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卷四完)“终于来了。……
齐向安的死虽非周皓卿故意为之,却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那日,他奉老师的命令去齐府送毒酒,梧桐树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昔日的同僚毫不犹豫地将之一饮而尽。
姿态之决绝,令他无端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
他周皓卿的一生,是幸,却也不幸。
远宁伯的外祖父为梁人,与先太后清格勒的小叔公乃一母同胞所生。
小叔公体格健壮,孔武有力,能于百步之内扑杀猛虎,自幼为梁人所崇敬。
受北梁习俗的影响,伯府亦尚武,族中但凡有入仕者,多为武举出身。他们穷兵极武,凶猛好斗,疯狂追逐着身体中最为原始的力量。
而在周家的小辈中,长子周诚无疑是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周皓卿与周诚共承一脉,是以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哥哥逊色,自记事起,便日日早起练功,风吹日晒,雨僝风僽,一刻也未敢停歇。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难及周诚半分。
幼时的周诚尚能将水缸举过头顶,反观他,长到十五岁,却连几只装了沙的铁桶都提不起来。
同为远宁伯子嗣,周诚的武学天赋让母亲的嫉妒心与日俱增,而母亲越是迫害舒姨娘母子,则越显得他这名师环绕的伯府嫡子何其无能。
终于,在母亲的几番“关照”之下,周诚彻底冻废了身子,再也不能习武。
自那以后,年幼的周皓卿便常常躲在廊檐下,听父亲挖苦他那武功尽废的兄长——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到底是姨娘生的贱种!废物都不如!!”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疾言厉色的父亲,不由大为震惊——
原来,温和如父亲,竟也会对自己的子女说出那般刻薄的话。
在周皓卿的印象中,父亲不仅从未苛待过他,反而常常以他为傲,哪怕做出一点小小的成就,也会夸赞许久。
如此种种,看似偏宠,实则从未对他抱有过期望。
白驹过隙,珠流璧转。
周诚放弃武举后便去考了科举,而后三元及第,一路升至翰林院侍读学士。
反观他,不仅于武学上无甚造诣,就连文仕一途也乏善可陈,一路考来,便是连个殿试的机会都不曾有,可谓文不成武不就,愧为伯府嫡子。
而周诚其人,虽然出身低微,却不论做什么都天赋异禀,言谈举止更是令人交口称赞。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如水蛭般不断汲取着他体内的养分,偷走属于他的每一寸光。
他的兄长就如同一棵长在石头缝里小草,渺小而坚韧,非但没有土壤来养护,偶然还要承受暴风雨的摧折。可仅仅只是日光和雨露的滋润,便足以令他抛却苦痛,再次蓄满厚积薄发的力量,蜿蜒向上。
相比之下,他就是沃土上覆盖的一滩烂泥,哪怕主人施用再好的肥料,也依旧扶不上墙。
武举、春闱接连落第后,周皓卿心如死灰——
他这一生似乎只能止步于举人的身份了。
中举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已是天赐,可他却不以为然。
这满京的高官儿,有谁会瞧得上一个乙科出身的!!
他是远宁伯府的嫡长子,若是让他顶着举人的身份去做那地方官儿,倒不如直接将他逐出伯府。
建安城,这幻梦般靡丽的浮都,珠履三千,冠盖如云,既是修罗场,亦是他心之所向。
他便是死,也要将尸骨烂在此处!
乌飞兔走,时光荏苒。
落榜后,他又在伯府蹉跎了两年。一筹莫展之际,老师找到了他,并直言欲与
他共谋天下。
共谋天下?他何德何能?
周皓卿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您究竟看重我什么?”
“——你的心狠。”
老师的笑容意味深长,“若非心狠,你又怎会趁着寒峭的冬夜,将你兄长引入柴房,后又令人故意反锁了内院的房门,灭掉灶上的炭火,收走他御寒的冬衣,让他平白挨了一整晚的冻?”
“还有……”老师顿了顿,弯眸续道:“当周诚被你母亲罚去山间淋冰瀑时,那只差点儿置他于死地的老虎,也是你放的吧?”
“——周诚武途被毁,除了令堂,你也功不可没啊。”
恶行被挑破,周皓卿的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与窘迫,反而溢满了急不可奈的兴奋。
“事成后,我能得到什么?”
老师的回答很有深意——
“那个被太祖皇帝废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宰相!!
周皓卿闻言瞳孔猛颤,极度的兴奋之下,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脚底泛起虚浮之意。
恍惚间,老师又道:“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绝对的忠心。”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
与齐向安不同,他的臣服并非发自内心,乃是出于贪欲。
皇帝谁做无所谓,朝政由谁来把控他亦不关心。他所图,仅为那个一人之下的位子,就算被架空实权也无妨。
这文武双全,出将入相的贤名非他莫属!
他要让世人知道,伯府嫡系所出,不仅有周长金那个混吃等死,满脸脂粉的草包,还有他这大权在握,受万人敬仰的江左夷吾!
老师对他的答复很是满意,当即便将他收入门下,与齐向安结识后,他又被调去了锦衣卫。
上十二卫乃天子亲卫,选人的标准极为严苛,能力,家世,忠诚度缺一不可。
他在武学上的造诣虽不算高,当个侍卫却不在话下,又因出身远宁伯府,祖上与先太后原为一家,对今上有着最为原始的“忠诚度”,便是靠着这一点,成功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
他并不为此感到可耻。
历年来,天子在亲兵卫的选拔上,比起能力,更看重忠诚度。就如莫同,起初不过是一小有名气的宫廷画师,后竟靠着太祖皇帝的偏宠,一步步爬到了都指挥使的位置。
莫同昔年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这般奸佞之臣,尚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为何不可?
——哪怕烂在史书里,也好过籍籍无名。
夜已深,月影如钩,天若悬镜,偶有凛风刮过,殿内烛光渐暗。
“齐大人的死,确不像自杀。”
暖黄的烛色下,女子半支着下颌如是说道。
周皓卿颇觉好笑,“我不是都说过了么,人是我杀的。”
“——却也不尽然。”
唐璎直起身,垂眸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柔淡的月辉环绕而下,将她清瘦的身姿衬得挺拔。
“齐大人饮下的毒酒乃杏花酿。齐夫人告诉我,大人七七那日,曾有人在齐府门口留下过同样的一坛酒,而那一日,你并不在京中。”
周皓卿闻言大震,“你是说……有人曾去齐府祭奠过?”
齐向安的七七……杏花酿……送酒的人定是老师!
如此说来,老师虽然面上无情,心中还是惦念自己的学生的……
思及此,心头不由浮上一阵宽慰,连带着锋锐的眼角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唐璎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忽而凝眸道:“原来那日去齐府送酒的人,当真不是你。”
“你诈我!”
周皓卿面色骤沉,眉眼间蓄起风雨欲来的压迫,腰间弯刀“铮——”地一声弹出刀鞘。
剑拔弩张间,一只华贵的紫金玉盏落到唐璎肘侧。
“章大人说累了便喝口茶罢。”
桌案的一另侧,君王垂颈而立,幽暗的烛光将他俊逸的面庞衬得愈发深邃,狐眸多情而妖冶,低眉垂首间,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小心,似奉茶的宫女,生怕茶水浸湿了唐璎的官袍。
两人聊了这许久,他便始终在旁侧听着,未曾出言打断。
——周皓卿于他而言不过蝼蚁,谈笑间便可碾碎,可此时此刻,这是他心上人的主场,他乐于看她绽放。
见唐璎迟迟未动,黎靖北附在她耳畔小声道:“你放心,这茶盏朕方才用过了,没毒。”
言讫,又将那紫金玉盏旋了个边儿,重新端到女子跟前,温声提醒道:“用这面儿。”
目光扫过那精贵的茶盏,唐璎眉心一跳。
这杯盏外壁上凝着的水渍,莫非是黎靖北的……龙涎?
思及此,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说不清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
周皓卿则在一旁讥讽道:“陛下好定力,死到临头了还敢这般气定神闲。”
黎靖北闻言睨向他,眸中柔意顷刻间化作狠戾——
“你以为你的布局很高明?”
周皓卿抬眉,“高不高明的不好说,但凡是能骗过陛下的把戏,便是良计。”
“是么?”
黎靖北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抬起手,擦掉指间遗漏的茶渍,惑人的狐眸中闪着精光。
“你所谓的良计,便是趁朕两度离京时,偷偷在宫内安插暗卫?”
周皓卿颔首,“没错。”
傅君倒台后,天子曾有过两次出访,一次去了青州府,还有一回,则去了兴中。
黎靖北巡访之前,他便借故支开孙少衡,独自去青州府做了先行官,随后又装模作样地跑去榆树街,救下逃亡中的唐姚二人,擒获“刺客”,故意留下几个活口,押解回京,只等唐璎探访昭狱时,再借他们之口将反叛的嫌疑引到舒太妃头上。
“天子离京后,宫内警备相对松散,我便令陈觅趁机将所谓‘金吾卫的细作’混入宫中,等你归京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黎靖北听言“唔”了一声,面色如常,眉宇间未见忧惧,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所以,你的下一步棋,便是冯高氏?”
周皓卿微愣,颇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正是。”
“原来如此。”
黎靖北唇角微勾,眸中浮起了然的笑——
“冯司正的灵堂就设在柳都门附近,你便是知道冯高氏每月都会去为她夫君上香,才会在孔青的货箱里塞纸条,以一句‘我知道你是谁’将他引至柳都门,‘恰巧’被冯高氏瞧见。”
唐璎闻言一滞,眸中闪过惊诧,“给孔青塞纸条的人是他?”
“没错。”
黎靖北颔首,黑沉的眸光凝在烛火下,透着迫人的锋寒。
“冯高氏乃崇尚法度之人,数十年来亦是如此。在见到活着的‘孔玄’后,虽含切骨之仇,却并未以血洗血,以恶报恶,而
是选择上京击鼓鸣冤。舆论哗然之下,逼得朕不得不亲往兴中,以压众怒。”
说到此处,君王神色一凛,狐眸扫过杯中浮动的茶雾,落到眼前的叛贼身上——
“朕离京那日,你找到先前埋伏在宫中的心腹,令他伪装成金吾卫的人,假意向北梁发射鸣镝。如此,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步棋。”
前有锦衣卫内鬼行刺,后有龙骧卫千户贩制禁毒,紧接着金吾卫里头又出了细作。如此一来,黎靖北对上十二卫算是彻底失去了信心,宫中安防自然也不敢再交由他们来把控。
然而天子离京在即,无奈之下,只好临时调用了三大营的兵卫来宫中轮流值守。
“朕前脚方走,你后脚便借着搜宫的由头,将三大营中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兵全部调换成了神机营的人,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朕回京就逼宫。”
君王的嗓音淡淡的,神情间甚至还透着一丝慵懒,一副闲暇适从的模样,只眸中的火光晦暗不明。
“你的野心,朕一早便猜到了。”
卯初,天还未亮,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宫外传来,忽远忽近,叫人听不真切。
周皓卿扬眉赞道:“陛下不愧为天生的执棋者,对局势的推演竟能精密到如此地步,三言两语间,就连陈觅这桩暗棋也一并挖了出来。”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狐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淬毒的弯刀。
“你莫忘了,陈觅除了锦衣卫南镇抚使的身份外,还是毓德书院的武夫子。”
说起书院,他看向周皓卿的目光中逐渐染上了一丝戏谑——
“书院的夫子共有四人,两文两武,陈觅是朕刻意放进去的,除此之外,朕还另外派了两个人暗中监视他,其中一人便是你二弟墨修永。”
昔日,君王不过随口一句吩咐,墨修永便应了下来。
他不敢不从——
随着周皓卿的野心日益膨胀,周惠却不幸落榜,无法带着舒姨娘独立出府。
有朝一日,皇帝若有心降罪,伯府众人将无一幸免于难,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生母和妹妹。而反观他自己,又有莫同后嗣的把柄落在皇帝手里。几番掣肘之下,便是皇帝不主动提,他也会自觉将陈觅的动向汇报给黎靖北,以为求君主对伯府多一分宽仁和忍耐。
“至于另外一人……”
说到此处,黎靖北露出好整以暇的笑,眸中隐见怜悯,顿了片刻,却不再往下说了。
周皓卿对此兴致缺缺,大事将成,他早已无心他顾。
“陛下深谋远虑,见叶知秋,只可惜……”他笑了笑,眼尾凝起一抹阴鸷,“一切都太迟了。”
随着“轰——”的一声闷响,承安门被炸出了一个巨洞,空中飘来刺鼻的硫磺味。
唐璎打开轩窗,皱眉道:“是神机营的火铳。”
话音方落,便见殿外火光四起,凛风夹杂着细雪飘散而下,火把迎风而涌,一条接着一条,似蜿蜒的长龙。
不多时,窗外天光渐晓,雪地上马蹄声震天。
至此,周皓卿脸上的笑意愈来愈盛,眸中燃起希冀的光,凶猛而炽烈。
“终于来了。”
他为老师当牛做马数十载,殚精竭虑,披肝沥胆,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今夜,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疆场。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很可惜,你的这局棋……
巍巍宫墙下,沉闷的脚步声划开暗夜,行步如风,响彻幽长的甬道,声势浩大,催人心魄。
听着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皓卿的脸色逐渐由兴奋变得狰狞,鹰眸中浮起贪婪的笑。
然而,只是须臾,那笑意便凝固在嘴角。
卯时未到,南阳宫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正殿外走来三人。幽幽烛火下,为首的两人身形高大,体格健硕,肤色一深一浅,正是锦衣卫的孙少衡与裴序。后头那人的容貌虽瞧不太清,粗看却不难发现其衣着华贵,步履轻快,与这沉闷的大殿格格不入。
“——禀陛下,东华门无异常!”当先两人拱手齐声道。
见了裴序,唐璎颇有些意外——他怎知今夜会宫变?莫非是……
还未等她来得及细想,后头那人也悠哉地开了口——
“禀陛下,西华门亦无异常。”
这声音听起来……
唐璎微顿,蓦然转过头,借着烛火看清了那人的脸,鹿眸中倏然划过讶异,“怎么是你?”
周皓卿的反应则更为强烈,乍见来人的瞬间,瞳孔中怒意骤现,气得嘴唇直发抖。
“你……你怎么……”
很显然,锦衣卫身后的来客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随着三人的走近,最后那人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那不学无术的弟弟周长金。
火把的映照下,周长金那张涂满了脂粉的白面脸如鬼魅般吓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风流痞气,轻裘缓带,眸含笑意,看向周皓卿的目光却不带一丝温度。
“哟,大哥深夜谋反呐。”
“是你!竟然是你!!”
