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陛下别看了……”……
当夜天还未亮,黎靖北便抱着唐璎上了路。一路风驰电掣,步履如飞。
由于是仓皇“出逃”,两人连梳洗都未顾得上。
唐璎醒来后,身上的衣裳已经被人换好了。依旧是她昨日穿的那身官袍,袖间污渍不在,领口处还飘着皂角的清香,显然是提前被人浣洗过了。洗衣的“田螺姑娘”是谁不言而喻。
这严冬腊月的,她倒是很好奇这衣裳是如何烘干的。
不多时,身后忽然传来几声呼喊。
“——站住!”
“——都给老子站住!”
唐璎眼皮一颤,难道是宝船上的刺客追过来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依黎靖北所言,那些刺客都是被人请去“做戏”的。既是做戏,便不会对他们穷追不舍。
而他们之所以选在锦州动手,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黎靖北怀疑舒太妃有弑君谋反的念头,进而对黎珀施压,彻底激起他的反心。
由此可见,那幕后之人并非想要立刻除掉皇帝,至少不是在船上。
更何况,他们如今已经出了锦州的地界,这场戏也就没有再演的必要了。
走神的间隙,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寒风呼啸而过,空中隐约飘来几缕竹叶的清香,柔柔的,淡淡的,还混了些脂粉的余韵。
竹叶……脂粉……竹艳香??
唐璎十分笃定,南烟馆的小倌儿们身上熏的就是这类竹艳香,昨晚黎靖北沐浴过后也被吴妈妈安排上了。她贴身闻了一整夜,实在熟悉不过。
原来是吴妈妈雇的手下追过来了……
黎靖北的脚程不算慢,无奈那伙人却是骑马过来的,只半盏茶的功夫就将两人围了起来。
吴妈妈的目的是劫人,以黎靖北这副皮囊,自是不肯让人携带武器,以免弄伤了容貌卖不出价。
然而……
若论赤手空拳,这群人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唐璎笑了笑,忽然觉得安心。
打斗时,为免黎靖北分神,她索性闭眸继续假寐。
片刻后,打斗声消失。
黎靖北抱着她疾走了一阵,约莫一刻钟后,耳边隐有车辆行驶的声音传来,唐璎睁开了眼。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走到官道上来了,身后的追兵也逐渐散去。
吴妈妈毕竟是做皮肉生意的,黎靖北亦非奴籍出身,他们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公然在官道上劫人。
“——渡过大凌河,前面就是朝阳城了。”
见怀中的女子醒了,黎靖北低声提醒道。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尾音透着妩媚,深邃的狐眸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蜜意,勾魂摄魄般,似要将人看化了。
唐璎被他瞧得脸色发烫,头顶是男人灼热的气息,贴着她的脸颊喷洒而下,被她吸入鼻腔,又渡进喉中。
昨夜亲吻时,两人也如现在这般交换着气息,然而情动时的缠绵,可远比此刻激烈。
望着男人饱满的朱唇,唐璎
忽就想起了昨夜的激吻。
那根艳红的舌头,有如灵蛇般凶狠,一下下吮吸着她的唇瓣,随后意犹未尽般撬开雪齿,直将她的舌根搅得麻木。
思绪游走间,不由浑身僵硬,耳根亦泛起薄红,不敢再看眼前之人,蓦然挪开了眼。
眸光一转,却见男人的眉梢、羽睫、墨发、衣衫上不知何时皆已盖满了雪,漫天蔽野的,衬得他周身气息愈发冷锐,眉眼如画,身材修长,如松枝挂雪般坚毅挺拔。
天子乃习武之人,行军时栉风沐雨,日晒雨淋,自幼练就了一副铜筋铁骨,天生比别人耐寒。
唐璎被他用宽厚的氅衣裹在怀中,头埋在他炽热的胸肌前,凛风刮过,竟也不觉得冷,身上却有些不大舒服。
黎靖北这个家伙,看似面目妖冶,丰肌弱骨,一副建安城随便哪个公子哥儿都能调戏一把的模样,实则精猛如虎,孔武有力,十分具有欺骗性。
昨夜过后,唐璎浑身酸痛,腰身绵软无力,骨头似要散架了般,到了此时腿都还是软着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黎靖北就是只吸人精气的魅狐。而她,就像那被榨干了精力的穷书生,明知此狐危险,屡屡想要抽身,却又在狐狸精高超的魅术下一次次缴械投降。
天光尚未破晓,雪路愈发难行。
男人的脚步十分平稳,一深一浅扎在雪地里,怀中的唐璎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黎靖北每走几步路便会恋恋不舍般低眸看向怀中的女子,仿佛她随时都会离去。
唐璎吸了吸鼻子,视线无意间再次扫过男人饱满的红唇,思及方才的绮念,不由一阵羞窘,索性将头埋进了他的大氅中,闭眸假寐,只是颤动的长睫依旧泄露了她的不安。
她原以为如此便算躲过一劫,然而……
男人的目光却有如实质般黏在她的脸颊上,一动未动,深邃而炙烈。即使闭着眼睛,唐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须臾,她终于忍不住了,赤红着一张脸将头埋得更深,小声嘀咕道:“陛下别看了……”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一阵低醇的闷笑,由于震荡太大,连带着男人浑厚的胸腔也跟着一起颤动。
天光拂晓,细雪纷飞。
有轻盈的吻落在她的耳廓,夹杂着冰柔的雪,似羽睫般挠得人心痒。
恍惚间,她听见黎靖北轻答了句——“好。”
雪还在下,唐璎靠在男人胸前,枕着他结实的臂弯,听着他磅礴有力的心跳,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疑惑——
她与黎靖北,如今是什么关系?
昨夜过后,黎靖北未曾跟她提起过,她也就没问。
他知她心中之志,亦知她不屑被“给你名分”之类的承诺所捆束,是故才不发一言?
而反观她自己,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经历过诸多起伏后,她并非要求每段感情都能善始善终,每个男人都能对她守心如一,却还是忍不住关心——
此刻的他们究竟算什么?
唐璎隐约记得,昨夜云雨方歇,黎靖北似乎问过她一句——
“你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饶是心中已有答案,意识却依旧沉浸在无边的快意中,无暇他顾。
待她彻底回过神来,张口欲回,却被他猛然打断,铺天盖地的吻扑簌而至,阻绝了她的回答。
那一刻,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雪越下越大,人潮声也越来越近。
听声音,似乎已经快到朝阳城了。
怀中的女子久久不语,面容清寒皎丽,看似无虞,眉眼间却写满了落寞。
黎靖北心尖微痛,默然替她拢紧了氅衣,眸中划过一缕自责。
她终究是……后悔了吗?
未时一过,两人便抵达了兴中。
兴中前朝为州,后降为县,为营州前屯卫辖区,在地域方面并未被传统的道、府所管制,范围不大,却因地处两国的交界点,位置敏感。
一路走过,目之所及皆为盐井铁矿,人丁稀少,商业凋敝。
劳作的百姓大多为挖井人、采矿人。他们衣衫褴褛,皮肤皲裂,却因迫于生计,不得不曝身于寒雪之中挥洒着汗水。
视线掠过几家繁盛的楼宇,细看才发现,这些歌舞升平的酒楼茶肆,客栈花坊,竟多为当地豪强所把控。
寒雪中的百姓与笙歌鼎沸的高楼,完全是两个世界。
漫天蔽野间,一名衣着单薄的男童自凛风中走过,手里捧着一本《汉书》,肩上扛着布袋,似是方从私塾下了学。
他低声吟诵着《汉书》中的内容,因身上太冷,竟连声音都在不自觉地打着颤儿——
“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无立锥之地……”【注1】
讽刺的是,男童书中所述,乃西汉时期因土地兼并而导致的贫富分化问题,与兴中眼下割裂的场景相比,倒是一般无二。
甫一进城,唐璎便迫不及待地从黎靖北怀中跳了下来,却因身子太过虚弱,脚底一软便一头栽了下去。
快摔倒时,又被黎靖北给捞了上来,宽厚的手掌顺势搭上她的细腰。
唐璎的腰部最为敏感,腰窝处经男人的手指一碰,纵使隔着衣料,仍将她吓了一个激灵,随后屈身猛地弹开。
须臾,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静太大,不由赤红着脸羞愤道——
“那喜烛简直害人不浅!南烟馆那等腌臜之地,待臣回京后,必带人亲自过来查封!”
黎靖北低笑着应了声“好”,不妨胸口处掉出来一本书,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什么东西?
唐璎好奇凑近,却见那淡粉的封页上印了斗大的三个字——
侍女图。
侍女?
唐璎不解,若是丹青画作类的书籍,不该是《仕女图》吗?难道著书人写错了字?
她随手翻开一页,旋即动作一僵,满面通红——
这《侍女图》确为画作,却并非传统的《仕女图》,封页上的书名亦非著书人笔误所致,乃是……
这分明就是一册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且书中所画皆为女子痴迷时的神情、姿态,其下还有手法、声调的控制之类的注释,看得人血脉贲张。
原来“侍女图”,当真“图如其名”,就是侍奉女子的图册……
书页被摊开的瞬间,黎靖北也跟着红了耳垂。
他嘴角微动,垂眸看向唐璎,轻咳了一声道——
“这书是吴妈妈昨夜硬塞给我的,说是让我逐页学习……”
硬塞?唐璎却是不信。
既是硬塞,那你还贴身藏于胸口,竟连逃亡也不忘带出来?
理虽如此,她却并未挑破,省得两个人都尴尬。
唐璎还未说什么,黎靖北却有些坐不住了,狐眸紧盯着地上的书页,俊眉微皱,眸中愠色尽显。
“我咸南泱泱大国,自来河清海晏,民风淳朴!兴中治下,怎会有如此不堪的读物?!”
竟如此激愤……
就在唐璎以为他会走上前踹上几脚时,却见黎靖北突然弯下了腰,两指一夹,迅速将书册捡了起来,末了还抖了抖扉页的灰尘,随后面无表情地将之放回了胸前。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直将唐璎看得目瞪口呆。
“陛下,你……”
黎靖北面不改色,顶着一张端肃的俊脸义正言辞道:“朕倒要看看,这等**阴邪之物究竟有何神奇之处,竟惹得我咸南百姓争相追捧!”
也没有争相追捧吧……
唐璎简直无语凝噎。
若说“追捧”,以男性视角为主的《春宫图》显然更受欢迎,至于南烟馆盛产的《侍女图》,则显然是取悦女性的……
日光下,唐璎看到黎靖北满面通红,媚眼如丝,相貌竟与画册中那一张张动情的男人脸逐渐重合,不由心跳如鼓,口干舌燥,竟连身子也跟着发烫。
“——朕给张己去过信了,算算脚程,他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到。”
黎靖北垂眸打断了唐璎的绮思,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今日身子有恙,不利于行,朕先带你去客栈休息。”
唐璎闻言嘴角一抽,不满地斜了他一眼。
有恙?还真好意思说……
她自来身强体健,昔年修行之时,日日爬菩提山都不带喘的。这榻间之事,若只是一两回,她岂会有恙?
哪知他竟……
唐璎摇头叹息,摸了摸酸软的腰肢,随后似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
“陛下,康娄呢?”
康娄和张己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二人自出生起便形影不离,太子入主东宫后更是一同发誓效忠。虽然性格迥异,却也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可今日,黎靖北为何独独将康娄支开?
思及那些埋伏在上十二卫中的叛徒,唐璎忽觉毛骨悚然,难道就连康娄也
熹光下,她的脸色越来越沉。
黎靖北知她所想,却并不急着安慰,眸光往左前方一扫,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随后握住她的细肩柔声道——
“别多想,康娄没问题,只是张己办事儿更牢靠些。”
唐璎深以为然,心下稍安,一转眸,却见不远处立了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康娄“不来”的原
因。
那身影是个挺拔的男子。
男子面容俊秀,气态沉凝,眉梢眼角皆凝满了雪,一身黑色的大氅挂在他不算宽阔的脊背上,孑然立于这苍茫的雪地间,略显孤寒。
他的目光落在黎靖北握着唐璎肩头的手上,凤眸微凛,俊逸的面庞上掠过一闪而逝的幽深。
男子踱步走近,刻意忽略了一旁的朱袍女官,修颈微垂,对着眼前的九五至尊撩袍跪下——
“参见陛下。”
闻言,黎靖北好整以暇地看了唐璎一眼,复又转眸望向身前的男子,展眉和煦一笑。
这一笑,犹如春色满堂,妖花遍开,妩媚而令人沉醉,足以令天地失色。
须臾,他亲自上前将男人扶起,唇齿间满是笑意——
“墨卿免礼。”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我有一计。”……
黎靖北手掌的力度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只稍稍一使劲便将地上的男人拉了起来。
君王的举止太过突兀,思及他往日的作风,墨修永不由微微一愣,凤眸中闪过疑惑——
入仕后,他从未见过天子这般礼待过谁,不论是接见朝中重臣,黎民百姓,还是戍守边关的将士,俱不曾折过腰,亦或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
而此刻,君王不仅满面春风地垂了首,更是亲自弯腰将他扶起。
广安帝是明君,自登基以来,于己束身自好,对下黜陟幽明,恩威并济,在人才的选拔上向来不拘一格。
而他,自江南贡院而来,每试即冠,又师承首辅钟谧。按理来说,碰上这样的人,天子理该礼贤下士,登崇俊良,可广安帝并非如此。
殿试那日,他随其他几名贡士一起登上了保和殿,俯首而跪,等待天子钦点。
须臾,天子自御座上起身,缓步踱下丹陛,掠过其他贡生,径直来了到他的面前。
“墨……碧血?”
天子俯视着他,身形高大,嗓音沉如寒钟,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从头顶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天子出言吩咐,墨修永应声昂首,不妨撞入一双幽深的狐眸中。
与那沉厚的声线不同,天子生了张俊美的皮囊,容貌秀致,眉眼多情,眼尾处竟还带了颗动人的红痣,足可称得上妖冶。
天子看向他的目光十分复杂,似在看一位故人,还是一位结了仇的故人。
不知为何,墨修永竟从那样的目光中读出了悲切,以及隐隐的愤怒和不屑。
他和陛下……曾结过仇怨吗?
许是天子眸中的情绪太过激烈,墨修永一时竟失了神,得亏秉笔太监从旁提醒才想起来答话。
“回陛下,碧血正是草民的字。”
黎靖北点点头,随后便不再多言,叫来礼部的官员为贡士们颁发策题。
日暮时分,贡士们交了卷,逐一自保和殿退出。
墨修永方欲离开,一只脚尚未踏出门槛,又被天子叫住了。
“等等——”
黎靖北半倚在大殿的门扉上,一双深邃的狐眸牢牢地攫住他,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碧血与丹心,倒是相得益彰。”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他吓得不轻,手心亦沁出了汗。
莫同之后的身份非同小可,就在他以为天子会借机降罪时,黎靖北却从受卷官手中抽回了策题,拿出墨修永的那一份,两眼一扫,眸带欣赏地称赞道——
“墨卿才过屈宋,走笔成章,隐有状元之相。”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面露震惊,却又低垂着眼眸不敢多言。
墨修永清楚地记得,为殿试点圈的那八位读卷官中,有半数皆在场。
如此一来,在天子的“暗示”之下,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广安年间的头一个状元,建安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游街当日,墨修永拜谢天子,高座上的人却冷着脸来了一句——
“不必谢朕,你虽有状元之才不假,然将你留在建安,朕亦有自己的私欲。”
说话时,那双妖媚的狐眸盯着江南的方向望眼欲穿,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他闻言微微一顿。
如此说来,自己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枚诱饵。
可陛下究竟想用他来引谁呢?难道是莫氏昔日的“余孽”?
天子没有给过他答案,他亦未曾主动向皇帝提起。
为官的那些年,天子对他尤其冷漠,虽未刻意打压,却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
他十分清楚,黎靖北虽然生了副人畜无害的妖面,然这副皮囊不过是他惑人的表象。
因其手腕果决、不留情面的作风,墨修永时常怀疑那些似是而非的针锋相对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
直到他看见那个瘫倒在君王怀中的女子,一副浑身酸软的模样,饱满的朱唇莹润而红肿,眼波中倒映着从未对他流露出的春水温柔,以及女子脖颈下那些若隐若现的红痕……
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什么,墨修永呼吸一顿,胸中的怒意再也遏制不住。
那封匿名信,不是太子写的又如何?
