墨修永捎了一封。 沐浴过后,唐璎顿觉久寒的四肢回暖了些,目光扫向堆满书卷的案台,忽而想起一事—— “张己方才瞧着神色不太对,可是宫里出了异动?” 天子此次“离京”必然准备充分,想来不会有大问题,然而思及上回的宫变,唐璎仍有些提心吊胆。 黎靖北却摇了摇头,拈来头巾,随手替她擦拭起半干的乌发,温声道:“前几日,舒太妃于锦州被擒,朕得知后立刻派了崔杭过去营救,只是还未等他动身,舒太妃便已经被人救下了。” 唐璎闻言一愣,擒人者自然是那位“老师”的人,至于救人者…… “难道是……” 黎靖北颔首,“陆三公子。” 唐璎瞳孔微颤,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雨幕下,故人的那句“——我只为仇姐姐卖命。” 看来她的判断没错,陆子旭已经深入敌腹了。 思及此,唐璎深吸一口气,隐下那些不好的念头,勉强从嘴角扯出一抹笑,抬眸望向黎靖北—— “陛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休养几日,静观其变。” 言讫,又将目光投向他,“你呢?” 君王的目光缱绻而深邃,带着包容的力量,似要看进人的灵魂深处,分明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反问,唐璎却感到了久违的暖意,连带着语调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估摸着日子快到了,我要 去见一个人。” 黎靖北“嗯”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抬眉莞笑道:“朱阁老?” 唐璎有些意外,鹿眸微弯,踮起脚尖在男人的侧颊上亲了一口,随口夸赞道:“还是陛下聪慧。” 本着亲完就跑的原则,唐璎很快转了身。然而,就在她抬腿的瞬间,黎靖北却忽然攫住了她的皓腕,力道之大,让人挣脱不能。 目之所及,是男人势在必得的嘴脸,还有那魅惑众生的笑—— “再聪慧,最后还不是栽进了你的手里。” 言讫,二人双双褪了鞋履,互相拥吻着倒在了床榻上,衣衫交叠间,茶香浮动。 车马的喧嚣声盖过了室内的吟唱,伴随着雨滴击打屋檐的“哒哒”声,一夜好梦。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届时,一切都结束了…… 四儒之中,唐璎对朱明镜的印象最为模糊,与此人仅在七月廿的簪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陛下觉得朱大学士如何?” 朱明镜早已致仕,“大学士”一词不过是世人对他的尊称。唐璎问他“如何”,乃指朱明镜在四儒中的嫌疑度。 黎靖北的回答很是简洁,“与刘陆二人并无不同。” 他刻意避开了钟谧,其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自咸南建国以来,四儒的辉煌无人能及,四人当中,除钟谧外,其余三人皆是上善若水,为而不争的。说是三朝,刘陆朱三人却并未坚持到黎靖北这一朝。 他们四人皆为庆德年间的开国元勋,在文坛颇有建树,一生培养贤才无数。 若按常理来说,这些人当走“生时为君王鞠躬尽瘁,死后永享太庙”的路子。然而,四儒之首的刘泽骞却在嘉宁初期便隐去了青州府,陆讳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朱明镜,仅有钟谧一人仍然坚守在庙堂,辅佐广安帝稳固基业。 单从避世绝俗的态度来看,除去已故的刘泽骞,陆朱二人嫌疑均等。虽表面无争,但暗地里是否利用过自己的学生有所图谋就不得而知了。当然,摆在明面上的钟谧也未必就绝对忠诚。 无论如何,唐璎还是决定去探探这位大学士的口风。 她此前去过一趟朱府,守门的小厮却告诉她,他家大人踏青去了,十日后归。而今恰巧十日过去,她便拿着原先的旧帖登了门。 她到时,朱明镜正在午憩,一年轻女子接待了她。 女子一身碧绿烟罗衫,眉如弯月,侧颈修长,容色淡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超然的气质。 ——此人正是朱明镜的女儿朱紫薇。 “见过王妃娘娘。” 唐璎敛衽行礼,目光落在眼前的素衣女子身上,莞尔一笑,“贸然登门,叨扰了。” 朱紫薇乃恭王妃,恭王故去后,她便搬回了朱府,用以照顾年迈的父亲。 “章大人客气了”,朱紫薇将她引入宅门西侧的一处长廊,淡声道:“这边请。” “多谢”。 二人无声地走在回廊里,并无多言。 唐璎原以为,世家大族出来的孩子大都谨小慎微,少言多思然而—— “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大人若有意,同家父叙完话后不若随我去西厢的浴池泡泡汤,驱驱寒。” 朱紫薇的提议令唐璎有些意外,她摸不清她的目的,一时有些犹豫。 正思考着如何作答时,朱紫薇已经将她引入了一处开阔的凉亭内。 “家父的药快煎好了,我去看看。” 说罢便微一颔首,转身走了。看态度,似乎并不执着于她的回答。 唐璎坐在亭心,远观朱府的湖景,心中颇为感慨。 朱明镜厉行节俭,朱家大族长过世后,府中再未进行过修。经年的风雨侵袭,大多砖墙瓦砾已呈老旧之态,隐在残败的园林内,瞧着略显萧索。 纵然如此,比起简朴的陆府,朱府依旧是恢弘的存在。放眼望去,抹砖对缝,翘檐雕甍之间,仍可从细节处窥见世家大族的韵味。 唐璎坐在亭内品了会儿茶,一炷香后,朱明镜来了。 这位年迈的老儒士一袭青衣,形容瘦弱,病容下是掩饰不住的疲色,温和中透着淡淡的疏离。 朱明镜生于高门,自小仆从环伺,锦衣玉食,由于常年浸淫于书本之中,疏于体肤劳作,以致年迈后身子不够康健。他如今这副弱不胜衣的模样,瞧着倒颇有几分风骨,却又与精神矍铄的陆讳迥然不同。 “——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见过大学士。” 见贵人步入凉亭,唐璎从石凳上起身,缓缓行了一个礼。 想来朱明镜对她并不陌生,毕竟朱青陌和朱又华这俩人,一个是他侄子,一个是他远房表亲,一个因贩制禁毒、科举受贿事败而自戕,一个因罔顾百姓生死、公然渎职而锒铛入狱。 而这俩人,恰都是她送进去的。 文人都有傲骨,唐璎原以为这位大儒见了自己会有所不悦,亦或态度冷漠,然而并非如此。朱明镜对她虽称不上热络,却依旧以礼相待,十分有大儒风范。 “章大人客气了,老夫早已致仕,当不得‘大学士’一词。” 唐璎莞尔一笑,顺势将称呼改成了“朱阁老”,端起一盏茶,随口道:“说起来,朱大人走了也快两年了。” 此言本为试探,朱明镜却不为所动,也无意去探寻她说的是哪位“朱大人”,只轻咳两声,敛眉淡然道——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 唐璎立刻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阁老乃胸怀宽广之人,寒英惭愧。” 言讫,又话锋一转,“方才阁老所言,乃出自法家之祖韩非子,您年少时……或曾修习过法家之术?” 此前她找沈栋确认过,宫变那日给钟谧写信的人,对法家之术有一定的研习。 朱明镜对此倒是坦然,却也只简单回了个“不错”,并无延伸话题的打算。 听她提起陈升,朱明镜依旧面色如常,只一句“原是同窗,结业后便断了联系”就给她打发了,不含任何褒贬。 “章某今日登门,有一物要给大人过目,望大人解惑。”唐璎从袖口掏出一条姜黄色的流苏穗子,双手递给朱明镜,“这穗子,大人可觉得眼熟?” 接过穗子的一瞬间,朱明镜瞳孔微缩,容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唐璎观察着他的反应,并不声张,默然等着他回话。 那穗子是孙寄琴去幽州前托她保管的东西,说是月夜的老师所赠。唐璎今日登门是来套话的,为免显得目的性过强,便借着“看穗”的由头将之带了过来。 “这穗子……”朱明镜捏着穗柄的一端仔细瞧了一阵,敛眉道:“是阿朝状元及第那日……我送她的。” 果然…… 唐璎心下了然。 簪花宴那日,她刻意将穗子系在了腰间最显眼的位置,以便人辨认。随后便是君主赐剑,朱明镜受完剑,返回座席时便瞧见了她,还叹了一句“后生可畏”。 “彼时陆阁老身后坐了两人,即章某和李书彤,章某原还不知您口中的“后生”指的是哪位,如今想来……” 说的应当是月夜。 “原来……您真是月夜的老师……” “若你说的是花朝,那便是了。”朱明镜叹了一声,续道:“致仕前,我曾问过她是否要同我一齐归隐,她回绝了。” 回绝是肯定的,那时的月夜,是绝不会放弃孙寄琴的。 谈及已故的学生,朱明镜眸含悲切,使得本就颓丧的面容更加苍老了些。 “我以为……阿朝将那穗子转赠了你。” 初春的湖面上,几尾锦鲤腾空而起,溅起几滴水粒,淅淅沥沥的,尽数落到了这位老儒士的青衫上。 他却浑不在意,随手往湖心撒了几颗饵料,灰白的眉宇间皆是喟叹。 “阿朝她啊,终究还是太急了……我亦曾为局中之人,最是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您是说……” 朱明镜颔首,眸光扫向回廊深处的素衣女子,“小女便是前车之鉴。” 唐璎一愣,旋即想起了为妃的那些年,似曾听过坊间传言—— 朱大学士的女儿出阁前心仪的人是允棠阁的史掌柜,她原是打算嫁作商人妇的,奈何史掌柜并无此意,时局动荡之下,不得已被崔贵妃逼着嫁给了恭王,恭王遇害后,她年纪轻轻又守了寡。 两人正说着话,朱紫薇端着药回来了。 听得二人的谈话,她端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轻颤,面色却是一派坦然。 “父亲多虑了,女儿如今一切安好。” 见她如此,朱明镜点点头,便不再多言,随后又跟唐璎絮絮聊了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忽觉体力不济,率先提了告辞。 临走前,唐璎叫住了他—— “朱阁老。”她笑了笑,将那条姜黄色的穗子双手奉给他,恭敬道:“物归原主。” 朱明镜摆摆手,“此物既与你有缘,你便留着罢。” 说罢便弯了腰,被朱紫薇扶下去歇息了。 望着父女俩远去的背影,唐璎心里有了计较。 朱明镜为人通透,有问必答,却也并不多言。不论她说什么,他的态度始终温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全然没有跟陆讳交谈时打机锋的感觉。 这样的人,若非绝对纯粹,便是滴水不露。 正思索着,一身着鹅黄裙装的丫鬟闯入眼帘, 对她浅浅一福身—— “浴池已备好,章大人请。” 唐璎微顿,缓了缓神,这才想起朱紫薇约她泡汤的事儿,眼见时候还早,她动了动眼皮,朝蹲在树上的女暗卫使了个眼色,得到对方的回应后,随丫鬟一道去了汤池。 朱府的西厢为女眷的住所,宅院后侧有有两道汤池,一处稍显破败,而另一处,瞧着却甚为精巧。 “这是娘娘的专用池。” 丫鬟将她引到了精巧的那处池子附近,方下汤具后便离开了。 一刻钟后,朱紫薇来了。 二人褪去衣物,用香胰净了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浴池。 随着“哗——”的一声响,唐璎矮下身,坐在了汤池中央。 许是昨夜淋雨的缘故,今日晨起时,她总觉筋骨疲乏,精神不振,而当热汤盖过肌肤的一瞬间,她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 池内放有茉莉和檀香,清幽宜人,给人以安宁之感,朱紫薇并非话多之人,唐璎亦然,二人便索性闭眸享受着,皆未发一言。 可突然—— “章大人。” 氤氲水雾中,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唐璎心中一紧,骤然睁开眼,向屋檐上的人比了个手势。 似是回应般,树影间瞬间荡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然而,面前的女子并未多言,只默然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对准了她。 唐璎大愕,“这是……” 夕光粼粼,泉水清清,女子瓷白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利器伤,一道连着一道,盘根错节,极为狰狞,整个背部连着脖颈处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肌肤。 袅袅热雾中,女子赤|裸着上半身,吐息间不带一丝温度。 “嘉宁十五年,外祖父去世,我去了青州府奔丧。” 唐璎闻言一震,嘉宁十五年……正是青州疫发的时候…… 难道…… 她迅速撤回手势,似乎想到了什么,鹿眸大睁,“你……” 朱紫薇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 “我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之一。” 