只几息,周皓卿便明白了皇帝方才为何笑而不语——
被黎靖北派去书院监视陈觅的人,除墨修永外,竟还有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周长金!!周长金这个草包!他怎么会……
至此,周皓卿脸上的愠色再也掩饰不住,剑眉紧皱,指着周长金的鼻子破口大骂——
“畜生!叛徒!蠢货!平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如今竟敢跑来阻我大计!行动之前,且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若我今日谋败,等着伯府的,会是什么样儿的下场?!”
周皓卿的这番话无异于辱骂,周长金听言却并未着恼,扬眸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这位自幼时起便瞧不上他的兄长,狭长的黑眸中划过一缕荒谬。
“大哥你才该仔细想想,谁才是让伯府覆灭的罪魁祸首!我虽不学无术,可所作所为,却并未荼毒百姓,危害社稷,出去顶多被人唾一句米虫,至于你……”
他双眸微眯,唇角勾起一抹笑,“你该感谢我和墨大人,纵使你犯下逼宫谋反的滔天大罪,有我们俩替你‘忠君爱国’,陛下或会对伯府网开一面,爹、娘、乃至年音姐亦不必与你共赴黄泉!”
烛火下,周皓卿面沉如水,一双犀利的鹰眸牢牢地盯着面前的幼弟,嘴唇略微有些哆嗦,眸中蓄满了风暴。
一旁的帝王却仍嫌他不够恼火般,火上浇油地补了一句,“外面那群人是?”
孙少衡和裴序立刻会意,互相对望一眼,俯身伏地而跪,“锦衣卫北镇抚司与都指挥司禁军,候旨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周长金俯身效之,肃容道:“五军营卫兵,候旨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许是三人的势头太过强劲,周皓卿竟隐隐有种被敌方包围的错觉,一滴冷汗自额上滑落。
“长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颇有些怒其不争般睨向天子脚边的弟弟——
“吾今日事成,便可带着伯府更进一步,你可愿与为兄一起,携手并进,共赴荣华?”
他说得慷慨激昂,周长金却不为所动,只垂眸盯着君王的靴头,淡声道:“陛下明鉴,方才那番谋逆之论仅代表周长卿个人意愿,与我远宁伯府无关。”
黎靖北从善如流,“周卿多虑了,朕自是知你忠心,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五军营的统领权暂时托付于你,更何况……”他笑了笑,妖冶的眉宇间似凝满了春晖,叫人心生暖意。“伯爷早年间抗梁有功,乃先帝亲封三等爵,他老人家如今年寿已高,且未曾参与谋逆,便是看在父皇的面儿上,朕又怎会与他为难?”
皇帝这话说得圆融,周皓卿听言却是一声冷嗤,“陛下莫非以为胜局已定?你觉得……”他笑了笑,“我不会做两手打算?”
周皓卿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君王,神情隐在烛火下,变幻莫测,眸光随着火焰的摆动时明时暗。
就在方才,周长金的反咬确实让他慌了神,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仔细想来,锦衣卫和周长金封锁的不过东西两道华门,南北两侧却无外援。
这是他的优势。
起事初期他便考虑过,咸南皇宫东西两线最长,若生变故,应援尚且赶来不及,故此将策应的两队人马沿道分布在了皇宫的南北两线,以便助他快速杀出一条血路,随后披荆斩棘,直捣黄龙。
再是不济,届时他再携天子以令诸侯,只消逃出生天,他日不愁东山再起。
然而——
“在对弈时,一个真正敏锐的执棋者,对方走一步,他往往要算五步。辁才小慧者,往往最容易露陷。”
黎靖北唇角轻扬,狐眸中似有华光万千,眼下红痣温柔,却又似一把无情的妖刀,透着冷锐的锋寒。
“很可惜,你的这局棋已经废了。”
恰在此时,一道低冽的男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臣将营州卫和三千营的兵带到了。”
黎靖北方欲开口,殿外那人又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皇侄啊,外头太冷了,让臣进来暖暖身子呗?”
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的,不用猜也能知到是谁。
果然,未等皇帝有所回复,黎珀便一溜烟儿地闪了进来 ,他身后还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官差,官差中间押着一个人。
未多时,一行人在君王跟前停了下来。
行过礼后,黎珀示意其中一名官差将那被擒之人按押在地,凤眸转向黎靖北,揶揄道:“臣奉命清剿神武门乱党时,察觉到此人意图作乱,遂将他一并带了过来。”
黎靖北随口夸赞,“有劳皇叔了。”
周皓卿尚未从见到黎珀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他“清剿神武门乱党”一言,瞬间慌了神。
神武门!林建!!
他抬眸望去,果跪在地的男人一身朱衣,面色惨白,眉宇颓丧。那人看也不看他,兀自低垂着头颅,耷丧着眉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正是户部侍郎林建。
如此说来,北侧的布防已被全面击溃,那么只剩……
斗大的汗珠陆续从额头渗出,周皓卿喉头一紧,心跳如擂,呼吸逐渐急促,却仍强撑着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无妨,只要南面的承安门被攻破,届时他再借着神机营士兵的掩护逃走,不说成事,至少能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只一点——
周皓卿垂首,目光从孙少衡、裴序、周长金、黎珀几位勤王之臣身上一一掠过,眸光逐渐变得幽暗。
眼下形式刻不容缓,他须得尽快了。
思及此,便不再迟疑,三两步走到宫殿门口急喝道:“陈觅呢?!陈觅!赶紧给我出来!!”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看向他的目光皆带上了一丝怜悯。
周长金得空甚至还补了些脂粉,抿唇悠哉道:“大哥先别急,镇抚使大人炸门还要会儿功夫呢。”
周皓卿一震,“你……你怎么知……”随后立刻意识到什么,大喝道:“不对!”
承安门于卯初被炸,彼时的南阳宫还只有天子、唐璎、他、以及他所带领的锦衣卫,拢共不过二十余人。晨钟敲响时,他们几乎同听到了声响。而此刻,距先头那声巨响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按理来说,陈觅炸完门这会儿早该进来了,为何却迟迟不见身影?难道是……周皓卿眸光闪了闪……途中遭遇了不测?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几息过去,陈觅灰头土脸地进来了,不过是被人押着的。
他同林建一样,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眉眼耷丧,发丝缭乱,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倾的姿态。
见了他,陈觅却是一喜,嘴角微颤,仿若看见了救星,雀跃道:“大人!”
须臾,又疑惑道:“林大人呢?”
环顾四周,忽而瞥见了同样被按跪在地上的林建,神情大震,“你……”恰逢君王阴鸷的眼神朝他扫来,面上逐渐浮起恐惧。
一旁的周皓卿却无暇他顾,只觉得先头走进来那人十分眼熟。
浓粗的眉毛,硕大的痦子,以及满脸络腮胡……那是……郭杰!
他见过郭杰。
彼时圣上还在兴中寻人,正逢齐向安七七,他不敢过府吊唁,遂去京郊偷偷烧纸,末了还被老师给训了一顿。回到值房后,手下来报,言那盗匪头子和陈觅在神机营打起来了,理由是那盗匪头子说陈觅抢了他青梅竹马的女人。
神机营是最后的防线,周皓卿当时还担心那些铳、炮类的武器被人盗走,遂特意加强了防守,谁知盗是被没盗,却……
郭杰架起一支铳,轻敲尾端,几抔凝结成块儿的湿粉簌簌而下,落到了他的膝头。
“啊呀,这玩意儿沾了水还真不行。”
事到如今,周皓卿哪里还不明白,郭杰那晚的举动仅做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之用。
他以陈觅抢她女人为借口,蓄意挑衅,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随后趁机令人往那堆炮、铳、火药里掺了水,待神机营的大检过后,再次对陈觅发起挑衅,接着掺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至所有的武器接连受潮,失去威力。
如此,便只能……
“郭杰!你醒醒!”
周皓卿三两步走到郭杰跟前,盯着他的眼晴肃道:“朝廷眼下愿意捧着你,只因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想想你跟你盗匪兄弟曾经干过的那些事儿,烧杀抢虐,为祸百姓!等那狗天子清完我们,你以为他又能容你到几时?!!”
郭杰却不为所动,面儿上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本官乃石安军参将郭杰,石安军早于去年便被朝廷收编,是故本官并不知,周指挥使口中的‘盗匪’二字从何而来。”
周皓卿听言怒目圆瞪,一张黢黑的脸被气得赤红。
半晌,才讥笑道:“草莽就是草莽,不过一群目光短浅,两面三刀的蛇鼠之辈!”
郭杰却懒得理会,令人将跪地的陈觅拖到天子跟前,俯首道:“禀陛下,方才承安门的异响便是他弄出来的。”
又瞥了眼周皓卿,嘻嘻续道:“今晨,陈大人做最后的部署时,臣特意给他留了只未受潮的大炮用以炸门,否则门没炸开,臣也进不来不是。”
这话的意思,也是希望黎靖北莫跟他计较。毕竟皇宫主门被炸,也不是每任帝王都能经历的,就算是改朝换代,承安门也不曾遭受过如此激烈的损毁。
熹光下,天子只是点了点头,流畅的轮廓隐在忽明忽暗的烛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郭杰心里有些没底,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放心,未受潮的那只炮,臣已经令人收起来了。”
至此,黎靖北终于道了句,“做得不错。”
郭杰舒了一口气,微微抬眸,“那家兄入功臣墓那事儿……”
黎靖北颔首,“昔日信上所诺,朕必不辜负。”
信?
唐璎微顿,忽而灵光一闪。
是了,信!
举荐周惠成为石安军的总兵后,她欲去京郊的演武场探望,临行前却为郭杰的野性难驯而感到头疼。黎靖北得知后,托她捎了封密信给郭杰,郭杰阅览完信后立即跪地,起誓对周惠和朝廷的安排表示臣服。
而今想来,那信的大致内容应是——
“你若真心归顺朝廷,令兄遗骸允入功臣墓,忠魂永驻。”
郭杰的兄长郭生曾于青州府日照县的县衙供职,既是忠臣,亦为良官,一生清直,爱民如子,终为疫药所牺牲。
就算郭杰漠视钱权,却不得不在乎郭生的官名——
他虽落草为寇,哥哥至死却都是官身,流芳百世,享誉青州。
他可以落得一身泥,哥哥却不行。
哥哥一辈子都是朝廷的贤官,咸南的良民,他以自己的家国为傲,为自己的信仰而死,尸骨若有入忠臣墓的机会,他得替他抓住。
天子的条件,郭杰无法拒绝。
随着承安门的沦陷,皇城东、西、南、北四道防线全面失守,周皓卿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大势已去,他却安静得出奇,一双犀利的鹰眸死死地盯着郭杰,如毒蛇露出獠牙,似要在他身上撕出一个洞来。
“你会后悔的。”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薛四,你可别死啊………
郭杰的到来,堵死了周皓卿最后的退路。
林建、陈觅接连被捕,如今他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已然无计可施,不由面露怫然,看向黎靖北的目光也逐渐染上了怒意。
那个无论何时都一脸云淡风轻的广安帝,怕是一早就料到了今日的逼宫之举,才会提前在四大宫门逐一设防,只等承安门事起,便将他的同僚们一举拿下。
至于神机营事变,陈觅堂堂五品官,他道郭杰这一介草莽为何敢去公然挑衅,无端污人夺其所爱,如今想来,想必也是受天子指使
好个郭杰,竟将他耍得团团转!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周皓卿将目光迅速扫向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眸光逐渐变得森寒。
犹记天子从青州府回来不久,唐璎便为那群盗匪请奏招安,然而,此谏一出,便立刻遭到皇帝驳回。不仅如此,那位九五至尊还语带嫌恶地将那群人怒斥了一番,言其居心不净,顽皮赖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之嫌。
如今想来,天子夫妇昔日在朝堂上你来我往的那番争论恐怕也是针对他的障眼法。郭杰那行人,恐怕一早便被朝廷招安,成了黎靖北最后的一桩暗棋。
随后,他以冯高氏之怨将天子诱往兴中,趁机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误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毫发无遗,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天子的网中之鱼。
这一切,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皓卿想不明白,却也不愿再深想。
眼下大势已去,他早已无暇他顾,怀中载满了滔天的恨意。
黎明将近,天色却依旧是暗淡的,掩护了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忽然,一阵利风袭来,一柄短刀猛然刺向丹陛上的天子,护卫们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闪身躲过。只一瞬的功夫,那刀身又急速转了个弯,直直扎向天子近旁的郭杰。
随着“扑哧”一声闷响,刀尖没入皮肉,一道刺目的银光穿透胸腔,自后背弹出。
紧接着,丹陛下方传来一声惨烈的吼叫——
“薛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似有一人轰然倒地。
黎靖北率先反应过来,见唐璎无恙,胸口巨石顿松,随后沉声吩咐张己,“去传太医!”
而唐
璎那头,直到几息后才勉强看清,那中刀之人并非郭杰,而是一名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她认识,是郭杰他们盗匪帮里“读书”最多的人。
昔日在青州府,盗匪们的良田被官府征走,郭杰气不过,一怒之下索性将秦知州掳了,绑在日照县的城楼上喊官府的人谈判。
这事儿原该知府管,可朱又华那个老油子又怎肯为了一个知州搭上自己的性命。
为免盗匪们祸乱百姓,她去了。
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许是官儿当久了,她说起话来竟也变得文邹邹的。
她说了许多提议,郭杰听不懂,便令他们盗匪帮德高望重的军师——某个“书生”来替她译,结果三言两语就叫她诈出来那“书生”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而她正是抓住了他怕漏底儿的心态才将那群盗匪耍得团团转。
若非易显派去的那个黄毛捣乱,她迟早能将郭杰也忽悠过去。
至于那假书生的名字,正是薛四。
晨风将火把吹灭,唯余几粒细碎的火星飘荡在暗空中,四处游散着,悠悠荡荡,如孤魂一般。
“抱歉……”
薛四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伤处剧烈的疼痛已然令他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他仍然竭尽全力仰着脖颈,拉住了身侧的男子。
“老大,其实俺……”他哽了哽,眼眶忽而变得红肿,嘴唇翕动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背上的痛感还在加剧,扯得他五脏六腑生疼,这撕心裂肺般的痛,似要将他拉向无间地狱。
此时此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驰而过——
若是此时不说,往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薛四不再犹豫,扯着郭杰的袖子哑声道:“老大,俺家祖上三代务农,俺其实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更不是什么秀才”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感觉胸口松快了,连带身上的痛感也跟着减轻了不少
“时疫、蝗灾、饥荒、蛊祸,俺们青州百姓太苦了……俺爹当时也是没办法,才想着将俺换到东村的猎户家里去,与他们家的小娃娃易子而食。计划是好的,可没想到俺……中途…逃了出去……是俺娘放俺跑的。俺逃出去后没多久,俺就听说俺的爹娘……都饿死了……”
他为谋生,贪心了一辈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对老大、兄弟们隐瞒。
毕竟他们,也是家人。
往日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暖光中,他好像又见到娘了。
“俺娘小时候对俺可好了!可那日,俺就那样跑掉了,也没让她吃上半块儿肉,俺真该死啊!”