既为既得利益者,就不该在夺人所好后又耀武扬威,就连方才扶他起身的姿态都充满了挑衅。
一时间,气氛陷入凝滞,雪幕中似有暗流涌动。
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唐璎不免有些尴尬。
她轻咳一声,无视某人不虞的目光,朝着面前的男人投以礼节性的一笑。
“墨大人,好巧。”
墨修永微微垂眸,故人眉眼依旧,神色间却透着疏离。
他忽觉胸中怒气顿消,心口仿佛被人挖了个大洞,空茫中只剩虚无。
看来……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只是须臾,他又彻底稳住了心绪,敛衽朝唐璎作揖——
“见过章大人。”
唐璎亦回以一礼,抬头看向渐明的天色,启唇提议道:“张己还有半个时辰到,我欲随陛下去客栈休息,墨大人可愿同往?”
此言一出,黎靖北是彻底坐不住了,眼尾微扬,一双长眉皱得老深。
“阿璎别闹,墨卿近日公务繁忙,我们还是……”
话还未说话,却被墨修永低眉打断,“辽地天寒,客栈和暖,是故下官以为章大人此议甚好。”
言讫,黎靖北一张俊俏的玉面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与此同时,墨修永的嘴角悄悄勾起,如春风拂面般醉人心魄。
唐璎扶额,倚在立柱上默然叹了口气。
她心里哪儿会不清楚,若邀墨修永同去,必会惹得黎靖北会不悦。
可孔玄毕竟是莫同的忠仆,而墨修永又是莫同的养子。如此特殊的身份,若冯高氏所言非虚,用他来引蛇出洞再合适不过。
想到冯高氏这些年来丧夫的煎熬,以及她不远万里求告建安的艰辛,她只想让孔玄尽快伏法。
一路上,气氛持续僵持着。
两个男人的状态都很压抑,各自低头走着自己的路,脑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唐璎则出神地想着莫同的目的——
据墨修永所言,莫同乃心怀天下之人,然冯龄的死又确与其脱不开干系。
她实在很难相信,以“与其名垂千骨,不如造福一方百姓”为信仰来训导孩子的人会是蠹国殃民之徒。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早已位高权重,又深受太祖皇帝宠爱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要在他的风烛之年整这么一出。
他若爱财,敛财的手段千千万,而打劫善款、残害忠良恰是最为愚蠢的一道。风险大、回报小不说,稍有不慎,还会害得自己声名狼藉。
锦衣卫的指挥使,手腕可以铁血狠戾,头脑却必须敏慧。
她不认为莫同会这般愚笨。
走了一阵儿,三人在一间古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客栈虽小,却胜在精巧干净,于兴中这块贫瘠的土地来说已是不错的选择。
卯正方过,客栈的老板娘还打着盹儿,甫一听见门外的脚步身,不由秀眉微皱。方想赶客,然而无意间的一个抬头,却教她瞬间精神起来。
许是从小就生长于兴中的缘故,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上这般俊美的男子,还一遇就是两个。
听其中一人说要住店,立刻眉开眼笑,“二位客官要几间房啊?”
说话间,目光无意间落到二人旁侧的女子身上,不由心生疑惑——
这三位的关系是?
转瞬,又似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凑到女子耳畔小声揶揄,“小姑娘,吃得还挺好。”
她的声音不大,黎靖北和墨修永却都听到了。
顷刻,二人不由俊眉深皱,齐齐向唐璎看去,一场腥风血雨迫在眉睫。
唐璎见势不妙赶紧递上几串铜板,急声催促老板娘——
“三间上房,要快。”
老板娘爽快应和:“好嘞!”
望着从手心流出去的铜钱,唐璎心如刀绞。出门在外,她也不想如此破费,奈何别无他法。
黎靖北身为天子,自是要独住一间的,而她也无意与墨修永共用一间。如此一来,三间最为合适。
对于她的安排,墨修永并未多说什么,神色始终淡淡的,黎靖北则表现得颇为不满。然而不满归不满,眼下还有更重要的
事儿亟待处理,唐璎没空搭理他。
眼见天色尚早,她索性将黎墨二人聚在了一块儿,共同研看起兴中的地图。
她指着西南角的一个点,就着图纸画了个圈儿。
“我们在这儿。”
素手微挪,又在更西处的一个点上画了个叉。
“而柳都门在那儿。”
根据冯高氏的说法,她曾在柳都门附近见到过孔玄的身影。柳都门他们铁定是要去的,却不好兴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饶是如此,却也不能一直待在原地守株待兔。
一筹莫展之际,唐璎卷起地图狡黠一笑,笃然开口道——
“我有一计。”
她看向墨修永,鹿眸清幽,嗓音澄澈——
“墨大人身上可有莫指挥使昔年的旧物?”
说罢,又补充道:“越私人的越好。”
墨修永凝眉思索片刻,很快点了头,“倒是有一把银制折扇,是我五岁生辰宴当日,家父送的生辰礼。”
“如此甚好。”
唐璎顿首,眉宇间意气尽显,随后将目光调向黎靖北——
“张己到后,陛下尽可让他放出消息,就说建安来了名好画的富商,正举国搜集莫同的画作。富商此行恰巧经过兴中,听闻兴中有莫同的丹青遗落在世,近日欲去柳都门附近的画市碰碰运气。”
听言,黎靖北“哦”了一声,神色怏怏,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是对此事提不起兴趣,却见唐璎面色为难,又轻咳一声,漫不经心道——
“朕知道了,一会儿会吩咐张己办妥,你且放心吧。”
唐璎莞尔一笑,复又看向墨修永,“待大人穿梭于画市之中时,尽可作出一副挑拣的模样,带着那柄折扇招摇过市。”
她的目的很简单——
孔玄曾效忠于莫同,经年过去,若是听见有人在收旧主遗作,极有可能会跟过去瞧上一眼。届时,墨修永便可以那折扇为饵,吸引他的注意。趁孔玄松懈之时,一路尾随的张己再趁机将他擒住。
黎靖北几乎瞬间猜透了唐璎的用意,弯眸直夸:“还是阿璎**。”
墨修永则抿了抿唇,眉宇间凝满了犹疑——
“计是好计,可数十年过去,玄叔已老,容貌想必也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就算骨相未变,可我……”
他微微垂眸,细密的羽睫上下起伏着。
“可我的手早已无法作画,亦不知该如何依靠记忆临摹出他的长相……”
听墨修永提及断腕的过去,唐璎不禁一阵神伤,触及黎靖北宽慰的目光,心绪也跟着稍稍明朗了一些。
她定了定心神,忽而狡黠一笑。
“不急,我有办法。”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公子,这折扇卖吗?……
此言一出,黎墨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唐璎,皆有些好奇她能想出什么办法。
庆德年间,群情激愤之下,孔玄虽被太祖皇帝下令处死,却最终亡于自戕——
在天子的亲兵卫赶到之前,他便于家中悬梁自尽了,末了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更何况供词。
不仅如此,圣令下达之前,他亦从未有过逃逸之举,如此一来,便称不上朝廷钦犯,其画像也未曾入籍刑部。
总言之,孔玄的死,不过是兴中反抗咸南政权的一根导火索,而更多的骂名则由莫同一人承担了。
除去画像和供词,其生前痕迹更是难以追寻,然而唐璎却说——
“照磨所昔日有一检校,敦本务实,心细如发。不仅于重要文卷的照刷上一丝不苟,平日里倘若得了空,还会将那些已被定罪,却尚未受刑的嫌犯之生平、肖像整理齐全,其中当然也包括孔玄的。”
墨修永凝眉不解,“可玄叔获罪时,未曾在刑部留下过任何画卷。至于他生前的肖像,那位检校从何而得?”
“——孔氏商铺开业时,曾有画师为孔玄临绘过丹青像。”
唐璎莞尔一笑,眉目中透着狡黠,“得知画像的下落后,那位检校曾于休沐之日跋涉数十里,徒步至邻城亲自将之买了回来,并与孔玄的生平一道存入了照磨所的库房内。”
墨修永闻言微讶,咸南竟有如此敬业之人?
他垂眸想了想,一道清瘦的身影浮现脑海。
“章大人说的……可是任检校?”
“不错。”
唐璎颔首,清眸中隐含赞许,“任轩此人才学兼优,心平德和,办事又极为靠谱,如今已升任佥都御史,供职于都察院,未来更是不可估量。”
任轩昔日整理的旧卷俱已归档。作为检校,即便于编纂有功,也不能随意调取,然他如今官居四品,身份已然不同。且照磨所亦隶属于都察院所辖,若非涉及重要机密,几册旧卷他还是有权力调阅的。
唐璎便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在临行前嘱托任轩将孔玄的那份调了出来。
“照磨所的文卷不能外带,任御史便亲自誊抄了孔玄的生平,随后又另请画师照着他‘生前’的丹青像重新临摹了一幅。”
自锦衣卫、龙骧卫,以及金吾卫的内部相继出事后,唐璎便隐约感觉这一路也不会太平,故此留了一手——
她并未将那些文卷带在身上,而是在任轩整理妥当后,令他直接将之寄去了兴中的官驿。
而在经历过宝船上的刺客和南烟馆的追兵后,唐璎无比庆幸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墨修永听言恍然,不由低眸慨叹:“原来如此,任御史真乃良史之才。”
黎靖北却有些不悦,狐眸一转便阴阳怪气道——
“朕也听赵御史提起过此人,惯闻其为官清廉,举止谨饬,却无奈家世凄惨,自幼生了张苦脸,毫无旺妇之相。”
这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先不说赵琢为人谨慎,待下宽和,万不会用什么“旺妇之相”来形容下属,再说那任轩分明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就“苦脸”了?
更何况……
黎靖北身为天子,自当克己慎行,以宽服人,怎可随意对下臣的家世和容貌评头论足?
唐璎与任轩在照磨所共事一年,自是知其品性,亦不忍其受辱,故郑重反驳道——
“容貌方面臣不做评判,然任御史身世虽惨却胜在勤苦认真,为人踏实。虽无万贯家财,将来却未必不能成为一位顾家的好郎君。是以臣私以为,“旺妇”、“克妇”这类的言辞太过尖酸,隐有诋毁之意。”
她言之凿凿,一双清润的鹿眸沉肃地盯着黎靖北,一副马上就要写奏折弹劾的架势。
“陛下方才所说,实乃失言。”
乌云遮蔽了天日,似有阴风刮过,黎靖北精致的玉面上仍挂着浅淡的笑,周身气息却变得极为森寒。
须臾——
“你说得对,是朕用词不当。”
他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涌出的蜜意似要将人溺毙,朱唇微勾,旋即话锋一转——
“章大人所谏不错,似任御史这般贤能留在都察院做个四品的官儿属实是屈才了。说来也巧,自沈知弈升任尚书后,刑部侍郎一职悬空至今。章大人既如此器重任御史,朕即日将他调过去便是。”
唐璎对此并无异议,刑部侍郎承旨三品,且为一部堂官,以任轩的能力,倒也不算大材小用。
敲定完接下来的行程,她欲去官驿取案卷,无奈身子实在不够爽利,稍微挪了两步便觉腿脚酸软。
“——我去罢。”
墨修永垂眸提议,俊逸的面容隐在天窗下,明暗难辨。
唐璎沉吟片刻,却并未立刻应声,而是转眸看向黎靖北,从怀中掏出一枚官印。
“陛下,您……”
她似有些难以启齿,黎靖北却立刻会意,弯眸爽快道:“文卷贵重,朕亲自走一趟也无妨。”
说罢又凑到唐璎耳畔轻悠悠吐了一句:“是朕的不是,昨夜竟让你……”
“——雪天风大,陛下还是快去快回罢!”
唐璎嫌恶地打断他,耳根泛起薄红,说罢便侧过身,拢上绒毯去看窗外的飘雪了。
她转头的动作太过匆忙,故而也忽视了身后墨修永黑沉的脸,以及君王眸中得逞的笑。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黎靖北便回了客栈,左手抱着案卷,右手还提溜着一个男人,狐眸中嫌弃十足——
“这人是兴中官驿的驿丞,不认官印,非要见到章大人本尊才肯将案卷交出来。”
唐璎瞟了眼黎靖北手中的男人,复又看向他,显得有些欲言又止:“那你……”
黎靖北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这卷宗挺沉的,我见他扛着重,便好心替他拿了,至于为何会将他提在手上……”
说到此处,他眸光微转,心虚地吸了吸鼻子。
“实在是这人脚程太慢,我担心将你一人留在客栈会有危险,是故帮他‘加急’了一下。”
说罢右手一松,竟将那男人直直地坠了下去。
唐璎眉头微凝,危险?
这青天白日的,谁敢跑到客栈来劫财劫色?
思索间,目光一顿,忽而落到旁侧一言不发的墨修永身上,旋即明白了某人的意思,不由一阵失语。
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能做什么……
那厢,驿丞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仔细比对完女子的画像后,纵身一跃,一把抢过黎靖北手中的文卷,恭敬地呈送到唐璎手边。
“——章大人请过目。”
听女子说了句“有劳”后,复又睇了黎靖北一眼,随后惶恐地退了下去。
驿丞如此尽忠职守,唐璎不免觉得愧疚,在良心的驱使下,还是忍不住让跑堂追出去给了他一枚赏银。
送走驿丞后,唐璎将手中的文卷匀成三份,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两份分别递给黎墨二人。
“劳请陛下和墨大人帮个忙。”
二人并无异议,接过文卷便开始寻找孔玄的画像。
任轩办事很仔细,厚厚的几沓纸,事无巨细地记述了孔玄的生平,不仅有身高体貌等特征,就连他性情急躁,爱挑食,因身子羸弱而时常遭人欺负之类的琐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翻过几册文卷后,三人不费吹灰吃力地找到了孔玄的画像。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方额粗眉,嘴唇扁厚,鼻尖粗红,五官平淡,乍眼看下来,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显著特征,只眉眼间的意气将他衬得更加鲜活些。
三人心中清楚,孔玄若还活着,想必早已年迈,如今失了眉宇间的少年意气,只会更加泯然众人,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该找的还是得找。
恰在此时,张己带人赶到了。
三人商定完计划后,黎靖北转眸看向他。
“这几日,选两个身手好些的侍卫跟在墨大人后头,若遇贼人,立即抓捕!”
张己拱手抱拳,“是!”
接下来的几日,黎靖北命人放出消息——
建安来的某个富商正满天下收集莫同的的遗作,富商抵达兴中后,听闻柳都门附近的画坊名作颇多,便想于返京前观摩一二。
每到日暮时分,墨修永便会带着他那柄银制折扇四处闲逛。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瞅瞅,一连几日过去,始终毫无动静。
直到七日后,一个体型高瘦的老者停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这折扇卖吗?”
老者的嗓音苍老而低沉,起伏不大,可细听之下竟也能感受到别样的情绪,既有乍见的欢喜,亦有久别的离愁。
墨修永身形一僵,转眸望向他,随后似不确定般唤了声“玄叔?”