唐璎深吸一口气,思绪倒回一年前。 颖川的祠堂前,姚思源曾告诉她,姚光的香方问世后,仍需人不断试药改良,以成疫药。那香方毒性大,试药者只能吸以微量,倘若吸嗅过重,则会对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乃止癫狂。 彼时,疫病的控制刻不容缓,姚半雪无法,只能发悬赏帖,广招极热体质之人前来试药。然而,就在疫方问世前夕,香室惨案发生了,盛荣以一己之力几乎砍死了所有的试药者。 足足四十五人,仅五人生还。 其中四人分别是姚半雪,姚光,钱老,以及盛子,唐璎也曾好奇过最后一位幸存者的身份,饶是有过诸多猜测,却未曾落实,不料那人竟是朱明镜的女儿…… 假山之下,烟波浩渺,层层热雾腾起,将朱紫薇的眉眼晕得模糊。 “我是难得的极热体质,疫发时,外祖母严令我不许出府,是家父修书让我去试药的……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唐璎微愣,“可大学士他……为何?” 朱紫薇合上衣衫,微微昂首,清润的瞳孔中倒映着通透的光。 “家父他……只愿为苍生发宏愿。” 唐璎听言一顿,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终于明白了朱紫薇约她泡汤的目的。 近些年来,咸南国运不济,不论是禁毒案,还是青州地旱一案,皆有贪官作恶,以致百姓死伤无数。朱紫薇此举无非是想向她证明,一个心系家国、怜贫恤弱之人,绝无可能将苍生置于水火之中。 然而,她敬佩朱氏父女的高义不假,却依旧保有几分理智。 黎靖北的“远征”是一个信号,眼下的咸南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谁知今日的这一切,又是否只是朱明镜布下的障眼法? 思及此,唐璎隐下胸中激荡,莞笑着慨叹道:“娘娘不愧为大儒之女,不仅高义,还**。” 朱紫薇此人必然是明大义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疫发时不顾外祖母的劝阻,只身犯险。**也是,若非猜到她今日登门的目的,她又岂会突然约她泡汤,而后借机展示自己过去的伤疤,以求自保? 朱紫薇自然也明白唐璎的言下之意,却只是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了,我自小生长深闺,朝中大事我也不懂,只少时读过几本书,对眼下的风雨略有感知罢了。” 唐璎摇摇头,“娘娘谦虚了。” 所谓“读过几本书”,不过以偏概全,生于世家大族的孩子,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眼界是远远大于才学的。 朱紫薇便是其中的典范—— 她知晓她来者不善,恐在她登门前便想好了应对之策,“泡汤”便是手段之一。而朱紫薇尚且如此,朱明镜只会更甚。 至此,钟谧、陆讳、朱明镜这三位当世大儒她都已经见过了。这三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他们的话,或暗藏机锋,或真假难辨,然而“老师”的人选,她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只待进一步求证。 从浴池出来后,唐璎重呼了一口气,逐渐感觉身子开始回暖,同朱紫薇道别后便欲打道回府。 然而将将抵达盛通街,天上便下起了雨。 闹市中,一身披蓑衣的男子打马经过,雨水划过他宽大的帽檐,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滴到胸口,将官衣氤湿。 擦身而过的瞬间,唐璎明显一顿,却未多做停留,只微一点头便离开了。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愣了一下,旋即调转马头,停在了她的身前。 去路被挡,唐璎显然不大高兴,冷着一张脸问道:“陆大人何事?” 男子听言一顿,旋即抬高了斗笠,雨幕下露出来的—— 正是陆子旭那张脸。 四目相对间,陆子旭神情肃穆,春水般醉人的桃花眸似染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嘴唇动了动,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璎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一句,“阿璎,多谢。” 听言,她并未接话,只一双鹿眸静静地望着他,冷静得出奇。 她自然知道他在谢什么—— 盛通街属闹市,陆子旭却不顾仪态,当街纵马,可身为御史的她却并未出言喝止,反而选了视而不见,这已是一种纵容。 “——不必道谢,少给我惹麻烦就好。” 这是她的回答。 陆子旭听言抿了抿唇,微一拱手,算是承了她的情,就在唐璎准备转身时,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届时,一切都结束了。” 说罢便一挥长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雨中。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明道若昧,进道若退…… 四月初一,天子出征,锦衣卫随行,一连五千余精锐力士齐齐出动,护卫皇帝周全。 两日后,众人来到辽渡口,稍作休整后欲往北进发,越渡时却不慎遇袭,一连折损数十人。 为护天子逃走,孙少衡和裴序二人接连重伤,倒地不起。 然而,即使到了此刻,御驾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车夫心里有些忐忑,尝试着唤了声“陛下?” 无人应答。 追兵在身后狂奔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气流中不时传来几声刀剑交织的“铮铮”脆响。 久等不到皇帝的吩咐,车夫有些犹豫,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得将车驶离官道,并入一旁的山林之中。 一路上,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紧咬着牙关,不停挥舞着马鞭在山道上疾驰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风声渐小,追兵早已不见了踪影,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山林深处。 “再往前便是崖洞了。” 车夫擦了擦额上的汗,将车赶到靠山的一侧,转头看向车内的方向,试探性地唤了声,“陛下?” 依旧无人应答。 车夫慌了神,方欲上前查探,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摆了摆,示意他往山林左 侧走。 防风帘之下,皇帝的手宽大而修长,指骨分明,肤色偏玉白,而非清透的瓷白,较之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车夫顿了顿,却也没多想,依令掉转马头往左侧驶去。 马车仍在疾驰中,待到四下无人之际,他却突然卸了马褂,面色一变,飞起一只毒镖就往车内刺去,却听“咚”的一声闷响,毒镖戳到了车箱内壁。 他却犹不死心,两指一并,很快又飞起一只,直到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才彻底安下心来。 须臾,烈风起,将崖道旁的碎石掀落而下,树影晃动间,一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闪身而过,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男子一身玄衣,须发微白,颧骨微凸,眸中透着嗜血般贪婪而冷锐的光。 他不由分说地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真容—— 林岁。 见了来人,车夫赶紧敛袖作揖,“见过林大人。” 林岁不耐烦地摆摆手,浓眉微皱,沉声问道:“人呢?” 他尚在逃亡之中,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盯他盯得紧,官道上把手出口的官差也都换成了锦衣卫,水路更是走不通。此番逃到这深山之中已是不易,若再出点儿意外…… 林岁双目狠睁,眸中焦色暴露无遗,好在车夫接下来的回答令他满意—— “回大人,人在马车里头呢,方才被小的用毒镖扎了一下,此刻应在弥留之际。” 话音方落,车厢内适时传来一阵短促的闷哼声,伴随着细碎的呜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做得不错!” 林岁骤然大笑,胸腔疯狂地起伏着,笑得目眦尽裂,面容狰狞,突如其来的兴奋已然压过了所有理智。 “陛下啊……林某自幼苦读诗书,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效忠朝廷……” 他上前几步,猛然握住车架的前沿,望着车内的人影忆起了往昔—— “嘉宁年间,林某终得偿所愿,三元及第,考取功名,一路从编修、给事中,做到侍郎、尚书,虽不敢自称功绩斐然,却也是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儿的人,林某原以为自己一生便是如此了,可到了广安年间……” 说到此处,他眸色一凝,嗓音也变得阴沉,“陛下却不听劝阻,执意推行女官政策,让那群娘儿上位,任由她们对我等耀武扬威!这天下!本该是属于我们男人的啊!!” 荒山野林中,草木竞生,大雁齐飞,于苍茫的碧空下落下一道道长影,倏然而逝。 林岁说得激昂,车内的人却无暇回应他,隔着车帘,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出。 林岁为咸南效忠多年,向来循规蹈矩,唯命是从,弑君的事儿他没干过,这是头一回。 事成,名垂千古,百年后入主功臣墓;事败,遗臭万年,即刻人头落地,尸骨无存。 山野的风鼓动着耳膜,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林岁也不知,此时此刻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究竟是忐忑还是兴奋。 “——陛下,对不住了。” 言讫,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眸光倏尔变得锃亮,快步走上前,“唰”地一下掀开车帘,却在见到天子的一刹那,笑容陡然凝固。 “你……怎么会……” 车厢内,黎珀一身银甲端然而坐,眉宇冷凝,肩背挺拔,不仅毫发未损,甚至还有闲心对他笑—— “怎么?见到本宫……林大人似乎很惊讶?” 年轻的郡王皓齿毕露,容色悠然,一双微弯的凤眸迎着林岁悚然的目光,笑得比他还灿烂。 “没想到吧,锦衣卫前五所那五千精锐力士,实则不过数百人,其余的……”他弯了弯眉,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皆隶属石安军。” 见到黎珀的那一瞬间,林岁已然目瞪口嗲,反应过来后,犹不死心地转动眼珠,似在寻找着什么。 “大人在找这个吧?” 黎珀笑了笑,随手从腋下夹出一只利器,扔到了林岁的脚下。 那利器,正是车夫第二次掷过来的毒镖。 彼时,他正穿着黎氏皇族的锁子甲,毒镖飞过来时,尖头恰好打到了他胸前的铁片上,留下一道微微的划痕。 “你……怎么会?!” 林岁尚在震惊之中,便被黎珀割喉而死。 一旁的车夫慌了神,方欲逃走,却被迎面而来的一支长枪掼倒,一大块血渍在胸口泅开,“嗬嗬”两声后轰然倒地。 黎珀将目光投向掷枪之人—— 是陆子旭。 与此同时,周惠和郭杰也带着石安军的主力赶到了。 他们盗匪出身,惯会隐藏行踪。“天子”假出征的计划他们是知道的,为防生变,早早便在崖洞处隐藏起来了,随时待命。 “哟,陆大人这么急着灭口啊。” 黎珀拂开车帘,好整以暇地看向陆子旭,目中并无责怪之意。 “见过郡王殿下。”陆子旭微微昂首,转而看向车夫的尸体,眸中闪过漠然,回了句“无用之人罢了”,便带人离开了。 周惠看到躺在地上的林岁后简直吓了一跳,“殿下,这……” 林岁是眼下三司最要紧的逃犯,若按正常程序,他该被抓回去刑讯的,却无端死在这荒郊野岭,她不知要如何跟天子交差…… 黎珀却不以为然,一个纵身便跃到了马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笑。 “陆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无用之人罢了,留着只会误事。” 说罢便策马离开了。 