说到激动处,薛四竟连声咳嗽起来,不断有血泡从他破碎的喉管中溢出,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身子也越来越冷。
也罢,生恩还完,该偿死债了。
他很快就要见到他娘了。
“你别说了……”
郭杰低垂着头,神情隐在早雾的细光里,教人瞧不真切。
薛四却是不听,见他双目赤红,眸中似有水光溢出,急切道:“老大!俺俺当年混入匪帮,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老大心善,收留了俺,俺却辜负……”
“这我当然知道!”
郭杰粗暴地打断他,两只大掌死命按在他血流不止的胸口处,语调暴烈中带着颤抖——
“你个呆货!哪儿有人将司马相如和司马迁说成一对儿的!他俩不仅都是男的,司马迁死的时候,人司马相如还没出生呢!!”
薛四巨震,“老大你……”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昔日的兄弟们,“你们都……”
其中一人哽了哽,悲悯道:“薛傻子,司马相如的夫人……是卓文君啊。”
另一人接着道:“还有香山居士的那首诗,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不是‘争馒头’,这都能记错,薛四你啊,大概是真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跟着点头附和。
薛四闻言眼眶一热,眸中泪水奔泄而出。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样也好,似我这般躲在寨子里混吃混喝的骗子,死了便死了兄弟们便不要觉得惋惋惜了”
匪帮不养闲人,这是老大立帮之初所定下的规矩。匪帮又缺文化人,他当年便是凭着所谓“秀才”的身份才在寨子里有了立足之地。
原来,兄弟们都知道。
在那个粮资匮乏的年代,他们得知真相后不仅没赶他走,反还愿意纵着他胡说八道,留他一口饭。
此恩,他薛四,永生难报!
意识混沌间,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
“薛四,你可别死啊……”
老大似乎也跟着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很小,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离他越来越远。
随着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被排空,他忽觉五感尽失,身体也越来越轻。
他好像……再也无法作出回应了。
霎时,一轮赤亮的金乌缓缓升起,融融金辉沿着宫殿的琉璃瓦倾洒而下,落在众人的衣衫上,和煦而柔软。
他终究没能捱过寂静的长夜,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赤光下,郭杰俯身趴在薛四冰冷的躯体上,肩背抖动不止。周皓卿突然走到他身后,眉宇微垂,嘴角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度。
他沉默地盯着眼前这位破了他最后一道防线的男人,鹰眸中涌动着疯狂。
“我说过了,你会后悔的。”
此言一出,郭杰拔刀暴起,刀尖直指周皓卿,却很快被他反手制住,三两下夺过刀柄,将开刃的那一侧反抵到了郭杰的颈侧。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横掼而来,三两下将周皓卿连人带刀掀翻在地。
盛光下,天子牵着朱袍女官的手缓缓踱到他跟前,玉容出众,气质华然,神情间却满是不屑。
“多年过去,武功还是没点儿长进,废物一个。”
他凝视着卧倒在地的乱臣贼子,狐眸微凝,满眼都是嘲讽。
“如此德不配位,当初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朕就不该让你来坐。”
周皓卿大怒,“你……”
他平生最恨别人拿他的武学造诣说事儿,那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然而,天子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只一个劲儿地逮着他痛处戳。
“说什么‘你会后悔’,大话罢了。你方才之所以刺向郭杰,仅仅只是因为知道在朕这儿讨不着好,才退而求其次罢了!若非薛四主动撞上那刀口,你怕是连只蚂蚁都砍不死罢。”
周皓卿听到这儿简直忍无可忍,偏偏又无从反驳,毕竟天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震怒之下,不由牙关紧咬,就连握着绣春刀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黎靖北却不管这许多——
“你的仇人是朕,你既清楚郭杰所行皆为朕授意,你去寻他的仇做什么?除非……”
他眯眸笑了笑,狡黠而森寒,“你是觉着刺杀天子无望,想强行挽尊?”
此言一出,周皓卿却似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就势往地上一坐,似乎不打算挣扎了。
太过骄矜的人,看似刚强,实则脆如薄纸,然而过于天堑的距离,往往会让奋斗者丧失了向上的信心。
这便是黎靖北的目的。
很快,孙少衡和裴序便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为其戴上锁铐,等候天子发落。
饶是如此,那逆贼依旧不忘反唇相讥,“陛下不也是梁人所生么?”
周皓卿被人强硬地按在地上,眸光向上,见君王利落地收起长枪,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眸中浮起嘲讽的笑。
“差点儿忘了,陛下、我、我大哥周诚、乃至我那幼妹周惠皆承自梁人的血脉,然而有些事儿……”他摇了摇头,复又看向自己的手,“还真是不公平呢”
言讫,他转向黎珀,犀利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郡王殿下,你可知我今日所为,是为了谁?”
这话原本存了挑拨之意,黎珀却不以为意,甚至连个眼神儿
都没往他那边看,只随意地掏了掏耳朵。
“你自己呗,还能有谁?”
周皓卿的话他不是听不懂,可他对皇位无甚兴趣。
他的自由是母妃自毁名声替他挣来的,谁也夺不走。
一旁的唐璎低垂着头,兀自盘算着眼前这番乱局。电光火石间,忽而眸光一闪,猛然想起齐夫人之前的话,抬头问周皓卿——
“齐大人七七那日,齐府门口的那壶杏花酿可是老师摆的?以及……”
她舔了舔唇,凝眉续道:“你的老师究竟是谁?”
依照齐夫人所述,每月月中,齐向安与周皓卿、傅君三人皆会在议事堂举行密谈。而簪花宴,也就是七月廿前后,齐葛氏曾目睹过那位被他丈夫称作“老师”的人去过齐府。
根据之前的推测,“老师”此人或于齐向安有大恩,却不一定见过周皓卿和傅君二人。更何况据她所查,除私塾的启蒙老师外,周皓卿从未拜入过任何人门下,就连武学的夫子,也是几月一换,明面儿上的老师自是没有的。
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她以“有人去齐府祭奠”为饵诈了周皓卿一番,从周皓卿当时的神情来看,无论是利是害,他与那送酒之人关系匪浅。
唐璎在赌,她赌周皓卿认得那位“老师”。
果然,听到“老师”二字,周皓卿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精彩。
熹光中,男子的瞳孔略显狰狞,却又透着某种汹涌的狠意,隐在晨光之下,自成一翳。
“是,齐大人七七那日,老师的确去齐府送过酒,至于我的老师是谁……”
周皓卿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告诉你又如何,能给我一个留全尸的机会么?”
他忽然大笑几声,复又仰面看向一旁的君王,沉寒的鹰眸中蓄满了贪婪,“当然,圣上若能许我宰辅之位,某尚可考虑一二。”
说罢也不等黎靖北回答,身子就势往前一倾,将他的脖子压到了那把竖插在薛四肋间的绣春刀上,上下滑动片刻,任由锋利的刀刃刺破自己的喉管,染上自己的鲜血。
“你——”
“逆贼!”
孙少衡和裴序阻止不及,如注的鲜血从男人的喉间喷涌而出,流到南阳宫外殿的丹陛上,一路蜿蜒向下,将光洁的汉白玉阶刷得殷红。
周皓卿无力地瘫倒在地,不顾喉间飞溅的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握住了刺破自己喉管的绣春刀,眸中闪过不舍。
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这是他官途的至高点,却也是他人生的终点。
真可惜,他原以为自己今夜过后还能走得更远,如今看来,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匕首、鸩酒、白绫,古来君王对罪臣的制裁不过这老三样儿,与其引颈受戮,不若让这把伴了他数十年的老友结束自己的生命。
孙少衡,裴序,甚至那个郭杰!曾几何时,他们哪个不是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蝼蚁,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他?!
他是天生要当宰辅的人,绝不容许自己死在那些庸吏手里!!
松枝摆动,送走了冬日里最后一缕烈风。狂风袭卷过后,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将变得僵冷。
短短几息后,那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然而,这一切却并未结束。
金乌初升时,张己跑了过来,他步履矫捷,头上却挂满了汗,两条疾走的腿被晨光拉得斜长。
张己素来镇定,唐璎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的一面,不由心里一咯噔。
她尚未来得及问清来意,却听他道——
“陛下!冯夫人……殁了!”
唐璎大震,眼眶变得瞬间通红,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抓着他的袖袍反复确认:“你说谁?冯……冯高氏?”
张己看了君王一眼,默然挪开衣袖,抱拳跪地道——
“回大人,正是。”
黎靖北对此亦感意外,眸光变凛,强忍着怒火镇定道:“凶犯可找到?”
听言,张己瞳孔微颤,嘴唇不断翕动着,似是在犹豫着如何开口。
黎靖北见不得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眸色陡然间变得更加凌厉。
“磨蹭什么?!说!”
张己闻言“咚”一声跪进了雪地里,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
“禀陛下,凶犯已被臣等羁押,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闭眼如实道:“内阁首辅钟大人。”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此祸不除,后患无穷……
寅时二刻,钟谧起了身,正被小厮伺候着洗漱,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紧促的敲门声。
“大人……有您的信……”
是家仆李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迟疑。
李伯在钟府效忠二十余年,为人稳重,举事张弛有度,他鲜少听到李伯这般凝重的声音,不由心下一沉。
“出去说。”
钟谧看了眼睡得正沉的妻,眼眸微阖,轻轻掩上门,随李伯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他却并未入内,只沉默地望了眼地上的积雪,淡淡道:“信给我罢。”
李伯应声呈上,一抬头,却见大人常服下仅穿了件棉质中衣,瞧着甚是单薄。
此刻廊檐外还飘着雪,夜风煞是寒凉,他方欲喊人过来烧炭,却见大人已然在寒风中读完了信,神色瞧着有些反常。
“李伯,去取身儿氅衣,再备辆马车,稍后随我入宫!”
说罢,又强调了一声,“要快!!”
李伯一愣,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着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下了。
一路上,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方才瞥见信函内侧的署名时他便有些不安,那人早已隐退,为何还会给大人写信?
如今再观大人的神情,应当是真出了事儿……
他琢磨不透,然而这些事儿也不是他这奴仆该想的,再是心忧,也只能摇摇头,听令办事儿去了。
另一头,钟谧则心急如焚。寒夜中,朔风急急拍打而来,他却不觉寒冷,背后反有汗水滴落,浸湿了长衫。
紧握的右拳下,信纸的一角早已被捏皱。
李伯走后,他在门槛处伫立片刻,仍是迈进了书房,随后燃起火折,将信封置于火焰顶端。
纸张触及焰火的瞬间,他神色微顿,只一瞬,忽而改了主意,随手将火折往窗外一扔,取来一只玉匣,将信纸放入,随后拧紧锁扣,在李伯到来之前藏进了书房里侧的斗柜里。
二月末,冬日已经走到了尾声,寒意却依旧侵骨。
官道上积雪厚重,湿滑难行,若欲外出,乘轿、徒步皆不可取,唯余马车可走。
钟谧乃内阁首辅,因先前辅佐太子有功,又位列四儒之一,向来以帝师自居。广安帝登基后,他便将府邸迁去了皇城内,随后又新修了一所宅院。新的居所环境清幽,出行便捷,往来皆贵,离宫门也近,乘车不出一刻钟
便到了。
寅时四刻,宵禁仍未解除,皇城内也不例外。
夜色昏黑,街道上渺无人烟,万籁俱寂,乍看并无可疑之处,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钟谧下了马车,几乎立刻就察觉出皇宫的异样——
承安门被人用铳炮类的物什破开了一个大洞,厚重的铁锈陷进地里,尘雾纷飞中,透着荒诞的残破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废墟残骸旁,值守的羽林卫早已不见踪影。
皇宫远离府宅民舍,爆破声或不可达,可宫内值守的侍卫呢?
自金吾卫内部出了细作,圣上将上十二卫的亲兵全都换成了三大营的人。宫防一事,由三千营,五军营,以及神机营的人共同负责。今夜本该是五军营的卫兵当差,承安门闹出炸门那般大的动静,他们人呢?莫非都聋了?
眼下形势太过诡异,钟谧的神色也愈发焦急,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几声乱响,窸窸窣窣的,听得人牙疼不已。
行走间,不妨脚下一个趔趄,即将跌倒时,一双熟悉的手将他托了起来。
望着寒夜下的男人,钟谧简直难以置信,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你……你怎会在此处?”
宫灯下的面孔有些模糊,钟谧却不觉陌生。来人并非别人,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吏部尚书林岁。
暗夜里,林岁微垂着头,眼皮半耷,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凝重,嗓音听起来十分干哑。
“寅时,学生接到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他舔了舔唇,容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匆匆赶了过来。”
他的神情带着遮掩,语焉不详,钟谧望着他,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睛。
“哦?什么样儿的密信?”
此言一出,林岁顿了顿,再启唇时,声音罕见的有些哽咽。
“陛下有难,还有舍弟他……他要……”
说起林建,他突然眸露慌色,声音也越来越低,看向钟谧的眼神带上了祈求——
“他要谋反!”
钟谧闻言猛地一震,“你说什……”
他忽觉浑身发冷,然而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帝,也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后拍了拍林岁的肩膀。
“但你还是来了,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人。”
望着眼前这位年过不惑的学生,钟谧眼中浮起了欣慰与骄傲。
按《咸南律》,犯夜禁是要受笞的,而林岁却先是在得知君主有难的情况下孤身犯险,只身勇闯宫禁,后又将弟弟的异心悉数告知。如此大义灭亲之举,其忠心不言而喻。
钟谧为师端肃,教导学生常以鞭笞为主,鲜少称赞人。然而,这难得的赞美林岁却无心回味,前方的道路上充满了未知,他早已无暇他顾。
望着茫茫暗夜,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脑袋嗡嗡的,似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局势。
宫灯下,恩师慈和地望着他,嘴角带笑,眸中蓄满了温情与鼓励。
他清楚恩师要的是什么,且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了退路,于是……
“学生年少时,家中十分寒苦,承蒙恩师提携才有幸入读国子监,而后考取功名,一路青云……”
雪地里,他屈膝缓缓跪下,双手交叉在头顶,垂眸道:“微时之恩,学生没齿难忘!老师的心在何处,学生便愿为谁肝脑涂地!”
林岁为人稳健,刻板守旧,官居高位后,还隐隐生出了几分傲气。他此刻这般低眉垂首的模样,钟谧也是头一回见。
“地上凉,快起来罢!”
他心中感动,佝偻着身子将自己的学生扶起,顿了顿,又皱着眉补充道:“此言不妥,往后不许再说为谁肝脑涂地的话了。切记,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你只能为天子肝脑涂地!”