四目相对时,有两股清透的热泪自老者眼角流出。
“公子……当真是你……”
他喃声轻唤着,眉宇间难掩激动,方欲说些什么,不妨眼前的公子一个趔趄,不慎被自己的衣摆绊倒在地。
起身时,墨修永趁老者不注意,左手扶住自己的腿,右掌连敲地面三下,随后直起身,咧嘴露出一个和煦的笑。
“玄叔,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不远处的张己接到暗示,立刻转眸看向黎靖北。
黎靖北淡声吩咐道:“跟上去。”
半柱香后,唐璎和黎靖北停在了一家名为“念墨楼”的酒楼前。
据墨修永所说,此楼原为“念莫楼”,乃莫同的某位追随者特意开来讨好他的。后来东窗事发,东家为保住生意,不得已将楼名中的“莫”替换成了“墨”。
二人赶到时,守在门口的墨修永朝他们比了一个“计划完成”的手势。
由于孔玄空有个头,四体不勤,不出三两下,张己便将人制服了。
行动很顺利,然而唐璎盯着面前的五旬老人,总感觉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你便是孔玄?”她开门见山问。
“正是。”
老者答得很干脆。
唐璎撑开卷轴,将他和画像上的少年进行了一番仔细的对比。
二者容貌大体一致,却又因年岁的变化而有着略微的差异。少年原本锋锐的轮廓变得平钝,肌肤也松弛了不少,酒糟鼻、细长眼、以及过于粗黑的眉毛都与画像上人一般无二。
倘若任轩所提供的画作没错,唐璎便能从骨相上断定——
眼前这人,应是孔玄无疑。
人是抓到了,可孔玄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毫无被捕的挣扎与愤懑,双目无神地盯着唐璎,仿佛早已接受了既定的命运。
须臾,他又将目光挪向黎靖北,眸中若有所思——
“你们是建安来的人?”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医者不医自毁之人。……
念墨楼内,满室寂静。
厚重的门板阻隔了窗外的呼啸声,屋内炭火旺盛,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闷得人头晕。
未多时,孔玄的脸上便渗出了汗,一颗颗斗大如珠。汗水氤湿了花发,紧贴在额角,略显狼狈。
“——你们
是建安来的人?”
他俯身跪于地,目光紧盯着众人的靴头,语调平淡,毫无慌张之感。
唐黎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黎靖北缓步走上前,却未透露身份,亦未直接回答孔玄的问题,狐眸一凛便斥道:“打劫使臣车队,屠杀朝廷命官,定刑后又诈死潜逃,搅得两国边境动荡不安孔玄”
君王睥睨着地上的男人,停顿几息,眸中逐渐染上威压——
“你可知罪?!”
话音方落,孔玄立时磕头大拜。
“草民知罪!”
他恭敬地匍匐在地,面色淡漠,神情木然,浑浊的瞳孔透着死水般的平静,面对帝王的压迫却毫无惧色。
这姿态,乍看倒像个慷慨赴死的义士,唐璎却从其中品出了几分意趣。
黎靖北未着官服,孔玄连他姓甚名谁,官居几品都不知道,几番质问之下,竟也爽快地认了罪,没有丝毫犹疑。
她不动声色地卷起画轴,方想凑近些,却听黎靖北又道——
“孔玄,以你昔日所犯之罪,早该被处以极刑,然朕此刻不欲杀你。”
地上的人闻言愕然抬首,脊背猛地一僵,眸中闪过几许疑惑,尚未来得及思考,一双阴冷的狐眸骤然闯入视线。
狐眸的主人俯视着他,容姿端肃,嗓音沉寒如冰,“这世上还有一人,丈夫蒙冤而亡,后嗣不幸早夭,独身一人苦守寒地数十载……”
君王凝视着他,眸光似刀。
“在你伏法之前,还须亲自向她忏悔。”
暮时过,盆中炭火将熄,发出“筚拨”几声脆响,念墨楼内的气温逐渐低了下去。
孔玄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十分配合,可蹊跷的是,当他听到黎靖北自称“朕”后压根儿没反应,反而更关心他后头那句关于冯高氏的描述。
呼吸微滞,细长的黑眸中闪过一缕沉痛——
“陛下说的……可是冯司正的夫人?”
老人眉目间的呆怔不似作假,唐璎和黎靖北对视一眼,眸中再次闪过了然。
不知何故,孔玄对冯高氏是怀有歉疚的,经年过去亦然。
既如此,当初为何又要对冯龄痛下杀手?
而且……唐璎方才分明听见他唤了一声“陛下”。
墨修永这头显然也听出了端倪,两腿一抬便踱到了老人跟前。
“玄叔,您怎会知晓陛下身份?”
孔玄闻言一愣,缓缓将目光移向他,眉眼含怒,嘴角微颤,似是对他方才的“出卖”极为愤懑。
“虚伪小儿,与你何干?!”
事到如今他哪儿还想不明白,莫丹心与那柄银制折扇的出现,皆是引他入局的诱饵!
见孔玄如此愤怒,墨修永抿了抿唇,默然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胸中压着一口气,孔玄嘴唇翕动着,似是还想再骂些什么,却终是看在旧主的面儿上隐了下来。
“草民之所以识得陛下真容,盖因陛下鹤骨松姿,神采英拔,与昔日的太祖皇帝十分肖似。”
唐璎挑眉,孔玄是否见过庆德帝已无从考据,但他这马屁拍得倒不错。
她想了想,低眸询问:“冯司正过世后,你可曾见过冯高氏?”
孔玄摇头否认,“不曾。”
“哦?”唐璎故作意外,嘴角绽起一抹笑,“可冯高氏却说,她早些日子曾在柳都门见过你。”
孔玄闻言微顿,眸中划过一抹诧异,“夫人仍在兴中?”
末了又续上一句,“我以为她早回了建安。”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以孔玄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对冯高氏的行踪并不知情。
冯高氏虽为建安人士,可自丧夫以来便一直留守兴中,从未回过京城。孔玄逃亡辗转于兴中的这些年,两人竟从未见过面?
思索片刻,忽又想起一事,“那你前些日子可曾去过柳都门?”
“不……”
孔玄方欲作答,停顿片刻,又似想起了什么,忽而话锋一转,“倒是未曾主动去过。”
“怎么说?”
“数月前的某日,草民去临渝进货时无端遭人跟踪。那人行踪诡秘,草民担忧他是朝廷的人,惶急之下,事儿没办完便匆匆返了程。一路上,那人始终不声不响,只牢牢地缀在草民身后,回到兴中便消失了,一连几日都不曾出现,草民便以为这事儿就此过去了,岂料……”
他抿了抿唇,眉宇间凝着迷惘。
“岂料到家后,草民的货箱中不知何时竟被人塞入了一张写着‘我知道你是谁’的字条。字条的背后,那人还将草民约在柳都门见面。草民怕他声张,隔日便去了,到了柳都门后,等了整整一日,却未曾见到任何人,尤其是”他顿了顿,“冯夫人”
说到此处,孔玄微微垂首,呼吸变得有些乱。
唐璎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妇人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然而每每谈及冯高氏,比起愧疚,老人眸中更多的却是沉痛和遗憾。
黎靖北推开窗,一大股寒流急急涌入,瞬间倾灭了铜盆中将熄未熄的炭火。
“昔年之事,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他令张己重新燃上一盆,复又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冯高氏年逾花甲,弱不胜衣,却不惜以蜉蝣之力跋涉万里至建安城击鼓鸣冤,所求所愿,仅为替冯司正讨一个公道。”
暮色渐起,赤霞万丈。
他的嗓音伴着窗外的落日余晖,显得磅礴而厚重。
“你心中若有悔意,明日就该随朕归京,直面这位等了你三十余年的故人。”
闻及“三十余年”四个字,孔玄脸上悲色更甚,浓眉下的瞳孔微微收缩着。
过了许久,才颤声回了句,“是。”
钦犯既已受捕,次日一早,天子一行人便准备启程回京了。
临行前,孔玄忽而腹部绞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面色苍白,浑身虚软。一夜跑了十数次茅房,那稀里哗啦的响动,直将守夜的兵卫吓得不轻。
唐璎接到消息时,正和黎靖北在客栈用早膳。
孔玄的症状她曾从医书上见到过,乃是风邪侵体外加吃坏了东西所引发的急症。瞧着虽然凶险,可几剂猛药灌下去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然她到底体恤老人家年迈,又怕路上出事儿,不得不拉着黎靖北亲自过去探望。
把过脉后,又开了几副温和的草药,见床上的老人始终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儿,遂凑到黎靖北耳畔提议道——
“陛下若不急着启程,不妨在兴中多留两日。”
说罢又叹息一声,“以孔玄眼下的状态,恐仍需卧床休养。”
黎靖北对此并无异议,唐璎说想留,他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今建安尚未开朝,时日上仍有余裕,便是多留几日也无妨,只是……”
狐眸扫向病榻上痛苦挣扎的男人,眸光倏忽间变得犀利,“还会有下次的。”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
短短两日过后,孔玄将将病愈,半夜起身时却又不慎摔伤了腿,骨头虽未见折断,却因路上颠簸,不良于行,如此便又耽搁了几日。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孔玄骨伤在身,虽不便下地挪动,“被挪动”倒是无妨。
七日后,唐璎带着一副担架并两名兵卫来到他的卧房中,扬眉浅笑,“前些日子意外频发,无奈耽搁多时,如今你腿伤渐愈,我们也该启程了。”
孔玄却并未答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弱着嗓子来了句,“我眼睛看不见了。”
唐璎眉头微皱,攫住他的头,撑开眼皮细看片刻,随后又将手搭在了他的左腕上。
把完脉,才惊觉他并未撒谎。
孔玄的眼盲之症并非先天或意外形成,乃是后天药物所致。
思及此,不由心下一沉——
看来这人是铁了心不想走了。
可他既已认罪,拖延又有何用?
“——医者不医自毁之人。”
唐璎放下药箱,心底有一股火气直往脑门儿上蹿,面儿上却依旧隐忍不发,反而笑得格外灿烂。
“眼睛伤了不要紧,腿折了也无妨,乘车不必看路,亦不必走路。”
她敲了敲担架,嗓音清澈,“即使是要走路的地方也有人抬着,孔老不必过于紧张。”
她说了这许多,孔玄却跟没听到似的,只顾抱着棉被喊疼。
无奈之下,唐璎只得令兵卫退了出去,随后转眸看向孔玄,眸光起伏不定——
“你既这般虚弱,那便留下来再休养一阵儿吧,横竖也不差这几日,我去同陛下说。”
“——多谢大人。”
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孔玄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嗓音虽听着虚弱,却无端透着某种悲壮感——
“大人且放心,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当堕阿鼻地狱,已无救赎的可能……但在正式伏法前,某定会亲自登门向冯夫人磕头请罪,不求原谅,唯求让她心安。你们只消再等我几日,等我彻底”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偏过头,垂眸续道:“病愈……”
唐璎“嗯”了一声,似也没抱太大希望,转过身去替他写方子了。
写着
写着,趁孔玄分神的空隙,突然抄起一把镰刀朝床榻上扔去,刀刃直指男人眉心。
利风骤起,只几息的功夫,便被床上的人闪身躲开。
“果然,你不是孔玄。”
她回过头,转而推开大门,看向隐在廊庑深处的男子,挑眉扬声道——
“我说的对吗?墨大人。”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曾几何时,你我也是……
墨修永自廊柱后拐来,面色沉凝,眸中泛着凛冽的寒光,周身气息阴冷到极点。
“你从何时开始察觉的?”
唐璎回头瞥了眼错愕的“孔玄”,将门扉掩好,一步步扎进雪地里,踏入回廊,在墨修永跟前停了下来。
“大人可还记得任御史从建安寄来的那份文卷?”
墨修永点头,“自然,可那不是玄叔……”
话说到一半,又似想起什么,一双惑人的凤眸中飘过了然。
“原来如此,你竟从那时起就已看破。”
“并非看破,只是起了疑心。”
唐璎弯腰拂开靴面上的雪,抬头与他对视,清润的鹿眸中透着一如既往的沉凝。
“孔玄乃杀害冯司正的凶犯,是以任轩对其生平的记载可谓详之又详。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未曾犯案,亦未留下过任何画像,却又与孔玄息息相关……”
烈风刮过,她被雪渣呛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续道:“关于那人的生平,三司官员自不会费墨记载。然任轩做事仔细,整理完孔玄的卷宗后,亦不忘在文卷末尾新添了一行字,虽只是寥寥数笔,却足以令人窥见端倪。”
那行字便是——
“孔青,孔玄兄,与孔玄同卵双生,乃武艺超群,根骨奇佳的练武之才。”
庆德年间,冯龄的死闹得满城风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太祖皇帝必不会让孔玄活着走出建安城,是以唐璎在登闻鼓院时便隐有猜测,冯高氏在柳都门见到的人或许并非孔玄,而是与他一同打劫使臣车队的胞兄孔青。
“念墨楼初见时,‘孔玄’便有些不太‘正常’。”
唐璎凝眉望向亭外的雪,眉宇间透着清寒。
“室外雪窖冰天,屋内的炭火却烧得极旺。你、我、张己,乃至随行的兵卫虽觉燥热,身上却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唯有陛下和‘孔玄’二人的额头上淌着细汗。”
简言之,孔玄体虚畏寒,亦非习武之人,即使身处和暖的室内也绝不会在这般严寒的冬日里流汗。
流汗的人,只会是孔青。
“原来如此。”
墨修永颔首,眉宇清俊,凤眸中凝结着淡漠,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须臾,薄唇微启,“还有呢?”
“还有……”
唐璎咳嗽一声,续道:“那日在宝船上,大人说起自己被人掳去兴中的经历时曾提到过,护你逃走的青叔武艺高强。”
她微微抬首,眸中精光乍现——
“方才我不过随意一试,他便露了马脚。”
之后的疑点就更不用说了,黎靖北问责“孔玄”时,未着官服,“孔玄”却当场就认了罪,似乎并不怀疑他的官身。哪怕黎靖北后来又以“朕”自称,也未见他有多大反应。
直到墨修永将此疑点提出,他才勉强补了个“与太祖皇帝肖似”的理由,然而这句话也漏洞百出。
先不说孔玄当年是否见过庆德帝,便说天子一行人赶到念墨楼时,“孔玄”就已被张己扣着肩膀跪下了,回话时亦未抬过头,便也无从得见天颜。
既如此,他又如何知晓今上的长相?还将之与太祖皇帝的容貌做对比?
结论只有一个,“孔玄”在被捕前便已经从某人那里知道了黎靖北的身份,且甘愿束手就擒。
以上种种皆为猜测,直到“孔玄”腹痛那日,唐璎亲自替他拿脉,探切到他的脉搏稳如洪钟,内息浑厚而绵长,实为习武之人,加之其与孔玄如出一辙的长相,内心便更加确定了几分。
之所以隐忍不发,也是想知道他与这背后之人究竟要将这出戏唱到几时,目的又是什么。
申时,寒风渐止,雪却越下越烈。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长亭旧廊,青瓦灰墙间皆被霜色所染,目之所及俱是惨白一片。
墨修永一身厚氅垂立于飞檐之下,身姿颀长,眉宇凝寒,身后挺拔的雪松愈发将他整个人衬得高阔。
“为何怀疑我?”
他的声音淡淡的,透着几分无谓。
压住胸口攒动的怒火,唐璎深吸一口气,道:“一个月前,宝船抵达辽口,陛下提议众人在锦州休整两日,大人却不肯留,下了船便直奔兴中而来。彼时恰逢除夕前后,便是连商户都歇了业,大人却那般惶急,显然别有打算。”
而墨修永的目的也很简单——
他要先众人一步找到孔青,并说服他伪装成孔玄,假意答应黎靖北上京,而后各种称病,配合他完成这出拖延的戏码。
说到此处,唐璎满脸失望,清幽的瞳孔中隐有厉色浮现,似酝酿着风雨。
她问他:“为何这样做?”
“——为了家父。”
墨修永舔了舔唇,眸光移向别处,避开了她的注视。
“家父晚年可谓罪恶昭著,声名狼藉。折杀冯龄一举,已然让他成了辱国殃民的典范,虽于庆德末年就已病故,然而天怒民怨之下,这历史的罪人总要有一个活着的人来当!”
寂白的雪幕中,他的嗓音隐透着苍茫,如迷途的夜莺。
“无论是青叔还是玄叔,亦或是我这个奸贼之后,唯有以血肉之躯来祭奠,方可平息民愤。”
“——墨修永!你撒谎!!”
唐璎怫然倾身,鹿眸中浮动着波涛汹涌的骇意,嗓音如冰般泠寒。
“昔日你于柳都门命悬一线之时,孔青曾救你于水火,不惜自伤一刀护你回京!你便是这般报答他的?!”
她三两步踱至男人跟前,下颌轻扬,迫使他直视着她眸中的怒火。
“你心中岂会不知,孔青若是以孔玄的身份入京,会遭到怎样滔天的恶意!!”