周惠还待再说些什么,郭杰却对她摇了摇头,“大人,我们走罢。” 周惠有些犹豫,眼见黎珀的身影越走越远,只好令人将林岁和车夫的尸身简单包裹了下,随车运回了建安。 * 离开朱府后,唐璎并未随黎靖北宿在茶楼,而是回了官舍。 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她总觉得心绪难安,一夜辗转难眠,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便起了身。 好在次日休沐,不必急着上朝。唐璎叫来热水,尚未来得及洗漱,官舍的小厮便赶了过来。 “章大人,您的信。” 隔着厚重的木门,小厮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唐璎放下巾帕,淡声道:“进来罢。” 小厮应声而入,将两封带有折角的信放在案头,随后垂下头,静待唐璎吩咐。 唐璎拿起其中一封,展开后又放了回去,随后拿起另外一封,细细品读一番后,随即瞳孔微张,神情严肃了起来。 小厮久等不待,微微抬起头,看向桌案上的两封信,信的内容他不清楚,端看封面,似是邀请函。 须臾,他又将目光落到女子的面孔上,却见她鹿眸微垂,眼睑下透着淡淡的青色,竟是一副疲态十足的模样,不由心生不忍—— “大人若不想去,小的便帮您推了罢。” 唐璎摇摇头,下意识将信往里侧掖了一下,“不必了,下去罢。” 小厮讪然一笑,随后依言退了出去。 唐璎拴好门窗,对着桌案上的两封信陷入了沉思。 小厮猜得不错,这两封信确是邀请函不假,却没有一封是她能,或说她想推脱的。两封信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约她在护城河会面,一个则将与会的地点定在了紫金山的竹林。 唐璎逐一阅览完毕,并未回信,而是将其中的一封烧了,转而去了美人斋。 “陆子旭已赶往锦州,各路兵马皆已备齐,‘老师’他……也快出发了。” 春日的暖阳下,白衣公子倚窗而立,眉眼间似衔着深情,微风拂过他的发梢,风流蕴藉,雅人深致。 唐璎甫一进门便见着了这副美景,不禁眉梢微顿,从背后环住了男人的背。 “老子曾言——‘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此乃天道赐予的良机。” 她踮起脚尖,将头枕在男人的宽肩上,轻轻吻了吻他的后脖颈,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陛下,我们的机会来了。” 黎靖北并未回话,而是微微倾过肩,让她将头靠得舒服一些,静默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陛下”出征 后,黎靖北便跟着张己等人迁去了城西的茶楼,然茶楼终归人多眼杂,并非久待之地,唐璎索性将他转去了美人斋。 美人斋曾是建安城规模最大的女子饰品店,由唐璎的兄长唐瑾和古月阿姊一手创立,古月被“流放”后,唐瑾也去了蜀地,这间店铺随后便被萱娘接管了去,萱娘算是看着唐璎长大的,她对她很放心。 几经易主后,如今的美人斋早已门可罗雀,曾用来招待贵客的三楼更是无人问津。如此一来,隐私性却是极好的,倒适合藏人。 二人温存了一阵,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推开黎靖北,抬眸望向眼前的男子:“郡王殿下那头如何了?” 见她分心,黎靖北有些不满地掐了她一下,俊眉一挑,“朕天生不擅做戏,他若连这点儿识破的本事都没有,也敢来造反?” 说罢再次将人拥入怀中。 唐璎却无心眷恋,思绪飘回了天子“出征”的前一夜。 那夜,黎靖北特意将“时和”从太庙拿了出来,还穿了身旧时的铠甲以壮军心。那铠甲瞧着气势还行,却不防利器。 那身出征的行头,混淆视听,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行至半路,那伙人就会发现,不仅人换了,就连君主的旧甲,也变成了刀枪不入的锁子甲。 可……万一呢? 似是看出了女子的心不在焉,男人叹了一口气,难得正色道:“放心罢,皇叔那头一切顺利。” “那就好。” 想想也是,黎珀那家伙,瞧着跟陆子旭一样浪荡,在智谋上,两人却不相上下,都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类型。 唐璎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 “方才周惠来报,林岁死了。” “你是说……” 黎靖北点点头,“妄图弑君,被皇叔割喉而亡。” 唐璎有些惊讶,却不觉遗憾。 林岁乃乱党,他的死罪有应得。 窗外的朝阳为唐璎秀致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光,鼻梁小巧而挺拔,鹿眸清澈,分明是最纯净的长相,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只一瞬,她便笑着摇了摇头,转眸对身后的男人道:“黎明到来之前,劳陛下在此委屈几日了。” “委屈倒不至于,倒比宫里的日子悠闲得多。” 黎靖北亦回以微笑,狐眸微转,假作未曾注意到她方才的神情,望了望天,柔声嘱咐道:“天儿快变了,这几日你去官舍待着,尽量减少外出。” 唐璎“嗯”了一声,随后撑开了伞。 “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位故人。” 黎靖北听言并未答话,亦未再追问,只静默地望着她,狐眸幽深。 唐璎心里清楚,以这家伙洞若观火的本事,既然能猜到她上回见的人是朱明镜,那么这回见的人,他想必也猜到了。 他既未问,她也不必过多解释,只微微弯眸,以口型比了个“夫君等我”。 见她如此,黎靖北久违地翘起了唇,潋滟的曦光洒进他深邃的瞳孔,妖冶夺目。 “夫人早去早回。”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君之所托,某必不相…… 午后,雨过天晴,惠风和畅。 春日的画舫飘荡在护城河上,似锦鲤游过,留下一串串波光粼粼的倒影。 煦日下,一青衣男子仰面斜倚在桅杆上,眉宇清隽,姿态闲适,乌发随着微风而舞,低眉抬首间透着凌人的意气。 见绯袍女子上了船,他翩然一笑。 “你来了。” 这一笑,恰似邗江边的那一瞥,恍如隔世。 唐璎有些恍神,旋即低下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今日一早,她同时收到了两封邀约信。一封约她午后去护城河,而另一封,则将会见的地点定在了紫金山。 这第一封信的落款,正是墨修永。 另一头,男人望着朝他款款走来的女子,眸中深杂再也掩饰不住。 今日一会,或是永别。 自兴中一别后,二人未曾再见面,草长莺飞,积雪消融,尔来已经四月有余。 大殿上,三司长官联合上奏,力证承安门前的尸体是为孔青,而非孔玄,还原宫变当日真相,随后事态扭转,莫同的冤屈被洗刷,而他这个“莫同之子”,自然也就不用背负千古骂名。 在工部的这些年,他政绩斐然,若留下,或可升为侍郎,然他并未如此,乃是自请前往兴中,完成先父遗志,守护百姓安宁。 愿景虽大,却抵不过自己的私心,故此在临行前于画舫设宴,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我跟令姝和离了。” 令姝是他的妻,也是他老师钟谧的次女,往昔他为救舒姨娘母女出火海,考取功名,不断在京中积攒势力,而迎娶首辅之女,恰是踏板之一。 他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和离的事儿是钟令姝提出来的,而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周皓卿是钟谧的长婿,他的叛变对钟府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钟谧下狱后,钟府更是雪上加霜。 与令姝和离后,坊间有流言传出,皆言他见风使舵,薄情寡义,他却无意辩解。 先不说兴中苦寒,本就不是令姝那般娇生惯养长大的闺秀待得惯的地方。更何况,他们心中各自有人,原本就不该结合。 这是他的私事,他本不该讲给阿璎听,眼下也并非合适的时机。 可他…… 就是想说。 昔日在邗江边,他违心的那句“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令他抱憾终生。他痛恨自己没有交代的离开,也明白如今就算有了交代,也改变不了什么。 纵然如此,他也不想留下遗憾。 炽烈的日光下,碧波荡漾,白莲摇曳,莲心沁在湖水之中,蓬勃清润,馥郁芬芳,一如眼前的女子。 墨修永望着她,思绪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的他,无忧无虑,意气风发,倚着为裴序办差的由头去了维扬,实则不过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也正是那时,一抹旖旎的风光闯入了他的世界。 印象中的女子寡言少语,气质出尘,清雅中带着几分灵动,似一只狡黠的小鹿。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也跟着生了牵挂…… 时过境迁,邗江边那个浣足拾栗的女子早已远去,如今的她,绯袍加身,气势铿锵,眉眼秀丽如初,却也承载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另一头,女子并未对他和离一事做出评价,眉眼微垂,始终一副淡淡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听他似有辞官之意,只顿了一下 ,道—— “在兴中时,你曾刻意隐瞒孔青的身份,意图混淆视听,是为欺君,然而宫变那日,你却给裴镇府使去了信,令他及时赶到了南阳宫,是为救驾。如今功过相抵,加之周小公子的忠心,纵使周皓卿叛乱在先,伯府也并未被抄家,是以你也……不必急着走。” 是挽留的话语,墨修永却并未感到惊喜,只因他明白,阿璎此言,不过是想为君王留贤罢了。 遂干脆地摇摇头—— “我欲去兴中。” 短短几个字,唐璎几乎立刻就参透了他的愿景,恭赞道:“墨大人高义。” 果然…… 墨修永有些失落,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 不甘,却也释然。 他令船夫拿来一壶温酒,为女子斟了一杯,垂眸道:“我明日便走了,今日之行本是临时邀约,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此言一出,唐璎却是笑了,顺手接过酒盏,仰面一饮而尽,洒脱道:“你我相识一场,故人辞别,何不来相送?” 墨修永摇了摇头,放下酒盏,唇角弯成一个无奈的弧度—— “阿璎,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每每你有求于人的时候,左眼都会下意识地跳一下。” 言讫,不待女子有所反应,又道:“说吧,什么事儿?” 唐璎有些讪讪,眸色却无比坚定,直言道:“我想将周惠要回来。” 墨修永颔首,“原来如此。” 钟谧下狱后,远宁伯周怀录对他的态度也跟着急转直下,他原以为周怀录会对他发难,可周皓卿逼宫一事终究给了伯府不小打击,周怀录尚且自顾不暇,再加上他在庙堂深耕数年,多少掌握了一些周怀录的把柄,想借机从伯府要两个女人出来倒也不难。 舒姨娘暂且不论,就连周惠,作为未出阁的女眷,若不是愿待在伯府,也是可以跟着他这个二哥走的。 见对方许久未作答,唐璎轻咳了一声,垂眸续道:“兴中凄苦,墨大人也不想让令堂和令妹跟过去受苦吧?” 墨修永对此倒是开明,“这就要问问她们的意愿了,我母亲是愿意的,至于小妹……” “——周惠那头我去游说,你肯放人就行。” 唐璎识趣地笑了笑,鹿眸中华光流转,“我对石安军的统领有信心。” 墨修永便不再多言,修指滑过,顺手将一碟剥好的板栗推到她跟前。 “此去经年,就当是临别赠礼了。” 望着一颗颗莹润饱满的栗子,唐璎怔了怔,心思涌动间,忽而想起一事—— “梅幽堂冬日里有卖板栗的事儿,是你……故意透露给陛下的吧?” 自从知道师父给的那些板栗皆出自某人之手后,她便十分好奇,那般严寒的冬日,那家伙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 因着先太后的关系,黎靖北和舒太妃走得很近,然舒太妃远在锦州,二人至多也只在节假日相互问询。墨修永则不一样,他是舒姨娘的次子,也就是人家舒太妃的亲姨母,关系显然更深一层,平日里交流也更多。 若非墨修永刻意透露,黎靖北缘何会知道梅幽堂有板栗卖? 对于她的疑问,墨修永显然有些意外,斟酒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摇了摇头。 “是,却也不是。” 梅幽堂售卖板栗一事,确如她所说,是他告诉皇帝的,却非“故意透露”。 