林岁知道老师是为自己好,遂也顺从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随后,二人越过残破的废墟,迎着冷风穿梭在漆黑的甬道内,一左一右,寂静无声。
走着走着,林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旁的钟谧。
“老师呢?您今夜为何会入宫?”
钟谧闻言脚步一顿,神情微动,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偶然间接到急报,有人……”他舔了舔唇角,“要逼宫。”
林岁颔首,却并未继续追问,钟谧便也没再细说,两人相伴走在宫道上,默契地不发一言。
半晌,钟谧突然道:“稍后随我去见陛下吧。”
林岁点点头,很快应了声“是。”
然而,两人还没走几步,林岁便停了下来。他擦了擦眼睛,指着不远处的一级汉白玉阶颤声道:“老师……那儿……那儿似乎躺了个人!”
他的声音惊疑不定,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也无怪乎他这般恐慌,只眼下的景象着实诡异。
惶惶夜色下,一名浑身是血的老媪蜷躺在台阶上,气息微弱,形状可怖,不断有鲜血从她细弱的喉管中涌出,染红了她的棉衫。乍一看,煞是骇人。
“下官过去看看。”
林岁壮着胆子走近,老媪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只须臾,他便惊呼出声——
“这是冯高氏!”
钟谧闻言大震,三两步走上前,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细看,林岁便又在附近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
“老师您看!”
钟谧闻声望去,只一瞬,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那死去的男人似乎上了年纪,须发泛白,皮肤黑皱,身材却十分健硕,双目圆睁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不仅如此,那人身侧还躺着几名深衣男子,看模样,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这人是……孔玄。”
见学生面露疑惑,钟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孔玄便是当年那位莫指挥使的亲信,亦是杀害冯司正的凶手。”
林岁或许不认得此人,可他钟谧再熟悉不过。
昔年,冯龄的死闹得满朝风雨,凶犯孔玄的大名更是人尽皆知。他乃三朝元老,年少时在三司历练,曾跟随各部堂官们审理过此人,是以对这张脸印象深刻。
冯龄死后,孔玄自缢于家中,尸体是刑部的人收走的,至于事实如何,他也不得而知,然冯高氏敲登闻鼓的举动无疑证实了一点——孔玄没死。
可没死的孔玄没理由会突然死承安门附近,除非……
钟谧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将目光调向不远处的老媪,问林岁:“你可知陛下今夜为何突然召她进宫?”
林岁想了想,垂眸如实道:“学生不知。”
钟谧不再多言,垂眸扫了眼“孔玄”身侧的几名深衣男子,眸光再次暗淡下来。
“这些人虽非天子亲卫,却也是羽林卫一手培养起来的能人,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可现如今,他们却被利刃穿喉而亡,无一幸存……”
此言一出,林岁似也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僵,“您是说”
钟谧颔首。
眼下的形式很明显——
天子将孔玄和冯高氏半夜召进宫显然是存了灭口的打算——孔玄活着的秘密若是被人坐实,昔日太祖皇帝包庇凶犯的丑闻将再次被起底,皇室信誉岌岌可危。
然而灭口的过程中,冯高氏和孔玄不知何故竟逃了出来,一路跑到了承安门附近,而那些深衣男子便是被天子派来围剿二人的……至于他们为何会被杀,那便只有天子知道了……
今夜的气氛委实诡异,若非为了掩人耳目,偌大的承安门也不会无人值守,就连禁军都被撤得不剩几个了。
宫内的甬道如此安静,显然是为了某场“暗事”做准备。
想清前因后果,林岁一顿,忽觉喉咙有些发痒。
“那冯高氏乃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是谓忠臣遗孀,若是让她这般浑身是血地走出宫去,恐遭人非议啊……”
宫阶上的老妇早已奄奄一息,若是置之不理,她必死无疑,可若施以援手,便是对皇室的背叛。
望着虚弱的老媪,林岁终究有些不忍,微微别开眼,轻声催促钟谧,“老师,我们还是走吧。”
说罢便兀自朝南阳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然而…
…
“等等——”
还没走几步,钟谧便叫住了他,苍老嗓音在寒夜里沉凉无比,如瘆人的魑魅。
“此祸不除,后患无穷!”
林岁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猛地一回头,不妨撞进师长阴鸷的瞳孔中,惊骇之下,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
“老师三思啊!”
钟谧却是不听,三两步追上前来,眸光凌厉,充满了压迫感,一如从前那个严师。
“林尚书,你起来。”
他叫了他的官称,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情淡漠,声音却冷静得出奇。
“女官一事,你且由着陛下去吧……”
林岁微顿,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钟谧却摇着头打断他,“令弟谋反一事,我会想办法为你和林府开脱,你的官儿也不必辞,但我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儿。”
林岁一愣,“什……什么事儿?”
“往后万不可忤逆陛下。”
钟谧望着他,眸中蓄满了柔意,“你……做得到么?”
似乎明白了老师的决心,一滴眼泪自林岁的眼角流出,须臾,竟连声音都变得哽咽,“老师我……”
“——快走!不要回头!”
不待他说完,钟谧便一把将他推去了承安门外的方向。
目送学生走远后,钟谧再次折返到宫阶前,抬手搭上了老媪细瘦的脖颈。手下的肌肤褶皱而冰凉,刺得他掌心微微有些疼。
他默念了一声“对不住”,随后加大了抓力。
指尖力道收紧的同时,老媪喉中发出“喀喀”几声异响。只须臾,她眸中的微光逐渐涣散,随后彻底消失。
钟谧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却又很快回过神来,黑沉的瞳孔中闪过几分狠戾。
“对陛下有威胁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章寒英,你真是好算……
“——是你杀了冯高氏?”
晨光下,君王刀削般的面容在凛风中显得格外凌厉,眸中隐有妖光闪动,就连眼尾那颗动人心魄的红痣都透着咄咄逼人的势头。
天子安然无恙,钟谧暗自松了口气。他不敢直视天颜,膝盖一弯便跪了下来。
“回陛下,正是。”
君王不再看他,目光在冯高氏的尸体上微一停顿,随后又从黎珀、郭杰、周长金、孙少衡、裴序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张己身上。
“你为何说人是钟卿杀的?”
张己显得有些迟疑,他觑了钟谧一眼,正色道:“是……阁老自己说的。”
钟谧低垂着脑袋,闻言并未否认。
一刻钟前,周皓卿逼宫失利,持绣春刀自刎于南阳宫,随后张己便带来了冯高氏的死讯,并禀明君王,其为内阁首辅钟谧所害。
黎靖北听后大为光火,立刻携了唐璎赶往承安门,末了果真于殿前的宫阶上见到了死去的冯高氏。
而冯高氏的尸体旁,似还躺着一名布衣男子,看模样,似乎死了也有一阵儿了。
不远处,十数名深衣男子的尸体跃然眼前,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派去护送冯高氏和孔青出宫的卫兵。
唐璎蹲下身,轻轻为冯高氏阖上眼,随后又将目光调向跪在地上的老人,眸中满是愤懑与不解。
钟谧……他为何会……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杀害冯高氏的人会是钟谧,他明明对天子那般忠诚,又怎会……
事实或许并非眼前所见这般简单,今夜的局,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背后操纵。
唐璎咬了咬牙,默默攥紧了拳。
敌人在暗处,为防打草惊蛇,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一旁的孔青,而是将目光聚集在冯高氏身上,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男人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无形的鼓励,驱散了寒夜的凉,暖和了她心间渐渐浮起的冷意。
唐璎明白,事到如今,黎靖北必然比她更不好受,遂微微转身,将自己的葱指覆了上去,随后起身,借着衣袖的遮挡,暗自与他十指交握。
残血染红了宫墙,雾蒙蒙的灯辉下,承安门的大殿前堆满了断木瓦砾,宫阶不远处横陈着十数具尸体,乍看煞是诡异。
黎靖北扫了眼满地的死尸,眸中划过了然,却并未当众责难,而是垂眸看向钟谧。
“你说冯高氏为你所害……”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向钟谧那双堆满老茧的手,沉声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的?”
钟谧似是早有准备,低眸对答如流,“回陛下,用手掐死的。”
黎靖北又问:“冯高氏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她?”
钟谧微愣,为君王的明知故问。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抬起头,对乌纱帽上方的男人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
“夜太黑,臣未能瞧清对方的模样,误以为是刺客,意图对陛下不利,便抢先一步将人杀了。”
此言荒诞至极,黎靖北对此不置可否。就在此时,一道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敢问钟大人,您今夜为何进宫?”
女子的声音十分耳熟,钟谧微微侧过头,见是唐璎,瞬间转变了态度,眸中划过一丝轻视,低头并不答话。
黎靖北却道:“钟谧,你知法犯法,如今已是阶下囚,按理应该即刻送去三司接受审讯。章御史身为都察院副都御史,自是有参奏你的权力。”
君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调漠然,“怎么,她的话你没听见?”
钟谧虽心有不甘,但天子都发了话,他只能如实回道——
“寅时二刻,臣接到一封密信。据信中所述,陛下恐于今夜有难,臣不敢耽误,叫上车夫便匆匆赶了过来。”
这倒令唐璎有些费解——
这位老臣半夜独闯宫禁,且未带卫兵,是想以一己之躯救君王于水火?
还有,那封所谓的“密信”,倘若钟谧所说为真,那么似他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又有谁能叫得动呢?
思索片刻,唐璎眸光微闪,忽然讽笑道:“首辅大人的说辞未免过于牵强,您说您是得了信赶来的,那么信呢?信在何处?”
此言一出,钟谧大怒。
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质疑他的出身,他的才华,甚至他的品行,却绝不能质疑他对君主的忠心!
“信在钟府,陛下若是想看我自会令人去取!用不着章大人在这儿挑拨离间!”
钟谧是偏板正的长相,发怒时浓眉紧拧,面色黑沉,瞧着颇有些骇人。
唐璎却不为所动,滴溜着鹿眸继续挑衅道:“即使有,大人又该如何保证那信不是您自己伪造的?”
“信口雌黄!”
钟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而看向头顶上方的君主。
“陛下明鉴!臣确是收到密信后才入宫的 ,不仅臣,就连臣的学生也”
说到此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了唐璎一眼,又突然顿住了。
“学生?”
唐璎似乎抓住了什么,忽而莞尔一笑,看似柔和,却隐藏刀锋。
说起钟谧的学生,她便想到了去年簪花宴的座次。
按照以往的惯例,学生都是藏在老师身后入座的,彼时的她还在书院进学,席位自然排在陆讳后侧。
至于钟谧身后坐着的学生……似乎……有两个?
巧了,那两人她都认识,还都不怎么瞧得上她。
从过往的思绪中回来,唐璎微微垂首,再次笑看向钟谧,“若说收到信的是两个人,那么与大人一同进宫的,至少还有一人。”
钟谧闻言脸色骤暗,却也不多做辩解,只一个劲儿地朝天子磕头。
“臣知罪!求陛下责罚!!”
黎靖北怒极,双臂交叉而立,眸中聚满了风暴,并未阻止他磕头的动作。
“钟谧,你真令朕失望!”
君王背过身,侧容冷峻,赤红的血痣隐在暗夜里,狐眸中似有隐伤浮现,令人无端感到悲切。
“钟阁老啊,纵然朕师承刘太傅,可你却是伴朕时日最长的那个,你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朕对你的崇敬之心,也从来都不比对他的少……”
钟谧闻言猛地抬头,瞳孔晶亮,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忍了忍,才掩面哽咽道:“陛下……”
然而,还未等他开始感慨,黎靖北突然话锋一转,厉声打断了他——
“可朕恨呐!朕恨你自以为是的愚忠!恨你自诩赤诚,却只瞧得见天子明面儿上的杀伐果决,以致忽略了朕骨子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想要的又是什么!”
钟谧闻言一怔,眸中晶光顷刻熄灭,望着诸臣们神色各异的面庞,他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
难道……他错了?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君王却并未回应他,晨风中,一双深邃的狐眸煞是犀利,目光越过宫墙和皇城,仿佛在远眺建安城的市井街道,田间屋舍,人间烟火。
那里,住着供养着他的子民们,藏着他竭尽一生也要去守护的东西。
广安广安,便是取自杜子美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所谓忠君爱国,忠的是君主,爱的是天下。
可惜,这位追随了他十数年的老臣不懂。
黎靖北望着深红的宫墙,胸中陡然升起一阵怅然。
“潜邸时,你不顾朕的意愿,联合朕的幕僚,几番上书东宫力求废除太子妃,靖王恭王趁虚而入,令朕无端陷入内忧外患之中……而今冯高氏心结已了,莫同冤屈将洗,你又在关键时刻毁朕心血……”
他望向地上的老臣,眼见他双膝开始颤抖,肩背开始垮塌,却依旧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宫墙之下,君王的质问声响彻云霄——
“汝之所为,究竟是忠,还是奸?!”
钟谧闻言呼吸猛窒,震惊之下,就连唇舌都开始颤抖。
然而,真正令他在意的却并非君王口中的那些寒心话,而是……
“敢问陛下,莫同冤屈将洗是何意?”
钟谧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莫非皇帝今夜将冯高氏和孔玄召进宫,不是为了灭口?
若是如此,值守的羽林卫又去了何处?逼宫的林建呢?今夜莫非还有别的变数?
一连串的疑问闪过脑海,钟谧一时厘不清,只能焦急地望向黎靖北。
可君王却似乎还有别的考虑,并不打算在此回答他。
“钟大人,你自朕潜邸起便跟随着朕。朕登基以后,你一路踏入内阁,获封首辅,隐为尚书令。多年来,你尽心辅佐,殚精竭虑,一秉虔诚,朕从未怀疑过你的用心,然而…”
说到此处,他俊俏的面容陡然变得凌厉——
“大权独揽时,你得鱼忘筌,一心只想着如何钻营,如何对朕、对朝中不同的声音施以掣肘,至于家国社稷,于你而言不过弄权的筹码!”
“朕与你,早已不是一路人。”
这些话对一位自诩忠心的老臣来说无异于被一把锐器反复捅刺着胸口,刀刀见血。
钟谧心如死灰,然而自己抉的主,就算是死也要护着。眼下早朝将至,冯高氏遇害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
他不再多想,当即以头抢地,将错就错道:“臣误杀忠臣遗孀,有碍社稷,悔不当初,请陛下责罚!”