女子的气息猛然靠近,墨修永微微一滞。
被那样尖锐的目光审视着,他忽觉心头一空,怅然若失般,胸口泛起阵阵钝痛。
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那个于邗江边浣足拾栗的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竟悄悄生出了锋牙利齿,稍有不慎,便能将人撕得血肉淋漓。
“我不会害青叔。”
当人在失信时,一切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
然而他并未撒谎,他只是在等人罢了。
“——大人在等裴序吧?”
唐璎后退半步,眸中闪过一抹讥诮。
“就在方才,裴大人的来信已经被通政司截获了。”
她仍然凝望着他,目光隔着飘雪,直直落入那双年少时曾令她魂牵梦萦的凤眸中。
凤眸依旧惑人,光影漆黑如潭,却再无往日半分朝气。
凛风袭来,似有利刃刮过鼻梁,带起阵阵酸痛之意。
强寒的刺激之下,唐璎愈觉头脑清醒,语调也愈发寒凝。
“大人这番拖延之举,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了我们谁有异心。”
她如孤松般挺立在雪幕下,朱袍炽烈,眉梢眼角皆浸满了雪,眸中怒火越烧越旺。
“我们我们……”
墨修永讽然一笑,反复咀嚼着她口中那句“我们”,眸中闪过一缕强烈的自厌。
苍雪下,他忽然仰面大笑,笑到整个胸腔都在颤抖。
“曾几何时,你我也是‘我们’”。
笑过之后,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直呛得满面涨红,似要将浑身的脏腑尽数咳出。
唐璎双手环胸,眉眼微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淡漠,不为所动。
须臾,男人的声音又在雪幕中响起。
“所以那日在客栈,你身子……不适,我想代你去官驿取信,你不让,反让陛下去了,如此……是觉得陛下更为可信吗?”
他的声音凛冽而低沉,带着微微的强势。
唐璎轻蔑一笑,立刻反唇相讥,“不然呢?大人觉得自己值得信任么?”
闻言 ,墨修永忽觉心灰意冷,低垂着眉眼不再看她。
申时末,风雪渐歇,有寒鸦停歇在枝头,发出几声粗哑的鸣叫。
“依你所言,裴序的信终是寄到了……”
瓦蓝的碧空下,墨修永长舒一口气,似是卸下了所有重担般,唇角微扬,露出一副无畏生死的模样。
“很快,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了。”
言讫,他一把扯下额头上的纱布,随手扔进了雪地里。
破碎的呵胶划过皮肉上的旧疤,撕扯之下又添新伤,瞧着略显狰狞。
受伤的人却不管不顾,冒着大雪便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斜长,略显孤寂。
唐璎目送了一段,忽觉胸中烦闷。
都说医者不医自毁之人,可她的病患……
前有孔青自残,后有墨修永揭疤,这一个两个的,真是晦气!
好在今日还算有所收获。
墨修永虽未明说,但她已经对布局之人的轮廓有了想象,黎靖北想必更是如此。
如此一来,便可先发制人。
走神间,身后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
“章大人,您也别怨怪丹心公子……”
孔青拄着木拐自屋内走出,步履迟缓,须发微白,苍老的容颜暴露在寒风中,略显凄苦。
“草民之所以答应公子伪装成阿玄,刻意迁延尔等返京之日,除了真心想帮助公子外,亦存了必死的决心。”
倏忽间,又有细雪落下。
唐璎并未接他的话,修颈微倾,望着亭外的白幔久久不语。
门扉的一侧,孔青的声音还在絮絮,“草民此举,一来欲替公子分忧,二来也是想让冯夫人放下心结。”
唐璎顿首,鹿眸中闪过疑惑,“放下心结?”
“替公子分忧”好理解,墨修永此行既然别有所图,孔青自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孔青曾效力于莫同,似他这般忠义之士,为护旧主后嗣出逃,自伤一刀尚能做得那般干脆,如今公子有难,冒充孔玄又有何妨?
至于“让冯夫人方下心结”
夕光下,孔青苍老的面庞浸没在寒霜中,竟比屋前的孤松更显坚毅。
“——冯司正过世后,冯夫人终日以泪洗面,胸有冤屈而不得伸,跋涉千里为寻亡夫遗骨,却不幸小产于途中,还险些丧命……
“——昔日一事,不论是草民、舍弟、莫大人、太祖皇帝,亦或是她丈夫所誓死效忠的朝廷,皆负了她/。人穷极一生从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三十余年的等待何其漫长,倘若朝廷能以我之躯雪她之恨,死亦何妨?”
他静默地注视着廊檐上的冰晶,眸中透着悲壮,却不乏温柔。
“倘若这才是世人愿意看到的结果,某愿赴死。”
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起一阵侵骨的寒。
望着风雪中拄拐而立的老者,唐璎心中动容。
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两滴清泪自鹿眸中淌下,凛风一吹,粘黏在皮肉上,刺得她面颊生疼。
“孔老,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低沉的男声打断——
“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瞎话,朕允许你们死了么?”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道银灰色的身影自回廊尽头走来,身姿挺拔,步履矫健。
渐渐的,那身影近了,流畅的轮廓和俊秀的五官也逐渐清晰起来。
黎靖北停在唐璎跟前,倾身拭去她颊侧的泪,温柔一笑,似雪中荼靡,足可称得上尽态极妍。
“酉时了,该用膳了。”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虽心存善意,却也无……
晚膳的菜肴色泽鲜美,席间气氛却有些尴尬。
在唐璎的几番坚持下,孔青也跟着上了桌。
须臾,一道道佳肴被摆了上来,室内顿时焦香扑鼻,桌边端坐的男女亦秀色可餐,孔青却没什么胃口。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往建安的,临行前的这一顿,无异于断头饭。
唐璎有些不忍,欲替他夹些菜。
方起筷,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微微一抖,几根豆角悉数落进一方精致的白玉盏中。
望着一脸无辜的某人,唐璎叹了口气,又夹起一块驴肉,手还未动,那玉盏又伸了过来。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她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您是讨饭的吗?”
黎靖北充耳不闻,垂眸将那些“抢来”的菜肴扫荡一空,间或为她也添一些。
待口中的食物尽数咀嚼完毕,沉声道——
“你想不想替莫指挥使鸣冤?”
听到“莫指挥使”四个字,孔青微微一僵,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皇帝在同自己说话,不由瞳孔大震——
“陛下您……知道?”
唐璎亦觉惊讶,莫同?鸣冤?
思索片刻,旋即反应过来。
那日在宝船上,墨修永就曾明示过,其父并非罪大恶极之徒。
初听时,唐璎原以为那不过是他心中的亡父形象作祟,然而如今再见到孔青,她竟有些相信了。
——莫同若非胸怀坦荡之人,又如何能培养出孔青这样的高洁之士?
“说说吧。”
黎靖北擦了擦手,垂眸看向一言不发的老者,“冯龄之死到底怎么回事儿?”
君王的嗓音不算高亢,声线中的压迫感却听得人心头一紧。
孔青放下筷箸,默然片刻,垂眸道——
“陛下来时或许也察觉到了,沿路百姓皆以挖井凿矿为生,兴中的商贾们几乎掌控了整个辽西的经济特权。人们迫于生计,无奈之下,只能对他们唯命是从。”
想到凛风中吟诵《汉书》的男童,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寒雪下挥洒汗水的劳工们,唐璎深以为然。
“朝阳城地处咸南与北梁的交界点,常年饱受战火波及,两国休战后,这块本就不算富饶的土地几乎沦为了一片荒地。”
说到此处,孔青叹息一声,眸中闪过一缕凄色。
“兴中的管辖权并不属于两国中的任何一方。休战后,太祖皇帝和北梁的君主出于人道考虑,每年正月十八皆会向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捐送一些粮食和布匹,然而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顿了顿,朝黎靖北的方向看了一眼,续道:“兴中矿产丰富,当权者们那些看似仁义的举动实则也是为了拿到更多的盐铁控制权,受益方始终只有皇室和商贾。这类不纯粹的援助压根儿救不了底层饥民,大多数百姓直到饿死也分不到一粒米,一口粥。”
唐璎了悟——
兴中物资匮乏,商贾们贪财好利,无谓百姓生死。朝廷但凡有物资送过去,无一例外都会被当地豪强中饱私囊。而当权者们为了从盐铁的开采上谋取私利,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商贾们侵吞物资。
孔青抿了抿唇,徐徐说起往事——
“莫大人得知此事后,怒从心起,既痛恨商贾们贪得无厌,亦不满朝廷的矫情饰行,他欲将物资的支配权交到真正能够救助到穷苦的人手中,遂与我等商量了一计……”
计划开始前,莫同先令孔氏兄弟将建安的生意迁去了兴中,随后又从京城的名流商贾手中募集了一笔善款,欲以朝廷的名义发往兴中。
紧接着,他又趁正月十八,即朝廷的赈灾物资发往兴中之前买通了当地的商贾豪强,声称愿以高价买下那些物资。与豪强们商定妥当后,又派孔氏兄弟俩带人打劫了冯龄的车队,将善款卷走,并送入豪强手中。
“劫车时,为护阿玄逃走,草民不慎被冯司正的护卫所擒,阿玄则带着善款顺利逃了出去。随后,他将那些钱财按计划交与商贾们,换回了朝廷的物资,最后再由接应的裴夫将之运回建安城。”
“交易完成后,一切本该就此结束,然而我们终究算错了冯龄的为人……”
说到此处,孔青深吸一口气,眸中浮起莫大的哀色。
车队被劫的三年后,孔青下狱,孔氏商铺则在孔玄的发展下日益壮大。
眼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莫同便令裴夫将那批物资再次运往兴中,随后责令孔玄务必将之直接下发给百姓,不得假他人之手。两边通过气后,他们将接头的地点定在了柳都门附近的一家酒楼内。
唐璎眸光一顿,“念墨楼?”
“——没错。”
孔青微笑颔首,神情中似有怀念,“念墨楼中的‘墨’,原是莫大人的‘莫’,大人生前乃丹青大家,家弟故去后,为免引发骚乱,草民故将之改为了水墨丹青中的“墨”。
原来如此。
唐璎恍然,那念莫楼竟也是孔氏兄弟的产业之一。
“那后来呢?”
车队遭劫,身为司正的冯龄本该回京受刑,缘何又会死在兴中?
黎靖北轻啜了一口茶,狐眸扫向孔青,“若朕所猜不错,令弟与裴大人接头那日,亦是冯司正的死期。”
“没错。”孔青颔首,“物资的交接原本还算顺利,然而谁也未曾想到,那一日,冯大人会突然出现……”
三年前,行人司车队遭劫,冯龄回京请罪。
出了那样大的事儿,他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然而蹊跷的是,太祖皇帝并未追究他的责任,不仅如此,甚至连官位都保住了。
许是出于失职的愧疚,冯龄依旧辞了官,随后带着家眷远赴兴中,倾尽毕生所学,发展当地民生,教导战后遗民如何自给自足。
兴中苦寒,百废待兴,兵连祸结后的贫瘠非百年不能泯除,亦有豪强欺行霸市,倚势挟权,一时积弊难消。
他所行所授,不过杯水车薪,饶是螳臂当车,也依旧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昔日车队善款遭劫,货物却未丢失,冯龄心里也清楚,朝廷拨下来的那批物资最终绝不会落到兴中百姓手中,而是流向当地豪强。
近些年来,他始终密切地关注着物资的走向,然而在他所调查的数十名商贾中,竟无一人经手过那批货物。
东西到底去了哪儿?
某日,他偶然得知兴中来了名年轻的义商,名为孔玄。传闻孔老板家大业大,高义薄云,常常仗义疏财,为兴中的百姓们做了不少善事。
听到老板商铺招人的消息后,他欲登门合作,以为兴中的百姓谋得一份生机。
恰逢满月,孔老板于念莫楼设宴,广邀当地豪强同往。
冯龄虽为建安人士,却因造福百姓有功,在兴中颇有些名望,故亦在受邀之列。
觥筹交错之际,无意间的一个抬头,竟教他瞧见了高台上敬酒的男子,那样潇洒恣意,风度翩翩。
旁边的商贾笑着提醒他,“那位就是孔老板,建安来的新贵,如今城西的商铺和铁矿都归他管。”
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
那是他此生绝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一张和孔青一模一样的脸。
昔日带头劫车的盗匪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其中一个为护另一个逃走甘愿受捕,随即被他下了狱。而眼前这个,则极有可能是那孔青的兄弟……
即使胸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冯龄却并未声张,而是选择蛰伏起来秘密调查。
他倒是想看看,这劫完车队还敢跑来兴中招摇过市的毛贼,究竟意欲何为。
多方打听之下,竟意外得知兄弟俩皆为锦衣卫莫同的家仆。
莫同?
昔日他供职于行人司时,莫同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不仅因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还因那些流于酒肆茶坊的艳色传闻,皆是关于他与太祖皇帝的。
怎么?莫同亦与此案有关?
怀着这样的疑惑,他开始了对孔玄的的监视。
孔玄自幼身子羸弱,五感不敏,便是寸许之外有人靠近都很难察觉。
冯龄的跟踪很顺利,不出几日便有了收获。
那晚,孔玄从临县拉了近二十车的货物回来,冯龄则一如既往地缀在后头。
经过柳都门时,他借着城头的火把瞧清了货箱的模样,不由瞳孔猛震,一股滔天的怒意冲上心头——
那货箱,竟与自己三年前送往兴中的那批如出一辙!!
可那些赈灾的物资,不是一早就被车队运到目的地了吗?还是由他亲自押送的,怎么会……
转念一想,又似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在兴中这些年,竟从未撞见哪位商贾染指过朝廷的货物,原来早在一开始,那些东西便已经被国人窃取了。
想到此处,他突然忍不住发笑,胸口的炽意一阵热过一阵,眸中泛起无尽的屈辱和讽意。
兴中这块贫瘠的土地,兵祸未断,人祸又起。朝廷每年那些微不足道的补给,虽如水中捞月,担雪填井,却又是多少人活下去的盼头!豪强的压榨尚且不够,如今竟连那远在京中的贵人都要来分一杯羹!!
细雪飘下,如落花般晕杂了他的眉眼,冷透的白意将他周身的气息衬得格外阴郁。
思及水火中的百姓,冯龄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选择从火把中走了出来。
他的眸光从货箱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
“孔老板,谈谈?”
二人的对话并未持续多久,冯龄张口就是一万七千两,并限莫同一月内结清。
听到此处,唐璎大为震惊,“勒索?!”
孔青颔首,眸中悲意乍现——
“念墨楼宴请那日,阿玄独立于高台,并未看清冯大人的长相,而后柳都门再遇,便以为他是一路从建安跟来敲诈的……”
他叹了一口气,续道——
“三年前,行人司车队遭劫,草民受捕。回京后,草民便被冯大人交给了京兆尹,随后又辗转落入昭狱,受尽折磨。”
“分别的那三年,阿玄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心中本就对‘迫害’草民的冯大人存着一些偏见,再加上振兴兴中是莫大人一直以来的夙愿,且物资的顺利回流亦是不少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可冯大人偏在那个节骨眼上‘恶意’敲诈,以致阿玄最终动了杀心……”
后来发生的事儿唐璎也知道了。
没过多久,冯龄便被人一刀横贯眉心,死在了某个寻常的雪夜。
孔玄天生体弱,力气不大,唯有用这等残忍之法才能确保他死得透彻。
一个月后,得了消息的莫同亲临兴中,尚未来得及安顿,便匆匆赶去了念莫楼,将冯龄之生平,乃至他这些年来为兴中所做的善事一一讲给了孔玄听。
“为改善民间疾苦,冯司正生前便产生过修建‘聚民坊’的想法,并为之筹备考察三年。聚民坊一朝建成,百姓便可自给自足,不必再仰仗豪强的鼻息而活”
莫同背对着他,眺望着柳都门的方向,眸中凝满了痛惜与悔恨。
“——他向你要的那一万七千两,正是修建聚民坊所需的银两。”
孔玄听后悔不当初,先是仰面大泣,随后又似失了魂般面露呆傻,倚着轩窗,于风雪中枯坐了一整日。
冯龄死后,群情激昂。
朝廷本就于兴中有愧,舆论沸腾之下,庆德帝只能下令将孔玄处死,以泄民愤,随后又为冯高氏封了一品诰命,却被其婉拒。
得知孔玄即将受刑的消息后,莫同连夜奔至南阳宫,以辞官为威胁,恳求太祖皇帝对其网开一面。皇帝不允,并将其软禁。
局势已定,莫同亦无力改变。
为救孔玄,他只好秘密将裴夫召来,并令他放出谣言——
“你就说是我托孔玄贪卖朝廷物资时不慎被冯龄发现,心虚之下恐他入京举报,才会令孔玄将其灭口……”
如此一来,便是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在莫同这般“恶行”的衬托下,冯龄的敲诈勒索,以及孔玄的蓄意报复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裴夫虽有些不忍,但为了孔玄能活命,不得不听令执行。
二人为营救孔玄可谓煞费心血,然而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莫同死后没多久,孔玄终在巨大的愧疚下自戕了。
随后,兴中百姓千人血书请求太祖皇帝处死莫同。
庆德帝闻言大怒,却又不忍责备本就无罪的挚友,只好将火力对准了反
抗的那些人。
莫同犯下“销赃杀人”一案,皇帝不仅没治他的罪,反捉了那些在血书上题过名的百姓横加鞭笞,以儆效尤。
兴中那边对此很是失望,民众自愿归顺北梁,子孙后代皆以梁人自居。除此之外,更有北梁的细作趁虚而入,于咸南的边境不断寻衅滋事,扰乱治安。
一时间,血流漂杵,民怨沸腾。
纷争过后,朝廷又不得不投入大量的金钱去补济那些被战火波及过的地方,可谓劳民又伤财。
兴中这块土地,终在嘉宁年间被大将军唐瑜彻底纳入咸南版图,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混乱。
经此一事,莫同无异成了历史的罪人,而后为天下所恶,遗臭万年。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却有些不解,“兴中这块儿既然如此顽固,太祖皇帝何不将其收入囊中?”