只是入仕后,某个闲暇的冬日午后,她思念阿璎思念得厉害,又恰巧瞥见值房的案台上摆着一篮板栗,那是姨母寄来的。望着那堆饱满的木巽子,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剥了起来。 彼时岁初将至,大雪严寒,恰逢天子来工部巡视,声势浩大,百官朝拜。 不多时,华盖停在了他的值房门口。 隔着轩窗,天子的声音低洌又沉静,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板栗盛产于秋,冬日极为难寻,不知墨卿从何而得啊?” 他如实回了句“太妃娘娘的梅幽堂”,随后俯身欲拜,却被天子阻止了。 天子探出一只手,往前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多礼,却又冷不丁来了句—— “继续。” 他不敢违抗,顶着凛风,直剥得手指通红,腕骨断裂处隐隐作痛,却一刻也不敢停下来,直到那满满一篮的板栗尽数了见底儿,才敢抬头看向皇帝。 那一日,隔着轿帘,皇帝盯着他的手指看了许久,眸光深沉,却并未多言。 剥完后,他将木篮递给张己,说要献给天子,却被天子拒绝了——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罢。” 说罢,便让车夫起了轿。 碧空下,华盖远去,留下一串齐整的脚印。 他从来不知……天子对阿璎有情…… 前太子妃喜爱板栗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然当天子看到那堆颗粒饱满的木巽子时,却未见情绪起伏。 冬日寻来板栗本是奇事,他原以天子当日不过随口一问,可如今想来…… 那位九五至尊可真会装。 江风拂过,画舫如梭,接天的莲叶舒展自如,青粉交替间,尽显春意。 墨修永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眉眼含笑,一如邗江边那个潇洒的少年。 “阿璎,保重。” 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女子亦举杯,畅快一笑,“墨碧血,你也是。” 烈日当空,疏影横斜,男女的身影交叠倒映在湖面上,又相互错开。他们各自奔驰,永不交织,却又彼此遥祝,各守安宁。 辞别墨修永后,唐璎去了大理寺。 甫一进门,一面色黢黑,体格壮硕的男子找上了她。 “章大人。” 唐璎认得他,这人是陆子旭的心腹,眸色瞬间幽沉起来。 “何事?” 男子微微拱手,浅行了个揖礼,道:“陆大人的信,章大人可收到了?” 唐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男子抿了抿唇,神色间似有犹豫。唐璎见人迟迟不肯走,眼皮一抬,补了句——“你还有事?” “陆大人托小的带话。” 男子微微垂眸,黢黑的面容上浮现几缕尴尬,似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顿了顿,道:“有劳了……” 唐璎摇摇头,“告诉陆主簿,相交一场,承蒙信任。” 她立在廊檐下,绯袍摇曳在春风中,面色清润,眸色铿锵。 “君之所托,某必不相负。” 听言,男子再次抱拳,道了声“章大人高义”,转身离开了。 男子走后,唐璎去了大理寺的牢狱。 她令狱卒给钟谧换了间宽敞的牢房,又带了些干净的毡毯和食物。 许是人之将死,怕天子身边没人的缘故,钟谧这回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许多。苍眸微弯,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二人相识以来的头一个微笑。 “老夫时日不多了,章大人有话尽管问罢!” 钟谧毕竟是三朝元老,又是当世大儒。见他如此,唐璎心里有些发梗,强忍着不适,垂眸道:“我此来确有些事儿欲向大人求证。”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老人—— “是关于四儒的。” 钟谧似有所感般点了点头,竟真跟着她的引导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身为四儒之末,他与刘陆朱三人交集颇多,然相较陆朱而言,他对刘泽骞的显然印象更深。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的老师……” 说起已故的刘太傅,钟谧苍老的瞳孔中不由染上了一层阴翳。 刘泽骞是四儒之首,亦是天子之师,因疫病卒于嘉宁十五年。 想他辅佐的那些年,黎靖北虽对他礼敬有加,心中最为敬佩的,却永远是他的那位老师。 他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言谈中,唐璎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情绪,却不欲多言。 她与这位忠君的开国元勋本就不是一路人,她虽惋惜他的凋敝,却永远不会共情他的做法。 末了,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句:“钟大人,戕害忠臣遗孀,按《咸南律》,当诛九族。”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老人的目光中透着锋锐,“若非陛下宽仁,那牵连的……可就不止您自己了……” 众所周知,钟谧一生无子,府中的两个女儿是他一生的软肋。 大女儿钟令妤原被指婚给靖王,却因意属安国公府的小公子私奔至维扬,追爱失败后又回了建安。 钟令妤回来后,钟谧并不引以为耻,令她草嫁了事,反而替她四处周旋,最后找了锦衣卫的指挥周皓卿来接盘。至于小女儿钟令姝,在他式微时,原可攀上刑部的沈侍郎结亲,却被他厉行阻止,反在自己得势后许给了自己的学生墨修永。 由此可见,他是真心为两个女儿的终身作打算的。 只不过事不由人,令妤与令姝,一个守寡,一个和离,两段姻缘,皆以兰因絮果而告终。 提及一双女儿,固执的老者眸中闪过心痛,面色却是铿锵。 “吾之心与迹,陛下自有评判!而吾,不悔!!” 他错信了林岁又如何? 宫变那晚,倘若躺在玉阶前的人真是孔玄,倘若冯高氏进宫的目的是要对陛下行不利,倘若他犹豫了哪怕一刻…… 他赌不起……他真的赌不起……是以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敢让陛下担一丝风险!! 当真是冥顽不灵…… 唐璎无意与他争辩,只无力道:“可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她转过身,令狱卒给牢房重新落了锁。 不多时,甬道上传来女子的一声哀叹,似幽冥般,带着飘忽的惆怅。 “钟老师,你给的太多了。” 从大理寺狱出来后, 天上突然飘起了雨。 望着细细密密的的的雨幕,绯衣女子闭上了眼,思绪陷入空茫。 再睁眼时,面色沉肃如水,眸色却是一派清明。 至此,钟谧,陆讳,朱明镜这三人她全都见过了,至于“老师”的人选,她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回到都察院,她本欲去寻任轩,却得知他并不在值房内,遂索性召来照磨所都事,令其翻出了广安二年内罗汇送礼的官员名单。 望着那一长串黑压压的名字,只几息,女子的眸光陷入暗沉。 她叫来张己,眸中的疲色再也掩饰不住,却仍强撑着道:“告诉陛下,酉时去紫金山的竹林等我。”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大人不必等了。”…… 酉时,雨过天晴,霞光万丈。 连绵的紫金山笼罩在金光之中,磅礴而神圣,引领着山脚下寥若星辰的皇陵与忠臣墓,透着勃发的力量。 山道旁的竹林苍劲而翠绿,修长的青竹笔直地伫立着,枝叶繁茂,筠如苍玉,绵延着一飞冲天的生命力。 唐璎到时,黎靖北尚未赶到。 她卸了履,闭眸坐在凉亭的草席上打坐,静听竹海摇曳的窸窣声,逐渐放空了思绪。 今早,她接到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来自墨修永,约她于护城河边的画舫见面,至于另一封……则来自陆子旭。 似是心照不宣般,陆子旭并未在信中言明会见的目的,只留了一句话——“紫金山竹林西侧的石亭,酉时见”,信纸右下角还留了个大理寺主簿的官印。 唐璎深知那封信的重要性,因此读完便烧了。 微风穿过凉亭,带来几分春日的清新,几里外的山道上,忽的传来阵阵铁蹄声,厚重而低沉,带着几分刻意掩饰的闷响。 唐璎蓦然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名骑着烈马,头戴黑纱斗笠的玄衣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列骑兵。 男子见了她显然也很惊讶,眸中跃过一闪而逝的狠意,面儿上却是不显,只亲和道—— “寒英也来踏青?” 唐璎心中冷笑,谁这么不长眼,踏青踏到皇陵来了。 不过眼前的这位大人嘛,倒是有这个特权…… “大人不必等了,陆子旭不会来了。” 她抬眸望向远处,眸色幽深。 那里是官道的位置。 男子却是不解,“这与他有何干系?” “莫装糊涂了,陆老师。” 唐璎绷直背,倏尔从草席上立起身,鹿眸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男子,容色清寒—— “据我所查,近年来似乎有一名老师,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屡屡教唆官宦贩制禁毒,控制千秋阁,伙同权贵戕害无辜,意图谋乱!!” 女子的声音高亢,落进幽林里,愈显铿锵。 清风拂过,掀开男子遮面的黑纱,斗笠下的面容骤然浮现—— 颧骨突出,肌肤苍老,须发皆白,唯一双眼睛未见浑浊,仅有矍铄,然而在那双矍铄的瞳眸中,却倒映着超然的沉毅,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幽井,要将人吸入其中。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儒之一的陆讳。 “章大人,我不知你为何要胡言乱语,凭空污蔑老夫。” 见唐璎态度不善,陆讳索性摘下斗笠,露出阴鸷的脸,矍铄的鹰眸在日光的映衬下变得锐利。 “老夫近日忽觉胸闷腹满,尝闻山郊的沐兰汤可祛邪治病,此番出城便是为此,可不知为何到了章大人口中,竟成了乱臣贼子?” 说话时,他纵身跳下骏马,悄然对身后的隐卫摆了个手势。 唐璎看清了他的动作,却只作不知,一双清润地鹿眸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坦然。 “四儒之中,我怀疑过钟首辅,朱大学士,甚至是已故的刘太傅,唯独对你的怀疑最少,直到陆子旭的种种怪异之举给了我答案……” 仇锦去世后,陆子旭大为悲恸,此后行径更是变得极为反常。 很显然,他比她要更早察觉出自己父亲的异常。 为了替仇姐姐报仇,他隐忍蛰伏大半年,只为获取父亲的信任。 行动前,他曾连着修了几封家书给陆容时,劝她自毁容貌,主动示弱,以此来讨好黎靖北。 陆容时曾因在宫中谋害朝廷命官而被天子禁足终生,她本人又未曾被天子所喜,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情分,遂只能靠服软来给天子施压,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如此一来,即使父亲日后谋反,只要小妹一日还是帝妃,就受天子庇护,哪怕全家抄斩也轮不上她。 而骄矜如陆容时,就算落入冷宫,也自是不肯放低姿态,唐璎不知陆子旭是如何说动她的,但很显然,这一步他完成的很顺利。 小妹的生计得以保全后,陆子旭的首要任务便只剩讨好陆讳了。二人是父子,本就有着一层天然的信任基础,陆子旭想要更进一步,就只差一封投名状了。 而那个投名状,便是林岁。 自林岁将钟谧引入宫门的那刻起,他便成了一颗废棋。即使陆子旭设计将他放了出去,行踪却也落在了三司的掌控之中。他的存在,犹如一颗地雷。 既如此,陆讳断不会让他加入后续行动,但陆子旭却可由此取得父亲的信任,参与关键部署。 “更何况,林岁虽说明面儿上是钟谧的学生,却也是被您硬塞过去的。” 唐璎拿出国子监的一本旧册,鹿眸微垂。 “据记载,相较其他三儒,陆老师您早年收的学生最多,单就在朝为官者便有三百人余,若是逐一管教,实在应接不暇。是以倘若遇上资质尚可的,您会分给其他三儒来教导,而林岁……” 她翻开书册,葱指点在其中一行字上—— “在入钟门之前,曾在您身旁伺候过笔洗,足两载有余……” 不仅如此,陆讳远非表面儿上看上去那般孤傲高洁、淡泊名利,若非喜好结交,陆子旭又怎会同时拜了其他三儒为师? 而陆子旭,显然是在三儒的耳濡目染中得了慧的。 得知唐璎手中有信件的誊本后,他令九娘在太医院火速将之调包,进一步取得父亲的信任。 “钟谧收到的那封信,他知道你不会用自己的口吻或字迹来书写,他也知道我手中拿到的必不是真本,但那又如何?他的偷信之举,无论有无实用,也是一种忠心的体现,至少让你更放心他了,同时也为他自己赢到了锦州军队的部署权。” 锦州军队的部署权……正是这关键的一步,令陆讳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 拿到军权后,陆子旭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部署千秋阁的行动,逐渐将权力收拢,后得知舒太妃被擒,又趁天子的主力军赶到之前将其救下,力挽狂澜。 陆讳这头,显然已经从陆子旭那头得知了林岁的死讯,以及出征的人并非天子。狡诈如他,几乎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随即便做了出逃的打算。至于紫金山的这条“逃跑路线”,显然也是陆子旭“特意”为他规划的,只等行到一半,被官府的人瓮中捉鳖。 然而就算到了此刻,陆讳仍是一副无畏的状态,眼神一改先前的矍铄,写满了桀骜和荒谬。 “呵,我儿岂会背叛我?” 身为三朝元老,他光耀一生,追随者多如牛毛。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之流不过草芥,虽身居高位,却甘愿仰仗他的鼻息而活,为他而死。 陆子旭? 这可是他的儿,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心里还是有老子的。 背刺他? 绝无可能。 唐璎不欲与他争辩,只默然摇了摇头,“有才无德,可叹可惜。” 陆讳却并不着恼,只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语调轻松。 “倒是聪慧。”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炬,如同注视着一只蝼蚁。 “你虽不知全貌,却也将事情的大概推演了出来,然而这些话……”他笑了笑,如沐春风,“你怕是再也没有 机会说与陛下听了。” 唐璎了然—— 如此便是承认了。 即便如此,她面上却不见恐慌,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迎着头顶男人审视的目光,姿态从容,仿若在看一个罪人。 幽深的竹林中,万籁俱寂,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气息,却又弥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汹涌。 望着眼前的绯袍女子,陆讳不由生出了一阵惋惜之情。 进学为官上,他不似林岁那般蠢钝、狭隘,他不计较男女之别,从来只信奉能者居之的道理。 寒英这孩子,有韧性,根器佳,本是极好的苗子,若假以时日,能力不输傅周之流。 只是……可惜了…… 夕阳的余晖为竹林镀上了一层金影,投进陆讳的眸中,形成了一层阴翳。 宫禁将至,久则生变,他深知速战速决的重要性。 遂戴上斗笠,低下头,朝身后的武士比了个手势。 风起时,一支长箭凌空飞出,直指唐璎,却又在女子的眉眼之间堪勘停住。 是黎靖北。 年轻的帝王一袭白袍,一手握着箭羽,一手揽过女子的腰,眸色冰寒,染着急切。 “你没事儿吧?” 唐璎摇摇头,兀自替他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转头看向面前的叛贼。 另一头,陆讳虽对黎靖北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诧,但尚算镇定。 他眸光微闪,迅速盘起了眼前的局势。 天子那头,包括康娄和张己在内,护卫拢共十二人。这些人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并无其他外援,就算此刻调最近的府兵快马加鞭赶来,也要至少两炷香的功夫。 而自己这边,随从约有二十余人,这些人虽不若天子护卫那般强悍,数量上倒是可以博一博。 据子旭那边传来的消息,北征的人并非天子,乃是福安郡王。 他不知天子去了何处,只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这才带着人急慌慌地出城。 如今已是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他能逃出建安,到了锦州那头…… 陆讳思索着,矍铄的苍眸倏忽变得晶亮,凝视着面前的二人,迸射出残忍的光。 然而—— “你去了也没用,黄尚书和崔杭一早便在锦州候着了。” 似是知他所想一般,黎靖北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讳听言大震,“什……什么?” 帝王长睫微垂,低眸俯视着他,挺拔的五官在夕晖下愈显立体,眉梢眼角俱是冷峻。 “你的女儿,离宫了。” “知道你不打算带她走,她自己先走了,看情况,似乎也不打算同你告别。” 陆讳显然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如今锦州失守,他哪儿还顾得上那些。 遂毫不在意地蔑笑一声—— “那是她自己的事儿。” 他对身后的侍从比了个手势,竹林中很快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 滚滚黄沙之中,女婿的身形如修竹般挺拔,眉眼如锋,气质若兰,锐利与平和,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了昔年嫁女的事儿。 敏锐如他,自然也清楚太子心有所属,以容时的痴情,嫁去东宫只会万劫不复。可为了大业,他仍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毕竟女儿越是猖狂,就越显得他这个做爹的与世无争。 况且……容时明面儿上的张扬,又何尝不是一种低调?他恰好可以借此来掩盖自己的野心。 世人皆知,天子与贵妃的那段姻缘是容时撒泼打滚求来的,实则不然—— 那段“不被他看好”的姻缘,与他暗地里的鼓动脱不开关系。 在他的计划之内,一切水到渠成。 嘉宁末年,先帝身子每况愈下。三王之中,恭王世故却难成大器,靖王的阴狠浮于表面,恐难善终,太子登极是迟早的事儿。 他是四儒之一,地位崇高,再顶着国丈的身份,将女儿渗透宫中,即便不能有所作为,却也能替他省去很多事儿。 他将一切都看得清,算得透,却也将一切都当成过程,直到那个人上位,才算完成了他的大业。 金色的竹林之中,老者的瞳孔中倒映着嗜血的决绝。 唐璎望着他,不免觉得胆寒。 陆讳此人,何其凉薄。 齐向安、周皓卿之流倒也罢了,就算对自己的儿女,他也只有薄情寡义。可若说他贪图富贵,崇尚权势,却也不尽然—— 以他的心智,他完全可以让自己成为第二个钟谧,权倾天下,威震四方,可是他没有。 “你究竟在乎什么?” 面对女子的提问,陆讳显得格外平静,几乎不带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的学生。” 唐璎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眉眼间满是了然。 “果然是他。” 陆讳并未说谎,他确实在乎自己的学生。 先帝黎颂便是他的学生,为护他登极,这位平和的陆阁老不惜手染鲜血,在庆德年间掀起过一场血雨腥风。 试问这样的野心,又怎会在嘉宁和广安年间突然消散呢?只是被他暂时藏起来罢了。 三王之中,太子受教于刘泽骞,靖王受教于朱明镜,恭王出身低微,未曾得四儒教导。 唯有一人,既是皇室血脉,又是他的内门弟子—— 黎珀。 陆讳的最终目的,是将黎珀推上位。 说到此处,唐璎忽又想起一事,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 “原来……昔年郡王殿下将阿旭推下水,是有原因的。” 黎珀虽为纨绔,却因出身皇室,尚算有些修养,绝非孙尧、周长金那般的混不吝,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随意伤人。 就说他大冬天的非要将陆阁老的儿子推下水的那件事儿,不仅她,便是陆子旭本人都想不明白。 其实很简单—— 陆讳的势力渗入千秋阁之后,舒太妃无奈受制,黎珀也不得不屈从于老师的权威。 他既不敢反抗陆讳,也不愿成为叛贼,便只能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以那般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对老师的反抗,同时也希望能借此引起太子的注意。 除黎珀外,周皓卿也是棋子之一—— 陆讳算到天子回宫的头一件事便是召“孔玄”和冯高氏进宫,遂鼓动周皓卿趁宫中防守薄弱时造反。 承安门被炸后,又令林岁趁机将千秋阁一众杀手引了进来,只等周皓卿闯入正殿,冯孔二人即将抵达承安门时再对他们痛下杀手。 千秋阁的杀手们人数众多,天子的护卫队虽训练有素,却寡不敌众,抵挡了一阵便悉数阵亡,至于孔青……也因保护冯高氏而死。 为了引发更大的轰动,冯孔二人必须死在承安门附近。 就连林岁寄给钟谧的信,也是陆讳故意模仿成朱明镜的口吻而写—— 他既想撇开自己,却也不能让钟谧惹上嫌疑。 冯高氏是钟谧所杀,钟谧则是为了保护天子的利益而牺牲,所以他必须与天子绑在一根绳儿上,是以当他被天子下狱而非处死时,才恰能体现帝王的护短专横。倘若钟谧对天子存有不轨之心,黎靖北反倒成了受害者,这是陆讳最不愿看到的,所以钟谧的形象必须干净。 如此一来,也算是重复了往昔时太祖皇帝包庇莫同的事迹,并从最大程度上激起了民愤。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打斗仍在继续,双方兵力皆折损不少。 幽林中,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竹叶的清香,久久难以消散。夕晖之下,雁歌声骤起,荡漾在山野间,恰似孤魂的悲鸣。 霞光中杀伐不断,眼见己方人数越来越少,陆讳沉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崩塌的迹象。 黎靖北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隔着刀光剑影,狐眸轻飘飘地睨向不远处的老者,容色淡然。 他知道,陆讳在等陆子旭的援兵。 只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说起来,陆阁老筹谋多年, 大事儿上绝对称得上算无遗策,只是在某些细节上,仍然没有守到位。” 君主在同他说话,陆讳却无心搭理,眼神死死地盯着城门的方向,焦色明显。 一滴冷汗自他斑白的鬓角冒出,顺着干枯的鸡皮滑落到眼尾的纹路上,略显沧桑。 似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恐,半晌,他强作镇定地转过头,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 “怎么说?” 黎靖北睇了他一眼,眸中冷色不减。 “书院落成之初,朕提议将左、右佥都御史及月夜的案子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的学子们,无人反对。可一旦谈及女子为官之事,便立刻遭到了以林氏兄弟为首的诸多官员的反驳,唯有陆老师您……” 他顿了顿,容色微敛,眸光转向一旁的绯袍女子,“站出来替阿璎说了话。” 当日廷议上,林建大斥女子“为官不详”,虽有墨修永、宋怀州等官员先后出面驳斥,却依旧压不住一边倒的声音,最后还是陆讳以一句“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扭转了局面。 他先是拿“孙尧刁难周惠,寒英仗义执言”一事举例,暗示比起履历和出身,为官更重要的是品性和责任,随后更是起誓——寒英已被他收为内门弟子,若是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他便主动请辞。 四儒在咸南地位崇高,陆讳既下了这样的决心,便是连帝王都不敢轻易拂他的面儿,诸臣工亦如是。 有了章寒英这个赌注,众人的不满才渐次平息下来—— 毕竟没有人会认为一介女流,仅用一年的时日便能考取进士。 “孙尧欺负周惠的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呢?你虽说是书院的老师,却不过挂了个名儿,平日里也不常去,却对里头发生的事儿了如指掌,如此只能说明一点……” 隔着沙尘,黎靖北望着陆讳,狐眸清冷,“你有眼线,而那眼线——” “想必就是陈觅。” 听到这儿,唐璎顿悟。 陈觅在锦衣卫任南镇府使,其上司便是周皓卿。 