然而,如此真情的自白却并未换来君王的笑颜。
黎靖北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吩咐旁侧的孙少衡,“押去大理寺牢房。”
顷刻,又附耳小声道:“莫用刑。”
“是。”孙少衡领命而去。
钟谧被锦衣卫带走时,承安门的残壁恰巧被人撞开。
厚重的声响过后,一个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跃然眼前。
男子眸光寒凉,神情凛冽,独身跨坐在骏马上,面容隐在将明未明的雪色里,教人看不真切。
他的背后,列满了一排排身披铁甲的吏目。
宫门打开的瞬间,马背上的男子微微一滞,猎鹰似的寒眸越过君王,直勾勾地扫向雪地上的赤衣女子,面色沉凝,合欢的凉意透彻心扉。
“章寒英,你真是好算计。”
他的声音饱含愤怒,凛冽的大雪也盖不住他周身的寒意,冰锐的眼眸似要将人刺穿。
黎靖北俊眉微拧,不解地望向身侧的女子。
唐璎轻轻摸了摸鼻子,瞧着似乎有些心虚。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鹿眸微转,随即朗笑着朝马背上的男子伸手作揖。
“见过姚副宪。”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姚大人,我们两清了……
宫殿前的玉阶上,天子一身金绣五爪龙袍垂首而立。见了他,门外的吏目们皆露惊讶。
此时离上朝尚不足一个时辰,皇帝理应在南阳宫被人伺候着洗漱,之后再前往太和殿主持朝政。而原该待在寝宫的天子,何故会出现在承安门附近?
今夜的变数,恐怕并不简单。
气氛一下变得沉肃,吏目们犹自不安着,其中一人率先下马,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屈膝跪下。
“臣邱如松,参见陛下!”
他这一动作,其余吏目纷纷反应过来,而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去。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行礼声过后,那邱如松似是怕天子不记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臣邱如松,乃五城兵马司指挥。”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也就是那群吏目的长官,至于他为何会带人夜闯宫禁
黎靖北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瞟了一眼,颔首淡淡道:“免礼罢,朕认得你。”
言讫,又垂眸示意宫墙外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你们也都起来。”
朝中重臣甚多,邱如松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小小的指挥竟会被天子记得,不由喜上眉梢,朗声吩咐身后的吏目——
“陛下发话了,尔等还不速速起来!”
“是!”
吏目们兀自惶恐着,黎靖北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他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漆黑的甲胄,落到队列后方那个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身上,狐眸微凛,声线陡然变得沉寒——
“天色尚未拂晓,副宪此时携兵进宫,所图为何?”
夜闯宫禁已是重罪,更何况,右都御史手上并无兵权。
五城兵马司负责缉捕、疏渠、防火、以及维护都城治安等职务,至于皇宫内的安防,则由上十二卫负责。不论是所谓“防火”还是“宫内安防”,俱不在都察院的管辖范围之内。然而这群人当中,谁的官阶最大一目了然。
很显然,今日压着邱如松出兵的人只会是姚半雪,而他今日若是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必然是要掉脑袋的。
面对君王的质问,副宪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眉梢眼角微微有些疲态。
他不紧不慢地从唐璎身上收回目光,郑重地向君王行了个揖礼,垂眸道 :“回陛下,都察院今夜接到急报,言南阳宫走水,需要支援。臣心忧陛下安危,遂带了邱指挥前来扑救。”
他说完,黎靖北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邱如松,却见对方面色如常,对姚半雪的这番说辞似乎并无异议。
诚然宫内的安防本应由上十二卫负责,然而由于锦衣卫、龙骧卫、以及金吾卫内部接二连三出现变故,故上十二卫早在天子离京前便被调离了宫中。今夜值守的,仅有神机营一营的兵,若遇走水,他们兵微将寡,火起时恐扑救不及,是以姚半雪让邱如松带兵来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走水?”
君王狐眸微眯,眸中似有精光乍现,“副宪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姚半雪依旧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都察院内部。”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璎一眼,语带讥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心忧陛下安危,此举实属无奈。”
黎靖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女子目光微闪,一脸心虚的模样,瞬间了悟,眼尾浮起一抹笑。
“原来如此,副宪有心了。”
姚半雪并未多言,只折袖作揖,随后下马走到唐璎身侧,以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章大人好本事,竟将本官耍得团团转。”
唐璎敛眸,只作不解,“下官愚钝,不知大人在说些什么。”
姚半雪冷哼一声,随后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章寒英。”
依旧是沉冷的声线,却无端透着疏离。
“几月不见,你变化挺大。”
何止是变化大,眼前的女子简直快叫他认不出来了。
犹记宫变前夕,她满身泥泞地跑去他的值房,泣诉着她阿姊以往的罪行,以及自己内心的挣扎,既是送信又是还剑的,临走前还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态,说什么“要回家”,害得他也跟着失了神。
回家,回家,忠渝侯府早已被抄,如今的府宅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空壳子,她哪儿有家可回?
心忧之下,他让自己的下属跟了过去。夜禁前,下属回来告诉他,章大人进了宫,他这才明白她的目的。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位高位上的九五至尊。
她在赌,赌他对她的情深,哪怕以身为饵,哪怕让自己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诚然,唐璎对崔夫人的情谊不假,她的那些惶急、失措、挣扎、无助皆出自内心,可焦急之余,她竟能将自己的情绪外化,巧妙利用他对她的关心来给他设套,诱他赴险。
可恨!当真是可恨!!
然而更可恨的是,当他听到她入宫的消息后,竟一刻也未曾犹豫,套上氅衣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五城兵马司。
他清楚她的计谋,却也甘愿陷入这张网中。
右都御史权柄煊赫,却唯独没有兵权,他调不动兵,遂只能谎称宫内走水,以副宪的身份压迫邱如松即刻带人驰援。他的话,邱如松自是不敢质疑。
至于今夜的宫变,他亦早有预料。
老师在世时就曾跟他提过,天子在莳秋楼遇刺一事实属异常,至于“反向障眼法”,更是他亲自察觉出来的。此外,今夜福安郡王、郭杰、孙少衡、裴序、林氏兄弟,以及远宁伯的两位公子皆未归府,会发生些什么便很明显了。
天子敏慧,向来烛照数计,算无遗策,今夜的变数,他想必早有部署,姚半雪原本不欲掺和,可他不敢拿唐璎的性命来作赌。
不知从何时起,晨曦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阴风阵阵。
副宪大人独立于寒风中,眸色冷凝,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面容镇定,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须臾,他走近女子,寒眸微凛,居高临下道:“崔夫人的案件尚在审理之中,你这般算计于我,就不怕我挟私报复?”
姚半雪身材高大,足比唐璎高了一个头。凉风一吹,唐璎的鼻息间顿时盈满了男人脖颈处合欢的味道。
合欢本是清淡的甜香,可匀在姚半雪瓷白的脖颈上,却无端染上了几分冷肃的侵略感,透着无声的愤怒。
饶是如此,女子却是无畏。
她微微昂起头,直视着眼前的男人,鹿眸在凛风中透着炯烈,“昨夜在都察院,大人不是让我信你吗?我……”
姚半雪闻言却是嗤笑,“你莫同我扯这些。”
话被打断,唐璎并不着恼,只定定地望着他,语调坚定,“崔夫人一案,我信三司,也信大人会秉公处理。”
女子言辞恳切,姚半雪却不为所动,只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晨雾,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讽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他人。
“当真是有情者贱,无情者贵。”
须臾,他垂下头,缓缓凑近女子的耳畔,咬牙切齿道:“章寒英,你不过是仗着我对你有情轻贱我罢了!”
男人的声音很轻,却无端让人心凛,平淡的语调中蓄满了屈辱,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他的嗓音分明是漠然的,可那荒寂的寒眸中所透出的眼神却刺得人心凉。
唐璎微讶,轻贱……他为何要这样说自己?难道……
只一瞬,她便别开了头。
晨风中,一男一女就这样相对僵立着,久久未动,垂首无言。
气氛本是尴尬的,但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两人虽未肌肤相触,却煞是亲昵。
姚半雪低头时,恰逢风起,他的朱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女子右鬓的发梢。湿雾的氤氲下,还有几根青丝黏在男人的优美的唇峰上打转,略显暧昧。
僵持的二人皆未察觉出异常,一旁的君王却是眉头紧皱,拉住唐璎的手便往后带,顺势将她藏到了自己身后。
“早朝快开始了,为免误事,副宪不若去换身儿衣服,提前去保和殿候着吧。”
黎靖北望了眼将明的天色,又转头看向姚半雪因奔走而凌乱的内衫,如是说道。
君王的这番话说得有些奇怪,姚半雪原本就是穿着官袍而来的,只是被藏在了大氅之下,实则无需更换,上朝前卸掉大氅即可。然而,他却并未出声反驳,只深深地看了君王一眼,随即往后撤开半步,垂眸应了声“是”。
须臾,他又将目光调向面前的女子,微微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微一颔首便离开了。
晨雾下,男人走得很急,步履中带着怒意,似是不愿再看身后的女子一眼。
唐璎忽觉胸口一空,尚未来得及思考,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
“情无贵贱,所谓好与坏,不过是人心所幻化出来的相罢了。”
此言一出,姚半雪脚步微顿,逐渐放慢了步伐。
他的身后,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姚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寒英所相信的,是群贤毕集、人才辈出的颖川姚氏;是青州时疫中,那个敢于为百姓以身试毒,肝脑涂地的知县大人;更是蛊害遍地,群盗蜂起时,那个一马当先,勇闯匪窝同下官一同营救秦知州的副都御史”
熹光微露,明暗交接之时,女子的声音裹着寒风,携着晨光,就这样大剌剌地闯进独行人的心里,透着沁人心脾的清亮之意——
“如此,姚大人还觉得自己轻贱么?”
姚半雪没有回头,背部的起伏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清风疗愈时,女子突然话锋一转——
“至于我为何让您以身犯险,大人该好好想想落花别庄一事。”
听她说起落花别庄,姚半雪立刻会意,眸色瞬间转暗:“所以你是在报复我么?”
“非也,您心系曹大人,亦如下官心系陛下。如此,便不算相负。”唐璎垂眸,端的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姚大人,我们两清了。”
望着渐盛的金乌,姚半雪的四肢突然浮现一阵无力感。
她说得可真轻松啊。
两清?如何清?
章寒英为人和善,秉性清直,自初遇那日起,他对她从来都是算无遗策,胜券在握。他太过自信,以致忽略了她这些年来的成长,以及自己的……不坚定。
她身上的那股子韧劲,如罂粟般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这场男女对抗的博弈,终究是他一败涂地。
他自然明白唐璎所谓“落花别庄一事”,指的是他为了维护老师的身后名,利用易显对她的怀疑,将她当作诱饵引去别庄偷信一事。
那一回,确实是他利用了她。既如此,她今夜为他设下此局,他亦无话可说。
只是,心底总是有那么几分不甘的。
我利用过你,却也为你夜闯宫禁,以身犯险。明知你是故意的,可我还是来了。
你不必明白我的情深,我只求你能多记一分我的好,不要再说厌雪又畏火的话。
那样的话,很伤人。
我姚赤芒,纵使世故圆滑,却也能为你章寒英变得温暖,而你,却从未给过我机会。
湖心亭一别后,其实我也在改变,在妥协,可你从来都视而不见。
你对我,永远都是敬畏大过亲昵。你伤我也好,避我也罢,甚至诱我赴死也无妨,可你偏偏不该利用我对你的这份深情来剜我的心。
“——陛下。”
凛风催人醒,不知过了多久,姚半雪勉强找回了神思,垂眸泠然道:“冯高氏既死于宫闱之内,日后恐酿成大祸。贼人若是有备而来,势必会拿冯龄之死做文章。届时,您便是将阖宫上下悉数灭口也无济于事。”
为君主进言时,他本该双膝跪下,头颅低垂的。
可此时,他偏生不想回头。
“坊间他日若有流言传出,或于皇室不利,而下官愿效仿莫指挥使,为鱼为肉,任人责难。”
他这一生踽踽凉凉,避世绝俗,读的是圣贤书,往来者皆是鸿儒。终其一生,从未学过如何疼人。可今日他突然参透,真正的喜爱,大抵就是给心上人她想要的罢。
遥想当年香室一案,数十人殒命。他被人当街拦辇,砸石头,扔鸡蛋,横竖早已一身恶臭,未来倒也不怕再添上几项罪名。
老师尚能锦衣夜行,他为何不可?为了那个心怀明月的姑娘,纵使烂在青史里又何妨?
姑娘既向往平安,那他便替她守住她的平安。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娘子,我们结发吧。……
副宪一身鼠灰大氅,迎着萧萧冷风,背对君王而立。
分明是不敬的姿态,言语间却足显恳切。
听言,君王脸上
非但未见动容,语气也依旧淡淡的。
“冯龄案乃太祖皇帝生前未竟之事,属皇室秘辛,朕劝姚大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说话时,他狐眸微凝,眸中若有流光盛出,红痣隐在晨雾里,教人看不真切。
为鱼为肉,任人苛责?黎靖北并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然而这样的忠诚,他宁可不要。
姚赤芒此人城府极深,且善于隐藏,若非雪帕一事,他恐怕永远也察觉不出这人对阿璎的心思。而今他既然知道了,便不会由着他替自己扛劫难,在阿璎面前逞英雄。
男人是奸滑的,墨修永的一只断腕尚能令阿璎自责至今,姚赤芒的这番牺牲又不知会为她增添多少负担。
往后余生,他不希望阿璎永远活在对他人的愧疚之中。
巍巍宫墙下,姚半雪久未回头,黎靖北也不曾怪罪。君臣在这一刻,有着难得的默契。
君王的拒绝很明确,姚半雪几乎立时就参透了他的想法,感佩之余,胸中难免升起一阵怅然。
圣意已决,他便不再多言,垂眸应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姚半雪走后,五城兵马司的吏目们皆有些不知所然,纷纷将目光投向邱如松。
邱如松顾及着火势,心中惶急,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抱拳提醒道:“陛下,南阳宫走水一事”
他话来没说完,便被康娄打断,“走什么水,邱大人难道还没看出来,自己被副宪当猴儿耍了吗?”
邱如松闻言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姚半雪离去的方向,试图寻找他远去的背影。然而雾色之下,只余瓦黛片片,枯枝点点,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他怔愣片刻,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神色莫测的帝王,眸光变得有些呆滞。
所以说……南阳宫里头压根儿就没走水?那姚大人算是谎报军情了?
带人擅闯宫禁可是死罪,且右都御史并无兵权。既如此,陛下为何不治他的罪?