孔青垂眸道:“两国停战后,以咸南的国力根本养不起兴中,至于莫大人……”他顿了顿,喉中似有哽咽,“虽心存善意,却也无力改变当局。”
唐璎胸口一窒,泛起微微的酸胀。
对于莫同此人,她是极为敬佩的。
这位声名狼藉的锦衣卫指挥使从头到尾都十分清楚,朝廷的物资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故才联合裴夫与孔氏兄弟出此下策。
纵使身陷囹圄,病魔缠身,一颗丹心却依旧牢系着九州的百姓。虽为丹青大家,却不失文人风骨,更有折戟沉沙、锦衣夜行的觉悟……
而冯龄与莫同二人道虽不同,却都怀着一颗同样的悲悯之心,恤老怜贫,扶危救困,实乃胸怀大义之人,只是他们善心下的无奈之举,却终令自己越陷越深,乃至万劫不复。
听完孔青的叙事,唐璎心有所感。
“或许……我是说或许……”
她含笑注视着对面的老者,鹿眸莹润而璀璨,“冯高氏想要的,或许并非鸣冤雪恨,而是一个暌违多年的真相。”
孔青闻言猛地抬头,虽未说些什么,胸间的起伏却愈发明显。
“草民…”
趁他愣神的空当,黎靖北起了身,狐眸扫向他,乘胜追击道——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去建安面见冯高氏,还莫同清白?”
孔青闻言猛颤——
还大人……清白?
大人所蒙之冤……竟也会有昭雪的一日吗……
一颗心疯狂地跃动着,仿佛随时要跳出胸腔。
膳桌旁,孔青霍然跪地,敛眸沉声道——
“草民万死不辞!”
*
翌日,天子一行人再度返京。
晨曦初露,寒雪渐消。
马车驶过湿泞的路面,发出“吱呀”几声噪响,听着煞是恼人。
唐璎被这诡响扰得心神不宁,索性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对侧的男人——
“莫大人蒙冤一事,陛下如何知情?”
昨日之前,世人皆以莫同为恶,就连先帝亦是如此,可如今的广安帝却突然在膳桌上来了句——“你想不想替莫指挥使鸣冤?”
既无冤屈,何来鸣冤?而黎靖北又如何知道莫同有冤?
这倒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皇爷爷告诉我的。”
黎靖北将绒毯叠成四方形,轻轻搭在唐璎的膝盖上,垂眸续道:“当年岁数太小,许多细枝末节皆已模糊不清,唯记皇爷爷曾逼着我立誓——‘他日若登高位,绝不与莫同的亲眷为难’。”
唐璎闻言揶揄一笑,鹿眸中隐含着打趣的光。
“太祖皇帝果真神机妙算,彼时就连先帝尚未获封太子,他却预测你日后定能登极。”
“——那当然。”
黎靖北狐眸微弯,眸中波光潋滟,“在朕的印象中,皇爷爷乃一代枭雄,阅人无数,绝非忠奸不分之人。是以从一开始,朕就不曾听信谣言,怀疑过莫同的忠心。”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是滑脉。”……
广安五年二月二十七,天子出警入跸,东巡归来。长公主再次还朝于君,搬去了宫外的公主府。
许是路上太过颠簸,唐璎下了马车便呕吐不止,边吐边咳,看得黎靖北心疼不已,右手扶着她的肩,左掌不断抚拍着后背,试图让她轻松一些。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唐璎非但未见好转,反有越吐越猛的趋势。
黎靖北见状急喝道:“来人!即刻寻副担架过来,摆架太医院!”
“——不必……了……”
唐璎两手扶着车舆,猛咳几声后对他摇了摇头,“陛下还是送我回官舍罢。”
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修颈纤长,双肩单薄,嘴唇毫无血色,一副凛风一扫就要跌落于地的模样。
黎靖北明白她的固执,心中虽觉不忍,但见她坚持如此,便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天子返京,君王原该沐浴更衣,回朝议事,然他实在担心唐璎的身子,遂召来喜云,简单交代完宫中诸事后,一路跟去了官舍。
唐璎的脸色有些难看,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即使到了官舍,呕吐的症状仍未减轻。
“嗜睡、舌苔白腻、浑身沉重……”
她摸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玉盘,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这孩子,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黎靖北知她懂医,遂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坐在脚踏边守着她把完脉,柔润的褐眸中蓄满了担忧。
须臾,他问:“如何了?”
“——是滑脉。”
女子的声音淡淡的,略微有些无措。
话音落,黎靖北猛地一喜,只是笑意还未上脸,便见唐璎眸含忧思,清润的面庞上隐还挂着几分焦虑,一颗炽烈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脏腑若被冰水浸过,沉吟片刻,他强压下失落,吩咐门外的张己——
“去传龙太医,就说……”
他微一抿唇,眸色复杂地扫过唐璎,“就说朕在回京的途中不慎摔伤了腿,正血流不止,需要立刻医治!”
康娄闻言从窗边探出一个脑袋,目光扫向黎靖北行走自如的双腿,奇道:“陛下,下官咋没见您龙体受……”
话还未说完,便被张己一肘按了下去。
张己一手压着康娄的头,一手朝黎靖北作揖,简单回了句“是”,领命去了。
唐璎并未注意窗外的响动,一颗心早已神游天外。失神间,手掌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南烟馆那回……分明在我月事前不久,怎会……”
气氛有些僵冷。
黎靖北默然片刻,压下胸中狂喜的期待,转眸看向别处。
半晌,才沙哑着嗓音道:“女子怀胎艰苦,生产更是不易,母后生我时便险些丧了命,你若实在不愿”
说着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我……”
“陛下。”
唐璎柔声打断他,葱白的玉指覆上男人的手背,安抚般拍了拍,随后又拉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眸光温沉。
“一切等龙太医来了再说。”
君王眼眸低垂,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见他如此,唐璎心下稍安,微微舒了一口气——
黎靖北自己不觉得,当他说起“你若实在不愿”时,竟连广袖下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比她更加期待这个生命的到来,只是顾及着她的感受,情愿忍痛割爱。
气氛持续凝滞着,约莫半个时辰后,龙太医提着药箱赶到了。
龙大夫行医四十余年,虽非太医院最有资历的一位御医,实力却不容小觑。
昔日在维扬时,唐璎曾给他当过学徒,虽然只有半年的光景,却也称得上人一声师父,只是龙太医似乎不太记得她了。
行过礼后,黎靖北直言吩咐:“替章大人把脉。”
龙太医低眸应了声“是”,未问其他,连眼神都没往天子腿上瞟,药箱一放便垂首来到唐璎跟前。
“——师父,有劳了。”
女子主动将皓腕递到他跟前,恭声说道。
龙太医闻言眼皮一颤,迟疑片刻,终回了句——
“大人
客气了。”
他行医数十年,门徒无数,却不曾记得收过这样一位三品大员,还是名女子。然而在深宫行走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装聋作哑,只听不问。女官称他为“师父”,他不敢应,糊弄两句便是。
脉切到一半,唐璎忽然想起一事。
“田老夫人如何了?”
龙太医闻言微愣,随后怅然般叹了口气,“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有顽疾在身,恐难挨过今岁。”
话音落,忽有一阵劲风袭来,越过窗牖的缝隙,将炭盆中的火苗压低了些。屋内烧的是劣质黑炭,凛风一吹,直熏得唐璎眼眶发酸。
身为医者,她自是明白生死无常的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失落。
利芳去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如今竟连她的祖母也……
神伤时,肩头突然搭来一只宽厚的手,一转头,猛然跌入一双深邃的狐眸中。
狐眸的主人眸光潋滟,嘴角含笑,就那样温柔地凝望着她,眼尾微勾,带着满目的抚慰与柔情。
这样的注视,竟远比那日床笫之间的欢愉更令人情动。
恍惚间,唐璎仿佛听见自己的的心跳漏了一拍。
须臾,龙太医问诊结束。
“痰浊中阻,清阳不升,脾湿健运,脉象弦滑。”
他俯身跪地,拱手朝黎靖北作揖,“陛下,章大人所表,乃痰浊眩晕之象。”
此言一出,唐璎彻底松了一口气。
是了,滑脉除了有喜之外,还有其他形成原因,如痰浊头痛、白膜侵睛、痰浊眩晕等。
今日会闹出假孕的乌龙,也只怪她学术不精。
谢过龙太医后,她抬眸望向黎靖北,只是短短一瞬,便从那双深邃的幽眸中捕捉到了明显的失望之色,一颗雀跃的心旋即也跟着沉了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唐璎更是坚定了某种决心。
——或许是时候该向他摊牌了。
另一头,龙太医行完礼,欲回太医院抓药,脚还没挪两步,方子却被君王扣下了。
“放着吧。”
黎靖北瞟了眼药方,转而又将之推给张己,俊眉微扬,“按照上面的方子,去城东的杏手堂找朱老板抓药。”
言讫,自己则转去了灶房。
随着一根根薪柴被添入炉灶,“噼啪”声次第响起,屋内很快变得烟熏火燎。
龙太医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打算亲自煎药?
他似有所悟般看了眼唐璎,却并未多说什么,提上药箱便离开了。
龙太医走后,唐璎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忽觉身上的症状有所减轻,方欲起身,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身侧响起。
“该用膳了。”
循声望去,却见君王捧着一本书,正斜倚在脚踏上仰望着她,肩背宽阔,修颈细长,狐眸中载满了春风,蛊惑而深情,一如从前在东宫中的那些寂夜。
许是刚醒的缘故,大脑还有些懵,就在某一个瞬间,唐璎竟产生了一种两人从未和离过的错觉。
用过午膳,她似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陛下,我想去见一个人。”
黎靖北“嗯”了一声,并未多问,只颔首道:“在屋里闷了一日,出去走走也好。”
说话时,男人低垂着眉眼,嘴角噙着笑,倾身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外间湿寒,仔细些身子,莫又着了凉。”
修长的玉指在绳带间穿过,斗篷的系带骤然收紧。
男人的力道很大,手上动作亦算不得轻柔,面容隐在水雾中令人看不真切。
“晚些时候记得回来用膳。”
他的笑容妖冶,声音却没什么起伏,鼻息间的灼热也不似往日般滚烫,狐眸幽邃,似有光华万千。
唐璎微微一愣,低眉应了声“好。”
出门后,她踟蹰片刻,将将走了几步,却又猛然转身,隔着轩窗,偷偷将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
狭小的陋室内,君王手执一柄蒲扇,眉眼微垂,正半蹲着身子为药炉打着扇。
袅袅轻烟下,他发根微潮,光洁的额头上淌着细密的汗珠,左颊不慎被木炭擦到,黢黑的一小块儿,却无损其俊美的容颜。
药香微苦,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直将窗外那双凝视的鹿眸熏得酸涩不已。
*
齐府。
肃穆的大堂内,白纱飘飞,唐璎与一位老媪相对而坐。
老媪年逾花甲,满头银霜,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沟壑纵横,唯余一双剪水秋瞳仍能窥见几分昔日的光彩。
出于礼节,她令府中的丫鬟上了茶,亲斟一杯递给来客。
一开口,语气却十分不善,“你来做什么?”
唐璎坦言:“下官有几句话想跟夫人聊聊。”
老媪低笑一声,眸中隐有愠色浮动,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大人怕是找错人了,我夫君固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然陛下念在他往昔的功绩上,早已免除了对其家眷的惩罚。至于夫君生前所涉之事,我并不清楚,三司亦无权过问。”
言下之意,若无切实证据,你和都察院都无权审我。
老媪的态度有些尖刻,唐璎却能体谅她的不易。
葛留、傅君、李有信、齐向安四人皆为她之至亲,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孙女婿,一个是她的女婿,还有一个,是她的夫君。
然而造化弄人,不过短短数年光景,这四人竟相继死亡。
李有信为保女儿于狱中自尽,葛留又因过度吸食大烟而病故于家中。紧接着,傅君贩制禁毒、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被坐实,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而齐向安,又因易显和朱青陌的反水而彻底倒台,最后自戕于府邸。
随着这些人的故去,女儿、孙女和她自己都相继守了寡。
接连的打击之下,她又该如何自洽?
而齐、傅二人的倒台,皆是由唐璎一手促成的,就连葛留那不太体面的死亡真相,亦是被她当众揭开的。
如此一来,齐葛氏又岂会对她有好脸色?
今日能容她进门,便已是给了极大的体面。
然而——
“下官今日未着官服,亦未带随从,倘若有心问罪夫人,断不会独身一人前来。”
唐璎利索地卸下斗篷,露出里面淡青色的比甲,莞尔一笑。
“寒英亲人皆故,孑然一身,无家无室,亦无人惦念。夫人若是真想对我做点儿什么,大可制造点儿‘意外’,之后再找个地方随便一埋,岂不快哉?然而某今日之所以单刀赴会,便是想以己身安危为筹码,与夫人坦诚相交。”
齐葛氏听言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茶,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见她态度如此,唐璎便不再兜圈子,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下官认为,齐大人的死另有蹊跷。”
她轻咳一声,续道:“经京兆府的仵作检验,齐大人乃饮了金盏中的杏花酿而亡,而他之所以被怀疑是自杀,盖因那杯中沉积的毒物乃箭美人。”
齐葛氏皱眉不解,“箭美人?”
唐璎颔首,“那箭美人便是齐傅一党昔年所贩之毒,炼制该毒的冶炼厂早于广安三年便被锦衣卫查封,制毒的书籍亦被焚毁,相关人员接连受捕,声势极为浩大。简言之,那毒——”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般看了齐葛氏一眼,“旁人是很难接触到的而傅君已死,刘友又陷在狱中,唯一精通制取之法的,便只剩参与贩毒的齐大人,是故三司才将此案定性为自杀。”
“原来如此……”
齐葛氏恍然,眸中划过一缕悲切,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唐璎又道——
“齐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头上还戴着一顶墨蓝色的玉冠,身体是侧躺在地的,那般姿势,初步推定为毒发时失力跌倒所致。可既是跌倒,发髻又丝毫未乱,再者……”
她抿了抿唇,目光倏而变得犀利,“彼时大人正被软禁在家,三尺之外就有禁军把守。据下官所知,齐府当
日并未有人登门拜访,且现场那些金盏、残酒、玉冠皆非贵府所属。既如此,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她定定地望着齐葛氏,眸光炙热,嗓音清亮——
“齐大人的‘畏罪而死’,焉知不是‘被自杀’?”