难怪宫变那日炸门的人会是他,想必他一早便成了周皓卿的心腹,又或说,他书院武夫子的职位,就是周皓卿一手安排的。 神机营最具威力的武器便是炮和铳,承安门便是被炮炸毁的。至于铳,好在郭杰提前往里头掺了水,以致火药受潮,无法产生威胁,否则那些火器入了宫,后果不堪设想。 “周皓卿未曾拜师,朕始终无从得知他所效忠的‘老师’是谁,直到林岁的出现……” “原来从那时起,陛下就起了疑。” 陆讳扯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愧是人中龙凤,当真聪慧。” 黎靖北容色不变,“老师也不遑多让。” 陆讳最厉害的一点,莫过于利用身边的人来掩饰自己的不轨之心。 齐向安、周皓卿、林氏兄弟,甚至她的独女陆容时都是筹码之一。 嘉宁十六年,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侧妃的位置只有两个,被崔贵妃硬塞进来的孙寄琴占了其一,至于另外一个,则被尚为吏部侍郎的林岁给盯上了。 明面儿上,林岁想做国舅,陆讳则为了顺应女儿的心意,“无奈”做了国丈,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实则暗藏玄机。 林岁在拜入钟门之前便是陆讳的学生,至于陆容时……她的痴情倒恰好替自己的父亲掩饰了这份野心。 而齐、周二人虽未与陆讳产生过直接的关联,却也颇受其恩惠。 齐向安口口声声称他为“老师”,却终其一生都未能拜入其门下。陆讳欣赏他的才华,愿意将身患跛足、被太祖皇帝驱出太和殿的他引荐给同僚,只这一点,便足够引得齐向安死心塌地。 而周皓卿则是靠着齐向安的关系进的锦衣卫。 ——齐向安对自己的外孙女婿尚不热切,却愿意费尽心机来提拔周皓卿,显然是得了那位“老师”的指示。 三王相争的那些年,陆讳冷眼旁观,谁也不看好,只等他们撕得鱼死网破,便让自己的学生——福安郡王趁虚而入。 夕晖下,双方局势仍在僵持当中。 陆讳的侍卫还剩十人,而天子那头的人马虽不及他的一半,但个个儿武艺高强,训练有素,再撑个一时半会儿是没问题的。 暮光渐暗,距天子的援兵赶到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陆子旭那头接应的人依旧迟迟未到。 陆讳逐渐察觉出不对劲,眉宇间透出明显的焦色。 如今宵禁将至,他须得尽快出城,毕竟拖得越久,情况越是不利。 唐璎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鹿眸牢牢地锁定着眼前的老者,目光如炬—— “被贬青州府前,我回了趟照磨所。” 陆讳回过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探究。 黄昏下,女子身披晚霞而立,绯袍烈烈,眉眼清润,流畅的下颌在霞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勃发的力量。 箭美人案了结之时,她只是一名都事,还够不上这身绯衣。 彼时,她因不满天子的新政去敲了登闻鼓,落了个被贬的下场。临行前,她最后回了趟照磨所,为罗汇的案子做了结,查阅文卷时,却教她有了新的发现。 “罗汇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常种乌石荔枝,他便利用这些荔枝来笼络官员。” 陆讳“哦”了一声,手支着下颌思索了许久,似乎才想起罗汇这号人。 “你是说……那个贪墨赈灾银,受笞刑而死的左佥都御史?” “没错。” 也是让她因“风闻奏事”被笞的那个。 唐璎颔首,望着他的目光愈发深刻—— “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这些荔枝只是他用来试探对方合作意向的工具,真正出漏子的,是我朝的‘半印堪合’制度。” 听到“半印堪合”四个字,陆讳似乎来了些兴趣,眸色一转,道:“怎么说?” 唐璎续道:“罗汇因贪墨被判刑,恐与其他官员纠缠不清,我便与任御史查了他入职都察院后经手过的所有文卷和判决书,内容均无错漏之处,只是在用印上……” 她顿了顿,“有些蹊跷……” 都察院向地方官府下达裁决命令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官方用纸”,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发放的“册”和都察院的“官方用纸”相对应,若能合上便实施,合不上便驳回,谓之“半印堪合”。 “罗汇做事儿很细,他所经手的文书,明面儿上是看不出纰漏的,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家乡的果物上重复叙事,多用了几张半印的纸张。” 都察院与地方官府来往的每一份公文,皆是要经过内府和照磨所审查的,就连“官方用纸”的用度,都必须严丝合缝。而罗汇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中,有些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执。 唐璎怀疑,罗汇在广撒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合作邀请后,有意者便将纸张扣了下来,无意者也不欲得罪他,只作看不懂他的“闲谈叙事”,退了荔枝,随后依样将纸张还给了朝廷。 而内府和照磨所每日检阅的文卷多如牛毛,惯会抓大放小。审查罗汇的那份时,即便发现有部分文卷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印记对得上,便不会太在意,久了便也适应这位佥都御史冗长的叙事风格了。 唐璎和任轩便是倚着这一点顺藤摸瓜,专找那些扣了纸的官员重点追查,果真叫他们发现了端倪,任轩还因此升了官儿。 暮色愈来愈重,淡淡的金辉笼罩在女子的肩颈两侧,为她镀上了一层庄严的圣色。 女子言之凿凿,陆讳却不以为意,“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罗汇的网撒得很广,他经手的‘官方文书’几乎覆盖了咸南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名单,就连早已致仕的朱明镜都收到过,只是他早已明心见 性,并未对此作出回应。然而这些名单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隔着刀光剑影,陆讳望着面前的女子,眸光深沉,不发一言。 事已至此,再多的辩解已是苍白,他只是很好奇,她究竟是如何从罗汇那头查到他身上的。 他们分明……没有交集…… “——陆老师,您不吃果物罢?” 只一句话,陆讳鹰眸微睁,神色有了显著的变化。 “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璎抿了抿唇,望向他的眸光似乎有些落寞。 “往昔在书院进学时,我听闻您染了咳疾,遂买了袋枇杷托子旭带给他,却被告知您不吃任何果物,便是连果脯……也不爱吃。” 很显然,罗汇一早便知道陆讳的习惯,遂并未将他囊括进名单之中。 “当然,从这点来看,只能说明你们二人相识,关系的深浅尚不明确。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在齐府的举动。” 唐璎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残血,眸色忽而变得幽深—— “齐夫人告诉我,齐向安有一名‘老师’,那名‘老师’曾去齐府做过一次客。做客当日,齐向安特意嘱咐她——‘来人身份隐蔽,不必准备瓜果茶酒’。” “身份隐蔽”一词就很耐人寻味。 贵客登门,备些瓜果茶酒招待才符合礼数。就算是来人身份特殊,不便见外客,齐向安也可令夫人备好后放在门口,待客人落座后自己去取,可他却压根儿就没让齐夫人准备,原因只有一个—— 贵客不饮茶,不吃果物。 听到“齐夫人”一词,陆讳恍然,“齐葛氏?” 唐璎颔首,“不仅如此,‘老师’过府那日,齐夫人虽未看清其样貌,却远远瞧见过他的身影……” 齐夫人告诉她,“老师”身上别着一把剑,花纹十分挺特别,当她问及那位‘老师’的登门时日时,齐夫人又说,是广安四年六月廿左右。” 唐璎顿了顿,续道:“广安四年六月廿,恰是簪花宴那日。若我所猜不错,那把“花纹特别”的剑,应是镔铁剑,乃陛下答谢群臣时赐与四儒的。” 四儒中,刘泽骞早逝,受剑的人便只剩下陆讳、朱明镜和钟谧三人,唐璎便是由此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他们身上的。 陆讳了然,“原来如此。”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惮意也愈发深刻。 许是他眸中迸发出来的攻击性太过强烈,黎靖北深感不适,旋即广袖一翻,将唐璎拉到了自己身后。 暮色下,两个男人互相对望着,一个残暴如鹰,一个狡诈如狐。 耳边兵戈之声渐止,有细微的笑意自鹰的眼角流出,狐却并未受其扰,只沉静地盯着鹰,眸光有如利刃,似要将他的心脏刺穿—— “为祸乱民心,你先是放出朕与北梁勾结的谣言,后又令那姓刘的老者带人去黄梅山敲锣造势,意图击溃朕的心防,让朕自乱阵脚。你以为朕会为你所激,为求自证而远征北梁,便买通车夫,令埋伏在山道口的林岁将朕截杀,最后趁乱扶植朕的皇叔上位。” “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狐狸笑了笑,红痣张扬,魅惑万千,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算错了。” 听帝王提起黎珀,陆讳冷哼一声,眸中的不屑再也掩饰不住,“虽有孔明在侧,只可惜,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竟敢自比诸葛? 黎靖北觉得有些好笑,为这位名儒的狂妄。 “你可知?朕的皇叔自始至终就没生过叛心?” 他望着面前的老者,忽而唇角勾起,眸中狡意乍现—— “舒太妃在你手上,皇叔这些年不得已才会假意听令于你,可你没想到的是,早在锦州之时,真正的舒太妃便被朕的人掉了包。” 朝中暗流涌动,幕后之人既欲以黎珀为主,其母必是关键,是以他和阿璎那日在梅幽堂见过太妃后就令人将她转去了别处。 换言之,陆子旭救的,也并非舒太妃本人。 “什么?!” 听到此处,陆讳眸光一顿,面部肌肉出现了难得的紧绷。 “那子旭……难道……” 黎靖北懒得搭理他,眸中笑意不减,似妖花般摄人心魄。 “周皓卿太蠢,满门心思只想做宰相,自以为在锦州境内制造刺杀便能让朕对舒太妃起疑,殊不知太妃娘娘本就无心皇位,为避祸,不惜大费周折自毁名声——顶着“招男妓”的罪名被父皇赶出建安,这才让皇叔远离皇权斗争,现如今好容易太平一些,她又怎会再起心思?” 舒太妃虽是通达之人,却于时局并无助益,真正起作用的,反是被陆讳视为“阿斗”的黎珀。 镔铁并非千秋阁最初使用的武器,而黎珀派去莳秋楼“刺杀”皇帝的小厮——所携短匕却是镔铁所制,便是在提醒黎靖北——千秋阁已经易主了。 “齐向安年寿已高,且地位尊崇,能被其称为‘老师’的人,朕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世的三儒了。” 簪花宴上的赐剑之举,一为试探,二为警告。 彼时黎靖北尚不确定“老师”的身份,遂先赠镔铁剑,后又借用荀子之言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也是想给那人最后的机会。 “只可惜……你到底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听到此处,陆讳颔首,眸中却并无悔意,只向一旁的绯袍女子投去了然的目光。 “再之后,你便通过齐葛氏的说辞进一步确定了‘老师’的人选,对么?” 唐璎并未接话,只一双清亮的鹿眸沉静地盯着他。 无声便是默认。 暮色四合,山间苍茫茫一片,日头西坠之时,明暗交接,光影乱舞。 苍劲的翠竹下,一男一女携手而立,一个白衣翩翩,一个绯袍烈烈,庄严而冷凝,华光的氤氲下,他们如天神般慈悲,又似索命的魑魅般摄人心魄。 顷刻,山下的梆子声响起。 宵禁已至,城门封闭。 此时此刻,陆讳也清楚——陆子旭不会来了。 不知为何,心下反而松快了许多。 他索性弃了甲,席地而坐,望着天际的薄暮,仰面笑叹出声——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 此乃庄周之言,亦是他的人生格言。 少时唯法是从,老了独尊道术。 他并非不通悲喜之人,只是对于生与死的态度,早已有了道家的超然。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筹谋半生,最后竟会败在自己儿子手里。 也罢。 