这朝中发生的事儿,他可真是越看越糊涂了。
“可显着你了!”正想着,一旁的张己忍无可忍,攫住康娄的左肩便将他拽去了身后,随后看向邱如松,脸上堆满了笑。
“邱指挥不必忧心,南阳宫的火势不大,神机营的卫兵早已将其扑灭,无人伤亡。至于废墟残骸,宫人尚在清理之中,一会儿的朝会,陛下再与礼部官员商量修细节。”
他用余光扫了眼沉默的君王,又道:“某知大人还有巡防的要务在身,未免耽搁,您且先去吧。”
这便是赶人的意思了。
张己的笑容看不出破绽,皇帝那头亦无异议,邱如松原本还担忧着,直到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道了声“臣告退”,便稀里糊涂地退下了。
邱如松走后,皇帝一声令下,其余人等也作鸟兽散了。
黎靖北与唐璎彻夜未眠,此时距上朝不过三刻钟,南阳宫又离太和殿太远,二人便在承安门附近随意择了处宫殿歇下了。
寝房内,宫人都退了下去。熹光透过窗牖洒来,满室静谧,床幔间弥漫着皂角的清香,令人无端心安。
唐璎已是累极,方欲躺下,黎靖北却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撷起唐璎鬓角的一缕乌发,柔笑道:“娘子,我们结发吧。”
唐璎原本睡意朦胧,却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娘子”给吓醒了。她强撑着坐起身,鹿眸微睁,将头靠在男人怀里,面色微微有些陀红。
“昔日成亲时,我们不是结过了嘛”
黎靖北却是不依,怀中的女子鹿眸湿润,容**人,看得他浑身燥热,喉咙上下滑动着,狐眸逐渐变得飘忽。过了一阵,他勉强稳住心神,才想起接她的话。
“都过去那么久了,朕弄丢了。”
说罢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生怕她不悦似地补了一句,“东西应该还在东宫,朕改日……再令人找找。”
“不必了。”
唐璎回绝了他,一双潋滟秋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似要看透他心中所想。
她很清楚,黎靖北在骗她。
犹记当年黎靖北替她受刑后,她曾去南阳宫探望过几回,而她与他的结发分明就被他藏在寝殿的玉枕下,他却谎称弄丢了,这是为何?
唐璎虽感困惑,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钟谧乃三朝老臣,与天子又是生死之交,他今日落得如此下场,黎靖北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想必不会好受。
早朝在即,此时显然不是谈心的好时机,既如此,她便依了他。
唐璎不再犹豫,倾身拿起桌上的剪子,撩开青丝,随意找了缕乌发就要剪下,却被某人眼疾手快地阻止。
“等等——”
黎靖北握住她的手,顺势接过剪子,在她头顶绕了一圈,附在她耳旁呵气如兰道:“我来帮你。”
说罢又将剪子挪到她右鬓的乌发上,随着“咔嚓”一声响,几缕细碎的青丝应声而落,飘散在空中,又被他伸手接住。
男人的手法很利落,切口处的断面十分平整,粗看与原先无甚差别,并不影响以后戴冠束发。
唐璎摸了摸右侧的鬓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微妙的感觉,她疑惑地看向身侧的男人,道:“为何剪右鬓?”
咸南的结发礼并无讲究,向来是抓到哪簇剪哪簇。黎靖北在她左侧,按说剪她左侧的头发更为顺手,可她方才分明瞧见他将剪子调了个个儿,刻意绕到了她右侧的鬓发上,这是为何?
似是被她问到了,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君王此刻难得有些心虚。
他微微咳嗽一声,端起他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直视着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真诚。
“那个……男左女右,此乃北梁夫妻的做法。”
言讫,似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又拿起剪子,从自己左侧的头发上攫下来几缕,与她的青丝缠到了一起。
北梁习俗?
她当年成亲时也没听他说过啊……
唐璎虽然心中有惑,却实在太困,也懒得问,便将信将疑地由着他去了。
她将将躺下,余光却无意间瞥见这家伙鬼鬼祟祟地捻起她的那几缕头发,端看片刻,复又拿起剪子,在发尾的末梢处“咔嚓”了几下,随后将尾端的那些发撇到了桌上,一脸嫌弃的模样。
黎靖北向来阴冷,偶尔也会对她笑,却鲜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唐璎垂眸想了想,只一瞬便醒悟过来,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不久前,他和姚半雪迎风对立,低眉抬首间,距离拉得有些近。犹记风起时,姚半雪的嘴唇似无意间“吻”过她飞起来的几缕碎发,且那碎发……似乎恰巧
是从她右鬓上飘下来的?
思及此,唐璎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黎靖北怀里“咯咯”笑起来,末了也不忘拉住男人的衣袖,憋着笑唤他,“广安陛下。”
黎靖北忙着打同心结,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只随意“嗯”了一声。
“您不如改年号叫广醋罢!”
说罢未等男人有所反应,便迅速吹熄蜡烛,拉下帷帐,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颈侧,就势一吻。
“时候不早了,我们歇罢。”
黎靖北愣了愣,随即像是彻底反应过来一般,耳根爆红,方欲说些什么,一低头,却见怀中的女子似是累极,不知不觉竟已阖上了双眼,竟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放下打了一半的同心结,侧身将女子拢入怀中,后又抽出自己的左臂枕在她的脖颈处,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喜云的声音在外响起。
“陛下,离卯正只差一刻钟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还含着隐隐的急切。
喜云端着木盆在门外候了许久,见里头始终没有动静,心头的焦灼感再次被放大,犹豫着又唤了声“陛下?”
依旧无人响应。
喜云心中一凛,方欲上前查看,却见帷帐内伸出一只手,对他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他自小伴随大皇子长大,君王的手他自然认得,见此不由舒了一口气。
未多久,却又皱起了眉。
陛下自登极后,从未召过妃嫔侍寝,亦未曾携过女子外宿,就连宫中的敬事房亦被他下旨废除了。少了内务府太监的引导,他对侍寝之类的业务可谓十分生疏了。
皇帝召幸御史,是怎么个步骤来着?
不对!压根儿就没这个步骤!
更何况,皇帝睡御史事儿小,他们这些宫里的人自是不敢外传,可若因此误了早朝,那事儿可就闹大了。
他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万一出了事儿,大臣自然不敢责怪天子,只会怪他规劝不当。
思及此,喜云喉间一哽,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章大人还在里头睡着,早朝在即,若是满朝文武问起来,他该如何是好?
正思量着,帷帐内突然传来一阵衣料的窸窣声,紧接着,君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沙哑的朦胧感。
“进来。”
喜云应声上前,到了帷帐前却迟迟不敢抬头,直到头顶上方的男人道了声“洗漱罢”,才勉强将头抬了起来。
半人高的床榻上,皇帝和御史大人早已穿戴齐整,容色间俱是一片沉凝,衣着上并无不妥之处,仿佛随时可以上朝。见此,他重重松了一口气,将候在外头的宫婢太监唤进来伺候梳洗。
再说片刻前,唐璎悠悠转醒时,黎靖北便已经醒了,他垂眸默默注视着怀中的女子,面色瞧着不大好。
见女子醒了,男人深幽的眸中凝起一抹柔光,那缕光,如春回大地,足以令天地失色。
“传早膳罢。”
君王语调平和,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疲惫。唐璎清楚他还在为钟谧入狱一事而神伤,心口泛起微微的疼,隔着纱帘,就着窗外的熹光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今日下值后,我过来陪陛下用晚膳。”
曦光渐盛,黎靖北眼尾的笑意逐渐扩大,如扇的羽睫垂下,留下一道惊鸿的剪影。
闻言,他抱着她哑声道了声“好。”
用过早膳,二人乘辇去了太和殿。
入殿时,为免传出闲话,唐璎刻意迟了黎靖北半刻钟到。
朝会来迟本是不敬,更何况她还晚于天子到场,然而在场的诸位臣工却无一人出声置喙,就连平日里与他针锋相对的林岁今日都安静得出奇。
封敬见她走了进来,眼皮一撩,嘴一张就要开骂,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了忍,只是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未着他言。
很显然,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另外一件大事儿上——
昨夜的宫变。
得到消息后,众臣既震惊于周皓卿的胆大妄为,钟谧的鲁莽冲动,又惶恐于冯高氏之死带来的隐患。他们本着一颗置身事外的心,逐一对皇帝的龙体表达过关切后,纷纷出言献策。
大臣们的建议千奇百怪,然而追其根本不过纸上谈兵。
皇室威信若遭大规模毁谤,必将民心尽失,未来劫数不可知,一如太祖皇帝时期的兴中之乱。
大臣们你一嘴我一嘴地吵嚷着,时不时还朝高坐上的人看一眼,时刻观望着他的态度。皇帝对此却不发一言,沉默地听完各方的言论后,只说将此事交由三司去查。
三月初,分明已是近春的时节,殿内的寒意却经久未散。朔风刮过,掀起人的衣衫,依旧是侵骨的冷。
凛风穿过太和殿,大臣们皆缩起了脖子,唯有高坐上的帝王,一身单薄的黄袍端坐在龙椅上,似是感觉不到寒冷般凝眉遥望着世间百态,阴柔的眉眼愈发显得幽沉。
感受到黎靖北身上传来的冷意,众臣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心头竟浮起一阵莫名的心安。
都说春寒料峭最为恼人,而高位上的这人,显然比数九寒天的气候还要冰冷,是以这初春的寒,在他眼里就似玩笑般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寒,是以他不惧寒。
几日后,坊间流言四起,不少民间义士集结成群,联合声讨皇室,先是列举太祖皇帝数条罪状,言其为君不仁,包庇佞臣,诛杀异党,任由忠良横死他乡。
又道今广安帝为保皇室名声,竟效仿其祖父昔年所为,非但将罪犯孔玄与忠臣遗孀冯高氏一同召进宫内灭口,事后也并未将罪犯下令处死,而是送去了大理寺的牢房,此番作为,何其令人寒心!!
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竟引得各地动乱四起。
天子得知后,立刻派孙少衡、裴序、崔杭等人前去镇压,然那些乱贼却似约好了一般,一方歇下,一方又起。如此周而复始,狡兔三窟,如鬼神般,似要将这盛世王朝裹进更大的漩涡之中。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昨夜与你一同入宫的……
下值后,唐璎将将走出都察院,便有大理寺的小吏来报,说是钟大人要见她。
只要钟谧的罪名一朝未被定下,就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即便他如今已是阶下囚,可若真想在三司的监督下见个把人,大多数官员还是愿意卖他一个面子的。
只是……钟谧要见她?
唐璎颇有些意外,只思索了一瞬,便敛容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
申时二刻,她去了大理寺,那是钟谧被关押的地方。
齐向安原为大理寺卿,他落马后,大理寺的内部出现了新一轮的变动。新任的大理寺卿董穹、少卿方仲达都是黎靖北的人,是故比起由周少卿、裴序等锦衣卫看守的昭狱,大理寺的牢房反而更令人放心。
唐璎到后,董穹亲自接待了她。
“见过章大人。”
这位年过而立之年的大理寺卿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董穹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厚重的官袍穿在身上衬得他像一只披着红绸的黄鼠狼精,眉目间透着算计。
“敢问大人,可是要去见……里头哪位?”
他说得隐晦,姿态也摆得十分恭敬,唐璎却顾着与黎靖北一同用膳的约定,不欲与他多言,只简单回了个礼。
“劳请董大人带路。”
董穹吃了个闭门羹,却并不着恼,只微笑着将人引入牢房。
他心里清楚,纵使唐璎再是冷漠,再不给他脸,他也得受着,谁叫她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呢?
更何况……
这位“章大人”昔日掌理东宫时,可没少在他手上吃过亏,此刻再见,不找他麻烦就是好的……
黄昏下,绯袍女子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羽睫微垂,秀眉或舒或凝,似在琢磨着什么,并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见此,董穹一颗悬着心逐渐安定下来。
如此一来,往昔时候的那些事儿,算是彻底翻篇了罢?
董穹兀自惶恐着,另一头的唐璎却毫无察觉,她现今满脑子都是冯高氏的死,以及周皓卿背后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正想着,不妨脚下一崴,不慎被凸出来的廊柱绊了一跤。
董穹正欲去扶,却被一绿衣官员抢了先——
“哟,大人这眼睛分明瞅着地上,脚咋还走歪了呢?”
唐璎愕然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醉人的桃花眼中。
桃花眼的主人眉目俊秀,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那副放浪不羁的作态。
“陆……陆子旭?”
唐璎反应了一阵,才勉强将那句“你在这里做什么”给咽了下去。
刺目的斜阳将她的记忆拉回了年前。
去往兴中之前,陆讳特意来为她送行,并告诉她——
书院结业后,陆子旭听从圣令去了大理寺,谋了个从七品的差事。紧接着,仇锦殉职,自那时起,陆子旭的状态便一直不大好,时常魂不守舍地盯着仇锦的牌位发呆。本着对幺儿的关切,陆讳希望唐璎从兴中回来后能搬去大理寺常住,以便
多陪陪他。
回京后,唐璎始忙着处理古月的事儿,还有都察院的一些俗务,紧接着就是宫变,久而久之,便将陆讳的嘱咐抛诸脑后。
今日得见,陆子旭的气色果真不大好,精神头却比往日在仇府灵堂时稍稍足了一些。
肩被人扶住的瞬间,唐璎猛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土腥味儿,那是天麻的味道,来自陆子旭的衣料间。
唐璎有些费解——
天麻主治头晕头痛,陆子旭瞧着并无异常,莫非是陆阁老染了头疾?
当着董穹的面儿,很多话她不便多说,而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人去见。
稳住身形后,唐璎道了声“多谢”,顺势松开了陆子旭的手,附耳小声道:“我一会儿去正殿找你。”
言讫,便跟着董穹去了牢房。
钟谧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董穹令狱卒打开锁链后便转身走了。
牢内的环境并不算好,阴暗、潮湿、残破,满眼俱是灰白,血腥味交叠着酸腐味,直冲人的天灵盖。
昔日叱咤风云的内阁首辅此刻正端坐在草席上,一袭布衣,面色惨白,下巴上蓄满了灰须,眉宇间充斥着慷慨赴死的傲气。
在唐璎看来,他是如此的瘦弱,简直不堪一击。
少了绯袍的雕饰,这位所谓的“名儒”实则与一般老翁无异。
“——昔日去宫中拦你的那几个老东西,如今死的死,囚的囚,这回你可算称意了?”
这是钟谧见了唐璎后的开场白。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唐璎却明白他的意思。
一年前,她去登闻鼓院敲鼓,受完刑后,姚半雪陪着她进宫面圣。齐向安、钟谧、林岁三人闻讯后立刻赶去了皇宫,企图用妨碍她面圣的方式阻止女官政策的推行。亏得孙少衡急中生智,利用锦衣卫的身份拖延了片刻,才让她拖着半残的身躯见到了黎靖北。
想到天子代受的那五十杖,钟谧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唐璎答不答腔,兀自摇头讽笑道:“老夫当真不知,陛下究竟看中你什么?”