听到此处,齐葛氏终于有所动容,袄裙下的五指暗暗收拢,眸色阴晴不定。
“我为何要信你?”
唐璎却是无谓——
“咸南的天就要变了,或许在几日后,或许就在今夜。届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暗流涌动之下,人心叵测,夫人又该如何独善其身?就算您不怕,可齐素怡、李悦她们呢?更何况……”
说到此处,她眉眼微抬,眸露惋惜,“齐大人再如何也是三朝元老,虽于后半生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然其前半生的丰功伟绩却不可磨灭。除蠹国害民外,您还想让他成为弑君的蟊贼吗?”
女子立起身,缓缓走向对座的老媪,眸色透亮——
“是故,夫人只能信我。”
对上那双清润的鹿眸,齐葛氏瞳孔一颤,神色间浮起微微的动摇,却并不急着作答,而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盏,抬眸问——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见她如此,唐璎便知道机会来了,眸色一转便开门见山道——
“下官听……故人说,广安二年十二月中旬,齐大人曾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火,还将府中仆役杖杀过半。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她提起往事,齐葛氏眼皮一颤,慌急之下,就连手中的茶汤也洒出来不少,只是一瞬,便强撑着笑颜道——
“道听途说罢了,年关将至,本是大喜的日子,夫君怎会无故动怒?”
唐璎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原来如此,是章某想多了。”
说罢竟也不再多言,立起身便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大人且慢!”
齐葛氏突然叫住她,似是再也承受不住般,两股浊泪自苍老的眼角倾泻而下。
“时局若有变,大人果真能保得住素怡跟阿悦?”
老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婉,透着深重的无力之感。
家中男人无德,时时逞性妄为,自己死了倒干净,犯险前却从未考虑过她们这些内宅的女眷,就连后事都是由她们这群寡妇来操办的。
如今她算是想明白了,男人们贪求无厌,权欲熏心,就算是死也怨不得别人,此时心中挂念的,也只剩素怡和阿悦这对接连守寡的母女了。
若是眼前的女子能保得这对可怜的母女平安无虞,她便是死也瞑目了。
然而——
“不能。”唐璎回望着她,眉宇间满是坦荡,“浩劫之下,我亦是局中之人,无法把控棋局的走向。”
眼见齐葛氏眸中逐渐染上绝望,她又道:“话虽如此,然兵卒亦可破局。”
她抬手拭干老媪脸上的泪,眸中扬起温暖的笑。
“纵观那些章某对抗过的贪腐之流——朱青陌、罗汇、傅君、易显、乃至齐向安,他们哪个不是身居高位的执棋者?然而短暂的光辉过后,却都次第跌入谷底,沦为一颗连兵卒都不如的废子。”
齐葛氏瞧着面前的女子,面容端肃,鹿瞳清炯,眉宇间凝结着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的孤勇与无畏。
“唯有胸怀朗月,坚守本心,大爱无求,才能永立于山巅,不朽不灭。”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生,她是艳羡的。
女子对她说——
“齐夫人,某乃浮萍之身,虽无力允诺你什么,却不吝将你视作执棋者,以单薄之躯,为卒为车,力求破局。哪怕局危时,亦当身先士卒,首当其冲,竭力护住你欲保的帅。”
如此,已是极大的诚意。
深冬雪隆,罡风若刀,发泄般咆哮而过,庭院中的几棵福树皆被压弯了腰。
“外间风寒,大人还是等雪停了再走罢。”
齐葛氏往盆中新添了些银炭,微弱的火苗缓缓亮起,将四周的寒意尽数消融。
她并未看向女子,而是吩咐起一旁的丫鬟——
“春凝,茶凉了,再去斟一壶。”
丫鬟领命退下。
唐璎听言顿住脚步,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垂首倾身作揖。
“如此,章某便叨扰了。”
齐葛氏也懒得同人兜圈子,见她落了座,眸色一敛便直言道:“我与夫君成亲数十载,对其喜好、习性可谓了若指掌,然他所思所想,所谋之事却从未与我谈及,我亦不知该如何同你讲起。”
唐璎微笑鼓励,“喜好、习性也很好,夫人尽管拣您知道的说便是。”
齐葛氏颔首,思及故人,眸中划过一缕悲色,嗓音亦变得有些沙哑。
“夫君生前有一个习惯,即每月月中皆会邀请三两好友来家中小聚,然而与其说是小聚,实则更像是……秘议?”
她想了想,垂眸续道:“不知从何时起,夫君在府中专程为那些‘友人’开辟了密道,所通只有一处,即为西厢房附近的议事堂。‘友人’到访前,夫君皆会令我提前备些瓜果茶酒以作招待,然而当议事堂的玄帘垂下后,便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叹了一口气,苍眸中透出几分迷惘。
“夫君行事极为谨慎,说话也很小心,是以这些年来,我竟连那通道开在何处,那些‘友人’姓甚名谁,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皆一无所知,便是杖杀仆役那日所发生的事儿,亦不过一知半解。”
齐葛氏望着西厢房的方向,眉眼微耷,思绪逐渐飘回广安二年的那个冬日。
月中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备好了瓜果茶酒,于几位“友人”到访之前送去了议事堂。
须臾,玄纱垂下,影影绰绰间似走进来两人。
她明白,是时候该离开了。
然而明白归明白,一双腿却迟迟不肯迈开,心中忧惧万分。
那些“友人”来路不明,她一早就生了警惕心,再加上不久前女婿于狱中自尽,兄长又接连暴毙,连日以来的紧张,足以令她草木皆兵。
不知哪儿来的用勇气,她作势滑倒,打翻了手中的托盘,“不慎”将酒液和瓷盏的碎片一齐溅到了其中一位宾客的脚下。
她赶紧掀开玄纱,作势道歉,一句“抱歉”尚未落音,掀帘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那人力道很大,速度也很快,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瞧,便听“哗”一声响,玄纱转瞬便被他合上了。
随后夫君的声音隔着黑幔响起,暴怒中竟还透着一丝紧张——
“出去!这儿用不着你收拾!”
夫君乃平和之人,夫妻多年,齐葛氏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惊惶之下便紧赶着退了出去,走前竟连托盘都忘了拿。
“——听到酒盏碎裂的声音,西厢几名正在洒扫的仆役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我没想到夫君他会……”
说到此处,齐葛氏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忍。
想到那些被无辜杖杀的人,唐璎亦感痛心,然而此刻却不是哀悼的时候。
“夫人可知,那日与会的宾客共有几人?”
“三人。”齐葛氏笃定道:“除夫君外,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人单看身形,当是子玉。还有一人,由于只是匆匆一瞥,我便没大看清……”
唐璎蹙眉,眸中闪过警惕。
子玉是傅君的字,齐傅本是一党,若遇密谋,他会在场并不稀奇,至于另外一人……
她问齐葛氏:“不说面容,玄帘掀开的那一刹那,夫人可曾瞧见过那人的其他特征?例如身形衣着之类的。”
齐葛氏循着她的提示想了想,倒还真有些印象,“那人……身长近六尺,着白袍,似是个男子……”
言起,又摇头道:“隔得太远,纱帘又落得极快,只有模模糊糊的那一下,我也……”
“等等!”
须臾,她又似想到了什么,面上涨满兴奋的光。
“除此之外,那人腰间还挂着
一方令牌。”
“什么样的令牌?”
“长三寸,宽两寸,象牙制式,通体隋圜,上面刻有字,我却并未看清。”
“如此……便足够了……”
唐璎面露了然,眸中闪动着雀跃的光。
齐葛氏的一番话,再加上她先前在兴中的一番推测,她想她已经知道与会的那名白袍男子是谁了。
沉吟片刻,唐璎又问:“齐大人过世后,可曾有同僚来府上祭奠?”
齐葛氏摇头,眸露怅惘。
“夫君被囚后,名声一落千丈,随后树倒猢狲散。他这一死,不说同僚,便是连他门下的几个学生都敬而远之,众人避都避不及,又谈何祭奠?”
“不过……”
她顿了顿,眸中凝起疑惑,“倒是有人曾来过,却并未入府吊唁,仅在门口留下一盏杏花酿就走了。”
唐璎“嗯”了一声,“还有呢?”
她抬眸看向齐葛氏,“除傅君和那位白袍男子外,齐大人可还同其他‘不同寻常’的人有过牵扯?”
“不同寻常”齐葛氏想了想,道:“夫君在议事堂面见的宾客,人选通常都十分固定,除上述两人外,似还有名老师。”
“老师?”
齐葛氏颔首,神情间似也有些不大确定,“那人身份十分隐蔽,仅在去夏来过一次。彼时我虽未瞧清他的长相,却无意瞥见了他腰间别着的一把长剑。那剑花纹还挺特别的,我形容不出来。”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那一日,大人还特意叮嘱我不必准备瓜果茶酒之类的物什。如此谨慎,应当是什么大人物罢。”
唐璎闻言一诧,这倒是有些稀奇。
齐向安乃三朝元老,早过耳顺之龄,如今女儿、外孙女皆已外嫁。能做他老师的人,怕是都已经入了土吧?
“您说的去夏,具体是哪日?”
齐葛氏皱眉,“这我却记不太清了,约莫在六月廿前后。”
六月廿……
簪花宴!!
倏忽间,唐璎胸中掀起惊涛骇浪,唇色亦有些泛白。
察觉到女子的异常,齐葛氏方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她抱拳打断——
“天色已晚,下官便不再叨扰了,多谢府上招待。章某今日说话不周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齐葛氏听言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道了声“章大人保重”后便起身将她送了出去。
离开齐府后,唐璎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的演武场。
她到时,郭杰不在场内,据洒扫的杂役说,似是去找锦衣卫的陈觅“抢夫人”了,为显声势,还带走了所有的士兵。
不仅如此,就连周惠也不在,具体原因未知。
凛风吹过皮肉,带起一阵刮骨的疼。
唐璎独立于风中,闭眸思索片刻,再次睁开眼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章寒英,你信我。”……
日暮时分,唐璎依约回了官舍。
甫一走进灶房,便见炭炉上煨着药,正咕噜噜地冒着泡儿。
药香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满室清苦。
“回来了?”
“嗯。”
听见脚步声,黎靖北微微抬头,旋即熄灭了炉中炭火,起身为唐璎盛药。
晾凉后,他将碗盏推到女子跟前,柔声道:“喝罢。”
监督她喝完药,又绕去灶房端菜了。
望着陋室里忙前忙后的男人,唐璎微微有些动容。
她并未急着落座,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踮起脚,抬袖替他拭去左颊上的黑炭。
“陛下脸上沾灰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袍袖是刷上去的,并未让官服沾到灰尘。
脸颊似被羽绒轻抚而过,不仅面容上,黎靖北的心里竟也跟着痒痒的。
女子指尖挨上来的瞬间,他只是微微一怔,旋即侧过头,将自己的右脸也露了出来,垂眸示意——
“这儿也有。”
从侧面看,男人的五官深邃端正,肌肤如凝脂般光滑细腻。目光所落之处,白皙似琼花,纤尘不染,哪儿有什么灰尘?
唐璎无奈叹了口气,蜷起纤指又在他右边脸颊上胡乱揩了一把。
“这样干净了吧?”
男人却不依不饶,带着她的手指挪向自己的唇心,微微往下陷进去一点儿,就着唇峰揉了揉,幽媚一笑——
“还有这儿。”
唐璎轻咳一声,无视他的得寸进尺,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就势拍了拍君王的脑袋。
“别闹,菜快凉了。”
膳桌上摆满了碧色小菜,有东姜玉延、碗蒸芦菔、西天麦炖薏苡仁等,俱是一些健脾燥湿、化痰降逆的粗粮和素食。唯一的荤腥,只有一道乳白色的鱼羹。
唐璎望之不免感叹,这菜品的用料虽然瞧着简单,蒸煮炖炒却样样不少,若是让她做,至少得在两个时辰以上。
见唐璎迟迟未动,黎靖北误以为她嫌菜肴寡淡,垂眸缓声道:“太医说你脾胃湿重,日常饮食须以清淡为宜。如今你尚在病中,身子虚弱,少食荤腥有利于恢复。”
说话时,男人面色温柔,狐眸中透着浓浓的关切之意,眼波流转间,几乎能令世间所有的有情众生为之倾倒。
这位日理万机的帝王,自兴中回来后便一路跟她回了官舍,随后不是煎药就是做饭,从日升忙到日暮,一刻也未曾停歇。
灶台上的铁锅余温犹在,烟囱的壁炉内还冒着腾腾热气。
建安城浮华似幻,通都大邑,九衢三市,俱抵不过男人眸中的那一抹柔光。
唐璎忽觉眼眶微热,从背后靠近,倾身环住了黎靖北的腰。
“陛下做得很好……”
雪白的柔荑搭在腰扣上,身后是女子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轻柔的气息拂过后颈,带着微微的湿冷之意,无端透出几分缱绻。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绵软的触感,男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目光落到唐璎细瘦的皓腕上,面色逐渐变得僵硬。
这双纤纤细手,曾温柔地抚摸过他背部的每一寸肌肤。
肋骨往上,是女子近在咫尺的唇瓣,那双樱唇柔软而饱满,吮噬起来,滋味蚀骨。
忍住躁动的心绪,黎靖北望了眼皇城的方向,轻轻按下唐璎的手,垂眸哑声道:“用膳吧。”
见男人神色有异,唐璎误以为他还在为假孕一事难过,心头泛起失落,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顾闷头夹菜。
席间气氛有些尴尬,黎靖北轻咳一声,顺势转移了话题——
“戌时,朕约了冯高氏与孔青二人在太和殿会面,共同还原冯龄案始末。若莫指挥使所蒙之冤属实,三日后,朕会下旨昭告天下,还其清誉。”
他凝望着唐璎,眉眼微沉,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舍——
“此时,他们二人也该到了。”
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垂首敛眉道:“陛下慢走。”
女子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润,情绪毫无起伏,脸上的神情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黎靖北微微一顿,忽然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照顾好自己。”
说罢便往门外走去,寒雪洒在他厚重的银氅上,如月般皎洁。
唐璎起身送行,临到门口又叫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黎靖北回眸一笑,随后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骤凝,沉吟片刻,忽而低声嘱咐道——
“翌日天亮前,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进宫。”
说话时,君王的神色十分认真,狐眸中凝结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似是为了让他安心般,女子垂首允诺,“陛下放心,我知道了。”
黎靖北走后,唐璎回都察院述职。
入京后,她原该于巳时就去报到的,奈何身子实在虚弱,小憩一阵后,又去了趟齐府,故此才拖到酉末。
暮色愈深,雪势越大。
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一路上,唐璎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斗篷虽厚,胸口处却硌着一把冷剑,隔着单薄的官袍,冰寒而刺骨。
甫一进门,她随手抓了个小吏便问:“姚大人可在?”
小吏被女子脸上的阴色吓了一跳,方想唤人,一转眼,却瞥见她斗篷底下穿了件绣着孔雀补子的赤锦衣,忙俯首行礼——
“见过章大人。”
听她问起姚半雪,又抬手指向南侧一处亮着灯的值房,恭声道——
“副宪大人还在里头办公呢,近日三司有一桩陈年旧案亟待处理,大人为此可谓煞费心血,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晚了便歇在值房内打个盹儿,隔日早起又继续……”
他说了这许多,唐璎却一句都未入耳,只知姚半雪仍在值房。
内心挣扎片刻,又咬了咬牙,随后似下定某种决心般疾步朝那光亮处走去。
雪路泥泞,湿滑难行,她走得又急,接连摔倒了好几次,直将浑身都磕得青紫一片也顾不得停歇。
她到时,值房的木门恰被人推开,一道雪色的身影踱了出来,直与外间的冰雪融为一体。
雪虐风饕之下,门槛处的男子眉眼清寒,
一双凛冽的寒眸宛若浓墨勾勒而成,锋锐而摄人心魄。
许是劳累过度,男子的面上睑黡微重,瞧着虽有些阴翳,却未损其俊容分毫。
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合欢香,唐璎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大人”
她停下慌乱的脚步,胸腔上下起伏着,顿了几许,哆嗦着嘴唇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便旋进了屋内,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
“进来。”
进屋后,却见她官袍褶皱,脸颊、发梢、乃至膝前都落满了脏泥,发冠歪斜,衣衫不整,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寒霜般的俊容上逐渐浮起不悦,嗓音也跟着沉了下去——
“身为我朝官员,品行固然重要,仪容有损亦是罪。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本官可依律参你。”
唐璎眼睫微颤,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姚半雪的这些话她并未入耳,心里始终记挂着另外一事。
右手紧攥着袖口,缓缓移向衣摆深处,摸到一则四方形的轮廓,指节逐渐收紧。
那里藏着一封信——
一封关于古月杀人后“畏罪潜逃”的陈情奏折。
唐璎今日前来,便是要将这封信正式呈递给她的直属上级姚半雪,随后再由他出面上交朝廷。
虽说昔日在墨宅,她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墨修永定会把信交上去,可当真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那可是她的阿姊,是她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血脉至亲。
阿姊被流放后,她曾因此怨怪过黎靖北,甚至不惜自请被废,远走他乡近两年
时至今日,她竟要再次将阿姊送进去吗?