李胜屿、朱青陌、罗汇、陈觅、傅君、林岁、林建、周皓卿、齐向安那些人,或忠于他,或有求于他,可于他而言,皆为棋子罢了。 真心无价,却也无用。 他向来只图利,不图人,只因他深知,似他这样儿的人,一旦失利,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只相信人性——卑劣的人性、易被掌控的人性。 只是…… 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仍不免心生怅惘。 夜幕下,天子身披月色而立,眸光坚毅,气度沉凝,透着无惧的色彩。 他周身的光辉,足以令漫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此乃真正的帝王之相。 “陛下,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可你……”陆讳笑了笑,掩饰住了眉眼间的不甘,“偏偏选了刘泽骞。” 他终是说出了内心的感概。但也仅仅只是感慨,并非求和。 自黎靖北拜入刘门起,他们便是宿敌。 陆讳陷害过他,却也欣赏他。 他看着他一次次化险为夷,逆风翻盘,心中既期待他越走越远,又希望他万劫不复。 于他而言,两者并不矛盾。 听得陆讳的那句“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一旁的唐璎亦生感慨。 她记得钟谧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老师……” 她无法理解 ,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 “师与生的这层关系,当真就如此重要?” “——那是自然!!” 陆讳冷笑一声,望着幽远的星空傲然道:“老夫少时起便是太祖皇帝的谋臣、咸南的开国元勋,是除莫同外,太祖皇帝最信任的人。就连太祖皇帝的子嗣——先帝黎颂、宣平亲王黎承、福安郡王黎珀皆受老夫教养长大!” 月光下,他毫无顾忌地念着这些贵人的名字,追忆着往昔的风光,眸中的亮色竟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 “先帝登基后,尊我为太师,奠我四儒之位,给予我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我在位的那些年,一不求财,二不图名,一路呕心沥血、尽心辅佐,唯一所求,不过再做一回帝师……” 说到此处,陆讳的眸中闪过一抹恨意。 “先帝对靖王的偏宠可谓人尽皆知,我一早便清楚,黎今安才是他意属的储君人选。靖王开蒙之时,我原以为他会将他儿子过到我门下,由我教导,只可惜……先帝似乎更欣赏崇尚法家之术的朱明镜……” 是黎颂不仁在先,那就不能怪他不义了。 他既做不了靖王的老师,那靖王也别想称帝,毕竟—— “这天下,只能是我陆氏门生的天下!我……” “——放肆” 黎靖北扬眉打断他的话,怒斥道:“首先,咸南姓黎不姓陆!!再者——” 他睥睨着地上的老者,眸光阴冷,立在浩瀚的苍穹之下,权威尽显。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见天子动怒,张己和康娄二人立刻围了上来,三两下将陆讳制服在地。 陆讳那头还有两个护卫尤自不甘,想要上来救人,却被他给劝了回去—— “罢了,你们降了罢。” 至此,大局已定。 唐璎仍有一事不解,“据我所查,郡王殿下似乎只在每年立春,即文华殿开讲时上过几堂课,彼时你为太师,虽任授课之职,与他的交集却不算多。既如此,他如何就成了你的学生?” “如何不算?” 陆讳睨了她一眼,立刻反唇相讥,“老夫只教过你一年,关键时刻,不也想着留你一命么?” 说起这个,唐璎忽觉内心绞痛。 陆讳说的没错,他对她这个“内门学生”还是不错的,不仅尽心教导,还赠书赠言、冒雨送行…… 她对他的情感虽不及对宋怀州的那般深刻,进学时的那些谆谆教诲却依旧是入了心的。 至于关键时刻留她一命…… 她去往兴中的前一夜,陆讳过来送行。与上回被贬青州府一样,他照例送了几本书,留下了几句叮嘱。 临了,他又说陆子旭状态不大好,让她回京后搬去大理寺陪他住一段日子。 彼时仇锦过世没多久,陆子旭感到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她没多想便答应了。 可如今想来,陪伴何须搬过去住,探望才是正常的啊? 而陆讳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对即将到来的宫变早有预料,担心她进宫黏着黎靖北,受周皓卿一行人的牵连。 简言之,此举是为了帮她避祸。 唐璎心里清楚,自始至终,陆讳所有针对天子的指控、栽赃、陷害,皆从未作用到她身上。 身为前太子妃,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加之姊妹杀人逃逸,父亲贪污下狱等事状,陆讳若想从她身上下手,于天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可是他没有。 不仅如此,他甚至从未想过拿女子为官一事做文章。 在自己的利益被牵动之前,陆讳始终是护着她的。 然而…… 唐璎微微抬眸,扫了眼沿路的骑兵,以及地上的利箭,眸光骤然暗了下去。 就在方才,黎靖北若不来,他还是想杀了她的。 细想来,陆公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却无一顺遂。 长子陆嘉明客死他乡;次子陆子旭因仇锦的死,常年郁郁寡欢;幼子陆与沉在北梁虽已位极人臣,却也曾九死一生,落下病根;独女陆容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在宫内蹉跎了大半生,还毁了容貌。 于陆讳而言,这些血脉至亲,无一不是成就他野心的利刃,她又怎会是那个例外? 陆容时被他设计嫁去东宫时尚未得他一句嘘寒问暖,齐向安死后反倒有一壶浊酒相送。 这位三朝名臣,帝师圣谋,看似对学生严厉刻薄,实则比对自己的子女还要关爱…… 或许在他看来,师生之谊远超血肉之情。 山间的夜寂寂无声,竹海一片连着一片,微风拂动,带来几缕淡淡血腥气,茂林深篁间,透着孤绝的荒芜。 月色转淡之际,董穹带着人赶到了。 请示完天子后,他将目光转向地上的老者,语气平淡无波—— “陆阁老,请吧。” 陆讳并未搭理他,只缓缓立起身,朝着黎靖北的方向微一鞠躬,随后散了发,大步往前走去。 不多时,竹林深处便传来老者的吟唱之声——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唐璎听得出,此诗出自香山居士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是白乐天为赞扬师者的育人之功所写,亦是她初入书院,陆讳第一堂课所教授的内容。 老者并未走远,她看着他且吟且行,且笑且叹,状似疯癫,却又潇洒豁达,胸中忽而涌起一阵悲凉。 董穹有些踌躇,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天子,“陛下,这……” “跟上。”黎靖北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必上镣铐。” “是。” 董穹走后,黎靖北握住唐璎的手,眸光忽而变得柔和。 “我们也走罢。” 唐璎“嗯”了一声,唇角微勾,终于露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个笑。 一场旷世祸乱,终结束于这个清明的星夜。 旷野之中,月色氤氲,繁星璀璨。 二人十指相扣,相携步入这漫天的星途之中。 第一百七十章(全文完)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全文完)“以…… 两年后。 建安鼓楼上,暮雪纷飞。 一对绯衣男女负手而立,远眺九衢三市,人稠物穰。 雪花一寸寸落下,女子的目光落在斑驳的残壁上,看着墙缝里透出来的血迹,内心涌起一阵惆怅—— 那是她表姊何清棠的血。 她的表姊,便是站在这座城楼上一箭结果了靖王的性命,随后当场被擒。 忍辱含垢,大仇终得报,也算死而无憾。 眼下正是夕阳西下,风月无边的盛景,女子收敛了心绪,笑望向身旁的男子,“姚大人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年关将至,都察院十分繁忙,唐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约姚半雪去城楼赏雪景。她原以为他会推脱,却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男子闻言睇了她一眼,淡言道:“章大人有令,姚某岂敢不从?” 唐璎愣了愣,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姚半雪这声“章大人”,叫的对,却也不对。 陆讳伏诛后,天子开始肃清吏治,整顿官场,与陆党有牵扯的大臣悉数落马,朝中官员折损大半。 一年前,赵琢挂印,姚半雪升任总宪,位列七卿,封敬留任左副都御史。唐璎则因讨伐乱党有功被提拔为右都御史,准入内阁,位同次辅。 右都御史是都察院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左都御史,按理来说她仍是姚半雪的下级,平日里当以姚半雪为尊,可因着她在内阁中的身份,即便是总宪也不敢怠慢。 正思索着,男子的声线又在耳旁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 “章大人有事儿不妨直说。” 姚半雪望着她,眸光是一如既往的冷锐,却又含着某种略显复杂的温情。 说话时,一阵朔风袭来,扬起他宽大的袍袖,合欢的清香钻入鼻间,令人心旷神怡。 他是极寒之人,如天边皎月般让人捉摸不透,绯色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突兀,反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玉润冰清。 “——我想做左都御史。” 唐璎知他不喜弯弯绕绕,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想让您去刑部做尚书,我来接替您的位置。” 姚半雪愣了愣,却又很快了然。 今岁秋,沈知弈升任次辅,惹得董穹等一干新锐眼热不已,眼下刑部尚书一职确实空缺,只不过…… 他望着眼前的绯衣女子,眸光几度变换,隔着莹白的冬雪,那抹复杂的情绪愈发浓烈,盖过了原本的森寒。 经年过去,这姑娘终是成长了不少。 章寒英本性纯良,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思想越发通达,眼界越发开阔。见识过官场百态、民间疾苦之后,却依旧愿意坚守着一颗圣心,实属难得。 明心见性,说的大抵就是她这样的人。 然而,官场终究容不下太过纯粹的人,想必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以孤鹤之姿,主动与百官切割。 御史虽在百官之列,其职责却是纠劾百官,而左都御史一职,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 “——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这是她初入都察院时,他对她的警示。本意是想劝她广结善缘,切勿出头冒尖儿,过分张扬,可她终究没能听进去。 她之所愿,不过如老师一般,成为那个让人敬,让人畏,让人惮,让人憎的存在。 是谓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章寒英 所图,并非大权独揽,乃是制约自我。 毕竟权力大了就会滋生野心,而野心一旦滋长,难免误入歧途。 她需要一把戒尺,时刻悬在头顶,警醒自己切勿行差踏错,万劫不复。而那把制约她的尺,便是他本人。 ——毕竟他官龄长,阅历丰富,比起纯善的她,他更擅长拿人性去博弈,也更适合戴着面具在六部中周旋。 三司中,大理寺的董穹是天子的直属势力,刑部若由他来把控,她再守在都察院,确是不错的组合。他们三人各属一方,通力合作,又相互牵制,可保吏治清明。 章寒英并非矫情之人,天子既给她放了权,她便大胆拿来用,却不敢太过张扬,以免自己泥足深陷。 这是她的选择,可他…… “无故劝人辞官,是谓居心不良,”姚半雪望着面前的女子,语调森冷,眸中的深杂却越发掩饰不住,“章大人凭什么认为本官会答应你?” 唐璎淡淡地回视着他,鹿眸沉静,仿若丝毫感受不到男人的冷意般,“姚大人曾赠我锈剑,鼓励我走自己的清明路,是以我以为——” 她从嘴角牵起一抹笑,迎着飘雪,华光万千,“我的提议,您不会拒绝。” 