他是当真替天子觉得不值——
犹记太子大婚那日,他便看出此女对太子无情,偏生忠渝侯又是个摇摆不定的主儿,太子妃母家若有异动,东宫的覆灭指日可待。为此,他曾多次谏言,可太子却偏跟嗑了蛊药似的依旧对这女人死心塌地。
果不其然,太子妃嫁入东宫没两年,忠渝侯便投靠了靖王。
唐珏的变节太过临时,打得太子措不及防,东宫因此损失了不少幕僚,太子本人更是几番遭遇不测,险些丧命。可饶是如此,太子依旧不肯废妃,哪怕他联合东宫众幕僚以血书上谏,太子依旧不为所动。
他实在好奇,眼前的女子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将一个运筹帷幄的君主像狗一般拴得那么久,那么牢。
“——我也不知。”
望着破碎的草席,唐璎的鹿眸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迷茫。
黎靖北对她的情深是真的,她非草木,岂会感受不到?只是,她是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坚定、如此恒久地选择她一个人。
“但是至少,我懂他。”
“——你懂个屁!”
钟谧冷嗤一声,粗声打断道:“寻常人皆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更何况是陛下那样受天命而来的九五至尊。君主无需人理解,身为臣民,我等只管尽心辅佐便是,可你却不一样!”
他正视着她,呼吸微顿,目光陡然间变得凌厉。
“你可知由于你父亲的叛变,曾令东宫损失了多少将才?再说如今,陛下尚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儿上,你的表姊却在此刻下了狱,如若陛下对她网开一面,此事传出去,那么……”
说到此处,钟谧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再多说。
“唐璎,你的存在,只会为陛下招来祸患。”
钟谧与唐璎交涉不多,却知她是个懂进退的人,他原以为自己的这番话足以令眼前的女子警醒,然而……
“——为陛下招祸的人究竟是谁?”
女子望着牢中的老翁,鹿眸奇亮,迸射着高亢的锋利。
冯高氏的死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气闷之下,心头猛然浮起一阵尖锐。
“钟首辅,枉你三朝元老,总领内阁多年,到头来却只学会了如何窃弄权柄,打压异己。”
唐璎摇了摇头,想起承安门附近那一地的尸体,忽觉浑身泛寒,就连语调也变得凌厉。
“昨夜你入宫前,恐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君主跟前表忠心,博眼球,由于想得太过投入,以致出门前连眼睛被猪油糊了都未曾察觉!”
这番话听得钟谧简直目瞪口呆,巨震之下,连胡须都颤抖起来。
“你你放肆!!本官……”
“——若非被猪油糊了眼,又岂会将冯高氏几步之外的男人认成孔玄?!你若未认错人,又怎会对冯高氏起了歹念?!”
女子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嘴角下抿,鹿眸中的寒意汹涌。
钟谧却突然起身,握着牢笼的铁栏震然道:“你说什……么……”
那人不是孔玄?
犹记太祖皇帝在位时,他虽不过弱冠之龄,却因学识渊博,早早就入了仕。莫同在他入仕前便被封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两人交情不深,却常常能在各类宫宴上遇见。在他的印象中,莫同身边似乎总是跟着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便是孔玄,至于另外一个
似是想到了什么,钟谧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悔痛,眸中划过深重的自责。
“莫非”
“——没错。”
唐璎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昨夜死在冯高氏身侧的人,并非孔玄,而是与他一同打劫使臣车队的孔青!”
钟谧沉默了,神情隐在幽牢中,教人看不真切。
而另一头,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孔青和孔玄是一对兄弟,曾为莫府忠仆。孔玄死后,孔青悲痛欲绝,为了完成弟弟、莫大人、以及冯大人三人共同的夙愿,他独身一人前往兴中,大力发展当地民生,慷慨解囊,勇斗强权商贾,利用自己以往在建安经商的经验,为当地百姓开辟了一条新的生路。而陛下此番去往兴中,便是要力破谣言,了却冯高氏当年心结,还莫指挥使清誉!”
“所以说……”钟谧了悟,双目逐渐变得空洞,“陛下召冯高氏与孔……孔青进宫,并非为了灭口?”
“没错!”
唐璎凝视着他,磨了磨后槽牙,清透的嗓音忽而变得凛冽——
“我等近三个月的筹谋与跋涉,皆被你一人毁于一旦!钟大人,你说说,到底谁才是为陛下招祸的那个人!!”
闻言,钟谧呼吸一
顿,颤抖着不说话了。
阴暗的牢笼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草堆零星地散落着,尘埃浮动在空气中,略显凄寒。
铁栏的一角,不时传来老人幽幽的呜咽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自嘲般的凌笑。
“陛下,老臣对不住您啊……陛下……”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唐璎却不为所动。
宫阶前的遗骸尸骨未寒,她若就此原谅,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孔青和冯高氏?
更何况,她对这样的“忠臣”,实在是怜悯不起来!!
须臾,钟谧停止了哽咽,牢房内再次变得寂静。
唐璎出声打破了沉默,“钟大人,昨夜与你一同入宫的人是谁?”
闻言,钟谧撇开头,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他背对着唐璎,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却透着难得的柔和——
“昨夜入宫的,只有我一人。”
“是么?”
唐璎眯着眼,眸色隐在暗牢里起伏不定。
昨晚,她故意激怒钟谧,言他入宫早有预谋。激愤之下,钟谧无意间透露了和他一同接到密信的还有另外一人。可她分明记得,她和黎靖北赶到时,立在宫阶前的仅有钟谧一人,除此之外,是满地的尸体……
因此,唐璎有理由怀疑,钟谧被也被人利用了。
那人利用钟谧对他的信任、对帝王的忠心,一步步引诱着这位名儒杀死了冯高氏。而钟谧之所以百般替那人遮掩,显然是认为昨夜的宫变定然与那人无关,才想要尽己所能,让他置身事外。
可这一切的一切,钟谧就完全没有参与么?
还是说,这是他障眼法的一环?
自宋怀州出事后,唐璎变得十分警惕,即使是面对忠心耿耿的天子重臣,她依旧不敢全然相信。
地牢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太极,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久而久之,唐璎不免觉得有些烦躁,决意直奔主题。
“所以……大人今日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经她提醒,钟谧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变得凝肃起来。
“烦请章大人转告陛下,就说……”
他顿了顿,眼眸微闪,似在顾忌着什么,须臾,又语态坚定道:“就说林建起了反心。”
这点倒用不着他提醒,昨晚林建随周皓卿发动宫变,正欲攻破神武门时,被黎珀带人抓了个正着,如今正在昭狱内被大刑伺候着呢。今日早朝,满朝文武都传开了。
唐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牢中的老人,并未将此事透露给他,只道:“大人为何信我?”
钟谧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陛下信你。”
事关君王,他永远是妥协的一方。
这话他并未说出口。
须臾,又似想到了什么般捻须笑道:“昨夜我受捕时,似在宫门外瞧见了姚大人,他好似还带了许多兵吧。而且,他看向你的目光”
他顿了顿,止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随后似是参透了什么般加深了笑意。
“章大人真是好本事,昨晚那五城兵马司的邱指挥,也是你设计召来的罢?”
唐璎眼皮微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姚大人的事儿我并不清楚,他带兵入宫本该受刑,然陛下对此并未降罪,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罢!至于大人所托之事……”
她微微垂首,简单作了个揖,“我会一字不落地转达给陛下,只不过”
说到此处,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笑意逐渐扩大,“我似乎知道昨晚与大人一同进宫的人是谁了。”
钟谧闻言,脸上浮起诧异,旋即又玩味似地看向她。
“哦?章大人说说看。”
唐璎笑了笑,却也不直接点名,只道:“大人昨晚不是承认了么——您的学生。”
说罢便不再看他,抬腿往监牢外走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林岁有问题。”……
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后,唐璎想起跟陆子旭的约定,折身去了正殿,此时已是申末。
这个点大多数官员皆已下值,陆子旭却依旧等着她,唇角含笑,玉指轻扣着桌面,下颌微抬,一身正气的官袍与他略显浮荡的眉眼极为不衬,羽睫下耷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眸浸满锐利。
受仇锦之死的影响,他瞧着似乎轻减了不少,往昔俊俏的脸蛋微微凹陷,袍服下的手腕瘦骨嶙峋,补子轻飘飘地贴在胸前,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我总觉着此事不简单。”
这是他见到唐璎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同于以往的嬉笑怒骂,此刻的他显得格外严肃,俊眸半垂着,眸色略沉,隐在余晖的阴影中,让人捉摸不透。
陆子旭承旨从七品,虽为圣上亲封,却无早朝资格,是以对昨夜的情况并不了解。
为免惹他伤心,唐璎并未提及仇锦,只顺着他的话大致讲了下宫变的经过,随后提出自己的疑惑——
“冯高氏虽为钟谧所杀不假,可孔青,还有被陛下派去护送二人出宫的兵卫,又是被何人所杀?那些人目的又是什么?”
昨晚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虽说周皓卿的逼宫早在她和黎靖北的意料之中,但冯高氏的死、孔青的死,以及那些天子护卫的死,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陆子旭生性机敏,为人可信,又是局外人,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些端倪。
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找谁商量了。
唐璎默然摇了摇头,在圈椅上落座,兀自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叹道——
“为了尽快解开冯高氏的心结,陛下几乎是回了建安便立刻召了她和孔青入宫觐见。二人见过面后,为了防止他们受到周皓卿的波及,陛下又派了一支十人的精锐护送二人出宫,然而”
然而,一行人尚未抵达承安门,冯孔二人,乃至那一队的精锐竟接连被害
“不仅如此”眼下的局势过于莫测,陆子旭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问题,不禁俊眉微皱,费解道:“老师年寿已高,杀个垂死的六旬老媪尚要费些力气,你先头却说那孔青从小就是个练家子,老师他怎么会”
他的意思很明确,杀害冯高氏的和杀害孔青及天子护卫的不是同一批人。
除钟谧外,还有另外的势力也混了进去,就连周皓卿的逼宫之举,亦在那人的算计之列。
听陆子旭提起“老师”二字,唐璎心念微动,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
屏息片刻,忽而想起这家伙的老子就是陆讳,求学时也算师承四大名儒,而钟谧位列四儒之一,自然也算得上他的老师。
脑中念头太快,唐璎来不及抓住,只得暂时隐下,想了想,率先讲了自己的猜测——
“你说得没错,钟谧不是孔青的对手,对陛下派去的那支精锐之师更是无可奈何……所以我推测,孔青和那些护卫们在他入宫之前便已经被人做掉了。至于钟谧戕害冯高氏这一环,乃是被人诱导所致,为的就在让这位忠臣遗孀死在皇宫内,死在他钟谧这位天子忠臣的手下,如此,那人便可以滥杀无辜的罪名来毁谤天子。”
陆子旭听言倒吸一口气,长眉下,一双醉人的桃花眸逐渐放大。
“你是说”
唐璎颔首,“林岁有问题。”
这倒令陆子旭十分意外,眸光微闪,似一只狡狐般盘算着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可……林岁会武?”,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劲,改口道:“你的意思是……杀害孔青和天子护卫的凶手是林岁放进来的?”
“没错。”
“那林岁为何不将冯高氏也杀了,而是要等到老师进宫后再引诱他作案?莫非他想利用冯高氏的死来给……”
后半截儿话陆子旭并未说出口,唐璎却十分清楚。
一个半只脚都迈进黄土的老媪能被利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给天子设套。
寒空下,大理寺的园林被暮色覆染,融光倾泻而下,二人的神色间却俱是一派冷凝。
陆子旭立在夕光中思索片刻,又问道:“可你从何得知,那个跟老师一同进宫的人就是林岁?”
“昨日夜里,钟谧自己说漏了嘴。”
唐璎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笃定。
宫变那晚,得知冯高氏的死讯后,她和黎靖北匆匆赶去了承安门附近。
宫阶前,她质问钟谧为何在此,钟谧却说他是因接到陛下有危险的密信后匆匆赶到的。她又激他,说那封所谓的“密信”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伪造的。钟谧愤懑之下,反驳说自己的学生也收到了。
学生……学生……
这句“学生”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唐璎不得而知。然而,尽管方才在牢房内,钟谧始终不肯透露那位“学生”的姓名,却还是教她猜到了。
钟谧为四儒之末,门下的学生虽不少,在京当官的却寥寥无几,细细数来,也仅有墨修永、封敬、林岁三人。
墨修永与孔青关系匪浅,冯高氏又是莫同一案最后的证人,是以他断不会加害这两人,那么学生的人选便落在了封敬和林岁身上。
凛风刮过,唐璎紧了紧斗篷,寒露渐起,为她清隽的眉眼添上了一抹霜色。
犹记方才在监牢内,钟谧托她给黎靖北带话,说是林建意图谋反,让君王多加小心。
这话倒是不假,昨夜周皓卿闯进南阳宫后没多久,林建那头便有了异动。只是事儿还没成,他的人便被提前蛰伏在宫门口的黎珀带兵围剿了。
可问题是,钟谧入宫的时辰比林建早,他又是如何知晓林建妄图造反的意向的呢?
“——答案很简单。”
陆子旭羽睫微敛,细细啜了口茶,笃定道:“林岁和林建是一家的,两人本是亲兄弟,同住一府,向来知根知底儿的。逼宫那么大的事儿,林建想要独自瞒下去很难。且不说瞒了,便是一点儿风吹草动也很明显。况且以林岁的道行儿,林建再修个十年也未必赶得上。”
“所以昨晚林建的动向……”他顿了顿,眼尾泛起狡黠的光,“必定是林岁主动透露给钟谧的。”
很显然,为了博取恩师的信任,林建已然被他亲哥哥当成了乱局中的一颗废棋。
林岁以自己的弟弟为投名状,利用钟谧对他的信任保全了自己。他并未直接向君王挑明林建的野心,只因林建一旦事成,整个林府都能跟着鸡犬升天,可他若失利,家族也必定会受到牵连。钟谧重情,又向着帝王,因此在事情尚未发生前向他告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虽然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唐璎颔首,肯定了陆子旭的想法,眼神变得极为冷静,“至于封敬,我并不怀疑他。”
她托住杯底,用瓷盏的余温暖了暖手,续道:“今日上值后我刻意找都察院的小吏打听过了,年关方过,正是事儿多的时候,封敬昨晚一整夜都宿在自己的值房内处理公务,其间并未踏出过都察院。”
“原来如此。”陆子旭听完颇为感慨,叹道:“昨夜宫变我不在场,早朝又没资格上,倒不如你耳聪目明。”
说罢又故作姿态般拱了拱手,“承蒙章大人信任,告诉我这些。”
唐璎权当他在贫嘴,原不想搭理,转身时,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日暮时分,一阵寒风掠过,广袖翻飞间,她敏锐地嗅到了男人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土腥味。
“天麻?”
一个时辰前,她将将踏入大理寺,险些被廊柱绊倒时,陆子旭扶她起身,她便从他身上闻到了相同的药材味,彼时董穹在场,她又急着见钟谧,便没细问。
天麻主治头疾,陆子旭落水后便体弱多病,大病小病不断,而今他们几月未见,莫非这家伙又患了什么病症?