若是以往的唐璎一定不会,可如今的章寒英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想做个好御史,却也不忍将阿姊置之水火。
分神间,掌面触到一抹滚烫,僵硬的手指猛然一缩。
鹿眸轻抬,却见自己的双手正覆在一只装满了香豆水的木盆上,盆中飘着热气,氤在她冰坨似的掌心,缓缓蔓延至指尖,泛起微湿的麻意。
“——放回去。”
姚半雪见她撤回胳膊,睨向她满是冻疮的手,淡声吩咐道。
这盆是他拿来的?
唐璎沉然片刻,转身对上那双清寒的眸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香豆名贵,且浑身是宝。贵人常常以之入茶,可达强身健体之效。其缺点便是产量极低,且难以泡发。
二月天寒,如此大量的香豆少说也需热水浸泡十数日才能彻底泡开,而姚半雪给她的这一盆,不仅颗粒饱满,色泽匀白,便是连表皮俱已变软,显然是已经泡发过的。
这般金贵的物什,竟让她来暖手?
“大人我……”
见唐璎迟迟未动,姚半雪索性撸起袍袖,攫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浸了下去。
待盆中的香水彻底没过女子的皓腕,他轻轻松开了她的双手,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都察院的炉灶坏了,热水供应有限,你且将就一二。”
言讫,拿起随身的雪帕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问起她的来意。
“何事寻我?”
在姚半雪问出口前,唐璎便已下定决心,可此时此刻,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下官路过竹林时不慎踩到了一条青蛇,惶急之下四处逃窜,等回过神来时,竟已不知不觉停在了大人的值房门口”
待掌心逐渐恢复了知觉,她将双手从木盆中抬起,微微一弯肘,让附在袖口的信滑到了臂弯深处。
“抱歉,搅扰大人办公了。”
说罢抬腿就走,且越走越急,隐有落荒而逃的趋势,只是还未走几步,屋内就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声音——
“你就这点儿出息?”
唐璎停下脚步,脊背微微一僵。
这点儿出息自然不是指她怕蛇,更何况这大冬天的,蛇老早就跑到地穴里头冬眠去了,如何会找上她?
很明显,姚半雪猜到了她的来意。
唐璎默然叹息,几月未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见微知著,慧眼如炬。
“下官并非刻意逃避,只是……”
她转过身,眸中闪动着细碎的幽光,“还想见她最后一面。”
生辰宴一别,她与古月阿姊便再未见过面,离开时走得匆忙,亦不曾好好告别。
原是抱着检举的决而来,今日见了姚半雪,她突然就改了主意——
她想等尘埃落定后,再去青州府见一回阿姊,之后再做打算。
总言之,在楚夫人一案上,她既不会退缩,也不愿姑息,可即使要抓捕,也得由她这个做妹妹的亲自来!
倏忽间,唐璎俯身跪地,微一用力,将锈剑从胸口处拽了出来,双手托举过头顶,眉头紧皱,垂眸凄声道——
“寒英有负大人心意!愧受此剑!!”
那是靳老御史斩子明志时用的铁剑,亦承载了姚半雪对她的厚望。期间,她曾亲手将唐珏和宋怀州两位亲朋送进了监牢,却始终过不了阿姊这一关。
故此,这剑理该物归原主。
“——你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对么?”
清冽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微微的失望。
托剑的双手猛然一颤,唐璎低垂着头颅,不发一言。
朔风拍打着窗牖,一阵急过一阵,似挣扎的猛兽。
昏灯下,姚半雪凝视着地上的女子,面色沉寒至极,眸中闪过刀光剑影,乍看之下,竟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凛冽。
二人僵持片刻,姚半雪忽然走上前,弯腰将她扶起。
手绕过头顶,不仅未接她的剑,还拒绝了她的请求。
“不必了,她不会见你。”
似是预感到什么,唐璎愕然抬头,方欲开口,却听他又道:“你去兴中后没多久,崔夫人就自己跑来建安认了罪,如今人被关在刑部的牢房内,由沈知弈的心腹看守着。”
唐璎闻言大震,旋即想起先头那小吏说过的话——
“近日三司有一桩陈年旧案亟待处理,大人为此可谓煞费心血,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
原来那桩陈年旧案,说的竟是她阿姊的案子……
眼眶泛起热意,却又被她生生忍住。
阿姊定是故意的——
犹记青州府重逢那晚,她宿在阿姊的小院休息,临睡前写下了那封陈情奏折,却迟迟不敢寄出,一直放在枕边,直到次日巡狩前才记得带走。
阿姊想必一早就读过了信,后又趁她洗漱时压回了枕下。
阿姊知她志向,知她对律法的看重,看透了她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不愿让做了御史的妹妹为难,遂自投罗网,以己之躯,守她之道 。
她的阿姊,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望着远处的炊烟,唐璎忽就想起了去年生辰宴上古月赠她的那本《刑法律例》。心中忽有所悟——阿姊的生辰礼,从来都不是什么刑文古籍,而是她自己。
廊檐外飘着大雪,斜长的灯影下,男人的眉眼愈显朦胧。
“此事自有三司决断,你莫插手。”
不知何时,姚半雪竟已弯下了腰,折袖替她将信敛好,微微垂首,面容上透着柔光——
“章寒英,你信我。”
眼前的男人眉宇高阔,眸色沉凝,一身朱袍炽烈而张扬,气息冷寒,透着不容质疑的笃定。
听小吏说,姚大人近些天来每日都将自己锁在值房内,一连数日都不曾归府,通宵达旦,夙兴夜寐。
俊容下那两道深黑的睑黡,想必也是为阿姊的旧案奔波所致。
思及此,唐璎心头浮起一抹愧然。
“大人……我……”
她将将出了个声儿,便被姚半雪凝眉打断,“戌时快到了,我让人送你回官舍。”
许是多日未曾睡足的缘故,他的气色瞧着并不好,细听之下,竟连嗓音都透着疲累。
唐璎却摇了摇头,“多谢大人美意,然下官还有个地方想去,就不劳大人相送了。”
姚半雪听言俊眉微拧,低寒的声线再次染上凛冽——
“宵禁将至,你要去哪儿?!”
“回家。”
简短的两个字,却透着失魂之感。
“回家?”
姚半雪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浮起疑惑——
唐珏入狱后,忠渝侯府早被查抄,她所谓的“回家”,能去哪儿?
细细琢磨过一阵儿后,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想出言询问,眼前的女子却早已走远,官靴踩过雪地,留下一串串泥印。
望着愈浓的夜色,姚半雪不再犹豫,沉声吩咐暗处的心腹,“跟上。”
“是!”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阿木尔,我心悦你。……
从都察院出来后,唐璎的一颗心犹如被浸在了冰水中,浮上浮下,始终不得安宁。
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如此渴望见到黎靖北。
路过盛通街,白日里喧嚣的街道变得祥和一片,家家张灯结彩,华光万千,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
细雪下,有一打更老者踽踽而过,手中油灯一晃,便见雪地上立了名衣衫凌乱的女子,不由悚然一惊,厉声呵斥道——
“宵禁将至,何人在外游荡?!”
唐璎并未答话,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半晌,才哑声道:“几时了?”
更夫方欲发怒,却见她雪白的斗篷下穿了件赤色的官衣,前胸处绣着孔雀样式的飞禽,应是三品文官的补服无疑。
可这三品官……为何是个女子?
虽觉奇怪,却还是恭敬道:“回大人,快戌初了。”
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了声“多谢”,转身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更夫见状赶紧追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问:“敢问大人欲去往何处?”
唐璎默然片刻,弯腰将他扶起。
“本官乃右副都御史章寒英,此番进宫,乃是有急事要面圣。”
更夫听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将头埋得更深。
“宵禁将至,望大人三思!”
无怪他这般惶恐——
在咸南,犯夜禁是要受笞的,三品大员也不能例外。
眼前的女子身居高位,更夫不敢忤逆,可渎职包庇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届时若真出了问题,他不但要掉脑袋,还会祸及全家。
唐璎知他所想,便不再与他为难,只垂眸道:“我今日的行踪……你不必替我隐瞒,只管往上报便是。”
得了她的授意,更夫以头抢地,连着磕了三下,朗声拜谢——
“多谢大人!!”
戌时一过,宫门便落了钥。
唐璎顿住脚步,与守卫周旋片刻,凭牙牌入了宫。
随后穿过承安门,路过太和殿,停在了南阳宫门口。
绚烂的宫灯下,君王正伏案临帖,仪态端然,姿容若仙,眉宇间凝结着空寂。流光回转间,仿佛将烛光披在了身上。
南阳宫内,太监宫女们垂首而立,眉宇间隐含不安。喜云在一旁侍墨,孙少衡在外殿值守,孔青和冯高氏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黎靖北最先注意到殿外的脚步声,微一抬首,见是她,一双狐眸逐渐亮起,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既有恼意,也有雀跃。
“朕是不是说过么,天亮前不要入宫!”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殿内的奴仆,随后落到唐璎身上,刻意放沉了声线,“怎么,朕的命令,章御史听不懂?”
君王气势威凛,眸中凝结着怒意,唐璎却丝毫不惧,嘴角反而扬起漫不经心的笑。
“我为何来不得?”
她三两步走上前,当着众仆役的面环住了黎靖北的腰,眉眼含笑,“陛下莫非偷偷藏了美娇娘,不想让我瞧见?”
君王闻言浑身一凛,随后欣喜地翘起嘴角,脑中似有烟花炸开。
她这是在吃醋?
方想揶揄两句,一转身,却见隐在他脖颈处的女子蓬头垢面,神色灰暗,往昔清亮的鹿眸中俱是疲色,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
霎时间,一颗心如坠冰窟。
黎靖北将女子引入内寝,抱着她坐上龙床,自己则如往常一般斜倚在脚踏上,仰面望着她。
“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脆弱时,她讨厌他人睥睨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讨厌那些自命清高的说教。那么今日,便由他来仰视她,崇敬她,倾听她。
然而等了许久,塌上的女子依旧缄默不语,眉梢眼角俱是灰暗,手指紧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
黎靖北轻叹一声,伸手回环住她的腰,柔媚的狐眸中溢满了疼惜——
“你现在这般,倒不如跟往昔一样继续恨着我。”
至少那个与她针锋相对的女子是鲜活的。那满身的刺,即使将她扎得遍体麟伤,他也甘之如饴。
幽灯下,唐璎持续沉默着,眸中的暗色却在逐渐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俯下身,一点一点贴近男人的唇心,只是微微一触,便撩起干柴烈火。
唇舌缠绕间,有细碎的话语从口中溢出。
“黎靖北,我好想你。”
黎靖北闻言微怔,旋即轻轻“嗯”了一声,嗓音低沉而悦耳,带着微微的鼻音,越显勾人。
——我也很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
他在心中如是说道。
恍惚间,男人眼尾绚开一抹醉人的笑,微一挺身,将头仰得更高,更多的承受着来自女子的柔情蜜意。
唐璎的吻并不激烈,细细密密的,如溪水,如春露,丝丝缕缕流向他,滋润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受伤的分明是她,可酣畅过后,被疗愈的人却变成了他。
须臾,唐璎放开了他,一双鹿眸饱含急切,似有什么话想要宣之于口。
黎靖北顺手拨开几缕碎发,伏在塌面上耐心仰望着她,语调中的柔意似要直直坠入人的心里。
“阿璎慢些说,我在听。”
胸口处是男人灼热的呼吸声,刺得人心尖发痒。
唐璎俯下身,贴在他耳畔缓声道:“阿木尔,我心悦你。”
说罢便将头埋在男人修长的脖颈处,一张白皙的秀面涨得通红。
数月前,黎靖北曾在床笫间问她——“阿璎对阿木尔是什么感觉?”
这话本就存了诱导之意。
黎靖北很清楚,他永远不会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故此只能在她意识混沌时趁人之危。
可即使是谎话,他也想听。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彼时的唐璎正沉浸在他制造的浪涛中跌宕起伏,意识离散间,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就是那一刹那的迟疑,竟令他生了退心。
许是过往的伤害太深,他不愿在彼此交付时听到她的拒绝。他也会害怕,于是便以蛮舌封住了她的唇,带着她再度沉沦。
现如今,女子头颅低垂,一双清润的鹿眸正视着他的双眼,以最清醒的姿态告诉他——
她亦心悦于他。
听言,黎靖北反倒沉默了。
他半跪在床塌上,头埋进女子颈间,只是须臾,身子竟开始微微发抖。
“陛下?”
唐璎愕然垂眸,只这一声呼唤,颈侧的身子好似颤动得更加厉害了。
顷刻间,她被一双修长的玉手覆住了双眼,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肩,方欲挣脱,后颈处似有滚烫的液体滴落,男人沙哑的嗓音自耳侧传来——
“阿璎不要看”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最为狼狈的一面。
唐璎微愣,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随后双手按住他的肩,俯身去亲他的脖颈。
黑暗中,她只能凭借着感觉细细舔舐着他的肌理,一寸又一寸,疗愈着他的过往。
须臾,黎靖北挪开了覆在女子眼睛上的手,与此同时,又将头埋进她的腰窝。
隔着衣料,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闷。
“何时开始的?”
他问她何时对他动心。
唐璎顿了顿,知他脸上残泪未消,便也未将目光
挪过去,只抿唇道:“我也不知。”
她对黎靖北的感情很复杂,他们是少年夫妻,也曾肝胆相照,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一时反目成仇,无端蹉跎了数年,兜兜转转间,又再次心意相通,萌生了新的情愫。
帷帐间,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我生母早亡,生父只顾钻营,对我不管不问,自小亲缘浅薄,偏偏性子又生得极为孤僻,不喜与人结交,闺阁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祖母与宥宁殿下给的。如今想来,那些日子当真逍遥快活,恣意潇洒,只是后来……”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和亲的圣旨突然下达,殿下远嫁北梁。数年后,祖母亦然故去,我便成了无家之人,再然后”
再然后,她遇见了邗江边的那位少年,误以为寻到了一生所爱,满怀欣喜,飞蛾扑火般燃烧着自己的热情。
可不久后,那少年也离她而去,无奈之下,她又辗转嫁给了太子。
“以往在东宫时,我虽从未对陛下动过心,却始终将您当成自己最大的倚仗。您对我那般好,我想,终有一日我会被您打动。”
然而,古月遭流放后,太子的“背叛”伤她至深。心灰意冷之下,她转头就遁入了灵桑寺,毅然决然地削光了自己的头发,从此遁入空门,不问世俗。
自那时起,她将自己彻底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直到维扬再遇,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柔态攻势,一步一步将她坚硬的外壳凿开,为她干涸的内心注入一丝久违的情爱之光。
“对陛下动情,约莫是从青州府开始的吧”
她想了想,眸中隐有羞涩,“又或者一直都有,只是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若要说一个具体的时日,就连唐璎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知逃亡那日,同陛下在南烟馆欢|好时,心里是装着陛下的。”
而之所以选在今日宣之于口,皆因为阿姊入狱一事。
——若有朝一日,黎靖北不幸蒙难,她想她会很后悔,后悔没有将深藏于心底的情爱说与他听。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谁知今夜过后,等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她不愿留下遗憾。
帷帐悉数垂下,唐璎的半个身躯被光滑的锦缎包裹着,心口处忽而有些燥热。
男人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鸦发,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一点一滴汲取着她的甘露,放任自己沉浸在蜜海般的柔情里。
她的滋味太过甘甜,诱着他的思绪逐渐走远。
即使这是阿璎蓄意为他设下的一道陷阱,他也甘愿往下跳。
二人温存了一阵,趁着换气的空当,唐璎轻笑一声,清炯的鹿眸中光彩流溢。
她调笑般勾起君王的下巴,微喘着气,垂眸哑声道:“陛下既知我心中之志,想必也清楚,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皇后。”
黎靖北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她不想要子嗣又如何?只要社稷安康,物阜民安,这皇帝谁做不是做?黎珀不行,还有远在边关的宣平亲王,亦可考
“——但我愿与陛下共育子嗣。”
黎靖北听言猛地抬眼,眸中染上炽烈,巨大的惊喜之下,竟连握着她双肩的手都在颤抖。
“你说……什么……”
唐璎瞥开眼,侧颊微红,如云蒸霞蔚,带着旖旎的光。
“我是说……”
她咳了咳,声音变得有些低,“白日里滑脉的乌龙,若非发生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是很高兴的”
赤红的俊面上浮起动容,黎靖北猛然一滞,胸口间涨满了难以言说的疯狂——
她也在期待他们的孩子!她,与他的孩子!!