闻言,姚半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只这一笑,他便知道——他又败了。 末了只得慨叹一句,“未曾想,你连自己都算了进去。” 唐璎摇了摇头,目光眺向鼓楼下的市井繁华,越过皑皑白雪,落到城外的紫金山上。 “‘天下大同,物阜民安’不仅是先太后的遗愿,亦是陛下的治国理想,更是章某的胸中之志,而我,作为咸南的官员——” 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笑容忽而变得柔和,“定会将这宏愿,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瞥见女子的动作,姚半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很快,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敛了回去。 “崔夫人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他压下内心的烦躁,寒眸微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徒六年,未加杖刑。” 唐璎闻言喜出望外—— 阿姊犯的乃是杀人之罪,虽事出有因,加之自首有功,却也无法轻易消减其罪名的深重。 非流非死,仅徒六年,且不用受杖刑,已是极好的结局。 此乃姚半雪与三司周旋的结果。 “多谢大人!!” 女子笑望着他,樱唇饱满,鹿眸晶亮,迸发着真情的流露,令人心旌摇曳。 姚半雪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默然别过头,顿了顿,忽又问起一事—— “据说两年前,你将一女子关去太医院幽禁了小半个月?可有此事?” 唐璎颔首,“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耳聪目明。” 尘埃落定,她心中高兴,就着要姚半雪的话夸了他一嘴,续道:“那女子名叫杨九娘,大人在维扬和青州府都见过的。利芳去世后,田老夫人病重,她便自请留在太医院侍疾。直至两年前,宫内哗变,下官担忧她的安危,遂着人将她护了起来,随后老夫人过世,她便回了青州府。下官本意是想保护她的,不知为何到了旁人眼里,竟成了‘幽禁’?” 唐璎这话真假掺半—— 她既不能暴露九娘偷信的事儿,又不能承认自己的“幽禁”之举,遂只能拿宫变说事儿。 好在姚半雪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她的回应似乎并不在意。 方才那一嘴,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 天色渐晚,宵禁将至。 唐璎方准备告辞,姚半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随手覆在了她的小臂上。 “本官给出去的东西,万没有收回来的习惯。” 说罢便先她一步离去了。 唐璎掀开帕子,定睛一看,忽觉的这东西有点儿眼熟。 雪帕洁白,右下角用细线绣了一个“雪”字。 细瞧之下,不由得鹿眸圆睁。 这雪帕,不是姚半雪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么?怎么会…… 往昔在青州府,她再遇阿姊,因近乡情怯忽而生出了许多难过的情绪,姚半雪便是用这张雪帕帮她拭的泪,随后这方帕子便一直由她保管着,直到某人过来帮她整理旧衣箱时,堂而皇之地将其扔出了窗外。 唐璎有些心虚,不为别的,只因康娄还在后头跟着。 这家伙脑子虽然不太灵光,目力却极好,方才姚半雪递她帕子的时候,他铁定是瞧见了。 既如此,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扬声召来康娄,顺势将帕子甩到他手臂上—— “将此物拿给陛下,让他务必保管妥当,就说……说……”她咳了咳,脸不红心不跳地续道:“这是我升官儿的筹码。” “是!” 面对女子的异常行为,康娄虽觉一头雾水,却还是依言照做了。 * 广安七年冬末,天子下诏—— “即日起,六宫尽散,后位永废,朕与都察院左都御史章寒英结为夫妻,共治天下。” 此诏一出,满朝震骇。 群臣本以为,天子此举必会掀起一场滔天风波。可诡异的是,朝堂之上竟出奇地平静。即便是最恪守礼法的老臣,也不过递了几道不痛不痒的谏书,待天子稍加诘问,便纷纷噤声退避。 ——无人敢争,只因无人敢赌。 两年前,陆公谋逆一案牵连甚广,朝中半数官员或贬或诛,血洗后的朝堂至今仍笼罩在余威之下。群臣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哪里还敢在这等私事上触怒天子? 只要不伤国本,天子想娶谁,便娶谁罢。 横竖,这江山终究是他的江山。 深冬的宫墙上,斑驳的朱漆泛着青灰色,像干涸已久的血迹。厚重的积雪压弯了琉璃瓦的飞檐,那些曾经金碧辉煌的殿顶,此刻都低垂着头颅。 枯枝如嶙峋的骨爪,从檐角斜刺而出,在寒风中轻轻颤抖。它们投下的阴影如同细密的裂纹,爬满了整面宫墙。 庭院里的积雪无人清扫,渐渐被尘土染成污浊的灰色。偶尔有几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起,又无声地陷入雪泥之中。 陆容时执伞立于甬道,素白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飘动。她曾经潋滟如秋水的眼眸,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她仰着头,久久凝视着身后的宫墙,仿佛要将每一块砖石都刻进记忆。 “娘娘?”侍女轻声唤道,想要接过她手中的伞。 “不必了。”她推开侍女的手, 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我早已不是贵妃,这伞总要学会自己撑的。” 她缓步向前走去,握伞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侍女欲言又止,只得默默跟上。 行至承安门前,一阵狂风突然袭来。陆容时下意识地回头,这座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宫殿,此刻竟陌生得令人心惊。 她想起那封废后的圣旨,不由觉得讽刺。“六宫尽散,后位永废”,可实际上后宫早已空置,这所谓的“尽散”,不过是为了将她一人驱逐出宫罢了。 她的心上人,总是知道如何让她最难堪。 但这又能怪谁呢?陛下待她一向如此,从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更何况,父亲谋逆在先,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愧疚。 作为名儒之女,她本该是最骄傲的存在。曾经她也确实如此认为。深宫独居的这些年,她从未得到过夫君的半分怜惜,唯有父亲每月寄来的红参,询问她在宫中的起居。 这些红参曾是她唯一的慰藉,直到…… 直到她发现那些红参里掺了水银。水银是剧毒,也是极好的避子药,长期服用会让女子终身不孕。 初闻此事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向来慈爱的父亲,为何要这样害她?直到最近她才明白—— 为了福安郡王能名正言顺地继位,陛下绝不能有子嗣,哪怕是自己的外孙也不行。 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她麻木。父亲的背叛,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自毁容貌后幽居冷宫的那些日子,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虽容颜尚在,内里却已如一具空壳。 陛下对她还算仁慈。父亲伏诛后,虽然褫夺了她的封号,却允许她在宫中调养了两年。这两年,陛下从未踏足她的宫门,就像从前无数次,她端着羹汤守在他上朝的必经之路上,而轿辇中的那个人,从来不屑于看她一眼。 临行前,陛下赐她千两白银,但她没有收。 既然真心爱过,总要给自己留最后一点体面。 “陆氏女,该启程了。” 宵禁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宫人开始催促。她最后望了一眼长长的宫道,在宫门关闭前收回了目光。 侍女轻声问:“娘小姐出宫后有什么打算?” 陆容时怔住了。 打算? 她还会什么?能做什么? 面容尽毁,手指皲裂,或许终身不能生育。她曾为此崩溃,甚至试图寻死。经年累月,那些激烈的情绪渐渐消退,只剩下麻木。 她是陆公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琴棋书画略通一二,却也称不上精通。既没有唐璎治国安邦的才能,也不似孙寄琴那般懂得取悦男子。 她到底能做什么? “轰——”宫门重重关闭,截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望着眼前繁华的建安城,陆容时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厌。生于斯长于斯,到头来却连在这座城立足的本事都没有。 可事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向前走。 残躯犹向风雪立,一步深痕一步生。 * 新岁伊始,皇宫内张灯结彩。朱漆廊柱间垂着鎏金宫灯,檐下冰凌映着红绸,连石阶缝隙都洒了金粉。尚膳监蒸笼里飘出的白雾裹着蜜糖香,惊飞了歇在琉璃瓦上的雀儿。 可这般热闹,正主却不在宫内。 紫金山的皇陵覆着新雪,松柏枝头压着晶莹的雪冠。黎靖北玄色大氅上落满细雪,修长的手指执起白玉酒壶,清酒划出一道银线,在墓碑前洇开深色的痕迹。 “阿璎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母后?” 他转头时眉梢积雪簌簌而落,那双总含着算计的狐眸此刻温柔得能化开坚冰。指尖自然地拂去她鬓间雪粒,却在触及肌肤时流连不去。 唐璎狡黠一笑,绯色斗篷在雪地里绽开如红梅。 她故意将冻得通红的手往他袖中探:“自然是有好事儿要宣布。” 冰凉指尖触到他温热手腕,如愿听见男人无奈的抽气声。 “哦?”黎靖北忽然逼近,狐尾般的裘毛扫过她脸颊。眼尾那颗红痣在雪光中艳得惊心,呵出的白雾缠绕着她。 “那夫人说说……有何好事要跟母后说?” 男人的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最后几个字化作气音,惹得她颈间泛起细小的战栗。 唐璎笑着躲闪,从怀中取出奏折时,袖中掉出个精巧的鎏金手炉——正是黎靖北上月命尚功局特制的。 烫金奏折展开,字迹力透纸背,详述着女子可“先育后官”的新政。 黎靖北的指尖在“准产假三年”处停顿,忽然想起去岁秋夜,她蜷在灯下为受杖刑的宫女写状纸时,也是这般倔强的背影。 心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揪疼…… 喉结滚动间,他忽然将奏折合拢,“新政的推行必遭阻力,但我们……”他望着她,眸光缱绻,语调也不由得柔和下来,“不妨一试。” 听言,唐璎的鹿眸亮得惊人。 她早知他会说“我们”,就像知他总在寅时为她掖被角,知他批奏折时习惯留最苦的茶给她醒神。 雪忽然大了。 男子正欲解氅衣,却见她突然按住小腹—— “黎靖北,我有孕了。” 这句话像记重锤,砸得向来算无遗策的君王手足无措。 他掌心贴上她依旧平坦的腹部时,连指尖都在颤,仿佛触碰的是整个世界的珍宝。 “母后!您听见了吗!” 男人突如其来的嘶吼惊飞了满山的寒雀。 他将她举起来转圈,大氅在雪中旋开墨色涟漪。直到她惊呼才慌忙停住,却忍不住将脸埋进她颈窝深嗅—— 那里有药香、墨香,还有令他魂牵梦萦的体温。 唐璎捧起男人潮湿的脸,对着墓碑轻声道:“母后,以后的路,我陪阿木尔一起走。”话音未落便被封住唇。这个吻带着屠苏酒的苦涩和眼泪的咸,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要滚烫。 雪落满肩头时,他们额头相抵。 “阿璎,恭贺新禧,岁岁平安。”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 “阿木尔,恭贺新禧,福星高照。”她笑着啄他的唇角。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皇城的新桃符正在雪中舒展。 往后河清海晏,歌舞升平,他们岁岁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