经她这一问,陆子旭的神情明显一僵,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
“嗯,父亲近日染了风寒,我替他去城南抓的。”
说话时,他的神情十分自然,丝毫看不出破绽,然唐璎与他相知多年,轻易便能察觉到他目光里的闪躲。
即便如此,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陆子旭知她想问些什么,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狡黠地眨了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眸,两腿一抻,摆出一副姿态闲适的模样来,反客为主道——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向来是相互制衡的关系,你我虽为友,却很难谋在一块儿。你这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大人今日特意跑来大理寺同我这小小主簿讲了这许多,怕是有事相求吧。”
唐璎闻言笑了笑。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机敏。
“不错。”
见陆子旭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也不强求,只顺着他的话道:“此前来寻你乃是受你父亲所托,他言你近日状态不大好,遂想着我来大理寺关心一二,至于今日嘛……”
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方才见过钟谧后,倒的确有件事儿得麻烦你。”
陆子旭往椅背上一瘫,眼皮微挑,潇洒自如,“说吧,什么事儿?”
“同我一起,套话林岁。”
此言一出,陆子旭立刻会意,眸色微微泛亮,似乎来了些兴趣。
“你是想让我来打配合?”
言毕,他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唐璎这家伙,倒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林岁是只老狐狸,固执又厌女,在官场修炼多年,轻易不会被外界所动摇。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身居高位的女人,至于另外一种,则是……他爹。
因着当年的一桩事儿,林岁对他爹总有一种偏执的怨恨,直至他爹致仕也不肯罢休,隔三差五的总要搞点儿小动作来恶心下他老人家。
说起林岁与他爹的渊源,其实很简单。
遥想当年太子大婚前,正妃虽定,侧妃的人选却迟迟没有着落。他家小妹陆容时痴心太子多年,甘愿伏低做小,以侧妃的身份嫁入东宫。
与此同时,林岁也将目光瞄准了储君这块儿肥肉,卯足了劲儿要将自己的妹妹塞给黎靖北,却因容时的捷足先登而未能如愿,平白错失了成为国舅的良机,多年来始终对他爹怀恨在心。
他别的本事不成,可若是激怒林岁,他可太懂从哪里下刀子了。
“放心,稍后我看你眼色行事,论激人,我‘陆家嘴’就没输过,一会儿指定将那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
言讫,又似想起了什么,惊诧道:“等等你跟陛下,莫非”
唐璎知他想问什么,耳根微红,倒也承认得干脆,“没错。”
陆子旭愣了愣,想起尚在冷宫的陆容时,薄唇微抿,漂亮的桃花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阿璎……就当帮帮我。”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咬牙道:“你可否向陛下说说好话,让小妹……体面地退出来。”
陆子旭向来贱兮兮的,唐璎难得见到他窘迫的一面,若是换做其他事儿她指定就帮了,然而这件事儿……
“你妹妹屡次三番置我于死地,如今她被囚,我虽不至于落井下石,可你竟还想让我为她求情?”
陆子旭听后有些失望,却也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
他该明白的——
他的朋友,虽然胸怀大义,却向来不是个糊涂的,更无法对加害自己的人仁慈。
方才他的那番话,换做任何一个人听到都会令人心寒,况且阿璎还是他的朋友。
也罢,容时如此,也是她自己的造化罢。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看来你昨夜……
唐璎虽为副都御史,却并不直接负责刑讯,更何况如林岁这样的一品大员,即便犯了事儿,也轮不到她来审。
同陆子旭聊完后,她去了大理寺卿的退食之所。
这三品大员的房屋虽小,却胜在精巧。庭户敞亮,幕布素雅,白壁上悬着一张名琴,案几铜炉应有尽有,茶香馥郁,水汽氤氲,颇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倒是符合董穹一贯低调的作风。
此间主家不在,静室内,唯一深衣男子围炉而坐,兀自为自己烹着茶,身旁并无仆从伺候,香雾缭绕间,颇有种恬淡的悠闲感。
唐璎轻扣门扉,将目光锁定在那名烹茶的男子身上,微微俯身,对着半开的窗牖遥遥作揖——
“下官章寒英,见过总宪。”
赵琢顺路来大理寺办事,到后却被告知董穹并不在公廨,随后便被寺丞安排进此处等候。此间视野开阔,景色宜人,他支开了所有仆役,方想清净片刻,不料几息未到,却又见到了故人。
“寒英?”
此时此刻,都察院的官员皆已下值,是以他对绯袍女官的出现颇为意外,只须臾,又似了然般点点头。
“进来坐。”
唐璎依言入内,散开斗篷,随手往铜盆内添了些银炭,弯眸浅笑道:“年关方过,都察院事务繁忙,总宪大人日理万机,却偏挑在今日赶来大理寺,可是为钟阁老的案子而来?”
同上级说话本不该如此直白,然赵琢此人极为老辣,你若是同他打太极,他能跟你绕一宿。如此,
还不若开门见山的好。
“有话直说。”见唐璎如此,赵琢的态度亦十分干脆,“钟阁老的事儿关系重大,你不该过问。”
“——下官并非为此事而来。”
唐璎莞尔一笑,停顿片刻,又在赵琢疑惑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下官在照磨所任职时便听说,昨日跟着周贼谋反的林侍郎和吏部的林尚书是一家人,林侍郎因谋反入狱,而林尚书又是钟阁老的学生,您看这关系牵扯起来,陛下不弄清楚……也是会忧心难眠的啊。”
她将话说得很模糊,还刻意提到了黎靖北,却又未直接点名是圣上的意思。
如此,便已足够。
果然,听到“陛下”和“林氏兄弟”的名头后,赵琢的神情变得格外警惕,温和的眸光瞬间犀利起来。
他拿不准唐璎这话是否得了君主的授意,却也害怕将自己卷进去,只得像以往一样囫囵道:“并非下官不愿为陛下分忧,只是这没影儿的事儿,下官确实无能为力啊!”
言讫,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璎一眼,似在寻求某种认同感,“你在都察院也干过几年了,当知道御史的职责乃监督和弹劾,而非刑讯。林侍郎谋反一案,若是刑部、大理寺等机构督办有误,我自会出面警醒一二,至于其他的”
他顿了顿,忽而促狭一笑,“赤芒倒是和刑部的沈尚书有些交情,你若得空,不妨去问问他。”
听人提起姚半雪,唐璎不免有些尴尬。
昨夜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头却是虚的,毕竟那事儿她做的不光彩,可一想到姚半雪昔日在落花别庄时也曾面不改色地利用过她,她又莫名生了些底气。
赵琢是铁了心不打算同她多说的,再绕已是无益。既如此,她也只能想办法去撬撬姚半雪了。
“多谢总宪指点。”
唐璎躬身作揖,抬腿走出了董穹的退食之所。
方出大理寺的大门,一名小吏找了过来,看衣着,当是刑部的人。
“见过章大人。”
来人似乎是认得她的,唐璎对此并不意外。咸南满朝文武,着朱袍的女官就她一个,底下的人认识也很正常。
“何事?”
小吏俯身作揖,“回大人,沈大人将林尚书‘请’去了都察院。”
刑部尚书沈知弈?
这人……还真是有些本事啊。
唐璎胸中了然,“然后呢?”
小吏抿了抿唇,似在想着如何措辞,停顿片刻,道:“大人的意思是,您若得空,可以过去看看。”
唐璎眼皮一跳,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多嘴问了一句,“姚大人可曾去过刑部?”
小吏微微一愣,继而眸光锃亮,笑赞道:“原先只是久仰章大人的大名,如今亲眼得见,您果真料事如神。”
他擤了擤鼻涕,顺着她的话续道:“没错,副宪大人此刻正和沈大人在刑部喝茶呢。”
听得此言,唐璎不由内心苦笑。
哪儿是她料事如神啊,分明是姚半雪。
他知她在查林氏兄弟,又预测到他会去找赵琢套话,便先一步联系了沈知弈。这绕来绕去,竟又绕回了他自己身上。
眼下谜团太多,唐璎已无暇去分析姚半雪此行的动机,令她不解的是——
林岁好歹也是个吏部尚书,同沈知弈一样官居二品。沈知弈倒好,听姚半雪说要人,一声不吭就将人抓去了都察院,事情岂会这般顺利?
她想了想,问小吏:“林岁甘心束手就擒?”
“林大人咳咳……自然是不肯的。”
小吏咳嗽一声,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仅不肯受捕,愤怒之下,还着人告去了御前,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道:“陛下听到消息后,非但没替他鸣冤,反而遣了锦衣卫过去,不仅帮着刑部的人将林大人押去了都察院,还给沈大人捎了副镣铐。”
嗯……这倒是挺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心狠且不留情面。
唐璎回到都察院时已是酉末,她原本跟黎靖北约了晚膳,看来她今夜要失约了。
昨晚的宫变来得太过突然,两人几乎一宿没睡,喜云来催时,唐璎想着让黎靖北早些歇息,便托他给南阳宫递信,让陛下不必再等了。
喜云立刻摆出一副要倒霉的糟心样儿,方想说点儿什么,唐璎一个眼风扫过去,他也只能揪着头皮离开了。
此外,跟着一起来都察院的,还有陆子旭。
都察院作为监察机构,养的都是一群言官,并未设置专门的刑讯场所,唯一一个被用作审讯的地方还是曹佑生前用过的暗房。
而暗房所谓的“暗”,并不单单指光线和环境,更指见不得光的刑讯手段。
唐璎和陆子旭才进门,姚半雪的人便贴心地将两人带去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刑讯地。至于他本人,则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值房,似乎并不想见到她。
望着满墙的刑具以及铁锈栅栏上斑驳飞溅的血迹,唐璎心中一凛。
曾经在这间狭小的陋室内发生的一切她无从得知,然其血腥、残暴的程度许不亚于锦衣卫所掌管的昭狱。
那个光风霁月、刚正不阿的曹总宪,曾经也是个狠人。而姚半雪的那份心性,想必也是得了他的真传。
二人到时,林岁似乎才从昏睡中醒来,瞧着有些颓丧,腕上还戴着“御赐”的镣铐,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沾满了暗渍的草堆上,面色凝然。
他自动忽略了唐璎身侧的陆子旭,一双矍铄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朝他走来的绯袍女官,就连瞳仁内都充满了强烈的恨意——
“死脏娘们儿给老子滚远点儿!别挨着本官,晦气!!”
唐璎却不以为意,嘴角牵起一抹浅笑,抬眉温和道——
“许久未见,林大人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这位吏部的堂官林大人,向来瞧不起女人,更见不得女人做官。三年前天子推行女官政策,哪怕已对做官的女子限制了诸多苛刻的条件,却还是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昔日唐璎可没少在他手底下栽过跟头。
“林大人自来轻视女子,却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犯在女人手里吧?”
女子的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细听之下,还充斥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孤傲。
那曾是属于他的孤傲。
林岁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即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审问我?!狗娘养的贱货!便是让你躺在老子**老子都不屑得动你!!”
他骂的很脏,唐璎却并不着恼,同陆子旭对视了一眼,眼尾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深。
很好,看来还轮不到陆子旭出马,对林岁而言 ,身居高位的女人就是最好的激将法。
他不是不愿被她审吗,那么——
“昨夜与钟谧一同发现冯高氏尸首的人可是你?”
“杀害孔玄的刺客也是你引进宫的?”
“钟谧杀害冯高氏时,你去了哪儿?”
面对这些接二连三的问题,林岁皆回以缄默。
望着女人趾高气昂的模样,他深灰的眸中蓄满了风暴,戾气越来越重,以致连手脚都开始颤抖。
唐璎却视而不见,只持续追问道:“你恩师钟谧乃三朝元老,庆德年间没少与莫指挥使打过交道,对其家仆孔玄的面貌熟悉倒也正常,可我就不明白了……”
她笑了笑,温润的眸光突然变得犀利,“你入仕晚,又从未见过孔氏兄弟,如何就敢跟你老师笃定昨晚躺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尸就是孔玄?”
听她提起孔玄,林岁明显一僵,眸中划过一丝警惕,气势也稍稍减弱了一些。
“本官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陆子旭冷嗤一声,轻蔑道:“孔玄早在庆德年间便因愧疚自缢于家中,尸身入殓前,京兆尹和刑部尚书那可是亲自勘验过的。死了数十年的人,如何敢只身跑到建安来?”
唐璎颔首:“是啊,说不定孔玄家中还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亲戚,伪装成他上京呢。”
听到“家中亲戚”几个字,林岁的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见此,唐璎眼尾的笑意却越发浓厚。
“我一个女人都能想到的问题,林大人自诩睿智,竟会想不到?”
陆子旭则在一旁添油加醋,“啧,如此愚笨,难怪陛下当年没看上你妹妹。”
林岁身居高位多年,向来顺风顺水惯了,不仅敢对陆讳心存怨气,更是对女权深恶痛绝,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张口便道——
“竖子!臭娘们儿!你们懂个屁!若非是孔玄这般臭名昭著的‘大人物’,天子岂会派恁多护卫随行出宫?!”
“护卫?随行出宫?”
唐璎眸光一凛,清声道:“我方才可没说冯高氏出宫时,天子还派了护卫跟随,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岁猛震,背后冷汗直冒,胸口似被钝物狠击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看来你昨夜果真进过宫。”
唐璎了然——
南阳宫离承安门有段距离,为了给周皓卿来个瓮中捉鳖,黎靖北早早就将上十二卫撤了出去。宫内守备松懈,按理来说钟谧杀完人后会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也绝不会愣着等死,只因他心系黎靖北。
钟谧是太子幕僚,一旦惹上嫌疑,黎靖北也脱不开干系。昨晚若非有人告密,张己也不会那么快便接到冯高氏死亡的消息,至于告密的人
唐璎看向林岁,笑意陡散,清凛的目光中布满了寒霜,“引钟谧入宫的那封密信,也是你这学生写给他的吧?”
为防再度出现方才的失态,林岁彻底陷入缄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冷硬的面孔上,一双苍眸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似淬了毒般,缀满了恨意。
他方才犯了大错。
按照老师的计划,昨夜入宫的人必须是“孔玄”,如此才能坐实天子将忠臣遗孀和旧年逃犯一同召进皇宫意图灭口的罪名。
那个男人,绝不能以孔青的身份死去,是故当他听到章寒英那句“说不定孔玄家中还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亲戚”时,彻底慌了,再加上那贱女人脸上轻蔑的笑,激得他一不留神就露了馅。
……原来之前的那一连串的诘问都只是障眼法,最后的问题才是关键。
想清楚一切,林岁气得眼眶发红,悔痛之下,竟连牙齿都在打颤。
“章寒英,你这毒妇!!”
唐璎莞尔一笑,方欲说些什么,却小吏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得了吩咐,小吏矮身进门,先朝唐璎遥施一礼,“章大人”,随后却将身体转向了陆子旭,“陆大人,有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