情到浓时,一切言语只能化作行动来表述。
只一瞬,黎靖北再次动情地拥吻起她,动作轻柔而缱绻,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讨好。
唐璎也热地切回应着,一点一滴,似要将男人的气息尽数渡入体内。
夜深后,寒雪稍霁。
须臾,南阳宫外殿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黎靖北适时放开了她。
“丑时到了。”
唐璎微喘着气,浑身酥软地趴在男人胸口,与他十指交握,随后似是预感到什么般蹭了蹭他的脖颈,带着安抚之意。
“这场豪赌,无论生死,我陪陛下一起赴。”
诱饵已下,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来,故此只能咬着牙再赌一把。
她坚信今夜的这番劫难,审慎如黎靖北,定是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愿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画蛇添足。
帝王的寝房灯火通明,满室柔辉。
幽灯下,黎靖北轻轻抚过女子柔韧的发梢,随后又伏身替她整理衣衫,眸带缱绻——
“朕定会保你无恙。”
未多时,一男子带着几名手持火把的锦衣卫闯了进来。
火光下,男子身形高大,银甲披肩,其下未着官服,一身洁净的白袍若隐若现,腰间别着的的绣春刀泛着凛凛寒光。
火光与刀影的交织下,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五官深邃,眉眼斜长,鼻若悬胆,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略显凶悍,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周皓卿。
喜云见状赶紧将人拦在内殿门口,抬首呵道——
“周大人,你想逼宫不成?!”
话音方落,却被来人狠掼在地,浑身泛起钻心噬骨的疼。
“公公这话可就说得难听了。”
周皓卿擦了擦手,低眸睥睨着他,刀削般的面容上凝着阴寒。
“下官不过听说有梁人的细作混入宫中,特意奉旨前来清剿。”
喜云朝他啐了一口,仰面怫然道:“乱臣贼子!陛下还在这里,你奉什么旨?!奉的又是谁的旨?!”
他还欲再斥,却见君王携章大人自内殿走出,视线掠过他,又蓦然住了口。
黎靖北缓踱几步,在周皓卿身前停下,目光扫视过宫内众人,淡声吩咐道——
“都退下罢。”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齐向安也是我杀的。……
得了天子的圣令,南阳宫内的仆婢依次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
火把下,黎靖北凝视着周皓卿,眉宇平和,目光深幽,久久未着一言,似在等他进一步动作。
周皓卿却并未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那位被天子护在身后的女子,饶有兴趣般笑了笑——
“太子妃娘娘瞧着似乎并不意外,莫非一早便猜到了我今夜会来?”
远宁伯周怀录为先太后远亲,身为伯府的长子,太子大婚那日,他自然也见过唐璎。而这些年之所以隐而不发,不过是为了迎合皇帝,跟孙少衡一样装糊涂罢了。
身份被挑破,唐璎神色微凛,方欲张口,却被黎靖北抢了先——
“此处没有太子妃,只有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寒英。”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她,狐眸微挑,“章御史,周指挥使深夜擅闯宫禁,该当何罪?”
“——死罪。”
唐璎笑了笑,立刻从善如流,“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三项罪名。”
周皓卿听言颇觉好笑,这夫妻俩,死到临头了还搁这儿唱戏呢?
如今三大营和锦衣卫里头大部分都是他的人,殿外就一个孙少衡,即便有心相护,又能护到几时?
二人口头上的挣扎,在他看来无异于困兽之斗。
此时宫门虽已被锁,接应的卫兵一时半会儿却不会到。
思及此,周皓卿索性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御壶,就着贵州进贡的毛尖给自己斟了一盏,漫不经心道:“既如此,御史大人不妨详细说说,我还犯了哪三出罪名?”
他这话不过随口一说,岂料唐璎竟当真走上前来,逐一数落起他的罪状。
“罪行一,行刺天子。”
她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嗓音清润,鹿眸中噙着微微的冷意——
“昔日在莳秋楼,暗杀陛下的刺客共有两拨人,先头一人来自千秋阁,以镔铁刃为行凶的武器,是福安郡王特意派去警示陛下的,而另外一拨则来自锦衣卫……”
周皓卿闻言,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挑眉道:“你如何确定那第二拨就是我锦衣卫的人?”
唐璎莞尔一笑,眼尾凝起寒光——
“全靠大人指点迷津。”
犹记第二拨刺客逃走时,“不慎”将一截麻花样式的官带遗落在了现场,那是锦衣卫独有的绣样。而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能有那般粗心的举动,其背后必有他人授意。
“我原以为那个内鬼自曝身份,不惜让陛下对锦衣卫起疑,目的也只是为了替郡王殿下先前的刺杀打掩护,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上个月在锦州,黎靖北去梅幽堂拜访完舒太妃后,后日登船时便遭到了刺杀。
然而恰如黎靖北所说,那回的刺杀,其幕后之人并未动真格。
那人的用意很明显,他不惜在黎靖北面前暴露舒太妃的“野心”,挑起皇帝对郡王府一家的仇恨,从而令黎珀生忧,激起他的反心,迫他成为乱臣贼子。
可如此一来,便与他先前在莳秋楼千方百计想要为黎珀打掩护的初衷相悖。
“——所以我便猜测,起初你将锦衣卫暴露出来,并非是为了郡王殿下着想,而是不想让陛下对千秋阁起疑。”
毕竟那小厮行刺用的匕首上,恰巧就印有千秋阁的图腾。
许是江湖组织更好掌控的缘故,周皓卿对千秋阁,显然比对锦衣卫重视得多。
“第二条呢?”
周皓卿垂眸看向她,眸中细光浮动,似是终于来了些兴趣。
“罪行二,滥用私刑。”
唐璎无视他眸中兴奋的目光,凝眉续道:“入仕后,为查明真相,我曾四探诏狱,除宋大人和刘友外,还见过另外两拨人。”
周皓卿想了想,“孟阿婆和……榆树街的刺客?”
“不错。”
唐璎顿首,“广安二年末,柔音布庄的孟阿婆无端被刑部的人抓走后,为防傅君滥用私刑,孙大人曾亲至刑部要人,随后又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刻意将她挪去诏狱‘审问’,并着专人看管。可就算如此严防死守,几日后,孟阿婆还是被人毒哑了,而有能力下毒的人……”
说到此处,唐璎看向这位锦衣卫当中地位最高的指挥使,其意不言而喻。
“还有一点,我和姚大人曾遭受过千秋阁的两次刺杀,一次在永乐巷,一次在榆树街。永乐巷的刺客被捕后当场便咬舌自尽了,而榆树街的那几人反倒活了下来。然而他们不管是生是死,也都是你刻意安排的。”
无论是去维扬还是青州,天子出行,必有先行官。维扬的先行官是孙少衡,可当黎靖北再去青州时,人选却换成了周皓卿。
她不清楚周皓卿具体是如何运作的,然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于榆树街救下唐姚二人,抓住刺客,留下活口,下入诏狱,再借由刺客之口将“舒太妃才是千秋阁主谋”的消息传达给唐璎,从而误导黎靖北的判断。
听到此处,周皓卿不禁大感佩服,一双犀利的鹰眸微微上扬,“原来如此,那最后一条呢?”
“罪行三:引导官员贩制禁毒。”
最后一次去昭狱,唐璎见的人便是龙骧卫的千户刘友。
当她问起他的那些制毒图纸从何而来时,刘友死活都不肯交代。
无奈之下,她只能跑去龙骧卫打探,从而得知刘友曾给人搬过家的事儿,而那搬家之人又恰是锦衣卫镇抚使的弟弟。
锦衣卫的镇抚使有两个,分别为北镇抚使裴序,以及毓德书院的武夫子之一,南镇抚使陈觅。
因着金创药一事,唐璎原以为为刘友提供制毒图纸的人是裴序,却没想到是陈觅。
墨修永提醒得对,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而陈觅的弟弟陈继宽恰巧就在龙骧卫任职。因其数年前救过刘友的命,与刘友交好,不仅偶尔会去千户所小坐,还经常邀他去自己家中做客,不断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等熟络之后,再寻机将箭美人的制取之法传授给他。
乔迁那日,陈继宽让刘友去替他搬家,清理书柜时,几册古籍“不慎”从柜中滑了下来。
陈继宽便说那是他祖父留下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他也看不懂,刘友若是想要便拿回去。
刘友幼时曾跟着傅君读过不少书,对古籍类的读物更是情有独钟。谢过陈继宽后,他将书领了回去,可未出几日便察觉到不对劲。
身为上十二卫的千户,他对毒物和香料之类的物什最为敏感,当即便察觉出书册中所描绘的图谱乃箭美人的制取之法。
箭美人在嘉宁年间便已被列为了禁毒,遭举国封禁。惶急之下,他本欲将此书上交朝廷,可思及傅君如今的窘境以及他往昔的恩义,犹豫几日后,还是选择将制毒的生财之法告诉了他。
“虽说你有利用陈氏兄弟刻意诱导刘友制毒的嫌疑,然而在此一事上,我更倾向于齐大人是主谋。”
若非齐向安对他这个孙女婿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傅君又何至于走投无路?
至此,周皓卿眸中的欣赏之意再也掩饰不住。
“不错,章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只是有一点我仍然想不明白……”
男人犀利的鹰眸狠狠地攫住唐璎,目光中透着审视——
“你是如何知晓我所谓‘锦衣卫内鬼’的身
份的?”
唐璎看了他一眼,寒霜般的面庞上透着淡漠——
“锦衣卫当中,身居高位者众多,如你和陈觅,孙少衡和裴序等,至于‘内鬼’的人选,我原先也是一头雾水,然而你二弟的种种行为,却教我彻底对你起了疑心。”
“二弟?”
唐璎颔首,“工部给事中墨修永。”
周皓卿了悟般点点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道他为何对我伯府的事儿那般上心,原来他也是我爹的种。如此奸滑之人,难怪我家老头子不肯将他认回来。”
唐璎并未理会他的挖苦,扬眉轻笑道:“那还是比不过大人您,一个小小的袁慎,竟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同时算了进去。”
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昔日寿安康贪污一事便是他举报的。
“去青州府赴任那日,墨修永曾告诉我,袁慎此人,是尊夫人在逃婚途中无意间救下来的,之后便一直以她马首是瞻,数月后又跟着她一道回了尚书府,成了钟府的忠仆。然而事实上,此人恐怕也是你刻意安插进尊夫人府上的吧?”
钟令妤逃婚一事,在整个建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只因她原先结亲的对象乃先帝最为宠爱的皇子——靖王。
她这一逃,靖王的生母崔贵妃勃然大怒,深觉面上无光,遂开始处处打压、诋毁钟谧一家,以致钟令妤之后的婚事极为不顺,到了无人敢娶的地步。周皓卿便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声称心仪钟公长女已久,欲娶她为妻。钟谧百般愁苦之下,不得不答应了他的请求。
与钟令妤产生连结后,周皓卿便可顺理成章将袁慎调来到自己身边来做事。
“袁慎是尚书府的忠仆,他若犯事儿被抓,人们也只会将视线聚焦到钟大人头上,而非你这个毫不相干的女婿身上。”
周皓卿“嗯”了一声,对唐璎的猜测不置可否,悠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又问:“你说我算计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夫人说完了,弟弟又是怎么回事儿?”
唐璎睨了他一眼,续道:“察觉到墨修永对伯府强烈的维护之意后,你便将自己的野心或多或少地透露给他,随后心安理得地让他替你善后、引开怀疑。”
她顿了顿,眸光忽然变得有些失落,“只因在此事上,墨修永亦有他自己的私心。”
墨修永的目的只有一个——
保护远宁伯府,尤其是舒姨娘那一脉的周诚和周惠。
“远宁伯寿宴那日,墨修永曾于京郊拦过姚大人的车舆,随后冒雨将我拉至一旁,悄声告诉我——“袁慎昔日曾为钟令妤所救,是尚书府的忠仆”。
而他之所以如此,皆因唐璎彼时仍对袁慎的死因仍抱有怀疑。
墨修永清楚周皓卿的野心,却也对此无可奈何。周皓卿是远宁伯嫡长子,与伯府同气连枝。伯府若因他而遭难,府中的舒姨娘和周惠也不会有好下场,轻则流放,重则人头落地。
为替周皓卿遮掩,他不惜撒谎欺骗唐璎,将嫌疑转移到自己的老丈人钟谧身上。
宫殿内茶香浮动,水雾袅袅。
炽亮的烛光打在周皓卿脸上,为他刀削般的五官更添一抹深刻。
“我道墨修永为何帮我,原以为他是看上了周惠才会那般讨好。如今想来,恐也是想尽量拖延,一壁替我遮掩野心,一壁暗自培养周惠,拖到周惠能独当一面的那日,再带着他娘独立出府。”
唐璎垂眸,“可你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从冯高氏上京敲鼓的那刻起,墨修永便洞悉了周皓卿今日的逼宫之举,深知他谋反若是失败,伯府必将受到牵连。
他不敢赌,也等不起了。
忧惧之下,不惜以莫同之后的身份长跪于承安门,请求天子带他同往兴中。下船后也并未在锦州逗留,而是先众人一步找到孔青,请他配合自己伪装成孔玄,而后几番称病,故弄玄虚,拖延天子回京的脚程。
“你的部署太过匆忙,以致他也有些反应不及。无奈之下,只能趁你有所动作之前,托裴序将周惠和舒姨娘从伯府捞出,藏去了别处,事成后再让裴序给他去信。”
唐璎那日在兴中截获的信,正是裴序寄给墨修永的平安信。
“旁人谋逆,墨修永大可上报朝廷,然一旦碰上跟舒姨娘母女有所牵扯的人,他可就骑虎难下了。”
周皓卿闻言微微一笑,眸含赞许——
“如此一来,伯府的人倒确实可疑。”
唐璎顿首:“首先排除掉贵府那些毫无实权的女眷,剩下的四人中,远宁伯成日寻花问柳,无暇政务,周长金更是不学无术。唯你与周诚,在朝中还有些威望,而与锦衣卫又有直接牵扯的……”
她看向周皓卿,眸光凛冽,清幽中隐含犀利——
“当然,以上种种皆为猜测,真正让我怀疑到你的,当属齐夫人的一番供词。”
周皓卿有些诧异,“你还去了齐府?”
唐璎点头,续道:“广安二年年末,你与傅君去齐府议事时,齐夫人曾隔着玄帘瞧见了你的令牌。”
“什么令牌?”
“长三寸,宽两寸,象牙制式,通体隋圜,其上刻字虽不可见,却也不难猜出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周皓卿听言仰面大笑,“章大人果真**,竟能将我昔日的筹谋推演至此,然你说错了一点——我的罪名可远不止这三项。”
他直起身,眸色一凛,猛然将茶盏倾翻在地。
“齐向安也是我杀的。”